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
这个神名被念起时在阿尔洛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位存在于人间乃至于宁芙们口口相传中的神话突然降临至他面前。
地上的神明都不太愿意见到冥神，更何况是冥王本尊。
阿尔洛斯运用起微弱的神力，浓稠的夜幕就像是黑暗女神的裙摆特意为他遮挡了一切隐秘的窥探。
但神明的目力极好，这一举一动在哈迪斯眼中被观察着。他第一次如此认真观察一位神明。
因紧张透露的恐慌的表情，霜白的瞳孔里清晰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哈迪斯收起玩味的心，一步步走近他。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这里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都被眼前看似弱小的神明牵动着。
身体内的神力被运转到了极致，阿尔洛斯视线内哈迪斯的面容清晰放大。苍白到极致的肤色难免会令人联想到不好的事物，当这位冥王挂上认真的表情时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只是他脑海里突然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要拒绝他的接近。
不要拒绝接近？
这道声音又像是幻觉。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哈迪斯已经离他一步之遥，当两双眼瞳盛满彼此、再也挤不下多余的事物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左手已经被对方轻轻抬起。
就像是蛊惑一般，哈迪斯手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件披风，纯黑的，极具冥土风格的服饰，上面仿佛有千万星河流转。
“披上它，阿尔洛斯。”哈迪斯轻声开口。
阿尔洛斯鬼使神差地照做了，他默默低下头，又始终保持着最后一份警觉。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当后背上最后一缕发丝被严严实实盖住，只露出一双眼时，一向不苟言笑的冥王罕见有了慌乱的情绪。
这是多久没有体验过的事情了？除了来自当初父神克洛诺斯的压迫，自三兄弟推翻他的神王之位以来，哈迪斯即使是面对冥界的三位原初神也更多是敬畏而不是害怕的。
年幼时的经历已经给予他即使身死也能面对一切的勇气，作为冥王，即使畏惧，他却比任何神明都能够坦然面对死亡。
这是死神塔纳托斯也无法面对的。
众神害怕死亡。
而在阿尔洛斯身上，哈迪斯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死亡。
这件披风是仿制赫菲斯托斯送给阿尔洛斯的礼物，那一道银河令哈迪斯记忆犹新，即使是站在荒芜的冥土上，他也能看到独属于星神的光芒自地面垂落至冥河，在他心里撩拨起了一片片涟漪。
这是爱吗？
众神不惧怕爱，享受爱，接受爱带来的一切欢愉的后果。
如果这是痛苦的呢？
哈迪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闪烁了几下，在阿尔洛斯脸上定格。
“我的脸好看吗？”阿尔洛斯话语里充满揶揄。
哈迪斯反应过来，阿尔洛斯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他所熟悉的那个星神。
只见他轻轻掀开头顶披风的一角，白色发丝顺着肩滑至手肘，他看了几眼评价：“你的锻造技术不如赫菲斯托斯。”
哈迪斯微微皱眉，还没开始生气，阿尔洛斯又说：“这里是你的梦境，里面藏着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哈迪斯心下一沉：“我最想要的东西？”
“是爱丽舍乐园？是取代神王？是众神的秘密乃至原初，”顿了顿，不置可否的语气：“还是我？”
哈迪斯瞳孔一缩，有种心思被戳破的窘迫感。他忍不住按了下戒指，迟疑开口：“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阿尔洛斯说：“这场梦境之外是那些原初神特意搭建的舞台，你无需急于作出选择，现在更重要的是你所选择的道路。”
哈迪斯没有被打断后的不愉，相反，他的眉头紧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找到阿尔洛斯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在睁眼的那瞬间，他第一反应就是找到阿尔洛斯。
这简直比中了爱情金箭还疯狂，且更加盲目。
“轮回的权柄我已经彻底凝聚，就在我将赫卡忒女神投入轮回的那一刻，她会遵循着我的道路与指引权柄重新降临。而你，哈迪斯，你应该是将塔纳塔斯的神格融进了轮回吧。”
十分笃定的语气。
哈迪斯从未想过能瞒住阿尔洛斯，从前阿尔洛斯不知道，而作为轮回的缔造者，他始终会清楚这一切。
阿尔洛斯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伪装。他揉了揉眉心，急恼说道：“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哈迪斯表情沉静，难得的掌握主动权，嘴角微弯：“你在担心我？”
冥王在摆烂？
阿尔洛斯耻笑：“冥王殿下还是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哈迪斯笑意不变，阿尔洛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说：“冥王殿下真打算奔赴死亡？”
“我想，如果是你，阿尔洛斯，我说过的，如果是你，我并不会拒绝。”
这是第二遍，哈迪斯亲口诉说自己的死亡。阿尔洛斯没有反驳他，也只有这梦境里，哈迪斯内心的想法对他来说无从隐匿他才能愿意相信这位冥王的话语。
“死神的权柄不够，无法撬动轮回。”短暂的沉默一会后，阿尔洛斯说：“即使加上你和你的爱丽舍乐园，也不足以增添更多的力量。”
“包括那位太阳神？”哈迪斯问。
阿尔洛斯皱眉：“不够。”
“如果你想成为原初，当赫卡忒女神重新降临之后，你会获得这个机会。”
说到这里，阿尔洛斯好心提醒：“哈迪斯，不要忘记你为什么想成为原初。”
哈迪斯侧目一笑：“我当然知道。”
“你最好知道。”阿尔洛斯说：“你的记忆随时可以取回，阿波罗将它藏在了他在人间的神庙中，如果你想要了，就去取吧。”
“以及，我来代他介绍一下自己。”
阿尔洛斯忽然一笑：“这是我的第一个身份，普普通通的水泽仙子，未来的诸神之梦，梦神洛明。”
哈迪斯勾了勾手指，有些痒意。
“很有趣。”
是很有趣，这个权柄在过去凝聚，却在他如今形成。
阿尔洛斯不自觉陷入回忆中，梦神的权柄与命运所代表的真理王冠融合，命运的脉络清晰可见。
清晰到，在命运的尽头，看到了一双金色的明眸。
他含情脉脉，温柔地注视他。
而视线落到阿尔洛斯身边的冥王时，又恰当露出了厌恶的意味。
“呵。”阿尔洛斯轻笑，抖了抖身上纯黑的披风。
第72章
适当的遗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阿波罗的神庙遍布人间，哈迪斯脚步轻慢走了进去，灰扑扑的殿宇爬满裂缝，稀碎的光明就从其中若有若无泄露出来。
这是阿波罗所有神庙中最破损的，或许这根本不该是众凡供奉神明该有的规格，这是亵渎。
阿波罗对此不以为意，他的手掌虚握，蜷紧掌心，这些光芒神辉自指缝聚拢，严密不透。
他们之间有很长时间的冷场，两位风格迥异的神明就这么对望着，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哈迪斯挑了个石墩坐下，苍冷的指骨敲了敲一根倒下的石柱，金色的神纹发散微光，本该是炽热的暖意神息，但伴随着主神的意志对于这位冥王并不待见，且灼伤了一个伤口。
鲜红的血液终于勾起了双方的话题，阿波罗看了眼，也找了根顺眼的石墩坐下，沉疑开口：“这座神庙是我最喜欢的，里面有着我最珍贵的记忆，你知道是什么吗？”
哈迪斯浅浅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神明。
阿波罗见怪不怪，“唔”了一声，陷入回忆般：“这该从第一次见到阿尔洛斯时说起。”
那时的阿尔洛斯刚刚走上众神的最高处——那座从天地初分就诞生的神王殿接受加冕。
宙斯引动手中的权杖赋予他梦神神格的肯定。
众神垂涎新神的美貌，向来荤素不忌的宙斯几次三番寻找阿尔洛斯的麻烦都铩羽而归。就在这种情形下，刚在奥林匹斯山与姐姐阿尔忒弥斯站稳脚跟的阿波罗与阿尔洛斯结下了缘分。
阿尔洛斯身上有太多秘密，他的强大与神秘无不撩拨着众神的内心，而那时的阿波罗也和众神没有任何区别。
他相对克制许多，在参加完一位神明的欢宴的午后，他心血来潮前往人间弹奏起他最心爱的里拉琴。
宽阔的大地似乎因光明神的到来欢呼雀跃，青色静谧的草原染成了黄金之乡，温柔的风神将柔薄的云吹向这位俊朗神明的头顶，他的从神缪斯女神们闻声赶来，既欣喜又惆怅地躲在云彩背后，听着曾经悲伤的乐声逐渐恢复了活力。
光明神不久前因一场闹剧痛失所爱，代表爱情的金箭轻易刺穿了光明神柔软的心，痛苦万分看着达芙妮化作月桂。
这份爱意现如今已经随着金箭的效用逐渐微弱而减少。
阿波罗对于这场闹剧的源头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徒惹事端，纵使这完全不是他的错。
以及对于达芙妮所受无妄之灾的遭遇，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众神早已对光明神求爱记这档子事抛诸脑后，只有阿波罗怀着愧疚之心试图挽回些什么。
“做一场梦吗，阿波罗？”阿尔洛斯，或者说是梦神洛明状似无意间闯进阿波罗的视线中。
金黄色的草原上顿时漂起了无数色彩鲜艳的气泡，每一个气泡中都包裹了凡人的梦境。或悲伤或欢愉，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地，洛明瞥了一眼愣在原地的阿波罗，又说：“我可以免费为你编织一场专属于你的神明之梦。”
阿波罗认得这位新神，名头很大，他当然也很感兴趣，只是没想到这位神明会主动来找到他。
他只是沉思了一下，放下里拉琴，点头答应。
甚至为了方便这位梦神放心给他编织梦境，他特地邀请他前往自己的神殿中施展神力。
试图跟随的缪斯女神们委委屈屈被关在殿门背后，她们交头接耳望着大门上的花纹，已经料想到了之后的艳闻了。
足以比肩美神阿弗洛狄忒、让滥情的神王无可奈何的梦神洛明进入了光明神阿波罗的寝殿，众神会是什么反应可想而知。
无论众神怎么想，阿波罗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幸福，他眼神不移，盯着洛明的侧脸，凝脂白玉削成的下巴，线条弧度完美到连神明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在接触到阿波罗的视线的时候泛起一阵波澜，足以让任何神明失神的笑容缓缓展开，将这位光明神的视线拉进一场迷幻的漩涡。
记忆深处，达芙妮变为月桂树的场景并不久远，洛明的目光顿了顿，轻飘飘说：“这就是你心爱的女神，阿波罗。”
不知道为什么，阿波罗急于解释，有些慌张道：“并不是！我是中了爱神之子的金箭！这并非我的本意！我……”
“你无需解释。”洛明打断，阿波罗的嗓子有些干涩，他滚动了一下喉结，没有发声。
阿波罗躺在宽敞的床上，床沿边，洛明懒散看着他的脸，缓缓闭上，“你可以畅想自己最幸福的事情。”
最幸福的事情？
阿波罗闻言真的想了一圈，似乎从诞生以来，他没有什么可以足够令他感到幸福的事情。
他与他的姐姐阿尔忒弥斯一向都是处在追杀和被追杀的路上，为了在奥林匹斯山站稳脚跟，纵使他们贵为神王之子，也付出了无与伦比的努力。
说来可笑，唯一感动幸福的或许还是中了爱情金箭的那段日子，他抛下了一切除开爱情外的想法，沉沦在爱情的甜蜜带来的欢愉之中。
他知道，他不爱达芙妮，只是这场热烈的欢愉在他心底种下了一颗临待发芽的种子，他无比渴望这种感觉。
在洛明身上，似乎是爱情金箭余力未退，他好像真的得到了这种感觉。
不同于那时的盲目，这次的感觉更为克制又难忍，想到这里，他目光灼灼注视着洛明的脸，试图从紧闭双目的神明脸上看出些什么。
只是很可惜，这位神明一直冷着一张脸。
尽管如此，阿波罗依旧看不够一般，忽然说：“梦神似乎刚从冥土而来？”
洛明身上属于冥界的气息太浓郁了，奥林匹斯山的神明一向与冥界不常往来。
阿波罗敏锐的嗅觉逗笑了洛明，他点点头，“去见一位朋友。”
说着睁开双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阿波罗看到了两位神明的目光在注视他，这道目光转瞬即逝。
阿波罗眨了眨眼，只听冷脸的神明说：“成为神王吗？阿波罗。”
阿波罗瞪大了眼，瞳孔一阵紧缩。
然后，他被赠予了一场梦。
之后的奥林匹斯山的确传出了梦神与光明神的艳闻，就连冥界都广为流传。
而在此事后不久，更令诸神错愕的消息传了出来。
那位冥界的主宰，神王的哥哥，三兄弟中最强大的冥王殿下消失了。
而伴随着哈迪斯的消失，冥府陷入了混乱，黑暗之乡中尼克斯女神的长裙下陆续走出数位陌生的冥神，他们都是尼克斯的儿女，从不被允许出现在众神面前。
因为他们的神力千奇百怪，让众神防不胜防。
这场混乱波及到了大地之上，在地母盖亚的默许下大肆破坏。
全新的神王争夺战开始了。
黑暗之乡走出的冥神被统称为三千梦神，他们神力强大，但奇怪的是，每当他们其中一位出手后就会立马消失。
战争持续了许多年，直到今日。
神王殿外，奥林匹斯山倒塌了大半，倾天的山石滚着流云砸入大地掀起一阵烟浪，更远些的碎石抛入深海被吞没。
宙斯冷眼瞧着天上诸神，他战甲破损，攥着神王权杖的手指骨用力，扫向所剩不多的冥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要毁了这个世界吗！”
以睡神修普诺斯和死神塔纳托斯为首，众冥神不发一言。宙斯大声笑了出来，冷声质问：“哈迪斯去哪了？”
修普诺斯闻言依旧不说话，倒是塔纳托斯看了奥林匹斯山如今还有一战之力神明中的洛明一眼。
他们是真不知道，因为哈迪斯消失前见到的最后一位神明是洛明。
携带冥王神格指挥他们的也是洛明，起初他们并不听从，只是在洛明又亮出自己的冥后神格后，他们沉默了。
冥王哈迪斯独特的神力安静躺在梦神的心脏中，冥后位格就像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一样如此明亮。
所以，他们是什么时候有的冥后？他们也不知道啊。
洛明从众神警觉的视线中默默抬起脑袋。
白发白瞳的绝美神明逐渐转变成另一副样子——他的模样其实没有具体改变，只是在场的所有神明心有灵犀地知道，这位神明在蜕变成他们所不熟悉的样子。
天空忽然撕裂一道口子，众神眼前一片恍惚，复杂的色块与纹路拼凑成一缕缕纺线，命运穿透过世界，阿南刻短暂醒来，这些纺线包裹的世界逐渐清晰。
祂熟练地伸出手掌抚平其中的一些变数，在万千个变化中，洛明抓准时机，抛出了自己的所有神格。
阿波罗紧缩的瞳孔缓缓舒展，世界之中独留下洛明的身影。
他听到一声呼唤，笑了笑。
阿尔洛斯回头，黝黑的瞳仁明亮异常，只手撑开混沌，抓住从世界深处射来的愤怒一箭。
他的发尾还残留着余白，空出的手顺手抹黑。
手中的箭羽不断颤栗，似乎一有空隙就能穿过箭尖所指的神明。
他轻轻折断。
世界的模样彻底在眼前展开。
与此同时，五位原初的视线齐刷刷落到此处。
第73章
阿尔洛斯对这些视线置若罔闻，就在他折断箭羽之际，他的对面已经出现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神明。
神明的肤色近乎透明，轻易就能戳碎，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对面的神明嘴角上调，声调柔和：“接下来，这是你的最后一份记忆，注意查收。”
阿尔洛斯颔首，又摇头：“这就是你所希望看到的？”
神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很遗憾，这的确是我们犯下的罪孽，但不是你。洛明这个名字你可以选择保留，也可以继续遗忘，我很高兴的是，你没有忘记寻回人性。”
祂又看了眼星空巨蛇一眼，说：“波洛斯，他的名字是波洛斯。”
阿尔洛斯扯了扯嘴角：“我的身份真是变化多端。”
两位神明相视一笑又收敛。
阿尔洛斯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面前的神明化作记忆洪流一股脑进入他的脑袋。
过往一切不清晰的谜团在此刻揭开。
就像是做了个极其遥远的梦突然醒来。
阿尔洛斯一瞬间惊了冷汗。
波洛斯扭动颀长的头颅，群星晃荡沉闷作响，颇为担心问：“父神，您怎么样？”
哈迪斯在此刻醒来，他藏身在波洛斯头颅里的一颗星辰中，离阿尔洛斯不远，见他一副痛苦的模样，担忧皱眉。
其实他也有些头疼，刚从梦中获得以往的所有记忆，其中细节还需要仔细敲酌。
阿波罗将记忆交给他的方式不可谓不粗爆，在讲述完故事之后直接把他扔进了阿南刻女神编织的纺线中，如果这不是由阿尔洛斯编织的梦境，阿南刻女神的力量没有直接体现到他身上，他早已被命运的洪流碾碎，更别说获得记忆。
他清楚，也就是阿波罗明白这个道理才敢如此做。
想到这儿，阿尔洛斯已经恢复了过来，他转头说：“哈迪斯，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被突然点名，哈达斯略微挑眉，冷峻的眉眼像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神明。他延续了久远以前的习惯，拇指找寻摩挲了食指上出现的戒指，暖了眉眼：“又或许我们该谈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我亲爱的阿尔洛斯？”
阿尔洛斯惯用的手段在如今都做不了数，他看了眼眉眼越发暖意的冥王，知道这位冥王其实在气头上。
是气阿波罗这个侄子？或者更多的是气他的满嘴谎言？
阿尔洛斯咳嗽几声，诚恳道：“或许冥王殿下愿意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他安抚了下不安分的波洛斯，转而诉说一个事实：“你知道的，我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
哈迪斯闻言更生气了，浑身的低气压恍如实质，他温笑一声，阿尔洛斯迅速补充：“但你们给了我走下去的动力。”
哈迪斯这才好受一点，刻意忽略了“们”这个字眼，真情实意扯了扯嘴角。
但眼下不是互相交流的好时机，五位原初已经等候多时，阿尔洛斯示意哈迪斯暂时离开，“你知道该去哪里的。”
哈迪斯点点头，又不放心看了眼逐渐近身的盖亚：“她……”
盖亚收到哈迪斯警惕的视线，微笑：“我真伤心，哈迪斯，我们才该是一个阵营的才对。”
身旁的塔尔塔洛斯冷冷一瞥盖亚，余光从始至终没有给到哈迪斯身上。
哈迪斯不作口舌之快，在阿尔洛斯的点头下转身消失。
波洛斯不放心阿尔洛斯，扭身将五大原初团团围住，望不到边际的紫色星云层层叠叠铺洒开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将交谈的空间留给他们。
“星空巨蛇，世界毁灭诞生的产物。”盖亚指尖碾碎一颗星辰，几不可闻地挑眉，陷入回忆，“我还记得，阿尔洛斯，上一次的死亡，祂从你与世界的死亡中诞生。”
话头由盖亚挑起，阿尔洛斯不介意顺着她的话语介绍：“那一次的我，是波洛斯，可是被您骗得好惨。”
盖亚捂着嘴轻笑：“我还给你了不是吗？我们五大原初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星空巨蛇的形成在于世界一切归于终焉。
厄瑞波斯最先沉不住气，想到当初他们与阿尔洛斯作对，被拉着与世界同归于尽，不由得胆寒，“瞧你做的好事，宙斯都快要骑到我们原初的脸上了。”
他的话语急烈，有些虚张声势，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尼克斯，又不甘心哼唧两声。
尼克斯睁开眼，掌心蜷着一团纺线，交给阿尔洛斯，回头说：“既然已经发生，那这些便成了既定的命运，我们不该作无意义的争端。”
这是在为他解围。
阿尔洛斯不免好奇了。这位女神一向不愿意参与这场游戏，过往每次出手的立场都不大一样，毕竟他也曾拉着她同归于尽过。
尼克斯感受到阿尔洛斯内心的疑惑，以平稳的嗓音温柔回应：“你为我点缀的夜空很美，让我睡了很久的好觉，我很喜欢。就当做谢礼吧。”
阿尔洛斯点点头，捏着纺线，想起了一件事，“厄洛斯该如何处置？”
这时，在场原初的目光才重新落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厄洛斯身上，他是跟随阿尔洛斯从梦境中回来的，即使命运重新为他以过往的记忆和神息重新拼凑出了神体，他也早已是逝去的神明，是不被世界承认诞生的。
厄洛斯眼神变化了一下，声音委屈又紧张地喊：“阿尔洛斯哥哥，我保证，我不会再犯错了。”他换了个方向，哭泣道：“盖亚姐姐，请您相信我！”
盖亚“哦”了一声：“你和宙斯的那些破事我都知道了，我亲爱的弟弟，你真是好本事，你是真不怕卡俄斯父神降罪于你？”
厄洛斯颤抖了一下，埋低脑袋，“我知道，神王之位对于我来说是妄想，我不该觊觎那个位置。”
“不，你的错误是你的愚蠢。”盖亚冷笑：“你以为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被神王之位接受？那是因为卡俄斯父神早已知道你投向了柯罗诺斯的怀抱。”
事实上，她同样觉得自己是愚蠢的。盖亚深吸一口气，一向以威严强大著称的地母罕见自省，就像是诸神面对原初，身为原初的他们面对更为古老的存在也不免由心里升出一股无力感。厄洛斯从一开始就背弃了他们，她不愿安于现状，就像是丛林中可悲的幼兽，在卡俄斯和柯罗诺斯的手中肆意玩弄。
世界的命运是既定的，底调由伟大的阿南刻编织，柯罗诺斯涂抹色彩，卡俄斯填充内容。
盖亚在第一次面临世界的终焉之时恳求一向敬爱的父神：“我已虚弱不堪，求您拯救这个世界。”
卡俄斯不作应答，仿佛从未存在。
世界毁灭了。
第二次睁开眼，盖亚多了位弟弟，深渊塔尔塔洛斯，那时的盖亚心想，或许这就是父神给予的拯救。
他们共同建设这个世界，只是神明的欲望如深渊，盖亚就像第一次奉献自己创造世界一样，第二次的世界有了更多的活力，同样的，更深的欲望摧毁了这个世界，大地上的神明与地下的神明只顾着发起源源不绝的争端，世界千疮百孔，任凭盖亚修补也无济于事。
地母随着子嗣的诞生无穷虚弱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一个孩子死在她面前，她无声流泪，再次于心底恳求伟大的卡俄斯的拯救。
第三次，世界新诞生了三位原初。
阿南刻以自己为模板捏造了尼克斯代替她观察世界制约深渊，卡俄斯觉得尼克斯的力量过于强大，以她黑夜的本源分化出黑暗之神厄瑞波斯，随即他询问阿南刻：“你所定制的命运是否过分无趣？”
柯罗诺斯于时间中转了一圈回来说：“世界该有爱与欲望平衡。”
卡俄斯沉思片刻，再度创造出了厄洛斯。
阿南刻得到柯罗诺斯的指示，命运的纺线打了个结。
“游戏在此开始。”
五大原初在一次次世界毁灭又诞生中填补世界的空白。而在不知道多少次的重启中，柯罗诺斯抓来了一个陌生的灵魂，“我寻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卡俄斯感应了一下，“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阿南刻早已沉睡，世界的发展进入正轨，重复上演着同一个剧本，他们已经厌倦。
这是一个充满未知变数的灵魂，柯罗诺斯顽笑道：“我觉得，他能带给我们惊喜。”
卡俄斯沉默了很久，“我并不需要这个惊喜。”
强大古老的神明喜欢创造未知，但他并不愿意令自己陷入未知。
“你太胆小了，卡俄斯。”柯罗诺斯轻抚灵魂，灵魂深处的记忆令他新奇，心底催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这个陌生的灵魂能够杀死他们。
那将是一项极尽伟大的事情，伟大到足以刻进命运与时间，就像他们玩弄世界一样，他们也会陷入困苦的境地，光是这种想法，就足以让柯罗诺斯决心留下灵魂。
卡俄斯的意志不容更改，柯罗诺斯语气轻松：“卡俄斯，真的不试试看吗？一成不变的游戏实在无趣。”
混沌一阵翻涌，就像是呼吸一样，推送气息的那一瞬间，混沌凝出了祂的模样。卡俄斯眸光停顿，从时间与空间中截下柯罗诺斯的身影，他们很少以这副姿态见面，只因他们无处不在。
柯罗诺斯见机踉跄一步，跨越至世界中，卡俄斯紧随其后。
此时大地的耳目告诉盖亚，伟大的神祇降临世界。
盖亚敛去疲惫的面容，恭敬又完美地挤出一丝笑意，她姣好的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伟大的卡俄斯，我的父神，您所来是为何事？”
柯罗诺斯在进入世界的瞬间没了踪迹，任凭卡俄斯翻遍过去未来所有的命运都找寻不到。
心烦意乱下，他对于这位由他一手创造的大女儿迁怒起来，“都是你的无用！”
盖亚笑容一僵，难过低下头颅，她跌坐在地，金色的发尾铺在身后大地上，“无用吗？”
她喃喃自语：“父神，我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卡俄斯一抬眼，给予失落的地母一丝目光，“繁衍，这是你唯一的使命。”
他停顿片刻，转而以微妙的口吻，无情讲述，“盖亚，世界之中闯入了扰乱命运的不从之神，我需要你找到他，并杀死他。”
杀死他。
盖亚重复了一遍。
“杀死他。”
盖亚的目光逐渐冷凝，往昔历历在目，温柔姣美的脸布满寒霜，她就像是重复，又说了一遍：“杀死他。”
厄洛斯心口一紧，浑身仿佛置于塔尔塔洛斯深渊中，危险的气息降临在头顶。尼克斯和厄瑞波斯不再阻拦，亲眼见证盖亚处决了厄洛斯的神息。
他的神体被打散，神息被盖亚收拢掌中捏碎，仅仅如此还是不够。
阿尔洛斯贴心的将手中纺线展开，一根纺线消失，并且连接着厄洛斯所有命运的痕迹彻底消失。
“接下来，我们可以谈谈对抗宙斯的事项了。”
阿尔洛斯轻快说道。
第74章
这是他所犯下的罪孽。
从被柯罗诺斯唤醒开始，他都重复着同一个错误。
他早已被赋予原初的本质，无论怎么做他都是那第六位原初。而在一次次的重启中，他开始抛却了人性，转而成为更加完美的神明。
这显然不是柯罗诺斯愿意看到的结局，于是他有了最后一次的机会。
他杀了所有世界中的自己。
盖亚还在侃侃而谈，低头看了眼沉思之中的阿尔洛斯，转移话锋：“谁又会知道柯罗诺斯真的把主意打在那没用的宙斯身上呢？”
尼克斯不太赞成：“宙斯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可好太多了。”
这称不上夸赞，厄瑞波斯补充道：“那我们是该肯定他的隐忍和自大？”
要论起自大，初代神王乌拉诺斯很有话语权。最为了解乌拉诺斯的自然是盖亚，曾经的曾经她的确深爱过这个孩子。
厄瑞波斯想到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打了个寒颤。盖亚真是越来越疯狂了。
如今他们几个原初能够放下对彼此的猜忌重聚，有大半的功劳都归结于乌拉诺斯。
和厄洛斯一样，乌拉诺斯的神息和命运被阿尔洛斯从梦境中带出，只是很明显，阿尔洛斯并不打算交出来。
盖亚在梦境中与阿尔洛斯交集最多，对他的感官很复杂。
阿南刻编织的命运可以轻易打捞起他们的神息，根据某个时间点的他们复制出同格不同位的原初。
盖亚那天将阿尔洛斯惩罚进入混沌沉睡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阿尔洛斯即将醒来时才知道。
她成了柯罗诺斯手中最顺手的工具，替阿尔洛斯保驾护航找寻他丢失的记忆。
这场游戏里，阿尔洛斯是被柯罗诺斯钦定的玩家，而她是愿望最强烈，强烈到甘愿入局被利用的玩家。
“上个世界早在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之前，我将记忆分成三份，其中一份指引我降临这个世界。”阿尔洛斯忽然出声：“我完成了曾经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收取藏在时间过去的力量，阿南刻女神与柯罗诺斯达成了合作，将命运绕过我本身，不被卡俄斯发现。”
这算是这位星神的秘密了，尼克斯笑吟吟看了他一眼，惹得阿尔洛斯频频侧眸。
他算是坦诚公布，但也只说了一部分。
盖亚心知肚明，再次切入正题：“宙斯收取了克洛诺斯以及乌拉诺斯的力量。”
克洛诺斯不难解释，他本身就是柯罗诺斯的一个化身。至于乌拉诺斯，厄瑞波斯在背后凉凉说道：“我记得乌拉诺斯是直接被盖亚带入深渊的，他不应该活着。”
一句话触及到了三位原初。
塔尔塔洛斯早已和盖亚合作，他们所做的事情即使看不到，厄瑞波斯不难猜测，他们在做些忤逆顶头三位古老神明的杰作。
阿尔洛斯作为柯罗诺斯的棋子，命运独立于众神之外，又有着阿南刻女神的默许，众神的命运被玩弄得一团糟。
乌拉诺斯早已被柯罗诺斯救下，目前来看，他的神息和命运都在阿尔洛斯手中。
那一团纺线尼克斯给得可真是时候。
不过，盖亚转念一想，也只有阿尔洛斯的醒来，他们才能有所动作。
柯罗诺斯与卡俄斯产生了理念上的分歧，致使卡俄斯腾不出更多的手来收拾阿尔洛斯。
甚至为了针对他，在卡俄斯权衡利弊后的默许下，柯罗诺斯不久前赠送给了宙斯前两任神王的力量。此时的宙斯前所未有的强大，如果说之前的盖亚还有杀死阿尔洛斯的想法，那现在的宙斯有的只是见到阿尔洛斯就将他碎尸万段的心。
盖亚忍不住嗤笑：“他可是想起了全部，想起了曾经你是怎么愚弄他的。”
“那可真不是个好消息。”阿尔洛斯一向对宙斯没什么好感，以往的世界中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坑惨了他，只是作为命定的神王，宙斯没有那么容易死亡。
“现在的世界已经不再由我们原初掌控。柯罗诺斯制订了新的游戏规则。其中第一条，原初之间不得出手，这是久远前柯罗诺斯为了保护你被我们所杀定下的。”盖亚将旧事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在乎他们目前属于半个同盟关系。
“第二条，基于第一条，原初之下众神下沉，以人间为棋盘，决胜出最终的神王。”
“宙斯目前高居于奥林匹斯山，他遍布人间的子嗣替他征战。波塞冬找到了我，他目前与我结为同盟，我将彭透斯原本的神格交给了他，我允诺他原初之位。”
“冥界暂时没有参战，不过我想，哈迪斯不会错过这场盛会。”尼克斯在这时补充，她秉持着置身事外的想法，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你们的成功与否与我无关，我只是单纯不想宙斯过得太舒服而已。”
“三千梦神你可以随意指挥，我想你在梦境中已经很熟悉他们了。”
阿尔洛斯咳嗽一声，掩饰尴尬。
尼克斯被他逗笑，“不过，他们是否还听从你的命令我就不得而知了。”
盖亚怪笑一声：“怎么会？这可是最尊贵的冥后殿下。”
阿尔洛斯更加无言以对了。哈迪斯的感情被他一同算计了进去，久远之前的他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蔑视众生，一切可以被他利用的事物都利用地干净。
“哦对了，还有阿波罗。”一直当隐形神的塔尔塔洛斯开了尊口：“他可是为了你冒着被命运泯灭的危险帮助你。”
杀死宙斯最有效的办法是将“神王被弑”的概念性凝聚成唯一，阿波罗透过他的梦境与命运勾连的空隙以自身为代价在将要成功之时被他阻止。
阿波罗成为神王，他杀死阿波罗，交由阿南刻女神判定，这便会成为既定的命运。
杀死阿波罗吗？
阿尔洛斯恍惚想起，他的确这么干过，他与盖亚没有任何区别。
作为神明，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作为洛明，他想保留这个姓名，他逐渐回笼的人性不忍让一位时刻为他着想的神明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一旦命运被判定，宙斯被他抹去痕迹，阿波罗将永远被他所伤，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极其痛苦的。
他不愿此事发生，于是他手捧着乌拉诺斯的神息与命运，在盖亚和塔尔塔洛斯无声的首肯下，强势高调地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世界。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重新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一位男神。”盖亚加重语气：“一位敌人。”
塔尔塔洛斯冷凝的嗓音响起：“他在对彭透斯的事情耿耿于怀。”
盖亚闭了闭眼，“你知道的，塔洛，你知道我不想变成这样的。”
这样的丑陋不堪。
作为神明，谁敢保证自己不是罪孽深重？
第75章
罪孽深重的神明重现在世人面前。
奥林匹斯山上站着如今少数还坚持在宙斯身侧的众神。他们表情难辨，在云端垂下的阴影里，注视星神的靠近。
宙斯被供卫高处，坐了很久，直到阿尔洛斯一步步降落自己的身体，最终在不算很远的距离中，他凝望着神王威严的侧脸。
晦涩不变的情感如风暴聚集在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眶中，雷霆暴雨在咆哮，想要冲出吞没眼前的神明。
两旁分别站着不同的神明，十二主神走了大半。白臂的赫拉眯了眯眼，随即漂亮的眼型微微睁大，做出适当的惊讶的表情，在其一侧的阿瑞斯暴戾异常，在阿尔洛斯出现的那一刻全身紧绷，腰间的剑柄摁捺手中，仿佛只要神王的一声令下他就会将剑尖对准敌人。
“你回来了。”宙斯率先开口。
附近的神明窃窃私语，熟悉的比如赫尔墨斯，他是神王坚定的使者，正偷偷打量他；其余的大都是些不认识的神明，毕竟在奥林匹斯山的时间说得上很短，除开以前经常接触的星神一系，很多无关的神明他并没有接触的打算。
宙斯可以指挥的神明已经很少了，自从提丰之乱后，神明伤亡惨重，神明不死已成为谎言，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会死的。
即使从柯罗诺斯手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宙斯获得了更强大的能力，而面对盖亚与塔尔塔洛斯倾心制造的提丰，他依旧无法拿对方怎么样。
现在的世界局势混乱。柯罗诺斯降下新的规则，宙斯被迫成为原初，无法亲自参与众神之间的争斗。
世界需要裁决出真正的神王，在人间的这场棋盘中，将会有最强大的一位神明出现向宙斯发起挑战，战胜他并加冕成王。
想要赢吗？
柯罗诺斯说：“你自以为是发现了神王的秘密，简直和盖亚一样愚蠢，哦，不，她比你聪明许多，她选择了阿尔洛斯。想要机会吗？阿尔洛斯会给你这个机会。”
宙斯双臂撑着王座的扶手，捏紧手腕，向特地而来的阿尔洛斯解释眼前的局面，“我生了群很好的孩子。阿波罗与雅典娜为首在人间向奥林匹斯山宣告为敌，我的好哥哥波塞冬不再隐藏自己的野心，拒绝我发布的命令，海洋不愿服奥林匹斯山的统治。”
“每天都有神明陨落。普罗米修斯联手雅典娜创造了更加强大的人类，他们叛逆地在我脚下伫立起围攻我的高塔。阿尔洛斯，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是吗？”
被指责的阿尔洛斯歪了歪头，余光透过奥林匹斯山的晨雾，垂至人间。大地上亮起光线，仔细看，似乎是战火的烽烟。他没有回答宙斯的问题，心里在来时就已经确切了答案。他拿出乌拉诺斯的神息和命运凝聚的神格，飘至宙斯面前。
宙斯大笑起来，胸腔随着剧烈的动作起伏，他用力狠狠抓住神格端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需要个公平的舞台，不是吗？”
话音刚落下，众神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阿尔洛斯已经不见了。
而作为众神焦点的阿尔洛斯转瞬去往了冥界，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他轻松跨越了叹息之河，逆着河流向上，进入爱丽舍乐园。
乐园不同于外界的暗沉，阿尔洛斯刚一进入眼前便明亮起来。他在这里闻到了许多熟悉的气息。
唇线忍不住绷紧，又愉悦勾了起来。
正在与妹妹阿斯忒里亚闲聊的勒托身形一僵，她颤抖了手指，不可置信地指向那不太熟悉的神影，“你是……”，硕大的泪珠猛地从眼眶夺出，她不敢置信捂住嘴：“阿尔洛斯！”
阿斯忒里亚听到声音迅速抬头，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阿尔洛斯，小阿尔洛斯，你回来了！”
她们的惊喜溢于言表，对至亲归来感到由衷的高兴。她们将阿尔洛斯围起来，生怕他再次消失在眼前，“我和阿斯忒里亚听说了，你被盖亚女神关在了混沌外……”
勒托语气哽咽，她想说些什么，比如指责盖亚女神的残忍？担心阿尔洛斯的身体，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她不是个合格的母神，她似乎没有过问的资格。
阿尔洛斯对于这亲切的问候有些陌生，看出了勒托和阿斯忒里亚的紧张，轻声安慰：“不要担心。母神，阿斯忒里亚阿姨，我很好。”
他习惯于游离在众神之外，并不排斥这些关怀，只是需要些时间消化。
他心里想着，确认了一番勒托和阿斯忒里亚平安无事，她们只是暂居在爱丽舍乐园，是哈迪斯前段时间让她们住进来避难的，外面的战争波及到神明，她们并不打算参加。
勒托感叹一声，疑似听到了什么传言，不确定性看了眼阿尔洛斯，“哈迪斯是个很好的神明，我之前也许对他有些误解。”
阿尔洛斯沉默了，“他……很好？”
勒托犹疑点了几下头：“阿尔洛斯，你成为冥后，他有为难你吗？”
那倒没有。
阿尔洛斯摸了一下鼻子摇头，下一刻，他的手被抓住。勒托放心托付般再次感叹一声：“那就好。”
阿尔洛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在他们一家子相聚的时候，爱丽舍乐园里的宁芙们安静侯在一旁。
其中一位有些眼熟，他观察一会试探喊了一声：“阿蕾娜？”
那位宁芙迅速抬头，瞪大了圆亮的瞳：“冥后殿下认识我？”
她说着就要起身，然而蹲得久了，以往熟练的姿势显得笨拙，双足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忍不住晃了一下，踉踉跄跄就要倒下。
阿尔洛斯迅速抓住她的手臂，等她稳住身体，阿蕾娜红了脸，忙声道歉：“对不起，冥后殿下。”
没有得到回应，又说了几句后，阿蕾娜悄悄抬头，只见这位黑发黑眸的神明正若有所思盯着她的手腕——那里悬挂着一枚硬币，是她从诞生时就有的。
“你们在做什么？”两道声音同时发出。
阿波罗一脸不爽，目光死死盯着令他心情糟糕的罪魁祸首。他刚从战场中得到阿尔洛斯回归的消息，隐忍百年的感情迫使他放下一切事物就朝着爱丽舍乐园奔赴而来。
他的战甲上还挂着金色的血液，分不清是哪位神明的，抑或者他自己的也有些。
太阳神的光华从伤口处泄露，勒托一脸担忧：“阿波罗，你受伤了。”
“我没事的，母神。”阿波罗变脸，温柔的表情，“只是小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哈迪斯鼻腔挤出一声冷哼：“海怪的毒液，你去招惹波塞冬了？”
阿波罗一向看哈迪斯不爽，如今也不装了，“我可不像冥王殿下强大，光是宙斯在人间的子女就让我焦头烂额，海洋那边我又怎么招惹得起？”
哈迪斯抬眉，无视他忤逆的话语，视线落到阿尔洛斯的手上：“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阿尔洛斯笑了起来，松开手，叮嘱阿蕾娜，“下次小心点。”
阿波罗更不爽了，嫉妒之情就快要冲昏头脑。他沉默一会，扭过头去。
阿尔洛斯有办法拿捏他，加深笑容，快要忍不住出声，“把你的手给我，阿波罗。”
阿波罗耳尖一动，听话将自己的双手埋进他的手心。带着凉意的体温顿时由手背流窜至心口，就像饮了蜜糖甜涩的心绪回到四肢百骸。阿波罗一动不动，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挤出一丝笑意。
他的笑意看上去既甜蜜又傻气，哈迪斯瞥了一眼就闭上。
只不过在感受到熟悉的神息后，他又不可控制地抬起一丝眼缝。
虚幻的泡沫升起，阿尔洛斯揶揄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阿波罗，你有愈疗的神职。”
阿波罗心虚回应：“很痛——”
“嗤。”哈迪斯在一旁吩咐随侍的宁芙们，“将勒托女神和阿斯忒里亚女神带去真理之园，冥后要给太阳神疗伤，不便打扰。”
勒托和阿斯忒里亚面面相觑，注意到冥王的心情并不好，有些担忧看了眼这诡异的氛围。
哈迪斯挤出一丝笑容；“请去吧。”
两位女神点点头，觉得在这起不到什么作用，逃命似地走远了。
好不容易摆出笑容的冥王脸一僵，越发愤懑了起来。
泡沫快要挤满爱丽舍乐园，哈迪斯觉得自己将阿波罗带来就是个错误，明明是他花费大力气建造的圣地。
“哈迪斯，我有话和阿波罗说，你也先离开吧。”
哈迪斯在原地纹丝不动。阿尔洛斯奇怪看了他一眼，随即明白了，开始沉默。
“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哈迪斯后退一步说：“有什么麻烦的话直接来冥王殿找我。”
“……”
哈迪斯转身，冥王殿内浮壁上的火光骤然亮起，一幅幅色彩鲜艳的油画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其中一张阿尔洛斯的脸照亮不清，视线好像模糊。
他想起阿尔洛斯消失在混沌后，他闯进塔尔塔洛斯的深渊救下勒托，尼克斯女神送他进入梦境的那一刻，柯罗诺斯嘲笑道：“厄洛斯神格的归宿应该是你。”
第76章
烛火一根根亮起。
从幽光闪烁的窗口望去，石质的简陋神殿外是无垠星夜。阿波罗抚摸墙壁凹槽，里面盛了些清水，说简陋实在是太抬举了。这更像是雨后留下的水迹。
他稍一抬头就望到了头顶的弯月，朦胧柔和的月光与阿尔忒弥斯的神息相近，只是很显然，她并不在这。
阿尔洛斯的梦境中只有他们彼此。
阿波罗像是偷取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哼哼笑出了声。他侧眼看着点燃烛火后坐到他一边的阿尔洛斯，肩靠着肩，距离近到不可思议。
“你还记得这里么？”阿尔洛斯忽然问。
阿波罗只得环顾四周，遍地横贯的石柱，上面镌刻着曾经的辉煌。石缝下勉强开着破土而出的嫩芽，更深的地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战甲下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没来由的记忆再次出现了：金发明眸的神明在这里遇到了属于他的珍宝；他有些慌张地亲吻怀中神明的脸颊；他拿着一道神谕死在了这里。
阿波罗深吸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回忆，眼眶凝炼泪意，答道：“梦神的故所，梦乡阿尔洛斯。”
“这是他当时取自未来的名。”阿尔洛斯敛眸微笑，“他用谎言为太阳神编织了一个梦，他欺骗他成为神王，他们经常在这里约会。阿波罗，剩下的这些蜡烛由你去点燃。”
一颗泡沫被推至阿波罗手中，握住的那瞬间，他眼前的视野变了——早已被阿尔洛斯点燃的三根蜡烛分别化作了三个物件：金色桂冠、银灰戒指、蛇头权杖。
他慢吞吞走到第四根蜡烛前，炽热光华自掌心溢出，伸手抹去，他获得了新的记忆：衣衫褴褛的梦神被束缚了手脚，威严的宙斯以冰冷的神王权杖顶端抵着他的额头，神明金色的血液流淌，腹部血肉正被凶恶的雄鹰啄食，他的意志越来越模糊，他对上了阿波罗痛苦的眼。
“你想改变这个结局，于是你作出了预言，你干预了命运。”阿尔洛斯语气深沉悠远，宛如在讲述一个故事：“你想起了梦神曾经说过，如果他遇到了麻烦，记得走进梦乡，毁掉你手中的神格。”
阿波罗低头，蜡烛与泡沫合二为一，模拟出了神王位格。他惊讶了一瞬，身后的阿尔洛斯适时说：“神王位格的秘密是最大的玩笑。卡俄斯之所以找不到柯罗诺斯，不是因为他藏身在了时间中，他是一切因，即使追溯到时间的源头，卡俄斯也根本不可能找到他，而他就在这个世界，在神王位格中。阿南刻定下了神王命运的更迭，掌管爱欲的厄洛斯听信谎言，帮助柯罗诺斯化身克洛诺斯自盖亚的腹中诞生。”
阿波罗明白了一些问题，但还是不解，“柯罗诺斯为什么要化身克洛诺斯？”
“仁慈。因为仁慈。”阿尔洛斯低笑：“阿南刻制定的原本命运中，克洛诺斯与瑞□□投意合，他将是仁慈的神王，带领诸神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柯罗诺斯的逃窜并非是害怕卡俄斯，他只是觉得无趣，仅仅因为无趣，所以他玩弄所有神明。克洛诺斯变成暴戾的王者，他喜怒无常，经常给诸神乃至人间降下惩罚，他吞噬他最心爱的瑞亚的孩子，直到宙斯的出生，他像是看待合格的玩具，顺从瑞亚紧张的心绪吞下冷硬的石块。
也就是从那时，柯罗诺斯开始给他制定无数种身份，躲藏在神王位格中静待命运的发展。阿南刻并不在乎卡俄斯和柯罗诺斯之间的分歧，祂更像是一尊真正的神，置身事外无动于衷，尼克斯的性格更像祂多些。
而卡俄斯反应了过来。他最小的孩子厄洛斯投靠了柯罗诺斯，原本因他而始的神王位格被卡俄斯亲手抹去，他要让他受尽惩罚，每一个世界都不能得到神王之位的承认，让他永远循环下去。
三位至高神明拟定的神王位格共有三枚，属于卡俄斯的被其亲手抹去，属于阿南刻的被柯罗诺斯早已拿走。
“你当时毁掉的是阿南刻手中的神王位格。”
阿波罗此时终于明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进入了阿南刻的视线。”
阿尔洛斯叹了口气：“点燃第六根吧。”
记忆纷沓而至。
阿波罗熟练闭眼，回忆往事。
阿南刻于命运中的某一端看了他一眼，仅那一眼，便让阿波罗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那是真正的死亡，从根源上被抹去的窒息感缠绕了他所有感官，是比寂灭更加恐怖的气息。
柯罗诺斯出手救下他，不满阿南刻的刁难，“他是无辜的，不是吗？”
阿南刻似笑非笑看他，“柯罗诺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最好安分点。”
柯罗诺斯笑了笑：“你一向不理会这些，你也有了兴趣。”
“我只是不喜欢被打扰。”阿南刻不再看阿波罗，“你闹得太过了，我在睡梦中总是被变动不断的命运吵醒。”
“那你何不加入这场游戏？”
“……”
阿波罗最后清醒，窒息感历历在目，他猛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手中第六根蜡烛的形状——命运王冠。
“这原本是属于你的。”阿尔洛斯对于这个王冠称得上十分熟悉，这是从阿波罗身上盗取，或者说，是阿波罗早在上个世界就托付给他的东西。
王冠确实给他提供了很大的助力，只因王冠的源头是命运阿南刻的馈赠。
是祂加入这场游戏的赠品。
“还有最后一根蜡烛。”
阿波罗与阿尔洛斯四目相对，记忆的填充让他的大脑此时有时迟钝，只是在接触到阿尔洛斯熟悉的眼神之后，他的内心是永无止境的火热。
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他深爱着眼前的男神。
不知何时，阿尔洛斯的手覆上阿波罗的手背，“最后一根蜡烛，如果你现在点燃，你会失去争夺神王的资格。”
以及，你会回想起，被我杀死的真相。
“爱情蒙蔽你的判断力，日复一日让你陷入思念之苦。”阿尔洛斯说着，拾起供台上的金色桂冠，“逝去的已经逝去，回忆之所以被称作回忆就是在于它的短暂，无法重现。”
阿波罗轻微矮下身体，方便阿尔洛斯替他戴上。阿尔洛斯犹豫片刻，在阿波罗用脑袋拱他手腕的无声催促下，金色桂冠迟疑落在了太阳神的头顶，“即使场景重现，你也再找不到当初的那份感动了，阿波罗。”
“我并不赞同，我还是很感动，阿尔洛斯。”阿波罗眼神炽热认真，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即使我的双眼被命运蒙蔽，我的心脏被你洞穿，我对你的爱意就像永不熄灭的火焰。你知道的，只有你，我甘愿做永不后悔的蠢事。”
阿尔洛斯抿了抿唇，轻声吐露心声：“愚蠢。”
阿波罗笑了，拿起银灰戒指，“替我戴上吗？”
这次阿尔洛斯动作轻快许多，转动戒指一步步扣在阿波罗的无名指上。他目光定了定，落到蛇头权杖上，“道路与指引，这是我最后能给予你的帮助。”
“足够了。”阿波罗盯着他的脸，抬手亲吻戒指，就像是在亲吻眼前的神明，“我知道，此时的你对我谈不上爱意，你想弥补我。”
阿尔洛斯欲言又止。
“可是，洛明。”阿波罗上前将他温柔地拥入怀中，“这次的命运，是我选择的。”
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阿尔洛斯本能地紧绷身体，转而接受了这个拥抱。
第77章
梦境与现实交汇。
阿尔洛斯从阿波罗的怀中抽身，爱丽舍乐园永远明亮的光线驱散了黑夜笼罩的幕布。
挑首真理之园的方向。
群鸟扑簌翅膀，于位处最高的神像头顶向四周飞去。四下归于丛林。
修普诺斯从宁芙去时的路径走来，他欠身，“冥后殿下，三千梦神托我来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阿尔洛斯抬手，示意他继续。
“他们是否能自由生活在这片世界。”
阿尔洛斯心念一动，有了判断，“尼克斯女神将她的子女全权托付给我，我不会限制他们的自由。”
修普诺斯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感谢冥后殿下的理解。我的那群弟弟妹妹实在是顽劣，他们并不待见我，只因我的神权能够约束他们，使他们集体沉睡于黑暗之乡。”
三千梦神的能力迥异强大，是尼克斯女神陷入沉睡做梦时无意间诞下的神明。她一向怕麻烦，放任这群子女不是事，干脆将他们困于黑暗之乡，她给了睡神修普诺斯制约他们的神能，也赋予死神塔纳托斯制裁他们的利刃。
而睡神和死神投靠了冥王，三千梦神一旦出世，天然是冥王阵营。
不过他们毕竟诞生于尼克斯的梦，不像睡神和死神被尼克斯赋予具体的神职，一旦离开黑暗之乡，神力无法补充，他们的神体会因此消失，重新回归于黑暗之乡陪伴母神沉睡，等待下一次苏醒的机会。
阿尔洛斯许诺他们自由，他展开自己的权柄，梦神的梦境环聚成一颗巨大的泡沫，“你将这个交给哈迪斯。”
修普诺斯愣了一下，眼帘下眼珠乱动，视线在泡沫上转了一圈，苦笑：“我想，冥王殿下更希望是您亲自送给他。”
阿波罗肉眼可见地不乐意了，手搭在阿尔洛斯肩头，“冥王殿下是缺少仆役吗，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阿尔洛斯去做。”
这语气阴阳怪气，修普诺斯沉默片刻：“是我的失言。”
阿尔洛斯拍了拍肩上的手，不介意：“我正好还有事找哈迪斯，那就由我送去吧。”
阿波罗幽怨侧眸，阿尔洛斯轻笑一声：“母神和阿斯忒里亚很担心你，你去与她们说说话，你们应该也很久没有见面了。”
这是在支走他。
阿波罗还是体贴答应了下来；“我在人间等你。”
阿尔洛斯点头。
柯罗诺斯钦定的棋子可不能脱离棋局太久。
他们分开两路，阿波罗揪紧权杖，低头向修普诺斯背后走远。
而修普诺斯则是带着答案去回复三千梦神。
穿过熟悉的甬道，冥王的宫殿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多了许多壁画。宝石涂抹成的颜料刻画一张张面孔，与掠过它们的神明如出一辙。
阿尔洛斯目不斜视，在一扇大门前驻足。大门半开，轻易可以看见正对面的桌案，懒散的冥王长发披散，苍白的两根手指夹着画笔，看上去在涂画着什么。
阿尔洛斯看不清他的表情，正在作画的神明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四周很安静。阿尔洛斯很少迁就神明，眼前的哈迪斯算其中一位，他主动提起话头：“赫卡忒女神将于不久后诞生，这是可以容纳三千梦神的梦境。”
原本打算交给修普诺斯的泡沫化作新的权柄附着于冥后位格之上共享至冥王位格中。
哈迪斯捏着画笔的手一顿，像是嘲讽：“你现在愿意相信我了？”
阿尔洛斯面对指控的语气，颇有耐心回答：“你知道的，我之前所做的事不全是为了我自己，我容不下任何闪失。”
“为了阿波罗。”哈迪斯肯定的语气，“为了他，你将众神一同拽进了深渊，柯罗诺斯说的没错，你罪孽深重。”
冷脸冥王攒了一肚子的怒火，不，与其说是怒火，这更像是超出他预感的不被承认的感情。
阿尔洛斯刚想解释，谁知哈迪斯话锋一转：“而我愿意承担你的罪孽。阿尔洛斯，这不是你的错，是我。”
哈迪斯放下画笔，抬起头，黑沉的瞳一阵紧缩，迅速流下了眼泪，“是我的自大，是我深根于灵魂沉处的恶劣神性，是我沉溺于人性带来的欢愉。我永远不会爱你。”
他的尾音颤抖，再确认一遍：“我不会爱你。”
阿尔洛斯从未看到过冥王哭泣，或许众神也不会想到一向感情淡漠的冥王居然会有如此悲伤的时候。
他目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冥王的话，该做些什么可以让哈迪斯的内心好受一点。
一时之间，在这所宽敞的空间里，神态各异的壁画下，只余下哈迪斯的悲音久久不散。
阿尔洛斯闭了闭眼，承诺的话语就像谎言，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再允诺哈迪斯任何无望的未来。
从哈迪斯即使没有恢复记忆进入梦境寻找他的那一刻，从哈迪斯将自己的心交给阿尔洛斯一览无余审视的那瞬间。
哈迪斯失去了争夺神王之位的资格。
他应是不甘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神明的。
就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下一刻，哈迪斯倏然安静下来。他整理好心绪，重新恢复了表情，“如果阿波罗失败了，你不用顾及我。”
阿尔洛斯知道，哈迪斯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他冷哼一声说：“波塞冬那边我会想办法，盖亚与他的结盟并非牢不可破，至少在阿波罗展露新的可能时，盖亚看在你的面子上一定会彻底倒向你的阵营。”
这是最坏的打算。
当然，他们目前的胜算很大。
世界外有星空巨蛇盯梢，世界中除开宙斯一系，大家基本算是同盟。
只是不知道柯罗诺斯的具体想法是什么。
阿尔洛斯总觉得以柯罗诺斯的性格，他不会将游戏定成唯一性。
他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最后机会，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阿尔洛斯眨了眨眼，陷入沉思。他所有的一切都源自柯罗诺斯，他就像是个玩家被柯罗诺斯安排在一个个相同的副本中，游戏的走向大相庭径，世界的每一次诞生与毁灭都在他的灵魂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对了，烙印。
阿尔洛斯灵光一闪，那是近在咫尺的东西：诞生与毁灭，轮回。
紧接着，阿尔洛斯又想到了这底下蕴含的一些东西，惊了一身冷汗。
哈迪斯关心道：“怎么了？”
“没。”阿尔洛斯摇头，压下心中的怀疑，往往事情的真相就在最简单的小事中。
对于混沌中三位无所不能的至高存在，能让他们产生兴趣的或许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初次降临这个世界的想法是什么呢？
——死亡。
柯罗诺斯疯狂到想要一位神明出现给予他死亡，卡俄斯做不到，阿南刻做不到，他本身做不到。
阿尔洛斯此时觉得拥有这个答案的自己更加疯狂。
他能轻易凝聚轮回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的知识，而在于他已经历经了数不清的轮回，这道法则的最终成果是为柯罗诺斯准备的。
由无数个死亡的洛明留下的最本质的法则就是轮回。
那该怎么给予柯罗诺斯死亡？
阿尔洛斯一顿，忽然拿出尼克斯交给他的纺线。自乌拉诺斯的神息和命运送给宙斯后，纺线又短了一截。
哈迪斯注意到了这一团纺线，灰白线条交织，命运的纹理流转纠缠。第一眼，他便感受到了这看似平常的纺线究竟有多么恐怖。
阿尔洛斯蠢蠢欲动，有些想拆开：“你说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阿尔洛斯目光坚定。哈迪斯伸手：“让我来。”
“这可是很危险的东西。”阿尔洛斯没有答应，“尼克斯女神居然也不给个使用说明。”
“那你为何收下它？”
“嗯……尼克斯女神给得过于顺手，我接得也很顺手。”阿尔洛斯声音一低：“毕竟我回来的时候，可是在阿南刻女神的命运中扔了很多孝敬祂的神格。”
里面可是有着当初被阿波罗毁掉的属于阿南刻的神王位格，阿南刻回赠他纺线看似很合理。
如果女神还是不高兴，他可以再次深入梦境修补命运。
哈迪斯明显不信：“我很清楚你，阿尔洛斯，你看似胆大妄为，实际上却过分地小心。”
“在冥王眼中，我竟是这样的形象。”阿尔洛斯叹了口气，看了眼哈迪斯眼底的泪痕，将纺线放置他手心：“你来吧。”
“不怕我遇到危险？”
“嗯，不怕。”阿尔洛斯拍拍手：“伟大的冥王连死亡都视作无聊的把戏，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令冥王恐惧的？”
哈迪斯默然瞥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犹豫拆开纺线团。
两位神明默契低垂脑袋，直看了很久，阿尔洛斯指着其中一条线说：“别动。”
哈迪斯捧着的双手一僵。
阿尔洛斯的指尖拨弄命运的纹理，时不时触碰到他柔软的掌心，酥痒的麻意让他手腕一低。
“除去已经消失的厄洛斯和乌拉诺斯的命运，这些线全是无主的命运。不对，不是无主，是我无法看清。”阿尔洛斯抬头，想要尝试某种可能，这次是真的有危险了。
哈迪斯不禁失神，又迅速明白了阿尔洛斯的意图：“尝试一下吧。”
他唤来修普诺斯守卫在门口，没想到三千梦神也紧随其后。
空荡的冥王殿自进来的甬道开始迅速站满了冥神。
“……”
哈迪斯几不可查地蹙眉，阿尔洛斯在其身边说：“来都来了。”
那就一起守吧。
哈迪斯颔首，表情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冷硬。
修普诺斯习惯性清清嗓子：“安静。”
正互相交谈，打算向冥王冥后问好的三千梦神们一同噤声。
紧接着，他们惊呼一声，发现了好像会被灭口的一幕：二哥塔纳托斯的神息从冥王显现的轮回法则中冒出，他先是向冥王点头，又面无表情扫向他们。
三千梦神再次低头噤声。
阿尔洛斯抬手点向命运，牵引进轮回法则并按照他的意志运转。代表天、冥、海本土三大神系的神息出现在最顶端，最下方有一扇并不完善的门户，掠过门户后方，死神的神息发动，巨大的镰刀降临至爱丽舍乐园，冥界的灵魂顿时被牵引。
躲藏在冥界深处疗伤的提丰不安地从洞口探出几颗龙首，地母的声音轻响：“不要看。提丰。”
提丰闻言收回龙首闭眼，很快，洞内回荡起它的呼噜声。
冥界的动静隐瞒不了宙斯的耳目，他刚吸收完乌拉诺斯的神息，越发威严的雷霆之目酝酿着恐怖风暴。
奥林匹斯山的天空电闪雷鸣，宙斯的意志随着电光刺向大地，山石崩裂，刺鼻的火舌冲天，烧死了附近躲避战乱的人类。
“收敛点，宙斯，太残忍了。”柯罗诺斯的声音无处不在，“这些可怜的人类快被你消灭干净了。”
“比起您，我的手段可称不上残忍。”宙斯冷峻的五官皱成可怖的模样，“这世上，谁又能比过您的残忍呢？！”
也许吧。
柯罗诺斯闷笑出声。
阿南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送了他一份大礼。
纺线牵引进轮回，死神塔纳托斯盯准目标，再次挥舞镰刀，可怖的光影一闪而逝，迸发出巨大的声响。
命运的伟力吸纳冥界的灵魂，一段段纹理显示出这些灵魂生前的人生。
似是永恒又仿佛刹那，塔纳托斯接二连三挥舞镰刀，冥界的灵魂荡然一空。轮回的门户背后，阿尔洛斯逆着漂浮的人流，眼角流下血泪。
“阿尔洛斯，别再看了！”哈迪斯声音急切。
阿尔洛斯置若罔闻，始终盯着纺线编织的命运，就好像是某个临界点，这些如洪流般的微小命运陡然一顿，就像胀大的气球一样爆发出来。
阿尔洛斯浑身被包裹，哈迪斯嚯地动身，就在牵住阿尔洛斯的手腕之际，他也跟着被卷了进去。
第78章
晦涩杂乱的光像触手扭曲蜿蜒，阿尔洛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紧紧抓住哈迪斯的手腕防止他被冲走，他头也不回说：“跟紧我。”
哈迪斯点头，嗓音还算平稳：“这里是哪？”
“阿南刻女神处理命运的场所。”阿尔洛斯盯着眼前，“当然，我们在最边缘的地方。无论是草木还是神明及人类，凡是在世界有过痕迹都会被阿南刻女神刻入命运，这是一场庞大的工作量。”
他们往前走着，看到了一位女神。
克洛托。
阿尔洛斯心底轻声念着这位女神的名字。
克洛托像是专门在等待他一样。在看到阿尔洛斯后眼前一亮：“我们终于见面了，阿尔洛斯。”
她又看向其身后的哈迪斯：“没想到我们的冥王殿下也来了。你一定很不习惯这里。”
克洛托招手撕下身侧的光线化作一条披风，“披上它，你会好受许多。”
“感谢女神的帮助。”只有阿尔洛斯能自由活动，他将披风披在哈迪斯头顶，见他脸色好看许多，转身问：“女神为何在这里？”
克洛托俏皮眨了眨眼，“遵从阿南刻女神的命令，向星神献上一份礼物。”
“礼物？”阿尔洛斯若有所思，“十分感谢阿南刻女神。”
“你就不好奇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女神很好奇。”阿尔洛斯支着下巴戳穿她的小心思，“不过，对于女神很久之前的帮助，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感谢女神，阿南刻女神或许也因此故意安排我们在这见面。”
“我曾看到了有关你的预言，宙斯的命运走向了凋零的结局。”克洛托扶着额头叹气：“没想到仅仅因为好奇心，我被命运反噬，不得不藏进命运纺线中休养生息。”
阿尔洛斯笑了笑：“女神看样子恢复得很好。”
“是阿南刻女神救下了我。”克洛托仔细观察了一下阿尔洛斯的表情，又因他的脸，忍不住多看几眼，“不愧是冥王哈迪斯看上的冥后，果然很美。”
阿尔洛斯嘴角抽了一下，若无其事恢复笑容。
克洛托憋笑：“星神不用试探我出现的真正用意，在女神的命运中，我们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是透明的。离开这片空间后，我会失去所有相关的记忆。”
意思显而易懂，阿尔洛斯得到克洛托的暗示，放心不少。
目前只有原初得到了所有世界的记忆，哈迪斯算半个，所以他被踢出了神王争夺战。
更多的是他的神能与自己已经密不可分，这违反了柯罗诺斯游戏的‘公正’。
克洛托真的很好奇这位星神，她携着所有刻板印象来揣测这位原初神。
说实话，上一个世界的阿尔洛斯偏执可怖，拉着一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壮举历历在目，克洛托心底忍不住拿现在的形象与其对比。
最后得出结论，她看不出变化。
克洛托沮丧低头，很快又重新恢复活力。阿尔洛斯察觉到了一丝，总觉得他在想些很冒昧的事情。
下一刻，克洛托公正严肃的宣布阿南刻的神谕：“当你主动用轮回编织命运之际，所有命运的答案已经指向唯一的结局。时空柯罗诺斯与混沌卡俄斯互为囚笼，他们为世界留下一线生机。阿尔洛斯，你是一切因最宠爱的孩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一段话听得阿尔洛斯直皱眉，当礼物二字说出口时，他终于由衷觉得，阿南刻女神比起其余两位，可是好太多了。
而当他打开礼物时，他突然又不是这么觉得了。
克洛托送上羊皮纸，这正是阿南刻的礼物。
他低头又看了眼，忍不住说；“都是乐子神啊。”
哈迪斯休息了很久，偏头就想看，阿尔洛斯眼疾手快收起羊皮纸。
“……”
哈迪斯沉默了一瞬问：“上面写了什么？”
阿尔洛斯拍拍他的肩，避而不答：“回去吧。”
“到底是什么？”哈迪斯觉得这样发问过于幼稚，迅速板起了脸。
阿尔洛斯觉得奇妙，“哈迪斯，你再用刚刚的语气求我一遍我就告诉你。”
哈迪斯扭过脑袋，不说话了。
阿尔洛斯挑起眉毛，更觉得这样的冥王很可爱。不过他并不太想捉弄人家，正准备说出羊皮纸上的内容，哈迪斯又转过身来，冷冽的嗓音低沉，带着求饶撒娇的闲适感：“求你，阿尔洛斯。”
这下阿尔洛斯沉默了。
“轮回。”最后，阿尔洛斯磕磕绊绊地说：“只有这两个字。”
哈迪斯不相信，还想追问，但上一次撒娇般的语气已经耗尽了冥王殿下所剩不多的尊严，想了想，还是跟随阿尔洛斯离开。
他们刚一踏出轮回，等候多时的三千梦神就炸开了锅。
“冥王殿下！是冥王殿下！”
“殿下，您没事吧！冥后殿下，您也没事吧！”
“哈迪斯殿下！冥界又来了一群灵魂！”
修普诺斯不合时宜地插嘴：“其中有一位是半神。”
“他叫什么名字？”阿尔洛斯感兴趣地问。
“阿喀琉斯。”
见阿尔洛斯愣住，哈迪斯了然：“是那位名传世界、忤逆宙斯的半神英雄，阿喀琉斯？”
“是他。”修普诺斯点头：“他没有死去，却以半神之躯来了冥界。”
冥界流淌的神息尚且对大地上的神明有所克制，更别说区区一个半神。
他竟有勇气走到这里来。
哈迪斯与阿尔洛斯对视一眼，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在以往的记忆中，阿喀琉斯在人间颇有名气。
而阿尔洛斯更是在初来这个世界时便与他见过面了。
“他的半神之体在斯提克斯河浸泡过，寻常的神息伤不到他。”阿尔洛斯解释说：“只是人间四处战乱，他作为人类一方的半神英雄，怎么会来到冥界？”
“先看看他的目的吧。”阿尔洛斯想了一会，嘱咐身边的哈迪斯：“冥界的灵魂暂时还需要你的接引，不久后赫卡忒女神降生，你因此成为原初，这段时间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哈迪斯表情柔和：“还需要我做些什么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阿尔洛斯却自省：“如果可以，我并不想麻烦你太多。”
“你知道的，是你的话，你随时都拥有这个机会。”哈迪斯露出复杂的微笑：“因为我永远不会爱你，你从不需要自责。”
阿尔洛斯失神地盯了哈迪斯一会儿，张嘴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三千梦神紧张兮兮看着冥王殿下从冥后离去一开始的冷静到眉眼晦暗爬满寒霜，纷纷像鹌鹑一样低下头。
“阿喀琉斯在哪？”
“啊？啊！”修普诺斯反应过来：“他在神殿门口——不对，他被冥后殿下带走了。”
第79章
阿喀琉斯任由冥界漂泊的灵魂打量。
这之前冥王神殿和爱丽舍乐园发生了很大的动静，死神的镰刀挥舞在冥界每一个生物头顶，金色光柱点亮了冥界的暮色。
他从复仇三女神的口中得知，失踪了百年的星神如今在冥界。
他心中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当初那个教导人类逆神的他是否猜到了今日的局面。
宙斯越发的残忍，来自奥林匹斯山的神明混居人间，指引一场场血腥的战争。大地上的许多国家四分五裂，更深处的河泽山脉再无可以藏身的地方，许多无辜弱小神明的和人类不明不白死去。
诸神是否可以停手？
他们是否可以将仅剩不多的怜意洒向千疮百孔的世界。
躯体已经到极限了，半神之体并非给予他永生的本领。诚然他成为了传奇，比起普通的人类可以多活上四五百年，但冥界的神息实在恐怖，越加靠近冥王的领地，他越能感受到体内生机在不断流逝。
所有活着的生命不能进入冥界，这是铁律。
而他感知到了‘死亡’的接近，他知道，再走几步，他就要死了。
天地似乎在旋转，视野颠簸膨胀，附近的灵魂不断接近，似乎在迎接将要同行的‘伙伴’。
他由一开始的奔跑到疾走，现在只剩下本能的踱步。
直到一排漆黑的建筑闯入视野。
他看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大门和回廊。他听不见，石阶上似乎有脚步声。
“阿喀琉斯。”一声呼唤激起了他低迷的意志。
这道声音，“阿喀琉斯。”，又是几声陌生的呼唤。
不，他很熟悉。他的思绪疯狂转动，百年的光阴似乎从未在他的回忆中褪色，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对几面之缘的神明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那个自称阿尔洛斯的神明目光自石阶垂下，他们之间仅有一人的距离。
阿喀琉斯呼吸急促了一下，原本快要冻结的心脏再次规律地跳动起来。神明的目光与眉眼越发清晰，他半蹲下身体，体格高大的他不需抬头就能与这位神明对视。
“阿……。”
心中打好腹稿的所有询问忽然挤在了喉部，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呆愣地低下头，随即了然苦笑——他的身躯早已流尽血液，淌在身后沿路而来的血路积了很薄的一层血洼，他森白的骨骼早已穿透软弱的皮肉，空漏的胸腔只余一颗心脏疯狂跳动，很快又平息下去。
他的胳膊只来得及举起一半，森白的骨架便不堪重负倒下。
而整个身躯随之解散的那一刻，他惊讶发现，在见到这位神明之后，他最后的念头居然是遗憾自己没有完整念出眼前神明的名字。
阿尔洛斯目睹一切，默然叹气。
他并非无所不能，冥界的神息既已摧毁了阿喀琉斯的躯体那便无法再修复，所幸他出来得及时，阿喀琉斯的灵魂还能补救。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短暂。
当哈迪斯从阿尔洛斯不发一言就离开的懊恼中回过神时，修普诺斯猛地从冥王神殿窜出：“冥后殿下！等等！”
阿尔洛斯手里提着阿喀琉斯的灵魂回头，再走一步就要快越冥界回到大地。
“哈迪斯殿下让您将我也一起带走。”修普诺斯讪笑一声：“殿下说，既然要走，那就一起带走吧。”
阿尔洛斯迟疑了一下：“那冥界的事务？”
修普诺斯立马作出保证：“三千梦神会协助殿下处理好的。”似乎是觉得可信度不高，他再三保证：“我相信他们。”
既然是哈迪斯作出的决定，阿尔洛斯选择纵容他。
两神一魂很快从爱丽舍乐园的通道前往大地。
眼见阿喀琉斯的灵魂就要沐浴到日光，修普诺斯忍不住说：“他即使在冥河中浸泡过也并非全然不怕冥界的神息，地狱前的门户已经是他最后的活动范围，他是怎么敢靠近冥王的居所的？”
“他心中有执念。”阿尔洛斯为他披上星纱做的披风隔绝日光，“人类的意志并不比神明弱小。”
修普诺斯闻言陷入沉思，关于人类，他与冥王早在几百年前就研究过。最后，他由衷道：“他的确是值得众神赞叹的半神英雄。”
“人类从不需要众神的赞叹。”阿尔洛斯低垂眼睫说：“没有神明，人类会过得很好。”
如此忤逆的话语从一位神明口中说出。
修普诺斯早有所觉道：“冥后殿下说得是。”
阿尔洛斯斜睨他一眼：“我一直很想说，如果你想替你家冥王殿下拉近与我的距离，你最好还是称呼我的神名比较好。”
修普诺斯顺势接话：“那阿尔洛斯殿下心中怎么想呢？”
阿尔洛斯却恐吓他一般说：“好奇心害死猫。”
修普诺斯不懂这话的出处，但不妨碍他理解这话的意义：“可我不是那弱小的生物，我想我还是能为我家冥王殿下多工作很长一段时间。”
阿尔洛斯哼笑一声，不与他贫嘴，看了眼方向说：“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德尔菲神庙。”
德尔菲神庙是阿波罗刚成为太阳神时建起的，人间的信众信仰他们的主神，搜集了世界上最明亮的矿石打造太阳神在人间的居所。
之后而来的雅典娜女神庇护这里的人们不受战争的侵扰，她携着普罗米修斯以德尔菲神庙为中心创造了新一代的人类，相比起大地上的其余地方，这里显得和平许多。
所以德尔菲神庙目前有着太阳神阿波罗和战争智慧女神雅典娜两座神像。
至于再之后来的弯月女神阿尔忒弥斯、美神阿弗洛狄忒、春种之神泊尔塞福涅以及火神赫菲斯托斯，他们与贤者普罗米修斯一样不愿接受祭拜，所以新生的人类中但凡有信仰这些神明的只能虔诚地在家中每日清晨为他们祷告。
经过长年累月的建设，德尔菲神庙附近已经诞生了许多国家，也走出许多传奇英雄宣扬这里的神明。
祂们仁慈伟岸，给予凡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和饱腹的粮食。
祂们智慧强大，传递凡人沟通神音的知识和强身的力量。
“沐浴在明眸之神的光芒下，我们所向披靡；
听从智慧之神的命令，我们战无不胜；
弯月的丛林教会我们矫健的身手，永不熄灭的火焰赠予我们锋锐的武器。”
这些人类的感谢和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阿尔洛斯躲藏在日光的阴影下，目睹距离德尔菲神庙最近的一小镇中，一些孩童学着诗人在吟唱。
他悄悄走近一扇窗，里面有一位大着孕肚的女人正痛苦躺在床上分娩。
屋子里摆设整齐，地上有被打翻的水罐，显然是事发突然，这个家中的男人刚好出去了。
阿尔洛斯轻易看透这个女人的命运：她会生下这个孩子，但也因此会丧失自己的性命。
这是个可怜倒霉的女人，阿尔洛斯犹豫着轻轻敲了一下窗台。兴许是女人内心正向神明无助祈祷，想要生下孩子的坚韧意志使她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
她用尽浑身力气咬紧牙关，豆大的冷汗在额头和脖颈凝聚，瞬间打湿了全身。她听到了窗台细微的轻响，脑海中紧绷的弦扯着她的眼睛看过去：该如何形容？沐浴在日光阴影下眉眼冷淡的神明正静静注视她，眼神怜悯犹疑，他的脸就像是美神倾心打造的完美神像，玉一样温柔的冷硬质感在光的折射下美得惊心动魄。
女人心中的弦也跟着扯紧，她不明白窗台边的神明在犹豫什么，她只知道，她想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她的眼神近乎恳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压抑自己在神明听来或许会厌恶的惨叫声，汗湿的五官紧皱，尽量虔诚温柔地挤出两个字：“求您。”
路过的陌生神明，请求您，救下我的孩子。
我愿为你奉上我最纯粹的灵魂，成为您最忠诚的奴仆。
最后阿尔洛斯动了，来到她床边，微微俯身。
他掌心飘出柔和的光华，覆盖在女人圆鼓的肚子上，一息，两息，时间很快过去。
女人感觉到自己浑身暖洋洋的，就像是每周前往小镇中的圣庙祷告，沐浴太阳神的光辉一样，她宛如置身于母亲的怀抱，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想睁开眼看看救助自己的神明，只是无论她怎么动作，她始终无法睁开眼。
似乎过了很久，太阳神的日光消失在屋里，黑夜的幕布遍染上群星。
婴孩的鼻息轻轻吹醒从睡梦中清醒的女人，她拾起婴孩身上星纱所做的披风，一时之间，嚎啕大哭起来。
她用力亲吻自己的孩子，按照梦中的声音为他取名：“阿喀琉斯。”
“我的小阿喀琉斯，你生来不凡，你理应跟随那位神明的脚步，成为祂最坚实的护盾。”
德尔菲神庙外的丛林传来几声鹿鸣。
阿尔洛斯被吸引了注意力，几只麋鹿背后走来了一位女神。她步履轻盈，矫健非常，月白的发丝一股脑打成一节编在脑后，头顶泊尔塞福涅为她编织的花冠，花冠下是一张与阿波罗形似的脸，冷峻的眉与柔软的眼神交织出独特的魅力。
“阿尔忒弥斯。”阿尔洛斯轻声喊。
第80章
来自丛林的弯月女神听到自己的神名被念及，目光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的打量，喜悦与庆幸交织的眼神更加温柔：“你回来了。”
丛林背后还有更多的神明，春种泊尔塞福涅放声喊道：“阿尔洛斯！”
美神阿弗洛狄忒比起她的激动稳重许多：“欢迎回来，阿尔洛斯，我尊敬的主神。”
她们无一例外都对阿尔洛斯的出现感到欣喜。
混在女神中沉默寡言的火神赫菲斯托斯身形一晃，他的披肩被泊尔塞福涅拉扯了一下。
“别闹。”赫菲斯托斯低声说。
“你可真是冷淡，赫菲斯托斯。”泊尔塞福涅故意大声说：“是谁得知阿尔洛斯回归的消息就放下手中的锻造任务盼首等待的？”
她笑眯眯挽着阿弗洛狄忒皎白的手臂，“阿弗，你说，火神是不是藏着心事？”
没有神明不为星神倾倒。
阿弗洛狄忒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请放过火神吧。”
天上的银河至今闪烁着星芒，只要抬头，所有人都能看到星神阿尔洛斯回赠火神的礼物。
每日每夜的群星映在赫菲斯托斯思念的瞳孔，有甜蜜，也有淡淡的忧思。
单相思的火神实在是可怜，共事了快要百年的泊尔塞福涅想为火神的幸福着想，至于冥界的哈迪斯？她才不管呢。
冥王在阿尔洛斯被关禁在混沌中后对他不闻不问，这让泊尔塞福涅气愤非常。
一向对冥王有厌恶滤镜的泊尔塞福涅心中冒着寒意，脸上不显，在心里咒骂了哈迪斯几声后又瞪了眼不争气的赫菲斯托斯。
阿尔洛斯截断她恨铁不成钢的视线：“我来之前在附近的城镇逛了一下。赫菲斯托斯，你做得很好，人类的胜利与你脱不开干系。”
类似夸赞的话听过无数遍，信徒每日的祈祷声从来都被他不在意地忽略过去。
他此刻仰起头，心中被灌注了蜜糖，绯色的眼珠转动，尽量平静地回道：“这更多的是雅典娜女神的指导有方。”
“我知道，你们很努力。”阿尔洛斯环视一圈：“雅典娜呢？”
阿尔忒弥斯为他解惑：“在德尔菲神庙的圣域中，她在训练她亲自挑选出来的战士。”
阿尔洛斯一愣：“圣域？战士？”
阿尔忒弥斯点头，随即目露疑惑：“阿波罗没有和你说明吗？”
“我和他相处时没有具体了解人间的情况。”阿尔洛斯手指轻轻捏了捏一只靠近他的麋鹿的头角，压下古怪的想法，说：“实际上我想亲自来人间看一眼。”
阿尔忒弥斯了然一笑，她向阿尔洛斯的方向张开一只手，旋到身后作出邀请的动作：“那就请原初星神来检验我们的成果吧。”
由阿尔忒弥斯的麋鹿开路，几位神明陆陆续续紧随在阿尔洛斯左右，一起向圣域走去。
最近的战争越发频繁，提丰在十年前与宙斯一系神明的争斗落下帷幕，以躲在冥界养伤为代价退出了混乱的格局。
之后海洋那边向宙斯发难，宙斯这些年辛勤在人间播种的好处顿时体现了出来，好歹是神王的血脉，纵是半神也比寻常神明强悍许多。
海洋一时之间奈何不得宙斯，陷入了僵局，于是他们找上了在人间养精蓄锐的阿波罗和雅典娜结盟。
一开始阿波罗并不同意，波塞冬与盖亚是同一阵营，他本能地想拒绝。
雅典娜提醒他，宙斯的子嗣遍布各地，他们在人间并不安全。
于是在阿波罗权衡妥协下，他们有了脆弱的联盟。
十年间海洋骚扰大地，德尔菲神庙为中心的人类加入战场磨砺，三方在世界的舞台站稳脚跟。
阿尔洛斯刚一迈进神庙的圣域，眼前豁然开朗。
此起彼伏的山脉巍峨绕成圈，圣域被这个圈分成四份。
最外边是供战士休息的建筑群，以此为扇形展开分别是密林、海洋、空谷。密林里的树木比外界的更加粗壮，许多凶猛的魔兽被圈在密林中，凶悍的气息光是让人看了就小腿打颤；
海洋上有一座座岛屿，岛屿上分布来不同年龄段的战士在训练，这些岛屿环境各不相同：瘴气、沼泽、岩浆等奇观遍布；
空谷里的人更少些，他们大都也更年轻些，盘坐在原地冥想，这里是离雅典娜的圣殿最接近的地方。
“他们是即将随着阿波罗出征的战士。”雅典娜在身后解释：“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我只能选拔出能够承载神力的人来进入战场。”
比起宙斯和波塞冬，他们的劣势十分明显，人手不够。
阿尔洛斯若有所悟：“所以我一路走来的城镇男人如此稀少是因为他们大都集中在了圣域中。”
雅典娜无论何时都穿着战甲，这位英武的女神仿佛随时在备战，一旦察觉到战争的苗头就会立即召唤出她的剑与盾刺破敌人的身躯。
而如此英武的女神，在听到阿尔洛斯无意的感慨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五日前阿波罗带领圣域战士前往特洛伊参战，大多英雄集中在那。宙斯的子嗣实在太多，少部分神明骚扰周边的城镇，今日早晨我不得不派出圣域中的一些战士前往四周应援。”
“是谁在盯着你？”
“很多。”雅典娜认真细数：“高空许伯里翁、黎明厄俄斯以及满月塞勒涅。”
一家子全来了。
阿尔洛斯笑了笑：“宙斯真的很忌惮你。”
雅典娜无语抿唇，瞥了他一眼：“我想，更多的是忌惮你。”
十二提坦神大都和宙斯有仇，但如今克洛诺斯和乌拉诺斯的神格都加诸在宙斯身上，兴许他们觉得宙斯的赢面更大些。
不过奥林匹斯山的前十二主神里却有一半在他这里。
阿尔洛斯突发奇想：“你说我将天后赫拉邀进我们的阵营怎么样？”
雅典娜认真想了想：“你有什么办法？”
“你真相信？”阿尔洛斯惊讶：“我只是随口一说。”
雅典娜闻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好像笑了一下，转而问：“我听说你在人间有别的信徒？”
阿尔洛斯扯了扯嘴角：“与其说信徒，不如说他们更想杀死我。”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好像说过如果他们百年内没有杀死我的话我就会降下惩罚，你说我要不要去履行我的承诺？”
雅典娜接触过复仇三女神，从她们那了解到：“这群上个时代的人类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家，他们每个人都很强大。阿尔洛斯，你用你的法则训练他们似乎比神力更加温和一点。”
“本质上还是神力。”阿尔洛斯单手捏住自己的下巴思考：“我只是教会他们以自己的意志沟通我放置在神像中模拟的星辰，这个世界中单纯的星力比神力更加弱小一点，所以以往的星空神都不怎么强大。”
正旁听的阿尔忒弥斯收回摆弄的银弓，果断而迅速插话：“但是自阿尔洛斯编织了全新的星图，我与阿波罗的神力也随之获得了很大的好处。”
阿尔洛斯这时想起来：“是了，就是这样。”
“什么样？”两位女神同时问。
就连杵在圣殿石柱下的三位神明也目露好奇。
“那是件很久远的事情了。”阿尔洛斯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吞吞吐吐拉长尾音。
泊尔塞福涅露出极大兴趣：“快讲！”
“事情说到现在。”阿尔洛斯话音一转，笑呵呵地说：“雅典娜，我有个很完美的计划。”
雅典娜恍神了一下，没来由地想到，如果他的弟弟波洛斯顺利出世，一定也是这样调皮捣蛋、充满活力的模样吧。
她情不自禁弯唇，女神须臾的微笑看呆了在场所有神。
泊尔塞福涅揉了揉眼睛：“雅典娜，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可要多笑笑！”
“好了，听阿尔洛斯讲述他的计划吧。”雅典娜揉了揉泊尔塞福涅的头。
“出征吧，雅典娜。”阿尔洛斯往旁边走了两步，更容易看清圣殿下的一切：“此后由我坐镇在此，女神的光辉洒向世界。”
他伸出食指点向天空，终日明亮的圣域顿时升出一颗颗璀璨的星子。
它们互相之间碰撞出美丽的弧线，在神明看来，是一次瑰丽错乱的神息爆发出的盛宴。
属于原初强大恐怖到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挤满圣域，阿尔洛斯撕扯一片又一片的星云点缀出不同的模样，他就像是世上最伟大的画师，倾心勾勒自己的作品。
一幅幅星图在他手中成型。
底下乌压压一片人类在向圣殿的方向顶礼膜拜，他们不清楚圣域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他们对女神的信仰使他们全身心相信女神的一切行为。
神明的面貌轻易不被凡人直视。
雅典娜撤去自己隐藏的神体，踱步至圣殿下的石阶，伴随最后一副星图绘画完毕，山谷中盘坐冥想的战士见到了他们女神的光辉。
阿尔洛斯戏谑的声音在圣殿中响起：“战争女神怎么能够不去战斗呢。”
泊尔塞福涅充满干劲：“就让外边的神明好好看看雅典娜的强大！”
“你怎么不去？”阿尔洛斯忽然问。
“战斗并非我的本能。”轻轻的叹息自少女模样的神明唇间溢出：“我与阿弗负责青春美貌就足够了。”
“……”
雅典娜耳边回荡泊尔塞福涅与阿尔洛斯的吵闹声，振作精神，语气坚定道：“德尔菲的战士们，我会随你们一起出征，粉碎敌人无用的阴谋和蹩脚的伎俩。胜利的光辉属于我们！”
一阵风闪过，圣殿上的声音消失了。人群中有人忽然铿锵有力地喊：“为了雅典娜女神！”
人群沉默了一会，沸腾起来。跟着喊：“为了雅典娜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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