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坞(八)
应衡第一次见到桑黛的时候, 她尚在襁褓之中。
他知晓桑黛不是桑闻洲亲女,应衡也是剑宗的长老,这些事情他都知道。
彼时桑闻洲将桑黛抱回来,她还不足一月大, 因为在冰天雪地中待久了, 小脸苍白没有血色。
当时剑宗的人都说是个奇迹, 这么大点孩子竟然在雪天待了那般久都没死,脖子上还挂着“桑”字牌, 剑宗都觉得这是缘分。
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桑闻洲想要随意取个, 一直坐在角落沉默的应衡忽然走上前。
他是剑宗最年轻的长老,也是剑宗长老中修为最高的一人, 帮助剑宗除了数百次邪祟, 在剑宗的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长老, 便是桑闻洲这个宗主都得敬他几分。
他走上前, 桑闻洲将孩子递给他。
应衡手足无措抱着桑黛, 彼时的桑黛还未睁眼, 五官根本看不出如今的清丽。
他伸出手触碰她的小脸,她砸吧砸吧小嘴,似乎睡得很香。
应衡的眼眶微红,笑着说:“叫桑黛吧。”
黛这个字, 是曾经白於告诉他的字, 桑黛大名应叫微生桑,小名则叫阿黛。
应衡为她取了白於曾经提及的小字。
一直住在天阙山巅的应衡仙君不再经常下山历练, 若非有严重的邪祟混乱, 他几乎就待在剑宗。
在桑黛来到剑宗的前三年,小姑娘第一次走路是应衡手把手教的, 小姑娘叫的第一句不是爹娘,而是应叔叔。
剑宗的人都知道那温柔和善的应衡仙君很喜欢桑黛,只当长辈喜欢逗逗小辈,直到桑黛三岁觉醒天级灵根后,桑闻洲要为桑黛择师。
几百多年来从未收徒的应衡仙君主动前来,请求收桑黛为徒。
他的态度很坚决,可桑闻洲当时犹豫。
应衡性子太温和,桑黛日后要成为剑宗最利的一柄剑,而应衡很难将桑黛培养成这样子。
可是只有三岁的桑黛却来到了大殿,径直来到应衡的身边,身量刚到应衡膝盖往上的小姑娘抓住他的衣服,稚声稚气道:“我要应叔叔。”
桑黛就这么成了应衡的徒弟。
应衡从天阙山巅搬了下来,在剑宗御江峰找了个地方住,桑黛和他住在一起,应衡几乎是当成自己的女儿在教养她。
剑宗觉得,应衡仙君脾气太好,定是教不好这位剑宗大小姐。
事实上,当年若换成其他长老来教养桑黛,她或许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桑黛与应衡很像,脾气很好,心善温和,但性格坚韧,持剑的手从未晃过,无论何时剑意都无比坚定。
桑黛还不足十岁之时便立了剑心,当时只是个小姑娘的她独自登入剑阁选剑,天下第一名剑知雨出鞘回应。
十岁的桑黛达到了别人一百岁都难有的境界。
每一年的生日,应衡都会提前为自家弟子准备好,做上一桌子美食,允许自家弟子偷两天懒下山去玩,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年年都不重样。
只有十岁那年。
只有那一年。
他没有赶上桑黛的十岁生辰,从此再也没有赶上过。
如今,都过去一百多年了。
应衡什么都看不见,身处虚妄与黑暗之中,可这样的他如今满脑子都是桑黛的脸。
想象不出来桑黛长大的模样,记忆中的她还是那副小娃娃的样子,穿着一身练功服朝他行礼。
“师父。”
师父。
师父不要走。
师父不要丢下黛黛。
师父,师父,师父。
应衡捂住心口,忽然吐出大片的淤血,浓黑的血溅在他的白衣之上,青丝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咳嗽一摇一晃。
应衡跪在地上,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心口,血液挂在下颌之上欲掉不掉。
那黑衣青年靠墙坐在角落,糖果被他当成瓜子嚼着吞下,应衡绝望的模样落在他的眼中,他只觉得不理解。
不就是跟自家弟子一百多年没见吗,不就是没了灵根吗,不就是五感尽失吗,至于哭成这样子吗?
五百多岁的人此刻像个几岁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黛黛……”
那黑衣青年实在是烦了,走上前想直接劈晕他得了,别刚救回来的人哭死了。
刚靠近应衡,哽咽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师父错了,是师父错了……”
“黛黛,我不该丢下你的,黛黛,是师父的错……”
重复来重复去大抵都是这几句话,那黑衣青年本来还乐呵呵嚼着糖,如今却觉得这糖都跟着硌牙起来。
他皱紧了眉头,看应衡跪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痛哭。
“欸,不至于吧?”
他传音过去。
应衡并未回应,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
黑衣青年咽下嚼碎的糖,靠在墙上跟应衡传音。
“你家徒弟现在活得好好的,你哭坟呢?”
应衡终于有了反应。
他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站着,看不见听不见,目光没有焦点,随意落在一个地方。
“黛黛……黛黛在哪里?”
“最近在玲珑坞。”
“她……她过得好吗?”
“唔,应该还算好?”
“应该……剑宗对她不好吗?”
“剑宗?剑宗怎么可能对她好,她又不是桑闻洲亲女,她在剑宗一个月能替剑宗出去打十次架,四月前的大战时金丹都碎了,剑宗将她扔在了战场上。”
应衡急忙问:“她现在如何?”
“没死啊,还入了大乘境,不过叛了仙界去了妖界。”
“……妖界?”
“对啊,现在是妖后。”
“妖后?”应衡完全愣了,想起妖王是谁后,连咳嗽都顾不上了,艰难道:“妖王……妖王不行,宿修都上千岁了,妃嫔无数,黛黛怎可以——”
“你想什么呢?”黑衣青年惊讶,“那妖王宿玄才一百来岁,就比桑黛大一岁而已,宿修死了啊。”
“宿……宿玄?”
应衡睡了太久,有些回不过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名字是谁的。
待反应过来后,惊愕道:“宿玄不是妖王的第七子,那个火系天级灵根觉醒者?为何会与黛黛……”
黑衣青年又吃了颗糖,他嘴里含着糖,说话便含糊不清:“不知道啊,当时在战场上便是宿玄救的她。”
“……她现在过得很好吗?”
“好不好不知道,总之比在仙界好,你们仙盟可是还给她下过追杀令呢,若不是她自己入了大乘,加之九尾狐族摄魂一术相助,她恐怕要被仙盟追杀到死。”
只是简简单单的话,明明如这人所说,桑黛现在过得很好,可他方才的话还是像利剑一样扎进心间。
他明知道自己走后,桑黛在剑宗的处境绝不会好,不会有人再与剑宗对抗暗自保护她,可他当时为何要走?
他根本想不起来,脑袋一阵阵的疼,气急攻心导致一直咳血。
黑衣青年听得心烦,将那乾坤袋丢给他:“我去摸的仙丹,不知道给你吃哪颗,你自己选颗吃了吧。”
应衡五感尽失当然选不出来,没有吃灵丹,而是强行压住咳嗽。
他摇晃起身便要出去,那黑衣青年拦住他。
“你干嘛去?”
“找黛黛。”
“不行,你现在不能去。”
应衡停下来:“……为何?”
黑衣青年双手环胸,冷声问:“当初是你自己丢下她的,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现在去找她作甚?如果你们可以见面,当初你就不会丢下她了。”
应衡无措。
他当然知道这人说得对,如果是他主动丢下桑黛的,那说明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在桑黛身边守着了。
如今他想不起来当初因为什么离开桑黛,贸然前去她身边,或许会给她带来大麻烦。
应衡摸索着找到那块石头坐下。
他曾经一剑撼动仙界九州,如今却灵根被抽,灵力尽失,五感全无。
连想见见自家徒弟都见不到。
第一次这么茫然,前路全然未知,也不知道桑黛如今怎么样了,他很想见她,又害怕见她。
只是做了场大梦,醒来后当年只到腰间的小姑娘已经成家了,有了夫君和家庭。
桑黛会怪他吗,会恨他吗,还会认他吗?
黑衣青年懒散给他传音:“你的记忆混乱大概因为灵根缺失、身体重创造成的。”
应衡甚至想不出来自己的灵根被谁抽的。
可这人给了他答案。
他散漫道:“哦,你的灵根是我抽的。”
应衡眨了眨眼,虚无的目光看过去。
黑衣青年与他隔空对视,取出自己的糖边吃边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应衡,我受一人委托才救的你,我救你也是有我的目的,你欠我一条命,便必须助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
“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杀了你。”
应衡沉默许久。
许久之后,喑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洞穴之中。
“好。”
***
正午刚过,桑黛便醒来了。
宿玄还闭眼抱着她,似乎还没睡醒,小狐狸的睫毛很长,闭眼的时候显得很沉静。
桑黛戳了戳他的鼻子。
小狐狸皱眉。
桑黛捏住他的鼻子。
小狐狸睁开了眼,凶巴巴看着捣乱的小剑修。
“宿玄,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翻身就压了上来。
一手垫在桑黛的脑袋后面,一手捧着她的侧脸让她仰起头,小狐狸亲了上来。
桑黛迷迷糊糊被他按在床上亲了许久,直到下颌上淌落的银线被他擦去,她艰难喘着气,小狐狸舔了舔她的唇瓣。
“你打扰我睡觉,我得报复回来。”
桑黛:“……”
他可真小心眼。
小狐狸侧躺下来与她对视,笑得开开心心。
【亲得真爽。】
桑黛:“……”
【嘴里软软的,哪里都软软的,香香的,喜欢亲黛黛,还想亲。】
桑黛:“…………”
【再亲会儿吧,亲亲耳朵。】
桑黛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宿玄!”
宿玄的手背搭在眼睛上,闷声笑了起来,胸膛颤抖震动,连带着窝囊缩在被子中的桑黛都能感受到他的笑。
太可爱了!
以后逗她就更容易了!
小狐狸扑上前将桑黛紧紧抱在怀里,下颌贴着她的脑袋轻蹭,跟个幼崽一样黏人。
桑黛缩在锦被当中无声轻笑,被他抱了一会儿,她小心扒开被子将脑袋露出来,指了指外面的天:“现在已经正午了,我们去找乌寒疏吧。”
宿玄拂开她凌乱的鬓发,轻声问她:“黛黛休息好了吗?”
桑黛坐起身点头:“现在满血复活,宿玄,我想尽快查清楚当年的事情,我得去找我师父。”
她盘腿坐在床上,垂首看还躺着的小狐狸:“你说见到了春影剑出现在玲珑坞,是在哪里见到的啊?”
宿玄睁开眼与她对视:“没有亲眼所见,只是派来玲珑坞打探的妖修们在鬼市打探来的消息,说应衡仙君的佩剑出现在鬼市,这消息不一定属实,说不定是谣传。”
桑黛却柳眉微拧:“不,我觉得不是谣传,如今我师父成了整个四界的仇人,就算有人要骗人卖宝,也不可能拿我师父的剑当个噱头,这很危险,跟我师父扯上关系的人很容易被一些偏激的人刺杀。”
宿玄侧躺着看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开口:“黛黛,你要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是个圈套,应衡仙君连灵根都被抽了……”
说到这里,剑修垂下了眼,情绪有些低沉,宿玄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也不由得将声音放轻了些。
“应衡仙君被抽了灵根,重则身死,轻则……五感尽失,灵力散尽,所以你明白的黛黛……他本人很难出现在玲珑坞,如今很可能被关在一个地方,那春影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桑黛知晓,春影剑很可能就是诱她深入的一个引子,但即使知道是陷阱,都这么久了,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一些跟应衡有关的消息,便是死穴也得往里跳。
宿玄握住她的手:“黛黛,我知道你不怕危险,你的修为很高,我也放心你,但我也很担心。”
“冷静沉着的桑黛无人可杀,但你在应衡仙君的事情上很容易情绪起伏太大。”
就好比宿玄面对桑黛的事情也会不冷静,若宿玄遇险桑黛也同样会失去理智。
因为在乎,所以会不沉着。
他知道桑黛很在乎应衡。
桑黛依旧盘腿而坐,因为刚睡醒导致鬓发有些凌乱。
她低声说:“宿玄,我都知道的,我不会冲动的,我只是想找到他。”
宿玄轻叹,瞧见她这幅样子心里软成一滩,其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坐起身掀被下床,俯身穿过她的膝弯把她抱起,搁置在梳妆镜之前。
“宿玄,我自己来吧。”
宿玄利落解了她的发髻,长睫微垂淡声道:“我来吧,你再眯一会儿。”
桑黛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看着镜中倒映出的两人,宿玄的神色很平和,银发光滑柔软用簪子半挽,小狐狸穿衣打扮总是贵气中透露着闲散。
桑黛只能安静等他挽发。
他挽出的发髻比她要漂亮,簪上珠钗和九缳簪,将人转过来俯身看了看。
【真漂亮。】
宿玄与她对视。
桑黛的面色一红。
小狐狸勾唇轻笑。
【亲一亲。】
他俯身就亲了上来,在唇瓣上轻啄一口。
【漂亮黛黛。】
剑修的脸色就更红了,不用施粉黛都分外好看。
宿玄摸了摸她的头发,牵着桑黛的手起身:“走吧,我们去找檀淮和柳离雪。”
桑黛点头:“好。”
两人牵着手刚打开门,便瞧见外面站着一个和尚和一只孔雀。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桑姑娘和妖王可睡得好啊?”
孔雀点头:“看我家尊主这满面春光的样子应当是睡得很好。”
宿玄不想搭理他,担心腼腆的剑修一会儿又要红了脸,牵着她便要往下走。
身前堵了个人。
孔雀面色还有些白,但明显好了许多,他是医修最知道该怎么治疗,今天依旧穿了一身耀眼的红色华服,是很明亮的红。
柳离雪微微眯眼:“你的嘴怎么了?”
檀淮说:“这个我知道,妖王大人说是被野猫咬的。”
某只野猫:“……”
宿玄:“…………”
柳离雪冷笑:“怕是此猫非彼猫吧,哪家小猫咬了我家尊主还能活着啊?”
孔雀的眼神落在宿玄身后脸色红透的桑黛身上,某只剑修瞬间别开眼,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面,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心虚”二字。
檀淮悟了。
和尚沉默。
和尚低下了头。
宿玄白了柳离雪一眼,语气冲冲:“你要没事就在客栈等着,我们去办正事了。”
他牵着桑黛绕过柳离雪往楼下走去。
桑黛不敢回头看,只能闷着头跟他走。
檀淮转身问:“所以柳公子,你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柳离雪摆了摆手:“我伤还没好全,你们若作战我怕是会拖累你们,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有事记得唤我就行。”
檀淮应下:“好,柳公子有事也可传唤我们。”
眼见柳离雪进了屋,檀淮放下心来,朝早已下楼的两人追了过去。
和尚追上前,与宿玄和桑黛并肩,压低声音道:“乌寒疏并不在城主府。”
桑黛:“……什么?”
檀淮说:“我是禅宗少主,玲珑坞被禅宗管辖,这里也有不少禅宗佛修,很早我就安排人盯着乌寒疏了,方才有佛修为我传信,说乌寒疏离开城主府急匆匆去了一个地方。”
三人走在大街之上,这条街上人不多,他们压低声音后也只有彼此可以听到。
桑黛接着问:“去了哪里?”
“……似乎是鬼市。”
桑黛和宿玄双双停下。
两双眼睛落在檀淮身上,他被看得莫名心虚,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有哪里不对吗?”
桑黛问:“你刚才说鬼市?”
“……对啊。”
乌寒疏去鬼市,而春影剑出现在鬼市,桑黛便是想想都知道这两件事情绝对有联系。
檀淮敏锐觉察出她情绪的不对劲,再一看宿玄,一样的冷脸。
“发生了什么事?”
桑黛道:“春影剑出现在鬼市。”
这下便是檀淮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宿玄冷声道:“我们去鬼市。”
***
鬼市在玲珑坞的东南一角,属于玲珑坞的郊区一带,再往南走上十几里地便出了城。
这里算是晦暗交易场所,在四界很多地方都有存在,只要有需求的地方就会存在金钱交易,有钱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也可以买到很多东西。
红衣少年马尾高束,穿梭在人群之中,眉眼艳丽,一身鬼气,瞧着便是个顶顶富贵的公子。
鬼市很乱,因为各种各样的人太多了,加上买卖的东西大多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因此这里很隐蔽,也没有城内修士管辖,没有律法约束的话自然便会混乱。
走到僻静之处,几人从天而降。
少年停下脚步,抬眸看去。
大概有七八人,似乎都是魔修。
少年挑眉,没想到这里还能有魔修。
“小公子身上可有金银?我和我这兄弟们钱都花光了,想找你借点。”
为首那人笑着说道,但眼底的凶残和竖起的尖刀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
毕方微微眯眼,“借点吗?我不借钱哦。”
“不借?那给呢?”
“那就更不行了呢。”毕方弯起唇角,漂亮的眼睛眯起,“你们身上太难闻了,恶心。”
魔修们瞬间冷了脸,本想着这臭小子看起来便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吓吓便会主动给钱,没想到这般能说。
“给你脸你还不要了。”一位魔修冷笑,挥刀朝他砍去:“那便去死吧。”
毕方将手上的药收起,而魔修的尖刃早已到了面前。
少年半眯的眸子沉暗,唇角的笑意依旧戏谑,薄唇轻启:
“都说了,你们身上的魔气很难闻。”
红衣被热浪卷起,宽袍在讹火中翩飞,那火焰呈现奇异的暗红色,只是靠近便觉得身上灼烫难忍,火焰明明在他的身后,却并未将他的衣衫燃烧,而是自他的身后瞬间蔓延过来。
魔修们惊骇瞪大了眼,比恐惧更先到来的,是被讹火灼烧的剧痛。
甚至呼救都未喊出,转眼间便成了一滩灰烬。
毕方懒散靠在墙上,待讹火烧完之后,一片灰烬之中只剩下几根发着微微亮光的白骨。
他弯腰捡起那几根白骨,淡声道:“地级灵根,虽然劣质,但供我家大小姐延续上几天的性命。”
勉强有收获。
他将那几根灵根装起来,用灵力祛除了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气,端着温和的笑朝远处走去。
推开小院的门,便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毕方急忙冲进去,施窈伏案不断咳嗽着,血水沿着指缝落下。
她的脖颈上蔓延上了黑纹,四苦越发浓重。
毕方点住她的穴位,将施窈抱起放在桌旁的椅子上,拿出方才去鬼市买来的丹药。
“大小姐,转换丹,可以压制你的四苦。”
施窈艰难吞下。
毕方取出那几根地级灵根,小心割开施窈的手腕,暗红色的血液沿着伤口涌出,点点黑烟升起,察觉到灵根的存在,那些黑气竟主动往灵根上攀附。
施窈闭眼靠在椅背上,面色雪白。
毕方道:“您再忍忍,毕方很快会帮您杀了桑黛,到时候您是想夺了桑黛的舍还是取了她的灵根,毕方都会助您。”
施窈垂眸,伤口中涌出的黑血上沾染了让她厌恶的黑气,折磨了她这么多年。
花白的灵根很快便被黑气侵染成浓黑,毕方用讹火烧干净,又换了一根地级灵根接着引那些黑气。
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出来:“与魔鬼做交易,这便是我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毕方没有说话,依旧恭敬垂眸。
“……可我只是想活着,我又做错了什么?”
毕方道:“大小姐没有错。”
“我当真无错?”
“无错。”
“毕方,她真的会来鬼市吗?”
“她会来的。”
施窈笑起来,掏出玉牌,玉牌一明一灭,很快便被对面接起。
“窈窈?”
施窈勾唇轻笑。
“阿娘,我需要您帮我个忙。”
玲珑坞(九)
鬼市很大, 整个四界到处都有,但却很隐蔽。
玲珑坞的东南方向是一片密林,城郊幽深,木影绰绰, 明明是白日, 但自林外望去却是一片昏ῳ*Ɩ 暗。
檀淮搓了搓胳膊, 怯怯道:“我总觉得这里有些骇人,你们没感觉到什么奇怪的气息吗?”
“那是瘴气。”宿玄说:“有些东西不能放在明面上卖, 自有人会偷摸做交易,而往往这种地方会出现很多身份不明的人。”
“比如仙盟追杀的邪祟, 比如我们妖界星阙殿要杀的人,人鬼妖魔都可能会来, 各种气息夹杂在一起, 很容易爆发祟气滋生邪祟, 也容易被正道修士们发现, 因此这种地方往往用一种仙草滋生出来的瘴气掩盖, 这种瘴气会掩盖鬼市混乱的气息, 不容易被人发现。”
桑黛颔首:“对,我之前经常下山除邪,曾经也去过别的地方的鬼市,也有这种阴冷浓重的气息。”
她抬眸看去, 指着天幕道:“你若是站在那上面往下看, 只会看到一片雾气,也只会觉得这处地方雾霭浓重, 并不会察觉到邪祟的气息。”
檀淮了然:“这东西有毒吗?”
桑黛沉思片刻, 摇头道:“应当无毒吧,我曾经除邪之时在一处地方的鬼市待过近一月, 身体上并无大碍。”
但桑黛毕竟来得少,严谨一些,剑修还是问了一旁的妖王大人。
“宿玄,你知道这东西有毒吗?”
“问问就行。”
小狐狸取出玉牌,对面接得很快。
“尊主?”
“你可知鬼市的瘴气?”
“……你们去鬼市了,不是去找乌寒疏吗?”
“乌寒疏在鬼市。”
玉牌对面传来窸窣的声音,柳离雪方才可能躺着,现在应当是坐起来了。
他那边沉思了许久,柳离雪见识很多,很快便给了答案。
“你要问的是那瘴气吧,没听说过有因为瘴气死的,但以防万一,你们吃颗解元丹再进去,就在桑姑娘的乾坤袋中,我曾经给过她一瓶。”
桑黛翻出他给的丹药,柳离雪之前给过她很多瓶丹药,她基本上都攒着没怎么动过。
“嗯。”
宿玄直截了当挂断。
对面的柳离雪看着暗淡的玉牌,眉头微微拧起。
“鬼市……瘴气。”
妖界没有鬼市,宿玄早就派人铲了妖界所有的鬼市,柳离雪也没去过,他好像曾经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柳离雪打开玉牌接通妖殿,对面的人接通玉牌却并未说话,但听冷沉的呼吸也能猜出来是谁。
“十三,你去我的住宅找一本金黄封皮的书,应当在书房,有些年岁了,很重要。”
对面没有说话,挂断了玉牌。
柳离雪知晓十三应当已经出发了,他跟柳离雪并未说过话,除了宿玄外几乎不跟外人沟通,但办事很熟练稳重。
而另一边,桑黛已经将解元丹分了出去。
她咽下解元丹,宿玄在这时候牵起她的手。
桑黛侧首问:“怎么了?”
宿玄捏了捏她的脸,“在里面不能和我分开,即使见到乌寒疏也得忍着,还有……他昨晚见过你这张脸。”
即使乌寒疏喝醉了,但是也是看见了桑黛的长相。
乌寒疏过去并未见过剑宗大小姐桑黛,因此应当认不出来她便是桑黛,但是若进去鬼市遇见乌寒疏,八成会认出来桑黛便是昨晚夜袭城主府的人。
檀淮也道:“对啊桑姑娘,昨晚你都把他那机关捣了,他如今肯定知道有人去了城主府,说不定昨夜打架之时损坏的那两栋楼也得算在你头上,你得易个容。”
桑黛知晓这点,毫不犹豫应下,转头给自己下了个障眼法。
原先清丽的一张脸如今变成了普通陌生的面貌,看不出来丝毫曾经的模样。
宿玄心下一软,眉目间都是笑意,只觉得自家剑修哪里都好好看,漂亮得不得了。
檀淮叹气,瞧见他这幅样子后有些无语,双手合十道:“这位妖王大人,您也得易个容。”
桑黛摸了摸小狐狸的银发,触感柔软又冰凉。
“我们妖王大人这一头银发简直就是行走的‘宿玄’两字,平民百姓或许认不出来你,但乌寒疏见到你这一头银发可绝对能猜到你是谁。”
小狐狸垂下头,“帮我易个容。”
桑黛果断将他的一头银发变为黑发。
还是第一次见宿玄乌发的样子,之前银发之时给人一种隔绝尘世高高在上的感觉,如今黑发倒是多了很多亲近感。
檀淮和桑黛一起并肩看他,同时点头:“不错。”
小狐狸直起身牵住桑黛的手,“进去吧。”
“好。”
鬼市虽然密布瘴气,但进去后视物却毫无影响,只是从外围和上空看下来才能看到浓重的雾气。
与寻常街市没什么区别,青石铺就的街道两边都是店铺商贩,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可进来后却发现这里面下着丝丝小雨。
青石板湿漉,檐下挂着成串的雨滴,为红砖绿瓦平添了几分朦胧。
檀淮惊讶:“这怎么看着一点都不阴森,不像鬼市啊?”
桑黛解释道:“鬼市有自己的规矩,往往这里面都会有人管理这些商铺,你想进来卖东西,价可以你自己定,但必须听从掌权者的话,在生意上得有秩序,只是鬼市不管杀人放火而已,强者便是有绝对的话语权。”
檀淮又看了眼天,“那为何会下雨啊?”
这次开口的是小狐狸:“灵力幻化的,潮湿的环境才能维持瘴气,这里面必须足够阴湿,外面的瘴气才不会散。”
桑黛含笑看了眼一旁的小狐狸:“妖王大人知道的不少啊?”
小狐狸高傲扬起了狐狸脑袋,冷哼一声没说话。
檀淮一手转着佛珠,一边心下感慨,情之一字当真难懂。
话少的剑修也会哄人了,整日板着脸颇为骄傲的妖王也会俯身露出耳朵。
他也是跟着长见识了。
“走吧,桑姑娘,妖王大人,咱们得赶紧去找人了。”
***
洞穴内沉寂,还升了一处篝火,白衣剑修依旧坐在石墙边上的巨石之上。
他看不见,也不会束发,乌发松松用发带捆起来,一缕鬓发沿着侧脸滑下,挡住了清俊的面容。
那黑衣青年这次没有吃糖,而是端了一壶酒慢慢喝,面前还摆了个小桌子,摞了许多糕点吃食。
他看了一眼从一个时辰前就沉默不语的应衡,若不是还有气息,都以为他是不是悄无声息死了。
“欸,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应衡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眸,瞳仁依旧暗淡无光,目光毫无焦点。
“……不必了,我没有味觉。”
黑衣青年点点头:“也是。”
游隼飞进洞穴之中,停在黑衣青年的肩头之处。
“还吃呢你,桑黛和宿玄去了鬼市,那春影剑忽然出现,是不是你做的?”
游隼瞧见这人拿着块糕点大快朵颐的模样便想要白眼,也不知道天道为何会让他来杀桑黛。
“急什么。”他咽下糕点,又喝了杯茶,“春影剑可不是我放的,我从始至终没见过应衡的春影剑,我捡到他的时候,春影剑就不在他身边了。”
游隼惊讶:“那是谁?”
黑衣青年垂眸轻笑:“你管是谁呢,反正我自有定夺。”
他看了眼对面的应衡,应衡听不见,只要不是用灵力传音,便是他们在他耳边大声密谋,应衡都不会有反应。
游隼也看了过去,刚好与应衡空洞的眼神对视,即使知道这人失去了视觉只是无意间与它对视,仍旧沉默了一瞬。
“到底是谁让你救的应衡?”
“我的秘密,不跟你说。”
站立在肩头的游隼踹了他一脚:“我们是伙伴!”
“不,我可不会跟一只鸟做伙伴。”
游隼恼了,呸了一声后羞恼飞走。
隐入地面的藤蔓悄悄探出脑袋,却径直往应衡那里游去,在他的面前摇晃着枝叶。
应衡无知无觉。
黑衣青年挑眉:“你想吃应衡啊?他如今没有灵力,灵根都被抽了,身上没有四苦,能以凡人之躯拥有四苦之毒的只有施窈。”
藤蔓萎蔫垂首,又无力游去了那黑衣青年身边。
他拍了拍它那几株还未开放的花骨朵,低声嘀咕:“还有三朵花没开,看来你还得多吃些四苦。”
抬眼看了下应衡,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活像失了魂一样。
黑衣青年咽下最后一块桂花糕,起身含含糊糊给应衡传音。
“欸,我去一趟鬼市,你在这里老实待着,此处离玲珑坞百里之远,山路凶险,这洞穴很深,你五感尽失最好别乱跑,摔死了我可不管。”
应衡没有说话。
黑衣青年也不生气,收起自己的吃食转身离开。
“走,我们去鬼市。”
藤蔓高高兴兴跟在他身后。
鬼市,那里的四苦最多了!
洞穴深处,应衡端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个静止的木雕一般,这黑衣人告诉他的事情足以让他缓和许久。
当最后一根篝火燃尽,洞穴内再次成为一片黑暗,对于应衡来说,燃不燃这篝火都一个样。
他什么都看不见。
***
鬼市确实鱼龙混杂,毕竟来这里的人大多身份不明,不需要通关文牒,有些还是潜进来的,一路上来人鬼妖魔都见了不少。
沿路中,桑黛还见了个仙盟通缉令上的恶徒,剑修单手一指,檀淮瞬间会意,找了个僻静之地就把人给捆了丢到了鬼市外,用玉牌唤人来接。
他们这一路走来倒是见到了不少有趣的物什,甚至还有卖灵根这种禁品的,与那白刃里拍卖倒是有些相似。
不过浮幽治理下的白刃里可比鬼市要好上太多,毕竟在白刃里不能杀人,但是鬼市不一样。
和尚乐呵呵转着佛珠,忽然道:“桑姑娘,妖王大人,咱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这么漫无目的走下去得何时才能找到乌寒疏?”
都进来这么久了,该去的店都去过了,想找的人死活找不到。
桑黛眼睫微垂,道:“乌寒疏大概因春影剑来,春影剑出现在鬼市,来这里大多是卖东西和买东西,或许……有人拍卖?”
宿玄:“鬼市有多少家店?”
檀淮叹气:“贫僧不知晓啊,咱们一路来已经去了三十多家拍卖行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嘶!”
檀淮的话还没说完,转角处忽然冲出来一人,径直撞在了檀淮的肩膀上。
和尚方才在说话没有戒备,竟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桑黛急忙去探查:“檀淮大师?”
那撞人的人想要跑,宿玄瞬移至他的面前,妖族身量高,那人又太过瘦小,宿玄冷脸的时候还很凶,那人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和尚捂着肩膀揉了揉,垂眸去看熟练滑跪的人。
是个半大的孩子,瞧着不过十几岁,身上的衣服用料很好,生得也不错,应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他身上没有杀意,甚至没有灵力波动,所以他们也并未防备,方才让这孩子撞着了檀淮。
和尚急忙托起他:“起来起来,没什么大事。”
说着还瞪了一眼某只狐狸:“你怎么这么凶啊?”
宿玄:“?”
小狐狸要炸毛了,桑黛急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
“不生气不生气,多笑笑好不好,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剑修跟哄小孩一样,声音很轻又很柔,宿玄心里刚升起的怒火眨眼间被浇灭。
檀淮替那少年郎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尘,问:“你为何自己出现在鬼市,方才跑那般急作甚,这里面的凶恶之人不少,若撞到别人便不一定能善了了。”
少年有些急:“我阿爹疯病已久,鬼市中有可以压制他疯病的丹药,我现在得回家为他送药,鬼市的很多人认识我,不会伤害我的,前辈您便先让我走吧。”
他递过去个木牌子,“这是我家令牌,我若是撞疼您了,您可拿着玉牌去玲珑坞城西寻陈家,我真的得先走了,家中等着我送药呢。”
疯病?
檀淮的脸色瞬间冷下,拽住要离开的少年郎,“贫僧无意冒犯,只是家中也有人得了这疯病,小公子这丹药在哪处买的啊?”
少年郎指着一处巷道:“沿着这条路往里走,最里面有一家很大的店,那是鬼市最大的拍卖行了,就在那里面。”
他挣脱檀淮的手,转身溜的很快。
三人看向巷道。
鬼市最大的拍卖行,竟然隐藏在这一条巷道当中。
宿玄拿起檀淮手上的木牌,那木牌做工精致光滑,便连普通的通行木牌都用上好的檀木所做。
小狐狸将木牌扔给檀淮,沉声道:“他家既这般有钱,为何要让他一个少爷独自来鬼市买药?”
可那孩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檀淮沉思:“……或许,这孩子孝顺?”
宿玄和桑黛齐齐沉默。
小狐狸看他的眼神带了丝嫌弃:“听闻佛修心善,如今一见,怕是那心善中带了七成的蠢吧。”
檀淮:“……”
桑黛摇头,牵着小狐狸的手往巷道走去:“无论是不是有蹊跷,去看看吧,若真是鬼市最大的拍卖行,兴许乌寒疏还真的在那里。”
檀淮尴尬一笑,转身也进了巷道。
这条巷道很深,但诚如那少年郎所说,去到最深处便是一处阁楼。
鬼市的店铺往往三四层,这处阁楼竟然有七八层高,他们三人仰头看那金碧辉煌的拍卖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满香阁。
桑黛:“这,怎么有些像春秋楼?”
宿玄:“应当是秋成蹊造的。”
檀淮:“这……秋公子业务真广啊。”
秋成蹊的机关术到了出神的地步,有钱人家以及大宗门若是选择建造房屋或者打造机关术,往往会选择请秋成蹊,他虽然要价贵,但秋成蹊的机关和阁楼几乎成了个门面,四界有名。
宿玄拉着她往里走:“先进去吧,时间耽误很久了。”
檀淮跟在他们身后。
刚走到满香阁门前,门口的守卫横刀拦住他们。
“驻足!”
宿玄的脸色一沉,这么多年来敢拦妖王的整个四界也寻不出来几个。
“你敢拦本尊?”
“别这样。”桑黛抱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后扯,眼神示意小狐狸忍一下。
檀淮急忙上前当个说客:“我们是来买东西的,听闻满香阁奇珍异宝颇多,不知贵阁有何规矩?”
守卫冷声道:“要买什么提前报上,若今日满香阁没有这物件,你们便不得进。”
宿玄冷嗤:“什么破规矩,怎么了去你们这里买东西还得事先想好要买什么?谁知道你们都卖什么?”
守卫指着满香阁,道:“每一件物件拍卖之时都需要单独的屋子,竞争此物的人去同一件屋子,提前一天会公布第二日竞拍的物件,你们没有收到名册吗?”
桑黛直接捂住宿玄的嘴,弯起眼睛笑着说:“第一次来,我们要买一些灵丹和……法器,不知满香阁今日卖什么东西,可否让我们看一看名册?”
她说话温声细语的,与旁边那位男修形成了鲜明对比,有宿玄在一旁当对照组,守卫乍一听到桑黛礼貌询问,加之檀淮默默塞钱,原先冷凝的面试也渐渐舒缓。
“只此一次,日后若再来满香阁,需得提前一日来领名册。”
“是是,那是自然,多谢。”
桑黛接过守卫递来的名册,转身背对着旁人翻开。
檀淮在她一旁探头去看。
一连十几页纸张,卖了上百件物品,大多都是些仙丹和法器,以及一些写着黑话的东西,桑黛听不懂这些黑话,但是宿玄能看出来这都代表什么。
有四界禁止的灵根,有毒害人命的毒药,宿玄经常入世几乎都能认出来。
桑黛只找自己要找的,一连翻到最后一页,都没找到“春影剑”三个字出现。
她不信,又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
剑修的脸色冷下来,方才眉宇间的轻松荡然无存。
檀淮小声问:“是不是……根本就不在啊?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桑黛的心一沉,鬼市这么大,若一家店挨着一家店找不知道要找多久,而且乌寒疏来鬼市八成为了春影剑,若他带着春影剑走了,又或者春影剑被别的买家给买了……
“名册拿来我看看。”
耳畔响起小狐狸的声音。
桑黛刚要松手,宿玄便已经将名册拿了过去。
他并未从头开始翻起,而是有目的地直接翻到其中一页纸。
桑黛和檀淮探头去看。
那页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无。
宿玄冷声道:“这是黑话,意味着无价之宝。”
玄字一号房,无。
桑黛以为是这间房空着不卖东西。
她问:“确定?”
“确定。”宿玄合上名册,“满香阁生意这般好,每日要卖的东西这么多,不至于还空出一间房没有东西可卖。”
桑黛颔首:“我信你,我们进去。”
檀淮小心问:“若猜错了,我们可能会错过乌寒疏啊……万一春影剑被卖了……”
桑黛沉默一瞬,在檀淮犹豫的目光中还是牵住了宿玄的手。
“我信他,若真的错过了,我们再重新找线索。”
宿玄与她对视,桑黛的眼中是满满的信任。
从很久之前她就愿意将脊背交给他,他们早已不是过去的宿敌。
小狐狸的唇角弧度越牵越大,眉梢间都染上了笑意。
檀淮长叹一声,率先将名册递了过去。
“我们要这样东西。”
守卫面色一僵,反问:“你确定?”
这人这般态度,原先还存有疑心的檀淮更加信了几分,这字或许真是个黑话。
檀淮拍了拍自己的乾坤袋:“有钱,放心,你瞧见后面那位男修了吗,更有钱呢。”
守卫抬眸看去,傲娇的小狐狸压根没看他。
宿玄一身黑袍,其上绣着的金线繁杂精致,单是这身衣服便能卖不少价,更别说他腰间带的那通信玉牌,是上好的羊脂玉。
“请进,整栋满香阁拍卖会在同一时刻举行,还有两炷香时间,你们需要尽快落座。”
檀淮礼貌颔首进入满香阁,随后是桑黛和宿玄二人。
而满香阁外,偌大的鬼市当中,细雨越下越大。
远在客栈之中的孔雀一直安睡不了,坐在桌旁等候,指节轻敲桌案。
放在桌上的玉牌忽然亮了一下。
柳离雪急忙接起来。
他听到沙哑粗粝的声音,像是利石磨过喉管。
“拿到了。”
柳离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十三在说话,跟十三认识这么多年都没听过他的声音。
但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他急忙道:“你翻翻,找到鬼市那一页,读给我听。”
玉牌另一边响起书页翻找的声音。
那本书不厚,是柳离雪的师父在世之时留下的书籍,柳离雪曾经翻过一遍,但那都很多年前了,如今也只记得个大概。
十三回的很快:“有。”
“读给我听。”
“鬼市,遍布四界,多售违禁之物,来往之人——”
“别读这个,找瘴气。”
十三停了一下,过了会儿重新说话。
“瘴气,由解心草滋生,可隐蔽气息制造幻象,多用来遮挡……”
后面再说什么柳离雪便完全听不进去了。
满脑子都是一个词。
解心草。
他急忙切断玉牌,找出另一人的灵印拨了出去。
玉牌亮了好几下才被接通,对面声音有些嘈杂。
“柳离雪,怎么了?”
柳离雪捏紧了拳头,呼吸急促道:
“尊主,回来!鬼市你去不得!”
玲珑坞(十)
宿玄听到柳离雪甚至有些破音。
心下一冷, 还有半柱香拍卖会便要开始了。
三人早已在玄字一号房落座,十几个屏风将这间房分成一个个小隔间,他们三人正落座在角落处。
桑黛小声问:“怎么了?”
柳离雪怎么忽然这般急?
檀淮支起耳朵,默默布下了一个隔音结界。
宿玄淡声开口:“你说话, 怎么了?”
柳离雪直接道:“那瘴气是解心草滋生出来的, 我竟不知解心草还有滋生瘴气的作用, 你赶紧回来!”
桑黛和檀淮听不懂解心草是什么东西,两人反问:“解心草是什么啊?”
柳离雪:“那玩意儿是——”
“我知道了, 先这样吧。”
柳离雪的话还未说完,宿玄已经挂断了玉牌。
柳离雪:“?”
桑黛:“……”
檀淮:“妖王, 柳公子还没说完话呢……”
小狐狸却很淡定,端了杯茶边喝边说:“一种有些微小毒性的仙草, 对付普通修士或许会有毒, 但我们都是天级灵根觉醒者, 没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的颇为自然, 檀淮当真信了。
和尚了然点头:“这样啊, 那也没关系, 我们就只待一小会儿。”
桑黛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宿玄看。
小狐狸头也不抬,低头喝茶。
桑黛本来就坐在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让我看看你。”
宿玄:“……没什么好看的。”
桑黛不信他那些话, 柳离雪这么急一定是有事, 那解心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宿玄说的一定不对。
她要听听小狐狸的心里话, 可任凭她怎么扒着宿玄, 他就是死活不转过来,俨然一副犟种模样。
檀淮面色复杂, 小声问了一句:“你们是要打架吗?”
“不打。”
两人齐声声回答。
桑黛收回手:“你连让我看看你都不愿意?”
剑修声音有些冷了,似乎是生气了。
宿玄握着茶盏的手一紧,喉结滚动几下。
“……不是,没有。”
他终于做好准备,转过来与桑黛对视。
桑黛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听到:
【想亲亲,黛黛真漂亮。】
桑黛:“?”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拍卖会啊,想抱着黛黛亲亲,好难受。】
桑黛:“……”
她迅速转过头,端起茶一饮而尽。
果然是她想错了,若那解心草真有别的害处,宿玄不可能放任她还在这里,定是要带着她跑的。
宿玄眼底滑过笑意。
剑修真的很好骗,也真的很单纯,轻易就能糊弄过去。
至于解心草……
小狐狸的长睫垂下盖在眼睑之上,遮住眼底的情绪。
离拍卖会开始只剩下半柱香了,如今不能走。
万一真的有春影剑,他们就错过了。
桑黛和檀淮都看着屏风外朦胧的拍卖台,无人注意小狐狸解开乾坤袋,一口气吞了好几颗丹药。
再抬眸之时,眼底的情绪已经被自己压下去,只剩下一片淡然。
桑黛刚好回眸与他对视,不知怎得,宿玄却别开了眼目不转睛看着屏风外。
她微微拧眉,宿玄从来不会躲她的,与她对视之时往往都是桑黛先移开目光,为何今日他连着躲了两次了。
“黛黛,快开始了。”
小狐狸目不转睛提醒。
拍卖会要开始了,桑黛只能收回目光。
这里都是屏风遮挡,她瞧不见乌寒疏是否在这里。
可若是春影剑出现在这里,那么乌寒疏一定会来。
寂静的拍卖室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人从外面踱步走了进来,一路来到拍卖台之上。
屋内安静沉寂,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桑黛隔着屏风上的薄布看拍卖台上的人,能从身形看出来是个女子。
她站在上面似乎在观摩下面的人,刚开始半柱香都没说话,一直到有人不耐烦了。
“到底卖不卖啊?”
女子捂着唇小声嗔道:“您这是急什么呢,满香阁拍卖必须到时辰,提前或者超时都会……不吉利哦。”
尾音拉长,格外缥缈。
来这间屋子的人几乎都是有钱人,大多都是满香阁的常客,自然听得懂黑话。
无。
那是无价之宝。
众人安静等候,一直到香炉中的香燃尽,鼓声穿透耳膜响彻在整个满香阁。
一百九十九间屋子同时开始拍卖。
女子浅笑一声,竖起手拍了拍。
她身后的帷帐被缓缓掀开,一人推着个小木车来到拍卖台上。
木车上放了个高耸的箱子,上面罩了层红色锦布,桑黛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的身子下意识前倾了些,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那红布之下。
檀淮也跟着提了一把心,两人的注意力全在锦布之下的拍卖品上。
宿玄低下头,额上有些细细密密的汗,端起茶又喝了一杯。
“今日玄字一号房,竞品名唤‘无’,天级法器,起价三千上品灵石。”
一锤敲响。
桑黛和檀淮目不转睛。
红布被掀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拍卖室内一片沉寂,无人跟价。
许久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什么啊,一柄剑?”
“看着像是一柄剑,不过什么剑啊,怎么会称无价之宝?”
“又不是知雨剑,天虞石锻造的知雨才是天下第一名剑,如今天级法器中也就几把剑。”
“桑大小姐的知雨剑、沈宗主的素槐剑、妖王的青梧剑、还有……”
忽然沉默。
天级法器整个四界可以数得过来,且都有名,其中剑品也就几把,除却失去踪迹的两柄名剑,只剩下四把剑属于天级法器。
桑黛的知雨剑、沈辞玉的素槐剑、宿玄的青梧剑。
以及——
应衡仙君的春影剑。
其余三把剑现在都在主人的手里,那出现在这里的剑……
有人哆哆嗦嗦:“那这是……春影啊。”
剑宗应衡仙君在群英会上夺来的剑,名唤春影剑,他本人属木系灵根,春影剑的剑意便古朴醇厚。
桑黛忽然松了浑身的力道。
那女子靠在拍卖台上,“怎么,无人出价吗?”
有人站起身来到屏风外,指着那女子唾口大骂:
“谁给你的胆子!应衡乃四界罪人,死不足惜,当时他便是用这春影剑杀了苍梧道观上下三千人,这柄剑就该跟着他一起死去!”
“你们敢卖禁品?这可是应衡的剑!”
“四界罪人的剑,谁允许你们卖的!”
不断有人走出屏风附和。
四界痛恨应衡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数不过来,即使只是个孩子也会被爹娘教导。
——“莫要如那剑宗应衡一般,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却不护佑苍生,屠杀苍梧道观,摧毁归墟灵脉,意图覆灭归墟,死有余辜。”
桑黛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垂下的拳头死死握着。
檀淮小心安抚:“那个……桑姑娘,等我们还应衡仙君清白后自然不会再这样了。”
他唯恐桑黛激动坏事,但事实上,桑黛一直坐在椅子上,神情从始至终都很淡然,若不是垂下的手握成拳头,他们还当真以为她有多不在乎。
握成拳的手被握住,灼烫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桑黛被烫得神智一清。
她转过头去看,宿玄的头发中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他的脸有些红,眸底带了水光,掌心也很烫。
“宿玄,你怎么了?”
檀淮一回头,瞧见某只狐狸竖起的耳朵:“这……妖王大人喜欢这样子吗?”
宿玄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再睁开眼时耳朵已经被收了回去,他的声音依旧淡定。
“没事,这里人多有些热。”
也不知是因为九尾狐的体温太烫了导致周围有些热,还是真的如宿玄所说,这里人多太热了,桑黛和檀淮确实发现周围的温度高了一些。
小狐狸握紧她的手,避开桑黛的目光:“先看看那女子怎么说,等这些人安静下来。”
檀淮附和:“对啊,桑姑娘也别急,若他们都生气不买的话,那春影剑就是我们的了。”
桑黛蹲了一瞬,闷闷应了声。
可他们都知道,还有一人没有出现。
乌寒疏。
这些叫骂的人中没有他。
那女子一直靠在拍卖台上,一手拿着锤子轻敲,一手缴着手帕捂嘴轻笑。
她只是听着那些人痛骂,却一直未曾给予回应,像是脾气颇好的样子。
女子抬手示意:“唔,若是不愿意买的话,那便送客吧。”
“谁要买一个罪人的剑啊!”
有人摔门而去。
“满香阁今日敢卖应衡的剑,明日你们满香阁便会被四界围攻!”
“走,简直是晦气!”
“今日真是白浪费时间,走!”
不过半刻钟,整间屋子的人几乎走完了。
唯有桑黛这扇屏风还关着,以及对面的一扇屏风。
那女子笑盈盈道:“贵客们可是要买这春影剑?”
对面的人开口:“我都未见这剑,怎知这剑是真是假?”
女子轻笑几声,迈着步子走下拍卖台,站在两扇屏风之间ῳ*Ɩ 。
“咱们满香阁没有不让看拍卖品的道理,既然敢卖,那自然不怕砸招牌,若想看,可来看。”
她一挥袖,两扇屏风被打开。
桑黛猝不及防与对面的人对视。
剑修眸中毫无情绪,神情平淡。
对面的人斜坐在木椅之中,端茶轻抿。
他瞧见了桑黛身后的人:“檀淮大师?”
檀淮:“……乌城主好啊。”
乌寒疏认识檀淮,是因为玲珑坞是禅宗主管,而禅宗少主是檀淮。
那女子笑着道:“原来两方认识啊,乌城主,您竟然也来了。”
乌寒疏勾唇轻笑,目光在桑黛和宿玄身上看了一眼。
檀淮急忙解释:“这个……这二位是我的好友,他们是道侣,两位道友想来看看这满香阁的珍品,我便带着他们来了。”
说起珍品,桑黛的目光落在那拍卖台上的春影剑上。
那柄剑还是如记忆中的一样,剑身细长,剑柄通体银白色,“春影”二字龙飞凤舞,剑意醇厚古朴。
桑黛与宿玄交握的手一紧,小狐狸察觉到她的情绪,另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桑黛没有说话,依旧端坐在木椅之中,但看表情看不出来她的情绪。
乌寒疏也看向那柄剑。
他的眼神变化很明显,当看着桑黛之时还是冷淡无情的模样,可当落在春影剑身上时,眼里的光好像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女子走到拍卖台前,拿起那柄剑来到过道中间。
她双手横剑,道:“这乃是应衡仙君的贴身佩剑,是他的本命剑,春影。”
桑黛抿唇,上一次见春影还是在天欲雪的记忆之中,那也只是幻境,如今竟然真正见到了春影剑。
她刚要站起身触碰春影,一人比她的动作还快。
乌寒疏径直起身拿过春影剑。
那柄剑躺在他的掌心中安静沉寂,他的神情很激动,眼眶渐渐红润,不知想到了什么,执剑的手在抖。
春影剑摇摇欲坠。
“春影……应贤弟……”
剑还在,人却已亡。
乌寒疏抖着声音道:“我要了,这柄剑。”
桑黛忽然起身:“乌城主,在下也很喜欢这柄剑,既是竞拍,自是价高者得。”
乌寒疏看过来,黑眸如炬气息沉沉。
“那是自然,这位姑娘可要出多少钱?”
“一万上品灵石。”
说话的是宿玄。
乌寒疏敛眉,方才那男修一直坐在那女修身边,牵着她的手,瞧着姿态很亲密,但那男修一直低着头。
可观这一对道侣周身的衣物便可看出,都是富裕之辈。
竟一出手便直接抬到一万。
乌寒疏轻笑。
“一万五。”
宿玄冷声道:“两万。”
乌寒疏:“……”
中间还能抬几次,他真是有钱烧的吧,直接抬到两万。
乌寒疏道:“两万五。”
“三万。”
桑黛和檀淮沉默,听着两人一来一回还价。
便是那女子见过再多的世面,经历过数百场拍卖也没见过这种竞拍的方式,三千起价到最后翻到几十万灵石。
“这……两位啊……”
“你闭嘴。”
乌寒疏和宿玄齐齐出声。
女子果断闭嘴。
看来她家掌柜说得对,这单能赚上她一辈子的提成了。
价都翻到五十万了,桑黛终于忍不住了,与宿玄交握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
但不知怎么,她感觉宿玄的手越来越烫了。
桑黛用眼神示意:太高了。
小狐狸冷嗤:本尊有钱。
他接着抬:“五十一万。”
对面的乌寒疏沉默了。
他已经拿出了几乎全部身家,这几百年来攒的钱都搭进去了,这男修哪路门派这般有钱,几十万上品灵石几乎是一个宗门十年的全部开销,他眼都不眨说给就给。
乌寒疏咬牙:“道友,您是来砸场子的?您有五十几万吗?”
宿玄面无表情,眉梢微扬:“城主不妨试试,是你拿得出来这笔钱,还是我可以?”
乌寒疏冷眼看着他。
双方对峙,他忽然垂下头。
“道友,这柄剑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与应衡仙君曾是挚友,我不能看他的剑落入陌生人之手,您若是肯通融一下,有需要我乌寒疏帮忙的,我都可帮您。”
这番话着实真诚,奈何宿玄是个不讲理的主。
他家剑修要的东西,便是百万他都得买下来。
小狐狸果断拒绝:“不要,我就要这柄剑。”
气氛陷入僵局。
那女子也不敢说话,桑黛一直没有表情,乌寒疏和宿玄对视,彼此的眼底都是冷凝。
和尚小心翼翼开口:“那个……要不一人一半?”
几人齐刷刷看过去。
桑黛想劈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檀淮委委屈屈:“你们这样一直僵持到底给谁啊,要不就出钱吧,妖——要是我们这边出钱多,那就得给我们了。”
和尚擦了把不存在的汗,险些嘴瓢把宿玄的身份抖出来。
宿玄的脸色已经红到不像话,长长呼吸一口,随后开口道:“五十五万,这柄剑我们必须——”
“等等。”
剑修忽然开口打断。
乌寒疏和宿玄都看过去。
桑黛挣开宿玄的手,站起身朝那柄剑走去。
“乌城主,可否让在下再看一眼这柄剑?”
乌寒疏起初没有回应,但是桑黛的手在眼前摊开,态度很坚决。
他犹豫一瞬,还是将剑递给了桑黛。
桑黛端起这柄剑来回看,单手触碰上剑柄,指腹触摸上面的花纹和凹槽。
她看了一刻钟,久到乌寒疏都不耐烦了,要夺过来这柄剑之时,她终于有了动作。
“这不是真的春影剑。”
拍卖室中寂静。
随后,女子尖利的声音响起。
“不可能!”
她急匆匆夺过春影剑,看起来有些生气:“我们满香阁从不卖赝品,姑娘若不想买也大可不必编造谎话诋毁。”
但桑黛方才看的很清楚,心下也早已有了底。
她指着剑柄:“应衡仙君于一百五十年前于定远城除邪之时,曾用这剑柄抵御了一只化神满境的魔兽利爪,剑柄之上留下一道爪痕,随后应衡仙君还去了蓬莱取了玄铁修补,但无济于事,仍有一道浅痕,此事四界不少人知晓,可这柄剑的剑柄之上没有。”
更重要的是,桑黛五岁那年吵着也要一把自己的剑,应衡便在剑鞘之上刻上了一行字。
——桑黛之剑。
春影剑灵很护她,默认了应衡幼稚的行为。
可这柄剑的剑鞘上没有那行字。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道:“这不是春影,真正的春影剑呢?”
乌寒疏一把夺过春影剑,一寸寸略过剑柄之处。
他见过应衡的剑,那剑柄之上确实有一道划痕,应衡当年还给他写过信问他有没有办法。
可这柄剑的剑柄之上没有。
光滑、平整、崭新。
女子摇头:“不可能……满香阁从不卖赝品的……也不可能有人来偷换藏品,存放春影剑的机关是春秋楼主秋成蹊布下的。”
若没有人偷换这柄剑。
那便说明——
从一开始,这柄剑便是假的。
“你们……满香阁便是这般待人处事!”
乌寒疏甩袖离开,背影气恼。
“不……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那女子捧着剑跌跌撞撞跑出去,似乎要去找自家掌柜说这件事。
檀淮挠了挠没有头发的脑袋,模样看起来着实为难:“这怎么又成假的了?”
桑黛捏了捏眉心,有谁会拿一柄假的春影剑来引她过来,难道是那幕后人?
他做这件事为了什么?
还是说,不是他做的?
“……妖王?”
檀淮怯怯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桑黛一愣,急忙回身去看。
方才还端坐的人在乌寒疏走后,屋内闲杂人都离开了,他好像卸了浑身的力气,无力伏在桌案之上,脸颊潮红,额上都是细密的汗。
桑黛想起了他方才的异样。
“宿玄!”
她直接扑了上去。
檀淮站起身,“不对,妖王身上的温度很高。”
他们方才感受到的热意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宿玄的体温在上升,他隐隐控制不住自己的业火。
桑黛摸了摸他的侧脸,烫到令她心慌。
“宿玄,你怎么了,还能看见我吗?”
宿玄趴在桌上,羽睫颤抖半阖,呼吸滚烫,两个毛茸茸的耳朵立了起来。
“我帮你看看。”
她的心跳很乱,刚要抽出手替宿玄探查经脉,便被他抓住了手。
小狐狸开始咬她的手,将剑修的指尖含进唇中用小犬齿去咬,声音沙哑滚烫:“黛黛,黛黛……”
檀淮瞬间别过了头,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桑黛根本反应不过来宿玄在做什么。
“宿玄,你到底是怎么了?”
话刚出口,便瞧见了宿玄腰间一明一灭的玉牌。
也不知响了多久,他竟一直没接。
桑黛愣了一瞬,急忙接起。
对面直冲冲道:“你赶紧回来!你知道解心草是什么的,你在里面待了多久了!”
是柳离雪。
桑黛慌乱问:“柳公子,怎么了?”
小狐狸握着她的左手轻咬,桑黛忍着被啃咬的酥麻和微痛,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柳离雪一怔,反应过来后道:“尊主不在?”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的脸很红——嘶!”
小狐狸舔上了她的手腕。
檀淮一个箭步往外冲:“贫僧先离开!我在外面等你们!”
柳离雪那边顿了一瞬,孔雀再开口时几乎咬牙切齿。
“已经开始了是吗?”
桑黛:“……什么开始?他到底怎么了?”
“那瘴气是由解心草滋生的,解心草是九尾狐族用来催情的东西,九尾狐族繁衍子嗣不易,在九尾狐族决定诞下子嗣之时,多会点上此种仙草,一两个时辰后就会起药效,发情期可以持续更久,母体有孕的几率也会更大,所以……”
桑黛的大脑一蒙。
闻到后一两个时辰内就会起药效,而他们已经进来这里足有两个时辰了。
小狐狸突然直起身,桑黛被他抱住腰身,他一用力便将她拉到了怀里,哼哼唧唧在她的锁骨处轻咬。
“桑姑娘,尊主的情况可能不太对劲,解心草对九尾狐族的催情作用太强,我已经赶去鬼市边界接应,你们必须赶紧回来。”
“就现在,带着尊主回来。”
玲珑坞(十一)
明明要十一月才会到宿玄的发情期, 桑黛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喜欢宿玄一些,今年的发情期她很可能不会拒绝宿玄,如今早已不同往日,在桑黛的心中根本见不到宿玄难过。
见不得他委屈, 也不想他忍着疼痛熬过发情期。
小狐狸亲着她的锁骨, 桑黛微微仰着头躲开他, 艰难跟柳离雪对话。
“可是他现在很难受,神智已经不清醒了。”
柳离雪那边能听到自家尊主哼哼唧唧的声音, 顾不得在心里惊讶宿玄还有这幅样子,如今满心只有担心。
他一边往鬼市瞬移而去, 一边跟桑黛对话。
“桑姑娘,你要不先直接打晕他。”
桑黛:“……”
她看了眼已经开始扒她衣服的小狐狸, 一手捂着自己的系带不让他得逞, 一边道:“……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打晕他, 带他出来。”
小狐狸已经扒开衣领往下亲了, 桑黛终于是忍不住了, 一掌劈到了宿玄的后脖颈。
他的脑袋砸在她的肩头, 桑黛急忙起身抱住他。
“柳公子,我已将他打晕。”
“好,我现在去鬼市边界。”
“那我先带着他出去。”
“辛苦桑姑娘了。”
柳离雪挂断玉牌之后,桑黛看着靠在她腰间的小狐狸, 眉心一阵阵抽疼。
她摸了把他的脸, 又烫又红,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桑黛收拾好自己凌乱的衣服, 又看了眼靠在她腰身上的小狐狸。
他现在晕倒也不会变成小狐狸的样子, 桑黛只能喊了一声。
“檀淮大师。”
房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细缝,檀淮偷偷探进来一个光滑的脑袋。
他闭着眼只露进来一个头顶:“桑姑娘有何事啊?”
桑黛道:“可否劳烦你背一下宿玄, 我们现在带他出鬼市。”
檀淮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瞧见桑黛的衣衫完整,那只小狂徒狐狸将脑袋搭在她的腰间,闭着眼应当是昏迷了。
他松了口气,站直身体进来,擦了把汗后道:“行,贫僧来背妖王。”
“柳公子在鬼市外面接应,我们先出去。”
“好。”
檀淮支支吾吾,“那春影剑……”
桑黛默了一瞬,随后道:“先管宿玄,他不能出事,将他安顿好后我回来查。”
檀淮讷讷点头:“好。”
他俯身刚要背起宿玄,某只狐狸瞬间变小,成为了个狐狸幼崽大小。
虽然檀淮可能有些多想了,但这种时候赶得如此巧合,他只觉得宿玄是嫌弃他不让他背。
两人:“……”
桑黛俯身取出新衣,将小狐狸抱起来抱住,把他的狐狸脑袋搭在自己的怀中,身子用衣衫遮挡严实。
“我来抱吧,我们先走。”
“……好。”
房门打开,桑黛抱着小狐狸走在最前面,檀淮跟在她身后。
其他房间的拍卖尚未结束,他们这间房算是结束最早的一间,而满香阁限人流,因此此刻走廊上并无人。
他们下楼正要往外走,身后传来一声婉转呼唤。
“姑娘,请留步。”
桑黛回头去看。
一人自二楼踱步下来,衣摆很华丽,一层一层铺开,拖曳在她的身后。
身形很纤细,五官艳丽,年纪瞧不出来。
但凭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桑黛和檀淮也看得出来她的身份,能有这等财力穿上云丝、此刻还能在满香阁中自由活动,八成得是这满香阁的掌权人。
桑黛没有说话,这人既然喊住他们,自然会主动开口。
女子站在离他们三层台阶远的地方,倚着栏杆轻笑。
“在下华苓,乃这满香阁的老板娘,只是想问问姑娘,你与那应衡仙君是何关系?”
桑黛淡声回:“认识而已。”
“哦?那便能认出来春影剑是假?”
“我已经解释过了为何是假的,但凡心思缜密之人应当都知晓。”
“你想买应衡仙君的春影剑,难道不怕被四界追杀?”
桑黛轻笑:“您都敢卖,我为何不敢买?”
女子走下来,边走边道:“姑娘既然知晓这春影剑是假的,那想必应当好奇,真的剑在哪里?”
桑黛反问:“您知晓?”
华苓笑道:“唔,不知道呢,但姑娘不想知道是谁给我的这柄假剑吗,我又为何敢卖这柄剑?”
她抬起手,将那柄假的春影剑递过来。
桑黛并未接过剑,怀里抱着小狐狸,她也腾不出手去接。
华苓笑了一声,拔出剑。
这柄剑是假的,里面连剑灵都没有,剑身也和春影本身的剑身很像。
华苓道:“来者给我这柄剑,许了我一个条件……”
桑黛看着那柄剑,剑身上反射出她和华苓的脸,她并未问华苓是什么条件。
华苓依旧在笑,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唇角微微勾起。
“姑娘,若你明夜敢来满香阁,我便告知你哦。”
她合上剑,递给桑黛一个玉牌。
“明夜子时,我等你,不见不散……对了,只许你一人来。”
桑黛抬眸与她对视,“我若不来呢?”
华苓还在笑,笑意浮于表面:“那你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春影剑。”
桑黛的眸子微眯,取过了那块玉牌。
华苓的目光落在桑黛怀里用衣服抱着身形的小狐狸身上。
“这是那位公子吧,看起来不太好呢,这鬼市的瘴气可是解心草滋生出来的,解心草对妖族有着催情的作用,姑娘,你得先照顾他了。”
桑黛转身就走,檀淮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跃上房顶一路瞬移,鬼市中的人只瞧见房顶之上几道幻影闪过,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华苓走出满香阁,微扬下颌眺望早已消失的背影。
红唇弯起,她柔声道:“结束拍卖会,放消息出去,今日起满香阁暂停拍卖,七日不开张。”
身后的守卫疑惑:“夫人,这或许会亏很多钱。”
华苓转身往里走,“没关系,贵客可比钱重要。”
守卫恭敬颔首:“是。”
鬼市虽然大,但毕竟只是个集市,他们进来只是慢悠悠走着用了两个时辰,但瞬移出去却只用了一刻钟不到。
桑黛刚赶到鬼市大门处,便瞧见了在外面负手等候的柳离雪。
瘴气对妖族有催情作用,若不提前服下丹药进去后定是会受到影响,柳离雪也是只妖,也没有解心草的解药,自然是不敢进来。
瞧见三人出来,孔雀急忙迎上去。
“尊主!”
他掀开衣服,小狐狸闭眼躺在剑修的新衣当中,又被她连衣服带狐狸抱进怀里。
周身很烫,额上的金色神印一明一灭光亮耀眼,呼吸都带了一丝业火。
他握住小狐狸的狐狸爪爪去探他的经脉,面色越来越难看。
桑黛的心提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
柳离雪道:“尊主发情期压抑太久,先前妖殿百里内我都不敢让人种解心草,此种药草对妖族药性太强,尊主又是个九尾狐,九尾狐血热极易受此仙草影响,这种仙草多是九尾狐繁衍子嗣之时才会点上。”
桑黛抱紧小狐狸,隔着衣服和厚厚的皮毛也能感受到他的滚烫。
她小声问:“他的发情期要来了?”
柳离雪厉声道:“还未来,但就是担心这个啊,情热压抑太久会引来发情期的,九尾狐族发情期一月,一旦开始不能打断,过发情期之时整个洞府都会布下结界,中断后轻则修为大跌,重则身死道陨。”
桑黛和檀淮都明白为何柳离雪这般害怕了。
他们如今在玲珑坞,幕后的事情还没查清楚,若是让宿玄真正进入发情期,这一月内难保不会有人来趁机刺杀他们,这里不是妖殿,没有绝对的安全。
散修失踪的幕后真凶未曾查清楚,幕后那不属于四界的黑衣人不知道在哪处藏着,应衡也尚未找到。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太多了,任何一件都可能会中断宿玄的发情期。
桑黛的声音发抖:“可以……可以压制吗?”
柳离雪转身:“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桑黛将衣服重新搭回去,包裹着小狐狸跟上柳离雪,檀淮也紧追其后,一路调动灵力瞬移回到客栈。
柳离雪推开门,桑黛抱着小狐狸进去。
“先放床上。”
桑黛将衣服解开,把昏迷的小狐狸搁置在床上。
柳离雪掐了个决,小狐狸便化为了人身。
“他的情热难熬,所以维持不了人形。”
桑黛更加急了:“有解药吗?”
柳离雪摇头:“我随身并未带解心草的解药,何况妖界主城内都不种解心草,这种解药炼制也麻烦,需要很久。”
檀淮道:“那贫僧念清心诀有用吗?”
柳离雪果断拒绝:“清心诀只是静心,我家尊主这也不是心不静的问题啊。”
宿玄只是单纯压抑太久了,发情期压久了本就容易冲动,他又在鬼市待了那么久。
桑黛根本稳不住自己的心神,慌乱道:“柳公子,我们现在回妖界。”
柳离雪和檀淮同时朝桑黛看去。
她俨然是失了理智,上前便要扛起宿玄,眼眶红润:“我不能看他出事,他是陪我来玲珑坞的,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
若不是要跟她一起找春影剑,他也不会入鬼市。
柳离雪制止她:“桑姑娘,不行,一整月时间过去我们很可能错过关于应衡仙君的消息,那幕后之人既然将你引来这里,他想必也不会放你出去。”
“那我便杀了他打出去。”
檀淮也阻止:“方才华苓要你明夜去满香阁,她告知你春影剑的下落,桑姑娘,这很可能与应衡仙君有关,如今他不知道被关在哪里,我们得尽快救他……”
桑黛半蹲在床边,扣着宿玄的手腕。
剑修将额头抵在他的腕间,呼吸颤抖:“可是宿玄也很重要,他对我也很重要。”
屋内沉默,檀淮和柳离雪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离雪私心想带自家尊主离开,但若错过玲珑坞的事情,或许找应衡便更加困难,宿玄醒来定是会发火自责。
而且那黑衣人目的还没得逞,大概也不会放任他们离开这里。
桑黛是最先下定决心的,她俯身便要扛起宿玄。
“我们回妖界,现在就回去。”
她很想找到师父,但也不能失去宿玄。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桑黛抬眸,与一双琉璃眸子对视。
宿玄撑起身体,额上和脸上都是汗,冷白的脸红成一片,脖子也跟着涨红。
他沉声道:“柳离雪,将青莲丹给本尊。”
柳离雪转一转脑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孔雀直接拒绝:“不行,那东西药效太强,等药效过了你的发情期会更加狂躁,你今年的发情期很难熬过去。”
“宿玄?”
宿玄闭了闭眼,摊出手冷声道:“柳离雪!”
桑黛和檀淮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宿玄和柳离雪的态度也能推测出来似乎是不好的东西。
桑黛道:“不吃那个东西,我先带你回妖界。”
宿玄却死死按住她的手,与桑黛对视道:“黛黛,我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不会出事的,你愿意帮我吗?”
桑黛喉口干涩,反手握住宿玄的手:“你说。”
便是要她去上刀山取药,她也会答应宿玄。
小狐狸却道:“解心草加快了我的发情期,青莲丹是压制血热的丹药,我服下丹药将热血压下,用修为抑制发情期,但是……”
“……但是什么?”
柳离雪接话:“那玩意儿后效作用强大,药效过后会加大反噬,他的血会更加热,今年发情期也会比之前强大,也就是说,今年我家尊主靠自己大概率熬不过去……而且,发情期压制,但解心草的毒需要现在解……”
桑黛长睫轻颤,宿玄死死握着她的手。
小狐狸道:“黛黛,可以吗?”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握着她腕子的手在抖,头顶上毛茸茸的耳朵立了起来。
桑黛与他对视。
柳离雪和檀淮看着她。
剑修忽然道:“檀淮大师,柳公子,你们先出去吧。”
檀淮和柳离雪不是傻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自然能听懂什么意思。
檀淮面色一红,应了两声后率先走了出去,背影迅疾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
柳离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家尊主压根没看他,目光全在桑黛身上,身后的尾巴都收不住铺了满床。
千言万语变为一句:“尊主,你要保持理智。”
在这种地方失控,后果很严重。
青莲丹扔过来,宿玄接住。
柳离雪迈出大门的瞬间,整间上房被布下了结界,隔绝了里面与外面的联络。
他摇头叹气,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而屋内,剑修一直低着头。
宿玄吞下一颗青莲丹,强行压下自己的发情期。
但解心草带来的情热还在,那东西太催情,他的欲念始终得不到纾解。
小狐狸捧住桑黛的脸,小声问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桑黛唇瓣翕动几瞬,对上他红透的眼底。
“……我知道。”
“发情期我暂时压制,解心草的毒你得帮我解,青莲丹的药效可以持续几天,但药效过后,我的发情期会来,今年发情期我自己熬不过去。”
“……我知道。”
“愿意吗?”
“……嗯。”
桑黛握住他的手腕,将侧脸贴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他滚烫的手掌。
“愿意。”
“不后悔?”
“不后悔。”
宿玄一把扯过她贯在床上,小狐狸俯身吻上她的唇,桑黛尝到了他比之前烫上几倍的唇舌。
温度很高,他的身体太热。
桑黛闭上眼,将手臂攀上他的脖颈,主动回吻他。
唇舌交缠,他用了很大的力道,一手揉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服,顺带撤了她的满头珠钗。
小狐狸的唇蔓延到耳根,衔住她的耳垂道:“我这次不会收敛,黛黛,你知道的。”
桑黛点头:“嗯。”
宿玄边亲边解她的衣服,外衫被撤去,然后是中衣。
桑黛的脑子有些晕,他的身上太烫了,宿玄忽然离开了一瞬。
她迷迷糊糊看到他在脱自己的衣服,墨色的外袍、同色系的长衫……
他又覆了上来,灼烫的手触碰上她光.裸的肩膀,在脖颈后面的系带处摩挲。
桑黛在这时候与他对视。
他在犹豫,在自我挣扎。
桑黛闭了闭眼,主动探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牵着小狐狸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小衣系带。
浅蓝色的小衣落下,桑黛将它扔到了内侧,剑修主动抱住他的肩膀,抬起身子去亲了亲的喉结。
“宿玄,我说过的,可以。”
小狐狸呼吸发抖,撑在桑黛的上方垂眸去看怀里躺着的人。
纤细的玉颈微扬,呼吸起伏间血管隐隐跳动,分明清晰的锁骨,再往下是冷白的小荷,她看着瘦弱,但宿玄隔着小衣亲过那处,知晓那里有多软。
如今亲眼见到,是直击灵魂的感觉,剑修很瘦,腰身不盈一握,他抱过也亲过。
桑黛别过头将脑袋埋进锦枕中,一手搭在眼睛上挡住自己的视线:“你,你别看了……”
他一直盯着看,便是桑黛再勇也觉得羞赧,更别说剑修性子本就腼腆。
宿玄一直不动,桑黛终于是忍不住了,抬手便要拉过一旁的衣服盖上。
身前忽然覆上滚烫的唇,她没有准备下意识叫了一声。
小狐狸衔住柔软,像之前亲她的耳根那般吮.吸轻.咬。
桑黛身子微弓,呼吸粗重又急促,她闭着眼不说话,咬牙忍住自己的声音,一手胡乱抓着,刚好抓住小狐狸的一根尾巴。
桑黛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尾巴,宿玄爽得头皮发麻,唇上的力道一重,剑修痛呼一声,他急忙放出来,用舌.尖轻轻去舔。
桑黛闭着眼,耳根红成一片,小狐狸轻笑,又俯身覆了上去。
剑修觉得自己像是一颗长熟了的果子,被人先是洗干净,然后揭开外层的表皮,便是香甜柔软的果肉,小狐狸衔住果肉吃得不亦乐乎,手上也不老实捧着果子捏出各种形状。
她的身子在抖,薄裤也被人褪下。
在他要去脱她最后一层遮蔽之时,桑黛忽然抬手打下了结界,将整个床榻包在密不透光的结界之中,他们的周围一片黑。
身上一声闷笑传来,宿玄的嗓音格外沙哑。
“怎么,不想我看到?”
桑黛将自己死死埋在锦枕当中,死活就是不肯开口。
他们都看不见彼此,但是可以感受到彼此的触碰,当看不见的时候,其他五感也会因此敏感。
宿玄难受得不行,浑身都要炸了一般,依旧强撑着去摸她的脸。
只有汗水,没有泪水,她是自愿的。
他抬起身体,脱下自己仅剩的衣服,又将手掌按在她的侧腰,按住她的底裤。
“黛黛?”
是一声询问。
桑黛呼吸在抖,其实有些害怕,心里不上不下一直在跳。
想开口求饶,将此事再拖上几天。
但要开口的时候,脑海里又浮现宿玄的心声。
【黛黛,喜欢黛黛。】
【喜欢我的黛黛,我好喜欢黛黛。】
【黛黛,我好爱你,我非常非常爱黛黛。】
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她。
喜欢到可以在她死后陪她赴了黄泉。
她看不见,双手握着他的手臂,感受到蓬勃有力的肌肉。
“宿玄,解吧。”
桑黛微抬腰身,小狐狸抖着手褪下了她最后的衣物。
周围没有光,他们都看不见。
宿玄挤进她的腿间,俯身去吻她的唇,沿着唇瓣一路向下。
桑黛的脑子很空,茫然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的亲吻和手掌的薄茧滑过她的身体。
一直到小狐狸俯身,亲上了她最隐秘的地方。
桑黛忽然清醒,身子往后缩躲开了他的唇。
“宿玄!”
她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宿玄又摸索着去吻她的唇,一下下啄着安抚她:“黛黛,这是应该的,你受不住会疼的,你得先舒服一次。”
桑黛别过头磕磕巴巴:“不……你,你直接来就行……别亲……”
“黛黛,那里可以亲的,我不嫌弃,黛黛哪里都很干净。”
桑黛捂住眼睛低ῳ*Ɩ 声哭:“我不要……我接受不了……”
她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初次根本接受不了这么亲密的行为,在剑宗循规蹈矩过了一百多年,连月事这种常识都没人教过她,桑黛虽然比之前开朗活泼不少,但骨子里依旧带了些保守。
宿玄一上来就打破她的认知,小姑娘控制不住低声哭起来,对他的厚脸皮有了更深的认识。
宿玄压着情热去哄她,“我不这样了,不亲不亲,别哭好不好?”
他低声去哄她,忍到自己的脑壳都在疼,桑黛终于不哭了。
他边亲她的脖颈,一边询问她:“手可以吗?”
桑黛闷声问:“不能什么都不用吗?”
“不能,你会疼。”
剑修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沉默了许久。
最后,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落下。
“……嗯。”
宿玄起身掀开床帐下去,走出桑黛布下的隔光结界。
她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桑黛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她躺在锦被当中,小狐狸回来很快。
带着水珠的手触碰上她的身体,她被冰得哆嗦一下。
“你……你去干吗了?”
“洗个手。”
桑黛用自己迟钝的大脑想了一下,想明白后沉默不语。
小狐狸附上她的唇轻吻,“我没经验,弄疼你了告诉我,然后……”
他的唇延续到脖颈,轻声道:“舒服了也可以告诉我。”
桑黛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剑修咬着锦枕,一手死命抓着他的一根尾巴,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推他。
可这时候的她没有力气,根本推不动他,他又格外强硬。
桑黛以前觉得小狐狸哪里都很好看,那双手如玉,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干净利落,执剑的时候很有力,结业火的时候也很吸引人,可这双手如今去了最难以启齿之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破碎的声音。
初时确实难受,小狐狸没有经验,当剑修唤了一声之后,他轻声哄她并且慢慢摸到了规律,等他熟练起来后,桑黛的意识也乱了。
她不知道过去多久,满脑子都是他的轻哄,小狐狸放过她的时候剑修急促呼吸,他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桑黛意识茫然,察觉到小狐狸在耳边说了什么。
宿玄知道她现在余韵未去,剑修在自己的伺候下得了人间极乐,这种感觉让他的理智也跟着崩塌。
他喊了她一声:“黛黛,我开始了。”
桑黛无意识回应:“……嗯。”
宿玄抬起她的膝弯分开,小狐狸看不见,但能摸索着找到,放轻力道缓缓抵进一点,道阻且长,只一点点就让彼此都疼出声,桑黛抓着他胳膊的手忽然用力,两人都不敢动。
宿玄忍到额头上青筋在跳动,沉沉喘了一声:“宝贝,你放松些。”
可她很难受,疼到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胳膊中。
宿玄也不敢继续,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真的难以接受,于是他做了弊,撤去了剑修布下的结界。
光亮照进来,即使屋内关着窗,但是昏暗的光也足以让他看清楚桑黛的神情。
她在哭,身上都是汗,哆哆嗦嗦在发抖,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唇上都是她方才隐忍咬出来的牙印,他竟一直不知道她在咬自己。
“黛黛,松开。”
宿玄急忙伸手触碰她的唇瓣,用灵力替她平复那些印记。
他与桑黛对视的那一刻,看到她眼底的恐惧和害怕,被情.欲控制的神智忽然就清醒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没有双生婚契,没有合籍大典,在玲珑坞的一个客栈里,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长辈,告诉应衡他们的关系,得到应衡的认可。
什么都没给她,旁人该有的他却都没给她。
宿玄的大脑被撞了一下,懊悔与愧疚瞬间涌上心头,他抖着身体撤出刚抵进一点的欲念,调动灵力逆冲经脉压住药性,咽下喉口的血水,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黛黛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
桑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知晓这件事很疼,九尾狐族身量高大,根本不是她可以承受的,桑黛方才只是在缓着自己的疼痛,忍一时就能过去了。
可宿玄却中断了这件事。
他好像忽然间清醒,抱着她一个劲道歉,恨不得一剑捅死自己的模样,语无伦次在向她道歉。
桑黛觉得他很热,像个火炉一般浑身都烫,连带着她也跟着呼吸不过来。
她推了推他,艰难道:“我很热,你身上太烫了……宿玄,松开一些。”
小狐狸松开了她。
桑黛抬起头,他们坦诚相待,她没敢往别的地方看。
宿玄的银发上都沾了汗水,眸底全是悔恨和自责,她根本看不懂是为何。
他的心声也在道歉:
【对不起黛黛,我昏头了,对不起。】
【黛黛,我不该这么对你。】
桑黛微拧眉头:“为何要道歉,这些都是我同意的事情。”
亲吻前问她,她同意了。
解开小衣前问她,她也同意了。
用手之前问她,她仍旧同意了。
他每一步都在问她,又为何要道歉?
宿玄抱住她,哑着嗓音说道:“对你不公平,黛黛,对不起,我实在昏头了。”
桑黛还是听不懂:“哪里不公平,你帮过我很多啊。”
“黛黛,你喜欢我吗?”
“我……”桑黛眉心微蹙,“宿玄,我说过喜欢你的,不是假话,我确实喜欢你。”
“到爱了吗?”
爱?
桑黛忽然沉默。
小狐狸垂下眼与她对视。
“你的喜欢到爱了吗,愿意结双生婚契与我生死与共吗?愿意和我办合籍大典做我的妖后吗?愿意跟我一生一世携手走完余生,共同经营一个家庭吗?”
“黛黛,一辈子很长很长,不是言语上答应就能走完一辈子的,我们必须同样坚定,矢志不渝去爱彼此,才能经营好我们的家庭,你和我的家,这样才不会走散,你到这一步了吗?”
宿玄的手触碰上她的心口,桑黛却毫无羞赧,只是愣愣看着他。
“这里装了我多少,真的心甘情愿把你的一切都给我吗?”
桑黛茫然回答:“我……我愿意啊……我愿意和你做这些……”
她好像在说服自己,要靠这些话给自己一个勇气。
宿玄忽然就很心疼,他触碰她的侧脸,忍着眼泪告诉她:“黛黛,你真的不懂这些,没有人教过你这些,我利用你的懵懂做这件事,这对你很不公平,你可以因为爱与我做这些,但不能因为一点点的喜欢和冲昏头脑的感激把所有都给我。”
“这件事要有一个规矩的流程,我们需要先见到你的长辈,得到他的认可,我向你请婚,你答应我,我们缔结双生婚契,成为彼此的道侣后去到我们的婚房,才能做这件事。”
“没有名分,没有承诺,没有彼此坦诚的爱,在一家客栈,这是在辱你,对不起,黛黛,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你不好。”
桑黛鼻头一酸,忽然捂住眼睛。
剑修在哭。
宿玄抱住她轻哄,解心草让他浑身都疼,但她的哭声比药效更加折磨他。
“对不起,对不起黛黛,对不起我昏头了……”
桑黛啜泣道:“宿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这些……没有人教过我……”
“爹娘在我出生去世,师父在我十岁离开,剑宗不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杀人除邪,我只会这些。”
“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丹青不会读书,除了打架外我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对我太好了,我很愧疚。”
所以他要什么,桑黛就会给什么。
因为愧疚,因为心疼。
尤其在得知了原书中宿玄的结局,想起了之前的记忆,她一直拔剑相向的死对头守了她一百多年,即使她数次将他打成重伤还是要来见她。
在她死后,他丢弃了所有原则,任由心魔缠身,屡次与仙界开战,死在天雷之下。
他什么都会,他是天级灵根觉醒者,他是妖王,他为何要为了她走到那一步?
与他接触越久,对他的感情越深,那股愧疚几乎要淹没她。
桑黛承受不住他这般浓烈专一的喜欢,自觉自己给他的远不及他给她的,所以才会觉得对他不公平,才会更加愧疚。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太笨了……”
宿玄听得心头抽疼,她的每一声啜泣都像把刀子在剜他的心。
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摸到她瘦削的肩胛骨,眼泪突然控制不住。
她怎么这么瘦啊,他用最好的东西养着她,连她吃的一条鱼都得是南海的鱼,可她还是这么瘦。
“黛黛,你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修,是四界最好的人了,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所有人都会喜欢你,因为桑黛就是会让人喜欢。”
“只要桑黛站在那里,我就会喜欢她,所有人都会喜欢她。”
桑黛捂住脸抽泣:“宿玄……对不起……”
宿玄亲了亲她的头顶:“黛黛,你不需要懂那么多,爱是什么我会教你,别的东西你不需要会,洗衣做饭、丹青笔墨,这些你不喜欢便不学,也不需要你学,我可以照顾好你,也可以带你去见更广的世界,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
“这件事先不做,是我的错,我今日糊涂了。”
剑修还在哭,宿玄抱着她哄了很久。
一直到桑黛闻到血气,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她止住眼泪。
桑黛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问他:“你还难受,宿玄,我真的愿意的,我们继续吧,我不疼的。”
宿玄亲了亲她的额头:“对你不公平。”
“不用公平。”
“必须公平,旁人有的你必须也得有,不能看轻你自己。”
“……可你很难受,我真的心疼,我不想看你难受。”
小狐狸亲上她的唇,沿着唇瓣啄吻,捧着她的脸小声道:“那用别的方法帮帮我好不好?”
桑黛无措问:“什么方法啊?”
宿玄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吻上她的脖颈。
“大小姐,我先教你一次。”
玲珑坞(十二)
桑黛觉得小狐狸已经完全变了。
以前的宿玄在她的面前尚且会装模作样一下, 两人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死对头,桑黛过去糊涂对他误会太多,老是将小狐狸打得半死不活,宿玄还总是养好伤后再来找她打一架。
刚来到妖界的时候, 小狐狸想要靠近她, 却又碍于他们之间过去的误会, 在她的面前依旧是个幼稚高冷的小狐狸。
桑黛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宿玄牵着她的手,小狐狸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 他拉着她向下。
“黛黛,这样。”
桑黛的脸爆红, 脑子糊涂到丧失思考的能力。
方才宿玄甚至抵进了一点,但她除了难受外什么都没感觉到, 可现在不一样, 她是真的摸到触碰到。
宿玄咬着她的耳根, 喘着气道:“黛黛, 就是这样子。”
桑黛收回手, 侧脸埋在锦枕当中, 装作没有听到。
她窝窝囊囊的样子特别可爱,宿玄喜欢得不得了,凑上前亲她的侧脸,贴着耳根道:“黛黛, 我教你了。”
桑黛闭眼, 低声道:“宿玄……我们还是直接做吧。”
她不敢碰,也不敢像宿玄方才教她的那样做, 剑修的脸皮太薄, 连小狐狸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宿玄微微撑起身体,别过桑黛的脸:“黛黛, 睁开眼。”
桑黛就是死活不睁眼,小狐狸只能威胁:“不睁眼我就亲那里了。”
可真算是让他逮到把柄了,桑黛立马睁开了眼。
“我睁开了。”
宿玄被她逗笑,亲了亲她的唇:“真可爱。”
他们两人都没穿衣服,桑黛睁眼就能看到小狐狸喉结之下清晰的锁骨,宽阔的胸膛和壁垒分明的腹肌,再往下……她不敢看,恨不得自戳双目。
他的体温很烫,本就偏白的肤色也隐隐泛红,毛绒耳朵立在头顶之上,银发自肩头下滑落在她身上。
小狐狸埋在她的身前亲吻,桑黛闭上眼艰难喘.息,九尾狐一族自小接受的发情期教习不是白教的,他即使只有理论经验,但当真正上手之后,只需要一小会儿就能熟练,根据桑黛的声音和她微弓的腰身判断出她到底是难受还是舒服。
“宿……宿玄……”
宿玄牵着她的手,一手与她十指相扣,一手握着她的手掌。
“可以吗黛黛?”
他的声音很沉,桑黛知道他忍得很难受。
桑黛的呼吸也急促起来,问他:“宿玄,要不直接做吧……”
宿玄还是拒绝:“不可以,黛黛,这种话不要说了。”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喘着气道:“就用这个。”
桑黛睁开眼与他对视。
【黛黛,可以吗?】
桑黛瞧见他满头的汗,眼底挣扎的欲念,浑身绷紧的肌肉,脖颈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一切都在告诉她,宿玄难受得不行。
她还是那句话:“我真的不介意的……宿玄,我不介意的……”
公不公平,她真的不介意,宿玄帮过她太多太多,桑黛对他的愧疚几乎让她可以答应宿玄的一切要求。
她重复着那句话,可宿玄听得出来她在说服自己。
她在说服她自己,为了他,让她自己委屈一下,直接把一切都给他。
宿玄闭上眼,沉沉叹了一声。
他拉过被子盖住桑黛,把她抱进怀里:“黛黛,对不起,我们不做了。”
宿玄怎么可能让她为了他受委屈?
她太单纯了,也太心软。
桑黛却挣扎着要出来:“不行,我们继续,解心草对你的药效很大。”
小狐狸抱紧她:“让我缓缓好不好,我们不做这件事了。”
距离这么近,桑黛看到他的长睫上沾染的泪水,额上浮现的汗,以及越来越滚烫的体温,他真的很难受很难受。
桑黛轻声问:“用手的话……你还会难受吗?”
宿玄没说话,抱紧她强自压下经脉,咬紧牙关不敢回应。
他只要张开嘴,桑黛就能看到他的血。
桑黛沉默了一瞬,喊了他一声:“宿玄。”
宿玄微微睁开眼。
桑黛在这时候挣脱他的束缚,掀开被子将他也拉了进来。
她微微仰头去吻他的喉结,可她实在不会这些,只会轻轻啄啄,但青涩的举动却让宿玄的理智瞬间崩塌,好像脑子都糊涂了起来。
桑黛常年练剑,虎口和指腹都带了薄茧,那些薄茧擦过小狐狸的身体之时,他完全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小狐狸俯身胡乱去吻剑修的唇,吸.吮她的软舌,一只手在她的身前作乱,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身。
桑黛尝到了他的血气,因为他方才调动灵力逆冲经脉,他的气血在翻涌。
她默默为他传送灵力,帮他尽可能压制一些情热。
桑黛实在太过轻柔,听到宿玄粗重的呼吸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于是动作便越发轻了,小狐狸快哭了。
他咬住她的耳根哼哼唧唧:“黛黛……黛黛你别这样……”
桑黛又误会了,忙放轻动作:“我弄疼你了吗,我真的没经验。”
宿玄也尝到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的呼吸在抖,肩膀也在抖,撑在她身上的手臂好像都没了力气,险些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侧躺下来将桑黛搂进怀里。
“不是,不是的宝贝……不是这样的,你不用心疼我,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再重些好不好……黛黛,你不要这样对我。】
桑黛听懂了他的话,急忙避开眼不再看他:“你,你自己来吧……我真不会……”
宿玄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勺亲吻,一手探入锦被覆在她的手背之上,宿玄的掌心太烫了,他现在哪里都很烫,桑黛浑身都热。
小狐狸握住她的手自给自足,桑黛闭着眼承受他的亲吻,心跳混乱,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桑黛是个勤奋的剑修,即使是女子但是体力强大,十岁便能做到每日挥剑五千下,从未觉得手腕酸疼过。
她对九尾狐身量上的高大和强势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不管在哪方面都是要优于人修的,怪不得她方才那般疼,桑黛是很能忍的人,可刚刚只开了个头便险些将宿玄的胳膊掐断。
小狐狸的声音也很好听,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还是真的很舒服,他一直在她的耳边喘,唇瓣胡乱吻着她,一点不吝啬表达自己的舒畅,好像在告诉桑黛,他很舒服也很开心。
桑黛闭着眼不敢说话,以为很快会结束,一直到她根本抬不起手腕,宿玄还是没停。
她忍不住开口:“宿玄,手疼。”
小狐狸的脑子不清醒,下意识去亲她的侧脸哄她:“马上就好,等等好不好?”
他的马上是又过去了两刻钟都没结束。
桑黛彻底受不了了,抵在他的锁骨处咬了一口:“真的酸……宿玄,我难受……”
小狐狸长叹一声,将桑黛转了个面背对自己,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咬着她肩颈的软肉。
“黛黛,把腿并紧。”
桑黛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拉过锦被捂着自己的脸,呼吸间都是他们彼此的气息,脊背在颤.抖,抓着锦被的手松开又蜷起,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和自己的嘴,为什么她要听到这种声音,为什么她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
她这辈子的理论知识都没今天一天接受得多,不知道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方式,他力道很重,一点都不收敛,桑黛的魂都要被他撞散了,明明没有真的做,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做了。
他很多次都要越界了,桑黛甚至允许他做到底,告诉他可以做,可小狐狸咬牙忍住,死活就是不肯,只让剑修并紧
桑黛只觉得时间过去很久,她体力这般好的人也受不住,外面已经傍晚,她实在累了,忍不住回身推他:“我真的很累……宿玄,我想睡会儿……”
宿玄抱紧她的腰身,将桑黛完全抱进怀里,自身后咬上她的肩膀,闷闷道:“马上,再一小会儿,忍一忍好不好?”
可他这时候说话根本不算数,说一小会儿,桑黛却忍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天彻底黑了,她啜泣出声,他的力道才越来越重,一声沉重的粗.喘之后桑黛被他放开,她无力趴在锦枕之上,乌发散在背上,盖住雪白的脊背留下的点点红印。
宿玄抱着她缓了会儿,两人一言不发,屋内窗户紧闭,宿玄身上的体温带动整间屋子的温度都跟着上升,气息旖旎又暧昧,抽丝剥茧要将两人溺毙。
过了一小会儿,桑黛轻声开口:“……宿玄,我不太舒服。”
宿玄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亲了亲她的侧脸安抚她,起身披上外袍,下榻去打了盆水回来。
小狐狸要掀开被子,桑黛捂住锦被一角道:“清洁术就可以……”
“清洁术洗个衣服可以,那里不行,我看看伤到没。”
桑黛张了张唇,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觉得有些黏腻,看了眼床边放着的水盆,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小狐狸握住她的手腕轻吻:“这里还有力气吗?”
“……”
那是没有的。
她现在只觉得一阵酸疼,挥了一万下剑也没这么累。
宿玄展开她的掌心,细嫩的肌肤红成一片,看起来有些骇人,他拧干布巾一根根指头细细擦拭,用灵力替她消掉红.肿。
桑黛不敢看他,一直闭着眼睛。
小狐狸要来掀她的被子了,桑黛起初挣扎了一下,但对上他的目光,他安安静静看着她,一手仍旧握着锦被。
桑黛小声问:“你可以不看吗?”
宿玄笑道:“方才看过亲过还碰过,没事的黛黛,黛黛哪里都很漂亮。”
桑黛闭着眼不看他,一手搭在眼皮之上。
宿玄掀开锦被分开她的腿,她肤色很白,加上肌肤细嫩,方才他没收住力道,如今腿根处破了一些。
之前抵进了一点,或许为她准备不充分,他看到一点点的血丝,小狐狸的眸色一沉,自责后知后觉涌上来。
桑黛感受到他在帮她擦身体,宿玄还特意将水加热了,温热的布巾是崭新的,他拧干后替她擦拭,黏腻的感觉渐渐消失不见。
他实在太轻了,也没有别的动作,桑黛那点子羞赧也渐渐消失。
小狐狸擦干净后用灵力替她消了伤痕,桑黛安安静静的模样看得他心软,方才他们太过亲密,他现在便是连命都愿意给她。
太乖了,也太可爱了。
他俯身轻轻亲了亲,力道很轻,桑黛如今有些糊涂,根本没察觉到,以为他在帮她擦拭,若是清醒知道真相肯定要踹他了,桑黛接受不了这些。
宿玄自己收拾了下,解开外袍重新躺进去,从身后将桑黛抱进怀里。
小狐狸轻轻亲了亲她的肩胛骨。
“黛黛,我们回去就成婚吧。”
桑黛没有说话,但无力搭在脸侧的手却缓缓攥紧。
“可能对你太过快了,但我等了一百多年,很多年前我带着那件衣裙去找你,便是想要求娶你,若你没有失忆,在你及笄之时或许我们便成婚了。”
汗湿的乌发被撩起,他沿着桑黛瘦削突出的脊骨轻吻。
“我这般对你不是轻看你,我可以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兜底负责,今日我们做到了这一步,只差那最后一脚,黛黛,我们是最亲密的人,我应该在你的身边守着你,我愿意负责。”
桑黛的呼吸很轻,小狐狸凑上前亲她的侧脸。
“宝贝,我们成婚吧,回去就成婚,婚服我早便赶好了,你若喜欢就穿那件,不喜欢我们就换新的,好不好?”
“找到应衡仙君后我向他提亲,一辈子守着你,生生世世都跟着你走,黛黛,嗯?”
他看不见桑黛的表情,她的脸埋在锦枕当中,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似乎闭着眼,脸颊红润滚烫。
“黛黛,你可怜可怜我吧,到我这个年纪不说狐狸崽崽,连夫人都没有,他们都笑我。”
桑黛缓缓睁开眼,小狐狸哼唧撒娇。
“我就想要你,我就只想要黛黛,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妖界你说了算,我的事你也说了算。”
他抱着她的腰身,桑黛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在震动。
她微微侧过头,小狐狸鬓边的银发沾了汗水。
桑黛抬起手擦去他额上的汗,拂开他的银发:“宿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他的喜欢,这样的她对于宿玄来说到底公平吗,他们能走到最后吗?
他做的太多,桑黛亏欠太多。
小狐狸吻上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很轻:“黛黛,感情上的事情不必算出个公平与否,我喜欢你多一些,为你多付出一些是应该的,你永远比我尊贵。”
“即使没那么喜欢也没关系,不如我的喜欢多也无所谓,只要喜欢我就好。”
因为桑黛的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只要喜欢他,无论喜欢有多少,都不会再有旁人进入她的心房。
那里面只住着小狐狸一人。
她的心房在一点点打开。
桑黛与宿玄对视,他的眼底全是浓稠的爱意。
她的指腹触碰上他的心口,感受到有力的心跳。
【黛黛,我很爱你。】
他的心声带着无尽的温柔,缱绻又满是爱意。
桑黛弯起唇轻笑,刚要回应他:“我知道,我都知——”
可话却并未说完。
识海里颤抖的哭声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黛黛……我很爱你……”
哽咽沙哑,哭腔明显。
谁,谁在说话?
“黛黛……我很爱你……”
那人又说了一遍。
是一遍又一遍,她的识海里只回荡着这句话。
桑黛的笑瞬间凝滞,忽然闭上眼。
剑修拧起眉头,胸口急速起伏。
宿玄的脸色顿时变了。
“黛黛,你怎么了?”
桑黛捂住脑袋,识海里仿佛有一根针在扎着她,她的呼吸颤抖,能感受到宿玄在抱她,可却听不清到底他说了什么话,也回应不了他的话。
有人一直在哭,有人在哭。
声音很熟悉,声音非常熟悉。
他很绝望,他在哭。
桑黛痛呼出声,挣扎着要醒来,可识海里的桂花契印缓缓亮起,撕破黑暗,为她带来陌生的记忆。
她看到冰天雪地,一片茫茫大雪。
云层厚重阴暗,粗壮的雷电穿梭在其中,大雪连绵,呼啸寒风卷起满地雪花。
她有些冷,垂首看了眼自己。
她穿了一身白衣,身上有很多血水,衣服破破烂烂,乌发用木簪高束成马尾。
这是她在剑宗时候的打扮,桑黛自从来了妖界之后,就没有穿过白衣,这一身衣服……是几月前那次大战之时她穿的衣服,衣服上的血水,是她在那次大战之时受伤后染上的。
她困惑抬眸看去,环顾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
一人立于雪地中,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及腰的银发用木簪半挽,他提着一壶酒,身姿依旧挺拔,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峰,以前他经常坐在那里喝酒。
桑黛茫然看着那道背影,给了她致命的熟悉感。
她的呼吸凝滞,瞧见那人转身回眸。
张扬俊美的五官,眼底的情绪淡漠,好似生与死于他都只是过眼云烟,这世间没有能入他眼的东西,大雪落在他身上,明明毫无重量,却生生压垮一个渡劫境的妖修。
雷云震耳欲聋,天幕之后隐约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它望着万里之下的地面,看着这破败的世间。
“宿……宿玄……”
桑黛呢喃。
可宿玄好像并未看到她,目光只是望着她的身后。
桑黛侧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摇摇欲坠的竹屋。
好像百年未曾有人住过,那竹屋到处蛛网,破败不堪。
那是她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剑宗的后山。
桑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她茫然回神朝宿玄跌跌撞撞跑去。
内心无尽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宿玄……宿玄……”
可她却透过宿玄的身影,看到他的身后,白衣剑修眉眼冷冽,执剑朝宿玄的后心捅去。
桑黛惊恐喊道:“宿玄,躲开,躲开!”
那一瞬间一颗心被紧紧揪紧,桑黛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朝他飞奔跑去。
“不要!!!”
可什么都来不及,宿玄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也察觉不到身后朝他捅剑的沈辞玉。
银白的长剑穿胸而过,桑黛也在此刻扑上前抱住了他。
那柄细长的剑从宿玄的后心穿过,将他整个人钉穿,也穿过了她的前心。
桑黛不疼。
她一点都不疼,她甚至没有感觉。
她垂眸,看向那柄钉穿了宿玄心口的剑,那剑直接捅碎了他的心脏,将他整个人钉穿。
穿出的剑尖也扎透了她的心口。
“宿玄……”
她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是做梦吗……”
她也听到了一人颤抖的声音。
桑黛缓缓抬眸看去,小狐狸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浅眸瞪大,瞳仁骤缩,眼底瞬间红成一片,泪珠断线般落下。
他的唇角溢出鲜血,看也未看穿过心房的剑,手上提着的酒瓶掉落在地,缓缓抬起手触碰桑黛的脸,可双手却从她的脸旁穿过。
他好像忽然能看到她了。
他要触碰她,却触碰不到她。
他惨笑出声:“是梦啊……原来还是梦啊……”
桑黛的呼吸颤抖:“宿玄……”
宿玄捧着她的脸,张嘴就在吐血。
“是梦也好……是梦也无所谓,黛黛……黛黛……”
插在他心口的剑被抽出,宿玄身子一晃,根本未看身后的沈辞玉。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眼也不眨看着怀里的桑黛。
“是黛黛……是我的黛黛……”
桑黛在那一刻ῳ*Ɩ 感受到了他温热的血。
“我等了你一百年了,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接我啊……黛黛,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桑黛的呼吸在抖,眼泪往下掉,落在他的手上却又穿过他的手。
她是透明的,宿玄根本拥抱不了她。
“我来陪你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闭关的……黛黛,你那时候疼不疼啊,你身上好多血啊……”
他语无伦次道歉,一直在道歉,眼泪让桑黛的心都在发颤。
她哭着喊他:“你得活着,你得活着啊!”
他一直在吐血,桑黛嚎哭着想要去捂住他心口的血窟窿,可手却从他的心口穿过数次,她触碰不到宿玄,宿玄也触碰不到她。
她绝望大哭,他却一直在道歉,他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除了能看到她,他触碰不到,也听不到。
他们仿佛隔着两个世界,明明近在眼前,却根本触碰不到彼此。
桑黛眼睁睁看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小,身子摇摇晃晃,大口的血往外吐。
“抱歉……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一点都不讨厌你,我不是去找你打架的……”
桑黛崩溃大哭:“我知道,我都知道,宿玄,宿玄!”
她一遍遍去捂他的心口,可每一次都穿过他的身体。
她听着他一句句道歉,亲眼看他没了力气,生机散尽。
小狐狸隔空捧住她的脸,俯身拥抱她。
“黛黛……我很爱你……”
他的手无力垂下,身子朝她轰然砸下。
“宿玄!”
桑黛哭着要去抱他,可他却从她的身体中穿过。
他重重砸在地上,大雪落在他身上,心口的血淌了满地,将周围的白雪染成一片红。
桑黛看到一脸冷漠的沈辞玉,他的神情很复杂,望着地上的妖修,唇瓣紧紧抿起,手上的长剑还在滴着血。
那是宿玄的血。
桑黛要窒息了,她僵着身子转身。
他躺在地上,银发如瀑铺在雪地。
那双曾经会温柔看她的眼睛闭上,宿玄的怀抱会给她带来无尽的安全感,可如今,心口处的血窟窿像是桑黛的噩梦,她呼吸不过来,恨不得死去。
“宿……宿玄……”
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天雷在此刻轰然落下,往倒在雪地的宿玄身上劈去。
“宿玄!!!”
桑黛惊恐朝他扑去,要替他挡下天雷。
“黛黛!!”
桑黛并未扑到雪地之中,一道声音划破亘古唤醒了她,识海中剧烈的疼痛消失不见,她忽然睁开眼。
宿玄满脸惊慌,银发胡乱披散在身后,小心捧着她的脸。
“黛黛,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呢,你哪里不舒服吗,我是不是弄伤你了。”
桑黛眨了眨眼,忽然扒开他散乱的银发去看他的心口。
一片完整,没有伤口。
她手足无措去摸他的心口,触感是温热的,是光滑平整的,没有血窟窿,他的心房没有被捅穿。
他还活着,他还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失去他。
桑黛忽然捂住脸嚎哭:“我害怕,我害怕死了。”
她扑在他的怀中抱紧他,双臂紧紧揽着他的腰身,脑袋埋进他的怀里,眼泪蹭在宿玄的心口处,他的心一阵抽疼。
“我害怕,宿玄,我害怕……”
她一直在哭,大声嚎哭,好像看到了很恐怖的事情,哭着喊她害怕。
宿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抱紧她,紧紧抱着她,不断安抚她。
“黛黛,我在呢,黛黛没事,没事的……”
桑黛死死抱着他,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画面。
她知道那不是梦。
那根本不是梦。
那是宿玄的结局。
她死后的第一百年,剑宗后山,雷云遍布,已经修成渡劫的宿玄根本没有反抗,任由沈辞玉捅穿了他的心房,天雷劈碎了他的魂魄,联手彻底斩杀了他。
他在死前说出了他的心意。
——“黛黛,我很爱你。”
方才情事过后缱绻的心声,是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桑黛嚎啕大哭,屋子里满是她的哭声。
宿玄茫然抱着她,轻拍她脊背的手轻轻颤抖,喉口被难以言说的东西堵塞,他呼吸困难,连带着心口都疼。
“黛黛……”
无人注意的角落,桂花契印在彼此的心口亮起,隐入他们的心房。
***
洞穴内昏暗,篝火早已灭了很久。
应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自那人走后他一直未睡。
直到他的识海中,一抹暗淡的光渐渐明亮。
一直低着头的应衡缓缓抬头。
暗淡的识海之中,一柄长剑悬立,剑影剔透。
应衡想起了那人说的话。
这里离玲珑坞百里远,山路凶险,这洞穴很深。
他来过玲珑坞很多次,百里外只有一座山,名唤荟青山。
这座山不大,但地势凶险,半山腰有一处洞穴曾经出过邪祟,那方洞穴弯曲幽深。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应衡面无表情,识海中的剑灵渐渐重聚。
他道:“春影,你在何处?”
识海中的剑灵一明一灭。
应衡站起身,清俊的面上神情平淡。
“我来寻你,你为我指明方向。”
玲珑坞(十三)
入夜, 圆月高悬,月白如雪。
屋内很安静,安静到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床帐落下并未收起, 榻边的小桌上散落着衣衫, 蓝白和墨黑相交。
宿玄看了看怀里的桑黛, 她早便睡着了。
桑黛睡着的时候很乖,因为她的体寒, 所以会下意识渴望温暖,就会往宿玄的怀里缩, 他们身量上的差距也让宿玄可以将她完全包裹在怀里。
他们并未穿衣服,宿玄抱着不着一物的桑黛, 明明解心草的药性只解了个大概, 用灵力压制着发情期, 可此刻却完全没有任何的情.欲, 只想安安静静抱着她。
宿玄亲了亲她的额头, 桑黛一无所知。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眸光沉静。
他没有看错,方才的桑黛很惊慌,宿玄跟桑黛认识这么久,什么时候见桑黛那般崩溃大哭过。
她方才好像梦魇了一般, 宿玄也叫不醒她, 桑黛捂着脑袋皱眉,唇瓣翕动似乎在说话, 任凭宿玄如何叫她都没有回应。
直到宿玄也跟着慌乱起来, 想要用灵力探查她的识海,却被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灵力挡在外面, 他进不去桑黛的识海,也不知道桑黛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灵力……
宿玄曾经见过它,那是微生家契印。
微生家契印让桑黛看到了什么东西,她很害怕,也很惊慌,方才一直抱着他不撒手,哭了很久后被宿玄哄睡了。
小狐狸拂开怀里人的鬓发,桑黛的青丝被他解开,如今松散垂下,柳眉微微拧起,好像在睡梦中也不太安稳的样子。
宿玄的掌心贴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唇角微抿,将轻拍的力道放得更轻,生怕重了一点就拍疼了剑修。
她太瘦了,即使来到妖界后胖了一些,身形依旧偏瘦。
宿玄的下颌轻轻蹭了蹭桑黛的头顶,尾巴缠在她的腰身上。
一直到夜已深厚,前一夜过去,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桑黛被热醒了,她被一个暖炉抱着,毛绒的狐尾还缠在腰身之上,自然会觉得热。
她挣扎了一下,小心拿起腰间的狐尾正要放开,那根狐尾卷住了剑修的手腕,将她一把拖了过来。
小狐狸抱住细腰,亲昵地在她的肩膀上轻吻。
“宝贝,干嘛呢?”
桑黛缩了缩脖子,额头抵在他的喉口处,能感受到小狐狸上下滚动的喉结。
她小声说:“穿上衣服好不好。”
宿玄拒绝:“不要,睡觉呢。”
桑黛:“……那穿上贴身衣物好不好?”
宿玄撒娇:“不要嘛,再抱抱。”
剑修哪里都很滑嫩,他喜欢到骨子里,像只狐狸幼崽一样舔着她,舔遍她的全身。
桑黛有些痒,被他逗得笑呵呵,直往床的里面缩,宿玄顺势压过去。
“你……解心草的毒好了吗?”
她推了推埋在脖颈间亲吻的小狐狸。
宿玄顺着往下亲,衔住销.魂的柔软之处,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就也含含糊糊。
“没有完全解完,余毒暂时压制下去了,发情期再有几天也会来了。”
桑黛微微曲起腿,呼吸也粗重起来:“那、那还难受吗?”
宿玄边亲边回:“没事,死不了,让我亲亲就好了。”
“亲亲你就不难受了?”
“嗯。”
桑黛果然不动了。
宿玄心下笑起来,他家剑修实在太过单纯,屡次被他骗,下次还是会相信他,她对他太过心软,也太过信任。
宿玄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骗她,除了在这件事上。
亲亲会更疼,但是亲亲心里会舒服,桑黛也会更喜欢他,会与他更加亲近。
小狂徒狐狸喜欢听到桑黛舒服的声音,不再是过去对他冷脸以对的模样,多了更多的情绪,也会有更多喜欢。
桑黛这般心软,他回去好好撒撒娇磨磨她,她就一定会是他的夫人。
小狐狸亲了一会儿,自觉再亲下去恐怕要走火了,侧躺下来把她抱进怀里。
桑黛闭着眼,长睫上隐隐有些水花,宿玄看到桑黛浓密的睫毛,她哪里都很漂亮,一眉一眼都完美到无可挑剔。
宿玄亲了亲她的眼睛,小声问:“黛黛,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桑黛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宿玄跟她道歉:“抱歉,我没经验,没有为你准备好,发情期的时候我不会这么鲁莽,以后疼了一定要说,不要咬牙忍着。”
他还记得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不说话,若非掐住宿玄胳膊的手无意识用力,加之他进退两难,宿玄撤去了结界看到她很难受,怕是真的会做到底,她必然不好受。
小狐狸很后悔,低声哄了她很久,一直在道歉。
桑黛听得耳根子要磨出茧了,一言不发窝在他的怀里。
外面很安静,玲珑坞这时候都已经深夜了,恐怕再过会儿便天亮了,她今夜子时还要去满香阁一趟。
“黛黛。”宿玄忽然开口:“方才梦魇之时,你看到了什么?”
桑黛抱着他腰身的手微微蜷起。
“说话,不要当哑巴,告诉我好不好?”
桑黛垂下眼睛,刚好看到宿玄的心口处。
那里肌肉紧实,并未有骇人流血的血窟窿。
指腹触碰上他的心口,桑黛感受到他有力且规律的心跳。
她低声说:“我看到了你的天命,宿玄,在我死后的第一百年,你来到了剑宗后山,就在我的竹屋之前站着,当时下了大雪,沈辞玉来到你身后,我哭着喊着要你离开,可你一动不动,任由沈辞玉捅穿了你的心房。”
“然后……天雷劈碎了你的魂魄,你死了。”
宿玄沉默不语,拍着桑黛脊背的手仍旧未停。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也不觉得惊讶,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宿玄,你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
黛黛,我很爱你。
这是宿玄之前从未对她说过的话,不是喜欢,是爱,是一句格外郑重严肃的表白。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宿玄可以明显看到桑黛眸底的害怕。
桑黛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间看到了那件事,明明书里根本没有写过宿玄的表白,对他的结局只有潦草几句,可她却亲眼见到了他的死亡,亲耳听到了他的表白。
正因为如此,桑黛才更加害怕,文字不足以传达太多画面,桑黛看到的原书结局和自己亲眼见到宿玄的结局,带给她的冲击无法比较。
宿玄抱着她的腰身,轻声道:“黛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可以看到我的天命,为什么你可以看到自己的天命?”
桑黛眸光微敛:“我觉得……可能因为我的契印。”
宿玄轻吻她的额头,“是,方才我要探查你的识海,一道灵力屏障拦住了我,那道灵力是微生家契印,当初唤醒我去救你、改变了天道天命的也是它。”
桑黛没有回应,思绪有些凌乱。
她在那次大战醒来后变得很不一样,微生家契印唤醒了宿玄,天命被改变,她和宿玄的结局都变了,她甚至还能听到宿玄的心声,刚才因为宿玄的一句心声,微生家契印让她看到了一段她不应该看到的画面,毕竟那时候的桑黛已经死了。
难道……能听到宿玄的心声,也与微生家契印有关系?
桑黛不懂,这么荒谬的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微生家契印又到底为何会有能力改变天命。
宿玄瞧见她不说话的样子便知晓她在思考这件事,小狐狸轻叹一声,“黛黛,微生家不会害你,其它事情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们不会走到那种局面的。”
桑黛抬眸去看他。
过去的小狐狸总是装出冷漠的样子,好像很讨厌桑黛,桑黛过去一直不理解,明明那么讨厌她,为何三天两头来剑宗找她打架?
直到听到他的心声后。
她这个死对头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好像读心的出现,是为了让他们不再错过,从她听到宿玄的心声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若没有读心,宿玄会因为害怕失去她而继续死鸭子嘴硬,她会一直拒绝宿玄的靠近,他们依旧会渐渐背离。
可这一切都改变了。
桑黛抱着他,伸手触碰上他的脸颊,沿着眉峰轻轻抚摸,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宿玄,我刚刚很害怕你死,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真的会随我离开?”
宿玄喉结滚动,小狐狸抱住她,轻吻她的眉眼。
“是,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所以黛黛,你得好好活着。”
桑黛的天命从始至终都不止是她一人的天命,它绑定着另一个人的性命,若她真的走到天道定下的结局,她的生命到头,宿玄也活不下去了。
剑修鼻头酸涩,笑了声问他:“你傻不傻啊?”
“不傻,我不能没有你。”小狐狸亲着剑修的唇角,“黛黛,我们还有千千万年,我们都得活下去。”
桑黛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嗯,我答应你。”
她会活下去,她不想让宿玄死。
“今夜我会去鬼市满香阁,华苓说只有我自己去。”
宿玄没说话,似乎是在沉思。
桑黛戳了戳他的脸,笑盈盈安抚:“你担心我吗?”
小狐狸颔首:“担心。”
桑黛还没回话,他又道:“但是也相信你,黛黛很厉害,她杀不了你。”
桑黛揪着他的银发把玩,“宿玄,我自己进满香阁,你……”
她抬眸与宿玄对视,“你去找乌寒疏。”
宿玄问:“你还是要查他?”
“查当年群英会的事情。”桑黛道:“我仔细想了一下,群英会举办千年,三百年前无故停办,我师父、乌寒疏、我爹娘、檀淮大师的爹娘都参加了那次群英会,自那次群英会后他们几乎不怎么见面,明明是好友却避着彼此,这是为何?”
“这次干脆直接动手,我觉得乌寒疏和那幕后人有合作,但是他并不想害我师父,所以直接了当问,或许可以问出来,我不想再跟他们耗下去了。”
宿玄颔首:“确实蹊跷,我去找乌寒疏查群英会的事情,你独自去鬼市的话……要不让檀淮陪你?”
桑黛笑道:“檀淮大师怕是没空,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宿玄只消思考一下便知晓桑黛的话是何意思。
他抱着剑修问:“那你自己去的话,可以应付吗?”
桑黛点头:“不外乎打架,不过……我其实觉得华苓是有事情要告诉我,我若进去一日还未回来,你便来寻我吧。”
“嗯。”
小狐狸亲着她的额头,搭在剑修脊背的手轻轻摩挲。
“把九缳簪戴上,你若有事我可以第一时间找到你的位置。”
“好。”
“若找到春影剑,剑灵可以感受到主人的位置,我们找应衡仙君也会更加容易,黛黛,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桑黛窝在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感受着他灼烫的体温在周身萦绕。
“嗯,宿玄。”
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她找了应衡将近百年了,毫无头绪找着他,抱着应衡或许真的死了的心找了百年。
如今,似乎真的要见面了,她好像真的可以找到应衡了。
当年的事情,只要找到应衡就能问清楚。
他们都不知道那幕后人现在又缩在那里,施窈既然和那幕后人合作,那现在又在做什么,总之一路来,好像一个个圈套在等着桑黛跳。
桑黛微微仰头,小狐狸闭着眼睛,掌心却依旧在轻拍她的脊背。
过去她自己一人查应衡的事情,自几月前开始,身边又多了他。
不管去到哪里,宿玄都和她在一起。
桑黛抿唇轻笑,伸手覆上他的侧脸,剑修手上有练剑留下的薄茧,摸着倒是有些痒,宿玄笑着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占我便宜?”
宿玄握住她的手,侧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桑黛闷笑出声,反问:“不让占吗?”
宿玄心里软乎乎的,桑黛真的比之前变了很多很多,从前的她活得像个小古板,怎么可能会说出这般俏皮的话。
小狐狸亲了亲她的手腕,“让占,随便摸,哪里都可以摸。”
桑黛小脸一红收回手,“不用了。”
宿玄翻身压上去,哼哼唧唧撒娇:“宝贝,再亲会儿好不好?”
“不是毒性压制了吗?”
“不是因为毒性,是单纯想亲亲。”
桑黛没说话,因为宿玄也没让她说话,将剑修压着亲了个遍。
她有些晕乎,脖颈微扬,汗水浮出又被他擦去,喘.息的声音很动听,这种时候的剑修很听话,极其容易被忽悠。
小狐狸边亲她的绵.软之处,边问她:“跟我在一起吗?”
“……嗯。”
“跟我成婚吗?”
“……嗯。”
“想要跟我做吗?”
“……嗯。”
“跟我成婚后就跟你做。”
宿玄轻咬了一口,听到剑修细弱的嘤咛,她推了推他的肩膀,茫然道:“疼。”
小狐狸急忙松口,又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扣着剑修的腰身轻吻。
“黛黛,就是这样,疼了告诉我,舒服了也告诉我,我希望你是愉悦的,不要为了我忍着。”
桑黛趴在他的肩头,坐在他的怀里喘.息。
“……嗯。”
她察觉到小狐狸的手在往下走,刚要阻止他,却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话。
“洗过手,再试试好不好,你多适应一下,今年我的发情期会很严重,我怕伤到你。”
“天色还早,黛黛,陪陪我?”
桑黛咬住他的肩膀,身子在抖,他在榻内放了颗夜明珠,刚好照亮了剑修的脸。
宿玄侧首去看趴在肩膀上的桑黛,她闭着眼睛,胸膛急促起伏,他重的时候她会下意识抬起腰身去躲,轻的时候又会呜咽发抖。
很乖也很纯,特别可爱。
“疼吗?”
“……别问了。”
“黛黛,说话。”
“……不疼。”
不疼就好,那就是舒服哭了。
他摸清楚了一点规律,比如哪里会让剑修舒服,可以更好伺候她。
什么力道又会让她疼,应当避开。
宿玄俯身去吻她的唇,手上动作不停,桑黛的喘.息都被他吞入腹中。
高高在上清冷无情的剑修被他拖下了红尘,宿玄一点不愧疚,反而满心欢喜。
高处太冷,他的黛黛不该独自活在高处。
桑黛在他的手上得到极乐的时候,眼泪根本止不住,身子也没力气,窝窝囊囊坐在他的怀中,两条细长的腿盘在他的腰侧发抖。
宿玄笑出声,拉过一旁的中衣随便擦了擦手,小声道:“我们黛黛太纯了,真敏.感。”
桑黛想反驳,是因为他花样太多,但连开口的力气都没,只能“凶狠”瞪了他一眼。
“真好看,瞪人都这么可爱。”
他不要脸不要皮的模样让桑黛无言以对,她窝囊别过头。
说也说不过他,打又下不了手,桑黛对他毫无办法。
宿玄亲着她的耳廓,声音很轻很柔:“黛黛,我会负责。”
桑黛没说话。
“我做的这些事情,我都会负责,你前脚答应成婚,后脚我就发请帖让柳离雪操持大典,我们立马合籍。”
桑黛的后脑壳对着他,目光却落在扔在里侧的小衣上。
她从里到外乃至于小衣都是他准备的,宿玄一直很用心在照顾她。
桑黛自己过得糊糊涂涂,得过且过,但宿玄一直精心对待她,从未有过半分怠慢,似乎剑宗所缺她的,他都在一点点补回来。
她忽然转过来,与宿玄对视。
脸上还有明显的潮.红,眼角也挂了水花,方才被宿玄逼出来的眼泪。
他替她轻轻揩去。
桑黛忽然开口:“宿玄,我也很喜欢你。”
即使没有宿玄的多,但桑黛也很喜欢很喜欢他。
她触碰他的脸,在他的五官上流连。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改变这一切,宿玄,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会很快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之间的感情一定会是公平的。”
宿玄把她放在榻上,翻身而上亲吻她的红唇。
桑黛攀上他的脖颈,小幅度回吻他。
他的银发落在身上,耳朵立在头顶之上,桑黛抓住揉了两把。
小狐狸艰难呼吸,用力去吮.咬她的脖颈。
“黛黛,你再快些给我答案,我的发情期真的快来了,今年没有你我会死的。”
“……好。”
“宝贝,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我想睡觉。”
“一小会儿就好。”
“……真的?”
“嗯,真的。”
一个时辰后的桑黛一脚踹了上去。
她老是被宿玄骗,偏偏下一次他一撒娇,她就立马又信了他,屡骗屡信,屡信屡骗。
小狐狸喜滋滋抱住桑黛,尾巴在锦被中一下下摇着,恨不得当着她的面摇开花。
“黛黛真好,黛黛真心疼我。”
桑黛没搭理他,低声道:“我要睡觉了,今夜子时还有事呢。”
宿玄啄了啄她的脊骨,自身后抱住桑黛,尾巴垫在她的脑袋下面。
“睡吧,我陪着你。”
桑黛睡的很快,她有安全感的时候就会放松戒备,心也静得很快。
宿玄没有一点睡意。
短短一天,他就跟自家剑修进展到了这一步,他们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都做完了,宿玄之前觉得今年不一定能娶到媳妇,但现在……
他看了眼怀里的人。
今年必定可以娶到她,因为黛黛太心软了。
小狐狸抱紧怀里的人,脸上的笑根本压不下去。
找到应衡仙君,那是桑黛唯一的亲人了,小狐狸一定会得到应衡的认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提亲。
***
高处的山巅之上,圆月伫立在高空,这里地势太高,好像抬手就能碰到月亮一般。
树影婆娑,风声迅疾。
站在城郊的山巅之上,可以眺望整个玲珑坞,这方小城总共也没多少人。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藤蔓想要触碰他的小腿,被他一脚踹开。
“滚开,刚吃了人别碰我。”
藤蔓委委屈屈,抖了抖浑身的叶子,顺带打了个饱嗝。
黑衣青年皱眉:“你恶不恶心?”
藤蔓:“……”
它一根藤怎么就恶心了!
黑衣青年白了它一眼,问它:“你可吃饱了?”
藤蔓点头,抖了抖叶子示意他看。
还有最后一朵花没开。
只剩最后一朵了。
他盘腿席地坐下,这座山下面就是鬼市,远处就是玲珑坞,这两个地方都不会太平。
藤蔓待在他身边,用叶子轻轻碰了碰他。
“干吗?”
藤蔓比手画脚。
黑衣青年挑眉:“你问应衡怎么办?”
藤蔓点点头。
黑衣青年喝了口酒,“死不了就行,随便他。”
藤蔓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费劲把人救了,却又不救到底,拿了丹药却让一个五感尽失的人自己去选,丝毫不怕把人毒死一样,好像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想做,不问原因,不图别的东西,仅此而已。
藤蔓蔫蔫趴在他身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让它吃几个四苦之躯。
黑衣青年喝完了最后一壶酒,他有些醉了,脸颊微红,仰头望着圆月。
“今夜,今夜再吃几个四苦,你就可以开花了。”
***
桑黛一觉睡到了傍晚。
中途醒来过两次,看到宿玄还抱着她在补觉后,也没舍得叫醒他,便又睡了过去。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她终于是睡不下去了,睁开眼思索着要如何悄悄从宿玄怀里出去。
抱着她安睡的小狐狸忽然动了,捧住她的脸吧唧一口亲了上来。
桑黛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捂住嘴:“你干嘛?”
宿玄摸了摸她的头发:“睡醒了?那睡好了吗?”
“……嗯。”
桑黛看了眼窗外,“已经傍晚了。”
他们从昨天进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了,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整天。
宿玄起身,抱着人往水房走去。
“先沐浴,身上难受吗?”
桑黛懒懒趴在他的怀里:“我自己洗。”
宿玄一手托着她,一手试了试水温。
“不和我一起?”
“……不。”
一天没有吃饭,宿玄也不忍再逗她,笑着将她放在汤池中。
“你先洗,我帮你去拿衣服。”
桑黛不敢看他,别过头缩在水里:“……嗯。”
等两人真正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刚下楼便瞧见一个光亮的脑袋和一身着艳丽红衣的孔雀。
檀淮端着碗粥在喝,瞧见两人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咳了咳。
“那个……桑姑娘累了吧,先吃饭吧。”
桑黛:“……”
柳离雪抖了抖扇子,敲了敲一旁的空位:“坐啊,一天了不累吗?”
这话谁都能听懂,小狐狸看了眼一旁脸红的桑黛,颇为自觉扣住她的手。
“走,吃饭。”
桑黛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落座,她身上的痕迹用灵力便能消掉,加上睡的也好,看起来与昨日没有半分区别。
柳离雪和檀淮目不转睛盯着她。
桑黛:“……吃饭吧,都凉了。”
孔雀小声问:“尊主,咱们何日办合籍大典,属下一定办的风风光光,把仙界那群不长眼都请过来让他们看着。”
檀淮凑上前:“贫僧近来应当也无事,还劳烦妖王和桑姑娘给贫僧一份请帖了。”
宿玄神情平淡,垂首为桑黛夹菜,淡声道:“闭嘴,吃饭。”
柳离雪看了眼疯狂喝茶的桑黛和安静剥虾的宿玄,漂亮的眼睛眯起。
“问还问不得了,尊主,你不打算负责吗,说不定桑姑娘都有小狐狸崽崽了。”
桑黛刚喝下的茶猛地堵在了嗓子眼,捂着嘴低声咳嗽,宿玄急忙给她顺气。
“呛到了?很难受吗?”
说罢狠狠瞪了一眼柳离雪:“给本尊闭嘴。”
孔雀委屈:“不是……不是你一直说着想娶桑姑娘吗,都有了夫妻之实你该负责啊。”
桑黛止住咳嗽小声解释:“不是……我们没有……”
“嗯,没有什么?”
柳离雪眨巴眨巴眼睛。
檀淮悄悄偷听。
桑黛:“……”
该说什么?
说没做到最后,不可能有小狐狸崽崽?
可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啊!
宿玄冷声打断:“吃饭,吃完饭办事去。”
柳离雪挑眉,咽下还未说出的话。
也对,还有正事要办。
这顿饭倒是能吃得安安静静,因为桑黛吃饭慢,因此檀宿玄三人也跟着放慢了速度,当吃完之时天色也黑沉下来。
宿玄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本尊去城主府找乌寒疏,满香阁阁主说只许黛黛一人去满香阁,柳离雪你——”
他看了眼孔雀微白的脸色,唇角微抿,道:“你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柳离雪:“?”
“尊主——”
“檀淮你要去何处?”
宿玄没空和柳离雪掰扯,浅眸看向檀淮,沉声问他。
檀淮放下碗,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貌的佛礼,温声回应:“贫僧尚有自己的事情,还请几位见谅。”
柳离雪不知道在鬼市中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但宿玄和桑黛却知晓他的意思。
两人神情平和。
“嗯,好。”
柳离雪困惑看向檀淮,可和尚却起身。
“贫僧尚有事,便先行一步。”
宿玄和桑黛齐齐回应:“好。”
亲眼见檀淮离开,柳离雪惊讶问:“这高阶精怪抓散修一事属于禅宗的事务吧,他不跟着你们去查,有什么事情是非得这时候做的?”
桑黛ῳ*Ɩ 笑着问:“柳公子又怎知檀淮大师所忙之事与这高阶精怪无关?”
柳离雪一愣。
他确实不知道,玲珑坞散修失踪一事与那幕后之人有关,是那人用藤蔓抓走了这些人,而玲珑坞城主乌寒疏修为忽然进境,想必也与这件事有关,他修行的是固心道,若不是因为他的固心道,也不会有这么多散修进入城内。
如今春影剑出现在鬼市,但是知晓应衡下落的应当只有一个幕后那黑衣人,所以他以为是那黑衣人故意引桑黛去鬼市的。
柳离雪觉得,这件事只能从两方下手,乌寒疏和鬼市。
可檀淮却选择了第三条路,没有去任何一方。
柳离雪蹙眉,但自家尊主和尊主夫人看起来颇为淡定,甚至开始闲聊起来。
他们两人这么淡然,柳离雪也只能强自压下心神。
他看了眼门外,夜色越来越浓厚了。
当快要到子时之后,桑黛和宿玄起身走出客栈。
街道上没多少人了,小狐狸看了眼自家剑修。
手腕上绑着长芒,腰间别着知雨剑,头上戴着九缳簪,乾坤袋里也装了很多吊命的灵丹,准备很充分。
他俯身抱了抱桑黛:“黛黛,有事就出来,莫要逞强。”
“好。”桑黛抱住他的肩膀,“若我一日内未曾回来,你便去寻我,好吧?”
宿玄蹭了蹭她的侧脸,亲了亲剑修的耳廓。
“好,我记下了。”
他目送桑黛离开往鬼市瞬移而去。
宿玄收回视线,朝乌寒疏的城主府去。
他们不打算偷摸查了,或许有时候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若乌寒疏不说,那便直接打一顿。
桑黛一路来到鬼市外,这里依旧瘴气遍布,可她不是妖族,解心草的药性对她无效。
她拿起长剑,朝鬼市内走去。
鬼市属于灰暗地带,按理说这里也没有宵禁,桑黛曾经去过的鬼市即使在后半夜也很热闹,人头攒动。
可今夜,玲珑坞的鬼市安静沉寂。
越是往满香阁靠近,那股阴森之气便越是严重。
手腕上的长芒悬立在她的身后,知雨察觉到什么,一直嗡嗡震动。
桑黛停在了满香阁门前。
那栋高七层的阁楼是昏暗的鬼市中唯一的亮光,楼上挂着数十盏灯笼,在这无光的鬼市中,它太过瞩目,也太过诡异。
桑黛神色平淡。
一人款款踱步出来,宽大的裙摆拖曳在身后,乌发及腰,眉眼艳丽浓郁。
桑黛与她对视。
华苓轻声问:“桑姑娘,我等你很久了。”
知雨忽然出鞘,一直震个不停,剑尖直指满香阁内。
桑黛与知雨剑灵心意互通。
知雨在识海中告诉她:
“主人,我察觉到春影的气息了,它就在满香阁内。
玲珑坞(十四)
知雨和春影同为天级法器, 对彼此的气息格外熟悉。
应衡过去找不到桑黛的时候,只需要让春影感知知雨剑灵的位置,顺着剑灵所在的地方准能找到桑黛,桑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自己的佩剑。
知雨告诉她, 应衡的剑就在里面。
在鬼市中, 在满香阁内。
华苓依旧在笑, 倚在门框之上看着桑黛,目光灼灼盯着她, 好似笃定了桑黛会进来一般。
鬼市寂静无人,桑黛用神识一扫便知晓白日那些商贩都不在此处了。
“桑姑娘, 你敢进来吗?”
华苓笑着问。
桑黛淡声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从一开始便是做局引我进来吧, 你知道我能认出来那是假的春影剑, 借此来引我独自前来, 将乌寒疏赶走。”
华苓唇角牵起, “桑姑娘聪慧。”
桑黛问:“鬼市里的人呢?”
“那自然是都走了。”
“你一个满香阁, 有这么大的权力让整个鬼市一扫而空?”
“这便不劳桑姑娘费心了。”
桑黛了然点头:“你背后那人身份不一般, 我想一下,鬼市遍布四界,掌权之人身份不知,有传言说是幽云一带的某个宗门, 既然有能力让整个鬼市都为你让路, 想必是掌权人发的令吧。”
华苓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桑黛安静看着她,并未开口说话。
华苓的情绪收回很快, 不过眨眼间便又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
“桑姑娘果真聪慧, 我是为了引你过来,你这不是也来了吗?”
“春影剑何人交给你的?”
“你若敢进来, 我自然会告诉你。”
华苓转身往里走,桑黛看了眼天边,此刻已经子时过了一刻,宿玄应当也已经到了城主府。
他们没有时间在玲珑坞接着耗下去了,再有几天便是宿玄的发情期,在那之前必须赶回妖界。
桑黛收回目光,迈上台阶朝满香阁走去。
满香阁中依旧如她白日来时,阁中挂了数千的灯笼,整个满香阁一片明亮,是鬼市当中唯一的亮光所在。
桑黛跟在华苓的身后,将她的裙摆看得一清二楚,宽大的裙摆上绣了许多的芍药花。
华苓带她来到了大厅。
她停了下来,桑黛安静停在她身后。
华苓没有回身。
整个满香阁中间是个大厅,而两边则是环绕的楼层,从任何一层探头出来都能看到大厅中的场面,桑黛站在大厅内,仰头后也能看到一间间阁楼。
华苓忽然开口:“我手中有两柄春影剑,一柄真,一柄假。”
桑黛问:“是同一人交给你的吗?”
华苓否认:“不是哦,真的那柄剑是一人给我的,假的是另一人给我的。”
桑黛微微蹙眉,这意思就是说想害她的人是两批?
华苓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珠钗垂在身后,流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满香阁中。
她道:“我拿到真正的春影剑是在一百二十二年前,他将这柄剑给我,告诉我要保管好这剑,等他亲自来取这剑,我等了他一百多年,他都没有来这里。”
一百二十二年前。
桑黛的心跳空了一瞬,一百二十二年前,她刚好十岁,是应衡叛逃的那年。
“他告诉我,此剑暂存在我这里,若他能活下来,他会亲自来取。”
桑黛的呼吸放轻,握剑的手越收越紧:“你为何会答应他?”
华苓还在说:“很多年前,我和我夫君经商,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比寻常人好了许多,在我与夫君成婚的第三年,有一只邪祟逃窜进玲珑坞,彼时我家就在那邪祟逃窜的路上,它闯了进来。”
“家中一百三十口人几乎都死了,夫君护佑我躲进宗祠,他独身前去迎战邪祟,后来,那邪祟要杀了我夫君之时,他来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
华苓道:“他救了我夫君,我从未见过一人的剑可以那般快,那个有元婴修为的邪祟,不到一刻钟便被他压制,我夫君的命保住了。”
桑黛问:“后来呢?”
“我和夫君都很感激他,我说如果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和夫君一定竭力相助,他笑了声没说话,此后我们几年没见。”
“直到一百二十二年前,他来找我了。”华苓回眸,与桑黛对视:“不过几年没见,他变了很多,当时的他浑身是血,与我初次见到的那位温和柔软的人简直像是两人。”
桑黛的呼吸越来越轻:“他将春影剑交给你了。”
“是。”华苓温笑颔首,“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白衣剑修一身的血,乌发松垮披在身上,曾经柔和的目光呆滞无光,走路摇摇晃晃,倒在了华苓的家门口。
她循声出去看到门口的血人吓了一跳,叫来自己的夫君拨开这人的发丝,认出了这张脸。
他醒来后将春影剑留给了她,彼时的剑修低下高傲的头,轻声祈求:“在下想请二位帮个忙。”
华苓知道感恩,恩人这般祈求他们,自然是一口答应。
“在下想将春影留下,请二位保管,若在下可以活下来,自会亲自来取春影,若在下十年内未来……春影,您二位可毁掉。”
春影剑被留了下来。
一晃便是一百二十二年。
桑黛哑着嗓子问:“他没有来,为何你们不毁掉春影?”
华苓眸光沉静,轻声说道:“我们曾经想过毁掉春影,在知道他摧毁了归墟灵脉之后。”
桑黛闭上眼,呼吸好似也因此困难起来。
春影剑是应衡亲自交给华苓的。
应衡叛逃剑宗后被追杀,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了华苓的家,明明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乌寒疏家,但是应衡却并未将春影搁置在城主府,他知道有人知晓乌寒疏和他是旧友,城主府也会被查,因此乌寒疏家并不安全。
他只能想到华苓家,一个普通的小商贩,无人知晓他们相识,也不会有人查到华苓。
华苓说:“他交给我们春影剑之时,告诉过我们,若想毁掉这剑随我们,他走后第三天,仙盟的消息传到了玲珑坞,应衡仙君是摧毁归墟灵脉的凶手,我和夫君曾经想过毁掉春影。”
“……为何不毁?”
“因为不相信。”华苓摇头,接着道:“不相信应衡仙君会是摧毁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凶手,我经商多年看人很准,他的心很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当时和夫君想了很久,我们担心这柄剑被发现后遭到应衡仙君的连累,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要毁掉春影。”
应衡走前看他们的眼神很愧疚,只是丢下一句:“若你们想毁掉此剑,也可。”
华苓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若为了自保毁掉春影剑,应衡也不会怪他们。
华苓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应衡仙君为人确实很好,我和夫君决定来到鬼市做生意,这里鱼龙混杂适合掩盖气息,我开了这满香阁,等了他十年,他依旧未来。”
桑黛神色复杂:“……可你并未毁剑。”
“我想过毁掉,此剑在我手中越久,我便越是觉得心不安,如今四界对应衡人人喊打,若春影在满香阁出现的消息传出去,我和夫君都会因此遭到灭门之祸。”
“……那为何不毁?”
“我夫君不让。”华苓弯起眼眸轻笑,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夫君,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我夫君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当年没有应衡仙君,我和夫君早已没命。”
“你们又等了一百多年?”
“对,直到前一段时间,有人来了,给了我一柄假的春影剑,让我将你引过来。”
桑黛抿唇,已经能猜到是谁做的了:“是鬼市背后那人?”
华苓虽然在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桑姑娘,你可知用假的春影引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桑黛垂下头,看着光滑的青砖,眸光一点点冷下。
“知道。”桑黛的声音毫无波澜:“为了杀我。”
“你不问为何明知你是应衡仙君的徒弟,我们还是要杀你?”
“知道。”桑黛微抬眼皮,刚好与华苓对视,满香阁中浓重的杀意她自然也能察觉出来,“因为你没有办法,你不想杀我,但有人要你杀我。”
话音落下,脚下剧烈摇晃,失重感传来。
七层高的满香阁迅速下陷,转眼间,高耸辉煌的满香阁消失在地面之上,从鬼市彻底消失。
桑黛动也未动,华苓始终端着笑。
待到剧烈的轰鸣声消失之中,满香阁中寂静无声,桑黛转身看向阁外。
木门挡住她的视线,但难以挡住无孔不入的杀意。
桑黛拔出知雨剑,冷声道:“满香阁建立在传送阵法之上,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现在已经不在玲珑坞了,是吗?”
华苓笑道:“桑姑娘聪慧。”
桑黛问:“我师父的春影在你手中,外面那些人知晓吗?”
华苓否认:“那自然是不知晓,否则也不会交给我假的春影,让我引你过来了。”
桑黛反问:“你告诉我那些事情,如今他们知晓春影在你手中,你就不怕他们对你不利?”
华苓轻笑出声,声音缥缈恍惚:“桑姑娘,有时候被逼到绝境,我们这些小人物也会有很大的勇气去做某件事。”
紧闭的满香阁大门被轰然撞开,桑黛凝眸看去。
她看到乌泱泱的人,起码三四千人。
整栋满香阁被转移到百里之外,桑黛看到一片荒野,此刻荒野中站满了人。
桑黛微微眯眼,看清楚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幽云……施家?”
她知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
人群散去,从中开出一条小道,尽头站着一女子。
一身粉裙,眉目秀丽,明明才十月,她却穿了厚厚的袄裙,面色格外苍白。
身后跟着个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郎,身怀神兽血脉,却在一个人修面前卑躬屈膝。
桑黛与施窈很久没见过,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那次大战之中,如今都过去四个多月了。
剑修冷脸相对,施窈捂着嘴轻咳两下,却还是端着笑意。
“桑师姐,我等你好久了。”
***
城主府内安静沉寂,今夜月色很稀松,宿玄与桑黛分开后很快便赶到了城主府。
九尾狐站立在高处,垂眸看着昏暗沉寂的城主府。
银发被夜风扬起,带动黑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城主府内的守卫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宿玄知晓乌寒疏大概在何处,没有去别的地方,径直往东南方向赶去。
竹林中无光,宿玄一路瞬移过去,林间尽头的石室外,阵法早已被桑黛捣毁。
宿玄不用破阵,直接来到了石室外面。
那间石室不大,宿玄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楚一切,三面墙上悬挂着壁画,里面除了三幅画只有一人。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画,旁边散了十几个酒瓶,似乎是喝了两天的酒,宿玄站在外面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酒意。
他并未进去,负手等在石室外。
宿玄知晓,乌寒疏早已知晓他来了。
石室里的人还在喝酒,宿玄靠在石门边微微仰头去看三幅壁画。
除了乌寒疏,他其实并未见过这画上的其他五人,桑黛的父母、檀淮父母、应衡,这些都是活在别人话中的人。
宿玄看到紫衣青年和身旁的绿衣女子,桑黛长得很像他们两人,而一旁的应衡……
桑黛周身的气息与应衡也很像。
“你认得他们吗?”
石室内久坐饮酒的人缓缓开口。
宿玄冷声回:“不认识。”
“那夜来的那位女子认识他们吗?”
宿玄道:“认识。”
他果然记得那晚的事情,记得桑黛来了这里。
乌寒疏沉默一会儿,喝完了手里捧着的酒,酒瓶被搁置在地面之上。
他望向画上的紫衣青年和绿衣女子,轻笑了一声:“她长得可真像他们啊……”
“眉眼像了阿萱,但轮廓又像了白於,特别像,有阿萱的温柔,又有白於的坚韧。”
宿玄声音淡淡:“你与这画上的两人是何关系?”
乌寒疏重新开了一瓶酒,轻声说道:“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宿玄反而笑了:“普通朋友可不会这般供着彼此的画像,在城主府打了个石室,外围布下阵法仅仅为了护着几幅画。”
乌寒疏并未回头看宿玄,低声道:“是啊……我都不敢对外说我们是朋友……”
宿玄双手环胸靠在门上,石室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影昏暗绰约。
他急着去找桑黛,根本不想跟乌寒疏废话:“说吧,玲珑坞城内散修失踪一事、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以及当年群英会的事情。”
他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乌寒疏身子顿住,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宿玄等了近一刻钟他都没有开口,小狐狸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
“乌寒疏,本尊不想跟你多废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开口说出来。”
“我不说你会怎样?”
“本尊会打到你说。”
这画上的六人,宿玄敬重应衡仙君,因为他是桑黛的恩师。
敬重微生萱和白於仙君,因为他们是桑黛的爹娘。
其余人与桑黛毫无关系,小狐狸本身也不是多有礼貌的人。
乌寒疏笑了几声,撑着身体站起身,因为喝的酒太多,走路有些不稳,晃悠着转过身。
宿玄并未易容,依旧是昨日白天见到乌寒疏的模样,只是将黑发变回了自己的银发。
乌寒疏从那一头银发便知晓宿玄的身份。
他的脸很红,眼神已经有些不清明了,瞧见宿玄之后挑眉轻笑:“妖王大人怎么会来我这里?”
他打了个酒嗝,宿玄顿时后退几步,眉头一皱很是嫌弃的模样。
乌寒疏捂住嘴:“抱歉,喝多了……”
宿玄越发不耐:“乌寒疏,你说不说?”
乌寒疏闲散笑着:“你是妖王……那夜来的人便是剑宗桑黛吧,如今四界人人知晓,妖王宿玄娶了剑宗桑黛,两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成了道侣。”
宿玄没有说话,不否认便是默认的态度。
乌寒疏的神情有些恍惚,声音也轻了很多:“桑黛……她是应衡仙君的徒弟,应衡从不收徒的,她长得与阿萱和白於那般像,所以她……她真的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啊……”
应衡从不收徒,却主动收了桑黛,一个家都未成的人收了个三岁的奶娃娃做徒弟,手把手将她养大。
乌寒疏捂住眼睛,闷声笑了起来:“原来他们还有血脉啊……我一直都不知道,当时大战之时我明明也去了,可我也丢下了桑黛……我以为她只是剑宗的弟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若知道怎可能会抛下她……”
宿玄反问:“你很后悔吗,很愧疚吗?”
乌寒疏呢喃:“我后悔……我对不起她……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怎么可以与旁人一样抛下了她……”
宿玄冷嗤,只觉得这人也一样惺惺作态,不想再多废话,冷声道:“她就是来查当年的事情,你若愧疚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本尊,若你不说本尊便拆了城主府,打到你说。”
乌寒疏叹气,“妖王大人果然与你在外的名声一般,脾气暴躁又爱打架。”
宿玄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来之前桑黛便说过,不用介意她,乌寒疏是应衡和她爹娘的好友,但桑黛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若一直不说可以用些手段。
瞧见某只狐狸的业火都燃出来了,乌寒疏朗声笑着,捡起了地上的一坛还未开封的酒递给宿玄。
“妖王大人不若喝几杯酒,坐下来好好聊聊?”
宿玄看也未看他递来的酒瓶:“不必,本尊不喝酒。”
这话自然是假话,说出来乌寒疏都不信。
他又盘腿往地上坐,自顾自拆了酒塞:“你要问什么啊,让我从何讲起,是说当年群英会上我们的相识,还是说我的修为进境,亦或是玲珑坞内的散修失踪?”
宿玄冷声道:“从头到尾,你都给本尊一字一句说出来。”
乌寒疏捧着酒瓶,目光晕晕乎乎:“……你来了这里,那桑黛去了哪里?”
说完不等宿玄回答,他又笑着说:“我真是说胡话了,你若是来了这里,桑黛定然是去查春影剑了……可那柄春影剑是假的啊,那真的春影在哪里呢,谁放的假剑……”
宿玄算是听明白了一件事:“你不知晓春影剑幕后的人?”
“我知晓的不比你们多。”乌寒疏抬眸与他对视,两人一坐一站,“我也是刚知道春影剑在鬼市的,去了才知道那是假的,真正的春影剑我不知道。”
宿玄眉头紧皱。
若乌寒疏与那黑衣人有合作,可他并不知晓春影的事情……那春影剑便不是那幕后人放的,就说明还有第二队人想要引桑黛去鬼市。
难道是……
小狐狸的脸色瞬间阴沉。
是施窈。
用春影剑引桑黛去满香阁的是施窈,他早该猜到的。
传言说鬼市掌权人是幽云一带的某个家族,而施夫人本家便是幽云地带最大的家族,施家的势力很大也很隐蔽,因此施夫人明明参与进了献祭弟子一事,仙盟已经定罪,施家却仍然可以保下施夫人,背地里不知道往仙盟某些长老手中塞了多少灵石。
宿玄下意识想要去找桑黛,刚转过身,乌寒疏忽然开口拦住了他。
“妖王大人,即使鬼市有埋伏,你夫人也还能应付一会儿,但我要说的事情,过会儿可不一定能说了。”
宿玄猛地转身回眸。
乌寒疏的唇角溢出黑血,自脖颈上渐渐有黑纹爬上。
他的生机在迅速流失,却依然在笑:“妖王,你可知道四苦到底是何东西吗?”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
“四苦之毒可以杀了我们所有人,除了桑黛。”
***
荟青山距离玲珑坞百里远,山势不高,但地势凶险。
应衡再一次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荆棘扎透了他的腿,血水将白衣染透,他没有痛感,并未觉得有什么。
春影告诉他,他的左手边有根藤蔓,拽着那根藤蔓便能上去。
应衡艰难爬上去,摸索着找自己用来探路的树杈。
白衣剑修浑身狼狈,完全没有过去的一点整洁。
他在识海中与春影对话。
起初的春影只是单纯指路,春影的话不多,与知雨一般话少。
直到应衡再一次摔倒在山沟中,凡人若是这般摔早就摔死了,但应衡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即使没了灵根,毕竟经过天雷锻体,体格非凡人可比。
这一次周围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应衡爬上去数次都跌了下来。
他有些没力气,坐在巨石上积蓄体力。
春影剑忽然开口:“主人。”
应衡茫然回应:“春影,周围还有路吗?”
春影却并未回答他的话。
它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应衡很了解春影,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揪紧。
“春影……你感受到了什么?”
应衡什么都听不到,风声、蝉鸣声、树叶刮动的沙沙声,于他而言都只是无尽的虚妄与沉默。
他只能通过识海与外界沟通。
识海中的剑灵告诉他:“黛黛来了。”
应衡初时很茫然。
他的嗓音沙哑:“……你说什么?”
“黛黛来了,我感知到了知雨剑,知雨的剑灵在尝试和我联络,但我如今被关在结界内,我无法联系它。”
春影只能借助与应衡的主仆契约相隔千百里去联系他,但却不能和没有契约关系的知雨沟通。
它可以收到知雨的消息,却无法回应它。
应衡抖着声音问:“黛黛……黛黛去了哪里?”
“我们如今在幽云城,黛黛被……围杀了。”
应衡忽然站起身,不管不顾往上爬。
他好像突然多了很多力气,抓住一旁的石头用尽力气往上爬。
跌下了好几次,终于艰难爬了上去。
应衡站起身,忙往山下走。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借助春影的指引。
春影说:“黛黛是来寻我的。”
应衡呼吸颤抖:“我去寻你。”
“我去寻黛黛。”
“春影,我去找你们”
玲珑坞(十五)
四苦荼毒, 归墟覆灭,这是很久之前桑黛也跟他说过的话。
他们都不知晓四苦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覆灭整个归墟,这几乎相当于毁掉修真界。
乌寒疏的身上爬上了更多的黑纹, 从衣领之内往外蔓延, 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此种黑纹。
“妖王, 你知晓四苦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宿玄的脸色很冷,问他:“你为何会知道它?”
乌寒疏笑着说:“我三百年前便知晓这种东西了。”
他身上的黑纹越爬越多, 宿玄眸光也冷下,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 用灵力强行压制乌寒疏身上的黑纹。
这一接触便直接感受到了乌寒疏身上的死气。
宿玄弯腰与他对视,淡淡收回了手。
没必要了, 乌寒疏的心脉基本枯竭大半, 死期也就在这几日了。
宿玄站直身体, 有些嫌弃这屋里的酒气, 又懒洋洋往门口一站。
他对乌寒疏没什么同情心, 作为城主毫无作为, 散修失踪一事背后也有他的推动,若在妖界宿玄定是要治他的罪。
乌寒疏笑了笑,并未在意宿玄的无礼,放下手中的酒。
“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既然是桑黛的夫君, 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无妨,趁现在还有时间……他还没来……”
后半句话嘟嘟囔囔有些听不清。
宿玄靠在墙上没说话, 俨然是等乌寒疏先开口的态度。
乌寒疏喝多了, 醉醺醺道:“事情太复杂了,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他垂下头, 目光茫然,呢喃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
“太久太久了,三百年前的群英会在玲珑坞举行,应衡代表剑宗前来参加、白於仙君代表苍梧道观来参加,微生萱是来玲珑坞寻人的,阴差阳错参加了群英会,而韶溪和檀暮清当时都是散修,也来参加了群英会,而我是主办那一届群英会的人。”
韶溪和檀暮清,宿玄一听便知晓是檀淮的爹娘。
“当年的群英会因为一些原因推迟了许久,修士们驻留在玲珑坞,我们六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微生萱和白於是在玲珑坞成的婚,韶溪和檀暮清当时也心意相通,一切都应该好好走下去的,一切本应该好好走下去的……”
他越说声音越低,身上的黑纹也愈发多。
宿玄看不出来,为何他忽然间便这般虚弱,明明昨日在满香阁见到之时还好好的。
乌寒疏忽然笑起来,眼角晶莹的水花却告知了宿玄,他并不是这般开心。
宿玄眼眸半眯,问:“群英会发生了什么?”
乌寒疏微微仰头哟哟,眼角的泪花明显。
“群英会啊……死了好多人……”乌寒疏道:“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年参加群英会的人,最后大多都死于疯病,如今呢……我恐怕也快了。”
疯病。
宿玄脸色一冷:“为何这般说?”
乌寒疏身上的黑纹越来越多,宿玄上前一步要给他传送灵力吊命,可乌寒疏却举起手阻止了宿玄。
他依旧淡然,好像即将走向死亡的不是自己一般。
乌寒疏僵着身体抬起手腕,他用灵力凝化出利刃,在腕间划了个口子。
血水涌出,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根断藤。
宿玄一眼就看出来那断藤是来自于哪里了。
断藤的尖刺感应到了灵力,扎进他的伤口中疯狂吸食血液,原先有些萎蔫的蔓身逐渐多了更多生机。
他的灵力中涌出了一股股黑气。
宿玄前不久刚见过这种黑气,小狐狸微微挑眉:“这是什么?”
乌寒疏笑着道:“四苦,这才是四苦,真正的四苦之毒。”
宿玄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下去。
他紧紧盯着乌寒疏泄露的灵力上缠绕的黑气,这东西只有桑黛没有,这竟然是四苦?
“四苦到底是什么?”
乌寒疏任由藤蔓吸食自己的血液,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四苦啊……那是会使人发疯的东西。”
“……什么?”
“如你所见,我的灵力中带了四苦,不仅是我,除了桑黛之外的所有修士都带了四苦之毒,这毒素会侵蚀经脉,修为越高,越容易发疯。”
乌寒疏看了眼宿玄,微醺的眼睛眯起:“妖王大人猜,为何修真界很多年都没有出过渡劫修士,为何修士的寿命越来越短?”
“难道不是因为归墟灵脉受到侵蚀?”
“可又是什么侵蚀了归墟灵脉?”
宿玄哑声。
这么多年了,从六千年前归墟灵脉被侵蚀,灵脉大幅度衰弱,修士们修行越来越困难,这件事传了这些年,可从来没人说过是因为什么才导致归墟灵脉被侵蚀的。
民间传闻太多,传到现在已经有很多说法,无从辨别真假。
可如今……乌寒疏的话让宿玄不得不想到另一点。
宿玄问:“是四苦?”
乌寒疏压下脖颈上的黑纹,轻笑点头:“四苦侵蚀了归墟灵脉,靠灵脉修行的修士体内自然也带了四苦之毒,这毒素会逐渐侵染经脉,修行越久,修为越高,等到了一定的境界,四苦便会吞噬你。”
“那么,自然就疯了啊。”
宿玄总算听明白了。
过去有太多修士死在雷劫之下,雷劫太过考验修士的心性,四苦侵蚀人的心神,那么天雷之下便极易疯癫,从而死在雷劫之下。
要么被四苦侵染神智,心境彻底破碎,走火入魔成为邪祟,从而被四界斩杀。
“我们所有人的体内都带了四苦,只有桑黛没有。”乌寒疏呢喃:“只有她没有。”
宿玄沉声问:“ῳ*Ɩ 为何只有黛黛没有?”
乌寒疏摇头:“不知……那藤蔓喜吃四苦,我们任何一人动用灵力,那藤蔓都会因此躁狂,只有桑黛不会……它对桑黛毫无兴趣,只有桑黛的灵力纯净没有一丝四苦之毒。”
“城内的散修也被那藤蔓吃了?”
乌寒疏惨笑点头:“是啊……那藤蔓喜欢四苦,那些散修没有经历正规的教习,修行的道术不正,身上的四苦最是浓郁,我突破化神境,他们是来寻我用固心道帮他们稳固心境的……”
宿玄冷声:“那人帮你冲破固心道,让你引那些散修进城,他在城内杀人?”
乌寒疏点头:“对。”
宿玄直接被气笑了,“乌寒疏,你但凡在妖界,本尊早便剐了你了。”
乌寒疏只顾着呢喃:“我该死……我确实该死……”
宿玄一点也不想听乌寒疏说这些废话,直截了当开口:“告诉本尊,当年群英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些修士们在此后几百年里相继死去,群英会从此取消,他们六人不敢见彼此?
宿玄直觉,这件事与这莫名其妙的四苦有关系。
可乌寒疏却只是仰头看他,轻声道:“妖王,再有三日就要到我们的三百年之约了……”
宿玄蹙眉,只觉得这人开始装疯卖傻起来了,沉声威胁:“乌寒疏,本尊在问你话,你若再不说便真的要动手了。”
乌寒疏笑道:“说不了,宿玄……那是天命,我们都说不了。”
他的目光宿玄的身后,唇角勾起笑意。
“宿玄,有些事情,真的就只是天命。”
宿玄顿了一下,随后骤然回眸。
青梧剑出,挡住了从身后打来的浓重黑刃。
宿玄瞬移至远处,冷眼看着虚空中的人。
乌寒疏躺在地上,仰头去看三面墙上悬挂的画,神情恍惚好像根本不在乎宿玄这边。
高空之上,一人悬空伫立。
那人依旧是在雪境中的一身黑衣,戴着与上次一模一样的面具,看不出来五官,但周身浓重的黑气让人看了就讨厌。
他居高临下看着宿玄,面具下的眼眸还带着笑。
宿玄咬牙切齿:“是你。”
原来乌寒疏方才呢喃的是“他还没来”,指的是这个人?
黑衣青年看了眼躺在石室中的乌寒疏:“你与我做交易,就只是为了那盆花?”
宿玄心下一沉,下意识往石室内看去。
乌寒疏脖颈上的黑纹越来越明显,周身的死气也逐渐加重。
他撑起身体慢悠悠爬起身,转身看向悬挂在正中间的壁画。
那是他们六人的最后一张画。
他道:“我们曾经定下三百年之约,花开之时,便是再见之日。”
宿玄想起了桑黛说过的话,在乌寒疏的屋内看到的那盆花,徴景十三年共栽之。
他冷声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黑衣青年挑眉:“那朵花早该死了,他将那朵花的灵识栽在了自己的识海当中,用魂力养着它,可他不过是元婴修为,身上的四苦已经快要吞噬他了,我压制了他的四苦,助他步入化神境,让那朵花也有再开之日,我是在做好事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又道:“啊,对了,你那朵花应该快开了,你不去看看吗?”
乌寒疏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关键点,急忙转身,走路跌跌撞撞。
“对……对……我的花,我们的花……”
他毫不在意宿玄还在这里,对桑黛的生死好像也没了过多的关心,酒劲上头,整个人跟个醉鬼一般朝别院跑去,甚至中途还摔了几下。
乌寒疏对桑黛的愧疚,仅仅只让他告诉了宿玄什么是四苦,但远比不上他的那盆花。
桑黛在他的眼中,是微生萱和白於的孩子,所以他告诉宿玄这些事情,比起桑黛的生死,他更在乎那盆花。
宿玄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抬眸望向高处的黑衣青年,鸦青的睫羽微抬,业火在身后燃起。
“你到底为何要杀黛黛?天道派你来做什么?”
黑衣青年挑眉:“你竟然能猜到是天道,唔,我倒是没看错人。”
他那一句话说的云里雾里,宿玄不愿再废话,飞身朝他打去。
黑衣青年气定神闲,只顾着躲却根本不反击。
“你这么急着跟我打架,可我是来让你看一件事情的,宿玄,你要不要看?”
“滚。”
黑衣青年弯眼,接住宿玄的业火刃,却又转眼间出现在宿玄的身后,径直朝他的后心劈去。
青梧剑翻转过来,剑身抗住由黑气凝成的弯刃。
宿玄瞬移至地面,在看到那人的招式之后,琉璃眼底杀意迸发。
黑衣青年并未下来,依旧悬立在虚空,薄唇微弯道:“宿玄,你可知晓当年微生家灭门究竟是为何?”
宿玄声似寒冰:“为何?”
“因为桑黛。”那黑衣青年笑着说:“因为桑黛不受四苦侵蚀,所以四苦要杀了桑黛,所以被四苦逼疯的人都会围杀桑黛,所以微生家也因此灭门。”
宿玄薄唇紧紧抿起,看似面无表情,但垂在衣袖中的手却缓缓攥起,轻轻颤抖。
“宿玄,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翎音看到的新天命,桑黛依旧是你们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当中死得最早的一个,她真的会被围杀在归墟哦。”
他的尾音上扬,似乎这是件很愉悦的事情,他在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
“而你,你在她的身边,你也会陪她一起死去,桑黛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宿玄,你猜我若是将四苦和桑黛的身份说出去,四界会不会集体围杀她?”
宿玄的手抖个不停,长睫轻颤,瞳仁骤缩。
会吗?
当然会。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桑黛是唯一不受四苦之毒侵蚀的人,也是唯一会覆灭归墟仙境的人,她是修真界最大的隐患。
一个天级灵根觉醒者,死了便死了。
但归墟仙境是四界的根基,决不能亡。
“所以,只要我说出去这件事,桑黛就必死了哦。”
黑衣青年微笑道:“因为你们太弱小了,你一个大乘初境,她也是大乘初境,你们如何活下去?”
“连渡劫都不是,八十一重天的劫雷你们能抗住几道,四界那么多大能围杀你们两个大乘境修士更是轻而易举,寡不敌众,你可知晓这个道理?”
明明应该淡定的,明明知道或许他说的都是在故意激怒他,可当听到他的话之时,宿玄根本冷静不下来。
微生家因为桑黛灭的门,这件事若是让桑黛知晓,她定是接受不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若桑黛和四苦的关系暴露,桑黛是唯一可以覆灭归墟的人,那么桑黛……
定是会被四界围杀。
翎音说的天命都会发生。
宿玄紧抿着唇瓣,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手,俊美的脸上毫无情绪,一身黑袍沉默陷进黑暗之中。
他忽然笑了:“对啊,你说的对,这件事是不能让外人知晓。”
业火自脚下延绵开来,重重火焰吹动墨黑的长袍,银色的长发在热浪中翻转。
眨眼的功夫,宿玄已经瞬移至他面前。
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弯弯,笑意却不到眼底,反而尽是寒冰冷意。
他反手召出青梧,剑身之上缠绕着业火,一剑捅穿了那人的腰腹。
“那我便杀了你,你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浓重的黑气从黑衣青年的腰腹间贯穿出来,他抬头看了眼天边渐渐聚集的浓云,淡声一笑。
“好呀。”他的声音依旧是笑盈盈的,“那你便来杀了我吧。”
“宿玄,我死了,就不会有人知晓这件事了哦。”
知道他在故意激怒又怎样?
宿玄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
杀了他,就不会有人知晓桑黛与四苦的关系,四界也不会围杀桑黛,这一切都会烂在他们的肚子里,桑黛绝不会死。
没有人可以杀她。
***
夜虽已深,但城内并不安稳。
藤蔓自地面中窜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化出数以千计的藤蔓游走在玲珑坞的巷道之中。
飞花阁中歌舞升平,修士们坐在大厅中饮酒。
一修士醉醺醺道:“剑宗宗主沈辞玉心境大跌,来了城主府请乌城主帮忙修补心境,以人家的交情,应当得等帮他修补过后才能来这里办宴,届时我们才能去找乌城主修补心境。”
“沈宗主如今心境大跌,乌城主还会有余力帮我们修补心境吗?我来这玲珑坞……可是为了他啊。”
“不知,反正他放了话出去,这里要设宴,他肯定是要来的,我们等着他就行。”
柳离雪被吵得睡不着,他坐在窗边眺望远处,子时已经过了很久,也不知宿玄问出来了没有,桑黛又是否打听到了春影剑。
孔雀面色依旧苍白,丹药被摸走,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吊命的东西,只能用桑黛的乾坤袋中那仅存的丹药想办法稳住自己的经脉。
“小二,再点壶茶来。”
柳离雪头也不回,依旧撑着下颌淡声说话。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拂到脸上,他却并未觉得冷,撑着下颌仰头望月。
乌云渐渐吞噬圆月,月影被浓重的云层遮挡,周围越发昏暗。
柳离雪心下困惑,今夜本该月明星稀,这浓云是哪里来的?
而且这云层所在的地方……
怎么好像是城主府?
柳离雪刚要端茶喝,可桌上始终未曾上新茶。
“小二?”
他回眸看去。
他的后面原先坐了十几个人,本来是在饮酒,可如今……
粗壮的藤蔓缠绕上他们的脖颈,那些人惊恐瞪大了眼睛,朝柳离雪的地方看来。
远处饮酒的修士哆哆嗦嗦站起身,刚要拔剑劈过去,柳离雪拍桌站起来。
“不能动灵力!”
可已经晚了,那剑修的灵力加注在剑身之上,剑光朝藤蔓劈斩而去。
一根藤蔓断裂,却分化出更多的藤蔓,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调转方向朝他冲来。
蔓身上的叶子长出了獠牙,两片硕大的叶子一张一合将那人包裹进去,一声痛呼被生生截断。
咀嚼的声音骇人,飞花阁中的修士们吓得惊慌失措。
柳离雪立即道:“不能动用灵力!”
他当时看得没错,这些藤蔓对凡人不敢兴趣,只有当用了灵力后,灵力上缠绕的黑气会激怒它,它会瞬间起了杀意,当时的柳离雪便是在动了灵力之后,那藤蔓忽然疯狂起来。
客栈中的藤蔓越来越多,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有时会爬上修士的身躯。
它像是在闻什么东西,那些散修浑身发抖,下意识要动手反击,却又被柳离雪拦住。
“让它闻,不动灵力就不会死!”
它只吃那黑气,他们的血肉中没有黑气,只有灵力带了黑气。
散修们不知道这红衣妖修究竟是谁,但瞧见藤蔓爬上柳离雪的身体,他一动不动薄唇紧抿,即使那藤蔓上的叶子中已经长出了獠牙,獠牙在他的脖颈上轻蹭,似乎在寻找哪里下嘴比较好,他依旧没有动。
不懂灵力,只是冷眼看着缠在身上的藤蔓。
不过几息工夫,那藤蔓似乎不感兴趣,蔫蔫离开了他。
柳离雪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赌对了。
它们真的只吃灵力中的黑气。
散修们闭上眼睛,咬牙忍着强烈的恐惧,整间客栈被藤蔓缠满,楼上不断有惨叫传来。
阁楼上休息的修士们并不知晓不能动用灵力,在睡梦中被藤蔓惊醒,自然是下意识反击,灵力上的黑气会激怒这些藤蔓,从而让他们成为这藤蔓的腹中之物。
柳离雪不敢动灵力传音,单凭人声那些修士根本听不见,他想救人也没办法。
一刻钟后,整栋客栈除了没有灵力的凡人,以及在大厅中不敢动弹的散修们,血水从楼上窜下来,客栈陷入沉寂。
藤蔓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些散修们都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对他们完全不敢兴趣,于是蔫蔫退下,继续游走在城内寻找新的猎物。
柳离雪双腿一软,撑住桌子稳住身体,大口大口呼吸着,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幸存下来的修士们跌坐在地,有人崩溃大哭,有人小声道谢。
“多谢道友,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柳离雪压根没管他们,他看向窗外,整个城内四通八达的全是藤蔓,随处可见,远处不断有惨叫声传来。
这些藤蔓似乎在寻找猎物,主藤并不在这里,柳离雪并未见到那根开了花的藤蔓。
当时袭击他的那根藤蔓有意识,主藤分化出了数以千万的藤蔓,蔓身上还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如今游走在城内的并没有那根藤蔓,这些藤蔓身上没有花、更没有花骨朵。
没有自我意识,只靠灵力吃人。
柳离雪看了眼天边的云,已经完全遮蔽了月光。
那云不像是要下雨的症状,更像是……
劫雷。
谁要渡劫了?
他没工夫管这些事情,翻身跳出窗外,没敢动用灵力,快步朝城外跑去。
如果他没记错,玲珑坞城外不远处便是禅宗的一个门派,如果这些藤蔓今夜真的要屠了整个玲珑坞,宿玄和桑黛各自被困住,檀淮不知所终,只靠他一个重伤的元婴妖修是绝对无用的,只能去搬救兵。
柳离雪跃上房顶,一边往城外跑,一边给宿玄的通信玉牌留音。
***
桑黛面对的是几千修士。
她依旧淡然,目光看向通道尽头的施窈。
施窈身后跟着毕方。
而她的右后方,站着个紫衣女子,模样美艳,是桑黛见了一百多年的脸。
桑黛唇瓣紧抿,执剑的手忍不住一紧。
施夫人看向她的目光全无曾经的温柔,过去是装出来的母女之情,如今真相都败露了,也没必要再多做伪装。
“窈窈,今夜便能为你换灵根了。”
施窈笑道:“多谢阿娘相助。”
阿娘。
她终于改口了。
桑黛微微垂眸,喉口有些干涩。
剑修的情绪恢复很快,再抬眼之时已经全是淡然。
“你们杀不了我。”桑黛环顾了一圈,轻声道:“你们当中修为最高的是毕方,化神境修士,其余都是元婴和金丹,杀不了我的。”
施窈唇角的笑险些垮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桑黛还是一如既往自信,无论面对多少不公和危险,她好像一直都这样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
这才更让人讨厌。
“是吗,师姐?”施窈笑道:“那不如来试试吧?”
毕方拦住施窈的腰身让她迅速后退。
施夫人微扬下颌,“拿下她。”
“是!”
数千名修士齐齐列阵,桑黛刚要冲出去,便听到身后的华苓轻声开口。
“桑姑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桑黛一愣,回眸的瞬间,华苓抬手打开击碎了满香阁墙壁之上的暗室。
白雾从四面八方的气道中涌出,整栋满香阁被雾气侵蚀。
桑黛对华苓并未设防,急忙用灵力封住口鼻之时,但却已经吸进了一些雾气。
华苓的眼底含泪:“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应衡仙君……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迷迭香药效很快,神医谷那小怪物亲自研发的东西,只需要一点便能让化神修士晕上许久,大乘也会受影响,这东西致幻,桑黛的眼前一晕。
她摇头果断割了自己一刀,疼痛让脑子清醒了过来,迅速掏出乾坤袋中的解毒丹吃了一颗。
桑黛沉沉看了眼华苓,原来方才华苓跟她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卸下她的防备。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算计了,并未说话,没有出口职责华苓。
人这一生难免被背叛,桑黛见得多了,如今竟然毫不在乎了。
她这一路走来,真心待她的人不多。
桑黛沉默收回视线,拔出知雨剑冲入人群之中。
蓝色的衣摆很快被数不尽的修士们淹没,只能透过一阵阵剑光猜到她在何处。
华苓苦笑,微微垂眸,眼泪落下。
迷迭香无解,桑黛也只是暂时压制住药性,她越是动用灵力,那迷迭香便越是侵蚀经脉。
一人从后门进入满香阁,来到她的身边。
华苓抬眼看去,粉裙女子笑盈盈问:“春影剑在何处?”
华苓冷嗤出声:“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依旧没有将我的家人带来,在我没有见到他们之前,春影不可能给你。”
施窈看了眼毕方,毕方会意。
红衣少年瞬移至华苓面前,单手扼制住她的脖颈,华苓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毕方冷声问:“春影剑在何处?”
华苓艰难开口:“我说了……我家人安全,春影我会交给你们……否则,你便杀了我 ,这辈子你也找不到春影剑……”
“你不是……想要那柄天级法器吗?”
毕方的手越收越紧,眼看便要将华苓掐死,她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但死活就是不肯开口。
在华苓断气的前一刻,施窈觉得甚是没意思,淡淡挥了挥手。
“放下她吧。”
毕方松了劲,华苓跌坐在地剧烈咳嗽,头上的珠钗一摇一晃。
施窈站在满香阁内,外面的荒野之中,数千人在围杀一人。
绫罗穿梭在人群中替主人绞杀修士,知雨剑光四起,始终凛然。
施窈端着笑,可一只手却死死扣着手背。
桑黛即使中了迷迭香,但剑意依旧强劲,这么多年了她始终都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了,却又能转头得到更多。
毕方道:“大小姐,您便在此处看着,桑黛打不过这么多人的,没有那只孔雀在这里,她一个剑修单靠灵力扛不住神医谷那小怪物的迷迭香。”
施窈一言不发。
桑黛越来越晕,一不留神被身后之人捅了一剑。
疼痛让她暂时清醒,桑黛已经打了近两个时辰,如今天光破晓。
周围倒下了遍地重伤的修士。
可还是有很多人,施家训练有素,前锋倒下便会有后援顶上,包围成圈将剑修困在其中。
知雨的剑灵在脑海里唤着她的意识。
“主人,打不完的,得想办法离开,城内可能也出事了,我联系不上青梧的剑灵。”
桑黛脚步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一人找准时机挥剑砍下,在剑修的手臂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主人,不能打了!”
长芒和知雨齐声阻止。
桑黛摇摇头努力清醒,轻声回:“不打出不去。”
太多人了。
桑黛反手握剑,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剧烈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剑修的眉眼冷冽,调动灵力引到知雨剑身之上。
大片雷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骇人的威压自上压迫而下,知雨和长芒瞬间便知晓了桑黛要做什么。
“不可!你本就因迷迭香受困,不能动用大量灵力引天雷!”
毕方有些诧异:“大小姐你猜对了,她还真的会引雷。”
施窈笑道:“她急了,城内出事,宿玄联系不上,她急着去救人。”
毕方问:“是谁做的?”
施窈道:“除了那人和那根藤还能有谁?”
毕方颔首:“看来那人想先杀了宿玄,届时再对付桑黛便好办多了。”
施窈冷笑:“希望他真的是去杀人的。”
施夫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来,拽住施窈的手腕要将她拉向远处。
“窈窈,她要引雷了,先离开这里。”
施窈温顺应下:“是,阿娘。”
毕方一把抓起地上瘫倒的华苓,四人一起瞬移至远处的山巅之上。
而围杀阵中,桑黛咬牙忍住血气,调动之前雪鸮留给她的归墟灵力,知雨剑柄上的天虞石疯狂转动,金黄的灵力流通向剑身的花纹沟壑当中。
“主人!”
桑黛反手压下,紫色的雷电自万丈高空落下,却并未伤她分毫,而是直接引到了知雨剑身之上。
剑光裹挟着粗壮的雷电劈斩而去,强大的威压迸发,山崩地裂,硝烟四起。
毕方和施夫人连忙带着华苓和施窈瞬移向更远的地方,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那座高山上爬上裂纹,尘土扬起,轰隆声传向数十里外。
那座山……
倒了。
施夫人不可置信:“她明明中了迷迭香,纵使迈入大乘后可引四十九重天的玄雷,怎可能这般强悍?”
三千余人的包围,竟然还能绝地逢生?
施窈笑容僵硬,声音阴沉:“强又怎样?她压制迷迭香用了大量灵力,如今又强行调动灵力引天雷,她又战了这般久,定是撑不过去。”
当硝烟散去,只余下满地重伤的弟子们。
剑修的蓝衣破烂,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乌发凌乱,满头珠钗断裂,只剩下发髻之上簪着的那根九缳簪尚未断裂。
她撑着剑站在满地尸骸当中,长剑之上雷电隐隐浮现,桑黛轻咳几声,吐出大口的血。
长芒拖着她要离开:“主人,我这就带你离开!”
“走什么?”女子的声音清淡,还能听见笑意,“师姐,你可知道,为何我们敢带着区区三千人便围杀你?”
即使有迷迭香,即使有幽云施家的弟子,但施窈依旧没有把握可以杀了桑黛。
桑黛擦了擦唇角的血,暗自调动灵力压制迷迭药性。
她其实根本看不清施窈的脸,眼前一片模糊,脑子也晕晕乎乎。
施窈笑道:“师姐太过心软,知晓这些弟子们听从幽云家命令来杀你,只将他们打成重伤,真是心善呢。”
桑黛握紧手中的剑,“弟子们进入门派修行,本意是为保百姓平安,可以因除邪而死,可以战死,唯独不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强迫他们白白送死,他们不该死,但是施窈,施夫人,毕方,你们该死。”
剑修反手挽出剑花,瞬移至施窈面前,长剑毫不留情朝三人斩下。
毕方一把扯过施窈,红衣少年飞身迎上。
施窈站在施夫人身旁,瞧着远处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笑道:“可是师姐,你还没问我为何敢带着这些人便来围杀你呢,你可知,我真正的把握是什么吗?”
桑黛抬眸,面前的毕方朝她勾唇轻笑。
“桑大小姐,我们赌的,一直都是你的心软。”
毕方迅速退后,脚底下硕大的圆盘旋转,经纹中红光流转,化为千万红线扎进那些重伤倒地的修士们身体中。
重伤的弟子们惊恐看向自己的身体,桑黛留了他们的命,可如今自己信任的家主要取他们的命。
弟子们呼救:“救命!”
桑黛瞳仁骤缩,下意识要拔剑斩断那些红线,可不过转眼间,只剩下满地的干尸。
瞬息之间。
她根本毫无施救的时间。
她站在阵法中央,面对着三千具尸骸。
整个篆盘当中只有她一人活着。
桑黛呢喃:“……幻杀阵。”
施窈的音量拔高:“师姐,你错就错在心软。”
若桑黛杀了那些弟子,他们的神魂不会被阵法吸食成为幻杀阵的养料,这阵法根本建不起来。
桑黛的手在抖,满地干尸像是梦魇。
施夫人唇角勾起,轻笑道:“当初将你交给应衡,他还真是把你培养成了这幅软骨头的性子,你与他太像了,他若是在这里也会走到这种局面,可是黛黛啊,有时候心软不是好事。”
桑黛与她对视,她曾经喊了一百多年的阿娘,如今看她的眼神满是嘲讽和冷漠。
心软是错吗?
她真的不知道。
幻杀阵在此刻迸发,万千红光朝阵中的桑黛涌去。
知雨和长芒惊恐唤她:“主人!!”
玲珑坞(十六)
桑黛醒来的时候, 满身落花。
她有些茫然,额头上被敲了一下。
接着是熟悉且温柔的声音传来:“谁家小弟子在偷懒啊,今日的剑法练了没?”
她循着声音看去,一人半蹲在她身前笑着看她。
一身绣着青竹的白衣, 满头青丝仅有一根木簪束起, 五官清俊不似凡人, 眸光柔软澄澈,是一张格外温和的脸。
桑黛捂住头:“师父, 你又打我。”
尾音拉长,脆生生的。
应衡将手递给她:“谁让你偷懒呢。”
他笑着分外没脾气的样子, 桑黛牵住他的手,任由他将自己拽起来。
年仅十岁的剑修一身白色宗服, 五官稚嫩, 但依稀可见未来的清丽。
应衡拿起她的剑, 牵着她离开:“师父要离开几天, 这些天你要自己在剑宗, 莫要让你阿爹阿娘逮到你偷懒, 会罚你的。”
桑黛连连点头:“知晓了知晓了,师父且安心去。”
应衡被她逗笑:“累吗?”
“好累的,我今天挥了五千次剑呢,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这么辛苦啊, 那师父晚上给黛黛做顿好吃的。”
“那就也不是很辛苦了, 弟子还可以再辛苦一点,师父可以加餐吗?”
“唔, 当然可以。”
应衡每次下山时, 离开的前一晚都会为她做大桌的菜。
桑黛一边吃饭一边问:“师父,还是去除妖吗?”
“对, 天欲雪出世,大寒来了,师父需要去镇压她。”
“需要弟子帮忙吗?”
“不用,黛黛留在剑宗,若是能将师父留下的剑法都练了,那就更好了。”
桑黛皱眉小声回怼:“师父你还是早些走吧,弟子可以自己一个人的。”
“师父很快回来,再有六日是你的十岁生辰,那师父回来给你带十岁的生辰礼物?”
“好!”
应衡时常下山除妖,他作为剑宗的元婴境大能,除妖也经常是自己去,桑黛也从未担心过。
因为应衡很厉害,从未出过事。
应衡走后,桑黛孤身一人住在小院,有应衡留下的灵兽陪她,以及他走之前做了许多的零嘴,桑黛的日子依旧过得滋润。
白天练剑,实在累了就躲躲桑宗主和施夫人,去后山偷个懒。
夜晚抱着灵兽躺在院中的竹床上吹风,吃着应衡留下的零嘴,跟灵兽讨论应衡这次要去几天。
可应衡这一次去了很久,桑黛生辰那天等了他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回来。
她从白天等到晚上,应衡从来不会缺席她的生辰,但剑宗大小姐的十岁生辰,没有一人记得,没有一人为她庆生。
她坐在门前,第一次生了闷气。
桑黛不在乎旁人是否记得她的生辰,但应衡不能不记得。
应衡走后的第十一天晚上,在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桑黛结束了练剑,今天没有偷懒。
她抱着剑往回走,一路上遇到许多师兄师姐。
桑黛作为剑宗大小姐,剑宗的人都认识她,见到她都会热络地打招呼。
路过一个师兄,桑黛礼貌颔首:“陈师兄——”
可那人只顾着跟身边的人说话。
“归墟灵脉被毁了,苍梧道观被屠了门!”
“你没发现咱们剑宗后山的灵脉也暗淡不少么?近几日修炼的灵力贫瘠许多!”
“那仙盟不得急疯了啊!”
“别说仙盟了,整个四界都闹翻了,妖界十二殿、魔界十三域、冥界两城可是下达了死令,全力彻查此事,一定要揪出来幕后凶手!”
“归墟灵脉……怎么办,我们的修行怎么办,我才刚炼气,我的仙途怎么办?”
桑黛恍惚间以为他们在开玩笑。
归墟灵脉,在归墟仙境中,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才能进去,更何况那么大的灵脉,就算是天级灵根也没这能力摧毁归墟灵脉,那灵脉自修真界诞生就存在了,千千万万年屹立不倒。
可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剑宗的弟子们慌得不行。
桑黛提着剑一路跑回小院。
她推开门,迎面扑来一阵淡香。
桑黛眼前一花,身形一晃,已经被人握着肩膀稳住身形。
“怎得跑得这般快?”
应衡似乎刚沐浴过,青丝还滴着水。
桑黛下意识抱紧了他:“师父……你回来了!”
她个头不高,还不到应衡的胸口处。
他揉着她的脑袋,如以往一般笑着回:“这次去了好几天呢,黛黛有没有偷懒?”
桑黛想到了什么,忽然从应衡的怀里退出来。
应衡有些茫然:“……怎么了黛黛?”
桑黛皱着眉:“我的生辰都过了,你根本就没回来帮我过生辰!”
她在应衡的面前一直都很骄横,不像在外人面前那般话少。
应衡一愣,弯腰小心赔礼:“黛黛,对不起,师父有事耽搁了,师父给你买了礼物。”
桑黛还是生气,推开他朝屋内走去。
“我不要礼物。”
她进入屋内,将自己锁在竹屋内,抱着应衡给她的灵宠指责应衡。
“明明说了回来为我过生辰,我的生辰都过去五天了,他竟然才回来?”
灵宠嗷嗷叫了两声,跟她一起指责应衡。
桑黛又问一旁的知雨:“你说呢,知雨?师父是不是很坏?”
知雨沉默一瞬,轻轻颔首:“……是。ῳ*Ɩ ”
它自然是听自家主子的话。
桑黛抱紧知雨:“还是你对我最好。”
她躺在床上吃着应衡做的零食,竹屋外的门忽然被敲响。
应衡的声音传来:“黛黛。”
桑黛捂住耳朵:“睡了!”
竹屋外的人沉默一瞬,还是轻声喊:“师父做了饭,给你道歉好不好?”
桑黛犹豫了一瞬,她闻到了饭香,应衡的手艺很好。
灵宠扒了扒她的衣袖,小脑袋摇得飞起。
【不可以这么没骨气!】
桑黛又清醒过来:“……我不吃,我不饿。”
应衡似乎站了许久,桑黛趴在床上不说话。
最终,他轻声说了句:“黛黛,陪师父吃一顿饭吧。”
桑黛心下一软,听出来应衡似乎有些伤心。
她坐起身看向门框上隐约透出的身影,依旧清俊挺拔。
小姑娘犹豫一瞬,灵宠扒着她的膝盖。
【不行,你不能这么没骨气,是他说话不算话,他去了好多天,他答应你回来帮你过生辰的!】
桑黛犹豫:“可是师父做好了饭。”
灵宠一直在阻止她:【不能去!就不理他!】
桑黛看着透露出来的身影,一边是应衡,一边是自己的那点小脾气。
灵宠在阻止她,桑黛明明气还未消,但识海中却有道声音。
它告诉她:
——去看看他。
——去和他吃顿饭。
——去吃了这顿饭。
小姑娘有些心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这顿饭真的很重要,好像不吃就会后悔一辈子。
应衡垂下了头,小声道:“黛黛,师父错了,饭菜给你放在膳房,若饿了便去吃。”
他转身便要离开,桑黛心下慌张,忽然起身推开灵宠,大步冲到门口。
她拉开门:“师父!”
白衣剑修身子一僵。
“师父,我………”
桑黛看着他的背影,蓦地一阵心慌。
好像一直有道声音在告诉她:
——向他道歉,说你错了。
——吃下这顿饭,这是他为你做了很久的饭菜。
桑黛低声开口:“师父……对不起,我错了。”
她说完后,好像那点心慌忽然便消失了。
桑黛有些不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应衡回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黛黛,是师父的错,我们黛黛从来没有错过。”
他牵起自家小弟子的手,带着她往膳房走去。
应衡的厨艺很好,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剑修坐在竹椅上,小口吃着碗里的肉,含含糊糊说:“师父。”
“怎么了,黛黛?”
“归墟仙境出事了吗,还有苍梧道观?”
应衡给她夹菜的手一顿。
桑黛诧异看来:“师父?”
他又施施然将菜放在她的碗里,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件事自有人管,不需要你们小一辈操心了,先吃饭。”
当时只有十岁的剑修根本不懂何为归墟灵脉,也不懂归墟灵脉的重要性。
她只是在心下惋惜,驻守的苍梧道观被屠,三千人的生命被夺走,实在太残忍了。
桑黛给自家师父夹菜:“师父你也吃。”
应衡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他问道:“黛黛,师父这几日不在,你可有觉得无聊?”
桑黛认真回:“确有些,但弟子将您留下的剑法都给练完了。”
“黛黛很厉害。”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应衡一直在为她夹菜,两人闲聊着这段时间来的事情。
桑黛吃饭与应衡很像,一样的慢,一顿饭能吃近一个时辰。
等到他们吃完饭,夜色早已深厚,冷风卷起,落叶飘落在屋外。
桑黛擦了擦嘴,站起身朝应衡道别:“师父,弟子吃好了,下去歇息了。”
应衡忽然喊住她:“黛黛。”
桑黛抬眸看过去。
月色下的白衣剑修实在清俊,像是九天下来的谪仙,乌黑的眼眸柔和,但又晦涩。
他揉着她的头发。
“黛黛,无论今后你遇到什么,一定要记住,走自己的路,不要听,不要停下来,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
桑黛拧眉:“您说这些做什么?”
应衡温柔笑着说:“没事,闲聊而已。”
桑黛了然点头:“好的师父,弟子谨记,夜深了,弟子下去休息了。”
她刚要转身,应衡却忽然叫住她。
桑黛回眸,瞧见应衡带着祈求的眼神。
“黛黛,再陪陪师父好吗?”
桑黛不解:“师父,您有事要说吗?”
应衡道:“想和黛黛再聊会儿天。”
桑黛却看了眼天色,犹豫道:“师父,已经过了子时了,弟子明日还需去练剑。”
冷风卷起应衡的乌发,他看向桑黛的眼神一直都很柔和,可桑黛偏生瞧出了一些旁的情绪。
应衡问了一句:“真的不可以吗?”
“师父……”
桑黛下意识想拒绝。
就好像她本来就拒绝了应衡一般。
但当拒绝的话要说出口的时候,识海中依旧是那道声音。
——不要拒绝他,不要拒绝他。
——你再陪陪他,你听他说完,你听他说话。
——留下来,留下来,不要走。
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她应该拒绝的,但识海里那道声音一直在求着她不要拒绝。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应该拒绝,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不能拒绝。
好像不能拒绝他,拒绝了会后悔。
但好像又必须拒绝他,不拒绝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桑黛无措看着应衡的脸,他依旧在笑,眉眼温和。
但她看到了他眼底浓重的悲伤。
桑黛缓缓抬起手,触碰上应衡的脸颊。
“师父……你为什么要哭啊……”
应衡却摇头,告诉她:“黛黛,师父没有哭,是你哭了。”
桑黛摸向自己的脸,触碰到一阵泪花。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呢……”
应衡笑着说:“黛黛,留下来陪陪师父吧。”
夜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冰冷的泪水贴在脸上,她觉得更加的冷。
她看着应衡的脸,教她练剑的是应衡,照顾她起居的是应衡,他胜似她的生父。
她应该陪着他的。
她应该陪他再待一会儿的。
桑黛缓缓开口:“师父……”
应衡笑道:“我在。”
桑黛从应衡的眼眸中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一张稚嫩的小脸,却穿了一身蓝衣,发髻上戴着的不是木簪,而是一根做工精致的银簪。
她恍惚一笑,喊道:“师父……”
应衡回应,依旧在求她:“黛黛,陪师父再待一会儿吧。”
桑黛的眼泪落下来,低下了头。
她沉默许久,再次抬眸,在应衡希冀的目光中轻声开口:
“抱歉。”
她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剑捅穿了眼前之人的胸腔。
应衡怔然握住她的剑,“黛黛……你要杀了师父吗?”
桑黛哭着道:“师父……”
应衡问:“师父做错了什么?”
“您没错……错的是弟子……”
桑黛不敢心软,咬牙一鼓作气在应衡的眼泪中搅碎了他的心房。
他的脸在她的面前碎裂。
他们没有吃完的饭菜也化为漫天碎屑。
桑黛缓缓睁开眼,她处于漫天红光之中。
她躺在地上,无数根红线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在一点点吸食她的神魂之力,桑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知雨奄奄一息掉落在她的身旁,长芒掉落在满地血水当中。
桑黛仰头望着诡异的红光,眼泪自眼角滑下。
幻杀阵。
用生魂打造出来的阵法,幻象逼真,身处阵中的人便会被心中的心魔迷惑,三日内未曾出来,神魂便会被阵法一点点碾碎吸食。
事实上,她没有吃到应衡做的那顿饭。
那是她一辈子的心魔。
她耍了脾气,应衡坐在膳房中等了她三个时辰,桑黛都没去吃了那顿饭。
一直到子时过了,桑黛出门接茶,看到院中坐着的应衡。
他不知何时来了她这里。
白衣剑修朝她祈求道:“黛黛,师父跟你说几句话。”
桑黛冷着脸去了他身前。
应衡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她:“黛黛,无论今后你遇到什么,一定要记住,走自己的路,不要听,不要停下来,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
彼时的桑黛根本听不懂,心里还生应衡的闷气,点头冷声道:“弟子谨记。”
她转身便要走,应衡叫住她。
“黛黛,可以再陪师父说会儿话吗?”
桑黛心里有闷气,板着小脸回应:“师父,夜色深了,弟子明日还得练剑。”
应衡沉默一瞬,声音放轻:“好,黛黛早些休息。”
然后第二日,归墟灵脉被毁一事水落石出,是剑宗应衡仙君。
应衡离开了剑宗。
两年后,他被“诛杀”在妖域。
桑黛没有吃到他做的生辰饭,从此再也没有吃过他的饭菜。
她没有陪他说话,从此也再也没有机会听他说话。
桑黛闭上眼,身体虚弱,眼泪断线落下。
明知道那是幻境,明知道识海中一直让她陪着应衡的是自己的心魔,但她还是顺应心魔的话,去吃了那顿饭。
只是当应衡挽留她的时候,从应衡的眼眸中看到倒映出的自己后,头上的九缳簪、身上的蓝衣都在告诉她——
只能做到这里了。
梦境很美好,那是她百年的梦魇。
但现实中有人在等她。
她要挣脱这阵法,回到他们的身边。
她要回去。
山巅之上,施窈冷睨远处的红光法阵。
毕方淡声道:“应当是快了,她的神魂被阵法碾碎后,大小姐便可以夺了她的舍。”
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是要杀桑黛,若桑黛死了,天级灵根也会殉主的。
干脆将她的舍夺了,施窈这具四苦之躯不能再用下去。
施夫人道:“窈窈,马上就要到第三天了,很快就可以了。”
华苓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施窈弯起眼眸:“多谢阿娘,是您帮——”
话还没说完,法阵之上忽然浮现大片雷云。
四人下意识抬眸去看。
云层黑沉厚重,雷电长龙般穿梭其中,冷风卷起满地的砂砾,骇人的威压险些将施窈的心肺压碎。
毕方和施夫人慌忙用灵力护住她。
华苓仰头呢喃:“那是……雷劫……”
施窈狠厉抬眸:“不可能!她明明该死了,怎么会引来雷劫!”
华苓却只道:“那是大乘满境的雷劫……直接越过了大乘中境。”
施窈咳出了血:“不可能!”
可他们却看到红光法阵中一直躺着的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她摇摇晃晃,身上还牵连着万千根红线。
施窈慌不择路怒吼:“毕方,趁她还没渡劫去杀了她!”
就算她不要桑黛的天级灵根,她也绝不能看到桑黛渡劫。
“是!”
毕方飞身而下,单手凝出讹火刃,强烈的讹火刚要朝幻杀阵中的桑黛斩去。
“知雨!”
一声温柔的低喝声响起。
红光阵中的知雨剑突然冲破阵法束缚,剑身飞向一人的手中。
白衣剑修劈剑而下,凛然的剑光与毕方的讹火刃相撞,双方烟消云散。
他翩然落地,单手执剑,白衣破破烂烂遍布血痕,及腰乌发仅有一根发带系着。
眼神空洞毫无焦点,五官清俊似谪仙,明明生得柔和,但此刻神态却满是肃杀之意。
山巅之上的施窈抖着声音:
“……应衡。”
应衡听不见。
但春影告诉了他这些人在做的事情,他们在围杀他的弟子。
他握紧了手中的知雨剑,自家弟子的剑也一贯听他的话。
应衡淡声道:“阁下,你们要杀我的徒弟吗?”
玲珑坞(十七)
当年的应衡一身白衣、一手春影剑利落又肆意, 在桑黛之前他是最厉害的剑修。
施窈见过应衡许多次,一直住在天阙山巅的剑修在面对桑黛的时候总是一脸柔意,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应衡那般在乎桑黛,桑黛对他来说是什么关系, 为何从不收徒却主动收了桑黛?
但施窈却知晓,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血脉, 也是应衡的旧友之女。
此刻四人齐齐愣住,华苓不敢相信山下站着的人是应衡。
狂风吹拂了他的衣摆, 宽袍猎猎作响,满头青丝凌乱, 明明很是狼狈,瞧着没有过去的半分整洁。
但气度依旧如过往一般, 淡然又从容, 自信且意气风发。
他单手握着知雨剑, 那柄天下第一名剑在应衡的手上格外乖巧。
应衡目无情绪, 淡声道:“阁下, 若你们今日要杀我的弟子, 在下便只有杀了你们了。”
远处的和尚喘着气跑了过来:“阿弥陀佛……带着人瞬移果然消耗灵力,还是贫僧自己跑的快。”
他撑着腰身大口喘气,仰头看着山巅上的华苓,大声喊道:
“华夫人, 你家相公和孩子我都救下了, 如今安置在就近的门派!”
施窈几人瞬间明白了。
檀淮失踪不见是去了陈家救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了那少年郎和华苓的关系。
华苓让自己的孩子跑出满香阁引桑黛宿玄和檀淮找到满香阁的位置, 其实是抱着让这少年郎传信的心, 她知晓檀淮一定会怀疑那疯病的来源,因此大概会探陈家。
华苓从一开始就在赌那一线生机, 赌桑黛三人必会察觉不对,派人去陈家探查。
施窈咬牙切齿:“檀淮!”
檀淮不好意思笑笑:“抱歉了哈,来的路上还瞧见了应衡仙君,顺带给人捎过来了,你们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施夫人怒喝:“我杀了你!”
她反手召出长剑便要去斩杀檀淮,脚步刚迈出一步,一柄剑自身后穿胸而过。
施窈和毕方齐齐一愣。
“阿娘……”
“施夫人……”
华苓抽出长剑,眉目冷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她飞身而下,察觉到了应衡如今的状态不对,似乎是五感尽失了,因此用灵力传音给应衡:“应衡仙君,你的春影在我的芥子结界中,接剑!”
她翻转掌心打开芥子结界,取出长剑扔向应衡。
应衡抬眸,根据春影的指引握住了春影剑。
施窈扶住施夫人,眼泪一个劲往下掉:“阿娘……”
施夫人拿起玉牌,艰难喘气:“将……附近的弟子都叫来……杀了桑黛他们……你去逃命……别在这里……”
玉牌被捏碎。
附近十几里内等候的弟子们得令,动用灵力朝他们这里瞬移而来。
檀淮来到应衡身边:“仙君,桑姑娘要渡劫了,雷劫在这里她走不了,十几里外还有施家的人。”
应衡看不见桑黛,可檀淮可以看见。
桑黛垂着头,似乎神智有些不清醒,那雷劫更像是……她自燃金丹强行引来的。
应衡垂眸,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回身,正好与阵法之中的桑黛对面。
两人都看不见彼此,桑黛意识不清,应衡眼前一片黑。
“檀淮大师,你可和我一起去拦下那些弟子?”
檀淮回眸看了眼飞到山巅之上的毕方,“那他们呢?”
毕方化为一只羽翼宽大的灵鹤,背上载着施窈和施夫人,似乎要振臂离开。
华苓来到了他们身边,她不过炼气修为,檀淮也不过是化神境,可毕方也是化神,还有那么多施家的弟子要赶来。
应衡沉思一瞬,道:“先不管,助黛黛渡劫最重要,不能让人打扰。”
檀淮颔首,沉沉看了眼天幕中。
坐在灵鹤脊背上的粉裙女子朝他看来。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一贯淡定的佛修也忍不住蹙眉,自脚底窜起一股寒意,汗毛倒立浑身不适。
施窈的眼神实在太骇人了,明明生了一张秀丽的脸,但眼底深沉阴冷,盯着人的时候宛若毒蛇。
她与檀淮对视,红唇微微勾起,苍白的脸上展露一抹冰冷的笑。
檀淮皱眉,握紧了手上的佛珠。
华苓道:“施家的弟子们在逼近这里。”
应衡单手执着春影剑,这柄天级法器即使不用灵力也能使用,自身便是及其通灵的剑。
他一手拿着春影,一手握着知雨,知雨的剑柄之上还有天虞石,里面存储的是最为纯正的归墟灵力。
应衡道:“知雨,去护着你的主人。”
语音落下,应衡跳上春影剑,“春影,我们走。”
春影带着应衡去往远处,去阻拦那些埋伏的施家弟子。
雷劫已经酝酿了很久,恐怕过不久便会落下。
知雨剑飞进阵法之中,直直竖立在桑黛的身前,剑身凝出结界将桑黛护在其中。
檀淮朝华苓行了个佛礼:“华夫人,您家人贫僧已经妥善安置,桑姑娘要渡劫了,这里不安全,贫僧去帮应衡仙君,您先找个地方避身。”
华苓颔首:“多谢檀淮大师。”
檀淮转身消失。
幽云施家祖上经商,家底厚重,门生众多。
此次施夫人几乎带了整个施家三分之一的弟子前来,三千人随她围杀桑黛,施窈心思缜密,又让多带了两千人等候听令。
驻守在十几里外的弟子们得到传令,自家大小姐传的信,通令上说——
我死于剑宗桑黛之手,门生弟子应当为我报仇雪恨,护窈窈离开。
施夫人便是连遗言都在交代要他们护佑施窈。
领头的弟子生生捏碎了玉牌,声似切冰碎玉。
“竟敢杀我幽云施家的大小姐,众弟子听令,为大小姐报仇!”
“是!”
两千弟子们瞬移去往满香阁的地方,尚有几十里之时便瞧见了天幕中的浓云。
威压泄露,无形的力量压制在脊背之上,修为低者险些跪倒在地。
“这是……雷劫?”
大乘满境的雷劫……
答案一目了然,只能是桑黛。
有人自虚空降落,施家的弟子们看去。
那是个白衣剑修,那剑修面容陌生,弟子们并不认识。
应衡身份特殊,檀淮特意为他易容,便连春影剑都被易容术遮挡了真实面貌。
应衡担心给桑黛添了麻烦。
檀淮与他并肩,瞧见乌泱泱的人群之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领头的弟子持剑低喝:“檀淮大师,我等认识你,无意与你为敌,此次大小姐死于桑黛之手,我等必须为她报仇,请大师和这位道友让开。”
檀淮淡淡摇头:“你们大小姐可并非是桑姑娘所杀。”
那弟子咬牙:“不论是不是,大小姐说是桑黛,那便必须是她,否则我等回到宗门无法交差。”
檀淮叹气,将这些弟子的话用灵力一字不差传给应衡。
应衡长睫轻眨,目无焦点,淡声道:“抱歉,你们今日过不去,大乘雷劫靠近者死。”
弟子咬牙:“我们身上带了护体的法器,桑黛的命今日必取!”
那弟子说完飞身便要继续赶路。
肃杀的剑意横空劈开,一剑划在了他的肩膀上,伤痕几乎可见骨肉,下手极为精准,却避开了他的命脉。
弟子后知后觉捂住重伤的肩膀。
“师兄!”
有弟子上来搀扶。
数百弟子横剑对立:“你到底何人?敢拦幽云施家!”
应衡却抬起长剑,剑指对面的人群,并未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
“今日若过此线者——”
强烈的剑光自春影剑身之上迸发,剑身虚化成遮天蔽日的剑影,冷冽的剑气带动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应衡挥剑劈下,并未动用灵力,只凭春影的剑意便让所有人腿软险些跪倒。
地面寸寸塌陷,轰鸣的炸裂声过后,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双方之间。
“诛。”
格外张狂的话,便是很多大能都不敢大放厥词一人迎战千人,他一个根本看不出灵力波动的人却敢说这种话。
可应衡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信服,他面无情绪,眼神空洞,侧边的一缕鬓发散落,明明很是狼狈,却总有种让所有人都相信的淡然。
檀淮偷摸瞥了眼身旁的应衡,心下感慨。
应衡心软是出了名的,这位大能脾气颇好,有朝一日竟会对晚辈说这种话,这师徒两人都是这般,面对在乎之人的事情,便会格外坚定果断。
弟子们沉默,目露凶光,正要列阵杀了这不知死活的白衣剑修——
而此刻,第一道劫雷落下。
自万丈高空降落,声势浩荡,寂静的山林中灵鸟横飞。
这些弟子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刚入元婴,何时见过大乘满境的劫雷,只劈下一道,余压便传到十几里外,修为低的弟子们当场吐血。
应衡闷哼一声,身形不稳,檀淮连忙为他打下防护罩抗住余威。
他擦去唇角的血:“多谢。”
檀淮回道:“仙君客气,您是前辈,乃家父和家母的挚友。”
应衡垂眸呢喃:“你是韶溪和暮清的孩子啊……都过去这么久了。”
檀淮没说话,与应衡一起并肩而立。
弟子们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进。
应衡这时开口:“施家三千余人已经全部死去,被你们的大小姐抽去了神魂,用来维系幻杀阵。”
弟子呆愣:“……什么?”
应衡横剑在前:“话我只说到这里,若你们还要上前,我必杀之。”
远处的劫雷一下更比一下粗重,弟子们何时见过这般迅疾的劫雷,寻常修士雷劫往往要过上几天,给了修士缓和的机会,但是桑黛的劫雷却远不是这般。
它转眼间落下下一道,弟子们被余压波及,越来越多的人扛不住跪倒在地,更何谈去围杀桑黛。
应衡已然快坚持不住,檀淮也被余压波及到咳血。
“应衡仙君,先离开这里吧。”
应衡摇头:“……不,黛黛在渡劫。”
他可以感受到识海中的冲击,知晓那劫雷多么汹涌可怖。
他看不见,但是檀淮可以看见。
简直不可思议,那雷劫太过骇人了,桑黛入大乘初境之时檀淮并不在,如今亲眼见证到天道对于桑黛的杀意。
天道是真的要杀了桑黛。
一点不给她活路。
应衡一动不动,手执春影守着这条鸿沟。
他的弟子在身后渡劫。
***
桑黛的意识不清,当在阵中醒来之时,数千数万的红线从她的身体中穿过。
她的神魂虚弱,可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要回去。
回到小狐狸身边。
找到她的师父。
幻杀阵用了这三千弟子的生魂建造,如今已经过去了两日多,阵法与桑黛的神魂牵连,非常人可以斩断,她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灵力只能寄希望于这天雷。
长芒没有意识,知雨因为她的虚弱也跟着奄奄一息。
可是她得回去。
她跟宿玄约好了,宿玄那边也出事了,他一直没有来寻她。
桑黛闭了闭眼。
宿玄曾经跟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比她自己重要,她必须爱护自己。
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只有这一条法子可以走了。
桑黛呼吸颤抖,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的识海当中找到了那方金黄的契印。
桂花契印上存储了最为纯正的归墟灵力,那是雪鸮留给她的灵力。
知雨似乎感知到了她要做什么,剑灵在她的识海中虚弱阻止。
“主人……自燃金丹……强行破境,劫雷会比之前更加强大……”
桑黛并未回它,一股脑用灵力点燃了自己的金丹。
她知道,她都知道。
但她没有办法。
大乘初境破不了三千生魂打造的幻杀阵,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越境招来天雷,让天雷劈碎这阵法。
金丹自燃带来的灵力强大汹涌,桑黛调动归墟灵力引向自己的丹田。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
她撑着身体艰难爬起,身上牵连着万千红线,它们如跗骨之蛆一般吸食她的神魂之力。
桑黛的经脉汹涌澎湃,浑身都疼,灵力沸腾强大,在她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看不见阵前站着的人。
只有疼,只有剧烈的疼,可也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清醒。
云层在头顶上方凝聚,一连囊括了方圆数十里。
桑黛仰头,根本看不清那乌云,只能感受到浑身的疼,雷阵在限制她。
“……你要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呢喃着:“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找到我师父,想和我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
“我什么都没做错,错的一直都是你。”
蜿蜒的雷电在此刻轰然落下,第一道劫雷直接劈碎了知雨的剑盾,狠狠砸在桑黛的身上。
她跪倒在地,佝偻着身形,双臂撑地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大乘七道劫雷,这才是第一道。
桑黛满嘴都是血,看着自己的泪珠落下。
“明明是你错了……”
第二道劫雷落下。
桑黛调动归墟灵力撑起护体结界。
威压让她浑身都疼,她咬牙看向天幕。
“我说了,是你错了!”
第三道劫雷在此刻砸落。
“我想找我师父有什么错,我想活着有什么错,免于那莫名其妙的黑气侵蚀不是我的错,我没错,你凭什么杀我!”
一道道劫雷往她的身上砸着。
天道不给她喘气的机会,桑黛已经没了力气,连护体结界都凝不起来。
神魂虚弱,仅靠那点归墟灵力根本不足以她扛过这雷劫。
她躺在地上,喘息着吐出大口鲜血,血浆弥散在唇齿之间,铁锈味实在难闻。
只过去了不到一刻钟,大乘满境七道劫雷便落下了六道,桑黛浑身的经脉断了个七七八八。
知雨剑身之上涌上了一丝裂纹,因为主人的生机在迅速流失。
似乎察觉到了桑黛没了反抗的力气,她战斗太久,神魂被阵法削弱太多,以这样的身体强行度大乘满境的劫雷,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天道的最后一道劫雷酝酿许久,这次势必要斩杀她。
桑黛的意识糊涂。
她听到知雨在喊她,但眼睛困的睁不开。
好像堕入了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里。
茫然之中,虚妄被金光劈开,一株桂花契印在她的身前浮现。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到底择的什么道?”
桑黛依旧听到了那声音。
她呢喃道:“我的道……在我十岁就立了……”
护佑苍生,虽死未悔。
她的剑必须是苍生的盾,不能成为指向苍生的刃。
她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对她带了无尽的失望。
“你还是想不清楚。”
契印缓缓拉开,消除了黑暗。
当黑暗彻底散去,桑黛看到了幽暗的林子。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红了雪原,天幕昏暗无光,浓云遮天蔽日,天地间满是幽暗与死气沉沉,她闻到刺鼻的血气,沉闷又压抑。
桑黛看到一人撑着剑立在远处,乌发披散垂下,几缕碎发和着血黏在脸上,身后便是断崖。
他微弯着脊背,不断吐血,身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阵外是数千手执武器的人。
那些人问他:
“应衡,归墟灵脉当真是你毁掉的吗,苍梧道观是否为你所屠!”
崖边的人微微抬头,桑黛看到他满脸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声道:“师父……”
可应衡听不到。
他只是艰难直起身,面对数千追杀的人,他笑了声。
“是我。”
桑黛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数千人震怒:
“若毁归墟,必杀之!”
“罪人,杀了他!”
“他毁掉归墟,杀了他!”
桑黛朝他扑去:“师父!”
杀阵在这时候打开,千万罡风自四面八方朝他斩来。
罡风切割他的身体,他跌下悬崖,像是断翅的残蝶,冷风拥抱着他下坠,径直跌入波涛汹涌的海域。
“师父!!!”
她随着应衡一起跳下去,却并未跌入海域。
她来到了另一处地方,她认得这里。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宫殿,她曾经住了几月的地方。
可她曾经住的宫殿是温暖如春、到处都有业火球,如今那宫殿被打穿,原先应该是一张宽大的主榻,如今摆上了一张玄冰榻。
屋内的窗户紧闭,整座宫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门进来。
银发披散在脑后,目光淡漠无光。
宽大的衣摆拖在漆黑的砖上,金纹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狸却并未注意到她,目不转睛拨开珠帘,来到内厅。
那张冰床之上躺了个人。
面色苍白如雪,侧脸安宁清丽,即使早已死去没有生魂在体,尸身却没有半分腐败,除了毫无血丝之外,她俨然就是睡着了的模样。
宿玄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他的长睫半垂,周身的清寂与死气几乎快赶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尸身了。
桑黛无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闻。
曾经只要她在宿玄身边,他的目光就会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见她。
他变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狸爪爪小心翼翼扒着那具尸身的肩膀,将她完全拢在怀里。
九根尾巴包着她的身躯,狐狸脑袋靠在她的肩膀,额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许多。
小狐狸很安静。
桑黛捂着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狸抱了许久,可怀里的人还是冰冷如雪。
他睁开眼,茫然看了眼怀里的人,像只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侧脸,狐狸脑袋拱了拱她的身体。
“黛黛……”
桑黛扑上前:“我在,我在这里呢。”
小狐狸呜咽出声,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将柔软的狐狸毛打湿。
他呜呜咽咽低声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着哭。
面前的画面一帧帧流转。
窗外霜雪消融,枯树开了ῳ*Ɩ 芽,在夏日生长繁茂,秋季落叶满地。
最终,在冬日又变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转,一年又一年。
宿玄总在白日离开,夜晚披星归来,变成一只小狐狸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无光,身上的杀气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着他,杀意与仇恨却也助他的修为日益精进。
桑黛就好像是个外来者,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绝望,看一百年的时光过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这般守着她。
他明明喜欢温暖,却为了她的尸身住在冰室当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只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尸身不腐。
可他却记得她很怕冷,所以会变成小狐狸守着她,即使根本暖不热她。
他这么矛盾、绝望、痛苦又后悔地过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尸身化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尸身有意识自毁一般,为了不让他再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归来的宿玄撩开珠帘,看见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静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好像死了一般寂静。
旁观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触碰他,却一次次穿过他。
直到一声轻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来,他捂住眼睛大笑出声,弯起腰身佝偻脊背,桑黛瞧见他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在地砖之上。
他剧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离雪冲进来。
孔雀成熟了许多,因为这些年的征战,他也跟着褪去了过往的不着调。
柳离雪看着冰床上的白骨,身上无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底一片绝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里的烛台,指着冰床上的白骨哭着怒吼出声:“你就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活着不愿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桑黛!”
桑黛哭出声,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对不起对不起,宿玄,真的对不起。”
可他听不到,他一遍遍冲那具白骨哭诉。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发疯般将柳离雪赶出去,却在人都离开之后,安静在屋内坐了一晚,守着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明明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当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银发。
他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随后,宿玄漠然抬手,一把业火将整个主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桑黛的尸身化为灰烬。
他转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剑宗后山。
他提着一壶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辞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脸跪在地上。
因为她的尸身毁了,所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没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出现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光亮依旧耀眼。
她听到空旷的声音穿透虚妄,传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四苦终将侵蚀归墟,四界终将覆灭。
她的道在哪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道是护佑仙界,就算为了苍生死去,这是她的责任。
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她生来便应该将苍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为了仙界一味拒绝宿玄,她为了仙界丢掉了自己的命,也丢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连应衡的事情都只敢背地里去查。
翎音说,她会被围杀在归墟,被抽去了天级灵根。
翎音还说,即使旧的天命被改变,新的天命依旧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应衡也无人再去寻找,她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桑黛放下捂脸的手。
她仰起头,看着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渐渐变得虚妄模糊。
她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白衣翩跹飘逸,乌发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长大了。”
那张脸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张脸,黑袍上绣了矜贵的金线,眉目张扬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来。”
那道声音问过她很多次。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桑黛牵起唇角,微启红唇:“我的道……”
她缓缓站起身,桂花契印隐入额间,强大的归墟灵力在她的经脉中汹涌流转。
“在我身边。”
不是什么仙界,不是什么苍生,不是什么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
苍生负她,四界终将围杀她。
她曾经听从应衡的话,以为自己的剑就必须成为苍生之盾,她应该为了苍生死去,用性命守护他们。
她和应衡都被这责任压垮。
可也有人曾经告诉她:“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应衡的道都错了。
他们应该先活着,保护爱的人,才能去护更多的人,她不该死,若有人要杀她,她应该拿起剑活下来。
即使最后真的走到被四界围杀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杀她,她必杀之,无论立场。
桑黛睁开眼,云层中最后一道劫雷酝酿了许久。
她站起身,捡起了竖在身前的知雨剑。
剑柄在手中握着,归墟灵力从她的经脉中流通向整个知雨剑。
剑身上缠绕强大的灵力,幻杀阵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头,面上毫无情绪。
云层之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我必须活着,所以——”
天雷在这一刻落下。
桑黛抬剑直指雷电,强大的归墟灵力自天虞石游走在剑身之上。
她劈剑而下,剑光虚化成遮蔽天日的剑影,肃杀的剑影朝粗壮的劫雷劈去。
“我必须杀了你。”
剑光与天雷相撞,那天雷顿在虚空之中,随后莹蓝的剑光陡然溃散,将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杀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杀意,从天砸下缠绕在知雨剑身之上,紫色的雷电噼啪作响。
桑黛单手执剑,凤眸冷淡。
“你的雷,我还给你。”
手腕下压,声势撼天动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几里外的弟子们齐齐晕厥。
应衡跪在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檀淮艰难支撑防护结界护住他们彼此。
檀淮艰难朝天幕中看去。
浓云之下,一道雷电自地面向上劈斩而去,雷身通体发紫,其中竟然裹挟了莹蓝的剑光,雷声嗡鸣撕破黑暗,一剑劈碎了厚重的云层。
浓云被劈散。
檀淮瞳眸骤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远处。
他没看错。
桑黛……
劈了天。
应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剑:“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际,应衡早已经消失不见,满地都是碎石瓦砾。
桑黛从地坑中一跃而上。
经脉中灵力汹涌,她的衣服破烂满是血水,头上只有一个九缳簪还完好无损。
知雨剑嗡嗡作响,剑意依旧未散。
桑黛的一颗心很平静。
天幕中那双眼睛还未完全消散,安静看着她。
桑黛握紧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着,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劈了你。”
她必须活着 ,她必须用这一柄剑护住自己,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级灵根觉醒者什么都不是,莫须有的责任于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须活。
她必须戮了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众生不容她,那她便用这柄剑斩了这世间大道,以杀伐破局。
邪祟她杀得,不公她断得。
天道她也斩得。
当乌云散去,日光穿透黑暗落在桑黛的身上。
她淡然收回眼,正要离开去寻她的小狐狸,却于一片日光中看到了朝她飞身而来的白衣剑修。
他看不见,落地后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桑黛在那一刻眨了眨眼。
以为在做梦。
可身上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方才还浑身有劲,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她的呼吸困难。
她僵硬迈开双腿。
一步,两步,三步。
随后越来越快,她飞奔而去,摔倒了又迅速爬起来。
她奔进那人的怀抱,紧紧抱着他,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血腥。
方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忍着。
忍住疼痛,忍住绝望,忍住眼泪。
她如今只有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没有人在她身后。
可当抱着他的时候,听到他茫然喊了一声:
“黛黛……”
桑黛嚎啕大哭,过去那些年的委屈一泄而出。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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