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死别离
落日熔金,霞影如纱,玲珑宝舫泊在岸边。
贺兰珏一袭单衣立在海风里,正在与一名少女说着话。
那少女从臂弯挎着的竹篮里取出一串贝壳风铃,笑意盈盈地递给了贺兰珏,而后转身下船,与郑雪吟擦身而过。
郑雪吟容貌出众,少女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隐隐有些小激动,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翩跹的裙角像只翩飞的蝴蝶,在日光里摇曳而过,等郑雪吟上了船,少女的背影已消失在夕阳里。
“你与她说了什么?”
“她想卖些珍珠给我,我告诉她我的钱都是一个姑娘在管,她便促狭地笑了笑,免费赠了我这串贝壳风铃。”
贺兰珏胳膊伸到郑雪吟面前,手指勾着那串贝壳风铃。
他这个一本正经的说话模样,显然是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大抵是没事了。
郑雪吟接过那串风铃,指尖推着贝壳,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她揶揄的声音伴随着那贝壳的铃声飘入贺兰珏的耳中:“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前两日,是我唐突了。”
贺兰珏醒来时,郑雪吟不见踪影,清心草只压制了他的魔性,并未抹去他的记忆,睁眼的瞬间,一幅幅暧昧的画面如海浪般拍进了他的脑海。
贺兰珏当场石化。
枉他自诩为君子,居然对一个姑娘做出这样的事。
当日用手帮郑雪吟渡过难关,都不及这一刻的无地自容。
他怎会想到自己的心里头封锁了一头这样的野兽,平日里那些含霜履雪的姿态,莫不是真的在故作清高?
贺兰珏只当自己是魔血发作,不知自己这样的异常反应是郑雪吟给他下了情人蛊,想到郑雪吟在他面前的婉转承欢和委曲求全,那一刻心底对郑雪吟的愧疚达到了顶峰。
“贺兰珏,你太令我大开眼界了。”郑雪吟回忆起他那副警惕戒备恨不得将方圆百里的雄性都斩尽杀绝的模样,有心逗弄,“上回你迫我脱光衣裙,还可以赖给喝醉了,这一次你打算赖给什么?”
“我没有打算赖给谁。”贺兰珏眼中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像是郑重宣誓,又像是深情耳语,“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是我情难自禁,皆是出自本心。”
或许是平生未曾说过这般轻脱浮浪之语,到了最后一字,少年隐在乌发间的耳垂渐渐变作了淡粉色。
情难自禁,是出自本心。
出自本心,所以情难自禁。
这算是对她的告白?
不再是出于负责的目的,而是真心喜欢上了她。
郑雪吟应当高兴的,心里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贺兰珏啊贺兰珏,你只当你是真的动情,如何料到是种在你体内的情人蛊起了作用。
待日后你拔除这情人蛊,这些爱意于你而言,不过是笑话一场。
夕阳已沉入地平线,渐渐收敛这万丈金芒。
暮色四起,倦鸟归途。
郑雪吟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似是颇为畏冷,齿尖打着颤说:“风里凉,我们回船舱吧。”
两人入了船舱后,林墨白与戚语桐一黑一黄两道人影,如两道流星从云间坠下,悄无声息落在船头。
简言之和苏解铃的状况,郑雪吟如实告诉了贺兰珏。
摆在贺兰珏面前的有两条路,一,去悬铃宫解救简言之;二,继续寻找琉璃净玉瓶,净化魔血。
贺兰珏的魔血发作愈发频繁,寻找剩下的神器迫在眉睫。相反的,苏解铃与简言之有师徒之情,不会伤害简言之的性命,简言之的事还能缓一缓。
再者,简言之是太墟境三尊的高徒,自己会有办法脱身的,贺兰珏的魔血再不抑制,下一步就是祸害苍生了。
二人一致决定先下海找琉璃净玉瓶。
郑雪吟去船舱底部调整了法阵,将船驶离海岸。
“贺兰珏,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她望着波澜壮阔的海面,自言自语了一句。
属于男二的这条路,注定沟壑丛生,荆棘遍布,如行深河,如困暗夜。
月升长空,光照万里。
郑雪吟在回来的路上买了晚膳,三碟家常小菜,并一壶樱桃酒。
贺兰珏看到那壶酒如临大敌。
“其实最应该担心的是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郑雪吟给两人都倒了酒,“只饮三盏,不会醉,反正你都破戒好几回了,这酒酸甜可口,你尝尝。”
皎月如轮,银辉漫天,波澜起伏间,月影散作满目的碎金。
这样的好景致,小酌两盏不为过。
贺兰珏不想拂了郑雪吟的兴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他的剑被放在手边。三尺长锋,未出鞘,寒意逼人。
郑雪吟伸手越过桌面,将剑握在手里,贺兰珏注意到她的动作,未加以阻止。
本命剑,旁人不可轻易触碰。
郑雪吟不同。
她会是他生命中最为亲近最为重要之人。
剑刃出鞘,映出郑雪吟的眉眼,也映出海上那一轮孤悬在夜空上的明月。
“好剑,这样冷,这样利,被它捅进心口,滋味一定不好受。”郑雪吟抚着剑刃,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是顷刻间就会死,还是痛够了,慢慢死去呢。”
郑雪吟的这个问题相当奇怪。
怎会有人对死在他的剑下是什么滋味感兴趣?
郑雪吟一直表现得害怕死在这柄剑下,又像是做好准备随时献祭在这把剑下,贪生怕死,又大义凛然,呈现给他一种割裂的感觉。
很久以前,他的确是起过杀心,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贺兰珏认真回道:“死在这把剑下的人,几乎感受不到痛苦。”停顿一瞬,又说,“这剑取自极寒冰晶,寒气入体,会冻结全身血液,若是非折磨不可,避开要害,寒气会寸寸侵入经脉,直到三日后方会死去。”
郑雪吟手一抖,指腹被剑刃割出道伤痕,冰霜肉眼可见的凝结在伤处,连血色都来不及涌出。
冰寒的刺痛渗进伤口,直达心尖,痛得她生生打了个激灵。
“怎么这不小心?”贺兰珏握住她的手,用灵力融了冰霜,及时驱除寒气,才有血色缓缓流出。
郑雪吟的脸白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初冬的寒霜,闭合的牙关隐约传来咯咯的打颤声,一时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冷的。
“这么怕疼?”贺兰珏掏出帕子,低头为她擦掉指尖的血痕,“这剑锋利,下次不要用手去摸。”
郑雪吟被他这样哄着,心里头堵得慌。
这样温柔的一双手,此时在为她包扎伤口,唯恐她受一丝痛楚,将来也会握着剑,亲手捅穿她的胸膛。
鼻子酸酸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堆在心口,险些叫她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趁着此时温情尚存的时候,郑雪吟抓住他的手。
贺兰珏停下手,抬首看她,目光触及她皱了的眉眼,以为她是疼得狠了,忍不住道:“行事如此莽撞,这次可吃教训了。”
“阿珏,若有朝一日你要杀我,可否看在往昔的情分上,不要折磨我。”郑雪吟说着,又隐隐要掉泪,“我很怕疼的,你就一剑刺进我的心脏,千万不要手抖。”
“又在胡说什么。”贺兰珏用指腹抹了下她的眼角。
没有泪,可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像是要碎了。
“你答应我,好不好?你这人重诺,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你说,我就信。”郑雪吟握紧他的手,掌心冰凉,却有微薄的汗沁出。
“为什么?”贺兰珏自是能看出郑雪吟的反常。
“因为,将来你必是要杀她的。”回答贺兰珏的,是门外骤然飘来的嗓音。
黑衣少年抱着臂走了进来,脸上尽是嘲弄:“哭哭啼啼的,郑雪吟,你真是丢尽我们极乐宗的脸,既然这么怕,不如交给我,只要斩草除根,他怎会再有机会来找你寻仇。”
见是林墨白,贺兰珏倏然一惊,将冰魄剑握在手里。
这少年是什么时候混上船的,他竟浑然没有察觉。
同林墨白一道前来的,还有极乐宗的花阁阁主,戚语桐。
“犹豫什么,还不动手。”戚语桐满脸写着“只想交差”四个字,“难不成你对他余情未了?”
当日仰仗体内的天魔之力,才叫简言之等人束手无策,这次醒来贺兰珏为防止天魔血脉再作乱,封印了天魔之力。
他虽修复丹田,苦修涅槃功法,至今尚未重新结丹,倒是林墨白前些日子突破境界,已是金丹初期的修为,自己与郑雪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此,贺兰珏将郑雪吟护在身后,催动灵力,注入冰魄剑。
一道剑气尚未发出,突然腹痛如绞,一股铁锈的气息从喉中喷涌而出,鲜血顺着唇角流淌,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
血色缓缓晕开,透出触目惊心的艳色。
他这是怎么了?
贺兰珏举起剑,攻向林墨白,奈何每运功一分,腹内剧痛便加深一分。
他跌跌撞撞向前走几步,勉强用掌中的长剑拄地,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好似是中了毒的症状。
从刚才到毒发,他只饮了一盏郑雪吟亲手斟的酒。
贺兰珏面颊覆上一层青灰的颜色,瞳孔微微收缩。
林墨白抚掌大笑:“我当你是权宜之计,想效仿当日断尾求生,保下段非离那般保下他,想不到你是真的给他下毒啊,大师姐。”
贺兰珏难以置信地回头,陷进郑雪吟捉摸不定的目光里。
“贺兰珏,你不要怪我。”郑雪吟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漆黑的瞳孔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凉薄,“我没有办法,师父要杀我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还不想死。”她拼命摇着头,努力为自己辩解,“所以,去死的只能是你了。”
“你中的是我炼制的毒,寸寸销魂,这个名字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想的。师父有一味香,名叫销魂,我这毒里有一味药,便是师父的香。”林墨白直起身子,不再笑了,“怎么样,这滋味可当得起这个名字?”
贺兰珏却仿佛没有听见林墨白的话,手中的剑指向了郑雪吟。
森冷剑锋直逼到眼前,郑雪吟连退数步,无路可退时,方才惊魂未定地站住,声音因拔高而显得尖锐。
“你的命本来就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你早就冻死在了水底!我为你背叛师门,跟着你东奔西走,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我原以为我喜欢你,受尽你的冷眼仍是甘之如饴,得了手后却发现不过如此。你说情难自禁、出自本心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你这个人,循规蹈矩,古板无趣,便是吻我都要计算时间,真是够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如今我连命都要搭进去了。师父仁慈,念及师徒之情,肯留我一命,我杀了你,讨师父的欢心,师父定会不计前嫌,重新待我好的。”
贺兰珏就站在那里,半边身子变得麻木,一言不发听着她的控诉。
昔日总是说着甜言蜜语的红唇,一字字吐着锋利的刀子,切开他的胸膛,凌迟着他的心脏。
海上突然起了大风,风掀起波浪,轰地撞开了郑雪吟身后的窗户。被贺兰珏挂在窗台上的贝壳风铃,撞击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暗夜里谁人肝肠寸断的哭泣。
以墨色的天地为画框,画框里的女子有着一头乌黑秀丽的发,红色的发带在狂风中张扬,那样的美,那样的蛇蝎心肠。
贺兰珏体内的毒来势凶猛,一波又一波的发作,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所以,刚才那些婉转柔肠,是对他的忏悔吗?
他张开唇,呕出一大口血,眼底墨色流淌,深藏的漩涡,几欲吞噬郑雪吟的灵魂。
呵。
他怎会……怎会喜欢这样自私阴毒的女人!
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鬼迷了心窍……
贺兰珏心头涌出一股无边的嫌恶,持剑朝郑雪吟刺了过去。
郑雪吟慌张躲开,一边躲,一边道:“贺兰珏,当初你自毁金丹,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人大卸八块了,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也不插手,只站在一旁围观战局。
贺兰珏的剑锋利无比,在剧毒的折磨下,挥出的剑气依旧呈现出削金断玉的气势,将郑雪吟一截宽袖斩下来。
剑气擦着她的胳膊掠过,肌肤不受控制地冒着鸡皮疙瘩。
郑雪吟抱着光秃秃的胳膊,跌跌撞撞奔出船舱,来到了船头。
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大海了,郑雪吟索性召出相思剑,与贺兰珏对打起来。
“大师姐,可要相助?”林墨白的声音幽幽在背后响起。
“用不着,你不暗算我,我就烧高香了。都给我站远点,这么个中毒的废物,我还应付得起。”郑雪吟躲闪着,一掌挥出,击中贺兰珏的胸口,“对不起,贺兰珏,我选我自己,你是我救的,死在我手里,你可以瞑目了。”
这一掌直接将贺兰珏推进了海中。
他的衣袖在海风中翻卷如云,身影如一只断翅的大鸟笔直坠下,被深海吞噬,最后留给郑雪吟的是一个极其阴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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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雪吟的心脏在这一声电子提示音中产生痉挛感。
林墨白与戚语桐追到船头。
“你将他推下去了?”戚语桐不快道。
“他中了小师弟的毒,必死无疑,到时候你们两个可要去师父面前为我作证,我是真的杀了他。”似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郑雪吟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目空茫地望着翻滚的海水。
没有人发现她手抖得厉害,连自己的剑都快抓不住了。
她不能表现出来,但凡露出蛛丝马迹,就会前功尽弃。
“听闻海下有归墟之国,说不定他会掉进那里,被鲛人蚕食。”郑雪吟撇撇嘴,脸上毫无伤心之色。
林墨白的毒的确没有解药,贺兰珏身受重伤,又跌进海里,看来是九死一生,几无生还的可能了。
这般毒辣无情,让戚语桐与林墨白师姐弟二人都忍不住心寒。
“我还挺为他不值的,这样死了,他一定很不甘心。”林墨白说着,将自己的剑刃抵在郑雪吟的喉间,“事情已经办完,大师姐,你该同我们走了。”
第52章 香绮罗
听戚语桐说,被心魔劫重创的楼少微,这些日子一直未出关,所有号令皆由风阁总管香绮罗转达。
郑雪吟返回极乐宗这日,仍未见到楼少微。
金色的符文编织的法阵,便是关押郑雪吟的囚笼。
郑雪吟未达辟谷境界,香绮罗会亲自来给她送饭,而将她捉回来的戚语桐、林墨白这对姐弟自那日后就再未现身了。
这一点她必须夸夸他们两个,虽然他们有不少的私人恩怨,回程的路上两人并未借机公报私仇,对她还算善待。
“师父什么时候召见我?”郑雪吟捧着手里的百花露,浅浅啜一口。
除了被困在这里,衣食上楼少微未曾亏待她。这百花露是取百花的精华酿造而成,再加入蜂蜜,清甜可口,长期饮用,肌肤会透出清透的香气。
郑雪吟被抓回来后,饮的一直都是这个。
“宗主想见你的时候,自会召见你。”香绮罗的脸美得没有一丝瑕疵,像是玉雕的牡丹,艳丽又清冷。
“夫人是师父的左右臂膀,每日陪伴师父身边,想必深谙师父的心思,从前我还是极乐宗大师姐的时候,应是没有得罪过夫人吧,夫人何不透露点口风,总好过我这颗心一直不上不下的。”
郑雪吟的容貌是数一数二的,她晓得这张脸的威力,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张美丽的面孔,她往香绮罗面前凑的时候,香绮罗晃了神,敛起眼睫,漠然说:“宗主对你的心思,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还是要拿我当炉鼎啊。”郑雪吟记起香绮罗以前也是给人当过炉鼎的,凄然说道,“给人做炉鼎,若是不得疼惜,不过三五载的寿数。我命不好,不像夫人能遇着宫翡翠,师父他……恨我。”
宫翡翠三字,深深触动了香绮罗的心房。
香绮罗眼神恍惚,似是忆起曾经。
“夫人曾是宫翡翠的帐中宠,必是积累了很多这方面的经验,夫人要是能传授一二,雪吟感激不尽。”
一枚翠玉指环被香绮罗从指间脱下,放在郑雪吟掌中:“这是翡翠当初送我的法器,身为炉鼎,长期被人采补,自然免不了油尽灯枯,这法器可供你被采补的时候,将对方的功力化为己用,增益自己的修为。”
宫翡翠是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修为喂给香绮罗,郑雪吟不一样,她只能偷偷摸摸盗取楼少微修为,等到楼少微察觉,只怕为时已晚。
宫翡翠交给香绮罗这枚戒指时,曾告诉她,这枚戒指邪门得紧,它的威力会顺着主人的心意而变化,要是主人心存爱意,它便是善,春风细雨,两两得益,要是主人处于绝境,便会激发它的威力,将对方功力吞噬。
宫翡翠爱上了她,把戒指交给她,就是将主动权交到她手上。
她在测试香绮罗对她的心意,也是在赌香绮罗对她的心意。
郑雪吟合掌握住这枚翠玉指环,没有错过香绮罗低垂的眉眼间一闪而逝的算计。
这枚翠玉指环便是前世原主用来吸取楼少微全部功力的法器。
楼少微的番外中,郑雪吟亲眼见到师徒决裂,那时她心中一直盘亘着个疑问,原主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厉害的法器。
这次回来,她无意间在香绮罗的指间看到了这枚翠玉指环。她突然意识到,不是她推着剧情走,是剧情在推着她走。
仅剩的一枚剧情碎片,被郑雪吟用来兑换香绮罗的番外了。
最新上传的番外中,一个关于香绮罗与宫翡翠的全新故事,为这本书的完整度再次添砖加瓦。
香绮罗,鲛人与不知名妖物的后代,体内一半鲛人血脉,不同于鲛人成年后可自行选择性别,香绮罗雌雄同体,可随心幻化男女。
香绮罗生得美貌,自古以来美丽的东西不分物种,若是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只能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香绮罗十五岁以前,被一名高阶修士私下豢养,那修士迫她幻化成少女,收作义女,本来是打算上贡给扶光大帝路惊风的,适逢东曦王朝灭亡,路惊风自焚,圣子失踪,东曦王朝势力土崩瓦解,这个计划便胎死腹中了。
后来,在一次的舞会上,极乐宗宗主宫翡翠被香绮罗的容貌惊艳,得知香绮罗还可化为男子,当即就起了兴趣。那修士借花献佛,将香绮罗送给了宫翡翠。
宫翡翠得了香绮罗后,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为他遣散所有炉鼎,为他筑起金屋,为他搜罗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捧到他面前只为讨他欢心。
磅礴的爱意,汹涌如浪涛,淹没了从未拥有过爱情的香绮罗,让那颗久经红尘麻木不已的心脏重新焕发生机,得以跳动。
和所有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走向一样,从最开始的强取豪夺到逐渐被打动,化身为男的香绮罗,以男人的心理、男人的身份,在夜夜的颠鸾倒凤中,爱上了宫翡翠这个美丽张扬的女人。
可宫翡翠是贪婪的、不懂收敛的。
在宫翡翠遇到楼少微的那年,一如当初被香绮罗惊艳,宫翡翠被这个满身沧桑又难掩风华的男人惊艳了。
彼时楼少微经历师门追杀数年,早已淬炼出不同寻常的心智,他的冷静和危险,让宫翡翠愈发得难以自持。
终于,玩火自焚,宫翡翠给楼少微下药不成,遭楼少微反杀。
宫翡翠死后,极乐宗一夕之间变了天。楼少微成为新的宗主,在这个以实力说话的地盘上,宫翡翠的旧部只有两条路,要么殉主,要么叛主。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后者,毕竟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这其中包括刚爱上宫翡翠的香绮罗,他忍着屈辱,将自己化作女身,穿上艳丽的罗裙,第一个向楼少微投诚。
楼少微初初接手极乐宗,宗内事务尚不熟悉,需要借一双手,帮他处理这些事。
香绮罗就是这双手。
楼少微架空原来的六大长老的权力,将极乐宗划分为风花雪月四阁,予以香绮罗风阁总管的身份。
香绮罗终于不用再承欢她人,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风阁总管的身份,足以让他得到应有的尊重。
以为他会感恩楼少微吗?
不,他恨楼少微。
楼少微杀死他的爱人,抢夺他爱人的一切。他忍辱负重,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给宫翡翠报仇。
没有被爱过的人,但凡被轰轰烈烈爱过一回,都不会再忘记那种滋味。
香绮罗痴迷宫翡翠,痴迷到宫翡翠死去的那日,亲手剖开她的身体,取出她的精血,与自己的精血融为一体,结合出新的生命,放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
香绮罗平坦的小腹下,正孕育着一个怪物,他给这个怪物取名,姬鸢。
*
郑雪吟利用香绮罗对楼少微的仇恨,拿到了前世杀死楼少微的翠玉指环,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利用这枚指环保住自己的命,至少是要试一试的。
那日过后,每日给郑雪吟送百花露的换作了别人,郑雪吟再没见过香绮罗。
法阵内无日月,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那百花露也不是每日都会送来的,有时是隔一日,有时是隔好几日,时间久了,郑雪吟就分辨不出来到底过去了多少日子。
无聊了,她会闭着眼睛睡觉,在睡梦里,时间过得快很多。
偶尔,她会想起贺兰珏。
想起他们坐在月下共饮樱桃酒的那晚。
想起他坠海时那个阴冷怨毒的眼神。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进入归墟了。那里有很多的妖魔,也有能用歌声蛊惑心智的美丽鲛人,他会误打误撞,得到很多奇遇。
这一次,他会真正的涅槃归来。
又过了很多日。
除却给她送百花露的陌生侍女,这一日,她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高仙玉。
“高大夫,好久不见,我又没个头疼脑热的,你怎么来了?”郑雪吟盘腿坐着,随意打着招呼,脸上并无见到熟人的激动。
高仙玉拿着令牌,打开结界。
“你这令牌从哪里来的?”
“找林墨白借的。”
“林墨白?他会借给你?”郑雪吟的表情像是听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同为医者,惺惺相惜。”实际上,是高仙玉送给林墨白一味难得的药材,林墨白才同意的。
“你来找我不是给我看病,难道是找我叙旧?”
高仙玉的目光打了个转,眼底映出她指间的翠玉指环:“这个是香绮罗给你的吧。”
郑雪吟捂住自己的手,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的疑问。
“你最好不要用它来对付楼少微。”
“高大夫来一趟,只是为我递这个消息?”
“极乐宗出大事了。”高仙玉神色凝重得像是六月午后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香绮罗死了。”
“谁杀的她?”郑雪吟大吃一惊。
“是宗主杀了她。”高仙玉说到这个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宗主出关第一件事,就是杀香绮罗。”
郑雪吟没想到香绮罗会死得这么快。前世,楼少微直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的幕后凶手是香绮罗,原主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看来楼少微虽然在闭关,却在监视着香绮罗的一举一动,是香绮罗交给郑雪吟的这枚翠玉指环要了他的命,难怪高仙玉会劝谏郑雪吟别用翠玉指环对付楼少微。
“然后呢?”郑雪吟问道。
死一个香绮罗,在极乐宗算不得什么大事。楼少微接管极乐宗以后,宫翡翠留下的那些旧人陆陆续续死了不少,有意图谋反被楼少微处死的,也有离奇死亡抛尸荒野的。
“香绮罗死后,我偷了她的尸体。”
“你偷她尸体做什么?难道你暗恋她?不要告诉我,你表面是个大夫,背地里是个恋尸的变态。”
高仙玉用医者慈悲的双目白了郑雪吟一眼:“这是我和香绮罗之间的交易,香绮罗在很久之前就料到自己会死在宗主手中,她说,她有一个死而复生的秘法,就藏在她的肚子里。”
高仙玉停了下来,似乎在整理心绪,接着,他的脸覆上一层浓厚的悲戚:“我的确在找死而复生的秘法,因为,我有一个妹妹,死在十三岁那年,我想复活她。”
“那一年,我外出行医,天亮时出发,天黑时才回来。妹妹躺在血泊里,衣服被人撕烂了,浑身都是淤青,睁着淌血的眼眶,满眼都是不甘。她一定在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奸杀她的是三个小畜生,那三个小畜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疼痛会让女子的身子更加紧致,为了不让她看清他们的模样好去告状,为了让她的身体更好的供他们享用,他们戳瞎了她的眼睛。”
“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打小生下来就没了爹娘,我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她长大,将她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富家千金还要娇贵。我想,她死的时候一定很疼,一定在喊着哥哥,她就是这样娇气,哪怕手指被针尖扎了个洞,都要哭着喊哥哥。”
“我就这样想着,那疼逐渐蔓延到我身上,就好像有一双手将我的心血淋淋地撕裂成无数片。”
“我忍着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用我这双曾救过无数性命的手,将她残破的身躯一寸寸清理干净。可恨!可恨呐!我救不了她!我救了那么多人,偏偏救不了自己的亲妹妹!我能做的,是用尽平生所学,用药草保存好她的身体。”
“此后,我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找出残害她的凶手。那三个小畜生都是大家族的少爷,家族里出过修仙之人,当地没有人敢得罪他们,便是求助到仙门也会被压下来。”
“没有人为我的妹妹主持公道,那么,我这个做哥哥的来为她主持公道。我走遍天南地北搜罗药材,制作成一味无解的毒,将他们三人满门灭尽。所有人都说小畜生的家人无辜,我不该这么极端,杀了罪魁祸首便是,可教养出这种畜生的家人真的无辜吗?他们真的一点罪都没有吗?”
“从那之后我过上了被人追杀的日子,宗主看中我的才能,将我收入极乐宗,提供庇护之所,供我研究复生秘法。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收获,是了,你们修仙之人都无法逆转天命,令人死而复生,我又怎么能做到。”
“香绮罗告诉我,她能做到,她可以让宫翡翠死而复生,秘密就在她的身体里。只要在她死后,剖开她的胞宫,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第53章 她是谁
高仙玉悲愤又忧伤地陈述着那些陈年往事,说到妹妹双眼被生生戳瞎的时候,双拳不由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他不止一次在外人面前炫耀过,他的妹妹有着一双比小鹿还要灵动的眼睛,每次喊哥哥,那双纯粹干净的眼亮得像是落了满天的星辉。
郑雪吟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高仙玉的话,高仙玉有个漂亮乖巧的妹妹,她是知道的,高仙玉嗜财如命,将所有赚来的钱都拿去买昂贵的药材,保存他妹妹的身体,她也是知道的。
在他提及香绮罗奇怪的要求时,郑雪吟再没忍住:“所以,你真的剖开了她的胞宫?”
高仙玉点头:“她的胞宫里有个成了形的女胎,一个普通的女胎而已,哪有什么复生秘法。我深感受骗,愤怒地切开那女胎时,一团黑气钻入了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它寄居在我身体里,它是个怪物,这个怪物在我的身体里渐渐长大,它告诉我,它叫姬鸢。”
剧情和香绮罗番外衔接上了。那个叫姬鸢的怪物,真的活过来了。
“它还在你的身体里吗?”
高仙玉摇头:“三日前,我面见宗主,它进入宗主的身体了。”
“什么?”郑雪吟倒吸一口凉气,“楼少微怎会容许它进入自己的身体?”
“宗主自受了那心魔劫以后,状况一直很不好,这次也是强行出关。兴许是太弱了,被它趁虚而入,兴许又是主动接纳它,想借住它的力量修复自己的旧伤。总之,姬鸢和宗主融合了。”
“靠。”郑雪吟忍无可忍爆了句脏口。
姬鸢是邪恶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它是香绮罗和宫翡翠的结合体,与他们是对立的立场,出乎意料的,姬鸢没有伤害高仙玉。
从寄居在高仙玉的身体,到离开高仙玉的身体,高仙玉毫无异样。
“你与姬鸢很熟吗?”
“它还在我身体里的时候,偶尔我会与它聊聊天。它很同情我的妹妹,还说等它强大起来,就帮我复活我的妹妹。”
那一丝渺茫的希望,让高仙玉纵容了它的成长。
“姬鸢在楼少微的身体里,现在是谁在主导这具身体?”
“可以确定的是宗主在主导他的身体,但有时候宗主给我的感觉又很像姬鸢,我快分不清他们两个了。”
这个秘密只有高仙玉知晓,高仙玉不敢往外面说,来找郑雪吟,是因为香绮罗被杀前来见过郑雪吟,郑雪吟牵扯在这桩事中。
“你需要我做什么?”
“宗主于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宗主被姬鸢吞噬,宗主已经选你做他的炉鼎,你是唯一能近距离接触宗主的人了。”
在恩与情的摇摆中,终是恩战胜了情。他高仙玉谁都可以辜负,唯一不能辜负的就是当年在绝境中拉了他一把的楼少微。
“抱歉,我帮不了你,你还不知道我与楼少微之间的恩怨,至少,我是非常乐意见到他被姬鸢吞噬的。”郑雪吟现在这个处境,本该能拉拢一个是一个,保障自己的利益最为重要。
可惜,她不想欺骗高仙玉。
不用被迫走剧情,她是真的不想骗人,尤其是高仙玉这样的可怜人。
高仙玉最终还是失望地走了。
没多久,有人来接郑雪吟出去,沐浴更衣过后,郑雪吟被送进了楼少微的寝殿。
这是郑雪吟第二次来楼少微的寝殿。
不同的是,这次是作为炉鼎直接被送到卧榻上的。
天色已晚,空旷的大殿只燃了一盏昏暗的灯,明明暗暗重重叠叠的光线,给人一种逼仄森冷的压迫感。
郑雪吟拢了拢几乎走光的裙衫,赤足跳下床,走到桌前,倒了杯凉水往肚子里灌。
这是楼少微的专用茶水,泛着股清幽的香气,辗转在舌尖时,依稀能品到淡淡的甜味。
“我从你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害怕,你是笃定我不会要你的命吗?”楼少微冷不丁的出声,吓得将茶水含在口中的郑雪吟呛咳起来。
郑雪吟咳得满脸通红,大方地冲声源处递出茶盏:“喝茶吗?”
“你倒是很会反客为主。”楼少微从阴影里走出。
郑雪吟不确定他是刚进来,还是一直在这屋子里,他的身上看不出来一点姬鸢存在过的痕迹。
郑雪吟怀疑是不是高仙玉被姬鸢给骗了。
“我听高仙玉说,你吞吃了姬鸢。”
“你在关心我?”
“对,我在关心你什么时候作茧自缚。”
楼少微笑出了声:“你不如关心自己什么时候死在我的手中。”
“这还不取决于师父您嘛。”郑雪吟放下茶盏,探出粉舌,舔去唇瓣上的水珠,“师父若肯手下留情,我还能活很久很久,活到地老天荒也说不定。”
“你做了那样的事,还指望我会放过你?”
“前世的因,今生的果,我本不该奢求的,只是求生是人的本能。我心中还仅存一分希冀,盼望着师父对我余情未了……”
郑雪吟被一股力道托举而起,摔落在卧榻上,话音戛然而止。
“你会活很久。”楼少微阴戾的脸孔逼过来,“只是,会生不如死的活着。”
她懂,钝刀子割人,是最痛的。
她要的不只是活着,而是舒心地活着。
郑雪吟撑着肩膀,仰面望着站在床头的楼少微,脑子飞速转动,思考着自救的法子。
来的路上,她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变故太多,她要做的是见机行事。
“宗主,您要的甜羹。”一道人影捧着琉璃托盘出现在帘外。
清甜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在楼少微的许可下,婢女掀帘而入,跪在郑雪吟面前,将托盘举起:“雪君,请用。”
用燕窝桃胶等物熬制而成的甜羹,原主的最爱,每隔三两日就要吃上一回,因为里面放了花生,郑雪吟不爱吃,穿来以后就叫厨房停了这道菜。
郑雪吟高速运转的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个主意。
送上门的机会啊。
她伸手将碗端起,将不情不愿藏在眼底,藏得刚刚好,既不叫人轻易窥见,又在旁人不动声色地窥探中轻而易举地被发现。
她知道,楼少微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师父还是像从前那般疼爱我,或许师父自己都弄混了,其实,师父还爱着我。”她握着汤匙,搅拌着汤羹,似是在等它放凉,又似是在拖延时间。
楼少微的目光利剑般,几乎能洞穿她的心底。
汤羹已经很凉了。
她在楼少微的逼视中,演绎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迫感,狠狠咬牙,下足了决心,舀起汤羹,送入口中。
一口,两口,三口……
她努力而痛苦地吞咽着,像是在吞刀子,将所有的不情愿都一口口吞入喉中,直到吞到第五口时,再也控制不住,一口将汤汁喷出。
楼少微早已在观察她,在她喷出那一口汤汁前就已敏锐察觉,向左侧挪移一步,避开了。
那伺候她用汤的侍女不敢动弹,硬生生被她喷了一身。
郑雪吟心里满是愧疚,掏出帕子,准备替侍女擦干净。
她是真的不爱吃花生,这东西的味道让她感到不舒服。
楼少微钳住她的手腕,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面望向他,将脸上对花生的勉强与恶心尽数暴露在他的眼底。
“你不喜欢吃这个?”一丝诧异,一丝惊疑,一丝质问,种种情绪在他眼底轮番上演。
她怎会不爱吃这个?
两世师徒,他深谙郑雪吟的习惯。
郑雪吟出身贫苦,乞讨为生,吃剩饭剩菜长大的小姑娘,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曾经因为偷尝一口别人的汤羹,被打了个半死。
那位甜汤的主人说,那碗汤羹比她的命还要贵重,不是她这种卑贱的丫头配吃的。
比她的命还要贵重。
不过是大山深处野生野长的桃胶和悬崖之颠的金丝燕窝熬出来的,怎么就比她的命还贵重了?
她想着,有朝一日,她若得势,她日日都要吃这个汤羹,当饭吃,当水喝,吃到走火入魔。
眼前这个人,明显是不爱吃这碗汤羹的,神情里的嫌恶和大徒弟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不是的,我是……我是太久没有吃到,有些不习惯了。”郑雪吟害怕被看出什么,拼命地舀着汤羹往自己嘴里送。
对花生的厌恶是装不出来的。吃了两口,郑雪吟忍不住呕了一口。
“一定是吃得太多了,再喜欢的东西,天天吃,也会吃腻的啊。”
“我陪着贺兰珏天南海北的跑,每天餐风露宿的,已经许久没有吃好东西了,我的胃一时还不习惯。”
话说的越多,漏洞越多。
她拼命找补的模样,落在楼少微的眼底,分明是欲盖弥彰。
楼少微的眼神森寒无比。
郑雪吟的反应足以给他传递一个信息,她不是他的大徒弟。
困于前世的心魔,导致修为停滞不前,楼少微闭关居多,鲜少关注自己的大徒弟,连自己的大徒弟什么时候变了喜好都不曾察觉。
郑雪吟轻易说出前世的那些事,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郑雪吟也重生了。
现在看来,不只是如此。
一个人再怎么伪装,骨子里的习性是伪装不出来的,种种细节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想要查证就更简单了。
很快,雪阁那边的厨子就有了回信。
郑雪吟从某一天开始就不吃这道汤羹了,不止如此,她还严令禁止所有的菜肴加入花生,包括花生制成的调味品。
其他在雪阁伺候的人,也在盘问之下指出半年前郑雪吟的习性就发生了变化,由于她的刻意伪装,外人可能察觉不到这种变化,贴身时候的人却是很容易发现的。
当一个人的习性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很多种可能,而在修仙界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是这个人被取而代之了。
千万年来,夺舍的事记录在册的不少,除非孤身一人,六亲不在,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很难掩饰,迟早会被发现的。
“你是谁?”楼少微亲身经历重生,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大徒弟的身体被其他人占据了。
若是夺舍,如何解释她知晓自己与大徒弟前世的恩怨;若非夺舍,又该如何解释这些习性的转变。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这人是前世他身边的某个人,见证了他的兴衰起落,和他一样,重生在大徒弟的躯壳里。
“我是……郑雪吟。”郑雪吟纤细的脖子被楼少微箍在掌中,那白瓷般的细颈,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在他的手中。
“不要逼我用搜魂术。”
搜魂术三个字出口,掌中人的眼神变了。
郑雪吟见识过被使用搜魂术的下场,那名为“阿玉”的千色楼探子,至今还是痴傻的,被段非离日日用药养着。
她脸上的表情轮番变化着,最终害怕占据了上风。
“不要。”郑雪吟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到了极点,“不要用搜魂术。”
“不想我用搜魂术,就老实交待你的身份。”
“没用的。”她摇头,“关于我是谁这段记忆,已经被我强行抹除了,就算你对我使用搜魂术,你在我的记忆里什么都看不到,包括你大徒弟的下落。”
这是承认她是夺舍重生的了。
楼少微面沉如水,眼底杀意几乎溢出。
森森寒气罩着郑雪吟的周身。
“三年!三年后,会有个人来找我,将一切告知,到那时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这是我唯一能记得的关键线索,那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何年纪,我一概不记得,我们约好了,一旦我死去,或是变得痴傻残疾,他就不必再来寻我,这个秘密会被永远埋进地底。”郑雪吟脱口而出。
三年的时间,贺兰珏应该从海底回来了,那个时候极乐宗和她,都会被他亲手摧毁。
她只需保证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即可。
这个亦真亦假的说法,似乎是取信了楼少微。
楼少微必定是要找出原主下落的,那是他的心魔,不除原主,心魔永远无法破解。
“三年是吗?”楼少微的笑是阴冷的,像是冷雨连绵的天气石缝里生长出来的青苔,肆无忌惮的姿态,叫人心里发怵,“好,我给你三年时间。”
“来人,将她关进地宫。”这是楼少微下达的最后指令。
第54章 小师妹
地宫阴寒潮湿,不见天光,一盏用人鱼油燃起的灯,千年不灭,为她提供着光源。
郑雪吟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
她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有多久,记不太清楚了。
楼少微有意不让她知道时间,近乎凝滞的时光,成为一把刀子,缓慢又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一寸寸切割着。
每隔一段时间,林墨白都会亲自来为她检查身体,以确认她的健康状态,顺便喂她一颗辟谷丹。
这是她囚禁生涯里唯一能见到的外人,连带着看林墨白都觉得慈眉善目起来。
长期幽禁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让人发癫发狂,所以,在郑雪吟被囚禁的这段时间,系统将她的意识拽进了自己的空间。
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狗,笑起来特别像萨摩耶,这是郑雪吟第一次见到系统的本体。
“系统的本体是一团数据,你见到的是系统是根据你平时的偏好自动生成的形象。”大白狗开口,机械的电子音,打破了郑雪吟的全部幻象。
“三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这段时间你就留在我这里吧。”大白狗调出晶屏,给郑雪吟播放了一部大型宫斗连续剧。
“我不喜欢看宫斗,我要看恐怖片。”这种丝毫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需要点新鲜的东西刺激刺激。
“我就只下了这个,不看就玩游戏。”
游戏更过分了,只有系统自带的五子棋。
“你就不无聊吗?”
“数据不会感到无聊。”大白狗闭上了眼睛。
郑雪吟:“……”
林墨白例行来给她检查身体的时候,她正在玩五子棋,她不想动脑子去分析系统的下法,再用它的法子战胜它。
她就胡乱下,看什么时候能赢系统。
林墨白一进来,她的意识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林墨白离她很近,近得她睁眼,那张放大的脸就怼进她的眼帘里了。
“我承认你长得还算英俊,再好看的五官,怼脸上就不礼貌了。”
“生龙活虎的,看来一时半会死不掉。”
两人只要一说话就是这样,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外头什么日子了?”
“无可奉告。”
这样的答案,郑雪吟也不意外,每次她问林墨白时间,林墨白都是这个态度。
“我好像还欠你钱吧。”
林墨白一脸“你居然还记得”的表情。
“是多少来着……”郑雪吟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涯中模糊起来,可能是因为她从没打算还过。
林墨白这回不搭腔了。
“小师弟。”
“谁是你小师弟?”林墨白的尖酸刻薄从齿尖溢出,“什么孤魂野鬼,也配叫我一声师弟。”
郑雪吟夺舍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林墨白是楼少微的徒弟,鲜少的知情者之一。当下的修士对夺舍一事向来是不齿的,林墨白这个反应很正常。
“你这么恨我,可是要替你的大师姐报仇?”
“谁说我恨你了?”林墨白将一颗强筋健骨的丹丸粗暴地塞进她口中,“郑雪吟讨厌我,我也讨厌她,她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这就是单纯唾弃她的夺舍之举了。
“哎、哎你别提这三个字,郑雪吟也是我的名字。”
林墨白只当她无耻,占了大师姐的身体,还要占她的名字。
“不骗你,郑雪吟也是我本名,我原来的模样与这具身体是一样的。”这样说不够严谨,郑雪吟补充说明,“嗯,相比这具身体,粗糙了些。我那个世界没有这么多仙花灵草滋养身体,也无法吸纳灵气将自身污浊排出,跟你们这里的凡人差不多,长期食五谷杂粮,多余的东西堆积在身体里,会让身材走样,皮肤黯淡。”
林墨白明显不信。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还名字和相貌一样,那岂不是同一个人了?
眼前这女子惯会撒谎,骗人不过是碰一下上下嘴唇的事。
郑雪吟卡吧卡吧嚼碎丹丸,恨不得拿舌头舔空气里残留的香气:“这东西怪甜的,再喂我一颗。”
“没有了。”
又不是大白菜,想有就有的,光一颗就用了他多少的好药材。纵使有,哪能当饭吃的,也不怕吃得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那样啊。”郑雪吟遗憾,“下回你来,给我带点蜜饯,蜜饯这东西,总不至于让你破产。”
林墨白收起药箱,眼看着是要走了。
“你就没有别的事告诉我了吗?”郑雪吟难得与人说上一回话,忙叫住林墨白,“我快无聊死了,你与我八卦八卦两句呗,隔壁大婶的鹅被人调戏了这种小事也行。”
林墨白真的折返回来了。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郑雪吟仙姿雅丽,不像是极乐宗的妖女,更像是堕落凡尘受苦受难的神女。
“告诉你也无妨。”林墨白终于开口,“贺兰珏回来了。”
这一开口就是一个暴击。郑雪吟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有半秒钟的休克。
“你说谁回来了?”她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早有所料是一回事,真的发生了又是一回事。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么?
久到贺兰珏回来了。
她不合时宜想起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以前的贺兰珏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钮祜禄·贺兰珏。
林墨白笑了,似乎是冷笑,也可能是在嘲笑:“当日是我和二师姐掉以轻心,竟受你愚弄,让你蒙混过关,放他一马了。”
“这事我真没手下留情。毒是真的,推他下海也是真的,要么,是小师弟你的药假冒伪劣,没毒死他,要么他是天道之子,福缘加身,有了什么奇遇。”
郑雪吟的话让林墨白产生了怀疑,观她的表情坦坦荡荡,不似在说假话,很是遗憾贺兰珏没有死成。
没有……手下留情吗?
“若果真如此,你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从他手中活下来吧。”
“听你的意思,他现在变得很厉害?”郑雪吟满脸好奇,“比楼少微还厉害?楼少微想杀我,贺兰珏也想杀我,真有意思,不如让他们两个先打一架,没准我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林墨白的反应一言难尽。
事实上,她说得对,她的这两个仇人现在是不相上下的厉害。但是,更厉害的是她,一次性招惹了这世上最难对付的两个仇家。
“前些日子师父设下天网,明心剑宗百名弟子,包括掌教姜天河与其座下首徒沈萦风皆战死,天网吸纳了他们的修为,尽数归师父所有。”
楼少微练了一门邪功,能吞噬他人修为,为自己所用。
私下他曾不止一次与戚语桐提过,师父变化很大,戚语桐却有些逃避心理,拒绝承认自己最敬爱的师尊已经变了样。
“沈萦风她……死了?”郑雪吟最后一次见到沈萦风,距离现在有很长时间了,那个温雅美丽的女子容颜在她心里几近模糊。
怎么说都是旧识,听到她陨落,郑雪吟心里有一点惋惜,一点难过。
“明心剑宗一夜之间损失惨重,万仙盟内斗不休,有宗门趁机发难,欲瓜分明心剑宗,带着人逼到山前。借口么?还是那些,无非是拿贺兰珏的身份做文章。”
林墨白说起那些人下作的行为,止不住的发笑。名门正派多伪君子,行事还没有他们这些邪魔歪道来得光明磊落。
“后来如何?”郑雪吟急切地想知道后续。
“明心剑宗仅剩弟子,以谢九华为首,誓死守护宗门,将要以身殉道时,贺兰珏从天而降。这两年外头都在传他被极乐宗妖女所害,明心剑宗的弟子也以为他死了,谢九华看见他的那一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其余弟子也都像溺毙前抓到了一根浮木,前所未有的振奋起来。”
“大抵他在海底真的有奇遇了吧,听当时在现场的人说,贺兰珏修为深不可测,所到之处寸寸皆为劫灰,嗔怒之间能惹得天象变化。逼到山门前的三大宗门,无一人是贺兰珏的对手,全部灰溜溜地滚回家,丢尽了脸面。贺兰珏在众弟子的拥护下,暂时任明心剑宗的代掌教,下一步的计划就是铲除以极乐宗为代表的南荒魔宗。”
这指向太明显了。
郑雪吟杀过贺兰珏,楼少微身上背负着明心剑宗百条人命,他们师徒两个加起来的罪孽,堪比刨人家祖坟,还是祖宗十八代都刨了的那种。
贺兰珏真正要铲除的是他们两个,其他魔宗是顺带。
郑雪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害怕之余,有种终于要来了的踏实感。
*
林墨白再来,果真给郑雪吟带来了蜜饯,还是她提过一嘴的金丝蜜枣。
郑雪吟含着金丝蜜枣,觉得口中没那么苦了。
这次给郑雪吟检查完身体,林墨白没有直接走,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师父让我领你出去。”
郑雪吟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时间到了吗?”
“不是杀你。”林墨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三年之约,但猜得出来郑雪吟在担忧什么。
“那是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郑雪吟在见楼少微前先被人带去沐浴,被关了好些日子,虽然不吃五谷杂粮,只用灵丹妙药养着,身上难免还是有些气味的。
从水中出来时,好似全身都被刮下一层厚土,变得轻盈了许多。郑雪吟被套上华丽的宫装,梳着精致的发髻,满头簪上珠翠,从头到尾大变样,带到了栖云台。
大片的人影跪伏着,楼少微高居首座,以手支着下颌,懒洋洋的。
郑雪吟被人按着,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只戴着紫玉扳指的手伸过来,掐住她的下巴。
手的力道很大,郑雪吟被迫仰起头。
楼少微还是那样年轻英俊,骨子里自带的雍容华贵,只有天生富贵的牡丹可比拟,唯一变化的,是他周身的气质。
楼少微出身仙音阁,仙音阁是实打实的名门正派,纵使后来堕落入魔,他的气质也是游走在正邪之间。
现在的他,完全是一副妖冶昳丽的模样,丝毫没了曾经那种亦正亦邪的感觉,妖异的紫眸盯着郑雪吟,犹如宇宙星空般神秘绚丽。
头顶是万顷日光,金色的箭芒撒落周身,将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照着他的轮廓描摹的青黑色影子,在郑雪吟的注视下,毫无预兆地蠕动了一下。
楼少微没有动,而郑雪吟也没有眼花,她看见的,是那团影子中藏着的另一个人。
是那个人在动。
姬鸢。
“没疯啊。”在郑雪吟心惊胆战地打量着他的影子时,他掰着郑雪吟的脸左右瞧瞧,遗憾地吐出这三个字。
“你比我想象得要坚韧许多。换作阿吟,三年不见天日的囚禁,早已疯了。”
阿吟的心志太不坚定,前世只杀了个贺兰珏,就把自己逼疯了。
“原来我已经被关了三年。”郑雪吟惊叹,要不是顾忌着自己的形象,真想得意地问楼少微一句,我这么牛逼,你怕了吗?
“你说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他肯定是看到我被关起来,不敢出现了。你再留我些时日,他确认我没有危险,迟早会出现的。”
再撑一段日子,撑到贺兰珏亲自来杀她,这一切就结束了。
楼少微面上发笑,说:“端过来。”
戚语桐不情不愿端着一盏茶出现在郑雪吟的面前。
郑雪吟嵌在眼眶里的两个眼珠子滞涩地转动了一下:“……这是什么?”
“这是拜师茶。”戚语桐嘲笑她胆小如鼠的反应。
楼少微说:“你的性子很符合我的胃口,我收你做我的新徒弟,排行第四。”
郑雪吟:“啊?”
做新徒弟,是不是意味着来自楼少微的死亡威胁解除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我还是叫郑雪吟比较合适。”
楼少微也不计较,身体都被她用了,再用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
郑雪吟敬过拜师茶,再次成为楼少微的徒弟,跟做梦似的。
雪阁依旧被楼少微赐给她做住处,从前赐给原主的东西,也都归她所有。最大的变化,就是她从极乐宗的大师姐,降级成极乐宗的小师妹。
从大师姐变成小师妹,听着不如以前威风,看在房子和财产都继续由她使用的份上,她欣然接受了。
楼少微的新徒弟不是那么好做的,做楼少微新徒弟的第三日,楼少微交给她一个任务——找到贺兰霜,拿到他身上的九霄环佩琴。
贺兰霜与贺兰珏,从两人的姓氏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贺兰珏还是东曦王朝的圣子时,不叫贺兰珏,那时他随父亲扶光大帝路惊风姓,唤作路知行。
扶光大帝死后,为避开纷争,师父姜天河做主,将他改名为贺兰珏,从他母亲贺兰觅月的姓。
贺兰觅月,仙音阁阁主的幺女,人称月姬。
自仙音阁创立起,大权只在宫商角徵羽的宫部贺兰氏一脉中流转,贺兰霜是月姬长兄的独子,年岁上要比贺兰珏大两岁,按照辈分,贺兰珏当称一声表哥。
他手中被争夺的九霄环佩琴,是仙音阁的法宝。
楼少微最敬重的那位师姐也是出身仙音阁,可惜她身份卑微,没能沾上贺兰这个姓,在门中居末等,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弹奏一回九霄环佩琴。
楼少微抢九霄环佩琴的目的至此十分明了。
问题出在郑雪吟体内有“七情伤”这种操蛋的禁制,修炼到如今还是个菜鸡,凭她一个人的本事,只有被仙音阁按在地上捶打的份。
楼少微亦考虑到这一点,让戚语桐和林墨白二人陪同,做她的帮手。
有这两位便宜同门,郑雪吟底气足了许多,当即收拾收拾,赶往贺兰霜最后的现身地点,流沙海秘境。
第55章 杀了我
说起贺兰霜被追杀,便是这把九霄环佩琴惹的祸,作为仙音阁的镇派之宝,很多不会弹琴的外行总想瞻仰一下它的风采。也有曾被这把琴所伤,比如魔宗代表之一的血衣楼楼主就放出话来,迟早要把它劈了当柴烧。
当贺兰霜带着九霄环佩琴与仙音阁弟子在流沙海失散的消息传到各大门派耳中时,有心之人就闻风而动了。
此地到流沙海需要两日的功夫,天黑不方便御剑,傍晚,三人找了间客栈住下。
出发前,楼少微给了郑雪吟一大笔钱,足够郑雪吟大手大脚花上两个月,一进客栈,郑雪吟就掏出储物袋:“掌柜的,我要三间上房。”
“不巧了,这位仙姬,剩下的客房都被靠窗坐着的那位仙长订了,我看那位仙长孤身一人,住不了那么多客房,三位不妨同他商量商量,请他匀出三间来。”
掌柜的伸手一指的是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头上罩着幂篱,独自坐在窗畔。
似是有所感应,他转过头来,隔着垂下的白纱,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郑雪吟的身上。
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之所以说他年轻,是因为他有着年轻人的身段,背脊挺得笔直,周身如氤氲着一团雾气,阻隔了其他人神识的窥探,气质疏冷,清姿卓荦,如月中桂魄、雾里青莲。
当下战火绵延,各大门派纷争不断,许多人出门都会稍稍做些伪装,掩去自己的真容,以免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男子就是用了术法,掩去自身的相貌。
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修为,恰巧说明一点,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那充满敌意的冷冽目光,却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有如实质地将郑雪吟钉在了原地。
危险两个字写满他的全身,毫无疑问,那种令人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的感觉,是这个男人带来的。
“你怎么了?”戚语桐注意到郑雪吟的异常。
“腿软。”
“没出息。”戚语桐不屑地发出“嗤”的一声。
高手层出不穷,出门在外,难免遇到几个,只要没有正面冲突,一般不会酿出大祸,除非对方修为高又是个见人就砍的疯子。
戚语桐撇下郑雪吟,走到青年面前,拱了拱手:“这位道友,可否让三间客房给我们,我们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青年幂篱下的脑袋轻轻点了下。
戚语桐眼睛一亮,放下储物袋,说了声“多谢”。
三间上房到手,戚语桐得意洋洋地让掌柜的领路,掌柜的招来小伙计:“带三位客人去二楼。”
整洁的环境,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足以将一天的疲惫都拂去。郑雪吟吃饱喝足,又洗了澡,本该去床上躺着的,偏按耐不住八卦的本心,决定下楼听一耳朵奇闻趣事。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想去探一探那神秘青年的深浅。
那个人,总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青年依旧坐在窗边,端着杯盏,指腹摩挲着杯沿。
一只极清瘦的手,腕骨突出,肌肤冷白,手背上残留着旧伤疤。
郑雪吟找了个位置坐下,叫住跑堂的,往他掌中塞了锭金子,悄声问:“那男人你识得吗?”
跑堂的挠挠脑袋:“我一介凡人哪识得什么仙长。”
“他什么时候来的总知道吧?”
“今儿个来的,比仙姬早半个时辰,似乎在等人,来了就一直坐那儿没动弹过。”跑堂的说着不免开始跑题,感叹修仙的就是修仙的,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换作是他,跟屁股长钉子似的,那是一刻都坐不住。
“那男人点了什么菜?”
跑堂的眼睛笑成两条缝:“那位仙长自坐到现在,只要了一壶茶。”
戚语桐和林墨白二人大抵是听到她出门的动静,也跟着下来了,一左一右在她手边坐下。
“给我们拿壶酒来。”戚语桐道。
“小师妹在这里做什么?”自打她成了小师妹,或许是为讨回她占的便宜,这三个字成天被林墨白挂在嘴上。
因为听到“小师妹”三个字郑雪吟就急眼。
果不其然,郑雪吟不喜欢小师妹这个称呼,狠狠白了林墨白一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坐在客栈里的这些人多是修仙的,刚坐下没多久便谈论起时下的风云变幻。
也实在是近日太动荡了些,万仙盟、朱雀军、南荒魔宗,统共以这三派势力为代表,遍地燃起战火,老百姓们过得苦不堪言,盼望着有一方能早日打胜仗,还他们天下太平。
无疑的,这其中势头最猛的就是被人寄以厚望的万仙盟,提到万仙盟,就不得不提几乎成为万仙盟首领的明心剑宗,而提到明心剑宗就绕不开贺兰珏三个字。
贺兰珏失踪了一段时日,没有人知道他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的他,不仅恢复全部修为,还有了奇遇,境界突飞猛进,常人难以窥测。
他是明心剑宗的代掌教,亦是朱雀军心心念念拥护的圣子殿下,以他现在的实力与威望,重现扶光大帝的荣光指日可待,就看他想不想做这天下的至尊了。
目前,对此持两种观点,其一认为他已改名换姓,对明心剑宗有着强烈的归属感,所作所为只是为振兴明心剑宗;其二则认为他身上流着天魔的血,本性是无法改变的,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在为他日后的称霸做铺垫,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林墨白听着那些人指点江山,说的头头是道,不免嗤笑。他突发奇想,问郑雪吟:“小师妹觉得贺兰珏是哪种人?”
旁人不清楚她和贺兰珏的渊源,林墨白还不清楚么?
这不是摆明了戳她的肺管子。
戚语桐和林墨白都在这里,她的一言一行会被汇报给楼少微,她还在楼少微手底下讨生活,该说什么样的话,表明什么样的立场,她还是清楚的。
“贺兰珏,沽名钓誉,故作清高,伪君子一个。”
不就是想听她说些难听的话吗?
说给你们听。
反正她和贺兰珏已经撕破脸了,分手过后,前男友就没一个有好名声的,说几句坏话,那都是正常的。
一道薄凉的视线投了过来,像把利剑,戳在了郑雪吟的脊背上。
郑雪吟心头突突一跳,油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抿住唇角不说了。
“沽名钓誉?故作清高?”林墨白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小师妹,我真的很期待你和贺兰珏再次见面的那天。”
邻桌的人附和道:“说得好!世人大多是欺世盗名之辈,那贺兰珏是路惊风的儿子,流着他老子一样的血,先前又和极乐宗的妖女不清不楚,装什么圣人,我看呐,分明是个自命清高的家伙。”
“贺兰珏不是好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凭你也配道他的不是。”郑雪吟冷嗤。
“你说什么!”那附和郑雪吟的,想不到郑雪吟会把矛头调过来对准他,涨红着脸拍桌而起。
“我累了。”郑雪吟突然有些兴味索然,起身离开,“你有问题,就找我的二师姐和三师兄,谁让我是小师妹呢,啧,有人罩着就是好。”
小师妹是吧,让你们感受一下什么叫胡搅蛮缠的小师妹。
“你把话说清楚,你骂谁不是东西!”那人拦住郑雪吟要理论一番,猝不及防与郑雪吟四目相对。
眼前这女子一袭白衣,乌发挽成松散的发髻,发间系四根一指宽的红纱做点缀,真真一个肤光如雪、艳若山茶,偏倦怠的眉眼间笼着云山雾海般的忧愁,叫人无端生出怜惜。
那人恶毒的言辞噎在喉中,双目发直,一个字再吐不出来。
郑雪吟与他擦身而过,上了楼去。
林墨白摇摇头,笑得漫不经心,也跟着上楼去了。
*
铜炉里添了新的熏香,袅袅雾气,如轻纱萦空。郑雪吟回到屋中,紧闭门窗,熄了灯在床上躺下。
一日的疲惫如潮水般自身体深处涌出,不消片刻,将她卷入了黑沉的梦乡。
郑雪吟很少做梦,尤其是将贺兰珏推下海后,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她把这归结为自己心理素质强大。
而在这一夜,她罕见地梦见了贺兰珏,以及吞噬贺兰珏的那片海。
风很大,大海变作一面透明的蓝色镜面。湛蓝的镜面下无数大鱼游弋,海藻疯狂生长。
贺兰珏闭目躺在海底,四肢被这些海藻缠绕,肌肤惨白得如同死去了一般,唯独面容一如当初俊秀。
郑雪吟逆着狂风,在海面上裸足狂奔。
她拼命地鼓动着两条腿的力量,跑得那样快,似乎是在急切逃离着什么。
跑,快跑。一个声音催促着她。
越来越急。
突然!
海底的少年睁开凌厉的双眼,苍白冰冷的手破开海水,扣住她的脚踝,将她拽入了深海。
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堵住她的口鼻,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填满她的胸腔。
那箍住她脚踝的手,手背上长着旧伤疤,从一只变作了无数只,攀上她的小腿,锁住她的腰身,勒住她的脖颈。
黏腻的,湿滑的,冰凉的,类似于海底某些鱼类的触感。
那些手拥抱着她,将她纳入了贺兰珏湿冷的怀抱。
“何其美丽的一张脸,何其恶毒的一颗心。”没有感情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叹息着。
海上是有阳光的,那些阳光丝毫穿不透这些厚重的海水。
原来,海底这样黑,这样冷。
失去自由呼吸的胸腔,刀子凌迟般的痛楚一寸寸蔓延开来。
她拼命地挣扎着。
在挣扎中,拥住她的那具身体,皮肉开始腐烂,如撕开画皮,从骨架上脱落。
她一转头,就望见贺兰珏那对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
郑雪吟心脏抽搐着。
对不起,贺兰珏,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求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我不想烂在这寒冷的海底,不想永生永世都困在黑暗中。
杀了我!杀了我!她在心里大声祈求着。
“贺兰珏,不要!”郑雪吟大汗淋漓地坐起,眼角湿漉漉地淌下两行泪。
月上中空,琉璃般清透的月色穿过薄荷绿的窗纱,泻下一束束微光。
月光将屋子里的黑暗驱散了些。
郑雪吟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忽然,动作一顿:“谁在那里!”
她抽出挂在床头的剑刺了过去。
垂帘外人形轮廓的阴影被这道剑光刺破,像是梦魂般消散了。
郑雪吟惊魂未定地点燃蜡烛。
烛光填满整间屋子,将陈设照得一览无余。
门窗依旧紧闭,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郑雪吟刺出的那一剑,削断了垂帘,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剑痕。
郑雪吟摸着那道剑痕,鼻尖耸动着。
被熏香掩盖的气味中,隐约浮动着淡淡的海腥味。
不会认错,玲珑宝舫行于海上的那段时期,日日都与这种气息相伴。
郑雪吟的心脏狂跳起来。
贺兰珏,是你吗?
第56章 再见他
流沙海,地如其名,由大片沙地组成,稍不留神,便会被卷入其中。
贺兰霜消失的地方出现了秘境,他是被秘境吞噬的。
流沙海秘境此前也有不少人探索过,里面能淘到的宝物不多,当风险大于收益,会被打上不划算的标签,这秘境渐渐的就没什么人来了。
这次来寻找贺兰霜的有四拨人马,仙音阁、明心剑宗是为保护贺兰霜,极乐宗不用赘述,血衣楼单纯是为寻仇。
又是存在未知风险的流沙海秘境,来的又是彼此之间存在着血海深仇的敌人,郑雪吟作为领导者,决定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
戚语桐收到的密报中说,明心剑宗这次来了有十人,云俏带头领队,与仙音阁的人合作,已经进入秘境。
此前,仙音阁已与血衣楼正面起过一次冲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方人马厮杀得不相上下,云俏带着人出现,局势立刻逆转,血衣楼伤亡惨重,只余一人狼狈潜逃。
郑雪吟作此决定,也是不想步血衣楼的后尘。
他们不进入秘境,就守在流沙海的入口,等秘境消耗掉明心剑宗与仙音阁的实力后,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次密报中强调,贺兰珏没有与云俏等人同行,这说明贺兰珏未亲自前来,这让郑雪吟放宽心许多。
贺兰珏若来的话,这件事要麻烦上很多。
值得一提的是退房那日,郑雪吟特意扫了眼大堂,那个白衣白裤坐在窗畔等人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七日后。
流沙海入口。
伴随着炽烈的白光,云俏拽着贺兰霜从凭空出现的光圈中跳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还有数道影子。
里面黄沙漫天,几人浑身都是土,衣服已辨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显得狼狈至极。
“呕。”云俏吐着嘴里的土。
眼看着光圈渐渐缩小,云俏松开贺兰霜,要重新冲进去。
“云俏师姐,别进去,里面太危险了。”明心剑宗的两名弟子拦住云俏的去路。
贺兰霜也反应过来,拽住云俏的衣摆:“云俏姑娘,稍安勿躁。”
他是个极温雅的青年,相貌不算出众,唯独一双眼与贺兰珏有七分相似,是这普通的五官里最出彩的一笔。
青年抓住云俏的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如竹,一看就是从小弹琴的手。
这双手不久前还为了救云俏骨折,此刻紧紧拽着云俏,云俏想一掌将他拍开,又怕误伤他,一时下不去手。
“松开,我师弟师妹还在里面。”云俏紧绷着脸道。
“你的师弟师妹与仙音阁弟子在一起,没那么容易出事,你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会给他们添麻烦也说不定,不如先从长计议,想其他的法子。”
流沙海秘境里到处都是陷阱,逃出来前,他们险些被黄沙吞噬,人虽没事,却被迫分散开来。
云俏这拨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你要从长计议,随你,我找他们去。”云俏终究是一掌将贺兰霜推了出去。
贺兰霜跌坐在地上。
此地常年干旱,寻常植物难以存活,遭风沙侵蚀的山体,大片岩石裸露在外,两道人影从矗立的巨大山石后走出,烈日下的影子罩上他的头顶。
贺兰霜认得这两个人,他们是极乐宗的林墨白和戚语桐。
郑雪吟是最后出来的,捡漏这种事多少还是有点丢人,她用衣袖掩住了半张脸。
“别遮了,郑雪吟,我认出你了!”云俏叉腰道。
“废话少说,贺兰霜和九霄环佩琴留下,其他人滚。”戚语桐说话向来直接,带着火星子的红色长鞭“啪”地一下重击地面,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
贺兰霜方才跌坐的地方登时多出道裂痕。
“今日谁也别想带走贺兰霜。”云俏把贺兰霜拽到自己身后,红着双眼,祭出了自己的佩剑。
楼少微设天网杀了掌教和师尊,极乐宗的人皆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林墨白对戚语桐道:“二师姐,我对付这个女的,剩下的人都交给你。”
这里只有云俏是金丹期,上回郑雪吟见她,她还是筑基大圆满,没想到这么快就结丹了。
同为金丹期,对阵林墨白,云俏或许有胜算。
戚语桐结丹在即,剩下的弟子都是筑基期,甚至还有炼气期的,不难对付。
唯余郑雪吟成了个闲人。
不过她也没闲着,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她悄悄溜到贺兰霜身边。
贺兰霜大抵也是修为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参与战斗,她伸手扯贺兰霜:“你跟我走。”
贺兰霜本在密切关注着云俏那边,突然被郑雪吟扯住,回头见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下意识红了脸,甩袖道:“我不跟你走。”
“你必须跟我走。”郑雪吟一拽,才发现此人一点功力都不剩了,比她还惨。她仗着自己修为比他高,生拉硬拽,“走啊,别杵着了,我不会害你的。”
“我不走。”贺兰霜挣扎得厉害,“我答应过云俏姑娘,只跟她走。”
这人脾气比牛还犟,郑雪吟打算将他敲晕扛走,做坏事的手刚举起,一道来势汹汹的剑光从云头坠落,险些切掉她半截手掌。
她心有余悸地缩回手,瞳孔映出那从天而降的白衣青年,剧烈地收缩着。
日光炽烈,无边热浪涌来,郑雪吟站在烈阳下,却手脚僵冷得无法动弹。
灵魂仿佛脱离躯壳,一直往上飘,往上飘,入了九重霄。
贺兰珏扬袖挥出道掌风,郑雪吟的身体腾空而起,摔落在地上。
不轻不重的一掌,以心房为中心,疼痛逐渐扩散开来,那种五脏六腑都跟着痉挛的滋味,让她分辨不出来,究竟是身体在痛,还是心在疼。
贺兰珏,你真的回来了。
三年的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
他长大了,从少年长成青年,个头拔高,身姿挺拔,脸部的轮廓变得成熟硬朗,静若深渊的双目凝结着三尺寒气,看向她的时候飞雪连天。
那样轻蔑不屑的眼神,像极了在俯瞰命贱的蝼蚁。
郑雪吟咬着舌尖,尝到了一股铁锈的气息。她努力将那满口的苦涩都咽回去,以免被看出端倪。
贺兰珏只瞟了郑雪吟一眼,便移开目光。
他抬手打了团火焰出去。
火焰凝成凤凰的影子,长啸一声,张开巨大的金黄翅膀,罩住林墨白的身影。
“师弟,快走。”戚语桐祭出件法宝。
那法宝是水属性,恰好克火,被火焰烧成灰烬的同时,化作漫天泼洒的冰蓝色雨滴。
火势稍有延缓。
这一息的喘息功夫,戚语桐拽着林墨白的手奔逃。
郑雪吟这时才想起来跑。
她本来是跟着林墨白一起跑的,火焰燎着她的裙摆,烫得她五官扭在一起,动作迅捷又滑稽。
跑到半路,她猛然记起,自己没必要跟林墨白姐弟一起跑的。
她这次出来还有一个打算,就是逃出极乐宗,摆脱楼少微的控制。
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明面上是楼少微派来相助的,实则是来监视她的,一路上她没有机会实施计划,这个时候甩掉他们刚刚好。
郑雪吟心思刚起,身子转了个方向,林墨白的手伸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别走错路,这边。”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郑雪吟在滚烫的火焰追着屁股的情况下,被林墨白拽着跑。
来之前戚语桐在五里地外摆了个传送阵。
三人的身影被传送阵吞噬。
云俏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个逃走,不由恼怒,咬唇道:“小师叔,我这就去追他们。”
“不必。”贺兰珏足踏清风,翩然落地,眼底无悲无喜,仿佛置身事外,“穷寇莫追。”
云俏想到还有师弟师妹困在秘境中,等待着他们去解救,只好暂时作罢。
*
传送阵瞬间将他们三人传送到了千里之外,虽说花了快上万的灵石,能保住他们三个人的命,怎么说都是不亏的。
三人刚从传送阵里逃出来,就直接奔往溪流的方向,一头扎进水里。
烫死了,烫死了,这是他们三人此刻唯一的念头。
修仙之人有一身铜皮铁骨,凡火是轻易伤不到的,贺兰珏释放的是凤凰涅槃时的火,没烧死他们三个是万幸。
郑雪吟伤势较轻,只小腿燎出几个大水泡,发尾烧焦了些,她第一个钻出水面,坐在日光底下,卷起自己的裤管,检查着伤势。
没一会儿,戚语桐和林墨白也都上了岸。
戚语桐两条手臂都被烧伤了,红通通的,像烤出来的大腊肠。
林墨白受伤最重,他全身都被火燎了,整个人比焦炭还黑,要不是眼珠子还能转动,几乎与尸体没什么分别了。
当初郑雪吟用的毒是林墨白给的,他可谓是罪魁祸首,贺兰珏的这把火就是冲着他来的,他伤得最重也在情理之中。
修仙之人或为争抢法宝,或为立场相斗,常有受伤的,林墨白这种程度的伤势不多见,也不少见。
林墨白是丹修,随身带着各种药物,他打开储物袋,拿出瓶瓶罐罐,给郑雪吟和戚语桐一人丢了一瓶药:“挑开水泡,用这药敷上几回就没事了。”
林墨白带着他自己的药去了茂林中。他身上烧伤最多,需要褪衣涂药,此举是为避嫌。
极乐宗的男修最是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上演鱼水之欢当做情趣不在少数,他虽不像那些男人厚颜无耻,也并非不敢于人前褪衣,只是莫名不想在郑雪吟面前褪衣而已。
戚语桐草草给自己上了药,跟着进入了茂林,兴许是去帮林墨白上药了。
郑雪吟打开林墨白的针袋,取出一根银针,开始挑自己的水泡。
修仙之人皮糙肉厚是一回事,怕不怕疼是另一回事,这具身体经过改造,肌肤尤为娇嫩,对痛楚十分敏感。
疼痛密密麻麻,电流般的袭上她的身体,她一边扎,一边忍不住簌簌落下眼泪。
哭,不代表着弱不禁风,有时候眼泪会宣泄掉一些多余的情绪。比如她在哭的时候,心头无意间浮起贺兰珏那毫不留情的一掌,又适逢手腕颤抖一针扎过头,刺破了血肉,疼痛直击骨髓,那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手背上。
被不慎挑破的肌肤,血珠越涌越多,那不该掉下来的眼泪,在此刻突然有了光明正大的由头,也正是因为这些由头,让所有不合时宜欲盖弥彰的心思都跟着这些眼泪淌走了。
那是些什么心思呢?
郑雪吟不愿也不敢去深究。
林墨白和戚语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少年颀长的身影被夕阳拉长,落在郑雪吟的身上。
郑雪吟抬头,眼角晕开晶莹的泪痕。
林墨白额角青筋跳了跳,夺过她手里的银针和药,托起她的小腿放入怀中,一针针挑开剩下的水泡:“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你也会哭么?”印象中的林墨白一直像是带着假笑面具,为数不多的几次破功,都是被郑雪吟气的。
“我小时候一哭,我爹就将我丢进山里,那时候我便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林墨白的爹怀疑林墨白不是亲生,加上林墨白小小年纪就阴森沉郁,不爱说话,还整日与毒蛇毒虫等毒物为伍,七个孩子当中对他最为不喜。
也是这个原因,林墨白时常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久而久之,那微笑就仿佛长在脸上,成了他揭不下来的面具。
医者手法快狠准,郑雪吟小腿上的水泡眨眼间全被刺破,敷上冰冰凉凉的药膏,两条腿像是浸在冰泉中一样舒适。
酸涩的滋味来得快,去得也快,郑雪吟抹干净眼泪,穿好鞋袜站起来。
林墨白阴恻恻的声音顺着脊背攀爬,直叫她的后脑勺冒出一股寒意:“小师妹,被贺兰珏追杀时,你不会是趁机想逃跑吧?”
啊这……
被他猜中心思了呢。
郑雪吟飞快地转换成一副笑脸:“怎么会呢,我能跑到哪里去,贺兰珏对我恨之入骨,现在能护着我的只有极乐宗了,我跑出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当时是一时慌张,记错了传送阵的位置。”
“你能这样想最好。”虽然林墨白被烧得面目全非,龇着大白牙的时候,讨人厌的表情和以前还是一模一样。
第57章 摸鳞片
贺兰珏还在追杀他们三个,他们又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眼下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藏好自己,养精蓄锐,因为贺兰珏极有可能埋伏在回极乐宗的路上截杀他们三个,回去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当晚,三人留在原地栖息。
怕引起注意,没有生火,一入夜山林中就起了雾,雾气一团团,如飘动的流云,如袅袅而起的三尺青烟,一点点扩散开来,模糊了山景。
郑雪吟倚着溪畔的碧树而眠。大半天的奔波,疲倦入骨,阖上眼,潺潺的水流声渗入了她的梦境。
又是整夜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的贺兰珏浑身湿漉漉的从水底爬上来,比尸体还要僵冷的身体将她拥入怀中。
郑雪吟冷汗连连的从睡梦里惊醒。
黑夜如同野兽的血盆大口,欲将她吞噬,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盏宫灯提在手里。
雾太浓了,能见度只有一米左右,灯笼散发出来的光晕氤氲成一团昏黄的影子。
临睡前栖息在身侧的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都不见了踪影。
郑雪吟心里咯噔一下,欲探寻二人的下落,却被浓雾阻挡视线。
大雾的深处,隐约有双幽冷怨毒的眼盯着她。
郑雪吟头皮发麻,拿起搁在手边的相思剑,循着那视线而去。
她小腿还有未痊愈的烧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速度并不快。
“是谁!究竟是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郑雪吟环顾四周,只望到白茫茫的雾气。
她确定,有个人站在大雾里窥视着她。
她打出道灵力出去:“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出来啊!”
“贺兰珏,是你吗?”
“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贺兰珏,你恨我对不对?恨我就出来杀了我,躲躲藏藏,像个胆小鬼算什么,有本事你就一剑捅死我。”
郑雪吟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已嘶哑。
她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期待死亡的人,不一定就是不畏惧死亡的,远比死亡可怕的,是砍头前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一刀。
她期待死亡,是因为死亡会带她回家,这与畏惧死亡毫不冲突。
“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一切就结束了。”郑雪吟闭上眼睛,脸上是引颈就戮的决然表情,“贺兰珏,是我亏欠你,我欠你的,我用这条命来还。”
一只手从雾气里伸出,扣住了郑雪吟的脖子,将郑雪吟剩下的话尽数遏在喉中。
郑雪吟的脸惨白如纸,手中提着的琉璃宫灯脱手而出,落在脚下发出咔嚓的刺耳声响。
残余的火光跳跃着,给眼前带来瞬息的光明。
她看清了那只手。
那是只极清瘦的手,腕骨突出,肌肤冷白,手背上盘踞着旧伤疤,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能清晰地看出青筋的走向。
那只手箍住郑雪吟的咽喉,力道逐渐增加。
只需再用些力道,这纤细脆弱的骨骼就会碎在他的掌中。
偏那样的狠厉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窒息带来的眩晕感让郑雪吟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睫毛如蝶翅翕动着,摇晃的视野里模模糊糊勾勒出青年的轮廓。
他穿了一身白,身影几乎与大雾融为一体,两丸黝黑的瞳仁淬着冰寒的光,目光如一柄锋利的剑,切开她的胸膛,窥见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贺兰……珏……我就知道……是你。”郑雪吟笑了起来。
那种如释重负的笑,使得她因窒息而青紫的面孔前所未有的动人起来。
死亡的阴翳铺满她的眼底,她心满意足,面带微笑,慨然赴死。
意识飘忽,灵魂都跟着轻飘飘起来。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好温暖,好舒服,她的灵魂会乘着风,跨越千万里时空,回到林听身边。
她终于要回家了。
就在郑雪吟胸膛最后一点空气即将被挤压干净时,温软的唇覆压而来,往她口中渡了一口绵长的灵气。
那是种什么体验,就好像你好端端地飞在长空上,灵魂突然有了实质,变得和铁一样沉重,从万里高空坠下,被身体接纳。
郑雪吟的心脏扑通扑通撞击着胸膛,无数被死亡抹去的情感再次填满整个心房,意识回笼的瞬间,所有感官都明晰起来,因此显得被强迫的痛苦愈发明显。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
所有挣扎都无济于事。
贺兰珏强大的威压,如泰山般压得她无法动弹,此刻的他,变成了梦中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一寸一寸包裹。
那无法忽视的海腥味填满她的口腔,并从口腔往她身体内部侵入,她也变作了海水,渐渐与他相融。
而她也的确融入了他的怀中。
她小腿的伤,无法支持她站立这么久,她将要软倒下去的时候,贺兰珏的手托住她的腰身。
她整个人就这么陷入了他的掌中。
郑雪吟抬起手,推拒着他的胸膛,那只手不知怎么摸的,摸到他的肩膀,摸到他的颈子,摸到他的耳后,摸到了——他身上类似鱼鳞的坚硬鳞片。
这个鳞片叫郑雪吟生生打了个寒颤,从那种不真切的虚幻感里回到了现实。
鳞片?
他身上怎么会长了鳞片?
贺兰珏,你到底在海底经历了什么?
直到此刻,郑雪吟开始真正地忏悔。
忏悔自己不该为了回家伤害贺兰珏,哪怕那是他必须经历的命数,都不该由她亲手来推动。
因为,她是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三个字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刀子,足以将他凌迟得鲜血淋漓。
“呜呜。”
贺兰珏隐约明白郑雪吟是要说些什么,稍稍松开了她。
“我后悔了,贺兰珏,我后悔了。”她反反复复呢喃的就是这几个词,也不奢求原谅,也不具体忏悔罪行,泪流满面,来来去去述说着这句话。
她并不是想要他手下留情,只是想让他知晓她此刻的悔意。
“现在后悔,来不及了。”贺兰珏吻掉她眼角的泪珠,将那淡淡的咸涩滋味,碾磨上她的双唇。
一点点,一寸寸,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以及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共同尝到了这种苦涩得难以入口的滋味。
郑雪吟最后是昏过去的。
确切来说,是贺兰珏用他的唇,将她亲昏了过去。
郑雪吟醒来时大雾已退散,天光从树隙间坠落,她躺在地上,身侧是摔碎的琉璃宫灯,头顶是茂密如盖的树影。
贺兰珏离去前,为她设了个结界,一夜过去,并无蚊虫侵袭。
她坐了起来。
掌中有什么东西,应该是贺兰珏留下的,她摊开掌心,举到眼前,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情人蛊。
她种在贺兰珏心脏里的情人蛊,被他取了出来,用这种方式还给了她。
贺兰珏已知他爱她皆是这个东西在作祟,所以,昨夜的他那样愤怒,那样不甘。
【叮,检测到男二号已满级回归,归墟线即将收尾,请作者在三个月内创作一剑穿心剧情,完成女三号的凄美谢幕。】
不知是林墨白的药效果太好,还是郑雪吟另有了奇遇,小腿上的伤已全部痊愈,皮肤光洁如初,甚至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细嫩。
她不清楚贺兰珏放了自己是念及旧情,抑或是想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留着她慢慢折磨至死,更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她顺着山路往下走,戚语桐和林墨白二人也正顺着山路往上走。
戚语桐见了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郑雪吟,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一夜,我们还以为你被贺兰珏抓了回去,都快急死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走也不打声招呼。”
看在戚语桐这么着急的份上,郑雪吟决定不计较她的口不择言。
倒是林墨白历经一夜,烧焦的皮肤剥落许多,长出新的血肉。他双手抱怀,靠在阴影处,又用郑雪吟熟悉的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小师妹,你真不是偷偷潜逃了吗?”
“我要跑,肯定把雪阁的全部家当打包再跑,双手空空的跑,你让我以后喝西北风啊。”郑雪吟同样用阴阳怪气的腔调回道。
应是贺兰珏施了什么法术,骗过了他们二人,贺兰珏昨日人已追过来,没有立即找他们算账,看样子是暂时放过他们一马。
郑雪吟没有告知他们贺兰珏来过,省得他们胡思乱想。
贺兰珏果真没有再穷追不舍。
三人休整一番,顺利折返极乐宗,对于这次任务失败一事,楼少微没有怪责,甚至连一点处罚都没有。
更确切来说,是楼少微连见都没有见他们一面。
香绮罗死后,高仙玉频繁出入楼少微的洞府,成了他最新的传话筒。
高仙玉代表楼少微,问清楚事情经过,留下郑雪吟,让戚语桐和林墨白回去休息了。
留下郑雪吟的原因也很简单,郑雪吟身上还有一个秘密,等待着楼少微挖掘。
“高大夫,这次出门我碰见了几株幽星草,我知道你最近在找这个,特意采了带回来给你。”
幽星草是郑雪吟在流沙海入口处守株待兔时顺手采的,高仙玉最近在炼一味药,要用到这个,附近的幽星草全被他收购了,黑心商家仗着他急用,开始坐地起价,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来昧他的钱财,搞得视财如命的高仙玉被迫做了回散财童子。
郑雪吟说是几株,还是太谦虚了,她将一麻袋的幽星草从储物袋里掏出来的时候,高仙玉挑了下眉头:“雪君何须见外,有什么不妨直说。”
原主真的没什么人缘,她被“夺舍”一事,凡是知晓内情的,都接受良好,这其中包括高仙玉。
高仙玉和她说话用的还是以前的语气,根本不在意她这具壳子里换了个人。
“高大夫是个明白人,我呢,无甚要求,就是想同高大夫聊聊天,比如这几年发生的事。高大夫也知道,我自逃出极乐宗后,半点不敢沾上极乐宗相关,被抓回来后又被关了三年,这消息啊是闭塞得很。”
“雪君神通广大,不是早就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吗?”
“你说的那些是林墨白告诉我的,林墨白这人对我十分防备,他说的都是冰山一角,做不得准。”
“你想问什么?”
“随便说说就行。”
“那就从雪君设局引下雷劫重伤宗主开始说起。”高仙玉露出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娓娓说道,“当初宗主被劈碎一缕神魂,修为倒退了一个境界,这些消息原不清楚是谁放出去的,现在看来应是香绮罗。宗主的仇家遍布仙魔两道,有人得了此消息,联起手来想要置宗主于死地。宗主不得已,用了一门燃烧自身精血的功法,强行将功力提升到元婴境,让所有蠢蠢欲动的人都死了心,为此也付出了经脉逆转的代价。”
“这之后,宗主的身体就处于一个很糟糕的状态,需要用昂贵的药物养着,再然后,他接纳了姬鸢的寄生,设下天网的陷阱,吸取了明心剑宗百名精英弟子的功力用来疗伤。”
“宗主之所以不召见你们,是因为寄居在他身上的姬鸢出了问题,他快要压制不住姬鸢了,若放任姬鸢破体而出,这世间又将多一个邪魔。宗主怎么说呢,虽然他已经堕魔,这些年来也杀了不少人,其中有名门正派,也有邪魔歪道,并不代表他愿意成为孵化邪魔的容器。”
“你是说姬鸢快要取代楼少微了?”郑雪吟想起临别前楼少微影子里的异动。
“有姬鸢在,宗主现在没空找你的麻烦。”高仙玉点出她真正的心思,将那一麻袋的幽星草笑纳了,“这事我只与你一人说过,望你不要外传。”
郑雪吟拍着胸脯道:“我保证烂在肚子里。”
谁敢担保她说出去,不会被楼少微灭口。
有高仙玉这句话,郑雪吟放心多了,楼少微没空收拾她,她就不用急急忙忙策划着逃出极乐宗。
离归墟线落幕的时间剩下不到三个月。
再苟住三个月就够了。
第58章 别师尊
楼少微的确如高仙玉所说,把郑雪吟留在栖云台,却迟迟没有召见郑雪吟。
那个叫姬鸢的邪魔,约莫很是叫他焦头烂额。
郑雪吟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这日,高仙玉端来一碗汤药,让郑雪吟亲自送进楼少微的洞府。
楼少微在极乐宗的洞府有好几处,有时他会歇在风阁,有时他会在栖云台修炼,自从姬鸢生事以后,他就从栖云台搬进了地宫,除了高仙玉,谁也不召见。
郑雪吟沿着长长的甬道,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地宫。
地宫燃了两盏长明灯,曾经只有一盏,是师姐的,师姐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仙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见唤作仙葭的,一定是个被人放在心尖上念念不忘的美人。
近来又多了一盏,是他大弟子的。
天生感情充沛的人,曾真情实感地爱过两个人,一个是可触不可及的白月光,是依恋也是初恋;一个是烙印在心口的朱砂痣,爱恨交织难以释怀。
他对她们有所亏欠,她们对他亦有所亏欠,设下的长明灯,是他给她们的最后一点温柔。
郑雪吟还未走近,就听得楼少微对着师姐的长明灯喃喃自语:“愚物!愚物!你不是想效仿扶光大帝做天下至尊吗?如此优柔寡断,何时能成大事!两个女人就把你搞得生不如死,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紧接着又换了副腔调,冷然道:“本座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你要是把身体让给我,我才不会管你如何。”
“闭嘴。”
“……”
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对话。
楼少微的影子浓墨似的在他身后流淌,渐渐凝出个曼妙的轮廓,隐隐要挣脱的样子。
那是姬鸢。
郑雪吟竖着耳朵,还要继续往下听,一股力道锁住她的腰身,将她拽到了楼少微跟前。
郑雪吟稳住手中的托盘,保证碗中药汁没有泼洒出一滴,方规规矩矩跪下:“师父,我来给你送药。”
高仙玉说过,这药能帮助楼少微养好受损的经脉,珍贵得紧,不能洒出一滴。
楼少微只盯着她手里的药碗,没有动作,忽而,右手弯曲成爪,掌中氤氲着磅礴灵力,攻向郑雪吟。
郑雪吟大吃一惊。
那只手将要刺穿郑雪吟的咽喉时,又似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硬生生扯回。
“松手,我要杀了她,她活着,会阻你大事。”
“本座不允。”
楼少微喉中又交错发出两种腔调,脸上表情一时在轻佻地笑,一时严肃至极,郑雪吟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的身体狠狠一震,口角溢出鲜红的血痕。
“啊啊啊楼少微你敢自伤!”那张嘴里发出愤怒的尖叫。
郑雪吟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地看着楼少微跟精分似的自说自话,他的脸上明显存在着两个人的痕迹,那个一见面就要杀了她的,是姬鸢。
刚才那一击,郑雪吟完全没有还手能力,要不是楼少微收手,她已死在这里。
楼少微自伤后,姬鸢的气焰一下子低落许多,骂骂咧咧几句就不说话了。
待楼少微恢复平静,郑雪吟心有余悸,将药碗往前递了递:“师父,该喝药了。”
楼少微探出手,指尖微微偏移,抓住她的手,抚了下她戴在食指上的翠玉指环。
那翠玉指环在灵力的催动下,伸出细长的绿丝,扎入楼少微腕间的经脉。
“师父。”郑雪吟不安地挣动了一下。
“别动。”楼少微握紧了她的手。
那本来已经沉寂的姬鸢,察觉到楼少微体内的功力在消失,通过楼少微的口震怒地大声吼道:“楼少微,你又在做什么,你住手,你快住手!”
姬鸢本是一种寄生的怪物,最初寄生在香绮罗的体内,后来又借着高仙玉的身体成功转移到楼少微身上。
近日来,它和楼少微的矛盾越来越多,一则因为它发现自己越来越强大,却无法掌控楼少微的意识,让这副身体完全归自己所有;
二则当它察觉到楼少微无法掌控时,想从楼少微的身体挣脱,寻找新的宿主,结果发现楼少微这具身体已成为它的囚笼。
好在两人已成一体,它无法挣脱楼少微的束缚,楼少微也没办法杀灭它,他们两个人只能同生同死。
“楼少微,我不允许!你给我停手,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得完蛋!”在姬鸢的嚎叫声中,楼少微终于松开郑雪吟的手,用灵力切断了那能汲取他功力的绿丝。
“姬鸢,此举是在警告你,下次再越界,休怪本座不留情面。”
姬鸢似是被震慑到了,没有反驳。
楼少微无视郑雪吟复杂的表情,接过郑雪吟手里的药碗,倒进口中饮下。
苦涩的药汁,和唇角残留的血,逐渐迹融合成奇怪的味道。
“你真的不是她吗?”楼少微的目光描摹着郑雪吟的眉眼,透过这张脸看着前生的故人。
“师父想让我答是,还是不是呢?”郑雪吟战战兢兢接住他递还的空碗。
楼少微对原主的感情,其实比她看楼少微的眼神还要复杂。比起对师姐的怜惜和愧疚,他与原主纠缠的两生两世,泼天的恨意里酝酿出来的不甘,更加叫人疯狂。
“你身上有很多她的小习惯,比如,紧张的时候会抿唇。”
原主是林听照着郑雪吟写的,尽管独立创作了身世背景、成长环境、个人喜好,身上依然有许多郑雪吟存在过的痕迹。
她紧张时会抿唇,这话林听也同她说过。
“这是很多人的小习惯,不独我一个人有。”郑雪吟莫名直觉楼少微猜出些什么,到哪一步她不确定。至少,楼少微认为她和原主有重合的地方。
又或许楼少微认为,她其实就是那个前世亲手杀了他的大徒弟,出于自保,自导自演了这出拙劣的谎言。
毕竟,那日她表现得被他不经意发现“夺舍”的秘密,存在太过严重的表演痕迹。
楼少微的脸上露出几分倦怠,冲她摆摆手,意思是让她退下。
当一个人的身体渐渐衰败甚至接近死亡的时候,就不想去计较那么多了。
楼少微身体大不如初,追根究底还是当初郑雪吟引来的那场雷劫重创他根基,后来的种种,不过是在修修补补。
他和姬鸢的矛盾也越来越深,郑雪吟不止一次送药时听到他和姬鸢在吵架,姬鸢发现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强烈要求楼少微放它出去。
他们现在同为一体,同生共死,这具身体一旦出事,姬鸢很难独善其身。
楼少微不予理会,并加强对它的封印,姬鸢发狂了,屡次试图强行破体而出,这让楼少微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来控制它,两相加持下,楼少微的身体越来越差,私下里吐了好几次血。
高仙玉说得对,楼少微这人是个矛盾体,做了邪魔,杀了很多人,又固执地坚守些什么。
用自身封印着姬鸢,这样的善举,只怕许多自称名门正派的都做不到。
最后一次见楼少微,是在郑雪吟入住栖云台的两个月后。
那日,楼少微外出,说是有些事要办,郑雪吟心里门清,他是去祭拜他的师姐。
每年那位名为仙葭的师姐忌日那天,他都会偷偷跑去仙音阁祭拜,有时候会被仙音阁察觉,难免又是一场恶战。
楼少微是早上出门的,直到深夜才回来,那时郑雪吟正在噩梦里与贺兰珏缠缠绵绵,快要被贺兰珏再次拽入海底时,高仙玉满脸凝重地将她从睡梦里摇醒:“雪君,宗主要见你。”
郑雪吟在高仙玉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不祥。
事实上,郑雪吟的预感没有出错。
楼少微斜靠在椅子上,浑身都是剑气留下的血洞,鲜血从那些洞里缓缓溢出,滴滴答答顺着衣摆流淌,形成足下的血泊。
“放我出去!楼少微,你都伤成这样了,现在放我出去,还有得救!”紫衣青年脸色扭曲地喊道。
真是个极其诡异的画面。
看见郑雪吟到来,青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略微抬了下眼皮,恢复成郑雪吟熟悉的模样。
高仙玉在背后推了郑雪吟一把。
郑雪吟跌跌撞撞走到楼少微面前,嗅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
“怎么回事?”郑雪吟问高仙玉,“师父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宗主今日去祭拜仙葭姑娘的时候被人偷袭了。”
“仙音阁的人干的?”
高仙玉摇摇头。
近年来不知是怎么回事,仙音阁那边似乎对仙葭之死察觉出另有隐情,不仅放弃对楼少微的追杀,还暗中默许了楼少微去祭拜仙葭。
“宗主是在去的路上被埋伏的,有人泄露了宗主的行踪。”
埋伏楼少微的是好几个宗门,他们联手结起剑阵困住楼少微。
“师父的行踪不是只有你知道吗?”
“是姬鸢。”说话的是楼少微。
姬鸢不想要这具身体了,想重伤楼少微,趁他虚弱之际,破开他的封印。
它低估了楼少微的实力,楼少微杀了那几十个联手的偷袭者,还用仅剩的修为,将它封死在这具身体里。
“有救吗?”郑雪吟知道自己可能在问废话。
“抱歉。”高仙玉满脸愧疚。
高仙玉虽是凡人出身,栖居极乐宗这几年,以奇高的天赋快速入了丹道,在治病救人这块上,他摇头,那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姬鸢在等着宗主虚弱。”高仙玉道。
“哼,你想困死我,想都别想,我马上就会出来了。”果然,楼少微变了一副脸色,止不住地冷笑,“整个极乐宗,我一定会挑到满意的身体。”
楼少微拧拧眉,等姬鸢放完狠话,对郑雪吟伸出手:“你过来。”
有高仙玉虎视眈眈地在背后盯着,郑雪吟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一步。
楼少微握住她的手,往她指间的翠玉指环注入灵力,翠玉指环在灵力的引导下,伸出绿色的藤蔓,扎进楼少微腕间的经脉。
寄居在楼少微体内的姬鸢再次嚎叫起来:“楼少微,你又来这招,别忘了,我死,你也得死。修炼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断送掉全部心血,你真的舍得吗?甘心吗?”
“师父,或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郑雪吟意识到楼少微是想和姬鸢同归于尽。
现在不采取措施,一旦他虚弱至极,姬鸢占据上风,后果不堪设想。
楼少微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还能控制姬鸢的时候,彻底将姬鸢杀灭在体内。
高仙玉早有所料,表情还算平静,只拿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盯着楼少微与郑雪吟二人。
“你自拜入我门下,我还没有教过你一招一式,这一身修为赠你,也算成全了你我的师徒之名。”
“那极乐宗怎么办?”
楼少微树敌无数,皆因有他坐镇,这些年来无人敢动极乐宗。极乐宗修合欢秘术,弟子皆是貌美无匹,没有楼少微护佑,一定会被人瓜分的。
“极乐宗弟子向来醉心风月之事,除我之外,其他人手上并未沾过人命,其余的罪名再大,不过是关押几年,我死后,去找贺兰珏为他们主持公道。”
当时设下天网,夺去他人功力,是逆天而行,保不齐要遭天谴,楼少微有意不让其他弟子参与,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人操纵。
本来该昆吾派遭此劫难,明心剑宗不过是枉做了替死鬼,意外结下这桩死仇。
明心剑宗门规严苛,弟子大多明事理,贺兰珏又素以公平公正闻名,楼少微再想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郑雪吟双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半晌才说:“师父可是忘了我亲手杀过贺兰珏?”
“贺兰珏此人生性仁慈,你真心认错,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
真不知道他是高估了贺兰珏的圣父程度,还是高估了郑雪吟的魅力。郑雪吟要不是看在他快死的份上,恨不得冲他翻几个大白眼。
“若你肯庇护极乐宗弟子,我所余家私皆归你所有,高大夫也会帮助你的。”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显然,你没有。”楼少微莞尔一笑,眉目间竟有了温润如玉的痕迹。
他曾是仙音阁的弟子,与师姐仙葭一同出身宫商角徵羽的“羽”部,虽在门中排名末等,也是正经的名门正派,常年与乐声为伴,陶冶出一身典雅的气质,算得上风流人物。
郑雪吟喉中一哽。
那翠玉指环不断吸纳着楼少微的功力,楼少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
修士与天争命,没了修为加持,自然会衰老下去,更残酷的是,天赋不够,困在某个境界迟迟无法突破下去的话,肉.体也会衰老。
姬鸢停止了叫骂,因为楼少微已失去说话的力气,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干枯,双眼的光逐渐被浑浊取代。
最为明显的是他的头发。
绸缎般顺滑的乌黑长发,一寸寸染上斑白的颜色,像是大雪落了满头。等他的功力被翠玉指环全部吸干,已然成了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再也寻不到一丝曾经的风华绝代。
他用这种方式杀死了姬鸢,亦杀死了自己。
这一世,他又一次死于郑雪吟的翠玉指环。重叠的命运,让他的意识在脱离身体前产生了严重的幻觉。
在他的幻觉里,他看见了师姐。
红衫女子风姿绝世,握着竹笛乘风而来——她是来接他的。
“师父。”小小的阿吟在身后唤他,“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他回过身来。
阿吟仰着小脸,一如初见那般,他替她赶走欺压她的流氓,她对着他努力扬起讨好乖巧的笑,用脆生生的嗓音问,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那只在当初并未递出去的手,这一次,终是朝阿吟伸了过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金色的光芒,师姐在前面引路,他牵着阿吟,离那光越来越近。
“师父,我们去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是多远?”
“远到……再也不回来了。”
“好。”
楼少微阖上眼,叹息一声,像是在说给郑雪吟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原谅你了,阿吟。”
如同阿吟给他酿的酒,醉倒的那一场大梦里,师姐笑着对他说,原谅他了。
高仙玉扑通跪倒在地上,双目含泪,哽咽开口:“恭送宗主。”
第59章 那一剑
楼少微用杀死自己的代价,为世间除掉一个邪魔,却留下一个烂摊子给郑雪吟。
找贺兰珏主持公道,太敢想了,贺兰珏不把她挫骨扬灰,都算便宜她了。
现在带着极乐宗的所有弟子送上门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因为两个月前贺兰珏就闭关了,修仙之人每每闭关,没个三五载是不会结束的,更有甚者百八十年都不会露一面。
明心剑宗现在是谢九华代为管事,谢九华是贺兰珏的师兄,唤姜天河一声师叔,大多时间跟着姜天河修炼,早已视姜天河如亲生父亲,对沈萦风亦有不一样的心思。
姜天河和沈萦风死在楼少微铺设的天网下后,他对极乐宗恨之入骨,前些日子捉了两个极乐宗弟子,那两名弟子平生未行恶事,只诱过名门弟子双修了几次,却被他送进戒律堂狠狠鞭打了两百鞭子,最后丢进了冰狱里。
距离系统给的女三号谢幕时间,剩下不到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来,郑雪吟不敢对外公布楼少微陨落的消息。
高仙玉像腌制他妹妹那样,把楼少微的身体用药材腌制了,这样能保证楼少微的身体不会腐烂。
郑雪吟把楼少微的身体搬到栖云台,对外宣称楼少微不见任何人,再由高仙玉做传声筒,假传楼少微的话。
反正一惯的模式都是这样的,加上郑雪吟处理的公务上的确有楼少微的印鉴,也无人起疑,这样拖延了大半个月。
直到近来戚语桐开始有异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次楼少微被偷袭的事走漏了点风声,戚语桐数次求见楼少微,都被郑雪吟拒绝。最后一次戚语桐态度有些强硬,言辞中表示下回即便冒着触怒师父的风险,也要亲眼见到师父。
而林墨白最近带回来的一个炉鼎,让郑雪吟产生了微妙感。
那微妙感不是空穴来风,极乐宗其他人私下里都在议论,林墨白的新炉鼎眉眼间有郑雪吟的痕迹。
极乐宗的弟子有炉鼎不是什么新鲜事,林墨白痴迷丹道,对双修一事不如其他弟子热衷,至今才找过两个炉鼎,上一个炉鼎是主动找上门的,又是被他主动遣散的。
这一次的炉鼎例外就例外在是他抢回来的。
他对炉鼎算得上温柔宽厚,偶尔会赠些丹药,好处是不少的,上一个炉鼎被送出去的时候还哭哭啼啼舍不得走。
抢炉鼎,那是破天荒的事了。
他应该是和戚语桐通过气,同样对楼少微的伤势起了疑,还私下里警告过郑雪吟最好不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这句警告的背后,有些隐秘的心思昭然若揭起来。
在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局势下,保全极乐宗其他弟子,完成女三号的谢幕剧情,简直难如登天。
郑雪吟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翠玉指环。
这里面楼少微留给她的功力,她修为境界不够,尚无法取用。
回味着楼少微临终前的那句话,郑雪吟黯然想到,若是上一世的原主听到“原谅你了”这四个字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早知道,当初说什么都要把九霄环佩琴抢到手了,那恐是楼少微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愿望。
“你真的不去找贺兰珏?”高仙玉问。
“以我和贺兰珏的深仇大恨,我怕连累其他人。”郑雪吟摇摇头。
她愁眉揪在一起,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还算可行的法子:“不如解散极乐宗。”
“解散极乐宗?”
“极乐宗的弟子只是热衷风月一事,平时行事还算温柔,与人结下血海深仇的不多,师父担心的是他的仇家发现他不在后,拿他的弟子撒气,又或是有些心怀不轨的看中极乐宗弟子的体质,挪作他用,只要我们解散极乐宗,大家都去过隐姓埋名的日子,想找到他们也难。”
其实高仙玉也不大信任贺兰珏。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圣人,真正的圣人都在天上呢。
明心剑宗门规刻薄,极乐宗弟子做的事,即便不到处死的地步,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更重要的是,师父忘了一点,你手上其实是沾过人命的。”
高仙玉愣住。
“我未亲身经历过你的遭遇,也不认识那些死者,作为旁观者,又恰好与你相识,说实话,我做不到公平公正地去评判你的行为,说什么为无辜的死者讨回公道。”
“你不必如此为难。”高仙玉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畏死。”
“报——”栖云台值守的侍卫疾行而来,跪在二人身前,拱手开口,“花君和月君前来求见宗主,弟兄们几个快要拦不住了。”
“我去看看。”郑雪吟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几道人影重重摔落在她的脚下。
戚语桐和林墨白绕过那些倒地的侍卫,堵住了郑雪吟的去路。
“大胆!擅闯栖云台是重罪,你们两个还把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了!”郑雪吟心知气势上不能输,盛气凌人地扫了二人一眼。
“只要能面见师父,我会亲自向师父请罪,任由师父处罚。”戚语桐将手中握着的鞭子重新缠回腰间。
“师父没空见你。”
“我怎么听说是你和高仙玉联合毒害了师父,假借师父的名义独揽大权,在这栖云台上作威作福。”林墨白凉飕飕地开口。
“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要有这样大的本事,轮得到你在这里质疑我,第一个就处死你信不信。”
“那你为何不敢让我们见师父?”林墨白道。
“又不是我不让的,是师父不想见你们两个。”
戚语桐问:“何出此言?”
郑雪吟哼了声:“你们两个忤逆行事,还有脸来问我。”
“我没有!”戚语桐下意识反驳。她最敬重师父,怎么可能忤逆师父。
平日里楼少微就在这间大殿接受其他人的觐见,只是此刻厚重的帷幔被放下来,彻底隔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们都吵成这样了,楼少微都不肯出声,明明是咫尺的距离,却似隔着天堑。戚语桐口中泛起苦涩,心一横,猛地推开郑雪吟,以灵力拂开帷幔。
郑雪吟压根不是戚语桐的对手,这一推险些将她撞飞出去。
帷幔后垂下一道纱制的锦帘,如云山雾海,勾勒出青年男子魁伟的轮廓。
的确是楼少微的身影。
依稀能看出他是坐在椅子上的。
戚语桐愣了愣,拱手道:“弟子见过师父,实乃是近日极乐宗内流言甚嚣尘上,弟子担忧师父安危,才做出如此冒犯之举。不知师父近日身体可好?”
前几日处理公务,有需要向楼少微亲自请示的,都是高仙玉藏在楼少微身后,模拟他的声线回答。现下戚语桐和林墨白就杵在跟前,高仙玉根本没法操作,郑雪吟心中一跳,大脑高速运转起来。
戚语桐又问了一遍。
“师父人就在这里,你也见过了,这下该死心了吧。师父近日心情不好,你就少说两句,趁师父发怒前,快些滚出师父的视线。”
郑雪吟推着戚语桐和林墨白二人往外走。
林墨白出其不意一掌拂出,那一掌直接将垂帘撕作了两半,将楼少微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僵冷的面孔,苍白的肤色,紧闭的双目,毫无起伏的胸膛,无一不在昭示着楼少微已是个死人。
“师父!”戚语桐花容失色,扑到楼少微跟前,难以置信地用手探着楼少微的鼻息。
楼少微如一尊倾塌的雕塑,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戚语桐搂住楼少微的身体,芳心几欲裂开,她回头瞪视着郑雪吟,五指张开,甩出一把凌厉寒芒:“郑雪吟,你竟害死了师父,我杀了你!”
林墨白跨出一步,挡在郑雪吟身前,灵力凝成的飞针在他的逼视下,尽数碎成齑粉。
戚语桐心中又恨又痛,眼角含着泪光,咬牙切齿道:“此时此刻你还要护着她,她犯下的是弑师大罪,我劝你最好收了自己的心思。”
“此事颇有蹊跷,二师姐何不让她先把话说清楚。”
“你我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好说的?”
“师父生性冷傲,若郑雪吟和高仙玉当真害了他,岂会容他死后他们两个还好端端的活着。”
楼少微以一人之力,护佑整个极乐宗,像他这样的大能,如果真的为人所害,身死前拉几个垫背的还是轻而易举的。
戚语桐冷静下来,收了眼泪,恨恨道:“郑雪吟,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于是,郑雪吟把楼少微体内寄居着姬鸢,又是如何杀灭姬鸢,用最简短的话娓娓道来。
楼少微这几年的异常,戚语桐和林墨白有目共睹,藏在他影子里的姬鸢,戚语桐也见过几次,冷静过后,再稍稍一思索,心中已然有了接近真相的猜测,郑雪吟无需解释太多。
“师父一世英明,以我和高仙玉的本事,还真的当不了戏文里把持朝政的大太监,我所作所为皆是师父临终前的意思。”
“师父为何独将重担交于你,连我和师弟都要隐瞒?”
“你不用做出这副心碎的表情,有没有一种可能,师父不希望将你们两个牵扯进来?”郑雪吟轻叹,“其实我更想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你们说的我就要信吗?”戚语桐冷笑。
是楼少微以恶养大了姬鸢,由他用自己的善终结姬鸢,这样的结局,是合情合理的。
接受不了的是他的信徒。
戚语桐难以接受楼少微用这样的方式辞世。
戚语桐:“你当真一点迫害的心思都无?”
郑雪吟:“要不,我发心魔血誓?”
“……”
就在郑雪吟与戚语桐争执不下时,护住极乐宗的结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犹如末日来临时的山体崩塌,大地陷落。
那种类似大片玻璃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传递到极乐宗每一个弟子的耳中。
“有人在攻击我们的护山大阵。”高仙玉脸色剧变。
护山大阵是前几任极乐宗的宗主布下的,楼少微在世时曾多次修补加固结界。谁有这样的本事,能撼动他们的护山大阵?
几人再顾不上纠结楼少微之死,全都冲了出去,结界平日是隐形的,一旦开始破裂,裂痕就会显现出来。
蛛网般的裂纹,布满整个极乐宗的天空。
“启禀雪君,花君,月君,贺兰珏打上来了!”镇守山门的弟子跌跌撞撞前来报信。
郑雪吟似是一脚踏进冰渊,寒意由脚底直入心尖。
属于女三号的谢幕剧情,终于要来了吗?
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仿佛被人当胸贯了一剑,若有若无的抽搐般的疼痛弥漫开来。
“来了多少人?”戚语桐问。
“只贺兰珏一人。”
周围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只贺兰珏一人就打碎了他们的护山结界,当真是恐怖如斯。
“现在怎么办?”那些来报信的弟子快要哭了。
郑雪吟与高仙玉对视一眼:“只能照着我说的法子做了。”
郑雪吟的法子,就是解散极乐宗。
楼少微为筑天网,大量耗费极乐宗的财力物力,掏空了极乐宗数百年的根基,现在的极乐宗根本没有力量与贺兰珏抗衡。
再者,成为空壳子的极乐宗,存不存在,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林墨白道:“我去阻挡贺兰珏,或许还能拖延一阵子。”
戚语桐也顾不上计较楼少微究竟是不是郑雪吟害死的了,咬牙道:“师弟,我与你同去。”
“我负责疏散弟子。”郑雪吟说。
宫翡翠死后,楼少微把持极乐宗,有意拔除顽固旧势力,将从前六大长老的位置全部架空,也就是说,极乐宗剩下能主事的,只剩下他们风花雪月四阁的阁主。
这种时候,的确只有他们能站出来了。
郑雪吟取出楼少微的印鉴,写了道即时解散极乐宗的敕令。敕令一经发出,凝成金光大字浮现在极乐宗的上空。
敕令中公布了楼少微的死讯,并表明这是楼少微的意思。
每个宗门在面临灭门大祸时,皆有自己的应对策略,临时解散宗门,组织大家逃跑,不失为一种自救方法。
弟子们在收到这道敕令时虽然意外,大祸临头,也没有时间去深究其他,只得草草收拾自己的家当,换上常服,抹去极乐宗弟子痕迹,狂奔下山去。
还剩下高仙玉。
放任高仙玉在这里等死是不可能的,郑雪吟思忖片刻,道:“高大夫,你随我来,我送你下山。”
简言之在极乐宗挖了个密道,密道直通外界,入口就在简言之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郑雪吟被楼少微放出来重掌雪阁大权后,曾去探了一次,密道没有被堵上,约莫是上回楼少微也不清楚他们三个是怎么逃出去的。
郑雪吟叫人把那间屋子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以防不时之需。
当初简言之为防止追兵追上来,让三七打了好几条岔路,那些岔路若是走错,是会被堵死的。
郑雪吟只走过一遍,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能记起个大概。
她领着高仙玉,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万幸一次都没有走错。
前方的洞口渐渐透出天光,郑雪吟熄了手中灯笼,对高仙玉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一起走吗?”高仙玉错愕。
“我与贺兰珏还有些旧怨没有解决,他不见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两人说话间一前一后钻出洞口。
早有一人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等在那里。
白色锦袍的下摆和袖口处都沾了血迹,夕阳垂挂天边,为扬起的衣袂描摹出一圈金色的光晕。
单是一抹剪影,足以窥见那人的风华绝代。
郑雪吟全身的血液都似倒流了起来,僵直着脖子,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甚至,嵌在眼眶里的眼珠子都忘记了转动。
那人略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接着扬袖挥出道掌风,将高仙玉击倒在地。
“高仙玉!”郑雪吟吓了一跳,伸手探高仙玉的鼻息。
确认他还活着,郑雪吟松了口气。
“贺兰珏,我们之间的债,是该清算了。”郑雪吟在心底低低叹息一声。不管有多害怕,她都要去面对。
只一剑,一剑就够了。
贺兰珏约莫是哂笑了一声。
悬在贺兰珏腰侧的冰魄剑飞出剑鞘,幻化出无数道剑影,将郑雪吟圈了起来。
郑雪吟在强大的威压下,再承受不住,双腿一软,跌坐了下去。
剑气寸寸收拢,身上的衣袍尽被割裂,肌肤暴露在外,冒着一粒粒鸡皮疙瘩,郑雪吟极力忍住打颤的冲动,仰起脖子:“杀了我吧,让这一剑彻底了结你我的恩怨。”
贺兰珏依旧背对着她,保持着左手背在身后的姿势,宽大的袖摆中,右手抬起,两指并住,随意在空中划了一道剑诀。
不知他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所有剑影合并成一柄剑,剑光如巨龙,腾空而起,直入九霄。
那是怎样的一剑?
剑气引流光,牵动着万千奔涌的云气,似银河倒倾,似千年深雪。
那绝对是郑雪吟此生见过的最惊艳的一剑。
她有那么片刻忘记了死亡带来的恐惧,睁大着双眼,仰头望着那迅疾朝着自己落下的剑影,脸上露出解脱的微笑。
真好,都结束了。
贺兰珏,永别了。
“真是很美、很美的一剑呢。”黑暗覆住所有意识前,她口中发出低声呢喃。
第60章 斩不断
【滋滋,严重警告,男二号已脱离主线,数据不稳定,请立即解除绑定,脱离本世界。】
【警告!警告!数据丢失,请立即解除绑定,脱离本世界。】
郑雪吟在睡梦里皱着眉头,咕哝道:“林听,快把你的破闹钟关掉,又出bug了。”
那闹人的滋滋电流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都有大半个月了,天天说梦话,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真不知道代掌教是怎么想的。”
“别发牢骚了,咱们这里可比冰狱好多了,我听说极乐宗的其他人都被关进了冰狱,若是叫你我二人去守着那处,早冻得你打哆嗦了。”
“说起来咱们代掌教真是厉害,一人独挑了极乐宗,虽说逃掉不少小鱼小虾,几个重要头目可都是落了网,那个叫林墨白的还是有名的毒公子,长得怪好看的。”
“极乐宗收徒的首要条件就是要长得好,这个叫郑雪吟的妖女,还是南荒第一美人呢。”
“人长得好,心眼不正,那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郑雪吟实在太困了,意识被一团氤氲的黑暗裹住,再次沉入了梦乡。
梦里,有脚步声朝她靠近。
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低沉的气压,周遭气温骤然降低,刮起了冷嗖嗖的风,郑雪吟蜷起手脚,护住胸口。
有人开口说话,声线与贺兰珏的嗓音重叠,充满不悦:“你们在说什么?”
那两名负责看守郑雪吟的女弟子聊得正起兴,听见这个声音,俱吓得一激灵,忙回身参拜:“拜见代掌教。”
眼前这青年一身出尘气质,两丸漆黑的瞳孔如浸透冰雪,正是明心剑宗的代掌教贺兰珏。
“退下。”
“是。”
狭小的一方空间,霎时只剩下贺兰珏,昏暗的烛火跳跃着,映出榻上蜷成虾米状的郑雪吟。
在贺兰珏的凝视下,郑雪吟像是感知到什么,被迫从梦中幽幽醒转。
尚有几分倦意的脸上,呈现出慵懒之色,眼皮缓缓掀开,瞳孔里映出的贺兰珏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郑雪吟愕然睁大了双眼。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还在做梦。
按照流程,这个时候她已经穿回现代,因为与贺兰珏纠缠太深,无法忘怀,偶尔还会在梦里重温故人的容颜。
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爱恨纠葛一场,刻意压制的情感所滋生出来的遗憾,让她在彻底放松警惕后猛地意识到——她对贺兰珏是有那么点眷恋的。
可惜,他是纸片人,他们之间隔着二次元与三次元,那是比天与地还要遥远的距离。
在梦里摸摸这个人,应该是可以的。
郑雪吟撑着手肘坐起,探出的指尖即将触摸到贺兰珏垂在身侧的右手时,贺兰珏往后退了一步,这也就导致半个身子都探出床榻的郑雪吟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
明显的震感和疼痛,都在告诉郑雪吟,这不是在做梦。
郑雪吟眼底的光如玻璃般受到撞击一寸寸裂开来。
“醒了?”
“贺兰珏?”多日不曾开口,干哑的嗓音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
贺兰珏一身罕见的黑衣,极具压迫感,眉眼清俊,额心一抹赤痕艳烈如霞,漠然盯着她,如神明高高在上,漠视着众生的苦难。
“怎么会?”郑雪吟努力回想着那一剑落下的场景,脑海中一阵头痛欲裂。
她气喘吁吁倒在地上,冷汗浸了半个身子。
衣裙还是那日的衣裙,被剑气割裂,破破烂烂的,大片肌肤暴露在外,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稍做出些大的动作,都会呼吸受阻,冷汗连连。
郑雪吟意识到自己在贺兰珏面前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像个卑微的奴隶匍匐在他的脚下,心里头腾起难以抑制的羞耻感。
“贺兰珏,为什么不一剑斩杀了我?”
“你我之间的牵扯,岂是这一剑能斩断的。”
那黑衣青年终是半蹲下来,施舍了他的慈悲,他伸出双臂,轻松地将郑雪吟横抱在怀里。
郑雪吟突然想到睡梦里听到的那两个女弟子的谈话,又想到贺兰珏独挑极乐宗时,距离系统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心里咯噔一下。
“贺兰珏,今天是什么日子?”
贺兰珏目光薄凉,不予作答。
郑雪吟在心里召唤系统,系统同样没有回应。
郑雪吟的一颗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
关押郑雪吟的是个深湖,贺兰珏打开湖底通道,抱着她进入一处偏殿。
殿内砌着沐浴用的清池,贺兰珏抱着郑雪吟踏入池中。
郑雪吟大半个月没有洗澡,身上的馊味自己都能闻见了,池水的温度刚刚好,没过肌肤,熨烫着每一个毛孔,舒服得她想叹气。
就是衣裙被打湿,紧贴在身上,十分得不自在。
没等郑雪吟纠结完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贺兰珏解着她的湿衣。
她只是想叫他出去,自己脱衣,没叫他帮她洗。
郑雪吟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道,一身修为尽被封印了起来,比一个凡人还要手无缚鸡之力。
她伏在贺兰珏肩头,任由他动作。
贺兰珏指尖不带丝毫绮念,如同剥着一个橘子,一层一层将郑雪吟剥光。
只是在触及胸前那两团柔软时,才有意地避开了。
那避开的动作里藏着男人的本能。
而他的高尚,他的圣洁,压制了男人那肮脏的本能。
再之后,他将郑雪吟全身搓洗一遍,又解开她的长发,将她的头发仔仔细细清洗一遍。
屋内新备了衣裙,是照着郑雪吟的尺寸裁出来的,贺兰珏是怎么将郑雪吟的衣裳脱下来的,又是怎么替她穿上的。
湿漉漉的长发在他的灵力下被烘干,绸缎般光滑,尽数垂于背心,泛着淡淡的光泽。
梳妆台上置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镜子,贺兰珏将郑雪吟搁在镜前,手托着她的腰身,扶着她坐好,拿起梳子,替她绾发。
从头到尾,郑雪吟都如同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被他肆意摆弄。
她猜不到贺兰珏要怎么处置她。
她更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在这个世界醒来。
贺兰珏脱她衣服时,她以为贺兰珏是贪图她的身子,然而面对她美好的身体,贺兰珏又表现得岿然不动。
那自然不是贪图了。
若是想留着她徐徐折磨,又太不合理。
替一个囚犯洗澡簪发,每一步动作都是他亲手完成,周到得不像是在折磨她,更像是在服侍她。
镜中映出两个人的影子,郑雪吟四肢虚软,双颊在水汽的蒸腾下晕开两抹胭脂红,眼角含着无边春色,美得惊心动魄;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的青年,眉心一点浓艳朱痕,通身冰雪般的气质,如一柄出鞘的寒剑。
贺兰珏指尖点着脂膏,在她脸上抹开。
那是润肤的香膏,揉一揉,就融成花露,清幽的香气扑鼻而来;接着又替她画眉,价值连城的螺子黛,在他的指尖渐渐描出两弯杨柳似的轻眉。
等到该抹唇脂的时候,他拿起妆奁中的口脂,打开看一眼,不满意地放下了。
那口脂的香气略显庸俗,不衬郑雪吟。
贺兰珏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方碧绿的小罐子,挖出鲜红的脂膏,点上她的唇瓣。
这是他自己做的口脂。
他将那一点深红细致地揉开,眉间隐有兴奋之色,指腹用力地压着郑雪吟的唇角,深陷进那柔软,直压得那红唇变了形状。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忍不住加重力道,手指探入她口中,一进一出,带出清亮的银丝。
郑雪吟在他有意的碾磨下,禁不住酥了一身的筋骨,红唇张开,迷离的眼底晕开媚色,不知所措地陷落进他的眸光。
贺兰珏眼中依稀泛起一丝怜惜,抽回手指,托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镜中那个柔弱无骨媚眼如丝的自己。
“哭吧,哭得动人些,或许我会多怜你几分。”
郑雪吟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贺兰珏,与自己认识的贺兰珏联系在一起,脸还是那张脸,人已完全变了一个人。
“哭不出来。”郑雪吟终于恢复自己的声线。
她摇了摇头。
此情此景,故人重逢,既无煽情的画面,也无到位的气氛,她哪有眼泪可流。
她只想笑,不知是想笑谁,就是觉得可笑。
“此时不哭,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贺兰珏微凉的指尖如刀刃般轻划她的脸颊,双目漆黑,似浸透墨汁。
“我做了错事,你想怎么报复我,都是我应得的。”
“不奢求我的原谅吗?”那只手缓缓滑至颈侧,轻而易举合握住她纤细的脖子,只是尚未用什么力道,因而显得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弄,“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伤害已经造成,再怎么解释都苍白无力,此时找借口,更像是胆小鬼在逃避,郑雪吟既然做出选择,就已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如你所见,出于私心,我背叛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只要能回去,哪怕牺牲你也在所不惜。现在落到你手里,是我咎由自取,如果能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你想怎么报复,我都不会有怨言。”
贺兰珏听到“回去”二字狠狠皱了下眉,他以为郑雪吟说的回去,是回极乐宗。
她的理由,还是和那日推他入海时的一模一样。
是他不甘心,在为她凭空捏造苦衷。
贺兰珏掌中力道收紧,是在唾弃自己的天真可笑,也是在惩罚她的负心薄情,那样重的力道,足以将这个女人彻底杀灭在掌中。
她死了,痛苦是不是真的会结束?
窒息带来的晕眩,让郑雪吟的视线模糊起来。
“小师叔,麻烦您出来一趟,弟子有事禀报。”快要失去意识时,门外有人出声道。
这个声音郑雪吟认得,是云俏。
贺兰珏如梦初醒,指尖力道一松,郑雪吟失去他手掌的依托,仰倒在椅中,大张着唇,用力地呼吸着。
贺兰珏抽出两根红绸,一根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一根覆住她的双眼。
做好这一切,他俯身凑近郑雪吟,目光在她察觉不到的角落,才敢尽情释放自己的感情。
双唇靠她越来越近,想要攫取那唇上一点深红,又在距离她唇瓣一寸的距离时骤然停下。
那一吻,终是没有落下。
贺兰珏走了。
郑雪吟并不知道他是想吻她。
她只是感觉到贺兰珏靠近了她,那时,她后颈汗毛竖了起来,整个人绷紧到极致。
还好,他放弃了。
【叮,数据已连接。】
郑雪吟一直在试图联系系统,终于在此时,系统有了回应。
滋滋的电流声,使得系统的声音听不大清楚。
“系统,怎么回事?我怎么还活着?你刚才去哪儿了?”
【检测到贺兰珏已入魔,男二号主线剧情全面崩毁,宿主任务失败,系统无法获取足够能量,与本世界的联系将会越来越弱。】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郑雪吟头皮一炸。
【本世界即将脱离系统掌控,独立运转,届时系统也会与宿主自动解除绑定。】
“说好我完成任务,你们为我重塑身体,现在你们撒手不管了,这是诈骗行为,我要投诉。”
【宿主并未完成任务,不存在诈骗事实,投诉无效。】
是啊,她没有完成任务,大纲的设定里,贺兰珏杀了她。
到底是哪一步出错,让贺兰珏没有杀了她,还入魔了。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已失去对女三号身体的掌控权,现在有两个选择提供给宿主,第一,由宿主全权接手这具身体,用书中郑雪吟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但接手她的身体也就意味着接手这个身份留下的烂摊子;第二,将宿主意识储存到本系统空间,进行休眠处理,直到主系统再次连接上这个世界。】
“主系统再次连接这个世界需要多久?”
【不确定。根据现有记录,曾有世界脱离主系统,主系统用了四百五十二年重新与之连接,这是目前用时最短的记录。】
“用时最长的记录是多久?”
【没有用时最长,有小世界与主系统永久失联。】
“我将意识储存进系统空间,这具身体会怎样?”
【立即死亡。】
“我选一,接手这具身体。”
开玩笑,万一主系统与本世界永久失联,她的意识岂不是要一直休眠下去。
【好的,宿主,这具身体归您了。】
系统早前对郑雪吟的称呼一直都是作者,这会儿一口一个宿主,郑雪吟就知大事不妙。
任务失败,没有足够能量重塑身体,本来郑雪吟还在非常难受,结果系统说可以让她全权接手现在的身体,这么一想,跟重塑一具身体没差,区别在于回不回现代社会。
反正这具身体她都用出感情了,也没那么不能接受。而且这个世界还能修仙,修为越高,活得越久,等到飞升成仙,便可踏破虚空,不受时空限制了。
要是重塑身体回到现代,反而只能做个只有百年寿命的凡人,算来算去,还是她占便宜了。
可是,现在这具壳子已经彻底得罪贺兰珏,要想继续拥有身体,接下来该做的事岂不是想办法活下去?
“我去,你不早说,我刚才还在大义凛然的跟贺兰珏说随他怎么报复。”郑雪吟在心里头将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
【作为补偿,在解除绑定前,系统可以用所剩能量帮宿主完成一个心愿。】
“我要见林听,我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
【叮,已执行。】
郑雪吟灵魂轻飘飘的,被风托起,飞上长空,飞越千山万水,飞越相隔的两个时空。
而后。
在一片寂静的墓园里,郑雪吟见到了林听。
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少女,将盛放的玫瑰花放在一座墓碑前。
那是现代社会的林听为“死去”的郑雪吟立的衣冠冢。
郑雪吟曾开玩笑地说过,若她死了,希望林听来看她时能给她带一束漂亮的玫瑰。
没想到林听还记得。
林听双唇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为什么我听不到她的声音?”郑雪吟急得团团转。
【抱歉,系统能量不足。】
林听双目里流淌着悲伤,拿出一封叠好的信笺,用打火机烧了。
那是林听写给郑雪吟的信。
黑色的灰烬在风里翻卷着,如蝴蝶振翅,掠过庞大的墓园,向着远方飞去。
这次尽管郑雪吟听不清,却猜出她说了什么。
她说,雪吟,对不起。
一阵强风将郑雪吟吹拂到了林听的身边,林听似有所感,惊讶地望过来。
郑雪吟冲她挥挥手。再见了,林听,我过得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在系统能量不足的提示音中,郑雪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当她再次试图召唤系统时,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绑定,解除了。
这个世界,包括她,从现在开始,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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