阿玖裴延俱是一惊,待二夫人细细讲来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早在年初裴延有意住回裴府开始,大夫人着手雇佣新佣人,翻修绣雪堂,整肃家风,一切为了迎接裴延,自然也包括四处打听有真本领的医士。
如今裴延病情恶化,大夫人认为不能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于是一边全力支持杨大夫,一边亲自甄选新医士。
“你说说,真是好心办坏事!”二夫人直摇头,“那可是往自己手臂上剌一个大口子哎,想想就痛得要命,她怎么敢的。”
阿玖听得一愣一愣,心里也跟着发慌,急忙问:“那大夫人现在没事吧?还是说已经被人骗了,可有受伤呢?”
“没事,”二夫人神色颇为得意,“还不是我及时赶到,把温晚凝连拖带拽弄出来。而且这换血换血自然是要两个人同时在。”
她边说边比划,“喏,在大嫂手臂上剌一刀,接着往延儿手臂上剌一刀,再往后的细节我就没问了,唉呀血次呼啦的听着都瘆得慌!”
裴延见阿玖脸色煞白,身形不稳,便抬手阻了二夫人,“叔母不必细说。如今母亲何在?”
二夫人噢一声,意犹未尽地舔舔自己虎牙,摊手道:“我怕大嫂又犯傻就把她一起带来山上,只是她觉得没脸见你。喏,在客房歇着呢。”
“想必母亲受了惊吓,旁的应是没有大碍。”这句是说给阿玖听的,裴延拍拍阿玖的肩,低声道:“去问杨大夫要安神汤的方子,煮给母亲喝吧。提盏灯笼,当心看路。”
“好,我…婢子知道了。”阿玖实在担心大夫人,领命去了。
二夫人坐在椅上身形不动,耳朵却早已竖起听着,边听边腹诽:“不是说能徒手撂翻一个青年男子么,哪里有这么娇弱,这是当小孩子哄了么。”
待阿玖出去,室内稍微静了静,裴延看出叔母还有话讲。
“延儿啊……”二夫人忽然有点犹疑,手指在酸枝木石面桌上轻叩,思量一番才开口:“这么晚还上山来,真是打扰你休息了。最近身子可还好?”
裴延倦了机锋,都未敷衍一句就直入主题,问了关键问题:“叔母如何遇见母亲?”
是啊,换血救人之事终究有违天道,合该私底下悄悄进行,怎的正巧就被她撞见呢。二夫人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侄子不是很熟,尽管他面有病容,意态微倦,但周身的掌控感是长久浸淫在官场才拥有的。只那么一抬眼,无情无绪的,却叫她忍不住打个激灵,如实交代。
“我便都与你说了罢!”二夫人道:“我把你二叔给打了,他不知为何提早知道你母亲和人约见,一路跟随,而我在他身后一时情急就朝他挥了杆子,眼下也不知人醒了没有。”
“我把温晚凝从那间黑医馆捞出来都有半个时辰了吧,你二叔还没醒,我担心给他打出问题来,连忙让那大夫顺手把个脉,谁知神棍就是神棍,是一点医术也不通哇!这下我只能雇人,佯装你二叔喝醉,将他抬到客栈安置。”
毕竟裴延和二爷是血脉相连的叔侄,若她真把丈夫打死,哪怕只是打傻,不伤性命,要如何向裴家交代?
早知就不朝后脑勺打!
二夫人悔之晚矣,但很清楚事情既已发生,而自己又无力解决,还是要问问裴延的意思。
“叔母不必担心,稍后将客栈地点告知卜林,他会帮叔母料理。”
裴延面色从容,像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至于叔父为何跟踪母亲,我想我约莫了解一点。还请叔母将母亲请来,我有话与母亲讲。旁的,不劳叔母操心。”
“呃……”二夫人还不是很放心,追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叔父醒不过来呢?延儿,我可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也不是这方面的老手,不知下手轻重……”
裴延耐心听她讲完,“我知道了,叔母请宽心,万事有我。”
二夫人离去时魂不守舍地捂着自己心口,不敢相信担忧一路的事就这样解决了。
这厢,大夫人饮下安神汤,却仍暗自垂泪。
她没想到的是,裴延拿出一封他父亲裴攸之留下的书信。
温晚凝嫁入裴家本就是不情不愿。一来裴攸之二婚,还比温晚凝年长十来岁,二来她心里早有人了且二人两情相悦。
裴攸之婚后才知晓此事,又因裴温两家联姻之后关系盘根错节,裴攸之选择将此事深埋心底,直到自己过世前才嘱咐儿子要把温晚凝安顿妥当。
“父亲临终前要我向您道歉,他耽误您十来年,对不住您。”裴延道。
温晚凝早已泣不成声,“这是哪里的话,你父亲待我很好,很好……”
“父亲亦要我确认侯公子行踪,他的意思是,若您仍惦念侯公子,可自行离家与其团聚。父亲亦为您准备一笔财物,托我转交。”
裴延拿出一沓泛黄的纸张,有地契,也有商铺的买卖契约。温晚凝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便又泪目。
泪珠子滴落,很快洇开,温晚凝连忙用手擦拭,却是越擦越模糊,契约起皱。
裴延递上一块干净帕子。
“您心里不必有负担。”裴延知道这位继母自小家教甚严,若他不提,继母怕是会如很多主母一样,一直待在裴府,父亲走了便照顾他,他有了后代便照顾后代,一生为裴府操劳。
所幸现下有个现成的实例可以帮忙说服母亲。
裴延道:“当今陛下少时被过继给膝下无子的先帝,陛下继承大统后亦未忘记生母,追尊生母为后,将其接入皇宫侍奉。”
温晚凝抬手拭泪,听裴延说:“孙后再嫁的风波,想必您也有所听闻,当时引发朝堂近九个月的议论,最终孙后再嫁出宫,民间亦为之欢欣,市井之中流传不少戏说。”
“母亲,您不必有负担。”裴延又强调了一遍,但是他终究与继母不算熟稔,只是点到为止,“父亲的心愿是盼您脱离裴氏宗妇的桎梏,跟随自己的心意。”
温晚凝离开后,裴延疲倦闭眼,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足音传入耳畔。
裴延略起了精神,拿起手边杯盏饮了一口。
“忙到这么晚,饿了没有?”看向阿玖时,裴延面上带着微笑。
却发现小姑娘眼圈红红。
“怎么了?”裴延心下一紧,将今日的人今日的事快速过了遍,应不是有人欺负她。
“主君……”阿玖夺下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黑白分明的眼凝视他,“您不必强打精神,若累了我服侍您就寝。还有这茶,凉了就不要再喝,您说一声我就去倒新的来。”
裴延一直觉得阿玖的眼睫毛跟墨菊花瓣似的,舒展又美丽,可是现在濡湿着打成簇。
“阿玖心疼我?”
许是夜深了,人倦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别开视线的意思。
裴延睇着阿玖越走越近,笑容忽有几分孤单,“方才我与大夫人的话你也听见了,若大夫人离府,你呢?会跟着大夫人一起离开?”
原本就是为了报答大夫人救命之恩入府的,恩人离府,她也没有理由再留在府中。
阿玖抿抿唇,一一回答:“我当然心疼主君啊,主君一直是我在照料的,若您喝冷茶喝得肠胃不舒服,那不就是我的过错吗?”
“大夫人若离府,我也不会跟着去。主君您忘了吗,我们说好不告诉大夫人我认识她这件事的,而且若大夫人离府,肯定是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会去打扰的。”
“而且——”阿玖站着,主君坐着,她忽然有一种与他平视的错觉,身子也仿佛接受到这个感召,不由自主微微前倾。
“而且您还要继续教我认字读书,我若离开了,您还怎么教呢?”
裴延望着阿玖澄亮的眼眸,呼吸滞了半分。
骤然间手腕一紧,他低头看。阿玖竟为他绑了一根红绳。
再抬眼,阿玖正把红绳另一端系在她自己腕上,单手不好打结,但是她看起来手指很灵活,她总能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裴延安静地看着阿玖动作,很快发觉这根红绳并不陌生,是她平时用来绑头发的。
而现在,阿玖的长发失了束缚,如缎般披散而下。
“主君,我自作主张了。但是我只有这个笨办法,能让我夜里警醒点,若主君有事我立马就能知道。”
阿玖扑通一声跽坐在裴延面前,柔软发丝垂落耳际。
她的眼神实在太纯挚,裴延手指微蜷,一抹迟疑凝在眉间,最终还是打消为她把发丝掖至耳后的冲动。
然而阿玖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里起了急,膝行两步后手扶上他膝盖,仰脸问:“主君生气了么?”
这根发绳还是不够长,动作一大就容易惊动对方,裴延被阿玖扶膝的动作拉扯着往前,几乎与她咫尺之距。
呼吸染热裴延的面颊,有汗附在颈侧。
烛火哔啵闪动,阿玖的面容时而隐在阴影中,裴延闭了闭眼,听窗外风声呜咽,“没有。”
“没有生气,听你的便是。”裴延抚摸着腕间红绳,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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