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一)
桑黛和宿玄回到妖界已经是晚上。
刚走进小院, 柳离雪便踱步进来,妖殿并不会对他设防,他可以随意出入这里。
“柳公子?”
柳离雪上下扫了一眼桑黛和宿玄,瞧见两人破烂的衣服后眉心蹙了蹙。
“你们打架了?”
尤其是某只狐狸, 看起来破破烂烂, 活像是跟谁打了一场大架。
桑黛瞥了眼某只狐狸, 狐狸立刻夹起了狐狸尾巴。
“没有,是你家尊主闯了个八卦九宫阵。”
柳离雪是知道这个阵法的, 以自家尊主的脑子找到阵眼不难,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 这么快就破阵回来了,那应当是压根就没找阵眼蛮力捅碎了整个杀阵。
柳离雪眼尾一抽, 也知道为何桑黛这般恼了。
他苦口婆心劝道:“尊主啊, 你都成婚了便得注意身体, 夫人刚新婚不能丧……不对啊, 你们结的可是双生婚契呢, 你死了她也活不了呀。”
桑黛冷哼两声没说话, 小狐狸吓得急忙道歉。
“宝贝,对不起,我的错好不好?”
“本来就是你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乖宝不生气了,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一定可惜命了。”
柳离雪:“……”
他直截了当打断他们:“这两位呢,等我走后关上房门你们想怎么说话都可以, 现在先听我说正事。”
桑黛一把推开某只黏在她身上的小狐狸, 眼神坚定完全不被狐色吸引。
“柳公子请说。”
宿玄凶狠瞪了一眼这只孔雀。
柳离雪:“……”
他别开视线不看这只小狐狸,目光与桑黛对视。
“夫人, 方才沈辞玉来了。”
桑黛和宿玄瞬间冷下脸,一直哼唧撒娇的小狐狸冷眼看过去:“他来干什么?”
柳离雪道:“他来告诉我应衡仙君的事情,近来仙界已经有不少人知晓应衡仙君未死,仙盟也知晓了这件事。”
桑黛心下一沉,知晓仙盟知道是迟早的事情,但是知道的这般早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并且。”柳离雪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沈辞玉还说,仙盟之主元林的儿子曾经是苍梧道观的弟子,当年苍梧道观被屠杀之时,元林的儿子也死在了那时。”
桑黛点头:“是,仙盟的追杀令是四界下的最早的,当时追杀我师父之时,只有仙界派出的人最多,便是因着元林恨我师父。”
其实也能理解,元林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疼到骨子里,送去苍梧道观修行也是因为苍梧道观最靠近归墟,有着最为充沛的灵脉,没想到会因此葬送自家孩子的性命。
“他还说,仙盟有一面镜子名唤通天镜,只有渡劫修士能打开它,它可以将人神魂上看到的记忆投像出来。”
宿玄自然听明白了,忽然看向一旁的桑黛,果然瞧见了剑修面上的凝重。
应衡既然选择揽下这罪责,应当是幕后的真相会牵连到桑黛的身上,之前是没有渡劫修士,翎音唯一一个渡劫鬼修还一直在焚天境不出来,根本无人知晓她。
但现在桑黛和宿玄两位渡劫境修士,还是与应衡有关系的两人,要想证明应衡的清白,仙盟自然会用通天镜。
应衡不证,罪名便洗脱不掉,四界围杀他便是理所应当。
应衡若证了,幕后真凶自然公之于众,但当年的事情也一定和桑黛有关系,或许最后会牵连到桑黛身上。
宿玄微弯身子与桑黛平视:“黛黛,他们如今也不确定仙君在我们妖界,我们就死不承认,我不信他们敢没有一点证据便来妖界搜人。”
桑黛摇了摇头道:“没用的,仙盟如果真的使用了通天镜要来妖界要人,那必然是已经有了证据,施窈也不会只嘴上说说,这些年传我师父没死的人数不清,从未有一人可以引起仙盟重视。”
所以施窈一定是用了别的法子,在四界传出这件事,不仅在仙界,在其他三界也传了起来。
一个人说不算什么,千千万万人说,那这件事便已经到了他们没办法控制的地步。
柳离雪垂眸,抿了抿唇,又开口说道:“星阙殿已经接到了好几个折子,都是其他城池的城主递来的,要求尊主公示应衡仙君是否还活着一事,昨日我家门前来了人,我想办法让人赶走,将仙君安置在了别的地方住。”
宿玄握紧了拳头,声音很沉:“我看都是不想活了。”
小狐狸又炸毛了,桑黛叹气,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
“事情我们都知晓了,辛苦柳公子了,这是师父的第三段灵根,你拿回去,我们已经托南宫公子来一趟为师父融合灵根,我师父那边还请你照顾一下,我和宿玄今晚商量一下对策。”
柳离雪接过木盒轻轻颔首:“应该的。”
送走了柳离雪,桑黛牵着宿玄去到水房。
小狐狸边走边承诺道:“你放心黛黛,在妖界如今我还是有话语权的,妖界的势力全掌握在星阙殿,那些城主手上没有兵权,不敢真正动手的。”
他一门心思全在桑黛身上,生怕桑黛因为这件事对妖界有别的意见,又或者独自一人心里难过,求生欲颇强解释,根本没注意桑黛带他去的地方是水房。
来到汤池边,剑修忽然转身,解开小狐狸的腰封将他身上破烂的外袍扒下来。
宿玄:“……黛黛?”
他没动,任由桑黛把他脱了个精光。
身上的伤有些还没好,有些被剑修愈合了,他是渡劫境修士,更是天级灵根觉醒者,这点子伤休息休息明天便好了。
桑黛把他推进汤池里,小狐狸呛了两口水站起身,捋了一把脸上的水,懵懵看着桑黛。
“乖宝,你要做吗?”
他以为沐浴便是要做。
桑黛眉心狠狠一抽,转身就往外走:“不做,你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来见我,浑身都是血气。”
小狐狸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在芥子舟的时候就已经收拾过了,他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只有清淡的草木香,他家黛黛最喜欢他身上的香气了。
小狐狸心里酸酸的,他这皮相四界出名,宽肩窄腰,之前还能引诱一下桑黛,真做完了所有事情,如今对她反而没吸引力了,每次都得他主动拉着她做,她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宿玄洗干净自己,穿上新的睡袍来到主殿,剑修已经收拾好自己,正坐在梳妆镜前顺发。
这种活之前都是小狐狸干的,他几步走上前颇为谄媚笑着:“乖宝我来吧。”
桑黛放下手随便他。
小狐狸拿起木梳替剑修梳发,她的头发生的很好,浓黑又顺滑,还带了桑黛身上独有的香。
宿玄的余光落在铜镜中,剑修的脸生得白,五官清丽,刚沐浴完脸色有些微红,神色平静并未有惆怅担忧。
以桑黛这般聪明的脑子,其实一开始就能猜到会有这一天,不过早与晚罢了。
宿玄替她顺好发,浓密的乌发全部散在脑后,他转着桑黛的肩膀将她转过来,扶着她的肩弯腰与她平视。
桑黛的眼睛眨了眨。
“黛黛。”宿玄喊了一声:“你心里想好应该怎么做了,是吗?”
桑黛将双臂揽上他的脖颈,摸了摸他顺滑的银发。
“宿玄,如果这些事情真的是因我而起,我也该承担起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仙盟若要用通天镜帮我师父证清白,我们便去帮他们。”
“黛黛……”
“即使最后的结果和我有关,也要帮我师父证了清白。”桑黛弯起眼眸,亲了亲宿玄的唇:“宿玄,我要去摧毁归墟势必会成为四界罪人,那么再多些罪责也无所谓,你害怕吗?”
“我怎么可能会怕呢?”宿玄掐着她的腰身把她提起来,让她坐在梳妆台上,双臂撑在她的两侧,“黛黛,我说过很多次的。”
——只要有你在,我可以有勇气做任何事情。
桑黛在他的身边,总能给他很大的安全感。
“那就好,宿玄。”桑黛触碰上他的睫毛,纤长的羽睫扫在指腹,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宿玄,伤好些了吗?”
小狐狸贴了贴她的掌心,笑着点了点头:“好了,现在浑身是劲。”
桑黛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他在暗示什么。
她没理会,只是看着这张脸。
少年时期的青涩,成年后的成熟,无论哪个时期的宿玄都是耀眼的。
火系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少年时期便能凭借过人的胆量和脑子单挑整个十二殿的人。
桑黛之前不喜欢,她觉得宿玄脾气不好,觉得这人长得太过张扬。
过去真是瞎了眼,如今看来,小狐狸只是幼稚爱撒娇,在她面前几乎没有脾气,长得俊美逼人,也确实有姿色。
桑黛送上自己的唇,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不知道他们两人面对四界围杀能不能活下来。
但现在在一起是真的,想拥有彼此也是真的,每多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她赚来了。
天级灵根觉醒者没有来世,他们只有这一世。
死了,就再也无法拥有彼此了。
宿玄扣住她的后腰吻下去,吸.吮的力道格外重,桑黛明明不会换气,如今却一点也不躲,毫不羞赧回吻他。
宿玄并未闭眼,一边亲她一边看她的神情。
她闭着眼,长睫轻轻颤抖,红唇与他纠缠在一起,紧紧抱着他的身子。
明明在接吻,却也觉得心酸。
宿玄知道桑黛,她是觉得这一次或许没有生还的机会,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
宿玄也不知道有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黛黛……”
“我在。”
宿玄与她分开,牵出的银线被他擦去。
他触碰上她的脸,沿着她的五官细细摸索。
“黛黛,我很爱你。”
桑黛笑盈盈道:“我也爱你。”
爱不是靠说的,但爱一定要说,宿玄和桑黛颇有默契。
他解开她的系带,刚沐浴完的桑黛只穿了身中衣,解开后便是小衣。
桑黛自己动手绕到身后,解开了挂在背上的系带,两人坦诚相待,彼此的身体看过无数次,桑黛抬起手搂住他的脖颈,直起身子将绵软送过去,小狐狸果断衔住。
她看到朦胧绰约的夜明珠,宿玄很是奢侈,妖界的财力是四界最强,身为妖主的宿玄更是有钱,这主殿里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
桑黛下意识抱紧他,小狐狸的耳朵露出来,毛绒绒的狐狸尾巴圈着她的身子,九尾狐一族毕竟也是神兽,先天聪明机智,经过之前的那一个月,小狐狸在这方面的进步简直神速,也特别放得开,为了桑黛他什么都愿意做。
宿玄单手托起桑黛快步掀开帷帐,将人放进去后覆身便跟了上去,他单膝跪在榻边,麻溜又熟练推上她的下裙。
剑修知道宿玄喜欢帮她,她之前的时候总觉得宿玄有些过分浪荡,虽然知道妖族行事不像仙界那般规矩,也知晓这件事的花样很多,但毕竟没人教过她所以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直到遇到狐狸精。
左右她也沐浴过了,他愿意这样,桑黛也从一开始的崩溃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握紧一旁的锦被忍住自己的声音,脑子晕晕乎乎,目光也渐渐模糊,主榻内的天花板上悬挂了很多颗夜明珠,那些光亮让她眩晕。
宿玄又亲了亲她,随意捞过桑黛的腰带绑了绑自己披散的头发,抓了一下额前汗湿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俊美的五官,他附身上来,拂开桑黛脸上凌乱的发去亲她的脸颊。
正要亲到她的唇之时,桑黛别过头拒绝了他,她闭着眼不说话,宿玄也知晓是什么意思,果然剑修还是放不开性子,小狐狸闷声轻笑慢慢跻身,如愿看到皱起的眉和掐进他胳膊的指甲。
桑黛在剑宗的时候基本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事情,剑修来了妖界后才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她学不会也理解不了的。
桑黛会的东西其实有很多,虽然是个剑修,但刀和长枪都能耍耍,可显然她不会感情这方面的,而某只狐狸很精通,九尾狐一族从小的教习让他会的东西很多。
这会儿桑黛没功夫躲他,宿玄顺利亲上她的唇,剑修只想给他一巴掌,她没有力气抵抗只能让他掐着下颌亲了小一刻钟,所有声音都被堵回去,瞧见她确实换不上气了,宿玄放开她的唇,哑声说道:“真可爱,乖宝觉得怎样?”
桑黛一巴掌甩了上去:“宿玄,你给我闭嘴!”
他这人骚里骚气没个正形,关上门后更是如此,宿玄埋首在她的耳边,亲了亲剑修的耳根,小声说道:“黛黛真的很好,很甜很香很干净,乖宝哪里都生得漂亮,我可喜欢亲了。”
桑黛捂住自己的耳朵,闭着眼不看他,别过头艰难呼吸,小狐狸步步逼人很快便看到某人身子粉成一片,下意识在躲他,两人前一月来了得有百次,宿玄对她了若指掌,他怎么可能让她躲,该受的就得受住。
小狐狸压住她,桑黛即使捂住耳朵还是能听到他的声音,宿玄在这种时候不如她收敛,他往往放肆自己的声音,畅快了就得叫出来让她也听到,清冽的音色也会沙哑,在她耳边的时候她毫无抵抗力。
桑黛忽然被他抱起来,脑袋搭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想着裙衫还没脱,明日又得洗了,这次不能让翠芍洗,就得丢给这只狐狸精洗去,他看起来很会做家务。
屋内火光通明,帷帐散下遮住帐内,锦被一片乱,宿玄看不下去,索性一把丢了出去从柜子中取出新的放上。
剑修安静趴在里侧,腰间盖了他的黑色睡袍遮住,露在外面的肩背和腿上满是狐狸精留下的痕迹,宿玄看得心软,凑上前撩起她的头发亲她的背。
桑黛动了动,见挣扎不开也不管了,背对着他趴着,脑袋别在另一侧,宿玄凑过去看,果然看到她闭上的眼,红唇微张艰难呼吸,要不是知道剑修死了几次,还真当自己把人弄难受了。
小狐狸笑着说:“乖宝,跟我体验感如何啊,我之前就说你嫁给我绝对不会后悔,人修可没我们妖修体格好。”
四界很少有人修和妖修通婚的,双方彼此体型差距大,妖族大多身量高大,房事上很难合得来,并且血脉放在那里,子嗣也不容易,以及两界的立场问题让很多人修和妖修见面就打。
桑黛缩了缩身子,将腰上的黑袍拉了拉盖住自己:“你闭嘴吧,不说话不会死。”
剑修现在会怼人了,小狐狸觉得她进步很大。
睡袍本就不够宽敞,他明明有被子却又不盖,掀开她避身的睡袍将自己也塞进去,抱着剑修的腰身撒娇:“明明就很喜欢,你放开些还能更舒服,我学的可多了呢。”
桑黛忍不了了,回身一个巴掌又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你这张嘴现在给我闭上。”
宿玄拒绝:“那可不行,闭上了你怎么办,把你侍奉得不舒服吗?”
“……宿玄,你好烦啊!”
之前觉得宿玄是个冷傲孤僻的人,现在的桑黛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一巴掌,怎么眼睛这么瞎,他就是个死装的人。
小狐狸把人抱在怀里,亲着她的肩头轻啄,亲着亲着又来劲了于是艰难求着她:“乖乖也来好不好?刚刚你一直叫着难受,我没过瘾。”
桑黛缩了缩脖子:“没劲不来。”
小狐狸撒娇:“我扶着你嘛。”
桑黛:“不要,我要睡觉。”
宿玄:“换种睡法嘛,这也是在睡觉啊。”
“……”
他到底怎么有这么多歪理的?
桑黛回眸看他,却对上小狐狸的眼眸,又听到他那些心声。
【好喜欢黛黛,好爱黛黛。】
【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和黛黛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好难受啊,黛黛我好难受,我今晚要睡不着了,黛黛黛黛黛黛。】
桑黛开始犹豫,他们时间或许不多了,她很难拒绝他的请求,并且她很受不了小狐狸撒娇,尤其他会一边说情话一边撒娇,琉璃眼眸水汪汪看着她的时候,桑黛的心软成一汪。
眼前的人忽然一变,成为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狐狸脑袋拱着她的颈窝轻蹭,在她的耳根舔舐。
“乖宝,黛黛,夫人,求求你了。”
狐狸爪爪搭在她的肩膀上,他趴在她的身侧,用爪爪扒了扒她的身子。
九根尾巴在身后一下下摇晃,有些还缠上桑黛的身子,她的呼吸重起来,小狐狸眼底笑意滑过。
他哼哼唧唧求着她,桑黛实在受不了:“就一次。”
“好!”
宿玄变为人身躺下,扶起桑黛将她抱在身上,桑黛垂眸看他,小狐狸眼眸明亮,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身体滚烫明显起了欲念,他只要来了感觉势必要来一次,自己来还能把控节奏不会让自己受不住。
桑黛撑着身体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满足了他,小狐狸喘出声,桑黛一把捂住他的嘴:“你闭嘴!”
他怎么一点学不会羞?
宿玄舔了舔她的掌心,模糊不清说着:“可是我舒服啊。”
所以就得喊出来,小狐狸如是说。
她便是这方面的知识也是宿玄教她的,教人怎么稳住身形怎么动作怎么把控场面,剑修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宿玄若是想这样,往往他得落几滴眼泪装模作样求着她,某人才能答应。
九尾狐一族从小就学习房中之事,桑黛之前以为只是简单的理论知识,当跟着宿玄去了枕花渡后才明白她大错特错。
九尾狐族学的不仅是如何繁衍子嗣,如何进行这件事,更多的是一些技巧,比如正餐之前应当怎么做,什么样的姿势好受孕,什么样的方式会让彼此都舒服,道侣什么反应便是好的,什么反应便是难受了,姿势技巧和力道缺一不可。
之前这种课宿玄只是随便糊弄听听,没什么兴趣,后来有了喜欢的人,倒是会主动去学堂听了,每节课都听得格外认真。
心上人主动,这种感觉比之前都要爽快,即使某人太过青涩也太过慢悠,宿玄忍得难受还是没夺取她的主动权,躺在榻上扶着剑修让她自己来,到最后她自己不行了,小声说道:“你来吧,我想休息会儿。”
宿玄从不拒绝她,剑修勾勾手指头小狐狸便没了理智,瞬间扑上去把人贯在榻上,归墟灵力在两人的经脉中游走,彼此的灵力交融,桑黛努力睁开眼看着身上的人。
小狐狸在她面前唯一凶的就是这时候,他喜欢专注看着她,桑黛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她抬起手去摸他的眼尾。
桑黛希望这双眼能够永远看着她,不要有闭上的一天。
“宿玄……”
“我在,黛黛,我在。”
他俯身去吻她的唇,桑黛抱住他,轻声说道:
“宿玄,我也很爱你。”
记忆里的宿玄受了那么多年都没等到的答案ῳ*Ɩ ,微生家契印给了桑黛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会抓住这次机会好好对他说这句话。
这是宿玄一直等待的话。
“黛黛,我也一样,我很爱你。”
他握着她的手触碰上自己的心口,停下了所有动作。
“黛黛,你活着,它就会一直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其余三界会来进攻妖界,但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掌心下的心跳规律,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桑黛仰起头,亲了亲他的心口,那里是小狐狸的心脏,里面装的都是她。
桑黛的视线眩晕,但这一次,她看到了小狐狸心口闪烁的亮光。
金黄色的光亮足足停息了两瞬,桑黛眨了眨眼,触碰上他的心口。
她没有看错,方才他的心口——
有微生家契印。
宿玄以为她舒服到了,他便越发重:“乖宝,我好爱你啊。”
桑黛忽然闭上了眼。
宿玄心口的金光沿着经脉涌向她的心口,带动她识海里的微生契印。
两边的契印融合在一起。
有些事情,由这道微生契印告诉她。
归墟(二)
魔殿深处光线昏暗, 魔修们往往都不太喜欢光亮,此时夜色早就深邃,已经后半夜了。
远处的榻上睡着个人,雪白的头发几乎垂到脚踝, 她又不会束发, 也不让寂苍碰她的头发, 每天就是拿根发带随便捆一下。
搁置在桌上的玉牌还亮着。
“嗯,本座知道了, 还有呢?”
“还有……应衡仙君的事情已经压不下去了,不知怎得, 昨天忽然闹了起来,许多人都知晓应衡未死, 而天姑娘和桑黛交好, 所以许多人如今对……”
寂苍淡声问:“对天欲雪有意见是吗?”
“……是。”
“他们想本座如何做?”
“……将天姑娘赶出魔界。”
寂苍笑了声, 懒洋洋看了眼睡的正香的天欲雪, 她这人一向没心没肺, 即使讨厌他, 但喜欢他这张柔软的榻便霸占了他的榻,活脱脱一个小霸王。
“主上,您笑什么啊?”
“还用本座赶吗,她巴不得离开魔界去找桑黛, 本座前脚打开魔殿大门, 后脚她就能出现在妖殿。”
总之宿玄和桑黛不管天欲雪,妖殿她几乎是出入自在。
“这……”
寂苍的指节轻敲桌面, 神情依旧平静:“十三域的城主们怎么说?”
“要求主上您带兵随仙界一起攻打妖界, 将应衡逼出来。”
寂苍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冥界呢?”
“白刃里之主浮幽没有表态, 不知在做什么。”
“嗯。”寂苍回应了声:“尽量先稳住平民和十三域之主,就说本座近来在思索对策。”
“是,主上。”
玉牌被挂断,魔殿内陷入沉默。
天欲雪似乎梦魇了是,蹬了蹬被子说了几句梦话。
寂苍抬眸看过去。
她太像个孩子了,与寂苍十几岁之时见到的那人一模一样,即使岁数顶得上几十个寂苍,但心性纯粹若稚子,被他扣在魔界也只是生气,他好吃好喝伺候着,毫无脾气任由她打骂,她竟然也愿意在这里住下。
寂苍知晓天欲雪很喜欢桑黛,不仅是因为桑黛帮她平息了失控的天赋能力还了她自由身,还因为桑黛是微生家后人,天欲雪作为雪鸮的一根肋骨幻化出的精怪,与桑黛越发亲近,这种依赖便越是深邃。
桑黛是她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寂苍对于天欲雪来说就只是个仆从一般,她吃他的喝他的,却又不愿意亲近他,但她对桑黛却截然不同。
本来就不得她喜欢,如果带兵攻打妖界,对桑黛兵戈相向,天欲雪恐怕得气炸了。
寂苍着实有些头大,连着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撑手捏了捏眉心。
他私心不想对桑黛拔刀,明明之前跟仙界开战打过许多次,甚至几月前桑黛险些死在魔界和仙界的那次战争中,寂苍对桑黛毫无感情,只觉得这位天级灵根觉醒者很强,也很受天道宠爱。
三岁觉醒天级灵根,十七岁便结丹了,是修真界存在几万年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天赋强到无人可比,如果不是被剑宗下毒,几月前桑黛也不会落到那种地步。
寂苍撑着头看向床榻上的天欲雪。
她睡觉不老实,锦被被她踢开,反正她也不怕冷,寂苍也从不管她这些。
“本座若是杀了桑黛,你会生气吧……”
肯定会生气的,说不定这辈子都不见他了。
寂苍靠在椅中仰头,喉结微微滚动,心里烦闷又郁结。
不想杀桑黛,似乎不仅是因为天欲雪。
寂苍总觉得,杀了桑黛后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他明明不知道是什么,但只要想到便觉得心慌。
明明之前还能下得去手,为什么现在下不去手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混账……”
魔殿内响起一声嘤咛。
寂苍侧身看去。
天欲雪人都快滚下床了,抱着锦枕瘪了瘪嘴,眼睛还闭着,但委屈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就多吃个果子怎么了……”
寂苍眉心一抽。
做梦都记得他白日不让她吃果子的事情,她吃的那是红参果,火气很大,与天欲雪大寒的身体相克,她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后七窍流血,将处理完事务回到魔殿的寂苍吓得魂都要没了,下令日后天欲雪所吃的东西必须经过他过目。
至于气成这样?
天欲雪蛄蛹蛄蛹又离床边近了几分,翻个身就能滚下来,寂苍忍无可忍,起身朝她走去,俯身抱起人便往床里面放去。
天欲雪在此刻忽然睁眼。
寂苍与她对视。
某人一巴掌甩上他的脸:“你占我便宜!姑奶奶说了不喜欢你这种毛头小子,连我的零头都比不上,我大你几千岁呢!”
寂苍侧脸上一个红肿的巴掌印,闭了闭眼忍住要扔了她的心,将人一把丢在了里面。
他直起身双臂环胸看着床榻里面的天欲雪,她完全不怕他,盘腿坐起身,也学着他的样子双臂环胸。
身高矮了一截,但气势绝对不能输,微扬下颌跟他说:“你,明天送我去妖界,我要去找黛黛吃糕点。”
寂苍冷漠拒绝:“你最近都别去妖界了。”
“为什么?死寂苍你是不是要囚禁我?”
寂苍闭眼,拳头捏得嘎嘣儿响,随后又睁开眼:“本座囚禁人可不会让她住在魔殿,魔界的地牢多的是。”
天欲雪站在床上一脚踹他的心口,狠狠跺了一脚后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去妖界!”
寂苍微抿唇角,下颌紧绷,声音冷淡问:“天欲雪,你真的很幼稚,也什么都不懂。”
天欲雪气的眼睛都红了:“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几千岁了醒着的时间连几年都没,没人跟我说话我能知道什么啊,你们魔界过去几千年里也没少打我,你爹当初险些打死我!”
但是那时候寂苍还未出生,这些事情其实跟他没关系。
他只能沉默。
天欲雪问他:“你是不是做好了要攻打妖界的准备?”
寂苍冷声回:“本座没办法。”
天欲雪捏紧拳头,又道:“应衡仙君无错,你们为什么要开此战?”
“他证明不了自己无罪,那他就是有罪,他就得死。”
“你!你不讲理!你们都不讲理!”天欲雪气恼:“我要去帮黛黛!我冻死你们这些狗东西!”
她很讲义气,说着便跳下榻,光洁的脚踩在黑色的地砖上。
寂苍第一次发了火:“站住!”
他声音很大,这些日子来从未对天欲雪发过火,只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意。
之前照着他的脸上踹,他也只是咬牙罚了她一顿饭,从未大过嗓门对她吼。
天欲雪瞬间愣住,茫然看他。
寂苍别过头急促喘气,胸口剧烈起伏,这只魔周身的魔气浓郁。
“你知道应衡的罪到底有多严重吗?”
他忽然问。
天欲雪讷讷道:“覆灭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可是这些事情不是他做的啊,我相信黛黛的,没有罪的人,你们为什么要为他加上罪名?”
“为他加上罪名?你觉得覆灭归墟灵脉这件事只是一个罪名?”寂苍转过脸看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问:“你知道归墟灵脉对于四界意味着什么吗?”
天欲雪哑口无言。
“你切给妖界的那几根灵脉都是由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归墟灵脉是主脉,是四界修行的根基,你知道为何本座这些年到处征战掠夺灵脉吗?因为没有归墟灵脉了,四界如今的灵脉用完一根便少一根,等本座死后魔界迟早要完,本座必须在活着的时候为他们拿更多的灵脉,你懂吗?”
天欲雪第一次听寂苍这般认真跟她说话,她纵使孩子心性,也知晓这种时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寂苍接着道:“归墟灵脉被毁,不出五千年,四界的灵脉会全部被用完,修士的修行也会走到头,屠杀苍梧道观不足以让四界对他恨到这种地步,摧毁归墟灵脉才是原罪,天欲雪,你以为本座想开战?”
“你觉得我喜欢战争,你觉得我一直攻打仙界和冥界,四处搜寻灵脉,我太过贪心,但是天欲雪,我也很讨厌死亡,你看看外面那些魔修,你知道我们魔界在一百多年前有多么缺灵脉吗?我没有办法,我是魔主啊,我必须为他们夺更多灵脉。”
天欲雪茫然道:“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之前说你那些话都是气话……”
寂苍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这样的姿势两人便可以平视。
“你知道桑黛如果包庇应衡,会落个什么下场?”
天欲雪没有回答。
寂苍说:“她绝对会死,你若跟在她身边,你也会死。”
会死。
天欲雪眨了眨眼,喉口忽然干涩。
寂苍声音平静,淡声说道:“天欲雪,朋友比不得性命,她只是你的一个朋友,死了便死了,你以后会有更多朋友,不要让我为难,我不想你难过,也不能顶着魔界子民的压力对此事放任不管。”
“在应衡的事情没有结束前,你不要出魔殿,也不能去妖界。”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我去处理事务,你休息吧。”
寂苍快要出了大门的时候,天欲雪忽然叫住了他。
“寂苍。”
他没有回身,顿住听她说话。
“你觉得我天欲雪是怕死的人吗?”
寂苍呼吸微微凝滞。
天欲雪抬眸看他的背影,一直说话很横的人此时第一次对他好好说话。
“寂苍,过去我真的很难过,也很绝望,大寒让我不得自由,四界对我喊杀喊打,我几千岁了,醒来的时间却只有几年,我抓紧一切时间出去寻微生家,出去吃吃喝喝,因为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太难得了。”
“我曾经想过完成雪鸮的心愿后,我就自尽在雪境,我过够了这种不得自由只能沉睡的日子了,我其实不怕死的,是黛黛给了我新生的机会。”
“我幼稚又爱耍脾气,可你也不会生气,你一直对我很好,我知道的,可是寂苍,你还是不懂我。”
寂苍呼吸颤抖,忽然转身看她:“你什么意思,我已经把话给你说清楚了,去到桑黛身边你很可能会死,你还是要去?”
“我要去,我就是要去。”
天欲雪穿上鞋站起身,身量还不到寂苍的肩膀,仰着头看他:“我的命是黛黛保住的,还给她也无妨,寂苍,我没有要你和我一起去,也没有要你为了我违抗魔界,从始至终我说的只有我一人,我的命在我手里,我的命我做主,与你无关。”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我也说了,我不喜欢你这种毛头小子,可你总是拘着我,不让我离开魔界。”
寂苍忽然别过头,抬手抿了抿眼角。
“天欲雪,你真是好样的。”
他再也不想看见她,转身往外走去,宽袍猎猎作响。
“爱去去,爱滚滚!养不熟的白眼狼!”
魔殿内只有天欲雪一人。
她霸占了他豪华奢侈的魔殿,害的寂苍整日只能睡偏殿。
他对她很好,她打他再厉害,他再恼火也只是断她一顿口粮,但下一顿一定会加倍补回来。
天欲雪握紧了拳头,方才看到他走的时候第一次想要去挽留他。
但脚步迈出一步,又被自己生生刹住。
她和寂苍差距太大,她年龄大但却幼稚,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寂苍年龄小,但心思沉重,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身上都是煞气,天欲雪不太喜欢,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被算计的份,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没有人教过她喜欢,她也不明白,明明自己对寂苍那么差劲,他怎么就动心了,还把她掳来魔界让她在这里生活。
天欲雪在殿内站了许久,试探性地往外走。
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魔殿门口,过去这里有魔将把守,每次都会拦住她,只有寂苍和她一起出去时候才不会拦。
可这一次,魔将好像都被撤走了,一路没见到人。
天欲雪拉了下门,很顺畅便拉开了。
月色招进来,将本就雪白的少女映衬得几近透明。
她回眸看了眼幽深的魔殿,好像在尽头的黑暗中,有一人在看她。
她知道寂苍不想她走,他想她站在和桑黛对立的立场。
天欲雪垂下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雪渊问过雪鸮的一句话。
她问雪鸮:“为了一个承诺守在这里万年,有意义吗?”
雪鸮说:“有没有意义我不知晓,但是阿雪,我不会留遗憾。”
“你这般保护微生家?”
“是微生家保护了过去的我,我愿将命还给他们。”
“所以你死了,因保护他们死的。”
“值得,所以不悔。”
她知道去帮桑黛意味着什么,便是妖界子民或许都会叛了桑黛,归墟灵脉的事情如果真的和桑黛有关,她面对的是四界围攻。
可天欲雪还是毫不犹豫拉开了魔殿的门,提着裙摆朝妖界瞬移而去。
她走了很久,魔殿内烛火被点亮。
隐藏在暗处的魔将们小声说:“主上,要不要追回来?”
寂苍呼吸颤抖,捂住眼睛。
可魔将们分明听见哭腔。
“没良心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吧……要死就去死……”
魔将们面对面,几双眼睛相看无言。
许久后,却又听到一声沙哑的声音。
“传十三域的城主们过来。”
“是,主上!”
***
冥界鬼火,白刃里的灯又灭了几盏。
鬼修问:“城主,可要前去落印?”
浮幽抬眸,看向虚空中挂着的明灯。
他低声道:“不必了,以后都不必了。”
鬼修有些纳闷:“城主,为何?”
浮幽弯唇轻笑:“因为啊……”
他转身走远,白衣在鬼火中渐渐消失。
直到走出去很久,鬼修才听到他的声音。
“白刃里之主,我不当了。”
浮幽来到焚天境,再一次来了这里。
她依旧在树上坐着,宽敞的衣裙遮住了她的腿,无人知晓她自断了双脚。
浮幽来到树下,仰起头看她。
“我以后就不是白刃里之主了。”
翎音垂眸与他对视,问他:“为何?”
“仙界已经动手了,冥界也要我带兵随仙界一起,作为白刃里之主,我必须对桑黛动手。”
“所以?”
“所以,我只做浮幽。”
他笑了声,脸上的笑意温和:“冥界要我攻打妖界,可是翎音,桑黛是唯一可以接你出来的人。”
翎音问他:“你要帮她?”
“我必须帮她。”浮幽道:“你不是知道吗,桑黛要去毁归墟,无论有没有应衡一事,她都会走到四界围杀的地步,可是她不能死。”
翎音的双臂撑着树干,坐在上面笑盈盈问他:“帮她便是叛了天道,你也可能会死。”
“那你不也是吗,你也在帮她。”
翎音摇了摇头,笑道:“不,我不是在帮她。”
她抬眸望向远处的幽幽鬼火。
“我是在帮这个四界,我想改变当年我看到的天命。”
那个让她放弃飞升被天道记恨,被四界抽去灵根,烈火焚烧她的血肉,她化为厉鬼也未曾忘却的天命——
四苦侵蚀归墟灵脉,四界所有人都会成为被四苦奴役的邪祟。
毁归墟,四界或许会灭亡。
但不毁归墟,四界一定会亡。
***
天快亮了。
老农跑来一僧人身旁,急忙接过他手上的砍刀:“阿淮,这种活儿我来便可,你一年也就来住几月,哪里需要你干活?”
檀淮笑着打呵呵:“没事啊,我年轻身子壮,帮您把这些柴都劈了。”
老农打湿了锦帕拉过檀淮的手替他擦拭:“便是要劈柴哪能一天劈完啊,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你劈的这些柴够我烧到死了。”
檀淮依旧笑眯眯,颇为自觉伸出另一只脏污的手。
这老农将他当成自家儿子一般对待,檀淮每年都会住上几月。
十几年前除邪结下的因果,在这老农短暂的一生中都没能断。
檀淮看着他苍老的面容,眸子忽然弯了弯,问他:“爷爷。”
“怎么了?”
“你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告诉你,我是这四界的大罪人,你会怎么想?”
老农抬起头气冲冲道:“你分明是个大好人,谁要是说你,我提着砍刀砍了他!”
“万一呢,万一就是有人说,檀淮是个大坏人,檀淮做了大错事?”
“我又怎会信?那也一定是他们看错了,你从不会做害人的事情。”
檀淮笑了笑,双手被这老农擦干净。
他一挥袖子在小院外布下了结界。
老农问:“这是什么阵法啊?”
檀淮道:“是保护您的阵法,如果以后有邪祟了,这阵法可以抵御它们。”
“……阿淮,你要走了吗?”
檀淮道:“嗯,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呀?何时再回来?”
檀淮笑着说:“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可能回不来了。”
老农手上的锦帕落在地上,灰尘溅在上面又被水打湿成污泥。
檀淮俯身抱了抱他,道:“爷爷,我爹娘没有做成的事情,我得去做,我得去帮她完成这件事。”
冷风卷起满地的落叶,老农站在门口目送檀淮离开。
他依旧如过去那般,一身袈裟,满身清白。
他挥了挥手,头也没回,朗声告别。
“总要有人去死的,这个人是我也无妨。”
当日光撕破黑暗,最后一颗星星落下。
天光大亮,外面却下起了雨。
桑黛忽然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气。
一旁熟睡的小狐狸惊醒,忙起身凑过来看她。
剑修的目光茫然,额上都是汗水,面色苍白似雪。
“黛黛?”宿玄擦去她的汗水,小声问她:“你怎么了?”
桑黛却与他对视,安静看着他,像是要将这张脸记入骨髓。
“黛黛?”
她沉默了许久,眼也不眨盯着他看。
宿玄拧起眉头,又喊了一声:“黛黛?”
桑黛忽然抬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到他的心跳。
宿玄不明所以:“黛黛,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这次看到什么了?”
桑黛忽然笑道:“宿玄,我好爱你啊,我真的也很爱你。”
明明是在表白,宿玄的心口却忽然一紧。
“黛黛,你——”
“尊主!”
院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宿玄撑起身体撩开床帐,无端心神一晃。
桑黛沉默坐起身。
“柳执事,尊主和夫人尚未起身呢!”
“我有事,翠芍,起开!”
柳离雪大力拍上殿门,声音慌乱不成样子。
“尊主,夫人,瑶山郡出事了!”
宿玄急忙坐起身:“什么?”
他披上外袍连系带都没系上,几步来到门前拉开了门。
柳离雪瞧着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乌发凌乱红衣松垮穿着,并未进殿,站在殿门口急匆匆道:“瑶山郡,瑶山郡不少人发疯,神智忽然不清醒,驻守的妖兵们全部被杀,里面乱成一团,华盈那边……死了几个孩子,没护住!”
“而且……仙盟带人来了,就在妖界大门外,非要交出应衡仙君,不过一晚,不过一晚啊!”
一晚便都来了,纵使清楚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可这么快,也是他们都想不到的。
宿玄一听便要往外走,身后一人打断了他。
“宿玄。”
小狐狸顿住回头看去。
桑黛已经穿好了外衣,神情平淡,对他道:“瑶山郡发疯的人应当是被四苦侵蚀了,我有归墟灵力,我去那里。”
“你去妖界外对付来的人,他们这次要用通天镜,那你就帮他们打开通天镜,一定要证明我师父的清白。”
桑黛走上前,笑得一如过往般柔软。
“小狐狸,请你帮我师父证清白,我也会守住瑶山郡,那是你赠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守住它。”
归墟(三)
天阙山巅, 弟子匆匆忙跑上前去。
站在山顶往远处看,只有浓重的乌云,天阙山高耸威严,伸手几乎可碰云霄。
冷风凛冽席卷层叠的浓云, 细雨连绵, 仙界其实很少下雨, 尤其是剑宗所在的天阙山,雨雪都要少上许多, 沈辞玉来剑宗一百多年也只见过一次雪,雨也只有几次。
可今日不知怎得, 明明司天监算的是晴日,仙界却下起了大雨, 应当说整个四界都在下雨。
沈辞玉仰头, 白衣被雨水打湿, 腰间亮起的玉牌再一次灭掉, 这已经是他挂断的第十三次了。
身后一人执伞走上前来, 为他撑上了一柄伞。
修士本来可以靠灵力避雨的, 沈辞玉却好像忘了如何掐诀一般,任由大雨打在身上,腰间的玉牌又亮了起来,他仍旧没有接起来。
身后为他撑伞的人叹气, 道:“辞玉, 你是九州下一任仙盟之主,是剑宗剑宗, 这样又是何苦呢, 你知道这是在赌自己的前程吗?”
腰间的玉牌三次急促的闪动,这便是仙盟的传信, 可沈辞玉一直未接,明显便是抗仙盟的命令。
沈辞玉望着山下乌泱泱的人群,那些身着白衣的剑修皆聚在剑宗大台前,无声抗拒沈辞玉的命令。
仙盟要剑宗出兵。
弟子们要求沈辞玉带领他们进攻妖界。
沈辞玉只是站在天阙山巅,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
沈烽无奈,再次开口之时声音带了祈求:“辞玉,我知晓你认为桑黛无错,与桑黛关系好,可是辞玉,你得为自己考虑,如今这局面只有站在桑黛和应衡的对立面才能活,你明白吗?”
沈辞玉当然明白。
他站在高处看下面的数万弟子,过去他是这些弟子们最为敬仰的大师兄,后来在剑宗围困之时,他继任剑宗宗主之位,除去了剑宗涉事长老,替剑宗挽回了声誉。
如今他是剑宗宗主。
他知道该怎么做的,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剑宗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他都知道的。
“辞玉,去吧,桑黛若要护应衡,她就活不了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儿女私情,感情比起来前途算不得什么的。”
沈辞玉忽然闭上眼,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叹出了自己所有的犹豫,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去做某件事。
“辞玉?”
沈辞玉道:“父亲。”
沈烽急忙回应:“欸,父亲在。”
沈辞玉问:“我十五岁立了剑心,星敛认我为主,当时您很高兴,您告诉了我一句话。”
时间太久了,沈烽如今也记不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辞玉,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你有一剑,名曰星敛,此剑在手,天下乱局九州风雨,你皆可平之,所做之事不求前程利禄,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你身上这根天级灵根。
“辞玉……”
“父亲,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选出的统领者,历任天级灵根觉醒者皆身居高位护一方平安,修真界诞生来有一百一十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横死者十人,除却翎音前辈、应衡仙君和我们这一代天级灵根觉醒者,其余皆飞升为仙,您告诉我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给世间的恩赐。”
沈辞玉抬眸,看向昏暗的苍穹,淡声启唇:“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便应当永远忠于曜灵,祂给了我们最强大的一切,在四界眼里祂永远公正,可您告诉我,桑黛做错了什么,翎音前辈做错了什么,宿玄又有何错,为何曜灵要杀他们?”
一声闷雷在云层中炸起。
沈烽连忙上前打住他:“辞玉,不要再说了,背叛天道会死的!”
“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四界都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天道给予世间的恩赐,是天道给了我强大的天级灵根,我承了四界对我的敬仰,我应当反过来为了这四界去死,我可以为了四界去死,为了更多人活着,我心甘情愿去死。”
“我一人换千千万万生灵,纵使身死、纵使永无轮回,我亦不悔,我不会后悔。”
“辞玉!”
“但是父亲——”沈辞玉忽然厉喝,拔剑指天:“如今祂在做的,到底是救四界!还是毁四界!祂算个什么天道!”
“沈辞玉!”
折伞倒在地上,剑宗上空浮现出黑沉的浓云。
天阙山巅一片黑暗,骇人的威压让人几乎要跪下,云层之中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沈烽一个巴掌甩上了他的脸。
云层后的威压让他几乎下意识臣服,但是对儿子的庇护之心却让他毫不犹豫挡在了沈辞玉的身前。
他重重打了沈辞玉一巴掌,似乎是为了做给某位看,用力很大,沈辞玉的侧脸红肿浮现清晰的巴掌印,唇角的鲜血溢出。
“混账东西!”
沈烽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你如今是要叛天吗,你想要爹娘失去你吗!”
沈辞玉抬眸看他,左脸的印痕太过明显,从小到大沈烽都没对他下过这般重的手,作为沈家少主、剑宗大师兄、仙界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他这一路来顺风顺水,承了无数人的敬仰。
提起沈辞玉,百姓们了然,那是剑宗未来的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仙界未来领袖。
家世、天赋、灵根、名声,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天道会赐予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强大的一切,可从什么时候,祂变了。
祂变得不再公正。
沈烽目眦具裂,呼吸抖的不成样子,眼底全是心疼,方才打沈辞玉巴掌的手抖动。
他后悔了,他不该将沈辞玉教得这般心善,不该将沈辞玉送到剑宗,不该让他成为这般明白的人。
活得糊糊涂涂,其实也挺好的,起码可以活着。
沈辞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轻声说道:“父亲,若我今日真听了你的话对妖界拔刀,你才算是永远失去我了。”
他解开了腰间象征着剑宗宗主的玉牌,顺手一抛,那玉牌裹挟着风雨坠下天阙山巅,落在弟子们的面前。
清脆的声音掩盖了瓢泼大雨,弟子们茫然抬眸看,剑宗指天石的顶端悬挂着一枚玉牌。
那是历任剑宗宗主的身份象征,佩戴者便是剑宗的宗主。
清冽的声音被用灵力传开:“剑宗宗主沈辞玉叛出剑宗,与沈家断绝关系,此生不再入仙界,自此一介散修,剑宗宗主继任人乃天阙剑宗内门二弟子——方横。”
一阵沉默之后,弟子们仰头看向天阙山巅。
方才一直站在那里的朦胧白影早已消失,只剩下越来越大的雨水砸在他们的身上,笼罩在剑宗上空的浓云昏暗到好似末日。
随后,有人抖着声音:
“宗主……叛了。”
沈烽弯下腰身,颤抖着抬起自己方才打了沈辞玉巴掌的手。
掌心落满了水珠,他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低声痛哭,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茫然想要去追沈辞玉,可早已寻不到自家孩子的身影。
沈辞玉所坚持的从来不是桑黛,而是桑黛背后的正道。
即使不是桑黛,他似乎也会这般做。
天道不公,对存在万年的归墟四苦无动于衷,却要杀了唯一能毁掉四苦的人,放任四界沦为被四苦驱使的邪祟,这到底是在救世——
还是在灭世?
***
瑶山郡曾经是妖界看守最严的城池,这里收留了人鬼妖魔四界的人,地处妖界最深处,是防守最严密、也最安静的地方,宿玄虽然很少来这里,可这里驻守了不少妖兵。
如今这些妖兵几乎都死完了,仅剩的妖兵负责保护华盈和这些孩子们。
又是一魔修扑来,上前抵挡的妖修早已力竭。
孩子尖叫哭出ῳ*Ɩ 声,华盈扑上前要为她挡下魔修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离脊背只差一毫,华盈紧紧闭上眼,以为自己要死在了这里,主城支援的人迟迟不来,早已走投无路。
——铮。
是利刃相撞的声音。
无形的结界自天落下,聚成坚硬的防护罩将她和十几个孩子围在其中。
华盈怀里抱着的婴孩啼哭,身下护着的女童也在嚎哭。
刺耳的哭声唤回了华盈的意识,她抖着长睫睁开眼,茫然回头看去。
一人悬立在虚空,洁净的蓝衣在狂风中舞动,及腰的乌发仅有一根象征着妖后身份的九缳簪挽起,右手执剑,那柄知雨剑剑尖滴血。
她一剑便捅穿了那魔修的心口。
华盈坐起身,“夫人……”
桑黛并未回头看她,而是腾飞至高空,大雨被她周身的灵力防护罩拦下,昏暗的苍穹之下,她垂首睥睨瑶山郡的惨状。
曾经干净的街道全是尸骸和血水,被四苦侵蚀的修士们自相残杀。
微生家契印告诉她——
杀。
被四苦侵蚀,便不再是人,神魂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桑黛闭了闭眼,单手召出木盒。
木盒中的归墟灵藤还在沉睡。
桑黛睁开眼,用灵力取出归墟灵藤,挥袖撤去了压在它身上的禁制。
沉睡中的归墟灵藤渐渐苏醒。
桑黛垂首看它,额上一抹桂花金印缓缓浮现,强大纯粹的归墟灵力萦绕在她的四周。
洗去四苦需要很久,但吃掉四苦只需要一刻。
刚苏醒的归墟灵藤感受到纯粹的归墟灵力后蔓身一顿,原先萎蔫的枝叶簌簌作响,蔓身上七朵红花齐齐抖动,它似乎长了眼睛一般抬起蔓身精准找到桑黛的方位。
桑黛沉声道:“去吃了四苦。”
主藤瞬间庞大,数以千计的藤蔓自那根主藤身上分生出来,粗壮的藤蔓爬向地面游走向远处,窜入四通八达的巷道,一口吞下正在杀人的四苦之躯。
“夫人……”
桑黛落地来到华盈身前。
不过几月没见,华盈便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变了许多。
身上的气息更强大了,眼神也更加复杂了,她看向华盈的目光中不知怎么,硬是让她瞧出了一丝……
愧疚。
愧疚什么呢?
桑黛蹲下身看了眼华盈怀里的婴孩,这边是上一次她和宿玄去之时抱过的孩子。
剑修冷硬的神情忽然柔和,俯身抱过那孩子,方才还在啼哭的孩童落在她的怀里,却慢慢止住了泪水。
女婴茫然吃着手指,骤然间憨笑起来,伸出短胖的小手摸向她的脸。
桑黛往前凑了凑,让这女婴将口水都抹在她的脸上。
她不过才几月大,小手一摆一摆在桑黛的眼尾摩挲。
华盈急忙要去拦她,以为这孩子又是如以往一般喜欢将口水蹭到人的身上,可还未触碰上这女婴,便见桑黛俯身。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女婴的襁褓上,华盈愣愣看过去,却只瞧见浓密的长睫上,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
“……夫人。”
原来这婴孩,方才是在为她擦眼泪?
桑黛哑声道:“对不起。”
华盈不知道她为何要说对不起。
分明是她救了这些孩子,那根藤蔓在瑶山郡游荡,一口吞下一个四苦之躯,拯救了被四苦追杀的百姓。
为何,为何要说对不起?
桑黛抬起头亲了亲那女婴的额头,将孩子递给了华盈。
华盈愣愣接过。
桑黛弯起唇角轻笑,目光柔和却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瑶山郡我很喜欢,妖界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夫人,您……”
桑黛站起身,身后是遍布归墟灵藤和四苦之躯的瑶山郡,身前是华盈和这些新生的孩子们。
她转身,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头上。
“所以,我会拿命守住这一切。”
华盈艰难循着桑黛的目光看去。
远处的山头上,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浓重的黑气从裂缝中涌出,化为丝丝缕缕的黑线流向瑶山郡。
华盈看明白了。
瑶山郡那些发疯的人,是被这一根根黑线操控着。
或者,是被那裂缝中冒出来的黑气侵蚀了。
华盈忽然明白桑黛要去做什么了。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飞快爬起身朝桑黛扑去。
“夫人,夫人不要!”
桑黛的身影转瞬消失,眨眼间便出现在对面的山头。
曾经的宿玄带着桑黛站立在这座山头上看了整座瑶山郡,带着她看了大半个妖界,告诉她妖界的百姓生活多么安乐。
她喜欢这里。
所以她得守住这里。
“夫人!不能去!不能去啊!”
华盈奔跑而去,却见桑黛头也不回,纵身跳入裂缝。
最后一抹蓝色的裙摆消失在裂缝之中时,那裂缝悄悄合拢。
仿佛吞下了一个渡劫境修士后,它的目的便达成了。
“夫人!!!”
华盈跌倒在地,怀里的女婴大声啼哭。
谁也不知道那裂缝里面到底是什么,操控了瑶山郡大半修士的躯体,吞噬了他们的神魂,让他们成为被这黑气驱使的杀人工具,连自己的子女和亲人都能下的去手,没有人性,只知杀戮。
可桑黛跳了进去,跳进了浓重的黑气中,消失在她的眼前。
华英茫然抱住怀里的女婴。
百里之外,妖界主城。
虚空之中闷雷一阵接着一阵,雷电长龙般穿梭在云层之中。
乌泱泱的人群数不清有多少人,款式不一的袍服和法器象征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
人群尽头的人一身金色华服,身后跟了十几个穿着同样服饰的老者,瞧着年岁不小,周身的气息一眼便能瞧出来属于仙门。
城墙之上,柳离雪来到宿玄身边。
他看了眼自家负手而立的尊主,神色依旧平静,居高临下睥睨下方的数万人,眼神淡漠,仿佛万物在他眼里皆为刍狗。
桑黛不在,宿玄没有一点温柔,像极了过去那个孤身血洗十二殿的人。
若不是柳离雪瞧见他背在身后紧攥的拳头,还真以为这人如过去那般淡定。
柳离雪小声道:“尊主,妖界现在也乱起来了,百姓们不知怎么知道的,应衡仙君如今就在妖界,要求我们要不诛杀应衡,要不就……如仙盟所说,证明应衡仙君的清白。”
宿玄问:“应衡仙君醒了吗?”
“还未。”
宿玄沉默,城墙后是妖界的子民,聚集在街道之上仰头望着自己的尊主。
这位君主自少年即位后,所做的一切都在使妖界变得越来越好,是四界唯一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是四界财力最强的地方,他们敬仰宿玄,也愿意一生追随宿玄。
可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告诉他们,归墟灵脉是四界根基,毁归墟灵脉便是大罪。
自家尊主若是包庇,妖界也会被其余三界围攻的,那么宿玄也会被围杀。
宿玄是妖界的好君主,受万妖敬仰,他们忠诚他,也愿拿命随他一起护佑妖界,希望宿玄可以长久活下去,好好治理妖界,而不是为了一个罪人葬送自己的命。
宿玄又如何不知晓?
柳离雪道:“尊主,我知你担心幕后一事牵扯到夫人,但夫人走之前跟你说过的,让你打开通天镜。”
通天镜只有渡劫可以打开,桑黛去了瑶山郡,那么这里的渡劫只剩下宿玄一人。
僵持了太久了,远处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妖王,应衡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是四界罪人,您若是要包庇他,便是置妖界于危险之境,那么仙界为了铲除罪人也势必会攻开妖界的大门,冥魔两界亦是如此。”
元林的话刚落下,昏暗的天幕上浮现几百艘芥子舟,远远望去全是人影。
柳离雪暗骂:“仙盟早就将消息传给冥界和魔界了,群鬼和群魔都在闹着要求浮幽和寂苍带领他们除掉应衡仙君,浮幽和寂苍坐在这位置上,便必须做这件事。”
所以今日妖界面临的是其余三界的围攻。
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交出应衡,再也不管应衡,这件事便与妖界没有关系。
应衡若是醒着,也肯定会选这法子。
城内的妖民们哗然,感受到来自其余三界的威压,又看见自家尊主无动于衷的样子着实心急。
“尊主,您是妖王,妖界百年未曾开战了,难道要因为一个应衡与其余三界打仗?”
“尊主,他是罪人,他是罪人啊!您不能因为他葬送自己的命啊!”
“他是摧毁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罪人啊!”
“尊主,您得好好活着,您不可包庇罪人!”
“交出应衡!勿要让妖界死伤惨重!”
若真与其他三界开战,伤亡惨重的一定是妖界,宿玄都明白。
魔界和冥界的军队也以及兵临妖界大门外,那处广阔绵延千里的平原,此刻只看到乌泱的人头。
只能感受到沉重的杀意和威压。
元林勾唇轻笑,来到仙界最前方:“妖王,您若说应衡无罪,那便请证明,您不是入了渡劫吗,通天镜乃我仙盟法宝,渡劫修士可打开通天镜摄取一人的神魂,找出他的记忆投像给四界。”
“应衡若无罪,那您便证明给我们看!”
无数人在附和他。
“若应衡无罪,便证明给我们看!包庇真凶就是四界罪人!”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让柳离雪的耳膜都要碎了,妖界城内乱了,城外也乱了。
他再过淡定也不免微慌:“尊主,快拿主意!”
宿玄喉结微微滚动,看了眼城墙下的十几万人,天幕上的芥子舟中还有许多后援,他们是真的抱着要攻打的心来的。
“……去将仙君抬来。”宿玄闭上眼,呼吸凝滞,声音沉闷:“他的灵根已被南宫烛融合,缺失的记忆也回来了,纵使如今未曾醒来,依旧可以用通天镜摄魂。”
“黛黛说要证明应衡仙君的清白,那便证吧。”
桑黛请他帮应衡还清白,那他便还。
宿玄睁开眼,眼底的挣扎消失,声音冷淡道:“去请应衡仙君!”
雨水打在灵力防护罩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抬眸看去,只看到黑沉压抑的浓云。
柳离雪行礼:“是,尊主。”
他正要转身离开,清淡的声音传来。
“不必请了,我来了。”
那声音很温和,似山间清涧泉水潺潺,令人光是闻声便心生好感。
当一人出现在城墙上方之时,四界哗然。
“应衡!是应衡!”
“罪人,是罪人,他没死!”
“杀了应衡,杀了应衡!”
宿玄和柳离雪一起转身看向来者。
他似乎刚醒来,乌发依旧是一根发带松垮系起来,脸色还是苍白如雪,眸光温和,周身的气压强大纯粹。
当整根天级灵根都回归之后,他的五感尽回,修为也全部回归。
大乘满境修士,光是站在那里便能瞧出他的强大。
“仙君……”
应衡并未管四界对他的喊杀,若非周围有宿玄的结界保护,城墙下由修士们不时打来的灵力便足以伤他好几次了。
他来到宿玄面前,眼眸弯了弯:“妖王,是黛黛让你还我清白的?”
宿玄张了张嘴,最终应下:“是。”
应衡笑着问:“她怎么说的?”
宿玄抿唇,将桑黛的话告诉他。
——“宿玄,请你帮帮我师父,打开通天镜,还他一个清白吧。”
应衡还问:“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啊?”
宿玄回:“在笑。”
桑黛是笑着说的,眉眼弯弯,眸光柔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应衡低下头闷声笑了几下,可是宿玄和柳离雪却看到他一滴滴落下的泪。
应衡抬起瘦削的手,这些年消瘦到几乎挂不住肉,身上没有一点肉,便是手指都像干枯的树干。
他低声呢喃:“是我做错了吧……是我做错了吧……”
宿玄的心里一慌,忙问:“仙君,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想起来了吗?”
应衡却转身看向城墙下的三界。
他低声自言自语:“有些事情,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弯起唇角,与下方的元林对视,清楚看到元林眼底的恨意。
元林恨的是屠杀苍梧道观的人。
应衡轻声说:“我是应衡。”
只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打断了四界的喧闹。
周围只剩下雨声,他抬起头,看向昏暗的苍穹。
他说了句:“我来告诉你们当年的真相。”
应衡闭上眼,“小玄,帮黛黛完成她的心愿吧。”
宿玄的手在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可元林却已经祭出了通天镜。
那枚尘封了万年的镜子悬立在高空之中。
元林单手指着宿玄:“妖王宿玄,你妻乃是应衡之徒,即使为帮她,你也有责任打开这枚通天镜,告知四界真相!”
“打开通天镜,还四界真相!”
“打开通天镜,还四界真相!”
曾经立场不同的四界在此刻统一了立场,不同的人嘴里喊的是同一句话。
柳离雪颤抖道:“尊主,开吧……这是夫人的意思。”
这是桑黛的意思。
桑黛走之前说了两次,让他打开通天镜。
她将为恩师证清白的事情交给了他。
宿玄知道该怎么做的,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告诉他——
不能开,不能开。
开了就完蛋了。
他一直没动,四界越喊声音越大。
城内的妖民们紧张看着自家尊主,希望他能成为过去那个杀伐果断的明君,不要因为一个人毁了妖界。
柳离雪叹气,再次劝道:“尊主,开吧。”
宿玄别过头深呼吸,抬起颤抖的手,金黄的灵力自他的掌心涌出分为两股。
一股牵引向应衡的识海,一股牵引向远处的通天镜。
暗淡的镜子逐渐明亮,微弱的亮光环绕在通天镜周围,几十万人屏息凝气看向虚空。
雨水被阻隔在通天镜的结界外,那枚镜子忽然光芒大亮。
亮光从镜子中投像虚空,实化成一帘光幕。
光幕中,当年的真相缓缓浮现。
那天也在下雨,瓢泼的大雨也遮不住惨叫,雨水冲刷了满地血水,深可到脚踝的水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
天幕中传来抖得不成样子的呼吸,这是应衡的呼吸声,四界看到的是应衡的视角。
一直在转,眩晕又模糊,呼吸声急促,所过之处满是尸骸。
凶手下手颇为果断,全部抹了脖子。
应衡跌跌撞撞往里走,手上提着的剑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如今已经是深夜,天空中闷雷炸起,翻滚的云团中是刺耳的雷声,远处的东海浪涛拍打的声音前所未有般浩荡,应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开始奔跑。
他踩进血水,跨过满地的尸骸,跌跌撞撞朝某处跑去,目标明确,好像知道某人在那里。
他在哭,他的呼吸声沉重,他的哭声也无法被雨声掩盖。
直到一人抓住了他的脚踝。
应衡僵住身子,仿佛百年未曾动弹过,僵着脖子垂首看去。
一只惨白的手,手背上全是雨水,躺在地上艰难喘气,脖颈上一道伤口往外汩汩渗血。
声音因漏气像极了破败的古琴,那人瞳仁瞪大,一手抓着应衡的脚踝。
“嗬……嗬……仙……仙君……”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
“灵脉……被人毁了……我观弟子……死……死……”
“那人……那人……”
他抬起一手颤颤巍巍指向远处。
他要说什么话,可喉口被划断,最后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单手轰然落地砸入水中,握着应衡脚踝的手也缓缓松开。
应衡缓缓抬眸,从染红的血水,看到一抹脏污的衣摆,视线越来越往上。
缓慢,却又清楚。
四界之人屏住呼吸,捏紧了拳头瞪大眼看着通天镜。
破烂染红的白衣,往下滴血的剑尖,握着剑柄的小手,然后越来越往上。
垂在身前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纤细的脖颈,随后是——
一声惊雷炸起,白光照亮了整片小院,倒地的横尸,惨死的人。
以及——
一张杀意遍布的脸。
天幕在此刻关闭,短短一刻钟不到。
四界一片沉默,竟一点声响都没有。
许久后,城墙之上的黑衣青年忽然撑住石壁,俯身吐出大口的血。
银发披散在身前,他剧烈咳血,周身的威压溃散,颓然跪倒在地。
——宿玄,请你帮帮我师父,打开通天镜,还他一个清白吧。
宿玄忽然大笑出声,眼泪涌出坠落在地,一颗颗泪花晕染了地面。
“你真是心狠……你真是心狠啊……你让我亲手推你到这种地步……”
所有人都看清了。
覆灭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
是桑黛。
归墟(四)
虚妄的黑暗之中, 桑黛独身行走。
她的周身是浓重的黑气,那些黑气盘旋萦绕要吞下她,却又被她周身萦绕的淡淡金光遮挡在外。
长芒在她的手上瑟瑟发抖,它不如知雨镇定, 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着实有些没安全感。
周围太黑了, 明明分不清方向,可桑黛一直向前走, 就好像无论这条路走到头是对是错都无所谓。
向前走,总能走到头。
直到长芒看见了熟悉的人。
他负手站在远处尽头, 脸上的面具遮挡住五官,都这般久了也无人知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啊, 你来了。”他笑道:“我等你好久了。”
长芒几乎一瞬间便进入戒备状态, 这人身上浓重的黑气让人厌恶, 第一次见面之时桑黛便讨厌他, 长芒也跟着厌恶。
可桑黛却收起了知雨, 按住了长芒。
“嗯, 来了。”桑黛道:“你等了我多久?”
“唔,很久了呢。”
具体多久,桑黛也不知晓,只是一个猜测。
她望向那黑衣人身后的枯树。
参天古树, 树干粗壮庞大, 这棵树像是种在海里,桑黛仰头只能看到波动的海水, 他们在这株树的根部, 也就是东海底部。
归墟坐落在东海深谷,四界的流水皆汇聚这里, 归墟灵脉扎根在东海,归墟灵力随着东海海水流向四界,衍生出数以千万的灵脉。
桑黛只来过归墟两次。
第一次是十岁,第二次便是现在。
第一次见到的归墟可不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黑衣青年回身,与她一起望向那株枯树:“这不是真的归墟,这里只是归墟的灵识,不受天道制约,祂察觉不到这里,这株树便是归墟灵脉的幻影。”
桑黛道:“可它死了。”
“它是被你杀死的。”
“不,是它让我杀死它的。”
黑衣青年转过身,笑盈盈看向桑黛:“你都想起来了?”
“我若想不起来,便不会来这里了。”桑黛仰头望向参天的枯树,呢喃道:“我忘了一百多年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清脆的脚步声蔓延开来,他朝她踱步来,双手负在身后,神情依旧闲散淡漠。
桑黛没有说话,目光依旧落在那株枯树身上。
黑衣人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抬头看垂死的归墟灵脉。
桑黛收回视线,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双目相对,一人眼里全是冷漠,一人眼里全是戏谑的笑意。
桑黛一字一句启唇道:“我和你认识不是吗,我该唤你什么?”
“四苦?”她顿了顿,又道:“还是阿松啊?”
微生契印让她想起来了大半事情,许多被封禁的记忆在昨晚回归,记忆里,桑黛一直叫他——
阿松。
同时,他也是苍梧道观的观主,白於的师弟,尘述。
只不过是假的“尘述”,真尘述早已被杀。
阿松轻笑了下,苍白瘦削的手抚上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俊美却又病态的脸,脸色没有一点红意,白到毫无血色,眉宇间的邪佞浓郁。
“桑黛,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盘腿坐在地上,双臂撑在身后,微扬下颌,悠远的目光看向干枯的归墟灵脉。
桑黛在他身边席地坐下:“我想起来了。”
她和阿松盘腿坐在东海海底,面前便是这株古树。
她问:“瑶山郡忽然出现的四苦是因为什么?”
阿松:“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施窈做的,是她将被四苦侵蚀完全的灵脉偷偷放在了瑶山郡,都好几十年了,这里的修士们体内四苦浓郁,本来早就该疯的。”
“这裂缝中的黑气难道不是你弄得?怎么就不是你做的了?”
“我只是帮这些马上要疯的修士们添了把火,让他们现在就疯掉而已。”阿松撇嘴:“桑黛,死在归墟灵藤手上还有救,被四苦变成邪祟被人诛杀可就真的没救了,你不是也知道吗,微生家契印告诉你了,所以你刚刚才用归墟灵藤吃了他们,他们不会死的 。”
桑黛没说话,沉默以对。
微生家契印告诉了她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
桑黛来这里便是寻一个答案。
她问阿松:“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包括我脑海里的书,我看到的画面,我有的特殊能力,你都知晓是吗?”
“对啊。”
桑黛来之前便想过他是可以给她答案的人,没想到,他可以给她所有答案。
包括微生家契印没给她的。
阿松转头看她,戏谑问她:“所以你脑海里出现的那本书,你频繁看到的画面,你听到的心声,你觉得那些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阿松指了指面前的枯树,说:“桑黛,你起身去触碰它,它会告诉你一切。”
“你要的真相,由归墟告诉你。”
“桑黛,你的时间不多,去吧。”
那株古树已经干枯,却依旧屹立不倒。
她要的真相。
她苦苦追寻的真相,她被改变的天命。
长芒和知雨在阻拦她,担心她被算计。
可桑黛默了一瞬,却忽然起身,一步一挪朝归墟灵脉走去。
她希望归墟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真相。
其实是归墟一直在引她来到这里,它有话要说。
桑黛抬起手,缓缓触碰上枯干的树桩。
微光自她的掌心浮现,将她的意识拽离。
***
祂是世界,祂是曜灵,祂是天道。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平行世界数不清,这一方世界只是三千大世界中的其中一个,此界的天道名唤祂。
但比祂更先诞生的,其实是归墟。
归墟吞噬了混沌打通了这方小世界,归墟仙境落进东海深处,归墟灵脉衍生出无数灵脉,灵气自动分成了四类。
人修修行的仙气,妖修修行的妖气,魔修修行的魔气,鬼修修行的鬼气,于是四界因此诞生,人鬼妖魔出现。
当修士出现后,这个世界的法则渐渐形成,便是天道。
四界称呼天道为——祂。
祂住在八十一重天,祂的任务便是维持这方小世界的运转,每一个人的天命生来便是由祂定下的。
归墟是祂和四界交流的通道,祂借归墟赠给四界修士灵根,供他们修行延续寿命。
但不能所有人都能飞升上八十一重天,于是祂将灵根分为天玄地伪。
未觉醒灵根的便是凡人,最多活上百年。
伪灵根的也只比凡人好上一些,此生最高修行到金丹。
地级灵根的要再好上一些,可以修行到元婴。
玄级灵根比地级灵根还好,强者甚至可以修行到大乘。
天级灵根——
祂认为这是自己给四界的恩赐。
四界必须按照祂的准则走,祂心情好、喜欢谁就给谁好的天命,心情不好、不喜欢谁就让谁一生坎坷。
祂给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好的一切,灵根、家世、外貌和天赋,这些人都会成为四界领袖,日后必定会飞升成仙,也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飞升。
于是祂定下规矩,归墟仙境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进入,归墟灵力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使用。
大蛮时期的天级灵根觉醒者足有近二十人,渡劫频出,那是祂最喜欢的时候了,祂整日就是坐在高处看他们,看着自己给予世间的恩赐,有这些天级灵根觉醒者在,四界应该感激祂。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激天道,凭什么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用归墟灵力?
明明归墟是修真界共有的,为何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才能使用归墟灵力,而千千万万修士只能用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劣质灵脉修行?
天级灵根觉醒者占领了大部分的资源,拥有其他人无法匹及的一切,当资源绝对垄断,拥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门派兴盛,而没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门配衰弱。
天道偏心,于是民愤而起,一场战火爆发。
数万弱小的门派联合成派,齐齐进攻几个拥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大门派,大蛮时期,战火纷飞。
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死了七位,那是祂给世间的恩赐,他们凭什么杀了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
祂恼怒、愤恨、不敢相信区区修士敢质疑祂的分配,质疑祂的偏心,祂在想怎么才能制止这一切?
直到祂发现——
贪欲驱使更多战争爆发,嗔恨在门派中爆发,痴妄又让这些人分不清是非真假一味掀起战火。
而爱念让道侣为彼此殉情,老者愿以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它使人坚强,又使人脆弱。
爱念、贪欲、嗔恨、痴妄聚集成浓重的黑气,死的人越来越多,这股黑气越来越浓重,逐渐有人发疯。
祂想,祂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然这个世界不让祂满意,祂就毁了它再次打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天级灵根觉醒者依旧是世间的恩赐,祂就是偏心,就是不允许其他修士飞升。
归墟灵力只有祂选的人才能用,祂喜欢谁就让谁飞升。
后天的努力比不上祂赏的一根天级灵根,那是祂的恩赐。
于是祂挥了挥手提出了那黑气,将它变得更加强大,黑气在八十一重天修成了人身。
祂叫这人——四苦。
祂为四苦下了命令,让他下了八十一重天入了四界,将他扔去了归墟。
起初四苦打不过归墟灵力,归墟灵力会伤害它,但是大蛮时期死的人越来越多,四苦越来越浓郁,当时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为了打仗大量开采归墟灵脉,导致归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天,浓重的四苦盖过了虚弱许多的归墟灵力,侵蚀了归墟灵脉,四界由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主脉全部带了毒,靠灵脉修行的修士都会逐渐发疯,或者变成邪祟被诛杀,或者死在祂的天雷之下。
不出两万年,所有修士都会变成邪祟,仅剩下没有被黑气侵蚀的凡人会死在变成邪祟的修士手中。
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灭亡,祂就可以再次打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一个不需要有感情,不能质疑祂,只需要听祂的话的世界。
可祂没想到,一个名唤翎音的渡劫境修士竟然叛了祂。
她是第一个敢叛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她修言灵术,她窥见了祂的计划,也就是所谓的天命——
四苦侵蚀了四界,这个世界灭亡。
她竟然放弃了飞升,并且扛下了祂的天谴,将这件事告诉了世人。
可笑的是,四界判她构陷天道,抽去了她的天级灵根,烧干净了她的血肉,让她的魂魄化为厉鬼。
祂本想劈死她,但她却躲进了焚天境,自断了双脚与祂立下誓约,说此生绝对不会出焚天境,她说她知道错了,求祂原谅她一次。
一个厉鬼而已,祂便放过了她。
祂不能醒太久,懒洋洋看了眼这四界的惨状,只有固定的时间醒来为四界新生的血脉定个天命,所谓的觉醒灵根便是祂定下的天命。
归墟越来越虚弱,祂赐下的天级灵根觉醒者越来越少,马上这个世界就能灭亡。
当祂再次沉睡后——
归墟出手了。
大蛮时期,当第一缕黑气被从尸身上提出之时,归墟便知晓了天道的计划。
它用自己心口处最为强大纯粹且尚未被侵蚀的归墟灵力,打造成桂花契印,赠给了当时的微生家主,那是它最纯正、没有受到一缕四苦侵蚀的灵力。
因为微生家是大蛮时期唯一没有参与战乱的门派,微生家是最不引天道注意的门派。
微生家因此隐居,虽然依旧受到战火牵连死了不少人,但是仍旧保存了一些门派。
归墟担心太多人拥有微生家契印会让天道察觉,于是微生家只能代代单传,这契印只能传给家主的新生血脉。
归墟越来越虚弱,可微生家人经过万年传承,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他们世代隐居根本没有来洗去四苦,而天道已经察觉到有门派不受四苦侵蚀。
四苦焚烧着归墟灵脉,但是四苦的真身却并不在这里,这万年来他时常ῳ*Ɩ 在外面吃喝玩乐,根本没有听天道的话留在此处看守归墟,监视归墟走向死亡结局。
这是个好时机,那人身不在这里,只有没有意识的四苦之毒,趁天道沉睡之时归墟又动手了。
归墟想了个法子。
它动了手脚,在微生萱去参加了那次群英会之时,最后一关梦蝶境,是归墟让梦蝶将微生萱的神识带进来,但梦蝶却将他们六人的神识都带去了归墟,它告诉了他们天命。
在归墟仙境,四苦侵蚀了修为最弱的乌寒疏,他险些发疯杀了韶溪,是檀暮清用自己的魂力保护韶溪,分给一半魂力给乌寒疏,因此檀暮清受四苦侵蚀最深,也最早发疯。
微生萱和白於已经结了双生婚契,她知晓白於会疯会死,于是她决定和白於隐居生下孩子,将血脉传给那个孩子。
归墟以为一切都能改变。
没想到,天道察觉了,知晓了有微生家的存在,可微生家隐居,祂找不到,祂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归墟搞的鬼。
祂很震惊,不敢置信有人敢干扰自己为这个世界定下的天命,明明祂才是万物主宰。
祂震怒,将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四苦叫了回来,劈了他好几道天雷,让他去查这件事找到微生家。
四苦杀了当时苍梧道观观主尘述,幻化为他的模样,他本身就是四苦,与他待在一起,苍梧道观的弟子们逐渐被他身上的四苦侵蚀,变得越来越疯魔,他则将这些弟子囚禁起来,对外宣称弟子们镇压归墟仙境死去。
在白於和尘述恩师死去的第三百年,白於回了苍梧道观祭拜,带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微生萱。
只有那一次,这一百年来他们只出来了这一次。
微生萱很讨厌尘述,因为彼时的尘述早就不是尘述了,他是四苦。
微生家暴露了踪迹,就在昆山。
那就好办了。
四苦觉得自己的这一切都做得格外完美,杀了微生家最后的传人,没有微生契印就不会有纯正的归墟灵力,四苦永远无法被洗去。
四界终将灭亡。
可是微生桑被救走了,天道当时沉睡,也不知道微生桑去了哪里。
四苦更是不知道。
归墟躲在东海暗自窃喜,它的计划成功了一小步,它保住了微生家血脉。
当桑黛三岁那年,天道苏醒,为当时身份为“剑宗大小姐”的桑黛赐下了天级灵根,天道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天道只察觉到她强大的魂力,是祂见过最强大的魂魄。
天道很欣赏她,她有这么强大的魂力,她是最适合天级灵根的人,于是天道为她定下了完美的一生。
天道为桑黛定下的初始天命——
三岁炼气,五岁筑基,十七岁结丹,五十岁元婴,一百岁化神。
她的寿命会长久到直到四苦彻底侵蚀四界,她应该死在那时候。
可是——
桑黛即将十岁那年,她立了剑心,微生家契印逐渐苏醒,天道慢慢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可是初时天命定下了,祂没有办法亲自出手。
而四苦,他只知道吃喝玩乐,什么事情都办不成,总是一睡便是许久谁也喊不醒,天道对他失望透顶。
这时——
施窈出现了。
天道听见了她的祈祷:“凭什么,凭什么我没有灵根,桑黛的灵根应该是我的,爹说她的灵根是我的!”
体弱多病的她本该死在十岁那年,是天道为她续下了命,用四苦之毒救了她,作为交易,施窈要帮天道办事,改变祂愚昧无知之时为桑黛定下的完美天命。
由施窈这个人身来害桑黛,便不算是祂出手了。
它助了一把火,让归墟灵脉中的四苦越来越严重,苍梧道观满观弟子被侵蚀只剩下了几个活人,邪祟要外出杀人,活着的弟子拼命阻拦。
施窈让桑闻洲将应衡派了出去,而夜里桑黛睡着之时,施窈借体内的四苦之毒唤醒了桑黛识海里的微生契印。
微生契印会下意识洗去四苦,施窈用自己体内的四苦引当时神志不清、被刚觉醒没多久的微生契印操控的桑黛去了归墟。
归墟灵脉中四苦空前浓郁,东海的海水几乎被染黑,归墟甚至不清在求救,请桑黛覆灭归墟灵脉,不要让更加浓郁的四苦之毒侵蚀更多灵脉。
桑黛在微生契印和归墟灵脉的帮助下,帮痛苦了许多年的归墟灵脉完成了自戕。
施窈又引桑黛去了苍梧道观。
彼时刚刚苏醒的桑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覆灭了归墟,无数被四苦侵蚀的弟子朝她扑来,砍刀砍在她的身上。
那些被四苦荼毒的弟子们用利爪撕开了她的血肉,一条一条撕扯下来,整整七日,天级灵根让桑黛的皮外伤在第二日就能好,然后又会添上新伤。
她不知道这些弟子怎么了,她不知道四苦是什么,她只能举着剑反击,她不敢杀他们,她以为他们是受了奸人之计。
桑黛横剑在前哭着后退:“不要……不要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啊……”
可那些弟子眼神麻木冰冷,挥刀朝她砍来,利爪一次次撕开她的血肉。
直到桑黛濒死。
她躺在地上,脊背被利刃劈开,一个弟子神智冰冷,拽住她的天级灵根往外抽。
施窈就坐在远处笑盈盈看着她,只要抽出她的天极灵根,只要抽出来就是她的了。
桑黛快死了,她流了满地的血。
可施窈和天道都忘了,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格外顽强的,天级灵根会自救,当时的桑黛不知怎么,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剑斩杀了抽她灵根的弟子们。
她翻身而起,单手横剑,神智已经不清楚。
她呢喃道:“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除邪是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我该杀了你们,我该杀了你们!”
“我杀了你们!去死!去死!”
微生家契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桑黛调动了微生契印上仅存的归墟灵力,用那么一点归墟灵力、用她手中那柄由天虞石打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名剑——
斩了所有朝她进攻的弟子。
那些弟子全是被四苦侵蚀的弟子。
只要杀她,她就杀之。
施窈冷眼看她,想着,就算桑黛可以活下来,只要归墟灵脉是她毁的、苍梧道观是她杀的,她便会被四界围杀。
她腰间的玉牌响起,桑闻洲在找她,担心露馅,施窈只能立刻赶了回去。
在她走后的一刻钟,地面一个趴着的人艰难动了动。
那血人并未被四苦侵蚀,他是为了阻拦自己失去神智的同门出去,被他们砍中了命门。
濒死之时,他掏出玉牌,传信给了应衡。
当应衡来后看到了满地的尸骸,他还察觉到了自己弟子的灵力波动,他不懂为何桑黛会出现在这里。
应衡跌跌撞撞跑向内院,那人已经快要死去。
当看到白衣剑修出现的时候,他扣住了他的脚踝。
“嗬……嗬……仙……仙君……”
“灵脉……被人毁了……我观弟子……死……死……”
他意识不清只说了那几个字,便断了气。
这时的桑黛杀了最后一个被四苦荼毒的弟子。
整个苍梧道观三千人,有两千七百人都被四苦侵蚀,其余三百人是为了阻拦同门被杀。
当桑黛来到苍梧道观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满是邪祟了,她杀的全是邪祟。
可是应衡知道,四苦一事四界不会相信的,四界愚忠于天道,根本不可能相信天道会灭世。
而灵脉被毁是真,桑黛杀了这些弟子是真。
应衡的剑轰然落地,再也拿不起来。
桑黛恢复了神智。
大雨落在她身上,桑黛与远处的应衡对视。
她眨了眨眼,擦去脸上的雨水,“师父,你回来了?”
可应衡在哭,浑身都是雨水。
桑黛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茫然看着满地的尸骸,接着抖着手拿起手上的剑。
沉默之后,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
桑黛尖叫出声,后退几步厉声痛哭,目光惊恐害怕,又被身后的尸身绊倒在地。
她跌坐在地,双臂撑着往后爬,她看着满地横尸尖叫。
“师父,师父!不可能,我不可能杀人!不可能!”
应衡的心都要碎了,他当然知道怎么一回事。
可桑黛神智错乱,她捂住脑袋跪在地上,跪在那些尸身面前几乎癫狂道:“不对,是你们要杀我,是你们要杀我啊!”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应衡跪在地上痛哭,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黛黛……”
可是桑黛却又混乱起来,转瞬间打翻自己的话,泪流满面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去死,我去死!”
应衡几乎是跪着爬过去将疯狂要自戕的她搂进怀里:“黛黛,黛黛!”
桑黛尖叫挣扎,她哭着道歉:“啊!师父,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啊!”
“师父,师父,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应衡根本止不住她,险些被她挣脱拿剑自戕,他打昏了怀里的人,无助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和满身的伤。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传人,她还没成长到可以洗去四苦拯救四界的程度,这件事不能算在她的头上。
她会死的,她会死的,可她不能死,她的命比他的要金贵。
她是微生家唯一的传人,她不能这么早卷入这件事。
应衡看着满地尸骸不知道该怎么做,尸身上的灵印都是她的,归墟灵脉也是她毁的啊。
这时候,房顶上一直坐着的人忽然懒洋洋开口:“欸,她倒是还挺能打的,死了倒真是可惜。”
应衡抖着长睫抬眸去看:“你……你是谁?”
那黑衣人戴了个面具看不清脸,笑着道:“我?我是可以帮你的人。”
应衡当时脑子很乱,根本没管这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你要怎么帮?”
黑衣人忽然说了句:“唔,每天睡觉喝酒的日子太无聊了,趁祂现在还在睡,那女人也不在这里,我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我觉得你的弟子还挺厉害,所以我们要不赌一下,桑黛能不能在祂的杀意下活下来?”
应衡抱紧了怀里的桑黛,其实根本听不懂这人的话,但他周身看不出来的气息让他下意识以为这人是个隐世高手,走投无路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相信了这人。
“求你……救救我的弟子……我愿意替她揽下罪责。”
黑衣人跳下屋顶,负手站在远处问他:“不过你要想清楚,即使你揽下所有罪责,你要护的人也不一定能活。”
敢赌吗?
敢押上自己的命赌一个未知的结局吗?
应衡垂首看了眼桑黛,拂开她被雨水打湿的发。
他看了许久,忽然轻笑出声:“我曾经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便会护她平安。”
“幼时因为我的天级灵根导致家里人被杀,我没有护住他们,此后我藏着我的天级灵根,我不愿意接受它的存在,好像这样就不会提醒我,因为它,我才失去了我的家人。”
应衡颤声道:“可是现在……我庆幸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我可以护住我的弟子。”
他可以为她顶罪。
黑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洗去了桑黛留在尸身和灵脉上的灵印,换上了应衡的灵印。
应衡用了半数修为封住了桑黛的记忆,打下了一个几乎无人可以察觉的禁制。
他将桑黛送回了剑宗,而这黑衣人用他身上那诡异的黑气扰乱了后山所有弟子的记忆。
在桑黛看来,她每日除了练剑就是在院里数星星等着应衡回来。
在后山的弟子看来,桑黛除了练剑就是在傍晚时候回到小院等应衡回来。
桑黛被摘干净,在她十岁生辰过后的第五天,应衡才装着样子回到剑宗。
当时归墟灵脉和苍梧道观的事情已经败露,他为自己的弟子做了最后一顿饭。
他告诉她:“黛黛,无论今后你遇见什么,一定要记住,走自己的路,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停下来,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
错的是四苦,错的是愚昧相信天道的人。
错的是不公平又残忍的天道。
施窈的计划再次失策,而这次,她几乎没有机会下手了。
桑黛不再亲近剑宗,应衡走后她越发独来独往,她变得沉默寡言。
她也越来越强大,她还认识了妖王宿玄。
四界因应衡一事要杀桑黛的人数不胜数,但往往被剑宗大小姐的身份吓退,又或者被桑黛自己杀了,又或者被那妖王宿玄杀了。
施窈无数次想要动手,可几乎三天两头都能看到那妖王守在桑黛不远处。
宿玄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天道庇佑天级灵根觉醒者,且要杀的只有桑黛,施窈不能对宿玄动手。
但庆幸的是,应衡一走,剑宗开始了换血之路。
给桑黛下毒,一点点剥离她的灵根,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血肉还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压制施窈体内的四苦,于是桑黛越来越虚弱。
桑黛身边最棘手的便是那个九尾狐妖王。
施窈身边缺一个可以利用的亲信,天道告诉施窈,毕方一族的天赋能力乃是镇压,而毕方一族近来会遭受一场灭门之祸。
施窈救了毕方,这少年郎的神兽血脉纯粹,并且还是玄级灵根,若快速成长起来想必日后也能镇压宿玄。
当桑黛一百一十九岁那年,宿玄在一次开采灵脉之时身受重伤,选择了闭关。
那一次的伤其实有毕方的天赋能力在作祟。
宿玄的灵力被镇压,以为是灵脉的缘故,重伤到几乎险些死去,修为大跌必须静下心养伤修炼。
那时候的施窈已经许多年没有对桑黛动手了,除了每月的毒药,她和桑黛俨然一副好师姐与好师妹的样子。
桑黛强大到无人可杀,她沉默寡言但从未受过重伤,宿玄竟然真的放心桑黛一个人,他真的去闭关了。
他闭关了十三年,他没有在桑黛身边守着她。
在桑黛第一百三十二岁那年,天道让施窈和四苦出手,施窈倒是乐意,可是那四苦看起来好像有点不想干。
但没有办法,必须听从天道的话。
四苦让魔界和妖界联手进攻仙界,施窈怂恿桑闻洲调走了沈辞玉,剑宗的主要战力只有桑黛。
她顶着一副被剥离了大半的天级灵根战了十七天,金丹破碎,经脉寸断。
那天空桑境下了很大的雪。
剑宗大小姐桑黛,陨了。
归墟(五)
施窈几乎要乐出声, 桑黛是死了,但是天道也答应会给她应衡的灵根。
归墟灵脉和苍梧道观一事竟然让应衡顶了锅,为此天道震怒,险些杀了四苦。
可四苦说:“我觉得桑黛还挺厉害, 我想亲自杀了她嘛。”
四苦一向玩心重, 天道又不能真的因为这一点事情杀了他, 四苦若死了祂还得从头再搞出来一个新的四苦去侵蚀归墟,覆灭四界。
天道让天雷劈了四苦整整一月。
而桑黛也是真的死了。
断气的下一秒, 宿玄被拼命闯进去的柳离雪叫醒,瞬移至空桑境。
只有桑黛的一具尸身和朝她奔去的魔兽。
他们只差那一息功夫。
人这一生, 总是会有很多遗憾。
归墟沉睡等待死亡,天道躲在八十一重天大笑, 施窈在剑宗和毕方举杯欢喜。
只有宿玄跪在地上, 抱着桑黛的尸身绝望嚎哭, 若非柳离雪赶来他或许便自戕了。
而桑黛……
她就站在一旁, 不知怎么得, 天级灵根觉醒者死去应当魂飞魄散, 可她就好像是还活着一般。
她清醒活着,看着这一切。
她无措看着自己的死对头在自己的尸身前嚎哭,小狐狸一遍遍蹭着她的脸,桑黛这辈子也没见他这么哭过。
不, 她压根就没见过宿玄哭, 死狐狸是被她打碎了骨头都不皱眉的人,好像没有痛觉一样。
可这种时候, 她却好像通过他的泪水, 通过他的嚎哭感受到了他的绝望。
她实在是不理解。
更不理解的是,宿玄竟然抱着她的尸身回了妖殿。
桑黛这辈子都没来过妖殿, 看到宿玄抱着她的尸身在屋内坐了一天,他就好像枯坐一般,失了浑身的魂。
桑黛急得不行。
不是,她死了就死了,他抱着她的尸体算怎么回事?
她就盘腿坐在宿玄的对面,看他将她的尸身抱在怀里不说话,眼神空洞冰冷。
直到今夜过去,第二天到来。
妖殿的门被扣响,宿玄还是没有动静。
桑黛推了推他,却又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她小声说:“那个……有人喊——”
“柳离雪。”
宿玄与她齐声开口。
殿外的柳离雪嗓音沙哑:“尊主,我在。”
“取玄冰来。”
柳离雪只沉默了一瞬便知晓宿玄的意思,“好。”
桑黛那时候还不知晓宿玄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看到主殿的榻被换成了那张冰床,一个妖侍进来为她沐浴换衣。
桑黛盘腿坐在桌子上,心里甚是欣慰,以为这位死对头还记得帮自己收个尸,在丧葬前防止她的尸身不腐为她准备了冰床,还为她换上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是她最喜欢的蓝色,她心下有些愧疚过去那般对他。
还未等她心里多感谢几次自己这位死对头,便看见宿玄进来。
他沐浴过了,淡声说道:“出去吧。”
妖侍行礼:“是。”
桑黛眨了眨眼,以为宿玄要开始为自己超度了,越发觉得他是个大好人。
然后便看到——
他躺上了冰床,抱住了她的尸身。
桑黛有一瞬间觉得这世界疯了。
宿玄将她搂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眼泪自眼角滑落。
“黛黛。”
桑黛几乎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她的嗓音高昂:“宿玄!你疯了!”
可宿玄根本听不到,任由桑黛爬上榻推他,总之她也碰不到他,也触碰不到自己的尸身。
她在看到宿玄脸上的泪后沉默了。
她坐在床上,许久之后低声呢喃:“宿玄……你真的疯了吗……”
她在宿玄的身边待了三十年。
宿玄变了,开始主动攻打仙界,尤其是剑宗,剑宗管辖的那些门派和城池被他一一击破,但凡敢帮剑宗的宗门都会被宿玄列入围杀名单。
妖界开始频繁战乱。
桑黛每天就是坐在屋内看他,他白天出去打架,晚上沐浴完后回来陪她睡觉。
他知道桑黛怕冷,于是睡觉时几乎都是本体,毛绒的狐狸身将桑黛团进怀里。
桑黛从一开始的惊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她清楚意识到,自己这死对头喜欢她。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就是喜欢她。
桑黛很无措,每天都能看到他哭,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眼泪。
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她就这么在他身边看了他三十年。
三十年他都没有将她下葬。
桑黛看他日渐疯魔,看他手上的人命越来越多,看他周身那股莫名的黑气越来越浓郁。
她开始害怕,她害怕宿玄杀孽过多会引来一场天罚。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开始虚弱。
她之前可以一直不休息,可现在她隔一会儿就要睡觉,从一开始的睡上一个时辰,到后来的两个时辰,再到三个时辰……
然后,是一日,一月。
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在虚弱。
可是她还没看到宿玄放下,她怎么可以虚弱?
直到她又一次出去散心,半路毫无预兆陷入昏睡,醒来之时竟然在一间竹屋里。
她揉着脑袋坐起身,不懂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他出现了。
一身黑衣,面上戴了个面具,靠在门上懒洋洋看她。
“欸,你醒了?”
桑黛觉得茫然:“你……你可以看到我?”
黑衣人嗤笑:“废话,当然可以,我又不是人身。”
桑黛摇了摇头,浑身无力,问道:“这是哪里?”
“昆山,微生家。”
微生家,她不知道。
她站起身想要往外走:“我,我得回去……”
“回去哪里?”
“妖界,我得去找宿玄。”
“找他干什么?”
桑黛忽然顿住,身子僵在原地。
对啊,找他干什么?
他们明明是死对头,活着的时候只会打架。
可她习惯了在他身边,都三十年了。
可这黑衣人却在院中坐下,敲了敲桌面唤她过来坐。
桑黛踱步走过去,在他的面前坐下,礼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道:“我没有名字啊。”
“……哪有人没有名字的?你都这般大了。”
“可是我就是没有名字呀。”他弯眼轻笑:“唔,不过有一个人帮我起过一个,你也可以这么唤我。”
桑黛问:“你唤什么?”
“阿松。”他笑盈盈说道:“是一个小姑娘帮我起的,因为我们见面的时候在一片松木林。”
“……一个小姑娘?”
“对啊。”阿松坐着比了比手,刚好到胸口,说道:“才五六岁吧,她以为我难过了,便给了我一颗甘蔗糖让我别难过,我把她送回家,她说要感激我问我的名字,我就说我没有名字。”
于是她就起了个阿松,稚声稚气说以后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桑黛:“那后来呢?”
阿松又嚼碎了颗蔗糖,弯眼笑道:“她回去的第二天,她爹是个修士,但忽然疯了,杀了她娘,也杀了她,她的脖子都被砍断了,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桑黛没想到结局是这个样子,而这人甚至还在笑。
她忽然皱紧眉头,只觉得这人冷血到有些骇人,直接便要起身走人。
“你不想再听听后续吗?”
“没兴趣。”
“可是桑黛,我想说。”
桑黛忽然回身:“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啊,还需要原因吗。”阿松双臂环胸,仰头望着站立的桑黛,“我当时还葬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尸身呢。”
桑黛面无表情道:“嗯。”
“我还给她的手里塞了一颗糖,黄泉路上好吃。”
“……你还真是个好人。”
阿松一点不管她的阴阳怪气,笑着让她坐下:“我说了我的故事,你若不告诉我一下,你的故事?”
桑黛神情淡漠:“我没有故事。”
“那桑黛,我们聊聊天吧。”阿松依旧挂着笑,敲了敲一旁的凳子:“陪我聊一会儿,我就告诉你为何你是这幅样子。”
他好像真的知道很多,不仅可以看见她,将她带来这里后,她的身体好像也多了很多力气。
桑黛还是坐了下去。
阿松为她倒了一杯茶,刚要递给她,又恍然:“啊,忘了你是个死人喝不了。”
桑黛:“……”
阿松自己喝了下去,面具下的眼睛还望着她,眼底笑意让她分不清是好是坏。
桑黛不认识他,只觉得这人甚是奇怪,“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松却起身来到了秋千上坐下,他看向面前的小院,忽然轻声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桑黛想不起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越来越虚弱之后连活着之时的记忆都忘记了许多。
阿松说:“桑黛,看你这么蠢,这些年活得糊糊涂涂,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他与桑黛对视,收起了脸上的笑,将桑黛被封存的记忆全部告诉了她。
微生家灭门的真相、桑黛身上的微生契印、归墟灵脉覆灭和苍梧道观被屠的事实。
整整一个时辰,阿松用轻松的语气说完了这些话,将桑黛丢失的记忆全部还给了她。
他唯一没有告诉桑黛的——
他就是四苦,是屠杀微生家的真凶,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从黄昏说到月色浓厚,直到阿松说完许久,桑黛毫无反应,好像压根不信,又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阿松挑眉:“你都没一点反应?”
桑黛站起身,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该回去了。”
阿松靠在秋千上笑着目送她。
可桑黛没有走出院门,她扶着栅栏看到外面倒塌的房屋,看到前方茂密的林子,看到院门上尚未洗去的血迹。
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忽然吐出大口的血,跪在地上。
桑黛捂住心口,早都死了,早都没有五感了,可这时候却第一次体会到了——
何为心如刀割。
她崩溃痛哭,绝望嘶吼,整个林间全是她的哭声,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被阿松的话勾了起来。
微生家的灭门、归墟灵脉的毁灭、苍梧道观满观尸身、雨中跪地的应衡,一瞬间涌入她的识海之中。
当桑黛再次醒来后,依旧是在那处小院,那人依旧坐在院里的秋千上。
她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阿松笑嘻嘻回:“五年哦。”
她没有问自己为何会睡了五年,桑黛来到院里坐下。
阿松道:“你存在是因为某人的执念,宿玄用自己的心头血养着你的尸身,他的执念不消你就魂飞魄散不了,以及你识海里的微生契印……或许还有它的原因,总之你的虚弱是因为宿玄快疯了。”
桑黛低声问:“他如何了?”
“就是那样呗,打架,睡觉,打架,睡觉,还能怎样?”
“……我可以回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了。”阿松一边喝酒一边道:“不过你离开微生家会越来越虚弱,这里有微生家结界会增强你的微生契印,你在这里还能存在,回去后不能待太久,你会再次昏睡的。”
桑黛仰头望向虚空,烈阳高照,她却感受不到阳光。
她知道一切又怎样,她死了。
她听到自己问:“你为何要帮我?”
阿松也抬头看天,明明只喝了一口酒,却好像醉了一样。
他呢喃道:“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我自己,我只是……也累了啊。”
他累什么?
当时的桑黛也不明白。
他掏出一颗蔗糖慢悠悠吃下,桑黛发现他真的很爱吃糖。
而她回到了宿玄的身边。
五年没见,宿玄已经完全变样。
面上再也没有笑,麻木到只剩一具躯壳,仙界死伤惨重,妖界亦是如此。
四界战乱不断,魔界和冥界也趁乱掺和这件事,整个四界战火没有停歇过。
越来越多人发疯,桑黛看到宿玄身上越来越重的黑气,阿松告诉她,那就是四苦。
害死了许多人的四苦,罪该万死的四苦,让人厌恶的四苦。
很多人都有四苦,天道打算用四苦毁了这个世界。
桑黛连为宿玄传信的能力都没有,她求过阿松让他告诉宿玄这件事,可阿松却说自己受天道制约,天机不能泄露,天道会劈他的。
在宿玄的身边,她只能看着宿玄一日比一日杀意重,一日比一日疯。
到后来,桑黛也麻木了,阿松说这一切都是天命,早就改变不了了。
她一个死人也什么都做不了,她连清醒几天都做不到,昏睡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
桑黛清醒的时候跟在宿玄的身边,盘腿坐在屋里看着他。
当虚弱的时候阿松会来接她回微生家。
而她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一开始的五年,到十年,到十五年,再到三十年。
时间过去太快,一转眼,她死了一百年了。
当她时隔三十多年再次醒来的时候,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油尽灯枯。
她知道这意味着宿玄快疯了。
阿松还是一如既往,玩心重,说话很不正经,爱吃爱喝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一次醒来后的桑黛见到了一个疯到极致的宿玄。
可以漠视一个无辜少年在他面前被咬断脖子,可以毫不犹豫杀掉一城俘虏,周身的黑气已经变成了红色的血气,从一个渡劫境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修成了邪祟,气运越来越弱,他的存在已经严重触犯到了许多万年前天道定下的世界法则,天道从沉睡中渐渐苏醒。
祂见不得自己给四界的恩赐变成一只邪祟,这是对祂的侮辱,祂联系了当时除宿玄外最强大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沈辞玉,祂很欣赏沈辞玉,为沈辞玉定下的天命几乎仅次于一开始的桑黛。
当时的桑黛不知道天道和沈辞玉的计划。
她只是害怕宿玄这般杀孽深重会引来天罚,心里更多的是酸涩与不忍,还有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绪。
早就够了,早就够了,为何因为她要死这么多人?
当宿玄说要跟她的尸身缔结双生婚契,陪她一起去死的时候——
桑黛终于下了决心。
她早就该消散了,ῳ*Ɩ 因为她的存在让仙妖两界闹到这种地步,四界战乱不断。
她毁了那具尸身。
桑黛想:
宿玄,希望你永远向前,忘却前尘吧。
桑黛低估了宿玄的喜欢,也低估了他的疯魔。
他回到寝殿后看到一具白骨,他崩溃大哭,砸了寝殿里的东西,指着那具尸身骂道:
“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啊!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桑黛站在屋内手足无措,阿松在她的身后浮现。
“你看,桑大小姐,你做错了呢。”
桑黛茫然:“不……不是,我不是想你这样……”
她试图扑上前抱住他,她完全慌了,看着宿玄疯癫成那般模样,连柳离雪都赶了出去,桑黛根本冷静不下来,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宿玄在屋内坐了一晚,桑黛坐在他对面陪了他一晚。
她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宿玄……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应该忘了她的。
桑黛不想宿玄死,不想宿玄因为她死。
天级灵根觉醒者,妖界之主,渡劫境妖修,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他不该将命搭在她身上,不该将自己的命绑在一具迟早要毁灭的尸身上。
桑黛无措流泪,宿玄太过安静,完全不像前半夜的疯魔。
当天光亮起,他坐起身换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熟悉的木簪挽起银发。
桑黛就在他一旁,一遍遍试图触碰他,哀求着他:“宿玄,忘了吧,忘了我吧,让我走吧。”
“执念会毁了你的,会毁了妖界的,不要这样了,求你了宿玄。”
“我这么坏,我对你这么坏,你就忘了我吧。”
她看着宿玄一把火烧了主殿,连带着她的尸身化为灰烬。
宿玄提着一壶酒出了妖殿。
桑黛站在院中,回身望向身后燃烧的主殿,她听到妖殿里的尖叫,不少人赶来救火,柳离雪得知消息跌撞跑过来。
孔雀瞧见漫天大火,他颓然跪倒在地。
桑黛第一次见到柳离雪哭。
柳离雪的额头抵在地上,失声痛哭喊道:“完了……完了啊……都完了啊……”
什么完了,为什么完了?
她忽然心慌,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转身朝某处奔跑而去。
不,不,不要!
不要,宿玄,不要!
当她跑到仙界后山,破败的竹屋前,一人拎着酒站在满地大雪中。
她看到他的头顶上笼罩的乌云,穿梭的雷电,以及他身后朝他飞来的沈辞玉。
“宿玄!宿玄躲开啊!”
“不要,不要,不要!”
桑黛朝他奔去,在沈辞玉的剑穿过宿玄的后心之时,只是魂体的她扑进了宿玄的怀里,那柄森寒的剑带过宿玄的血,也捅进了她的身体中。
民间总说,人这一生在死前或许会见到想见的人。
思念到极点,便是魂魄都能看见了。
桑黛感受不到疼,却感受到宿玄滚烫的血。
他心口的血顺着剑身流进她的身体,她的周身浮现出微弱的金光。
她因他的执念存在。
冰冷的手触碰上她的脸,桑黛抬眸去看,听到哽咽。
“是做梦吗……”
宿玄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浅眸瞪大,瞳仁骤缩。
他明明在吐血,却捧住她的脸,可手穿过她的脸触碰不到她。
“是梦啊……原来还是在做梦啊……”
桑黛的呼吸在抖:“宿玄……”
“是梦也好……是梦也无所谓,黛黛,黛黛……”
“我等了你一百年了……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接我……黛黛,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我来陪你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闭关的……黛黛,你那时候疼不疼啊,你身上好多血啊……”
他一直在道歉,桑黛崩溃痛哭。
“你得活着,你得活着啊,求你了活下去吧!”
宿玄弯下身子,隔着空气抱住她。
“黛黛……我很爱你……”
他的手无力垂下,身子朝她砸下。
“宿玄!”
桑黛哭着要去抱他,却又从他的身体中穿过,这么久了她还是碰不到他。
他躺在雪地里,银发铺了满地,心口的血窟窿骇人,她在那一刻满脑子都是……
完了,她也完了。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天雷朝他劈下,要劈碎他最后的神魂。
“宿玄!!”
桑黛义无反顾扑在了他的身上。
那道雷穿过她,落在了宿玄的身上。
天级灵根觉醒者,妖王宿玄,陨在桑黛死去的第一百年。
“宿玄……对不起……”
当宿玄死去,执念消失,她倒在他的身旁,看自己的身体化为一片片飞烟。
意识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了阿松蹲在她的身侧。
他摘下了面具,可是桑黛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在说话:“我输了吗……还是这样吗……”
桑黛想——
为什么啊?
她其实真的……很想他们活下去。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重来一次……
她忘了自己又睡了多久,意识堕入一片黑暗,她好像深处海域,一直漂浮着无所居所。
直到有一天,一道声音唤醒了她。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她择的什么道?
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雨中抱着她痛哭的应衡,是疯魔成邪祟的宿玄,是大雪之中穿过宿玄的心脏,又钉穿她的身体的那柄剑。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想活着吗?
桑黛侧过身,捂住脸,哽咽道:“我想活着……我不想死的……”
因为她死了,也导致很多人会死。
这一切都没有结束。
——天级灵根觉醒者,我是归墟。
它是归墟。
是归墟在和她说话。
桑黛啜泣出声:“神明啊,求求你了,让我活着吧,让我救下他们吧。”
“我不想再失去他们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我不想四界灭亡……”
迷茫之中,在黑暗里,似乎有一个人坐在她的身旁。
一如过去她每次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都是他。
他会摇晃一壶酒,对她笑着说:“醒了啊,这次睡的更久了呢。”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做错了,我做的太晚了些,你死之后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挽救了。”
“这次我陪你再来一次,桑黛……也请你帮我一次。”
“请你杀了我吧。”
她分不清那说话的人是谁,只听到又一道仿佛来自亘古的声音。
它说道:“天级灵根觉醒者,微生家传人,我赐给微生契印归墟的力量,其余五位天级灵根觉醒者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助我完成这件事。”
“我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你的天命,由我为你重新书写。”
归墟为她赐下了新的天命。
也就是翎音看到的天命。
她没有死在那次大战,归墟改变了她上一世的结局,为她书写了这一世。
她会活下去,覆灭归墟仙境,即使被四界围杀。
她是微生家传人,她有归墟亲自赠给微生家人的微生契印。
她不受四苦侵蚀,可以孤身入归墟深处。
这世间本就是先诞生了归墟,天道在归墟之后,归墟才是修真界存在的根基。
修真界真正的神明,应当是归墟。
只要有人活着,归墟就还活着,它破釜沉舟用了所有的力量,瞒过天道,给了桑黛重来一次的机会。
时间回到仙妖大战的时候,桑黛濒死之时,归墟沉睡之前,用灵力唤醒了桑黛识海里的微生家契印。
它给微生家契印最后一道命令。
——让桑黛活下来。
其实给了桑黛机会重来一次的不是微生家契印,而是归墟。
宿玄本该闭关,柳离雪闯不过他的护体结界,但是苏醒的微生家契印进去了。
它轰醒了沉眠的宿玄,救下了桑黛。
当桑黛再次醒来后,识海里出现了一本书,那里记载的都是上一世,是阿松送给她的,只不过这人添油加醋玩心大起,写成了一本颇为狗血的话本子,将天道宠爱的沈辞玉和施窈写成男女主,将她写成了个炮灰,宿玄杀人太多自然就是个大反派。
根本没有什么话本子,那是上一世,是她的上一世。
她还可以听到宿玄的心声。
那也是阿松送给桑黛的礼物。
桑黛被归墟送入时空回溯的时候,阿松出现,将宿玄死之时流进桑黛魂体的那滴心头血一同送入轮回。
他懒洋洋对归墟说了句:“这两人实在别扭,一个愚笨一个死鸭子嘴硬,总不能让他们再次重蹈覆辙吧?”
这一次陪桑黛回溯的还有阿松。
一切回到原点。
当桑黛在妖殿醒来后,对宿玄说了第一句话。
——宿玄,好久不见。
新的天命开始运转。
归墟(六)
桑黛缓缓睁开眼。
她躺在地上仰头望天, 外面现在应当很乱,她没有担心,只是觉得第一次活得这般明白。
阿松还在嘚啵嘚啵吃着蔗糖,桑黛也不知晓他吃了这些年, 难道不会腻的吗?
他道:“当时帮你师父顶罪其实是因为看你好玩, 我那时候就是玩心重, 没想过真的救你,只是你的师父逃到妖域落入海域, 沿着东海飘到了苍梧道观门前,竟然还没死, 我就顺带把人救了起来。”
也顺带抽了应衡的天级灵根,因为天级灵根会吸附四苦, 应衡会被四苦缠上, 当一个废人就不会了。
桑黛问:“我死后, 你为何要帮我?”
阿松回:“你死之后, 我才遇到了那个孩子, 从四苦变成了阿松, 我觉得很累。”
说道这里他又顿住,话锋一转问:“那我杀了微生家人,你恨我吗?”
桑黛回答:“恨。”
阿松瘪了瘪嘴:“那你刚好有机会,可以杀了我了。”
桑黛将手搭在眼皮上, 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寻死?”
阿松吃糖的动作一顿。
他坐在离桑黛不远的地方, 桑黛躺在地上。
“桑黛,你觉得我有错吗?”
他有错吗?
他是天道投入四界的四苦, 是天道用来摧毁四界的四苦, 他有人身,有意识, 也必须听从天道的话。
他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这一切都是天道让他做的。
桑黛其实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错,她没有办法替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下决断。
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阿松叹息一声,双臂撑在身后,微微仰起下颌:“桑黛,活久了也会腻的。”
“你腻了吗?”
“腻了。”
阿松闭上眼,说:“方才归墟没有告诉你,你可知你的复生到底还用了什么?”
“不是归墟的力量吗?”
阿松摇头:“不止,你的复生是其余五位天级灵根觉醒者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来的。”
桑黛喉口忽然梗塞,初时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什么意思?”
“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血肉有着强大的生命力,灵根或许还能复苏归墟灵脉,桑黛,宿玄死后你也消失了,其实是归墟带走了你。”
桑黛坐起身盘腿转向一旁的阿松,她的语气还算冷静:“我有些听不懂。”
阿松头也未回,闷声轻笑了下,“你是归墟最后的希望了,它当时将快要消散的你带去了归墟地底,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之处,东海海域底部便是归墟。”
“然后?”
“你和宿玄死后那三百年离,四界便没有停过战乱,雪鸮的执念溃散,天欲雪因为始终不得自由自尽在了雪境;冥界战乱不断,翎音未曾等到天命改变,出了焚天境死在天雷之下,浮幽辞去了白刃里之主的位子;仙界三宗六派因为战乱只剩下剑宗和其余三个门派,原先大大小小数万的门派,最后只剩不到三成人,禅宗也灭门了,檀淮的师父和师兄师弟都死了。”
他说的话是在桑黛和宿玄死后三百年了,对她来说那段时间一直在归墟沉睡,根本不知晓这些事情。
“修真界亿万人,死到只剩五成,他们逐渐发现了四苦的存在,发现了归墟灵脉中的毒素在杀人。”
桑黛问:“后来呢?”
阿松道:“我玩腻了,觉得没你这个朋友陪我说话实在没意思,我便将应衡带到归墟聚了神魂,告诉了他一切事情,然后去找了寂苍、浮幽檀淮和沈辞玉。”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阿松这时候转头看了桑黛,眼底无波无澜一片平静:“我说,我有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可以帮寂苍救回来天欲雪,可以帮浮幽留下翎音,可以帮檀淮守住禅宗查明他爹娘的死因,可以帮沈辞玉护住仙界,我问他们愿意吗?”
寂苍说:“本座早也不想活了,烦死了。”
浮幽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这个天级灵根觉醒者。”
檀淮说:“贫僧自是愿意。”
沈辞玉说:“我爹告诉我,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所行不为功名利禄,但求问心无愧,我承了仙界的敬仰,将命还给他们也无妨。”
至于应衡。
他根本没有犹豫过。
当得知桑黛死了之后,他坐在东海边望向远处的归墟,忽然问了阿松一句:“你说,我们想活着,到底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呢?
天道想毁了这个世界,杀了他们所有人再创造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世界,祂任性自大到几乎残忍的地步,掌管了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便将自己当成了这个世界的神明,忘了归墟才是四界存在的根基。
没有错,所以义无反顾去反抗。
他们抽去了自己的灵根,将自己的神魂和血肉献给了归墟,归墟用最后的力气强行改变了桑黛的天命。
桑黛是魂力最为强大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微生家历代以来最强大的人,如果戮天这种事情必须有人做,那么桑黛是最合适的人。
这几位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救下的人,是归墟的希望。
阿松的眼底很平静,明明每一步计划都是在策划自己的死亡,可他好像根本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
桑黛忽然问:“付出这么多,如果我没有做成这件事呢,我没有覆灭归墟除去四苦怎么办?”
“那所有人都会死啊,不毁归墟,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桑黛倒是笑了:“你也倒当真是相信我。”
阿松便也笑道:“不是我相信你,而是归墟相信你。”
“你要我杀了你?”
“我请你杀了我。”
“你要想死,天道便可以杀了你。”
“祂会杀了我,也会再创造出一个五苦,六苦,你们还是逃不了。”
只要祂存在,那么四界迟早会灭亡。
桑黛垂下眼,他们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四周都是黑暗,连耳边流动的海水声都听不到。
桑黛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宛若银铃:“祂还真是可笑。”
“怎么说?”
“祂不希望修士们有多余的情感,可祂自己便偏心,给了天级灵根觉醒者绝对的资源,却又不允许其他人嫉妒和觊觎,只允许天级灵根觉醒者飞升成仙,这确实不公平,愤怒是迟早的。”
“唔,然后呢?”
“祂想要一个听话的世界,可就连祂派去摧毁四界的四苦都变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和其余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一起背叛了祂。”
桑黛抬眸,眼尾微微上扬,声音坚定有力量:“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爱、恨、嗔、痴不应该成为毁掉世界的四苦,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情绪。”
“同样,你不也是吗,你有了自己的感情,也不应该成为祂灭世的工具,于是你反抗了祂。”
阿松也弯起眼睛笑着说:“对啊,我不愿意啊,糖很好吃,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好人,你也是我的朋友。”
他站起身,负手背在身后,垂眸看向地面坐着的桑黛。
“若不是那孩子给我的一颗糖,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毁了,可那孩子间接因我而死,倒也是愧疚。”
桑黛也跟着起身,眼眸弯弯道:“我是恨过你的,可你也帮了我很多。”
他帮桑黛看清宿玄的心,帮桑黛这一路上结交了许多人,浮幽、翎音、天欲雪、寂苍、雪鸮和檀淮,甚至是秋成蹊,而这些人都会成为她的搭档。
他也救下了桑黛的师父,在不惊动天道的情况下一步步引她变强。
如今,桑黛有了许多强大的朋友,桑黛也成长为强大的微生家后人。
“祂已经醒了,也知道我做的事情了,桑黛,你出了这里要去归墟,你要覆灭归墟,祂就会来杀你,四界众人也会来。”
“我需要先杀了祂,是吗?”
“你必须先戮天,才能覆灭归墟。”
“覆灭归墟后呢?”
“四苦会随着归墟一起消失。”
“那四界的修行呢?”
“桑黛,那之后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桑黛确实知道。
明明前路很凶险,可是好像……
一点都不害怕。
桑黛朝阿松伸出手,“给我一颗糖吧。”
阿松眉梢微扬:“哦,忘了,你现在不是死人,有味觉的。”
他颇为慷慨取出了一个甘蔗糖交到桑黛手中。
她握紧了那颗糖,笑道:“我不会死的。”
裂缝出现在身后,从外照来的光亮洒进来,驱散了他们周围的黑暗。
桑黛转身出了那道裂缝。
阿松目送她的离开,面上的笑意依旧是满不正经的。
迎面吹来的风狂烈,他却忽然觉得温暖。
这糟糕的一切早该结束了。
只是那孩子的一颗糖,为他取了一个名字,便让他有了情绪,不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听从天命的四苦。
他是阿松。
不是四苦。
***
妖界早已经乱了。
城墙内纷乱,城墙外动荡。
宿玄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银发的发尾被溅上了血,他单膝跪地剧烈咳嗽,心肺一阵抽疼,眼泪从眼眶中砸下来混着他的血水落在地面。
通天镜早已被收回,但方才的画面整个四界都看清楚了。
柳离雪摇头,低声呢喃:“不……不可能……”
其实桑黛走到死局是肯定的,只要她覆灭归墟仙境,那便一定会被四界追杀。
可是归墟灵脉被覆灭,苍梧道观被屠当年震惊四界,如何会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少女做的?
这下……
桑黛真的成为四界的罪人了。
“尊主!”柳离雪刚转身便瞧见了咳血的宿玄,急忙上前扶住他:“事情一定有原因的!”
宿玄一遍遍呢喃:“她怎么就这么心狠呢……她故意让我打开通天镜的,她知道提前告诉我,那我就不会打开通天镜了,她知道的……”
“尊主……”
四界齐聚妖界,得到的真相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啊。
元林呼吸不稳:“不……不可能啊……应该是应衡的……”
可通天镜绝对不会作假,通天镜是由宿玄亲自打开的,桑黛是宿玄的夫人,他不可能作假为了保全应衡推自己的夫人入虎口,妖王多么喜欢剑宗大小姐无人不知。
看宿玄气急到吐血的程度,他根本就不知道真相,他只是为了帮应衡洗脱罪名才打开的通天镜。
最后的凶手从应衡变为了桑黛。
四界熙攘纷乱,争吵不断。
应衡睁开眼,望着城墙下面乌泱的人群,他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剑宗的人。
可明明,他们做的一直都是在守护四界,为何会落得个被围困至此的地步?
“其实天级灵根觉醒者……不当也罢。”
明明声音很轻,但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应衡道:“我徒弟桑黛并未做错,天道妄图以四苦毁灭四界,归墟灵脉被侵蚀,修士的灵力中带了四苦,越来越多人疯魔变成邪祟,或死于诛杀,或死于渡劫之时。”
“我徒弟毁归墟灵脉是因为归墟四苦浓郁,若不毁掉,所有的灵脉都会被严重侵蚀,四苦会让在座一大半人都变成邪祟。”
“我徒弟也并未屠杀苍梧道观的弟子,她去之时已经满观邪祟,那些邪祟要杀她,也要冲出苍梧道观前往四界作祟,她杀的都是被四苦侵蚀的人。”
元林气势汹汹接话,拔刀指向应衡:“什么四苦,你一句话我们便都得信?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妄图诋毁天道,这是死罪!”
“覆灭归墟灵脉便是断四界修行根基,屠杀苍梧道观就是杀人凶手!”
“构陷天道,应衡,你这是死罪!”
无数人在喊,太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应衡其实分不太清谁都说了什么话,总之落在耳中都是侮辱的话。
“交出桑黛!”
不知谁先喊了一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跟随:
“交出桑黛!”
“交出罪人桑黛!”
“杀了她,杀了罪人!”
当初他们怎么对应衡喊打喊杀,如今变成了桑黛。
应衡轻轻闭眼,长久叹息了一句。
“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她说值得,那就值得。”
一人接了他的话。
应衡没有回头,苦笑道:“小玄,连累你了,你们才刚新婚。”
宿玄垂下的手握紧,呼吸艰难道:“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我的事情,没有连累一说。”
应衡怅然问:“她去了哪里?”
“……瑶山郡。”
“这样啊。”应衡点点头:“黛黛是个好孩子,她是个好孩子……”
话音刚落下,厚重的云层聚集在虚空之中,雷电穿梭在其中,雨势陡然间加大。
闷重的雷声骇人心神,万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个方向。
漫天的云迅速飘向那处,原先只偶尔出现的雷电像是疯了一般,电光火石延绵不断,雷声便没有停过。
有人呢喃:“那里……是归墟仙境啊……”
又有人跟了句:“桑黛不在这里,那她去了……”
一阵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出纷争。
“桑黛去了归墟仙境!那劫雷分明是天罚!”
雷电几乎成了深紫色,比飞升成仙的劫雷还要粗壮急促,雷云广阔到便是他们这里都能看清楚。
“桑黛……桑黛去了归墟仙境,她要对归墟仙境动手!”
宿玄望向远处,唇角微微弯起:“她在那里啊……”
“快去归墟,快去阻止她啊!”
“刀宗禅宗弟子听令,前去归墟仙境!”
“魔界十三域魔修听令,去归墟!”
不断有门派下令整队赶去归墟。
妖界的城民也在喊:“尊主,归墟不可以亡啊!”
“请尊主带我们去归墟!”
“请尊主带我们去归墟!”
柳离雪厉声喊:“尊主,局面已经控制不了了!”
可他却听到一声叹息。
柳离雪心跳忽然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向前一步:“尊主,您——”
“妖王之位,我今日辞去,所做之事与妖界无关。”
他解下了腰间的玉牌,放在了城墙之上。
城内的妖民们愣住:“尊主……”
柳离雪哆嗦道:“尊主,你在说什么啊?”
桑黛说得对,作为妖王他应该为了妖界百姓们着想,所以他不能弃他们于危险之地。
作为妖王,他必须带妖界出战。
可作为桑黛的夫君,他不能。
桑黛做了她该做的事情。
他是她的夫君,他该为她扫清后路,做他应该做的。
宿玄一跃而上化为真体,高大的九尾狐真体堪比小山,纵身跳上远处的高上之巅,垂眸望向下面的人。
他垂首睥睨他们,渡劫妖修的结界之力囊括了方圆百里。
“我在这里,今日,谁也不能去归墟仙境。”
“归墟仙境,今日必亡。”
归墟(七)
桑黛站在海边, 身前是汹涌的东海,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海滩。
虚空中的浓云压抑黑沉。
她抬剑指天:“我说过,你便坐在那八十一重天,等我上去斩了你。”
桑黛看到穿梭的雷电, 听到识海里由天道传来的声音。
【该死的人修!妄图戮天, 吾今日必斩你!】
【你该死!你该死!】
桑黛弯唇轻笑:“那便来看看, 今日是我能活,还是你能活!”
浓云中, 第一道劫雷落下,重重劈在桑黛身上。
更远的地方, 密林深处。
施窈紧紧盯着东海岸边。
毕方道:“大小姐放心,这是天罚, 足有一千道, 她抗不过去的。”
施窈垂眸没有说话。
她抗不过去吗?
施窈也不知道。
桑黛总能绝处逢生, 一次又一次活下来。
阿松出了裂缝, 拎着一壶酒慢吞吞喝着。
他看向远处抗雷的女修, 弯唇轻笑。
“这一世, 你能活吗?”
他陪她重来的这一世,她能活吗?
***
远处的雷已经降下了第一道。
浓云几近黑沉,本就大的雨势更加急促,钢珠般砸落。
天罚自八十一重天砸落, 声势浩荡, 即使隔了百里,余波依旧让金丹以下的弟子咳出了血。
宿玄努力保持镇定, 可余光还是不由自主被远处的天罚吸引。
那是比渡劫劫雷还要恐怖的劫雷, 天道这次真的出手了,并不是借着桑黛的劫雷动手, 而是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对桑黛降下天罚。
四界眼里,身量高大的九尾狐站立在山顶睥睨他们,九根尾巴在冷风中飞舞缠绕,额上的金色神印庄严肃重,他看起来很淡然,完全不关心远处的天罚,不关心归墟仙境的结局,甚至不关心被天罚劈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夫人。
元林抖着声音:“宿玄!你可知桑黛在做什么,那是归墟仙境,那是归墟仙境啊!”
又是一人走了出来,二指并拢指着宿玄:“你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竟如此拎不清!”
“那是归墟啊!那是归墟仙境!”
“归墟不可亡,归墟亡了四界便会灭亡!你这是在灭世!”
“宿玄,你疯了吗!”
柳离雪站在城墙之上身子摇晃,他知晓宿玄和桑黛为何要覆灭归墟仙境,但是世人不知,世人不相信天道会灭世,世人不相信四苦的存在。
本来可以悄无声息去灭了归墟仙境,没想到现在反而被堵在这里,宿玄要拦下这些人,桑黛独自抗下天罚。
怎么可能做到呢?
怎么可能做到啊……
城内的妖民们听清了自家尊主的话,以及城外的修士们对自家尊主的叫骂。
“尊主……尊主怎么可能做这件事……”
“夫人……夫人那么好,怎么可能覆灭归墟仙境……”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知晓宿玄是个多好的妖王,又知道桑黛的性子多么纯善,此刻的一切都让妖民们没有办法接受。
宿玄冷声道:“今日归墟仙境必亡,你们若非要闯,便来闯吧。”
元林拔刀朝宿玄砍去:“杀了他!阻拦我们救归墟,他也是罪人!”
一人当先锋,众人的怒火便有了闸口,一瞬间万人找出武器朝宿玄砍去。
“仙界刀宗弟子,杀了妖王宿玄,去救归墟!”
“魔界十三域,六域全力破境前去归墟,其余七域随我一起诛杀宿玄!”
九尾狐一跃躲开元林的刀,化神境的修士被他一尾巴打了下去。
他跃下高上冲进人群,宛若小丘的身形在人群中迅速奔逃,所过之处带动地面晃动。
数万人朝他扑过去,妖界的城门也被妖修从里冲开,妖兵们手持武器冲了出来。
归墟事关四界,宿玄即使是妖王,即使将妖界治理很好,但是一旦伤害到了所有人的利益,便是站在了众人的对立面,那么所有人都会围杀他的。
有妖民看见城墙上的柳离雪,厉声道:“柳执事,请您率星阙殿一起守住归墟!”
“柳执事,尊主已经叛了!”
“切莫让妖界成为四界之耻,执事!”
妖界权力最大的只有宿玄和柳离雪,星阙殿掌管了妖界七成的兵力,可星阙殿只听宿玄和柳离雪的话。
而远处的宿玄早已看不见身影,被成千上万朝他扑去的人淹没,那些修士们来自不同的宗门,人修魔修和鬼修,立场不同曾经打得水深火热,但此刻却有着共同的目标——
杀了宿玄,阻止归墟被毁。
柳离雪的耳畔全是那些妖民们的怒吼,在请他带领星阙殿……
杀了宿玄。
他还听到一声叹息,孔雀呼吸颤抖看去。
城墙边上的应衡依旧负手而立:“柳公子,随心而行,做你想做的。”
说罢,他反手召出春影剑。
大乘满境修士、天级灵根觉醒者,即使神魂刚刚修复、灵根不久前才被融合,但周身的剑意汇聚成罡风,将他的宽袍鼓吹起,胡乱束起的发被风扬起。
应衡是木系灵根,春影的剑意盈绿,可罡风却又肃杀。
他纵身跃下高墙,一剑劈斩而过,春影剑意所过之处地面寸寸塌陷,处于剑意周围的修士们跌入深坑。
应衡冲到结界旁,绿色的剑风似灵活的藤蔓游荡过去,震飞所有试图闯过结界的人。
九尾狐震飞周围的修士ῳ*Ɩ ,狐狸眼朝应衡那边看了过去。
应衡单人单剑,与他对视道:“小玄,保全性命即可,下手不必留情!”
他看出来宿玄一直收了手,这些修士们不知道真相,愚昧相信天道要保全归墟,但年轻弟子太多了,都是四界未来的栋梁,成长到这一步不易,或许跟桑黛待久了,宿玄的行事作风也柔和许多。
渡劫修士如果下了杀手,今日这里的修士们要死上不少。
他打得束手束脚,不敢杀他们,也不敢重伤他们。
应衡划过一剑,捅穿了一旁要偷袭之人的肩膀:“归墟今日必亡,无论你们信不信,我们是在救你们,谁若是出这结界要去归墟,在下手中的剑必杀之!”
宿玄收回眼,业火自脚下燃烧旺盛,九尾狐银色的毛发上带了熊熊燃烧的业火,他冲入人群,业火燃烧上周围修士的衣摆,惨叫声不断。
妖兵们怒吼:“执事!尊主拎不清,您也拎不清吗!归墟不可亡啊!”
柳离雪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尊主做的无错,夫人也无错,错的一直都是天道。”
几万年来四界对天道愚忠,纵使心里不服祂制定的规则,不服气为何归墟灵力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才能使用,但是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敢背叛天道,如今他们竟然见到了几人。
柳离雪手上的折扇顶端划出十几柄尖刃,孔雀翻身跳下去,红衣转眼间便被数人的身形淹没。
虚空中传来他的话。
“妖界是否出兵你们自行决断,我再不是星阙殿的执事,便当我也叛了妖界吧。”
身份拘束他必须带兵守护归墟,但柳离雪知道一切真相,相信宿玄和桑黛的所有决断,星阙殿的执事他便当不了了。
妖兵们不敢置信,战场上被围杀的三人,宿玄、应衡和柳离雪,两位出自他们妖界。
星阙殿的两位管事皆辞了职位,只是为了守护一个要覆灭归墟的罪人?
领头的将领提着弯刀,痛心疾首喊道:“去唤星阙殿……出战!”
妖界若不出战,便是叛了其余三界,日后处境必然艰难。
宿玄和柳离雪都知晓,所以从未制止妖界出战。
当星阙殿的数万妖兵们从各个城池瞬移赶来主城,拿好武器要奔赴妖界大门之外时,一堵坚厚的冰墙拔地而起,宽可至千丈,生生截断了他们的路。
周遭的空气转眼间便凝结,只剩下漂浮的冰碴,好像呼吸间尽是凉气,冷到心肺被冰冻。
星阙殿的妖兵们仰头看去,一人悬立在半空之中,霜白的发垂至脚踝,柳眉和羽睫也是白色,五官明明精致到完美,眼神却冰冷毫无感情。
这忽然出现的人他们都不知晓是谁,为首的将领拔刀指向她。
“你是何人,敢阻拦星阙殿?”
天欲雪不说废话,淡声启唇:“大寒。”
厚重森寒的坚冰一寸寸铺满地面,将整个主城的地表冻住。
平民早就被星阙殿的将士们遣散,如今城里的巷道全是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的妖兵们。
大寒之力将这些妖兵们的灵力冻住,转眼间这些人的脚便全部被冻在原地,修为低的妖兵便是连小腿都被冻住,修为高的只有鞋底被黏住。
事故发生太突然,带这些人反应过来之时,天欲雪已经抬起双手,四周的空气凝成旋转的气流,似卷风过境般要砸向他们。
这少女带了杀意来的!
“原地列阵!”
“是!”
妖兵们训练有素绝不是酒囊饭袋,每一队人马听从将领的话抬手结印,法阵自地面浮现,一点点突破天欲雪的大寒坚冰。
结界将他们囊括进内,抵挡着天欲雪用霜雪凝出的罡风,甚至倒逼天欲雪的罡风朝她自己退去。
天欲雪的脸色明显能看出来白了许多,虽然面无表情,但离她最近的将领还是看了出来。
“她修为不高,只能调动冷意,结火阵!”
“是!”
方才的防御阵法外瞬间燃起大火,深红的火焰将天欲雪的罡风消融,她别过头吐出大口的血。
大火专克她的大寒,她修为本就不高,方才动了几乎大半的修为凝结出了冰阵将这些妖兵们定格在原地,但也最多撑上半个时辰,如今遇上火阵更是无法抵抗。
方才还牢牢束缚妖兵们的寒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那修为最高的将领挣脱了坚冰,弯刀上燃起了大火,足尖点地跃上高空朝天欲雪劈去。
天欲雪拧眉,正要凝出冰盾防护,肩膀被人握住,一人拽住她往身后拉去,扬起的乌发扫在她的脸上,天欲雪闻到了熟悉的香。
她之前霸占了寂苍的榻,他的榻上就是这种沉木香。
魔气凝成弯刃,来者轻易便挡下了那位将领的刀,一脚将他踹在地面。
天欲雪茫然喊:“……寂苍?”
某只魔转身看她,明显就是生气了,跟之前被天欲雪打巴掌的时候格外像。
她自知理亏,他刚抬手某人便扑进他怀里了。
“不能打我,你打我我就死给你看!”
寂苍抬起的手顿住,还未开心一瞬,听到她的话刚压下的怒火又上来了。
他什么时候要打她了?
不是,他什么时候打过她啊!
“给本座滚开!”
“我不!”
“那本座打死你!”
“那你打死我吧!”
妖兵们看着虚空中纠缠的两人沉默。
那被踹到在地的将领爬起身,长刀指向虚空:“魔主,你这是要阻拦星阙殿出战?!”
寂苍一边努力扒开怀里死死抱着他的天欲雪,一边闻言看过去:“你们要对你们的尊主出手?”
“可是尊主叛了!夫人要去毁归墟啊!”
寂苍还没开口,怀里的天欲雪忽然别过头看他,稚嫩的小脸满是怒火:“你放屁!你愚笨!你是猪脑子吗!”
将领:“……”
妖兵们:“…………”
天欲雪似乎很生气,喋喋不休道:“宿玄这些年在位可曾害过你们,十二殿是不是他毁的,你们现在能过上一百年的太平日子是不是因为宿玄,灵脉是不是他给你们找的,这些商铺和学宫是不是他出钱兴办的!”
“桑黛更是大好人,她心善得不得了,在仙界的时候护佑仙界平安,来了你们妖界后是不是尽心尽力也在保护你们,你们纵使不相信桑黛,那宿玄呢!宿玄是这么拎不清的人,因为桑黛是自己的夫人就帮她覆灭四界?”
天欲雪说恼了,一把推开抱着的寂苍,某只魔没有防备被她的猛力一推,重重砸在地上。
他咬牙切齿:“天欲雪!”
天欲雪却跳到地面上,一个身量有些娇小的少女指着这群身量魁梧高大的妖兵们大骂。
“归墟灵脉万年前被侵蚀,你们知道是因为什么吗?那是四苦,是会让人发疯的四苦,靠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灵脉修行,你们难道没感觉自己的修行速度越来越慢吗?”
“桑黛覆灭归墟灵脉是为了让你们或者,如今毁归墟更是如此,你们不信我,不信寂苍,不信桑黛,那宿玄和柳离雪总得信吧?你以为他们都是拎不清的人?”
妖兵们沉默,茫然看向主城内的巷道。
妖界这些年繁荣,宿玄不好战,脑子还聪明,也特别护短,将妖界保护得很好,搜寻灵脉供他们修行,开设学宫传授功法,出资兴办商业,星阙殿是宿玄一手创立的,所有妖兵都对宿玄敬仰忠诚,为妖界有这么一位强大的君主兴奋。
两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来统领妖界,宿玄说桑黛是妖界的妖后之时,他们都很高兴。
不介意桑黛人修的身份,因为听闻过这位剑宗大小姐的名号。
很强大,很纯善,脾气很好。
这么一个人,会是意图灭世的人吗?
寂苍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冷声看了眼面前乌泱泱的妖兵们。
“宿玄为人本座不想说,但桑黛,本座可以向你们保证。”
“有她做你们妖界的妖后,是你们的福气。”
“你们若忠诚于她,妖界日后会成为四界第一,只要她和宿玄活着就永远不会有战乱。”
寂苍走上前来与天欲雪并肩,冷冷看了眼一旁的某人,某人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这会儿很生气,气她真的有胆子敢来拦这些人,气她没良心头也不回地跑。
可那点子气也不足以让他真的不管她,而且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寂苍收回视线与面前的妖兵们对视。
说来可笑,一个魔尊,竟然来劝他们这些妖不要对自己的尊主和夫人开战。
“本座也辞了魔主之位,你们的尊主也辞去了妖主之位,柳离雪不当这个执事,身份限制我们必须护住归墟,但是——”
寂苍的声音忽然一冷,沉声道:“只有帮桑黛毁了归墟,你们才能活!”
“那可是归墟啊……那是四界根基啊……”
“那是归墟……不能啊,真的不能啊……”
不断有人呢喃。
谁也不想对自家尊主和夫人拔刀,但他们要去毁的是归墟,他们要背叛的是天道。
远处的天罚还在继续,一道接着一道雷劈下,已经不知道劈了几道,桑黛还活着吗?
“各位,各位——”
一人匆匆自虚空瞬移而来。
她的身上都是血和灰尘,脸上满是泪水,似乎用尽了灵力瞬移。
她跌落在地上,却又迅速爬起。
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你是……华盈?”
瑶山郡照顾那些孩子们的女修。
华盈喘着气大声道:“魔主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啊!那莫名其妙的黑气笼罩了瑶山郡,不少修士发疯,是夫人来救下了我和那些孩子,是夫人用那根藤蔓吃去了那些发疯的修士……不,他们已经不是修士了,是邪祟啊!”
华盈举起十几根藤蔓,她厉声道:“就是这藤蔓!”
可手上的藤蔓却被夺走,眼前金光一闪而过,一人拿走她的藤蔓瞬移至方才作战的那将领面前。
他的动作很快,捞起将领的手腕用这根藤蔓狠狠扎了下去。
事情太过突然,这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只有寂苍察觉到了他来了,却并未管他。
藤蔓引出灵力,那灵力上缠绕的黑气……
将领一愣,妖兵们齐齐顿住。
檀淮温和一笑,举起了手上的藤蔓,它的尖刺上还挂了一缕黑气。
“这便是归墟灵藤吞噬的四苦,归墟灵脉中全是四苦,你们靠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灵脉修行,体内自然也带了四苦之毒,百年前桑黛断了归墟灵脉,导致四苦之毒无法传向外界的灵脉,你们才得以多活这么久。”
“桑黛传音于我,如今东海归墟全是四苦,四苦之毒扎根进归墟,不毁归墟,四界必亡,从始至终要杀四界的,都是天道。”
檀淮丢下了那根藤蔓,和尚一身袈裟,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在下檀淮,天级灵根觉醒者,叛出了禅宗,所做之事不代表禅宗的立场,与禅宗无关,今日特来助桑黛覆灭归墟仙境。”
四周一片寂静,妖兵们觉得今日一切简直诡异。
大雨落在防护罩上,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断珠一般清脆。
桑黛、宿玄、檀淮、寂苍、应衡都是天级灵根觉醒者,竟然都在帮桑黛覆灭归墟。
“难道……天道真的要杀我们……”
他们望向远处的虚空,雷云浓郁黑沉看不见光,蜿蜒的劫雷粗壮成了暗紫色,一道接着一道往下劈。
檀淮目光依旧温和,轻声呢喃道:“如果你们相信贫僧,如今,便去助你们的尊主吧,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宿玄和桑黛,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害你们。”
***
妖界外打得不可开交,九尾狐浑身是血,浓稠的血淌了满地,布下的结界已经快要被冲破。
他还要留灵力维持结界,还要抵抗朝他扑来的修士们,以及忘了自己到底打了多久,总之脑子晕晕乎乎,但虚空中一道接着一道的雷声又在提醒他——
桑黛在归墟,在扛天罚,她在与天道对抗。
他必须为她扫清后路。
狐啸声势浩荡穿透纷乱的战场。
应衡单膝跪在地上,一下下咳嗽着吐出大口的血,血丝挂在唇边欲掉不掉。
这里有十几万人,大部分的兵力被宿玄一人拦下,他以九尾狐身结合业火阵抗下,为应衡和柳离雪分担了许多压力,但是即使他们三人修为再高,寡不敌众,依旧是抗不下去。
桑黛的天罚还没渡完,不知道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数把长刀朝他劈来,应衡咬牙横起春影剑便要拦下。
白衣剑修施施然落地,长剑如龙挑下了十几人的刀,星敛剑被他单手握着,高束的玉冠象征着他的身份。
“沈宗主?”
“……辞玉?”
沈辞玉回眸看了眼跪地的应衡:“应衡仙君。”
这些年没见了,当时在玲珑坞之时应衡没有注意沈辞玉,一百多年不见,他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少年,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宗主了。
“你……你如何会来?”
沈辞玉弯唇轻笑:“来助她。”
“沈宗主!你这是何意!”一人急匆匆问。
沈辞玉看过去,又回了一句:“我已不是沈宗主,辞去了剑宗宗主之位,我今日来这里,便是为了拦你们。”
他抬起星敛剑,声音清清冷冷:“四苦荼毒归墟,已经无法根除,除去归墟是必须的事情。”
“你要叛了四界?!”
“叛的不仅有他。”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一人从结界外闯进来,宿玄接到了传音所以压根没有拦他们进来,只是阻止里面的修士们出去。
闯进来的鬼修脸色惨白,周身的鬼气浓郁。
“白刃里之主,浮幽?”
浮幽挑眉,点了点头道:“没想到许久不出白刃里,竟然还有人认识我呢。”
“你也要叛?!”
“不然呢,我来这里干什么?”浮幽笑道:“可我不是白刃里之主了,我只是一个散修。”
修士们不可置信:“都疯了,都疯了,你们都被桑黛蛊惑了!”
应衡摇摇晃晃起身,远处的宿玄再一次被数万人淹没,他身受重伤,便连结界都维持不了多久,这结界快要溃散了。
应衡轻声喊:“辞玉……”
沈辞玉会意:“我去助他!”
他瞬移离开,那些修士们根本来不及阻拦。
浮幽抬手召出武器:“我今日来也是为了阻拦你们,归墟不亡你们都得死,若你们今日要闯出去,那我便真杀人了。”
“敢背叛天道!你找死!”
浮幽转眼间被人包围,只有乍起的鬼气证明他还活着。
应衡这边的兵力被浮幽拦下,急匆匆便要回身加固结界。
金黄色的灵力笼罩结界,原先摇摇欲坠的结界不知怎么被破碎,应衡还没反应过来,破掉的结界换上了新的结界,是一处更加强大、更加难破的防护结界。
应衡猝不及防对上一张俊美少年气的脸,他一身金色的华服,朝应衡弓手行李。
“在下秋成蹊,见过应衡仙君。”
应衡听柳离雪提过秋成蹊,是个阵法和机关术的大能。
他的阵法便是宿玄和桑黛都要废上许多力破解。
秋成蹊抬起头沉声道:“我接到姐姐的传信了,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知道很荒谬,但我信她,她不会害人,所以我便来助你们了。”
他手持一柄弯刃,坚定道:“仙君您可去作战,有我在,这阵法无人可破。”
应衡看得出来,他拿自己的魂力结了这阵。
这是秋成蹊所能结出来的最强阵法,除非他死去,否则无人可破此阵。
应衡微抿唇瓣,拱手还礼:“多谢秋公子。”
他们都信任桑黛,所以愿意把命压在她身上。
背叛天道,无怨无悔。
归墟(八)
九尾狐的脖颈上被划出大片的血, 高大的狐身摇晃,周围燃起的业火也弱了许多。
十几万人在这里,他便是渡劫也难以一人扛这么多人,还不能伤他们的性命。
九尾狐再次抗下利刃撞飞百人, 将他们摔成重伤, 再奔赴下一个战处, 砍刀砍在他身上,他也不躲, 真身庞大无处可躲。
远处的红衣孔雀被包围了,宿玄急着去救他, 九尾狐身在战场上快速奔跑,一跃跳出包围圈来到柳离雪身前, 替他扛下了夺命的刀。
柳离雪只是个元婴境, 能撑这般久已经是不容易。
他躺在地上, 脖颈上的血口只差一寸便能划破动脉, 血水从伤口和唇齿中吐出, 目光已经模糊, 正要迎接死亡的刀,可那刀却劈在了——
一只九尾狐身上。
九尾狐真体血肉坚硬,这一刀砍在他身上不足以致命,但砍在柳离雪身上却足以把他劈断。
“尊主……”
宿玄将他甩到背上, 柳离雪迷迷糊糊还在想, 自己死前竟然还能让宿玄背一回,某只狐狸的真身从来不让人碰的, 可九尾狐的毛发上也都是血, 柳离雪是个医修,知道自己伤得多重。
他艰难道:“尊主……我活不了了, 放下我吧……”
宿玄横冲直撞将那些修士撞昏,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这般悲观了?这不是还没死吗!”
“把你乾坤袋里有的丹药都吃了!吊住你的命,等黛黛回来!”
柳离雪大口喘着气,不断吐血,抖着手解开乾坤袋。
他的脑子很沉,知道宿玄也伤得很重,其实他们几人也只能拖延时间,根本抵不过四界。
可他听宿玄的话,取出保命的丹药,和着血水嚼碎咽下。
宿玄被一位化神满境的刀修砍中了腿,狐狸闷哼一声险些跌倒,周围的修士找准时机群拥而上。
可身量若小山的九尾狐身前却从天降下许多人,训练有素迅速拦下进攻。
宿玄的狐狸眼微眯,“扶辰?”
那名唤扶辰的人是星阙殿的一位将领,手下有不少兵力。
也是方才率兵与天欲雪对抗的人。
他单膝跪地:“尊主,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愚昧!”
星阙殿主管了妖界七成的兵力,妖界的大门大开,不断有妖兵手持武器冲出来阻拦那些疯了般奔向归墟的修士们,公然与其他三界对抗。
九尾狐身边聚集了近千位妖修,拦下了所有朝宿玄打来的武器。
宿玄冷声道:“我说了已不是妖王,你可知今日星阙殿若护我,便是要与其余三界对抗?”
扶辰依旧垂首,“知道!”
“我辞去妖王之位便是为了摘清妖界,不连累你们!”
“可您没有错!”扶辰大声喊道,他抬起头直视九尾狐的兽瞳:“您不喜欢战乱,也不喜欢杀人,属下都知晓,夫人更是心善,属下见过她,妖界百姓们都很喜欢夫人!”
宿玄看到虚空中悬立的三人,天欲雪被寂苍拽住手腕,看起来很是怂的样子。
寂苍面色冷淡与他对视,眸中毫无情绪。
檀淮双手合十,朝他点了点头。
宿玄明白了。
扶辰起身,身上盔甲反射出光亮。
“尊主,我们信任您,请您带领星阙殿,助夫人一把!”
将妖界的未来绑上一个未知的结果,若成功,便活。
若失败,所有叛变的人都会被天道的天罚劈死,妖界也会被其余三界围攻。
宿玄看向远处的天,双生婚契告诉他,桑黛还活着。
已经千百道天雷了,可双生婚契反而越来越强大。
她好像……在变强。
他相信她,妖界也相信她。
九尾狐沉声道:“好。”
他调动周身的业火加大,声音传向整片战场。
“妖界星阙殿,随本尊一起,死守结界!”
三界齐齐看向宿玄这处。
九尾狐消失,宿玄变为人身,将重伤的柳离雪交给扶辰。
他跃向虚空,黑袍破烂染血,银发仅由一根银簪束起,满头银发在灼烫的业火中翻滚。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九尾狐族出色的外貌四界扬名,如今隐匿在业火阵中更是瞩目。
他的身边站着檀淮和寂苍,以及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女,而应衡、沈辞玉和浮幽也在此刻冲破围困跃是上虚空。
这些人三界都认识。
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这里有六位,还有一只上古精怪。
他们公然背叛天道对抗三界,要守护的——
是一个要去覆灭归墟仙境的罪人。
三界愕然,而此刻,远处的天雷轰然劈下一道。
山崩地裂,东海翻滚而起的浪花直冲千丈高。
他们听到虚无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蜉蝣,也敢撼树?】
空旷悠远,古老的声音顺着风传向每一个地方。
平民们走出街道,走进大雨之中。
亿万人看向虚空。
此刻四界都在下雨。
【吾要你们亡,胆敢反抗?】
【桑黛,你必须死,你们都得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祂似乎很是生气。
天雷重重砸下,不断有雷砸向地面,砸向四界。
仙界、妖界、魔界、冥界天雷四起,平民们四散奔逃,被雷劈中的人转眼化为飞烟。
有人讷讷说了句:“天道……是在杀人?”
祂已经撕破了脸皮,劈了这么多道雷都没能将桑黛劈死,早已震怒到失去理智。
战场之上,万人跪倒在地。
“祂在杀我们……祂在杀我们……”
“祂要毁了四界……祂要毁了四界……”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宿玄拧眉,忽然厉声道:“星阙殿,回到妖界保护平民!打开妖界的护城结界,死守结界!”
四界大部分修士都在这里了,虚空中飘着的、地面上站着的、方圆几十里全是修士,但是很多平民在时候便失去了保护。
星阙殿的妖兵们迅速回神,齐齐回应:“是,尊主!”
妖兵们反应迅速,分成数百小队朝四面八方瞬移离开,去往不同的城池凝结防护阵法。
扶辰背着昏迷的柳离雪跟着离开,在即将进入城门之时回头看了眼自家尊主。
他的身上在滴血,身量挺拔修长,悬立在虚空之中,即使重伤,但好像一如既往淡然,从未慌乱过。
他一直挡在妖界之前,这一百年来都是如此。
扶辰回头,高声喊道:“关城门,开结界,保护平民!”
事情发生太突然,天道在无差别劈四界,这些万年来愚忠天道的人都懵了。
寂苍瞬移至一位魔界将领面前,一巴掌打醒了他:“还愣着干什么,回魔界!”
那位魔修猛然抬眸,自家主上厉声喊道:“都给本座滚回魔界!保护平民!没看到这雷在劈四界吗!”
魔修们顾不得寂苍早已辞去魔主之位,听到他的话反应过来,迅速爬起身。
“是,主上!”
浮幽也传音给所有鬼修:“待在这里是准备等着这天雷劈完冥界两城?”
鬼修们立马收手:“回冥界,快回去!”
沈辞玉传音给剑宗弟子:“回剑宗,保护百姓!”
仙盟长老也反应过来,元林再顾不得仇恨,急忙传音:“仙界弟子们,各自回宗保护百姓!打开每座城的防护结界!”
转眼间,修士们扛起自己被打晕的同门,不约而同朝自己该去的地方瞬移离去。
方圆百里只剩下他们七人,还有虚空上不断劈下的劫雷,整个四界放眼望去,全是雷电。
秋成蹊早已收回了结界,朝他们挥手大声问:“你们站那么高会被劈的!”
不站这么高也会被劈,因为话音刚落,天道察觉了他们几人在这处,十几道劫雷齐齐落下。
寂苍和檀淮迅速结起防护盾,秋成蹊吓得急忙缩进去。
他讷讷道:“不是吧,真要杀我们啊?”
他不是很在乎生死,但亲眼目睹天道的杀意,还是觉得有些……
骇人。
以及失望。
祂是天道,受人敬仰却又想杀了他们,实在是不配为天道。
宿玄没有说话,九尾狐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这里。
天欲雪要追过去,寂苍拉住她:“你又跑?!你当本座是死的吗!”
天欲雪急得不行,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你是不是有病啊,黛黛在东海呢,我得去帮她!”
“你去帮她?这天雷你能扛几道?”
“在这里就不会被雷劈了吗!”
“……”
寂苍咬牙却又憋不出话。
在哪里都会被劈。
他们几人背叛了天道,今日若是桑黛不除了天道,明日天道就会劈了他们。
唯一破局之法只有帮桑黛戮天。
檀淮摇摇头,说了句:“阿弥陀佛。”
随后朝东海瞬移去。
浮幽紧随其后,应衡也早已离开。
沈辞玉小声说道:“魔主,天姑娘是个姑娘家,你莫要动手太狠。”
寂苍下手没轻没重,天欲雪太白了些,胳膊肘都被他攥红了。
沈辞玉说完便离开了这里,去的方向依旧是东海归墟。
秋成蹊挠了挠头,他好像去帮不上忙,那里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进:“那个……我得先回春秋楼,你们快帮姐姐吧。”
他的春秋楼附近也有平民居住。
天欲雪挣脱寂苍,“我走了。”
她都走了,他在这里也没用。
寂苍气得牙痒痒,却也知晓天欲雪说的是对的,于是跟着她一起离开。
***
桑黛能感受到自己修为的澎湃,隐隐有渡劫的倾向。
她抬眸看向高空,雷云之后好像一双眼在看着她。
她吐出血,咳了咳再次道:“你要杀我?你杀得了我吗?”
“你只会让我更加强大,死的只会是你!”
一道接着一道的雷劈向她,她每说一句那劫雷便重上一分。
明明是要杀她,可她周身的气息反而更加强大了。
东海的浪花汹涌,到处都是雷电。
岸边的林后,粉裙少女拧紧了衣袖。
“怎么可能呢……她为什么越来越强了,她已经跃过了渡劫中境……”
身后的红衣少年紧紧抿唇,拽着她的手便要离开:“大小姐,不能在这里了,桑黛今日或许死不了,我们得先走!”
施窈一把甩开他,几乎疯癫道:“她为什么死不了!我要她的灵根,毕方,你看看我身上的四苦!”
四苦救了她,也在折磨她。
她捂住脸崩溃痛哭:“毕方,杀了她,杀了她啊!”
毕方扶住她的肩膀垂首看她:“大小姐,我说过的,我会是你最后的退路。”
施窈茫然抬眸看他。
毕方拂开她被海风吹乱的发,“我们先离开这里,我们走。”
他拽着施窈便要离开。
林间的尽头,一人负手站在那里。
瞧见来者是谁,施窈一把推开身前的毕方。
“是你!你为何要背叛天道!”她指着来者,“天道给了你一切!”
毕方将施窈拖向身后护住她:“大小姐,别说了,我们先走。”
阿松笑盈盈道:“你要走?施窈,你该死在十岁那年,这些年你是靠四苦活着,若桑黛覆灭归墟,四苦就会消失,你体内的四苦亦是如此呢。”
毕方和施窈忽然顿住。
他们从未想过这点,这些年只有用灵根吸附一些四苦才会让施窈好受一些,以为四苦只要清除,施窈便会活着。
阿松却说:“天道可未曾给你改命,祂只是让你用四苦……”
他笑得越发开心,道:“续了你一段时间的命而已。”
施窈骤然回眸看他:“不可能!祂说了我只要杀了桑黛拿到桑黛的灵根,我的四苦便会被吸附,天级灵根会吸走我所有的四苦!”
“是会吸走你的四苦。”阿松点点头:“那你也就死了。”
施窈不敢相信,猝然仰头看向岸边的桑黛和虚空的劫雷。
“不可能……不可能的……祂明明说过我会活着……”
毕方将她抱紧怀里,狠狠看了一眼阿松:“你莫要在此挑拨离间!”
阿松也不反驳,甚至还在笑。
毕方要强行带着施窈走。
可施窈却忽然挣开了他,她身上的四苦爬满了整张脸,脖颈上都是黑纹。
她提着衣裙跑出密林,毕方吓得魂都要没了。
“大小姐!”
施窈指着雷云:“你骗我!”
天道根本没有理会她,一个劲地在劈桑黛。
施窈将所有的希望寄给天道,可阿松却告诉她,她从始至终都被骗了。
她不敢相信,这些年四苦折磨她,她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何要找天道续命。
可后悔之余,恨意却也更加汹涌。
她恨比她天命更好的人,恨沈辞玉,恨桑黛,恨所有比她过得好的人。
毕方握住她的手便要带她离开,可施窈一巴掌打上了毕方的脸。
“滚啊!”
她非得要个说法,趁毕方愣神越跑越快。
“你骗我,你敢骗我,你竟然敢骗我!”
“你算个什么狗屁天道!你算个什么!”
“把我的四苦拿走,把我的四苦拿走!”
毕方愣神之际,她跑进了雷劫范围。
四处落下的天雷重重朝她砸下,那是天道给她的。
她敢辱骂天道,天道便敢劈了她。
“大小姐!!”
毕方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那道雷直接披在他身上。
少年闷哼一声吐出血,脊背被劈到皮开肉绽。
他吐出的血落在施窈的脸上,温热的血唤回了她的意识。
毕方抓住她迅速离开劫雷范围,天道专心对付桑黛,暗ῳ*Ɩ 自催动了施窈身上的四苦。
毕方跌倒在沙滩上,泥土荡起落在背上,被血水和成了泥。
施窈茫然抬起手,手上全是血。
“毕,毕方……”
她的四苦之毒在翻滚,浑身疼得不行,跪倒在毕方的身前嘤咛。
毕方艰难抬起手,看到了她的四苦。
他忽然笑了下:“大小姐……我很早就知道……或许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他一直都不相信天道,但施窈走投无路,抓紧最后一根稻草。
“我说过……我会是你最后的退路……”
施窈被疼哭了,四苦之毒蚕食她的神智,她如今疼到尖叫。
毕方艰难抬手,伸向自己的脊骨之处,他顺着被天雷劈碎的血肉,拽住自己的灵根——
咬牙忍痛,死命往外抽。
阿松在一旁抱胸看着,瞧见后嗤笑了声。
有什么用呢,上古神兽的玄级灵根是比普通的玄级灵根要好上数倍,但是也只能压制几年,施窈就算得了他的灵根,也只能多活几年。
毕方一口气抽出了自己的灵根,抖着手按住疼到翻滚的施窈,划开了她的手腕。
四苦察觉到灵根,沸腾的四苦主动往灵根上吸附。
施窈的疼痛减缓了许多,抖了抖长睫,目光看向了与她对侧躺着的毕方。
“毕方……”
毕方说不出话,喘着气说道:“大小姐,我……我杀了许多人……灵云城……藏了这些年我找来的灵根……你得了我的灵根,再加之那些灵根……可以……可以活上……活上百年……”
“后续的路……你得自己走了……你很聪明,会活下来的……”
“会活下来的……会活下来的……”
他的瞳眸渐渐溃散,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毕方……”
施窈愣愣看着他尚未闭上的眼睛。
阿松盘腿坐下,目光望向远处的雷劫,淡声说道:“他死了。”
施窈抬起手,手腕上的伤口中涌出四苦,被毕方的灵根吸食。
阿松道:“施窈,其实错的一直都是天道,你被嫉妒与仇恨蒙蔽,可你回头看,桑闻洲、施夫人、毕方,以及剑宗上下,其实对你都很好。”
施窈茫然握住毕方的手,雷声和海浪翻滚的声音让她清醒。
“我……拥有很多吗……”
“你拥有很多的爱。”阿松双臂撑在身后,仰头望天,“你很可怜,天道为你定下的天命是十岁死去,可是施窈,我认识一个人,她很善良也比你人更好,但她五岁便死了。”
“人这一生或短或长,比你过得更惨的人也有很多,就比如我就比你惨。”
“我没有很多爱,只有很多人讨厌我。”
因为四苦生来让人厌恶,所以很多人见他的第一面就会讨厌他。
施窈的眼泪沿着眼角滑落,与毕方已经扩散的瞳仁对视,可这双眼再也不会看她了。
“……他们都对我很好吗?”
“很好。”
可他们都间接因她而死。
施窈忽然闭上眼。
“够了。”
都够了。
这糟糕的一生都够了。
活着的时候她没有珍惜他们,只有利用。
施窈说:“阿松。”
阿松道:“嗯。”
“你杀了我吧。”
“不活了?”
“本来也活不了了。”
靠着毕方的灵根和那些无辜而死的修士灵根,其实也就只能活上百年。
这百年里要被四苦折磨,要独自一人活着。
她害怕。
她害怕一个人。
阿松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不后悔?”
“不后悔……活够了。”
阿松震碎了她的心脉。
他收回手。
施窈最后一口气吊着,目光看向毕方的眼睛,他还没闭眼,她费力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纤细的手重重垂落在地。
阿松听见一声呢喃:“对不起啊……”
他不会觉得这是施窈在向自己道歉。
她道歉的,是桑闻洲,是施夫人,是毕方。
是这些年被毕方杀害取出灵根,供她压制四苦的修士。
又或许,还有桑黛?
总之,人也死了,纠结这些没什么意思。
被天道利用何其可悲。
这个世界又何其可怜,有这么一位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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