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鸢,你还记得七月二十五号是什么日子吗?”


    凌晨两点,漆黑岑寂的卧室突兀地响起这么一声。


    感冒加重,商厘的声音带上了浓浓鼻音,显得有些粗粝沙哑。


    孟鸢正准备脱鞋上床,闻言,身子定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躺下,几乎没经思考随口问道:“什么日子?”


    “咳咳——没事,这个不记得了没关系。”一阵剧烈咳嗽后,商厘轻吐口气,握紧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镇定,吐出的话却还是暴露了她的阴郁不平,“反正你现在贵人多忘事,能记住什么?”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孟鸢嗓音蓦的一沉,含着刻意压制的烦躁,“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非得绕个圈子?”


    平泛的气氛一下变得尖锐。


    商厘立马反唇相讥:“到底是我说话绕圈子,还是你根本没耐心听我说话?”


    “非得现在说?”孟鸢蹭地坐起身,按亮手机屏幕横在她眼前,“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是神仙吗?忙了一天还要花精力猜测你的心思。”


    刺目的光闪到了商厘双眸,她反射性闭眼,黑暗中,孟鸢的话一字一句、更加清晰地钻进耳里。


    “忙了一天?猜测我的心思?”商厘重复着她的话,气极反笑,“到底是谁在猜测谁?你有想过跟我好好说话吗?孟鸢,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呼——你究竟想说什么?”孟鸢长叹一口气,满是倦色,“我累了,不想跟你吵。”


    “……”商厘一时失语,嘴角嗤笑的弧度在夜里不断拉长,最后轻轻颤抖起来,趁着腔调还算正常,她克制着缓缓道,“中午,是你说的,晚上回来遛金金,对吧?”


    孟鸢没作声。


    商厘眼里噙着泪,一字一顿问:“那么,我请问,你人呢?”


    沉默持续蔓延,许久,空气中传来孟鸢一声淡淡的,“忙忘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如一根细针,堪堪从商厘心尖擦过,伤口不大,是一种尖锐而熟悉的痛感。


    孟鸢隐匿在黑暗中,商厘睁大眼去看,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如缥缈的烟雾,日出即散。


    啪——


    吸顶灯的开关倏地被打开,整个卧室瞬间亮如白昼。


    商厘坐起身,目光直直投向孟鸢,温和的光照在她脸上,五官一览无余,可商厘看着看着,竟觉无比陌生刺眼。


    眼前这人,真的是她爱了十年的人吗?真的是过去那个说带她回家、永不离弃的人吗?


    她宁愿相信她是被人夺舍了。


    可偏偏,她那么清晰地看见,她是怎么一点点一点点冷却下来的。


    “你又想干什么?”


    孟鸢拖长了语调,一个“又”字,道尽了她的不耐闷倦。


    “孟鸢,到底是因为你忙,还是因为你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语速不自觉加快,商厘胸口不规则地微微起伏着,“或者说,你心里压根就没我这个人,所以跟我有关的事你……”


    “我都说了,我忙忘了,这点小事你用得着……”


    “小事?这是小事的话,那在你眼里什么算大事?”苦苦压抑着的怒火一下被点燃,直冲脑门,商厘的理智在顷刻间化为灰烬,“比如,跟你朋友吃饭聚会,也就是你口中的忙,这是大事?”


    孟鸢愣了一秒,旋即又恢复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情态,古井一般的黑眸黯淡着,点点不快倦懒漂浮其上。


    “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为什么不回?哦对,你在忙,你没看到你没听到,我理解。”


    “……”


    “那我都让蔻嘉转告你了,你就不能回我一下吗?如果……”


    “……”


    商厘忽然质问不下去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孟鸢不是忘了,不是没想起,她只是,从未上心罢了。


    哪怕现在,面对她几近窒息、声嘶力竭地诘问,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孟鸢抬手,放在额间,遮住了下方的一双眼。


    单方面阻断了两人交流的视线。


    “过去了吗?在你那里过去了,可在我这里……过不去。”商厘一顿,喉间充斥着难言的哽塞,那种浑身湿透阴冷的感觉一阵阵从骨子里渗出来,“如果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呢?”


    “那你想怎样?”孟鸢启唇,流畅的下颌线绷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锋利冷漠。


    竟比晚间的暴雨砸在身上,还要凛冽刺骨万分。


    一股无力感兀地爬上四肢,商厘一下哑火,呆呆望着她,“我没想怎样。”


    “既然这样,那睡觉吧,我明早还要赶通告。”


    “孟鸢,你告诉我,你真的还……想跟我在一起……”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孟鸢的声音压着上面,商厘的音量逐渐式微,在尾声处消失,未能构成一个完整的问句。


    话落,孟鸢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侧躺而卧。


    商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空调出风口直直对着她,吹得她遍体生寒,也将她翻滚汹涌的情绪吹成了一片荒芜的平地。


    商厘轻声将灯关了,黑漆漆的夜再度光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伸手不见五指,再用力,都是徒劳。


    就像一滴墨水沉入黑色的旋涡中,听不到回音,看不清去处,探头去看,只能望见自己的扭曲面容,可怜可怖。


    声声绵长均匀的呼吸传来,悄然无声地融入本该沉寂温和的夜。


    然而,商厘却因这过快的恬静又起了波澜。


    同一个空间,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岁月静好,轻声酣睡,一半无声凝噎,汹涌澎湃。


    商厘靠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紧紧咬着唇,任由决堤的水倾泻而出。


    剧烈疼痛的大脑隐隐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她飘向另一个时空。


    “姐姐,你起来,没把事情说清楚前,你不许睡。”


    同样的夜,两人位置却颠换了。


    她裹着被子,脸陷入柔软的枕头里,孟鸢坐在旁边,不停拽她胳膊,阻止她入睡,只为寻求一个她情绪低落的真相。


    她闷声开口,故作无常:“我没事。”


    “你说没事就是有事,我还不知道吗!”


    她努努嘴,再度否认也无法打消孟鸢的顾虑,孟鸢便固执地,一遍遍,企图撬开她的嘴。


    心里的失落忽然间就荡然无存了,她认真道:“我没事了,真的,睡觉吧,明天你还得……”


    “不行!你要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一直问,明天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不管!”孟鸢下巴微抬,小脸绷得老紧,倔强顽固。


    “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微小的理由让她耻于开口,孟鸢却是一脸郑重,这更让她充满了歉意。


    “我就知道,果然有事。”孟鸢浓眉紧皱,明亮的双眼定定看着她,瞬息间,雾气弥漫,再开口,已带了哭腔,“姐姐,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吵隔夜架的吗?”


    见状,她心脏一揪,愧疚更甚,“小鸢,你别哭,我们没吵架呀。”


    “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但是,这真的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再小的事也不行。”孟鸢立刻反驳,“你知不知道,很多情侣最后分开就是因为这些小事没有解决,一件件累积起来……况且,我都感觉到你不开心了,怎么可能熟视无睹,让你带着情绪睡觉呢?你以后不许这样了,听到没有?”


    她仔细聆听着,像个犯错被老师训导的小孩一般,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嗯,我知道了。”


    “姐姐,我真的很想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所以,我不想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或不满。”


    她望着孟鸢的双眼,在上面看到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心跳不止,爱永远回响。


    “小鸢,我也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情不自禁附和,再次面对孟鸢的询问时,尽管难为情,还是低低诉说了起来,只为安她心。


    “嗯嗯……然后呢……”


    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一支舒缓绵甜的安眠曲。


    “那时候呀,我想起来了,对不起姐姐,当时我真没注意到,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在寒冷的冬夜里,她窝在孟鸢怀里,灵魂变得充盈缱绻。


    在沉入一个甜蜜的美梦前,她想,她应该再坦诚一点,再将心房敞开一点。


    因为这人是孟鸢,是她的爱人呀。


    哪怕从前的她对永恒嗤之以鼻,蔑视不渝誓言。


    可现在,她遇见的人是孟鸢。


    她愿意相信她,愿意相信山无棱天地合的古老誓约会在她们身上延续。


    她想跟着孟鸢,一直一直走下去。


    可是,孟鸢,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一直遵循照做。


    那你呢?


    你还记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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