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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已近零点。


    孟鸢用指纹解开锁,径直入内,边脱裙子边朝里走。


    商厘连忙将门合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孟鸢,你酒真的醒了吗,没事吧?”


    “我不都说了嘛,我没喝醉。”孟鸢头也不回,很快便脱得只剩内衣内裤,进了浴室。


    门轻轻合上,掩去了商厘一声极低的、受伤的哦。


    没醉吗?那为什么,会看不见她一身的潮湿呢?


    雨水顺着袖子流到指尖,蜿蜒成溪,湿哒哒地滴落。


    何必在意这个呢?没流血没流汗的,还想让孟鸢怎样呢?


    商厘冷讽了下,对自己的矫情造作。


    然而,如针扎般的刺痛还是猝不及防袭上心脏,她蓦的攥紧拳头,直立立地竖在客厅中央,吊灯的光亮晃晃的,刺得眼睛生疼,一阵眩晕。


    直到孟鸢出来,她都没移动一步,整个人如同被人施法定住了一般。


    “站着干嘛?二楼不还有个空着的浴室吗?”


    孟鸢的声音打破了施法,商厘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没做声,也没看她,抬脚往二楼走去,略过孟鸢身旁时,周身低沉的气息愈发浓烈。


    似乎以为,只要她表现得足够明显,孟鸢就会注意到她的异样。


    然后呢?


    期待她像从前一样,调皮搞怪地哄她、逗她笑吗?


    不,她并不想要孟鸢哄她。她只是,想听孟鸢一句关切的询问。只要这样就够了,就足以让她相信,孟鸢还在乎她。


    然而,直到她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也没听到一丝半缕的声响。


    偌大的公寓,空旷死寂。


    她回头,伫立在高处,以俯视的角度,看向孟鸢。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原本还背靠沙发侧躺的人,忽然翻了个身,留下一道沉默的背影。


    一晚上的酸涩苦闷在顷刻间爆发,商厘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疾步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商厘机械地擦拭着一处,破皮了也没管,脑中一遍遍闪过孟鸢或不耐、或冷淡、或反感、或抗拒的表情。


    偏偏其中又夹杂着各种暖色系画面,孟鸢朝她坏笑、撒娇、嗔怪……


    两相对比,惨烈异常。


    她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自觉又想到了晚间看到的那条评论,商厘深吸了口气,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起来。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迅速将身上的水渍擦干,穿上浴袍,商厘心底暗下决定,今晚必须跟孟鸢好好谈谈。


    推开卧室门,孟鸢正靠在床上敷面膜,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见她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商厘酝酿许久的话一下咽了下去,她努努嘴,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两人共用的梳妆台前。


    护肤品七零八落地倒在桌面,盖与瓶分了家。气垫梳上还挂着几缕发丝,黑色的,微曲,商厘捻下来,没有立刻扔进垃圾桶,而是放指间摩挲。


    巨大的、可容纳两人梳妆的镜子里,映出孟鸢此刻的模样。


    真丝睡衣堪堪遮住大腿根部,两条笔直匀称的长腿随意交叠在一起,十根脚指头涂着红色甲油,衬得肌肤瓷白如雪。


    再看镜中的自己,虽然皮肤也称得上白,可嘴唇苍白,让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灰败颓丧之感,细看,眼下不知何时多了几条细纹,更显疲态。


    她仅比孟鸢大一岁。


    气氛持续沉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她不主动开口,孟鸢也不再找她说话。


    那个从前总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像小鸟似的叫个不停的人,早就不见了。


    眼底渐渐涌起潮意,她并不想让孟鸢看到她哭泣的模样,更不想因此听到孟鸢那些看似关心实则不耐、只想尽快打发她的敷衍语句。


    她仰了下头,眼珠上翻,借助吹风机的热气,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蒸发,然后转身,一鼓作气道:“孟鸢,我有话想跟你……”


    空气静止在孟鸢朝她看来的瞬间,孟鸢眉毛几不可查地轻皱了下,她撕了面膜随手一扔,神色疲顿,“我今天有点累了,改天吧。”


    话落,孟鸢放下手机,躺下,拉过薄被盖在身上,不甚在意地暴露出她拒绝沟通的意愿。


    后面的话一下堵在了嗓子眼,商厘听见自己用极力控制、但仍发颤的声音说:“好,那你先休息。”


    房间再次寂没下来。


    商厘定定看着床上的人,许久许久,直到眼睛干涩酸胀不已。


    意识忽然一阵混沌,她是谁?眼前的这人又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人会回答她。


    轻声上床,熄灯。


    浓重黑夜犹如深渊,不断拨弄吞噬着她的失望、恐慌,很快,胸口破出一个大洞,急需什么东西填补。


    她小心朝孟鸢那边靠了靠,犹豫着,伸手想要环住她的腰。


    下一秒,旁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孟鸢挪到了床沿,含着困意,模糊道:“有点热,就别抱了。”


    顿时,商厘的手僵住了半空中,没有依托,心脏瞬间狠狠下坠,更深地跌入了那片深渊里。


    与此同时,一股酸气却直冲上来。


    卧室空调二十一度,裹着薄毯,她却汲取不到一丝温暖。


    会有情侣跟她们一样吗?


    亲人不像亲人,爱人不似爱人。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的?


    过去太久,商厘已经说不出个具体年岁,只记得约莫在两三年前。


    最开始,只是聊天的频率减少了,孟鸢不再像以前一样,几乎无时无刻地跟她分享日常中的趣事。


    那时正值孟鸢事业上升期,她以为她忙,从未怪罪过,也没想那么多。


    渐渐地,聊天界面里,只偶尔传来一两句短短的报备,孟鸢不再说爱她,也鲜少再主动亲她。


    再后来,哪怕是面对着面,有大把时间相处,也只余沉默。她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孟鸢还算感兴趣的话题,可没几分钟,又会归于沉寂。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间,她不是没试图跟孟鸢沟通过,也吵过闹过质问过。


    可大多时候,换来的只有孟鸢的一句,情侣久了都这样。


    许是她累了,也或许是她习惯了,她相信了孟鸢口中的“都这样”。


    她不再吵不再闹,只是静静等待着一场转机,就如久旱降下的甘霖,能够浇灌她们快要枯竭的爱情。


    可,时至今日,她还是没等来那场甘霖。


    最初的深信不疑开始逐渐动摇。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是孟鸢的直系学姐,比她大一级,初见是在迎新会上,她负责引导孟鸢报道、入住等一系列事宜。


    末了,孟鸢却不肯放她走,执意要留下她的联系方式,方便日后报答。


    那时的她,性子孤僻冷硬,在那个百花争妍的电影学院,是一株藏在荆棘丛中的野花。


    一方面,她隐匿在人群中,不喜表现。另一方面,又因过于出色的外表,让人很难忽略掉她的存在。


    自她入学伊始,就有不少人踏足于此,但每次,无一例外,都被她或冷漠或尖锐的态度逼走。


    次数一多,尽管大半个学院的人都知道,表演系有一朵冒着寒气的、冷丽的高岭之花,却无人再敢近她身。


    她求之不得,除了必要的安排外,几乎杜绝了所有活动。


    若不是室友兼大学唯一的好友时菁,强拉硬拽着给她报了名,这迎新会是断然不会有她的身影。


    是以,对于孟鸢口中的报答,她想也不想便客气而疏离地拒绝了,所谓的联系方式,更不可能留下。


    她不喜欢与人有过多的牵连,好的坏的都是。


    本以为只此一次,过后两人不会再有太多瓜葛。


    却没想到,在这之后,这人硬是找着各种机缘巧合,时不时在她跟前晃上一圈,一口一个学姐,叫得清脆。


    很快,孟鸢终于如愿,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


    此后,孟鸢更加得寸进尺,日日夜夜找她攀谈,聊天气聊食物,聊最爱的电影、最喜欢的明星……


    她偶尔礼貌回应两句,换来的是对面更加热情的簇拥。


    一段时间后,她不堪其扰,只得把话言明:“学妹,我暂时,不,将来也没有交朋友的打算,你还是找其他人……”


    “巧了,我也没有跟学姐做朋友的意思。”孟鸢先是一愣,随即笑开,眸子缀满冬夜寒星,眉宇却在一夕之间绽开千树繁花,“难道,学姐真的没看出来,我喜欢你吗?”


    “什、什么?”


    “好吧,那我从明天开始,就正式追求学姐,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可能是怕她拒绝,少女还没得到答复就先一步跑开了,绯红的脸映着天际最后一抹余晖,倒退着,又不断靠近。


    艺术类院校,同性恋从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从未有女生这么直白大胆地跟她告白,而且,还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女生。


    犹记得她当时听到这句话的表情,震惊得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向来淡漠冷绝的脸上活生生裂开了一条缝。


    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孟鸢就从这条缝里钻了进来,渗入骨髓,融入血肉,再难割舍。


    而孟鸢看似询问的语句,却从未给过她任何选择。


    将近十年,从始至终,她都被牵引着,一步步,走进名为孟鸢的禁地里,热烈惨淡,都由一人施舍。


    可笑她起初还以为,是孟鸢主动飞向她的领域,所以,她只用静静守在原地就可以了。


    但她忘了,孟鸢孟鸢,鸢,游弋的鸟,怎会甘愿困于她这方厘之地呢?


    可是,商厘从未想过要紧紧抓着孟鸢不放。


    她只是,不想放弃她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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