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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起初以为是顺着典故来思考, 从上到下的顺序按压,或者五行八卦之类方式……但姜慈你方才说机关也许很简单,于是我又仔细看了一遍。”

    姜晞慢吞吞地说, “我发现,每个壁画上,都有一个人的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姜晞走向第五幅壁画, 浮雕上有个老和尚正与一个男人对坐饮茶,和尚手里拿着个很小的茶杯, 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异样。

    他把手放在茶杯上,却迟疑着没有擅动。

    若是姜晞猜错了, 误把什么发射暗器的东西触动,以他们两人现在的状态, 恐怕要死在这里。

    姜慈看出了他的犹豫,微微一笑:“你只管做便是,无论结果如何,有我兜着。”

    姜晞望着姜慈缓缓眨眼,点了点头,手指重重下压。

    轰隆一声, 机关转动之声令人牙酸,第五幅壁画从中裂开,缓缓朝两侧退离,露出后方一条隐蔽而黑暗的长长甬道。

    “看来我没猜错……”姜晞眨了眨眼,略微舒了口气。

    姜慈唇角啧声咂舌:“做这个机关的人, 整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又是佛家典故,又是劝人向善, 结果破解机关的,竟然是里面人手指的方向——简直脑子有病!”

    说完这番话,姜慈算是气顺了,舒服了:“拉住我的手,姜晞。”

    姜晞听话地轻轻拉住,没有姜慈的牵引,他在黑暗之中无法视物;但他也不敢用力,只因姜慈的手脚其实受伤很重,此刻握住,还有些血痂凝结后的粗糙,手指骨骼也在本能地轻颤。

    两人走入黑暗的甬道之中。

    姜晞能感受到幽冷的气流轻缓地拂过面颊,果然,这甬道连接着外界。

    姜慈走走停停,四面环顾,姜晞猜想,也许甬道之中如外界一般,雕琢或者绘画着什么,才吸引了姜慈的注意。只是姜慈不说,姜晞便也不问他看到了怎样的景象。

    “这里似乎有个门扉之类的东西。”姜慈突然开口,“进去看看?”

    话语虽是问句,语调却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说完这话,姜慈便伸出手去,仔细摸索着甬道的左侧。

    姜晞有些迟疑:“你这是……?”

    姜慈倒是理直气壮:“之前的机关那么简单,想必这里也不会多么困难,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分辨机关的位置,但一寸寸摸过去,总能找到的!”

    姜晞慢慢贴过去:“你有伤,我来吧……我只是失去了内力,筋脉肺腑难受,手脚还算完好,又吃过东西,也有些力气。”

    为了叫姜慈答允,他还特地加了一句:“我们两人齐心协力,才更省劲一些,是不是?看你一个人忙,我总是心疼的……”

    姜慈被说服了,有谁能不被这样柔情蜜意的话语牵动情肠?

    姜晞缓缓靠近甬道左侧,伸出手,以手掌与手指一点点触摸凹凸不平的表面,耐心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启动机关。

    黑暗之中,唯有清浅的呼吸之声,以及姜慈在他身侧散发着温热感觉的身体。

    姜晞摸到了什么,用力按下去,喀啦一响,面前的墙壁左右分开,一抹幽幽光晕显露而出,甬道左侧的屋子正中,居然有一颗正在盈盈发光、价值万金的夜明珠!

    夜明珠光晕柔和持久,略微照亮了屋子一角,叫姜晞也能勉强看清里头的陈设。

    这里看起来似乎曾经住过人,一个圆圆的蒲团放在案几边缘,一支精巧的灯架摆放在案几上,夜明珠镶嵌在灯架上,周遭还有几个小小的药盒子,里头空了大半,只剩余寥寥几颗圆润光洁的丹丸。

    姜慈率先步入屋内,笼统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陷阱,才去看案几上的小盒子。他每月都服用丹药,俗话说久病成医,也了解一些丹药的知识,拿起丹药嗅闻,挑起眉梢:

    “这似乎是一种可以食用的丹丸,以各类黍米压紧制成,足以存放数年不坏。看着虽然小小一颗,吃进肚子里,喝了水,便在胃中胀大,叫人饱腹。一颗丹丸,足以顶一顿餐饭……只是制作繁琐,又只能勉强延续性命,味道差劲,又贵又麻烦,有钱人不吃,穷人吃不起。”

    姜慈说着,将丹丸放在嘴里咬开,舔了一点细细品味,扭头吐出来:“坏了。看来此间主人离开已至少数十年。”

    姜晞也走入屋内,观察片刻,尝试拿起夜明珠的支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他顺利拿着支架当作不灭的“火把”,走向屋子没有照亮的黑暗之处。

    黑暗被晕光驱散,显露出几个石壁上血淋淋的大字:

    「我是谁」、「我在何处」、「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谁」、「我是谁」。

    字迹是用鲜血蘸着手指写就,已经在时光的侵蚀下变得黯淡而模糊。

    笔触从一开始的生疏缓慢,到后面的书写自如,越往下,字迹越凌乱,显出写下这字迹的人,心中极其浓重的混乱慌张,迷茫无措。

    姜晞一怔,这屋子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

    “瞧瞧这个,蒲团底下找到的。”姜慈在他身后说,将手里捏着一封已经开启的信件递过来。

    姜晞转身查看,信的封口被粗暴撕扯开来,旁边还带着半个沾血的指痕,里头的信被扯出来又塞回去,看起来先前打开它的人非常粗暴。

    姜晞小心翼翼抽出已经泛黄酥脆的纸,慢慢展平,一些边角已经碎裂,但还看得出上方书写的字迹:

    「展信佳。」

    「不要怀疑,这是你自己写下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对比字迹。」

    「我知道,你醒来之后,一定惊慌失措,但不要怕,只要听从过去的你的指引,你不会有事。」

    「你面前的书里写着《多情忘心大法》,你可以直接修炼下篇,所有的武学指导,我都已仔细写下,按照上面的说辞去修炼,你的武功不但会回到从前,还会更进一步。」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剧痛,没有丝毫内力,每次修炼,体内都如刀割。这是因为你的筋脉已经破损了,但不要放弃。只要坚持下去,你可以做到。」

    「也许你有很多疑惑,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斩妖除魔,耗尽了所有,才会落得如此地步。我不后悔,希望你也如此。」

    「你可以完全信任姜明月。除了她,谁也不要相信,哪怕那人说自己叫周怀康,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没有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修炼这功法的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

    「一,修习过《多情忘心大法》上篇。」

    「二,筋脉受损,武功全无。」

    「三,心中没有情爱的萦绕。」

    「没有想到,我会到如今的地步,既如此,为了重新恢复武功,我只能用一种法子,叫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因此,你醒来时,什么都不会记住。」

    「不要忘记你的名字,不要忘记你深爱着谁,她是……」

    「你叫明旭,你的家在……」

    “忘记”两个字上,沾着染血的指印,“深爱着谁”的后方,属于“家”后的地址,都被鲜血刻意地胡乱涂抹脏污,看不清楚了。

    姜晞翻了个面,看到信封的背后,是鲜血写下的几个字:

    “我不是明旭,我要自己取一个名字,一个新名字,一个新人生”。

    ——这居然是《多情忘心大法》的编撰与创造者,“正气帮”的领袖,沈不忘写给自己的信!

    姜慈跟着姜晞看完了信,倒是颇为错愕:“明旭,多情忘心大法,还有如何修习武功——怪不得紫霄阁和点霜阁的人死活修炼不出《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原来这门绝世武功,还有如此奇诡的修行条件!”

    姜晞想了想:“留身谷的传闻,确实证实过沈不忘在牧康城有自己的闭关之处……莫非这里便是沈不忘闭关的地界?此处其实连接着留身谷?”

    姜慈:“若真连接,我们在其他地方找找,说不准能找到。”

    姜晞默默注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修习条件的几句话语,心中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要修习下篇心法,重新获得武功。

    这岂非是世上少有的巧合?

    修习上篇、筋脉受损、无情无心——简直像上苍赐予姜晞的一个机会,只要他能牢牢握住,便能恢复武功,甚至更上一层楼,什么也不必怕了!

    姜晞的心火热起来,但又忽地冷下去。

    他不禁抬头去看姜慈——姜慈会允许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么?

    若姜慈不同意,如今放在眼前的希望,便不再是希望,而是给快要饿死渴死的人看到绿洲的海市蜃楼一般,变成了对姜晞的折磨。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看见了希望又破灭,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姜晞抿起嘴唇,试探道:“姜慈,若是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能否让我……修习?”

    姜慈皱起眉头,盯着姜晞:“你在说什么?绝不可能。”

    话语中斩钉截铁的坚定让姜晞如坠冰窟,片刻沉寂之后,他慢慢将信放回了桌子上,不再应声了。

    姜慈察觉了他异常的缄默,安慰道:“不必担心。哪怕你没有了武功,我也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姜晞有点迷茫,他望着姜慈的眼睛,夜明珠柔和的晕光下,姜慈的脸上是真诚而温柔的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睛回望时,给人极其深情的印象。

    也许在教主看来,他没有武功,比有武功更叫他喜欢?

    姜晞如此在心中自我开解,他抿起嘴唇,垂下眼避开姜慈灼热的视线,慢慢点头:“好……”

    第82章

    有一瞬间, 姜晞甚至想要诘问姜慈。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么?你不是想要与我一起共度未来的人生么?你不是说会保护我、支持我么?难道你所说的那些,全都只是用来嘲笑和动摇我的假话?

    ——你难道不知道武功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你既然教会了我《多情忘心大法》上篇,为什么不能让我试试下篇, 叫我恢复武功?你为何不能稍微怜悯我一下,答允我这唯一一次的恳求?

    ——哪怕你再如何看不起我,至少, 至少……也该顾念着我是为了救你,才失去最害怕失去的武功吧……?

    但姜晞忍住了。

    忍住之后, 心中残留的犹如死灰火星般噼啪作响的愤懑,渐渐冰冷下去,如往常般, 重新被缄默吞噬。

    他突然有些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中分明对教主的话语没有触动, 但在得到姜慈偶尔的眷顾与温柔时,竟还愚蠢地期盼那是真心实意的。

    不……也许那的确是真心的,只是姜慈的真心与想法,跟寻常人不同。

    永远不要妄想真的跟他平起平坐,好好地做一条独属于姜慈的狗,乞怜讨好, 大约是姜晞与姜慈唯一能在一起的方式。

    他今后的一生,就要如心中预想般那样,作为姜慈的爱侣与臣属,控制者与忠犬,一直活下去么?

    不知为何, 想到这里, 姜晞感到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周围也没有其余什么能看的东西了,我们继续走?”姜慈建议道。

    姜晞突然感到很累了, 但他没有拒绝前行的资格,过了几秒,嗯了一声,拿起夜明珠的支架,跟上了姜慈的脚步。

    甬道又黑又长,周围的空气透着湿冷。

    姜晞无声前进,感到脚下的路在不断地倾斜,虽然弧度不大,甚至叫人难以察觉,但的确是不断斜向下的。

    有时候,弧度也会慢慢朝上,或者朝左,朝右,足以想见这是何等长的甬道,修建它时,耗费了多少工夫。

    前方的姜慈突然停住脚步:“又有门了。”

    姜晞举起支架,夜明珠的光晕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甬道右侧,一扇狭长而有着浮雕的门扉,几乎与旁边的甬道融为一体,若非两侧有着略深的沟壑作为区分,恐怕没有人能看出它其实是一扇门。

    姜晞把支架放在地面上,双手放在门扉上,手指一点点摸索着,直到按下了机关。

    门扉朝两侧打开,里面黑黢黢一片。

    姜慈突然咦了一声:“里面都是些金银、宝石、瓷器、书画之类的玩意。”

    姜晞想了想:“……有些人为了防止盗窃,会刻意在金币宝石上涂抹毒药,不知道这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如此炮制过?”

    姜慈是圣教之主,这些金银财宝看得多了,并不以为奇。姜晞纯粹是没有多少物欲,从小在圣教长大的他,一切后勤事务都由圣教包办,对于金钱这方面没有多少意识,更别提产生贪婪之情。

    因此,两人便站在这间足以让外界人疯狂的堆满财宝的屋子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不过,钱有时候也挺重要。朝廷针对圣教,若有了这些钱财,我必定能带着圣教更上一层楼,甚至逼迫朝廷低头也无不可——烦人的狗皇帝至少也要审时度势,想想摧毁圣教带来的麻烦和不搭理它带来的麻烦之间,哪个比较让他头疼。”

    姜慈侧着头打量屋内景色,观察着可能存在的暗器机关,语气之中没有半点对朝廷的敬意,只有忌惮与厌恨。

    姜晞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又不能拿着灯架进入其中,便耐心等着姜慈观察完毕。

    片刻之后,姜慈对姜晞道:“我进去看看,若真没有什么问题,记住地方,等我们出去了,遣人来取走财宝。这屋子大得让我都有些惊讶了,里面价值连城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放过太可惜。”

    姜晞点头,在门口守着。

    姜慈的内息已经恢复了一些,他运气调息,身子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飘入了屋子中,黑暗吞噬了他的身体。

    姜晞站在门口,安静地举着灯架,等待着。

    片刻之后,黑暗中传来几声很轻的翻找之声,紧跟着,姜晞感到一股劲风刮过身侧,陡然窜入他们来时的甬道,姜慈的声音压抑着忍耐:

    “别过来!我中招了——没想到毒药竟然掺入了画卷的涂料之中,我凑近观察时不慎吸入一点……我没事,只是一点毒气而已,我需要时间调息打坐。”

    姜晞有些愣怔,没想到会是如此发展,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是……”

    姜晞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四面甬道凹凸不平的浮雕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显得栩栩如生,里面的所有人与动物的眼珠仿佛都在轻轻转动,望向了姜晞。

    姜晞略微抬头,与浮雕中的人对视,与此同时,他终于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腥甜。

    ——屋子里的毒药气味散发出来了。

    姜晞很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不过他并不惊慌,只因他已认出了这毒素是什么,是一种致幻的毒素,对人体其实没有多少破坏性,更多的是叫人昏沉迷茫,眼前浮现幻觉与臆想,若是人有些内力傍身,甚至不会被毒素侵扰。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姜晞扪心自问:刚才的姜慈……究竟是他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他只说“画卷上有毒”,而不说这里还有其他致幻毒素?

    ……但姜慈拥有内力,致幻毒素无法侵袭,也许他只是没有注意到。

    姜晞想不出,但他知道,现在自己中毒很浅,只要隔绝毒素散发之处,就不会再出现幻觉,因而他第一时间找到开启机关的位置,手指按了下去。

    指尖一痛,方才开启的机关之处,正是一只鹿的眼睛,但按下去时,浮雕上的鹿咬了姜晞一口。

    姜晞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指,看了一眼,指腹上有一颗血珠缓慢流淌出来……

    他眨了眨眼,又看过去,指腹上没有任何伤口,更别提所谓血珠,只有残存的细微幻痛。

    此地历经百年,毒素居然还这样厉害?

    姜晞望着浮雕石门缓缓闭合,转过身,朝方才“姜慈”逃窜的位置一步步走去。

    此刻的他感到异乎寻常的饥饿,胃部仿佛在抽搐,缺乏水滋润的咽喉干得要冒烟,从身体的状态来看,他们花费了很长时间在甬道中前进。

    如果方才逃出去的姜慈只是姜晞的幻觉,那就说明原本重伤的姜慈还在方才堆满金银珠宝的屋子里,也许因为毒气而出了意外。

    那时候,他要不要踏入屋内,用这毫无用处的废人之躯,去救他?

    还是……就这样等着姜慈死?

    “…………呼。”

    姜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他有些震惊,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可怕的念头?等着姜慈死?

    等他死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姜晞朝前走得越久,心就越往下沉,当他已经觉得自己是时候转身回到方才的石雕门前之时,夜明珠的光晕照亮了前路,一个人蜷曲在地面上,缓缓地喘着气。

    ——是姜慈。

    刚才的果然不是幻觉么……?姜晞顿了顿,慢慢靠近:“姜慈?教主?”

    姜慈此刻的形象有些古怪,皮肤泛着晕红,呼吸急促,手脚发颤,似乎是陷入了糟糕的梦境难以自拔,又好像在与什么争斗。

    是李玉宸么?但在杀死了李不屈的当下,李玉宸在姜慈身体中的存在感与力量,应该已经减弱到最低才正常,不该对姜慈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啊?

    姜晞迟疑着慢慢半跪下来,仔细察看姜慈的情况。

    他为姜慈把了脉,脉象急促不稳定,时轻时重,触碰到的皮肉又滚烫至极,仿佛身体里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这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姜晞俯下身,这才听到姜慈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决这问题,只能默默握着姜慈的手腕,等待他自己清醒。

    在这期间,他一直不间断地思考着,姜慈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姜慈终于呻|吟着睁开眼。

    姜晞苍白而冷峻的面孔在夜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沉默如坚冰,他垂着眼,突然开口问道:“我醒来之后,感到口中有梅花香气……姜慈,是你把清神续命丹给我吃了么?”

    姜慈呼吸粗重,有点疲惫地闭上眼:“区区丹药,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算算时间,你也该到服用清神续命丹的时候了……”姜晞压低身子,“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服用它,但想必一定不是小事。没有丹药,你该怎么办?”

    姜慈的双眼突然放射出汹涌的怒火,他张嘴正要说话,又痛苦地咳嗽起来,皮肤变得更红,心脏的跳动声快而急,犹如轰雷。

    半晌,姜慈才勉强喘匀了气。

    “你想知道么?好,我就全告诉你!”姜慈嘶声道,“只因我高估了自己——我原本以为,只要杀死李不屈,便能突破武功的瓶颈。谁料我比自己想象中更无能,李不屈死了,我仍卡在原地,动弹不得!”

    毒素的扩散让姜慈不得不运气抵抗,但与此同时,也激活了体内压抑着的痛苦。

    每月一次的痛苦,犹如烈火焚身,丹田之中绞痛阵阵,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火星的灼烧感,血液几乎沸腾。

    姜慈想遍了所有的办法,但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他一个一个做完了那些事,却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对于一个说一不二、控制欲极其强烈的人而言,是世上最不能容忍的痛苦之事。

    为何杀死李不屈之后,还是无法突破第八层?

    难道是因为他姜慈的天赋,注定便止于此步?

    姜慈闭着眼,努力遏制体内的翻腾滚烫,姜晞静静望着痛苦的姜慈,不知为何,他反而轻松了一些……

    姜晞沉默几秒,突然道:“若只是遏制,我还有一个办法。”

    第83章

    “什么法子?”姜慈喘息道。

    姜晞没有说话, 从腰间抽出断了半截的剑,在手腕上一抹,鲜血汩汩涌出。

    他把手腕凑近姜慈的嘴边, 鲜血涌入了姜慈的咽喉。

    腥锈味道刺激着鼻粘膜与口腔咽喉,姜慈呛咳着握住姜晞的腕子,惊慌地在他手臂上连点穴道, 止住了血,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姜晞由着姜慈握住手腕, 解释道:“我吃了清神续命丹不过十数个时辰,药力融在血中,尚未完全消化。你饮下我的血, 也许可以暂时遏制走火入魔……”

    “闭嘴!我还没有到需要饮血才能苟活的地步!”姜慈怒叱,胸口心脏跳得愈来愈急, 血涌面颊,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不住地粗喘。

    姜晞略微皱眉,不明白为何姜慈如此执拗。

    反正他已经成了废人,姜慈又不准自己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再恢复武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与其如此,不如在最后做些帮助,推姜慈一把。

    否则姜慈死了,姜晞就算被圣教中人找到,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姜晞并不责怪姜慈, 方才吸入了毒气, 想必姜慈的脑子一片浑噩,有些事情暂时想不明白也是常理。

    这个时候, 就需要姜晞来帮他了。

    姜晞猛地压在姜慈身上,膝盖抵住他大腿的伤处,迫使姜慈痛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伸手就要推搡姜晞的胸膛。

    “我筋脉受损,身受重伤,没有内力,只要你稍微用力一些,指不定我就倒下死了……”姜晞淡淡道。

    推搡的手停在半空,被姜晞趁机按住,压在一处,指腹用力伸进手臂伤口,遏制行动。

    姜慈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居然被姜晞摁住了!他咬牙道:“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从我身上下去,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死在主人手下,我心甘情愿。”姜晞此刻已经毫无畏惧,甚至有些想笑。姜慈的话语之中发着虚,若是真话,也由他好了。反正姜晞的命是姜慈的,要杀要剐都随他。

    他声音低沉地说:“但若看着你死……我恐怕做不到。”

    姜晞还空着一只手,他不等姜慈说话,手指卡在姜慈的颊边,以巧劲用力一推,喀的一声,姜慈的下颌脱臼,一时之间,无法闭上嘴巴,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姜晞重新握住短剑,身子低低压下去,几乎与姜慈呈现刎劲之姿,略微侧过脸,将自己的颈部对准了姜慈的咽喉。

    姜慈的身体不停颤栗,眼珠猩红,喉咙中发出犹如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嘶吼之声。

    断剑贴在了姜晞的颈侧,冰冷的寒意叫皮肉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只要轻轻一割,姜晞的血便能涌入姜慈的喉咙之中,同时,姜晞也能从这世上解脱。

    断剑割开了一丝伤口,血滴落,掉在姜慈的舌尖。

    姜慈的眼中血丝一根根绽开,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嘶嚎,不顾疼痛与即将走火入魔的灼烧,猛地挣脱开来,击飞了姜晞手中的断刀。

    可似乎已经有点迟了。

    姜晞下手没有丝毫迟疑,完全没有对这世间存有任何留恋,又快又狠地割下去,纵使半途被击飞了武器,刀刃也切开了他的颈侧。

    鲜血飞溅,姜晞倒了下去,每一次呼吸,颈侧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终于……结束了……

    姜晞闭上眼,耳内崩溃的嘶吼之声,也渐渐模糊远去。

    ……

    暴雨在日出时分停歇。

    地面湿漉漉一片,街道上空空如也,但已有商贩支起了摊子,叫卖大饼,几个卖苦力的人一身是汗,坐在酒铺里就着劣酒大口吃饼泡汤。

    这世上,有的人在艰难绝望中挣扎,更多的人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一辆驴车匆匆驶过街道,车轮下泥水飞溅,一路朝北,直至抵达一间很窄小的屋子前。

    驾车人在驴车上翻动,挖出一个昏昏沉沉的公子哥儿,虽然没有穿着华贵的衣物,从那白皙滑腻的肌肤与俊秀精致的容貌,便可以看出身价不菲。

    “我自己能走!”公子哥儿咕哝一声,挂在车夫身上,半拖半拽地一起进入窄屋子。

    屋里坐着一个戴斗笠、面纱蒙脸,浑身上下不漏一丝肌肤的婀娜女人,见到车夫,语气里带着点讶异:“贺堂主?没想到你竟还会主动现身。”

    车夫没吭声,手臂一挥,挂在他身上的居浩渺便一个趔趄,朝周娇娥那边倒过去。若非居浩渺一把抓住桌角,稳住了身形,只怕要跌进周娇娥的怀里。

    居浩渺惊出一身冷汗:“贺璞玉!你想要我的命,不至于用这么直白的法子!”

    周娇娥嗔道:“菊天王哪里的话,跟我亲热怎么算丢了命?这话好生无礼。罢了,我也不在意,只要能救出教主,其余什么都是细枝末节——圣教中情况如何?”

    居浩渺拉出椅子,坐了上去,叹息道:“很不好。教主失踪的事情传得太快,姜泽率先谋反,包括堂主在内,一半人都跟了他。姜宁虽然没有谋反,但直接带人投了朝廷……余下没有参与的,走的走,逃的逃。若非我熟悉圣教中的各类机关密道,又有易容术遮掩行踪,恐怕也会被卷入争斗之中。”

    姜泽与姜宁,正是姜慈的一对弟妹。昔日姜慈杀死父亲姜涟,其余兄弟姊妹之中,只有这两人心甘情愿臣服,没有被姜慈以血腥手段清理。

    毕竟姜慈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日后不会有后代,他留下这对弟妹,也是存了想要他们延续血脉,或日后继承圣教教主之位做打算。

    “情况居然严峻至此?”周娇娥有些难以置信。

    居浩渺无奈点头:“是啊,你不知道,朝廷的人当天就来了,还带着一个红衣大炮。”

    “什么?!”周娇娥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廷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他们当真铁了心要约束武林?”

    红衣大炮!

    这可是国家的利器,比之过去的攻城器械更加可怕,据说是以火药混合钢铁做成弹药,用火焰催动,一发炮弹下去,山石粉碎,城破河断。

    红衣大炮是近些年才出现的,若非当初攻打朝国时大发神威,只怕也不会被武林人士所知。恐怕只有顶尖的武林高手能从炮弹轰炸下逃脱,那些圣教之中的人,害怕大炮,因此乱作一团,也不奇怪。

    周娇娥强迫自己冷静:“……看来朝廷做了两手准备,若杀不死教主,便对付圣教。若杀死了教主,圣教那边也可以放一放。现在教主失踪,朝廷便直接对圣教下手了。”

    居浩渺有些无奈:“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我们日后怎么办?哪怕救出了教主,圣教也名存实亡了啊。”

    一时之间,众人不禁沉默。

    不错,圣教现在分裂为二,姜泽所带领的教众,想必不需要多久就会被朝廷铲除,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若想东山再起,势必要四处躲藏,避开朝廷的人马。

    更何况,真要逼得朝廷出兵,大军压境……其实在座众人,也并不愿意。

    “何须想这么多?等救出教主,一切听从教主所说就是了。”周娇娥想了想,放下了这个话题。

    众人思忖着也是,毕竟他们做下属的,苦恼这些也没用,不如叫姜慈来苦恼……

    “自是一切听从梅天王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居浩渺很爽快地把此事抛之脑后了。

    “如果圣教都没了,就不必叫我天王了。”周娇娥道,“居公子,我们一道潜入李宅,摸进书房,你务必要找到书房之中的机关暗道,一切就靠你了。”

    居浩渺点头:“放心吧,这世上若真有什么机关能难住我,我还要见识见识呢。”

    几人商谈好办法,在居浩渺的帮助下进行了易容换装,打扮成几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模样,离开屋子,前往李宅。

    李宅比起原来的热闹,变得冷清许多,原本干净整洁的地面,也布满了无人清洁的脏污,里面甚至没有几个人,许多地方都被粗暴地破坏过,再无威严气派的景象。

    圣教一朝跌落谷底,李宅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不屈失踪之后,其余人才发现李家人基本都消失不见了,李宅里没了话事人,乱作一团。

    许多仆从卷了钱财跑路,那些被李不屈蒙骗的武林同道深恨李不屈倒向朝廷,逼迫他们签字画押,交出本门绝学,没有踩一脚就算很好,自然不会多去搭理李宅的情况。

    这让几人的潜入变得非常方便,他们摸进书房里时,看到原本整洁干净的地方被搜刮钱财的仆从翻找得一团乱,许多书籍都被甩在地上沾满了脚印,大部分书画被带走了,桌面空空如也。

    居浩渺在原地转来转去,不时用手指敲打墙面,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握住书架上靠近侧面的木架,用力扭转,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片便翻转过来。

    而后,他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对角线处,粗暴推开书桌,将下方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板用力踩下。

    最后,他猛地跳起,抓住房梁,伸手摸索片刻,手指深入上方不起眼的一处小小凹陷,用力摁下去。

    做完这一切,居浩渺才跳下来,舒了口气。

    “好了,这地方的机关不算困难,只是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下这三处机关,否则会触发陷阱。”

    随着他的话语,地面的青石板缓缓挪开,出现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我先下去,你们跟上。”居浩渺说完,率先跳入洞口之中。

    几人正要跟上,贺璞玉突然扭头看向书房外,压低声音:“有、人、来!”

    第84章

    周娇娥一惊:“谁在外面!”

    “是我, 梅师父。”一个轻柔稚嫩的声音,少女娇小纤细的身影从门后闪出。

    明灿脸颊脏污,发丝凌乱, 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梅师父, 我看大家模样不对,不敢直接上来认, 见你们进了书房,才觉得就是你们!”

    “明灿?”周娇娥也是错愕,“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其他人一起去了留身谷, 朝廷的人把出谷之处堵住,死了好多人!我见势不妙, 躲藏起来,等朝廷的人散去,名门正派的人也走了,我才悄悄出来。”

    明灿扑进周娇娥的怀抱,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脯,闷声闷气道, “我觉得此时不能回圣教,想着灯下黑,便来李宅附近候着,直到看见你们,觉得奇怪才跟了上来。梅师父, 我好想你!”

    周娇娥也教导过明灿一段时日, 此刻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了, 抚摸着她的发顶:“苦了你了,好孩子。我们这会儿着急救援教主,只怕没时间与你叙话,你在外头看着,等我们救人出来了再说?”

    “师父在这洞里?”明灿颇为惊讶。

    周娇娥叹息道:“我们也不晓得,但是目前只有这里是一个可疑之处,不得不查。若是教主不在,我们抓了李不屈的家人,杀了祭旗报复,也算对得起教主了。”

    明灿点点头,放开周娇娥,又迟疑道:“梅师父,姜侍卫一直跟着师父,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在一起的?”

    “应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周娇娥问。

    明灿咬着下唇:“我……我很担心姜侍卫,还有师父,我想跟你们一块儿下去,可不可以?”

    周娇娥看得出,比起姜慈这个挂名师父,明灿对姜晞的性命更看重,叫她一起下去,也杜绝了明灿万一会有的背叛行径,更可以保护她,便点点头:“好,那咱们一起走。”

    明灿喜出望外:“多谢梅师父!对了,李不屈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刻在岩壁上,我看了一遍,已背下来,随时可以默写出来。”

    周娇娥见明灿直到现在,还想着把武学秘籍告诉自己,伸手替明灿擦去颊边污渍,柔声道:“好孩子,做得好。”

    贺璞玉发现是认识的人,便把警觉埋在心里,几人简单介绍一番,依次下了密道洞口。

    洞口先是垂直向下,而后朝右下方倾斜。

    居浩渺打头,不时停下脚步,左右探查,解除陷阱,其余人走在他身后。

    一路上,不知道解除了多少麻烦琐碎的陷阱,直叫人头皮发麻,难以想象李不屈这个武林盟主的家里,竟然还有这样凶险的地方。

    更让人好奇,李不屈究竟在这里隐藏了什么,才如此小心谨慎,设下重重圈套?

    众人走了一个时辰,越走越是心惊。

    以他们的脚程,走这样远的路,恐怕已经通过了小半个牧康城。

    眼前这暗道,居然如此之长,甚至很可能建立在牧康城下,作为“城下之城”,隐藏起来了。

    走了不知多久,居浩渺停下脚步。

    众人朝前望去,只见远处的暗道竟然骤然一变,从陷阱重重、奇诡可怕,但也颇为简陋的风格,变成了四面有石壁雕刻,雕画着各色奇妙佛家故事的甬道。

    “这是什么情况?”周娇娥眉头一皱。

    居浩渺仔细查看,甚至爬下来,用手指与舌头测量泥土的味道,思忖片刻,缓缓道:

    “这是两个机关密道,因为邻近而连通到一起了……也有可能是李不屈遣人挖掘地道,却突然发现旁边竟还有一个密道,干脆结合到一起。”

    紧接着,他微微一笑:“不过,不必担心,无论什么机关密道,都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

    说罢,他检查片刻,确认无误,大跨步迈入石雕甬道之中。

    几人走了片刻,面前的甬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闪高耸的石雕门。

    居浩渺看也不用看,手指一摁,精准无误地按在机关开启之处。

    喀啦——

    石雕门从中分开,一股寒气从中渗出,一盏盏明灯骤然亮起,将整个地屋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一个宽敞而巨大的空间,精心雕琢的四壁都是石雕制成,描绘的画面却与外界甬道中的佛家典故不同,而是一个绝色美女。

    那女子面容清雅如莲,螓首蛾眉,仙姿玉貌,垂首时如娇花照水,昂首时似明月高悬,眉目间带着一丝哀戚之意,仿佛九天玄女自穹宇而来,只在世间留下惊鸿一瞥,便足以叫凡夫俗子永世难忘。

    贺璞玉望着浮雕,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学习这地宫的主人,把姜晞刻在棺材盖里,每日睡觉都能看见。

    “好美!”明灿已惊呆了,“太美了……世上真有这么美的女人么?”

    居浩渺起先惊艳,但很快回神,不屑一笑:“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只这浮雕上的死物就叫你如此惊愕?周姑娘美如精怪,活人岂不比死物美得多?”

    周娇娥嫣然一笑,嗔道:“居公子这么赞誉,真是羞煞人呢。不过,浮雕上的女人,其实是四十年前江湖上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美人,霍婉儿,也是李不屈早逝的妻子。”

    “李不屈还挺有兴致,把别人的地宫占了去,自己重新雕琢妻子的身影……”

    居浩渺哼笑:“看这里头的明烛,是花了大心思的,用的也是百年不灭的鲸油,还带了个小机关,门一打开,外头的风吹进来,明烛自燃,放射光亮。此处又纤尘不染,想必李不屈经常下到这地宫里,怀念他的妻子啊?”

    周娇娥随口道:“昔日霍婉儿在江湖上还有个‘摘星仙子’的美誉,只可惜嫁给李不屈之后,再也没有行走江湖,还很早就死了。按理说,霍婉儿身兼武功,体魄强健,岂会因为生育而死?”

    “谁知道呢,李不屈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也不是不可能。”居浩渺肆无忌惮地给李不屈泼脏水,他们圣教人就是爱背后嘀咕别人,他引以为荣!

    几人朝地宫深处走去。

    寒气越来越重,居浩渺再次找到了一个石门。

    打开之后,里头是一个很大的屋子,放着各种箱子、绸缎、珠宝等物,看起来不像是藏宝之处,反倒像是女儿家出嫁的嫁妆。

    “这些是霍婉儿的嫁妆?”明灿颇为惊讶,“李不屈把嫁妆放在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呢。”居浩渺随手翻了翻,粗暴地掀开箱子,打开妆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突然从中抽出一个小簿子,看了两眼便笑起来,“呵,有意思,你们瞧瞧。”

    明灿凑去看,上头字迹娟秀,显然是个女子所写,内容却字字泣血,充斥着极大的怨恨之意。

    看完之后,明灿皱起眉,喃喃道:“原来霍婉儿不想嫁给李不屈,是被家人骗回家里,迷晕之后废了她的武功,强迫她嫁过来的。”

    “这里还有个门,你们说,这里除了霍婉儿的石雕、她的嫁妆之外,还会有什么?”

    居浩渺站在石壁的一侧,双眼发亮,饶有兴致。

    他伸出手,按下了机关。

    石门缓缓打开,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气扑面而来,屋子之中,冷如冰窟,放置着一个狭长的寒冰与冷玉制成的棺材。

    众人震撼莫名,纷纷走近察看。

    棺材里躺着一具女尸,美丽至极,连冰霜覆盖在肌肤上,都仿佛是别致的妆点,皮肤却是死灰色的,她安静躺在棺材里,仿佛是睡着了。

    “这就是霍婉儿了吧?”

    居浩渺看了一眼女尸,啧啧称奇。

    周娇娥眉头微皱:“难道这里就是全部的机关了?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了?那李不屈是怎么把他的孩子送走的?”

    “别着急嘛,肯定还有其他地方可走,让我好好找一找。”

    居浩渺摆摆手,专注地盯着棺材,不时蹲下身,敲打棺材表面,又或者用手指轻轻滑过墙面与地面,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

    众人不再做声,安静等待。

    居浩渺一边寻找,一边喃喃自语:“奇哉怪也,外头进来时,李不屈弄了一大堆陷阱,进入到这屋子里,反而什么陷阱都没有了?这可能么?难道是我没有找到?还是他不愿破坏妻子的尸体?”

    找了许久,居浩渺才站起身,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找到了,不过是两个机关。有点奇怪,一个机关比较简单,另一个却十分复杂,这两个机关彼此交错,如果打开了一个,那另一个就暂且打不开了。”

    他看向周娇娥:“周姑娘,你说说,我们要打开哪个?”

    “这两个机关都是做什么的?”周娇娥思忖片刻,问道。

    居浩渺随口道:“都是通往外界的,想必是打开某些暗道的机关,只是通往的地方应当不同。”

    周娇娥唔了一声:“这两个机关,哪个更隐秘一些?”

    居浩渺想了想:“应当是左侧的机关吧,我方才差点没有找到它,藏得太严密了。”

    周娇娥当机立断:“就打开左侧的!”

    “好,你们退后一点,别太碍事。”居浩渺一挥手,众人便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寒气四溢的冰棺之屋。

    片刻之后,居浩渺足足捣鼓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额上汗如雨下,终于听得一声轻微碎裂之声,冰棺下居然开出一个颇大的洞口,四壁仍由石雕制成。

    “好了,进来吧。”居浩渺长长地出了口气,“暗道出来了,可这冰棺在这里挡着,倒是很碍事啊。贺堂主,来活儿了!”

    贺璞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双手抓住冰棺一角,猛地一抬,将冰棺的尾部摔到一边。

    砰!

    冰棺歪斜,里面的女尸也随之翻倒,但无人在意。

    几人顺着暗道继续朝下,行进在四面石雕的甬道之中,黑暗的通道里带有湿润的水汽,寒意似风,若有若无地搔挠着人的皮肉,骨头缝里都透出冷气。

    突然,贺璞玉抽动鼻尖,低声道:“有、血、味。”

    “好像还有什么声音……”居浩渺低声道。

    几人加速前进。

    突然,一阵凄厉的哀嚎在黑暗中爆发,犹如濒死的野兽,哀恸之意溢于言表,令人不忍卒闻。

    众人皆是一惊,周娇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教主!是教主啊!快,快过去!”

    第85章

    黑暗的甬道之中, 四面石雕描绘着重重奇妙故事,每一幅石雕上都刻画着人。

    或是身段修长的年轻书生,或是婀娜多姿的窈窕美人, 或是手持念珠的虔诚和尚,或是佝偻身躯的疲乏老人,或是天真烂漫的可爱孩童……

    男女老少, 僧侣平民,富户贵族,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向甬道之中,当人从此匆忙奔行之时,周遭景色飞速后退, 脑海中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石雕上的人都活了,他们正默默注视着自己。

    如此压力之下, 很难有人可以忍住心中产生的微妙恐惧与敬意,在场的几人都是意志坚定之人,虽然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但也可以忍耐,强行叫自己不去注意。

    他们运起轻功,一路狂奔, 武功高、身体没有受伤的贺璞玉,只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抵达了夜明珠照亮的一小片区域。

    半明半暗之间,石雕上的人们脸孔也在黑暗与光明之中隐现,石雕中人凝视着躺在地面上, 呼吸微弱的姜晞, 他的脖颈下,已经有鲜血不断蔓延开来, 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贺璞玉的眼中只有姜晞一个人,第一时间扑在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打算救援。

    在这一瞬间,贺璞玉盯着姜晞涣散的眼眸,苍白到如同死人的面孔,突然想让他就这样死去,自己拿走他的尸体,放在棺材之中,每天与姜晞的尸体同眠,岂不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这样的姜晞不会说话,也没有呼吸,甚至会发臭,保存的时间太短,未免有些可惜,还是算了吧。

    贺璞玉稍感遗憾地放弃了这个美好的念头,冰冷而纤细的手搭在了姜晞的颈侧,找准出血点,用力按了下去。

    随着呼吸一股一股涌出的鲜血,终于暂时止住,贺璞玉一手略微抬起姜晞的后颈,一手按住出血点,手掌已经完全被温热粘腻的鲜血浸透,血腥味扑鼻而来。

    好在姜晞只是颈侧割伤,伤口不深,而非咽喉割伤,否则恐怕林神医来了,也要头疼怎样才能保住他的命。

    呼哧、呼哧、呼哧……

    身边传来粗重如野兽的喘息声,贺璞玉专注于止血,没有多余的心思搭理旁人,只用嘶哑无比的嗓音道:“他、点、穴。”片刻之后,又道:“来、丹、药。”

    姜慈听了这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身体因为剧烈的情感刺激而不停地打颤,嘴唇毫无血色,打着哆嗦找到姜晞身上的穴道,不顾手脚的伤口,用力戳下去,封住穴道,辅佐止血。

    但姜慈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多余可以用来帮忙的丹药。

    正在此时,其他人终于赶到。

    明灿见姜晞血葫芦一般凄惨的模样,大惊失色,慌忙摸遍全身,翻出所有携带的药物:“这些能不能帮上忙?”

    姜慈一把夺过,慌忙从中找出外敷的药粉,洒在姜晞颈侧的伤口处。

    鲜血将药粉冲开,姜慈额上冷汗涔涔,眼珠猩红,牙齿咬住渗血的嘴唇,手指颤抖得更厉害,再次撒上药粉。

    这一回,药粉厚厚地敷在了颈侧,粘合在伤口上。

    姜慈汗出如浆,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神思恍惚,大脑一片空白,狼狈至极地坐在地上,袍角沾染了姜晞流出的血。

    周娇娥本想跟姜慈说话,但见他如此模样,也知道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了,干脆与居浩渺一道,伸手搀扶拖拽着姜慈,把他从姜晞身边拉开。

    “啧啧,蓝颜祸水啊,姜晞一直跟着教主?算他忠心。只是怎么脖子破了?不会是教主干的吧?”

    居浩渺努力拉拽,他身上也有受刑的伤,但看教主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心里也挺唏嘘的……

    周娇娥小心翼翼地把姜慈拉到旁边坐稳,给姜慈把脉,淡淡道:“从伤口的形状看,姜晞是自杀的。”

    “竟然宁可死也不跟教主在一起?!”居浩渺震惊,“不过,其实我也能理解——”

    周娇娥轻咳一声,示意居浩渺姜慈这是恍惚着,不是聋了死了,还听得见:“姜晞一般不会自杀,可能有其他原因……等等,教主的脉象不对劲,似乎,似乎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居浩渺表情一正,也不胡扯淡了,连忙伸手去摸姜慈怀里,空空如也:“清神续命丹呢?这东西不会也丢了吧?教主啊教主,您这样可不行呐!”

    “清神续命丹如此珍贵,教主岂会丢弃?现在没法子了,为了遏制走火入魔的征兆,先让教主睡一会儿。”

    周娇娥眉头紧锁,从明灿的丹药里取出了一粒梦醉丹的失败品,喂给姜慈服下。

    这丹药可以让人不吃不喝,心跳呼吸降为最低,陷入假死般的昏睡,吃得越多,睡得越久,姜慈内功高深,吃下一颗,勉强能睡一个时辰。

    姜慈昏沉入眠,另一边,明灿与贺璞玉也总算控制住了姜晞的伤势。

    姜晞睁眼,望见的不是十八层地狱,而是明灿激动又担忧的面孔,以及贺璞玉惨白的秀气圆脸,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他颈侧疼痛湿润,被撕下来的布牢牢绑着脖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更是头昏脑胀,疲乏不堪。

    但他没有死,他被救活了。

    姜晞有点愣怔,想抬手摸摸颈侧,却发现手掌正被明灿牢牢地握着,少女手心沁出紧张的热汗,焐热了他冰冷的掌心。

    “没事的,姜晞,我不会叫你死的!我会保护你的!”明灿斩钉截铁地说。

    她已发现了姜晞身体的脆弱变化,眼中蓄满泪水,心痛、悲伤、愤怒,又带着一丝恐慌。

    明灿不希望他死……姜晞默默凝睇,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贺璞玉仍然托着他的后颈,动作非常小心,但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平静地望着姜晞。

    姜晞活了下来,挺好的。若是他死了,贺璞玉便带走姜晞的尸体,也挺不错。对于贺璞玉而言,无论姜晞是死是活,他都高兴。

    “——。”姜晞嘴唇微动,可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试图自己爬起。

    “别说话了!你现在不方便说话。”

    明灿连忙用她娇小的身体支撑在姜晞的臂弯下,帮助他起身,“我会托着你的,我死也不会撒手的,向你保证!”

    姜晞搂住明灿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没有说话,只向明灿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

    自从明灿送给他的瓷娃娃被姜慈捏碎之后,姜晞刻意没有再与明灿单独见面,没想到再次相会,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无论姜慈怎样否定,明灿仍然是姜晞的朋友。

    一个孤独的人活在这世界上,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朋友,他的朋友为了救他,拼尽全力。这岂非是一件很叫人感动的事情?

    姜晞不再感到绝望与麻木了,他无法相信姜慈,却相信明灿,他相信眼前这个坚毅而果决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放弃他,永远会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他方才割开颈子放血,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点理所当然去死的念头,但现在,姜晞忽而又不太想死了。

    慢慢走了几步,姜晞看见昏睡的姜慈,正被居浩渺费劲地背在身上,他又望向周娇娥,目光里带着一丝疑惑。

    “到外面再说。”

    周娇娥摆摆手,伸手托了一把因为身材比居浩渺大一圈,而不断从居浩渺的背上往下滑的姜慈:“你们如何进来的?我们能否从你们进来的地方出去?”

    姜晞想了想,拉住明灿的手,在她手掌上用指尖写下几个字。

    明灿给姜晞翻译:“「深涧水潭」……姜晞他们是从一个大水潭里下来的!”

    周娇娥眉头蹙起:“这里两个没有武功,一个武功不够高,一个伤势未愈,爬不上深涧,看来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

    居浩渺背着姜慈嘀咕:“怎么不叫贺璞玉去背?偏要叫我这个‘伤势未愈’的人来……我还是天王呢!他区区堂主这么托大?”

    贺璞玉幽幽道:“只、背、尸。”

    “行了吧你,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我骂你你都还不了嘴,还敢说威胁话!”居浩渺哼了一声。

    贺璞玉也学着居浩渺那样哼一声,不说话了。

    众人慢慢走向地宫,从地洞里艰难爬出,回到了寒气慑人的放置冰棺之处。

    但众人来到冰棺之间时打开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合拢了。

    “情况不对,居公子,麻烦你多注意了。”周娇娥警觉起来,站在居浩渺侧方,略微挡住姜慈。

    贺璞玉突然开口:“不、冷、了。”

    众人一怔,突然察觉,方才寒意透骨之处,居然真的不冷了。

    姜晞拽了一下明灿的手,指向冰棺。

    “怎么了?……呀!霍婉儿她,她……!”明灿起初疑惑,等看清了冰棺里的情形,当即喊了一声,招呼其他人来看。

    冰棺之中,原本相貌如生前一般美丽动人的女尸,居然像阳光下的雪花一般,逐渐融化,肉从骨头上“流淌”下来,黏稠地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凑近去闻,甚至可以嗅见难以忍受的尸体恶臭。

    居浩渺费力地背着姜慈在原地打转,脸色变得格外差劲:“我就说这里为什么不像外头一样,陷阱一重跟着一重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们!”

    “能解决么?”周娇娥问。

    第86章

    居浩渺声音发紧, 伸手触摸来时的石雕门,上头已经有许多湿漉漉的水珠:“不行,这里看似只是关上了门, 实际上,外头恐怕已经坍塌,火焰甚至燃烧起来了。”

    “这是一种防止盗墓的手段, 以鲸油做燃料,竖立数个无法移动的明烛, 人若来了,地面重量变化,明烛自燃, 极难熄灭。不及时离去,明烛不断燃烧, 便会点燃天花板上隐藏起来的易燃之物,直到将整个墓地烧成灰烬!”

    “我看四面都是石壁,还以为李不屈只是半桶水晃悠,从别处抄来的机关,没想到他居然照搬了过来……也是,石壁上的图案都特地修改过, 没道理不刻意做出这样的陷阱。”

    “此路不通了,外面恐怕已经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土壤不断塌陷可以慢慢扑灭火焰,却也堵死了所有的路。这里之所以没事,是因为放置冰棺, 温度极低。但现在看来, 撑不了多长时间……”

    “我们必须尽快找其他路出去,否则只能与这地宫一起, 埋藏在地下了!”

    周娇娥立刻道:“你不是说这里连接着两个通道么?我们选了一个,现在另一个能不能打开?”

    “可以,但我需要时间。”

    居浩渺一边说话,一边马不停蹄地蹲下身,捣鼓此处的另一个通道,周娇娥费力地扛起姜慈,把他拖拽到一边,免得妨碍居浩渺干活。

    随着居浩渺的触发,另一处通道显露原形,是一处窄小的门扉,以千斤巨石铸成,门扉上镶嵌着一个圆盘形状机关,分割为十七份,又有黑白二色,随着居浩渺手指的触碰而轻轻摇晃,显然可以转动。

    “搞什么!居然弄这种粗笨的机关……只能一次次尝试了,连取巧都不行,可恨的李不屈,你要么就全弄复杂麻烦的,要么全弄简单粗笨的,一阵这个,一阵那个,毫无层次递进、套环叠加的华美之意,粗俗、烦人!”

    居浩渺一边转动圆盘,一边辱骂不懂机关还乱用的可恶外行。

    姜晞观察周围,地宫的天花板已经开始不断滴水,冰冷的水珠被蒸发作水汽,朦胧漂浮,那具凄惨的女尸融化得越来越快,玉色骨架都已暴露大半。

    众人终于从寒冷中察觉到了热,这是极其不妙的象征。

    姜晞思忖片刻,握住明灿的手,在她掌心写写画画,询问女尸是谁,明灿低声给他解释了。

    姜晞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李昭雪如美玉生晕,琼枝玉树般瑰丽的姿容,黑暗中,她把姜晞当作“小谢”,悄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如何从她母亲尸身存放之处出来的秘密。

    这秘密被李昭雪藏在了她写的话本子《李大侠连斩四天王》里,姜晞竭力回忆,终于慢慢想起,在明灿手心又写下几个字。

    明灿的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大声道:“梅师父,居先生,姜晞他知道怎样打开这机关!”

    居浩渺压根不信,露出不快之色,抹去额角汗珠,“区区暗卫,懂什么机关,大言不惭。别在这里碍事,就是最大的帮忙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么?”

    周娇娥知晓姜晞性子,绝不是大言不惭的人,便劝说道:“居公子,叫他试试看吧。”

    居浩渺咬紧牙关,冷冷道:“周姑娘,别怪我丑话说在前。若他试了却错了,我还要重新开始尝试,耗费时间更久,说不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你要用命去信他么?”

    周娇娥淡淡道:“在座之人,没有怕死的——我相信姜侍卫,让他试!”

    居浩渺惊怒交加,转过身来,见明灿、周娇娥、贺璞玉全是一副冷静沉着,毫无畏惧的模样,一时之间错愕至极:他们三个人,竟然都如此相信姜晞?!

    不知为何,居浩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挤了……

    “随你们吧。”居浩渺没好气地说。

    姜晞慢吞吞走近,突然拉住了居浩渺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几个数字。

    居浩渺强忍着甩开他冰冷手掌的不适,记住了那几个数字,在圆盘上以相应的顺序与次数拨弄。

    喀啦,喀啦。

    圆盘旋转,发出齿轮碰撞的轻微细响,随着最后一个数字的结束,石门轰然打开,露出后方长长的通道!

    “还真对了……”居浩渺啧一声,二话不说背起姜慈。

    众人鱼贯而出,步入通道,顺着阶梯快速朝上前行。

    甬道之中布置得颇为粗陋,四面没有石壁环绕,想必这是李不屈自己挖掘出来的通道。

    居浩渺在前头,走走停停地检查着通道之中是否存在什么讨人厌的陷阱。

    几乎是在众人进入通道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后方地宫便传来沉闷的坍塌之声,灼烧的火焰伴随着蒸腾的热气从后涌出,烫得走在最后的贺璞玉皮肉发红,发尾蜷曲。

    “……”

    众人虽然不说话,但心里都知道,若没有姜晞的正确密数,只怕等居浩渺一个个尝试着解开了石门时,他们几人已经陷入火海之中。

    这份人情,他们必须要记下。

    片刻之后,居浩渺开口:“我们到了。”

    一扇垂直向上的石门正矗立在众人面前,居浩渺摸了几下,抓住环扣,用力扭动。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着尘土蔓延飞溅,缓缓推开。

    居浩渺挤出洞口,片刻之后,声音在上方想起:“出来吧。”

    众人依次钻出洞口。

    姜晞被明灿托抗着出去,发现他们居然身处一个巨大的空心石头内部。

    直到居浩渺推开了一侧窄小的石门,从中钻出,才意识到,原来那不是空心的石头——洞口开在一座巨大佛像的体内,那扇小小的石门就在佛像的后背上。

    一群人勉强钻出来,已经浑身灰尘,狼狈不堪。

    姜晞站稳了,四面观察。

    这是个颇为破旧的寺庙,已经废弃多年,墙角挂满蛛网,因先前下了暴雨,屋顶还在不断渗漏污水,在地面留下肮脏的水洼。

    四面罗汉像已经被砸碎破坏,只留破损的残缺身躯矗立在莲花台上,正中巨大的佛像拈花一笑,虽然保留完整,身上的彩漆也斑驳剥落,露出灰黑色的残破内里。

    “没想到李不屈居然找了这样一个地方。看来江阔、李昭雪、李沉冤,都被他从这条通道送出来了。”

    周娇娥一面说着,一面小心朝外张望,“此处是牧康城外,一条大道边的山丘里,这破庙周围荒无人烟,确实是个好地方。”

    姜慈昏睡,周娇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下众人的领袖。

    她叫居浩渺把开了后背的佛像复原,将地面胡乱拨弄一番,抹花脚印,再向贺璞玉道:“你用你的小宠物看一看周围,是否有敌人埋伏?”

    “是、朋、友。”

    贺璞玉纠正了周娇娥的说辞,张开嘴,将手抬起,一条翠色小蛇缓缓从口中蠕动而出,顺着他的下巴滑到了掌心。

    居浩渺看得毛骨悚然:“你居然把蛇含在嘴里!怪不得说话几个字往外蹦,是说不出来吧?”

    贺璞玉没有搭理他,将小蛇放在地上。

    翠色小蛇蜿蜒滑入破庙外的草丛之中,众人等待片刻,翠色小蛇又慢悠悠地滑回来,贺璞玉取出帕子,细心地为小蛇擦拭身体,又把它绕在腕子上,拿袖口遮住。

    周娇娥问:“情况如何?”

    贺璞玉指了指西南边:“有、坟、墓。”顿了片刻之后,又缓缓道:“没、埋、伏。”

    坟墓……姜晞心中一动。

    李不屈若是带着江阔、李沉冤的尸体来,总不能一直抱在怀里……若近处有坟墓,说不定会把他们葬在那里,等李玉宸看见了坟墓,也许就能了结心愿,离开教主的身体。

    他拉着明灿的手,写下几个字。

    明灿虽然疑惑,却也开口道:“梅师父,我们先去坟墓那边看一看吧?姜晞说,师父之前叮嘱过,要去看看牧康城附近的坟墓。”

    “是么?”周娇娥挑起眉梢,“好,那我们就先去墓地看一看。”

    牧康城外,山丘之中,坐落着一处墓地。

    许多贫苦之人死去,便在这里埋葬,有心的插个木牌,写两个字好叫家人辨认。若是没有亲眷的,草席一裹,直接下地埋葬。

    几只皮毛糙乱,眼珠发绿的野狗栖息在此处,专门刨出一些埋得不够深的尸体,啃食腐肉,吞咽人骨,因而毫不怕人。瞧见姜晞等人前来,竟还呼哧喘气,眼珠死死盯着居浩渺背上的姜慈。

    “嗷吼!”

    贺璞玉扭头看向野狗,脸上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张口发出一声凶恶至极的狼狗咆哮之声。

    野狗惊吓至极,呜咽几声,夹着尾巴慌乱逃窜。

    “这下可算是小弟弟见着大哥了。”居浩渺哈哈一笑。

    贺璞玉跟着居浩渺走了一段路,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嘴碎得很,教主都敢编排,连三个字都懒得往外蹦了,跟这种人斗嘴,太丢面子。

    姜晞与明灿一起在墓地里走动,路过一个又一个土丘,穿过草草掩埋的地界,来到略好一些,带着木板写字做碑的地界。

    刘老二……赵三娘……马瘸子……

    姜晞的目光从木板上一行行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木牌上。

    ——“江阔之墓”。

    在这周遭又找了两圈,终于发现了剩下的埋葬之处:

    ——“李沉冤之墓”。

    ——“李昭雪之墓”!

    第87章

    姜晞停下脚步。

    明灿立刻察觉, 跟着止步,目光扫过附近的几个土堆与前头写着名姓的木牌,问道:“这就是师父要找的人?”

    姜晞点头, 握住明灿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只能你我与教主知晓。」

    明灿略感惊讶, 又带着点疑惑:“连梅师父都不能知道么?”

    姜晞望着明灿的眼睛,写下三个字:

    「张如菲。」

    明灿睫毛微颤, 抿起嘴唇,已经瞬间明白缘由——姜慈想必正如先前被张如菲附身一般,又被旁的魂魄附身了!

    “……我晓得了,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明灿握紧姜晞的手再松开,小步跑向周娇娥处, 与其低语几句,居浩渺便把背上的姜慈交给了她,而后与贺璞玉、周娇娥一起走远了些。

    明灿背着姜慈,轻松得好像背着一小捆木柴:“来了来了,接下来怎么办?把师父……把那个魂魄叫醒?”

    姜晞点头。

    明灿于是二话不说,扬起手掌, 还算温柔地拍了两下姜慈的脸颊。

    姜慈的脸朝一侧偏去,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对不住了,师父,这也是为了你好。”明灿嘀咕着再次抬手, 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扇过去。

    明灿手劲儿不小, 两个耳光下去,姜慈脸颊立刻肿胀发红, 在疼痛中悠悠转醒,睁开眼时,眉宇之间带着一丝迷茫。

    神色与姜慈迥异,看来在白日醒来的果然是李玉宸……姜晞望着他想。

    见“姜慈”醒了,明灿一撒手,李玉宸噗通跌在地上,袖口膝盖沾满脏污泥土,但他没来得及发火——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面前的坟包前,写着的“李昭雪”三字!

    李玉宸一怔,不敢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手指轻轻抚摸过木牌上的字迹,小幅度摇头,喃喃道:“怎么会?他怎么会真的杀了母亲?为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姜晞看了一眼明灿,往旁边慢吞吞地走了两步,让开了一点位置。

    明灿心领神会,揪住李玉宸的后衣领,把他生生从李昭雪的坟包前拖开,拽丢到另一处坟包前。

    “你做什么?松手!……呃!”

    李玉宸一不留神被粗暴拽开,手指抠住泥土不肯走,刚要生气,又看到了眼前坟包前的木牌上,写着“李沉冤”三个字。

    “叔、叔叔……不,是父亲……”

    李玉宸的身体颤抖起来,牙齿轻轻打颤,身子后仰,似乎不能承受自己看见的一切,本能地想要逃跑,想要远离,刚刚站直身子,就又望见了“江阔”的坟包。

    这下子,李玉宸终于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他已经快不行了,再给他致命一击,彻底扫清李玉宸的执念……姜晞想,从腰间拔出断剑,正要俯身,就被明灿急忙拦住:

    “别乱动,万一伤口脖子上的崩开怎么办?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做!”

    姜晞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一动不动,总是叫年纪小的明灿来做,实在太麻烦她。顿了顿,才慢慢在明灿手中写道:

    「挖坟。」

    明灿眨眨眼缩回手,跑出去不知到哪儿寻了个旧铲子,嚓一铲子压进“李沉冤”的坟包里。

    凭借强健的体魄,明灿的铲子抡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轻松掘开一个十二尺深的深坑,直到铲子插入什么异样的东西之中,明灿才停了手,稍微小心一点地清扫周围浮土。

    李玉宸看着明灿挖坑,嘴唇蠕动,却没有阻止,也许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想真正看清里头埋葬的是谁吧。

    片刻之后,随着一股恶臭,一具被包裹在草席之中的男尸暴露而出,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仍然能看清生前的相貌,死灰色的脸格外俊美,若此人还活着,必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

    李玉宸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些作呕,眼圈迅速红了,泪水悬在眼眶之中摇摇欲坠,咬紧牙关,猛地跳进深坑里,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却又猛地碰上尸体的脸。

    收回手时,李玉宸面如死灰,泪水终于落下。

    “父亲……真的是父亲……李不屈,你好狠的心,甚至不肯叫父亲埋葬得体面一些,只是一卷草席裹身……”

    ——也许李不屈是想先把尸体放在这里,等解决了教主之后,再风光大葬,不然也不会特地拿个牌子写好了名字,还埋得如此之深。

    姜晞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必要说出来,也说不出来……反正他的目的只是让李玉宸死心,误解有助于加速李玉宸的崩溃。

    他又看向明灿,缓缓眨了眨眼,再望向“江阔”的坟包。

    明灿一点头,麻利地开始挖另一个坟,等李玉宸伤心够了,缓过来一点儿了,江阔的坟也挖好了,里面的尸体毫无疑问,正是那个面色微黑,浓眉大眼的男人。

    李玉宸本已受了一次打击,这会儿再去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的尸体,更是悲痛欲绝,他好似喘不过气一般爬出深坑,跌跌撞撞地瘫软在地面上。

    明灿从坑里跳出来,刚刚挖了两次坟,她仍然脸不红气不喘,一滴汗也没有冒出,显然体力充沛。

    她精神百倍地拎着铲子,朝“李昭雪”的坟包走去。

    “不,不要!”

    李玉宸突然出声,语气中夹杂无法面对的恐惧与悲伤:“不要再挖了,不要打扰母亲的休息,我已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父亲,你们已经去了,孩儿也来陪你们了!”

    秋日的阳光格外温暖,墓地之中吹过的风却森然令人彻骨发寒,李玉宸哭了一阵,哭声戛然而止。

    ……

    姜慈抬起了头。

    他脸上犹带泪痕,面颊发红,神色虽然疲惫而倦怠,眉目之间却有一丝锋锐的冷意。

    姜慈慢慢直起身,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钉在姜晞的身上,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也有悖逆反抗的怒火,更有不解失落的迷茫。

    “……”

    姜晞感到后脊背窜上一股冷颤,他垂下眼,避开了姜慈的视线。

    姜慈的目光极具存在感,宛若一把剃刀贴着人的皮肉刮过,他的声音同样低沉而有力:“看着我。”

    姜晞心中轻叹一声,抬起头,与姜慈对视。

    姜慈试图从姜晞的眼中找到一点后悔,但他只从这张冷如冰雪的面孔上觑见了平静。

    令人喜爱的平静,令人厌恶的平静,令人痛苦的平静。

    为何他总是如此平静?

    姜慈咬紧牙关,目光从他颈子上略微渗出红色的布带上一扫而过,硬生生忍住了胸口的怒火:“我会等着你告诉我一个合理的答案,在你伤好之后。”

    爱侣如此难以琢磨,姜慈深觉头痛,甚至感到姜晞有些不可理喻。

    这样的心情,连李玉宸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这一喜事,都无法再令他感到欣慰快乐。

    姜慈仰起头,望着碧蓝天空中高悬的太阳。

    刺痛眼球的光芒璀璨夺目,他缓缓闭上眼,周身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氤氲扩散,逐渐化作令人不敢靠近的内息外放。

    失去了李玉宸的妨碍,灵肉合一,内息运转流畅而快速,筋脉之中的内力仿佛一辆载满了货物的商车,骤然冲破薄如蝉翼又宛若天堑的阻碍。

    丹田之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宛若敲钟的浑厚鸣响,五脏六腑随之共响,四肢百骸金鼓齐鸣,一团清气涌上咽喉。

    “呼……”姜慈张口缓缓吐出,白气连绵不绝,宛若匹练般吹向地面,嗤的一响,竟打出一个颇深的凹陷。

    一丝明亮至极的火焰从他胸口飞出,这幻觉般的火灼烫得周遭衣物渐趋焦化,袒露出光滑而健壮的饱满胸膛。

    世界仿佛抹去了一层灰烬,展露出鲜妍而明媚的内里,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巨大的力量在体内膨胀,一瞬间,姜慈仿佛有天下无敌之感。

    姜慈体表伤口不断蠕动,血痂剥落,皮肉贴合,最后一丝痕迹也瞧不出,骨肉完美得如同无暇玉石雕琢,体内也咕咕作响,张口吐出一口夹杂乌黑碎块的血,将所有肺腑所致的暗伤尽数祛除。

    烈火重生准瞬间,高歌乱世忘愁眠。

    江湖不禁人间怨,一样涅槃度九天。

    ——《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破!

    胸口火焰熄灭,姜慈骤然睁眼,气势如虹,目光如炬,双眼之中,却仿佛有不灭明焰熊熊燃烧,若不焚尽世间万物,便要将自己焚烧作灰!

    ……

    姜晞一步步后退,明灿也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贴着姜晞后退。

    两人直退到不再被姜慈周身的气劲影响,注视着姜慈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明灿震撼至极,不禁兴奋喃喃:“这便是江湖上绝世武功的功效么?果真神奇至极,简直到了炼体修仙的地步。姜晞,你瞧见方才的火焰了么?我已学会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又得到了下篇,等我修习完成,不晓得会不会像师父这般威风厉害!”

    姜晞听到“得到下篇”这话,胸口中的心脏情不自禁地飞快跳动了一瞬。

    他忍不住看了明灿一眼,又看了姜慈一眼。在后者沉浸于更加强大的快感之中,没有空闲盯死自己时,抓住明灿的手,飞快写道:

    「能否给我看一眼下篇?」

    第88章

    明灿抬头望向姜晞。

    后者的眼中仿佛一瞬间亮了起来, 宛若熠熠生辉的宝石。

    面对这样的眼神,有谁忍心拒绝他呢?

    明灿毫不犹豫地点头,正要开口回应, 姜晞在手掌上飞快写下:「不要说出口,教主不肯让我修习。」

    不肯叫姜晞修习?明灿觉得姜慈实在多心了。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据说无人能够修习成功,又被李不屈亲手刻在岩壁上, 当时在留身谷中又出去的何止百人?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门武功便会传遍江湖, 何须遮掩隐瞒?

    明灿于是也学着姜晞的模样,在他手掌上写道:「好!回头我们去安全地方,我背给你听。」

    这一瞬间, 姜晞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百味杂陈, 深深凝望明灿,不知如何回报她的信任与恩情。

    思忖片刻,姜晞又在明灿手掌上写起字来,简要地将他与教主在地下的情况告知,并将明旭失去记忆,以及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的种种条件一一说出。

    他本想在明灿将武功秘籍告诉自己之后, 再回馈给对方这样的信息,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那样做,显得两人不像是朋友,反而像是互相交易的陌生人了。

    如此交付信任, 对于姜晞而言, 不吝于将自己的胸膛剖开,把脆弱的心脏掏出来, 放在另一个人手中。

    若那人合拢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姜晞的心。

    可姜晞还是交付了它,只因他相信,明灿是他的朋友,纵使明灿可以轻易伤害姜晞,她也绝不会那样做。

    当真正开始信任一个人时,姜晞虽然本能觉得这样非常危险,但与此同时,他极大地放松下来,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甚至有些微弱的喜悦从心间蔓延开来。

    信任……这就是信任的滋味么?

    燕渡便是在这样的感觉之中,将信任交付给姜晞的。

    但姜晞背叛了他。

    燕渡却没有怪罪姜晞,反而在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最后时刻,原谅了他。

    姜晞突然理解了燕渡,还好燕渡还活着,活在这世上的一个角落里,他一定很安全,被李不屈好好地藏了起来……太好了。

    明灿得知《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的修习条件,与自己的祖先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倒是颇为错愕,但惊讶之后,也没什么多余感觉。

    顶多知晓了为什么明旭突然改名沈不觉,还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都丢在张家村,后半辈子像是完全遗忘了他们一样,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眼的缘由。

    她正要再在姜晞的手掌上写字交流,突然感到一股非常明显的视线投射而来——姜慈回过神,正直勾勾地盯着手拉手的两人。

    “你们在做什么?”姜慈的语调中带着一点酸溜溜的醋意。

    姜晞说不出话,明灿很机敏地笑道:“我扶着姜晞呢!他走路不太稳。对了,刚才姜晞还给我讲了沈不忘的故事……真有意思,教主你是不是也知道?”

    姜慈略微挑起眉梢:“我知道。他竟连这都告诉你了?倒是对你很好……不必扶着他了,把他交给我。”

    “师父,你不也受了伤么?梅师父说你走火入魔了,扶得住么?”明灿脸上疑惑,手上还是牢牢地扶着姜晞。

    姜慈哼笑一声,面上带着大为畅快的神色:“我已突破桎梏,武功大进,看来杀死李不屈之后,只是因为还有魂魄待在我身体之中,才无法进益,等魂魄消失,便自然而然突破了。所谓走火入魔,便也烟消云散——我岂会叫我的爱侣跌了跤?”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两人,周身带着犹如实质的压迫力,仿佛一把锋利的出鞘之刃袭来,简直叫人呼吸微窒,浑身难受。

    明灿看了一眼姜晞,后者垂着眼,轻轻挣脱了少女的手,主动走向姜慈。

    姜晞握住了姜慈伸来的手,犹如猎犬叼着牵引绳,主动将索套圈进脖颈。

    姜慈望着他,略微勾起唇角,满意地微笑。

    “能够再看见你,我总是很高兴的。我就知道,你为了帮我,是不惜一切的。”

    姜慈话语中所指的,正是姜晞为了刺激李玉宸,叫他解脱升天,离开姜慈身体,特地带着李玉宸到了这几人的坟包之前,掘坟挖尸的事情。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姜晞不得不承认。

    姜晞面色平静冷淡,握住姜慈的手翻转过来,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姜慈挑起眉梢,略感诧异:“继续挖?”

    一边重复着姜晞写下的话,姜慈一边扭过头去,望向惟一一个没有被挖开的,属于“李昭雪”的坟包。

    姜晞点头。

    明灿很有眼色地跳出来:“交给我!”

    她抄起铲子,继续哼哧哼哧挖掘起来,没多久便掘开了坟包,但一直挖了足足十五尺,也没有寻到任何尸体的踪迹。

    在挖到十六尺时,姜晞捏了捏姜慈的手指,摇了摇头。

    姜慈便道:“可以停下了。”

    明灿灰头土脸地从深坑里跳出来:“这里面什么都没有,还要继续挖么?”

    姜慈望着坟包前“李昭雪”的木牌,终于了然,冷笑道:“不必再挖了——李昭雪压根没死,李不屈立了这个坟墓,只是做戏,遮掩她还活着的真相罢了。”

    姜晞心中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意外。

    他叫明灿先挖李沉冤与江阔的坟包,只因这两人早在李玉宸死前便已死了,必定会有尸体,目睹了两具亲人尸体的李玉宸还是个孩子,无法承受之下,便会以为李昭雪也死了,因此放弃身体……

    李不屈绝不可能真的下手去杀死自己亏待甚多的亲生女儿,若是先看李昭雪的坟包,却没有发现尸体,李玉宸肯定不愿意就此离开姜慈的身体,必定要吵嚷着去找李昭雪的踪迹。

    那时候,麻烦才会更多。

    姜慈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的谋算,脸上含笑,温情脉脉地凝望姜晞,既满意又愉快。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自己的爱侣处处为自己谋划,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姜慈甚至决定,只要姜晞能给他一个不算蹩脚的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要去死,他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宽赦姜晞。

    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哪怕姜晞说不出什么理由,只要还像今日这般温驯,姜慈就能假装遗忘姜晞想要去死的事。

    “可以走了,去叫另外三个人来。”

    姜慈对明灿下达命令。

    明灿点点头。她敏锐地察觉到,姜慈好像更有自信了,但同时也变得更有压迫力,更不容置疑。

    这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明灿不知道,她只是略带担忧地望了一眼站在姜慈身边,苍白而缄默,如同一个影子的姜晞,而后才转身离去。

    此刻,姜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哪怕圣教被朝廷整得四分五裂,也没有消磨此刻的好心情。

    周娇娥与居浩渺两人跟随明灿匆匆而来,拜见姜慈。

    “恭贺教主武功大进,诛杀李不屈,威慑江湖!”

    周娇娥一来便毫不含糊地拜下去,柔软如柳的身姿弯下来,语气之中饱含欣喜之意。

    居浩渺也弯下腰,此刻的他格外老实,再也不嘴贱了:“恭贺教主武功大进!”

    明灿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拜了,便也跪下来向姜慈磕头:“恭贺师父!”

    姜慈脸上没有喜色,反倒眉头一皱:“贺璞玉呢?”

    “他说既然人已经救出来,脱了困,他留下也没有意思,不想再和活人说话挨近,只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径自走了。”

    周娇娥低着头,一五一十回答。

    “他倒是坦荡。”姜慈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毕竟贺璞玉这样的人,能离开棺材,跟活人走一趟,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周娇娥笑道:“此番贺堂主很是帮了我们的忙呢。”

    姜慈语气柔和下来:“你们都辛苦了,我从那机关之中发现了一处藏宝之地,虽然放置了毒药,但解毒不算困难。你们两人可以从中各取两成宝物。”

    “多谢教主。”周娇娥笑吟吟道,“接下来我们要如何行动?”

    姜慈问:“你是怎么想的?”

    周娇娥直白地说:“奴家想着,我等先去紫宁城的安全之处,好好修养一番,等伤势痊愈,恢复精神,拿到宝藏,再图其他。”

    “我已好全,不必休息。不过如你所说,先去紫宁城吧,其余事宜,到了紫宁成之后再说。”

    姜晞一挥手,又道:“这些时日,你们不必叫我‘教主’了,叫我‘老爷’、‘公子’、‘少爷’、‘老板’什么的就好。”

    “是,老板。”周娇娥笑嘻嘻。

    居浩渺似乎突然没有了舌头,一直跟着周娇娥诺诺称是。

    姜慈也懒得搭理他:“都起来吧。居浩渺,拿你的面具来,我们改头换面,前往紫宁城……对了,你们身上谁有食物?”

    周娇娥风情万种地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有些发硬的干粮饼子,双手递给姜慈。

    姜慈直接将这饼子塞给了姜晞:“你先吃两口垫一垫肚子……等等,你颈侧受伤,还能不能吞咽食物?”

    姜晞眨了眨眼,还没用手指写字回应,姜慈便自顾自地回答了:“应当是不行。那我给你捏碎了再混进水里,做成面汤再给你喝。”

    说着,姜慈收回拿着饼子的手。

    姜晞平静移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那条无形的捏在姜慈手中的绳索,随着姜慈武功的提升,越来越短了……

    第89章

    众人商议之后, 决定前往紫宁城,再图其他。

    姜晞行动不便,与周娇娥、居浩渺两人分开走, 跟着姜慈行动。

    居浩渺拿来的人皮面具派上了用场。易容改装之后,两人扮作兄弟,拦下一辆商车, 跟着车队前往紫宁城。

    一路上,姜慈果真如他所说, 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姜晞。

    饮水、吃饭,都是他一手操办。甚至擦拭脸颊与手掌,都由姜慈亲手来做。每天晚上, 姜慈主动守夜。姜晞睡得迷糊时,还能感到姜慈替他掖紧被角……

    姜慈作出一副好哥哥模样, 乐在其中地关怀着姜晞,毫无勉强之色,哪怕有些地方照顾不太周全,多来两次,姜慈便也学会了,做得熟稔而快捷。

    这样的姜慈, 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到,在今日之前,还是一个养尊处优,无论吃饭还是穿衣,都由姜晞来侍候的圣教之主。

    因姜晞不能开口说话, 身上又有伤, 难免显得疲惫而虚弱,像是一个身体不好的哑巴。

    旁边不明真相的人, 看姜慈如此体贴备至,纷纷夸赞他是个负责任的好哥哥,但也有人劝他不要如此殷勤,否则他的妻子恐怕会心生不满,家庭不和。

    姜慈闻言一笑:“我怕迎娶了旁人,我弟弟便受欺负。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亲生的兄弟,血脉相连,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的。我不打算娶妻生子,只跟弟弟在一起过一辈子就是了。”

    旁人听着虽然觉得话语之中仿佛有一些隐秘的古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夸他兄弟情深。

    唯有闭着眼靠在一旁的姜晞,清晰感觉到,姜慈说这话时,手掌轻轻滑在他大腿上,颇为暧昧地揉捏了一下,又绕到他的后颈,宽大的手掌裹住了他的颈后。

    姜晞陡然感到一阵令人生寒的毛骨悚然。

    但与此同时,这样温柔体贴与控制掌握并存的强烈感情,让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若不能恢复武功,死了也算解脱!

    在得到《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之前,无论姜慈怎样对他,姜晞都会默默忍受,温驯接纳,沉默迎合。

    在得到功法之后?

    ……那便是姜慈应当反应的时候了。

    抵达紫宁城后,姜慈带着姜晞来到了周娇娥隐秘的安全宅邸,暂时落脚。

    这段时间里,姜慈不停地处理着各种因为他的失踪而带来的坏消息,但他姑且没有再出现在江湖上的打算,而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先休养生息,以周娇娥的根基为基础,发展一番再说。

    这一回,姜慈将他从头开始发展壮大的组织取名为「粉墨」。

    粉墨登场,又与“焚魔”是谐音词,暗示了姜慈仍然野心勃勃,从没有一天向外界的压力低头。

    姜晞待在屋子里养伤,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姜慈勉强允许明灿每日来到屋子里,送饭的同时跟他说一会儿话。

    明灿已背诵下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虽然每日与姜晞相处时间不多,但背诵一段武功秘籍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几日,便已将秘籍尽数背诵完毕。

    她背一段,姜晞记一段,等背完了,姜晞也就全记住了。

    正好这时候,姜慈对姜晞的占有之心与日俱增,已渐渐忍受不了明灿进出他的房间。姜晞便顺水推舟,不再叫明灿继续每日同自己说话。

    姜晞待在屋子里,虽然不同于往日被监禁的痛苦与黑暗,但他养伤不能说话,在姜慈的虎视眈眈下,又没人敢跟他闲聊,外头的官兵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搜寻,也不能出门。

    除了姜慈晚上时分会回来看他,其余时间,姜晞一个人待着,其实与被监禁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这反而合了姜晞的心意。

    一个人待着,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就更方便,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多情忘心大法》不愧是绝世武功秘籍,从三分之一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功法,不但艰难晦涩,修习起来还叫人疼痛至极,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手揉捏,全身上下的骨头与筋脉都被撕裂又重组。

    这样的痛苦,对于一个人而言,只要遭受了一次,便不敢再忍受下一次。

    可对于姜晞而言,这是他唯一恢复武功的希望,只要没有把自己活活练死,他就算疼得晕过去,醒来之后,还要接着练!

    过量的痛苦日益加剧,化作令神经麻木的毒素。

    姜晞已慢慢习惯了每日骨肉为泥般的痛楚,疼晕过去的时候越来越少,对于外界的触碰也慢慢不以为意。

    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面对姜慈的时候,难免显得冷漠虚弱,对于所有抛过来的情感与动作,都抱以随意敷衍的心态,比先前更像一块没有心的冰冷木石。

    姜慈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只以为姜晞是没了武功,身心不适,在闹别扭,反而对他加倍地温柔体贴。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变冷,寒风如刀,树叶一片片落下,姜晞的屋子里加了厚被与火炉,怀里也多了每日的暖手小炉,身上的衣服更是换成了带有大氅的长袍。

    似乎是姜慈体恤姜晞失去武功,怕他受了冷,一定要把屋子里弄得暖意融融。

    姜晞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体贴,他的注意力仍然全部放在修习功法上,在姜慈看来,仿佛每日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一般。

    姜慈给姜晞喂饭他就吃,不给他就一直饿着,饭便放在桌子上,直到油脂凝固也不碰一下。

    若是换脖子与身体上的伤药时,给他脱下外衣,那姜晞就一直在屋子里穿着单薄的亵衣,哪怕厚实外套就放在旁边,也不会伸手将其穿上。

    简直像个没有心也缺了魂魄的人偶。

    姜慈对这样的姜晞,既感到一丝怜悯悲哀的难过,又有难以遏制的兴奋愉悦——这岂非证实了,若姜晞离开自己,便一定会死?

    只是“姜晞无法离开姜慈”这一结论,便让姜慈激动得几乎颤栗。

    「粉墨」以周娇娥为核心,凭借手握各类隐秘情报,在三个月内飞快壮大。

    紫宁城中的三个互相掣肘的大势力,都已默认了它的存在——毕竟一个只用情报存活的组织没有太多威胁,只要保持中立,不特地支持三个势力中的一个,就能三头通吃,绝对饿不着。

    「粉墨」已经走上正轨,有周娇娥看着,姜慈非常放心,现在终于可以放一放,来关怀自己的爱人了。

    ……

    姜慈一路走来,许多仆从垂首侧立,谦恭行礼。

    他走到宅邸最深处的一个院落,院子里栽植着几株新移的梅树,腊梅开花,香气扑鼻,暖黄色的腊梅花像是凝固的水晶,在虬结的枝干上舒展盛放。

    他走入屋子里,解下披风丢在屏风上,转入里屋,望见姜晞正坐在窗边,隔着琉璃制作的半透明窗口,呆呆望着外头绚烂的腊梅。

    姜晞身形高大,穿一件厚实的洁白大氅,脸色与肩头的毛领分不清哪边更白。眉睫漆黑如墨,乌木般长发随意束起,只用一根绸带松垮绑着。冷峻侧脸如坚冰雕琢而成,眼里却没什么神采,缄默如一尊玉像。

    姜慈白日离开时,他便是如此姿态,现下晚上回来了,仍旧如此,自始至终,身形没有半点移动,手边放着的热茶已经冷透,茶沫在杯沿干涸。

    姜慈缓步走近,双手搭在姜晞肩头,低声道:“我回来了。”

    姜晞过了几秒,才慢慢转头看他,嗯了一声,手搭在姜慈的手背上,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却显得十分乖顺。

    姜慈微微一笑,捏了捏他微凉的指尖,略微俯下身,慢慢拆开姜晞颈部的布带,一圈圈布带散开,颈侧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留下一道斜斜向下的深色疤痕。

    指腹轻轻蹭揉那块伤疤,姜慈低头,嘴唇贴在疤痕上轻吻,姜晞略微颤抖了一瞬,似乎有点难以忍受,却只是将手放在姜慈肩膀上,没有躲闪阻拦。

    “医师说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不妨碍床事了。我们已经太久没有亲热,我实在等不及。”

    姜慈声音低沉而急促,呼吸也变得灼热粗重,一把抱起姜晞,将他丢在柔软宽大的床榻上,身体已经覆压上去。

    姜晞怔了片刻,略微回神,后知后觉地发现,姜慈居然已经在来见他之前,就自己完成了准备工作。

    嗯……伤好了就要“侍寝”,确实没什么问题……姜晞放空大脑,身体被卷入了无尽的欢愉之中,心里还在琢磨着《多情忘心大法》的事情。

    他花了三个月修炼下篇功法——姜晞从未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去修炼武功,对他而言,哪怕是上篇,他也仅仅花费了三日便已入门。

    这段时日的修习,并非完全没有用处。

    在疼痛之中,姜晞已逐渐发现,自己体内的筋脉随着反复的撕裂愈合,已经越来越宽阔坚韧。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最多七日,姜晞就能跨越这场艰难而漫长的拉锯战,抵达成功的彼方。

    到那时,姜晞才会真正迎接姜慈发现他已经练通《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时,可能爆发的疯狂与震怒。

    因此,这个时候,就让他尽情与姜慈纠缠吧……也许他们两人之间的缠绵温柔,已经时日无多了。

    第90章

    第一日。

    姜慈为姜晞倒了热茶, 喂给他喝。

    姜晞咽下茶水,把脸贴在姜慈汗涔涔的丰厚胸膛上。

    姜慈格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姜晞静静倾听着姜慈有力的心跳声, 逐渐在这有频率的声音与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第二日。

    姜晞走出温暖如春的屋子,挑来捡去,为姜慈折了一支梅花。

    姜慈颇为喜欢, 命人选了一个长颈圆肚瓷瓶插着,瓷瓶上描绘着鲜艳可爱的梅花, 与上头犹带冰雪的腊梅交相呼应。

    当晚,两人彼此依偎,枕着梅香入梦。

    第三日。

    姜晞昏昏欲睡, 身体因为修炼武功的疼痛而蜷曲。

    姜慈抚摸他苍白的脸颊,鬓边的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以为他生病,正要去叫医师,被姜晞握住了手腕,走脱不得。

    姜晞拉着姜慈的手腕,将他宽大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慢慢舒了口气。

    姜慈保持着姿势, 垂首凝睇良久……

    第四日。

    姜慈带着一个盒子来到了姜晞身边。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祈福门的镇派之宝之一,顶尖暗器“散盐”。

    据说“散盐”填装各类毒粉,发射出去时,敌人仿佛看见一场撒盐般的小雪细密罩来, 死得奇快无比, 要价也极高。

    这是姜慈赠予姜晞,用来自保的暗器。

    姜慈亲手为姜晞佩戴在手腕上, 教授了他如何使用此物。

    姜晞默默凝视“散盐”,突然道:“我想要一把剑。”

    姜慈闻言一怔。

    第五日。

    姜慈带来了一个狭长的盒子。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把锋锐而笔直的长剑,剑光如秋水,刃明亮纤薄,透明如水晶,泛着一丝淡淡的红色,阳光之下,瑰丽华美。

    “虽然比不上圣教宝库里最顶尖的宝剑,也是当之无愧的一流武器了。”姜慈微笑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姜晞望着这把绚烂至极的美丽宝剑,又看了一眼窗外细雪下宝石般一串串缀起的腊梅,缓缓道:

    “慈心为善,就叫它「慈悲」吧。”

    姜慈一怔,虽然觉得这名字未免太过柔软,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好名字。”

    第六日。

    姜晞向姜慈求来一叠纸。

    “若你想学习绘画,我可以再寻人找些矿石,研磨成粉加水成色做染笔之用。”姜慈声音温柔。

    姜晞摇头:“我只是用它写一写字。”

    “要写什么?”姜慈有些意外。

    姜晞缓缓道:“我写完了,明日给你看。”

    姜慈一笑:“那我便期待着了。”

    第七日。

    窗外小雪如盐粒,四散飘落。

    窗户未曾关紧,腊梅迎风招展,琼枝坠蕊,美轮美奂,一缕缕梅香随着凌冽的寒风吹入屋中。

    桌子上前些日子新摘的梅枝已经枯萎,绛蜡凝黄的花瓣一片片萎软垂落,在墨汁半干的砚台内晕染深黑。

    砚台旁,写满字迹的宣纸已经吹干,墨汁微微晕出锋锐笔触。

    姜晞站在桌前,面朝窗外。

    他身披毛领大氅,腰间挎着收入剑鞘的「慈悲」,从挽着乌发的发带,到脚下穿着的靴子上的云纹,尽是姜慈一个一个挑选了给他的。

    姜晞缄默地等待着,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在姜慈尚未开口之前,姜晞转过身。

    姜慈略微一怔,在今日之前,姜晞从没有发现过他的到来。一种微妙的不详,随着凝视姜晞平静的神色,开始从心底里扩散。

    “姜慈,来看看我写的东西吧……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姜晞的音色是冷漠而平静的,说话的腔调缺乏平仄起伏,却时常轻微停顿拖长。

    姜慈忽略心底一点不对劲,伸手拿起桌上的纸。

    看到第一行时,姜慈的脸色就变了。

    越往下看,姜慈的表情越森冷恐怖,但他仍然在看,仿佛是强迫自己吞下一个外表看起来就不好吃的东西,内心仍然渴望在最后一刻能尝到一丝甘甜。

    但姜慈失望了。

    看完最后一个字,姜慈慢慢抬起头,幽深的目光凝望姜晞: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是谁给你的?”

    姜晞淡淡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只要我想要得到,就会不择手段地去做……直到达成目的。这是圣教教给我的事情,不是么?”

    姜慈嘴唇紧抿,腮边因咬紧牙关而略微凸起,一根根青筋在太阳穴处绽开。

    姜晞低下头,拉起左手袖套,露出暗器“散盐”,手指拨弄之下,咔嗒一响,暗器解开桎梏,被他轻轻放在旁边的桌面上。

    姜慈死死盯着姜晞,看他的一举一动。

    姜晞从腰间抽出长剑「慈悲」,淡红色的光晕如血,纤薄而坚韧的长剑在窗外光芒的照射下,犹如宝石般闪耀,明丽而璀璨。

    姜晞抬起双臂,两手平摊,长剑横放在双掌之间,单膝下跪,脊背笔挺地跪立于姜慈面前,扬起脸来。

    “……”

    姜慈的胸口已经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他低头望着姜晞,面无表情地握住剑柄,将其单手持握。

    姜晞放下空空如也的手,转而肩膀耸动,身上的大氅滑下来,堆叠在地上。

    他扯散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苍白而精壮的胸膛。

    姜晞平静地说:“私自修习《多情忘心大法》,我违逆了您……还请主人立刻将剑刺入我的心脏,赐我一死。”

    姜慈嘴唇微颤,双眼之中放射凶光,片刻之后,才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姜晞安静仰视姜慈,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后者的裁决。

    姜慈咬紧牙关,剑尖已经抵住了姜晞的胸口,冰冷的寒意渗透肌理:“打从一开始,你便压根不喜欢我,是也不是?”

    姜晞没有说话。

    “你这是默认了么?”姜慈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

    姜晞淡淡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以话语动摇主人的嫌疑……因此我什么都不说,还请您自行评判。”

    “我不叫你修习,是怕你伤心难过,本以为得到了希望,没想到无法学会,反而绝望。”

    姜慈冷笑不止:“可现在看来,你之所以提出修习,只怕是意识到,自己一定会学通、学会吧?原来绝望的不是你,我反而成一个白痴了!”

    姜晞静静望着姜慈。

    姜慈气得手指微颤,他从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他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也许从最初,他拒绝让姜晞修习此功法,脑海之中便有了隐约的察觉,意识到姜晞其实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是“主人”与“忠仆”的联系。

    承认姜晞不爱自己,太过痛苦。

    姜慈一直在自我欺骗,从最开始要强取豪夺他,到后来自以为两人已经心意相通,脉脉含情,到现在终于认清现实——什么情意,什么爱慕,什么你情我愿?

    姜晞一直都是被逼迫去“爱”他的!

    姜慈自始至终,从没有任何一秒,得到过姜晞的心!

    ——姜慈突然有些恶心,看着姜晞那张深爱的脸,熟悉的平静神色,他甚至想要用剑把那双可恨的淡漠眼睛刺瞎。

    最好再割掉姜晞这条此刻说不出甜言蜜语,哪怕稍微欺骗他一下,不至于让他如此心寒的舌头。

    再挑断姜晞的手筋脚筋,打断他的锁骨,废掉他的武功,将他变成一只没有自主能力的蠕虫……

    也许那个时候,姜晞才终于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自己?

    姜慈只是想到这里,就简直要作呕。

    他所爱的,不是一条蠕虫,而是一个坚定不移,在黑暗中默默前行,分明已经即将崩溃,却仍然存有一丝希望的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姜晞。

    他想得到的不但是姜晞的身体,还有他的爱。

    为什么他偏偏得不到?

    姜晞为了恢复武功,毫无迟疑地拼命去争取,等真正已经修炼入门,筋脉修复,到了胜利曙光的边缘,为什么还要直截了当地向他坦白,请他赐死?

    姜慈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当初的他,以为是想要与姜晞一起去死,但终于发现,其实他是想要与姜晞长久生活下去。

    那么现在,姜晞是不是也陷入了与他一样的处境?

    “呼……”

    姜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冷静点,这虽然是个让他痛苦的时机,却也是一个可以分享彼此心情的时候。姜慈一边对自己如此说,一边强迫心中灼烧的怒火暂时平息。

    他握着剑,没有刺进姜晞的胸口,反而手腕一甩,铮然一响,「慈悲」脱手而出,回到了姜晞腰间的剑鞘之中。

    这回,反而是姜晞微微一愣了。

    “既然你已经恢复武功,还是这世上除了沈不忘外再没有人练会的武功,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围墙是拦不住你的,圣教也已坍塌,不再如往日般只手遮天。”

    姜慈直勾勾盯紧姜晞,一字一顿道:“你为何不一直将自己学会武功的事情瞒住?你为何不转头就走,从此永远离开我?天地之大,此刻的我已无力去寻找你了,你必定知道这点,为什么不走?”

    这话问住了姜晞。一瞬间,姜晞甚至有点恍惚,在心中自我反问:是啊,为什么他不走呢?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把「离开姜慈」纳入自己的选择?

    姜慈望着姜晞,看见那双终于不再古井无波的眼,心里所有的愤怒与不甘统统烟消云散,他忽然勾起唇角,愉悦至极地笑了:

    “你也不明白?好,那我就亲口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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