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崔循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的了, 得是阴云密布,是山雨欲来。
但自少时受的教导,令他说?不出什么更刻薄的话, 只是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是隆冬腊月的冰雪:“公主自重。”
萧窈略抬下?巴, 垂眼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 不慌不忙道:“我坦坦荡荡,言行如一, 并没什么心虚的。”
崔循听出她暗指之意, 一时气结。
他知这种?情形之下?自己争辩不过萧窈, 索性不再多言, 抬手攥了她后颈的衣领, 将人?从怀中拎起。
不经?意间, 指尖触及肌肤, 只觉滑腻如凝脂。
萧窈猝不及防, 咬着唇才没惊叫出声。跌坐在地?,却只见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 避之不及地?松开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弃。
萧窈慢条斯理地?打?理衣襟,讥笑道:“少卿这般作态,倒好似被?我轻薄了。”
“你……”崔循顾不得什么敬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是冷声道, “不知所谓。”
萧窈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依旧呛声:“少卿既如此懂礼数,就不该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 出声惊吓。”
崔循已经?起身打?理了衣裳, 拂过脖颈,不着痕迹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萧窈今日来此, 是到楼下?听了仆役的转述,方才知晓长公主在与母亲叙旧。
不欲打?扰,故而来此取琴。
结果一进门,就见着熟悉的身影险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连个扶梯的侍从都没有。
本意是想提醒,萧窈听到他声音却受了惊,回?身时绊着自己的衣摆,就这么摔了下?来。
崔循并没多想,下?意识接了一把,而后有了方才种?种?。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垂眼看着依旧席地?而坐的萧窈,逐渐恢复平静:“能从公主口中听到‘礼数’二字,着实让人?稀奇。”
萧窈仰头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问:“公主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因此处放着许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较之阁楼要冰冷许多,地?板更是触之生寒。
萧窈稍稍挪动,倒吸了口凉气。
她方才已经?隐约觉出不适,只是没顾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动弹,便意识到脚踝怕是肿了。
崔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皱眉道:“受伤了?”
萧窈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只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
崔循这个垫在底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她这么寸,扭伤脚踝。
“劳烦少卿扶我一把,”萧窈将手伸到了他眼下?,见崔循并未动弹,改口道,“帮忙唤我的侍女上来也成。”
时下?男女大防并没那么严苛,顺手而为的事,原也不算什么。
只是崔循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能在方才那样的事后,并无半分羞涩,依旧这般坦然?、理直气壮。
正僵持着,南雁端着备好的茶水点心上楼。
一进门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艳丽的石榴裙铺散开来,犹如盛放的红梅;而负手站在一侧的是自家?长公子,冷着脸,犹如覆了层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侧伺候,常见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位长公子从来都是温和从容,未曾有过失态,更不会如现?在这般才对。
崔循见她愣在原地?,冷声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过神,惊疑不定地?放了茶点,上前扶萧窈。
“再知会松风,令他请家?中医师来……”
“不必这么麻烦,”萧窈打?断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搀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楼,随行的内侍中有懂医术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办,却又听长公子道:“伤势未知,不宜贸然?挪动,传那内侍来查看。”
萧窈反驳:“我自己的伤,自己心中有数。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用跌打?损伤的药酒推开即可……”
南雁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数,眼下?便不至于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门去问随长公主来的人?,谁是懂医术的。”
南雁诺诺,扶着萧窈在屏风隔出的内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楼。
萧窈稍稍挪动,崔循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倒像是她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一样。
萧窈勾了勾唇:“少卿这般,倒像是对我在意极了。”
崔循这回?却并没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礼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过,若这伤养不好,届时如何站上半日?”
萧窈便不说?话了。
屈黎匆匆赶来时,房中一片死寂,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这时节还要冷上几分。
他在萧窈身侧单膝跪了,欲查看伤处。
略一犹豫,还是先向崔循躬身道:“还请少卿暂且回?避。”
这样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该意识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经?内侍提醒后才反应过来,随即离开。
隔着扇屏风,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崔循也没想过要看,在窗边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边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萧窈的声音。
她似是吸了口气,小?声道:“疼……”
“还好,未曾伤及筋骨。用药酒推开瘀处,静养三五日,便无碍。”内侍蔼声道,“公主还是当仔细些,若不然?长公主见了,岂不心疼?”
这厢正说?着,萧斐已得了消息下?楼,就连崔夫人?也一并前来。
“长公主,”崔循颔首问候,向自家?病弱的母亲迎了两步,“母亲慢些。”
崔夫人?扶着他的小?臂,问南雁:“好好的,公主怎么就伤着了?”
出事时南雁压根不在场,自然?答不上来,面露难色。
崔循正要解释,萧窈已经?抢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袜,放了裙摆,由内侍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来:“是我贪看高?处那张琴,又不够仔细,才会如此,叫夫人?见笑了。”
萧斐抬手在她额上点了下?,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同少时那般毛手毛脚,叫人?忧心。”
“是我不好,”萧窈攥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气。”
崔循冷眼旁观,发现?她在长公主面前认错认得十分顺遂,软着声音讨饶时,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顶回?来,同他针锋相对的架势。
“公主说?的想是绿绮琴。”崔夫人?面露犹豫之色,看向身侧的崔循,“若未曾记岔,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亲的用意,低声道:“公主既喜欢,送予她也无妨。”
萧窈连忙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实在无需如此。何况,我如今能弹的只那么几支曲子,这样的好琴落在我手里也是蒙尘,还是不夺长公子所爱。”
崔夫人?微怔,见她这般急切不似推辞作伪,想了想,当下?便没勉强。
“时辰不早,已打?扰夫人?这么久,还是不再叨扰。”萧斐笑道,“等年后夫人?生辰,再登门拜会。”
崔夫人?含笑应了。
她缠绵病榻数年,精力?本就不济,正因此,这些年世家?间的往来宴饮甚少出席。
如今见萧斐,心中虽高?兴,身体却已渐渐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长公主。”
崔循颔首:“是。”
萧窈腿脚不便,原该健妇或是内侍抱她下?楼,崔循正要吩咐,却只见她已经?扶着扶栏,一级一级单脚跳了下?去。
身姿轻盈,裙袂飞扬。
萧斐扶了扶额,到底还是没忍住笑道:“窈窈就这么个性子,虽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确也率真可爱。”
这话崔循不便接。
无论说?是,又或不是,都不那么妥当,便只道:“长公主请。”
萧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与夫人?闲聊,听她提及长公子的亲事,请我代为参谋……不知长公子可有属意哪家?闺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亲带故的长辈见了,总难免要问上两句。萧斐似是如她们一般,不经?意间随口问上一句,却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缓缓道:“此事自该由家?中长辈决断。”
萧斐轻笑了声,向出门的萧窈道:“窈窈慢些。”
而后才回?头看崔循:“就到此吧,长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旧还是送出门外,直到回?宫的马车驶离幽篁居,这才又上楼去见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换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炉上煮着的水渐渐沸腾,热汽氤氲。
崔循道:“母亲若是疲惫,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着凭几,怀中放着手炉,温声道:“久不出门,今日出来看看风景,见见人?,倒觉耳目一新?。”
“母亲喜欢就好。”
崔夫人?饮了口药茶,徐徐道:“那张绿绮琴,叫人?收起来,等何时公主生辰,给?她送去吧。”
萧窈虽为公主,但无权无势,士族实在无需讨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来爱琴,并不轻易赠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许惊讶,面上不显,只问:“母亲此举,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尽然?。”崔夫人?对他的态度亦有些诧异,侧身打?量,“怎么,你不舍得那张琴?”
崔循道:“自然?不会。”
“难怪你阿翁会说?,琢玉对公主有成见。”崔夫人?莞尔,“若是早些年,我兴许也不会喜欢这样跳脱的女郎,只是病了这些年,倒渐渐觉着如她这般也很好。”
“鲜活、灵动,看得人?心情都会好些。”
崔循道:“母亲既喜欢,我便叫人?记下?,他日当做您给?公主的生辰礼送去就是。”
“你阿翁叫人?传话时,还提了你与五郎的亲事。”崔夫人?叹了口气,“只是我常年卧病,久不见客,与各家?的女眷难免生疏,那些女郎们品性如何也实在谈不上了解……”
“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先问你的意思。”
崔循避而不谈,只道:“五郎的亲事,应当无需母亲费心,祖父有意为他聘公主。”
崔夫人?对此了然?,却摇头:“我知五郎的心思,也知你祖父有意如此为之,只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公主情愿与否。”
“我方才观长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亲:“公主已有属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长公主又岂会直言?”崔夫人?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险些被?绕进去,无奈道,“将五郎与公主放一放,先议你的亲事。”
崔循对着母亲,终于还是没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实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纪渐长,他性格成型,几乎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崔氏门庭压在他肩上,由他决定该往何处,所有的反复、犹疑都会招致旁人?的质疑,难以服众。
因而崔循从不露怯,也不会含糊不清,所有决断该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诧异:“家?世、相貌、才学、品性……议亲无非是看这些,士族各家?那么些女郎,出类拔萃、各项兼有的也不是寻不到。何事令你如此为难?”
崔循的亲事本不该如此为难的,只需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选一位才貌双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当年崔老夫人?在时,有意与桓氏结亲,便是为此。
崔循那时没应,众人?只当他与桓氏女郎不合眼缘,倒也没勉强,换一姓人?家?即可。
可这几年下?来依旧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么不管事,而今也看出来,其中另有缘由了。
她忧心忡忡,问道:“是有什么话,在我面前也无法提及吗?”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又转瞬松开,缓缓抚平衣褶,连带着将心绪起的那点涟漪一并按下?。
崔、陆两族的期待寄于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来,亲事已然?拖了这么久,若是在迟迟不定,只怕会令人?横生揣测。
既已注定的事,拖延下?去又有何意义?
“此事归根结底,与其说?是我娶妻,不如说?是为崔氏挑选一位主母。”
“那些女郎,于我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不若挑个合母亲眼缘的,能在后宅与您作伴解闷,也好。”
这样冷情的话,他却能说?得坦然?,不像娶妻,像是给?后宅添个摆件。
崔夫人?不甚认同,却也知道确实如此,犹豫不决:“琢玉当真没有心仪的女郎?”
崔循淡淡道:“当真。”
他陪着崔夫人?喝了盏茶,没再久留,起身离开。
剩下?半日见了崔氏旁支的一位长辈与与他家?的儿?郎,允诺会为其安排差事;又见了嫁入王氏那位姑母,听她含泪斥责一番王郎如何荒唐,耐着性子安抚,答应会适当敲打?;最后则是看了桓大将军送来的礼单,令人?筹备回?礼。
等到一切忙完,用过饭,夜色已浓。
“咱们府中还是缺位主母,若不然?,多少能为公子分担些,不至于这般劳累。”松风换了卧房的香,未听柏月答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收拾个衣裳,愣什么呢?”
柏月一脸微妙,扯着崔循沐浴前换下?的衣裳一角给?他看。
素白的衣袖内侧,有一抹红。
松风讶然?:“公子受伤了?”
“笨!”柏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这是女郎们用的胭脂。”
松风更为诧异了。
他在崔循身边服侍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公子从来不近女色。更别说?,这胭脂还是留在如此私密的地?方。
柏月问:“你今日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可见着什么?”
“自然?没有……”
松风下?意识否认,凝神想了想,正欲开口,却只见自家?公子已经?回?来,连忙紧紧地?闭了嘴。
崔循才沐浴过,只系了件细麻裁制的禅衣,微微潮湿的墨发散在身后,白玉般的脸神情格外寡淡。
两人?一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换了个眼神,谁也没敢多说?半个字,悄无声息退出了内室。
崔循的作息十分稳定,若非有万不得已的事,并不会深夜处理。
每日何时睡、何时起,都有一定的时辰,很少变动。
他也习惯于睡前躺在榻上,将白日之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好查漏补缺。
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幽篁居中与萧窈的事。
夜色浓稠,屋中只余角落处一盏豆灯,微薄的光透不过重重帷幕,五感似是因此混沌,却又仿佛更为真切。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萧窈扑在他身上时绵软的触感,以及唇脂印在脖颈上,血脉流动仿佛因此加剧的滋味。
他那时险些动怒,气萧窈轻浮,不知好歹。
如今……
崔循合了眼,掐断逐渐不着调的思绪,不再回?忆,靠着默背熟稔的佛经?,良久后终于睡去。
可他却又做了个梦。
应当是在琴室,面前摆着那张绿绮琴。
身体绵软的女郎从背后贴上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声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慢吞吞地?撒娇:“是我错了。少卿不要同我生气……”
他整个人?僵硬得厉害,喉结微动,问她:“你错在何处?”
纵使?是在梦中,她也不肯乖乖的,凑到他耳边轻笑,耍赖道:“哪里都错了,还不成吗?”
纤细的手拂过细麻禅衣,紧贴着他,缓
缓下?滑。
他定了定神,又问:“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她幽幽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少卿,是你在想。”
他如坐针毡,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口干舌燥。
“为何不敢看我呢?”
耳垂一疼,随即有细碎的吻落下?,她笑得清脆,却又好似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
只要回?头看一眼,便会被?勾了魂魄,万劫不复。
可通身的快|感却又这般真切,令他意乱,山动江倾。
“我真厌恶极了你这般假正经?的模样,”身后之人?似是不耐,松开手,冷哼了声,“无趣。”
说?着,便作势要走。
喜怒无常的性子,确实像她。
高?兴时仿佛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杏眼中盛着他的身形;不高?兴时,便翻脸不认人?,牙尖嘴利,恶语相向。
崔循恼怒,紧紧地?攥了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拽到身前。
力?气大了些,身着红裙的美人?踉跄两步,跌坐在他怀中。
书案翻倒,琴声铮然?,萧窈却吃吃地?笑了起来,抬手勾了他的脖颈,仰头索吻:“这样才好……”
她依旧涂着燕支,唇红齿白,吐气如兰。
崔循不喜她的唇脂,只觉太过艳丽灼眼,尤其擦在脖颈上时,质地?甚至有些腻。
可如今尝起来,味道却好,带着些甜,像是可口的糕点。
他垂眼吻着萧窈,起初生疏,只肌肤相贴。渐渐地?熟稔起来,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唇齿,缠绕、吮吸。
那股几乎烧透肺腑的邪火终于得了缓解,如蒙甘霖。
越过这条线,像是再没什么顾忌,她在他怀中、在他身下?。红裙萎地?,像是鲜艳盛放的花,再不会恶语相向,只予取予求。
……
崔循惊醒时,子夜刚过。
帐中一片漆黑,他却极为清醒,按着剧烈跳动的心房,对这场旖旎而荒唐的梦感到荒谬。
他并非重|欲之人?,至今未曾娶妻,房中也从不曾有过侍奉的姬妾。
于士族子弟而言,出入酒肆乐坊皆是常事,有几位相好的红颜知己也并不稀奇。
可他从未如此。
无意于此,也不屑为之。
更何况,梦中之人?还是萧窈。
无论何种?缘由来说?,哪怕是有白日之事在前,依旧太过冒犯。
既于礼不合,也隐隐昭示着他的失控。
崔循静默良久,已逐渐能看清床帐垂下?的丝绦,终于唤了外间值夜的松风。
松风揉着眼,小?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备水沐浴,”崔循声音低哑,“另换床被?褥。”
松风立时清醒许多,出去传了话,待崔循起身,自去收拾床褥。
及至掀了锦被?,见着一片狼藉,不由一愣。
他虽未经?人?事,但与院中的仆役们在一处厮混时,也听过些许浑话,并非全然?不知。
反应过来后,没敢多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将床具悉数换了。
崔循此番沐浴时,令人?多添了冷水。
这样的时节,哪怕屋中炭火充足,常人?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柏月不明所以,攥着水瓢犹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说?,被?崔循冷冷瞥了眼,只得噤声照办。
如此颇有成效,崔循再次躺回?榻上时,几近平静。
他并不是会被?何事牵动全部心神的人?,这些年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那些所谓的欲|望。
这场荒唐的梦如轻烟,浓稠的夜色褪去,晨光渐起之时,便烟消云散。
他从来如此,也该如此。
第024章
脚踝伤得并不?严重, 对萧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闺中,常玩闹, 年纪大些还?会随着晏游他们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 元日在即, 她便没再折腾,回宫后好好歇了两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无碍, 夜宴前又无事可做, 便在午后来?了祈年殿。
这时候, 只要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重光帝自不?会召见朝臣, 由?着他们在家中与亲友相聚。
殿外当值的内侍躬身道:“圣上在同?晏小?郎君说话。”
若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合该在偏殿稍待片刻, 得知里边是晏游后却无顾忌, 没等通传便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重光帝见她来?,笑道:“也是巧了, 方才还?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时的事。”
萧窈好奇:“什么?事?”
“你少时不?肯背书,躲着傅母她们藏在园子?的假山里,谁都找不?着,叫也不?应声,急得你阿姐几乎落泪。”重光帝提及旧事, 笑意愈浓, “最后还?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 竟是就那么?睡过去?了。”
萧窈听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 面露窘色:“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阿父还?记得这样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语, 晏游问她:“窈窈的伤可好全了?”
萧窈点点头:“不?过扭了脚踝而已,哪算得上是伤?歇上两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问些闲话,却只见萧窈自顾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这时候专程将晏游叫来?,若只是说一些家常话,何?不?晚宴时再聊呢?”萧窈眨了眨眼?,“还?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听?”
重光帝无奈笑道:“何?曾有?什么?事情瞒你?不?过是些朝政军务上的麻烦罢了。”
萧窈素来?不?爱这些,重光帝与晏游也都没想过要她知晓,便是有?什么?麻烦,他们想方设法担着就是。
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吃喝玩乐就足够了。
前几日问及,晏游也是拿这样的由?头一句带过。
萧窈那时初见晏游,心中高兴,便没顾得上许多,如今却不?再满足于?此。
“送几碟果脯点心来?。”她向内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当我不?在,该如何?议事便如何?。若是我当真听不?明白,又或是听得不?耐烦,自然就不?听了。”
重光帝只当萧窈是好奇,一时心血来?潮,便没泼冷水,由?着她在侧旁听。
此番叫晏游来?,问得是荆州练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聪颖,得桓大将军青眼?,提拔到自己帐下。
他对荆州事务,比建邺这些官员了解百倍。
晏游将自己所?知如实讲后,迟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将军不?再交由?我来?经手……”
桓屿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过多揣测,只是时日愈久,总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叹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处,也是平白蹉跎岁月,还?是该另寻去?处。”
晏游跽坐,身形笔直如松,坦然道:“臣听凭圣上安排。”
萧窈咬着杏干听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游此番来?建邺,真正的缘由?在这里。
她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只顾着高兴。
想着他奉桓大将军的命令,将送给各家贺礼运来?,还?能顺道在建邺过个年节,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做出的抉择。
她咽下杏干,迟疑道:“我虽不?识得这位桓大将军,但听起来?,着实不?像什么?气量宽宏之人。他会允准阿游离开吗?”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换门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这点,并未责怪,缓缓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邺,不?必再回荆州。朕下旨告知桓屿,他纵不?悦,想也不?会为这等事大众干戈。”
只不?过如此一来?,晏游与桓氏的关系无可修补。今后无论在何?处任职,兴许都会遭受为难。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点。大将军最重同?袍情泽,而今建邺桓氏旧部?,在他那里依旧说得上话。”晏游道,“这几日,臣轮番登门造访,应当能请得一位在其中说和,请大将军允我离荆州。”
萧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那时等得不耐烦,不?料竟是在说此事。
没等重光帝开口,萧窈已忍不?住问:“崔循那时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处旁听,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也想不?到背后有?这样的思量算计。
晏游那时也曾惊讶过,依他所?言试过后,真心实意道:“崔少卿是个聪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许久,“经年动乱,军户零落。朕虽已下令善待军户,抚恤遗孤,却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军户,大半皆是犯罪罚没,以致良莠不?齐。”
“禁军之中,谎报人头吃空饷更是常事。”
“待荆州事毕,你入禁军,代朕重调编制,整肃军纪。”
萧窈在祈年殿留了许久,至日暮,这才回朝晖殿更衣,以备夜宴。
昔年宣帝在时,每逢年节,各地封王皆要来?建邺朝拜,太平时也会多带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满堂子?孙。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从没坐稳过,韭菜似的,七年间换了三个。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间本就谈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兴许还?有?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
渐渐的,便都开始找各种由?头不?来?。
叫人递一封请安的奏疏,送些东西过来?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却阳羡长?公主,便只有?与重光帝素来?关系不?错的东阳王带着儿女前来?。
这场家宴实在算不?得热闹,但也没什么?拘束。
萧窈早年来?建邺时,见过东阳王家的小?女儿萧棠,在一处玩了半日,还?曾将自己带的小?山雀送了只给她。
而今再见,萧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浑然不?似当年那个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姐”的玉团子?。
一开口,却还?是软糯的音调。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还?好好地养着,只是它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带着来?回折腾,便留在家中。”
萧窈眉眼?一弯:“我正想问你还?可还?记得它。”
萧棠连忙道:“自然忘不?了。这些年,一直养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时教的,给它准备谷粒和干净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说起来?便没完。
萧斐听了一耳朵,侧身笑问:“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棠与阳羡长?公主不?大熟悉,闻言立时坐直了,稍显拘谨地问候了句“姑母”。
萧窈自若地解释道:“我曾送给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萧斐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会儿尊祖尚在,诸王朝贺,宫中热闹极了。记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负阿棠,我路见不?平,替她赶跑了那人。”萧窈咳了声,没提自己险些把人推湖里这件事,只道,“又见阿棠哭的实在可怜,就送了小?雀哄她。”
萧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萧斐失笑,调侃道:“你那时才多大,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了?”
见萧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缘,等元日祭礼过后,可慢慢叙旧,也可一同?游玩。今夜还?是少饮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萧窈闻言应了声,便没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这场家宴并未持续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萧窈就已经被唤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这时辰睡醒,眼?都不?大睁得开,无精打采的。
直至温热的帕巾覆在脸上,才稍稍缓解,困意去?了几分。
及至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而厚重的礼服,再戴上发冠时,终于?彻底清醒。
借烛火看清铜镜中的形容,几乎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自己。
这件玄色的礼服是为祭祀所?准备,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山川纹样;发冠上有?金饰、珍珠、宝石等物,精致华美至极。
萧窈怔了片刻,扶着翠微的手起身:“这时辰,王公卿校应当已经在端门外等候了,大乐署的乐工们当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问,翠微只道:“公主也应当过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为宗庙,其右为社稷。而今三殿火烛齐燃,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华门依此入宫,于?宗庙外等候,列于?萧氏宗亲之后。
鼓乐渐起,着衮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亲、百官伏拜。
先?祭宗庙,再祭社稷。
萧窈这些时日已经将所?有?章程记得烂熟于?心,行礼、敬香、奉酒,一步不?错。
与阳羡长?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无嗣子?,也未曾从旁支过继,奉酒一项便暂且落在了萧窈身上。
她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椒柏酒呈与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岁元祚,吉日惟良。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万籁俱静,女郎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崔循亦听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为谁来?奉酒起过争执,不?少人皆不?认可公主来?行此事。
一来?顾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这样年轻的小?娘子?担不?起此等局面。
万一生了惧意,磕绊下,岂非坏了祭礼?
崔循心中那时便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萧窈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压根不?知何?为“胆怯”。
最后还?是问到重光帝那里,他拍板决定,由?萧窈来?奉这杯酒。
而今她确实做得很?好。
祭祀过后,入朝会正殿。
内侍宣召,群臣按品级高低依次贺拜,食禄千石的公卿们则需敬献岁酒,祝“圣上千万岁寿”。
及至所?有?礼仪行罢,赐宴酒时,已近晌午。
女眷不?必列席,萧窈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她不?知那些个头发花白、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们受不?受得住,但自己已经快被厚重的礼服与发冠压得喘不?过气,着意克制,才没显露在脸上。
重光帝入内更衣,宫人们往来?摆宴,紧绷许久的朝臣得了喘息的机会。
萧窈如蒙大赦,已迫不?及待想要离去?,可她与阳羡长?公主同?行,一路走过不?少人同?萧斐问候。
她便只好慢慢等候。
萧斐显然是与谢氏更为亲厚,见着谢翁,着意问候了他身体近况,说的话也更多些。
萧窈百无聊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崔循,怔了下。
这会儿功夫是特?地空出来?,给群臣修整的,相熟之人大都三五成群闲谈,便衬得独自一人的崔循格外显眼?。
他神色如常,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若空谷幽兰。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崔循抬眼?看过来?。也不?知为何?,神色微变,随即又错开视线。
萧窈琢磨着,他兴许是记起上回琴楼之事,耿耿于?怀。
见姑母尚未有?离开之意,她略一犹豫,往崔循处挪了两步:“承蒙少卿指点,我今日如何??可还?入得了眼??”
自萧窈入建邺,两人之间的往来?实不?算少,但大都是私下。
而今在大殿中,在场之人不?计其数,崔循规行矩步,从不?会在这种场合出半分差错。
可他却极度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场荒唐的梦。
此时再要避开未免过于?刻意,他只得垂了眼?,尽可能平静道:“臣并未教授多少,公主应当问长?公主才是。”
“姑母方才说,我很?好。”萧窈又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问,“少卿怎么?这般吝啬,夸我两句都不?肯?”
崔循喉头微动,舌尖抵着齿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僵持之际,身后传来?谢昭的声音:“见过公主。”
以谢昭协律郎的官职,按例说,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可谢昭出身谢氏,又因一手琴闻名江左,这样紧要的场合,总少不?了他。
萧窈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谢昭怀中那张琴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这就是‘观山海’
吗?”
谢昭颔首:“正是。”
萧窈被这张琴钓足了胃口,而今一见,也顾不?得揶揄崔循,目不?转睛地打量着。
谢昭道:“今日宴罢,公主可来?乐署细观此琴。”
萧窈有?些惊讶,对上谢昭温温柔柔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协律郎以为,我今日如何??”
谢昭一笑:“仪态万方,天家气象。”
第025章
谢昭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文尔雅, 能言善道,与他相处过的人就没有说他不是的,也很讨女?郎们喜欢。
崔循清楚这一点, 但从没放在心上?过。
毕竟谢昭与谁往来, 又同哪个女?郎交好, 于他并没任何干系。
可眼下,见萧窈因他这短短一句话?喜笑颜开, 却泛起些难以言喻的心情。
崔循能确准, 无论谁来问这一句, 谢昭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偏萧窈好似浑然不知……
萧窈并非不知。
只是于她而言, 谢昭这句称赞究竟是否发自真心, 并没那么重要。论迹不论心, 他夸了, 她开开心心受了就足够了。
“多?谢协律郎,”萧窈的目光依旧落在他怀中那张琴上?, 惋惜道,“我昨日已经与从妹约好,今日怕是不得空。”
谢昭神色未改,依旧笑道:“既如此?便罢了,来日方长。”
萧窈点点头, 见阳羡长公主已经与谢翁说完话?, 也没再多?耽搁,同谢昭道别后便离去了。
待她远去, 谢昭这才看向崔循, 稍显疑惑:“琢玉为何看起来似是心情不佳?”
崔循不动声色地看了回去:“是吗?我竟不知。”
“那想是我误会了。”谢昭指尖抚过琴弦,徐徐道, “时辰不早,也该落座了。”
元日赐宴自然丰盛,只是寒冬腊月,膳房备好饭菜送来,热菜也只剩些许余温,入口不佳。
加之为防失仪,大都是略动几筷。
酒量好的多?喝几盏热酒罢了。
约定俗成?,一向如此?,重光帝也没为难他们,走完过场便叫人散去了。
大半日下来,如崔循这般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倒是没多?大妨碍。但对于各家十?天半月不去官署一回,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而言,无异于酷刑。
崔翁在这其中算是身体尚可的,而今下御阶时,虽不至颤颤巍巍,但也步履蹒跚。
崔循在侧欲搀扶,被他拂开。
“不至于此?。”崔翁缓缓下了御阶,回头看了眼高处的宫殿,悠悠道,“也算又过了一年。”
及至看向长孙,满腔感慨又化作无奈:“你的亲事今年必得定下。”
昨夜除夕家宴,在外?的子孙悉数回了建邺,二?郎还带着新添的一双儿女?。崔翁见了自是欢喜,再看崔循,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崔循也没料到自家祖父才感慨完,话?锋一转,就能又提起此?事,亦有些无奈。
沉默片刻,只得道:“听凭祖父安排。”
“今日见公主,并非传闻所?言不知礼数。我看着倒是进退得宜,很不错,能聘与五郎自然是好。”崔翁想了想,又问,“只不过,公主似是与谢潮生?相熟?”
崔循道:“我不知。”
崔韶虽是自家儿郎,但崔翁并不至盲目偏袒,衡量一番也不得不承认:“若谢潮生?亦有此?意,只怕五郎也只能落空。”
崔谢两家世代?交好,崔翁很欣赏谢昭。
复又感慨道:“如今崔氏上?下,拿出?来与谢潮生?相较,能不落下风的,也只你一人了。”
崔循抬眼看向自家祖父。
但崔翁感慨完,也就罢了,并未就此?再多?说什么。
崔翁压根未曾考虑过,自家长孙与公主之间有任何可能。
若重光帝有意,他可以为五郎聘公主,但崔循要娶的人,应当是名门士族出?身的闺秀,这其中天差地别。
崔循向来少言语,故而虽一路无话?,崔翁并未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将上?车时瞥见他的神色,疑惑道:“你今日心情不佳?”
这已经是同日里,第二?回被这样问了,崔循眼皮一跳。
他自然不可能如打发谢昭那般敷衍祖父,想了想,只得道:“许是昨夜未曾歇好。”
崔翁道:“既如此?,回去叫医师看看。”
崔循只得应下。
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而今种种皆是因萧窈而起——
见她时,心绪坏了些;听祖父不断提及她的亲事时,再坏了些。
崔循心知肚明,自己不需叫医师,倒不如回去抄几篇经书。
只要与萧窈彻底隔绝开,眼不见为净,也不听她的任何消息,便不会坏了心绪。
但此?事注定不能成?。
忙忙碌碌,转眼便是正月初七,崔夫人的生?辰。
萧窈这些时日玩得倒是痛快。她与萧棠投缘,从宫内玩到宫外?,专程带人去看了平湖的梅花、栖霞山的景致,不亦乐乎。
初七这日,与她随着阳羡长公主一道,来崔家赴宴。
建邺人人皆知崔夫人身体不好,这些年就没断过药,纵是偶尔出?席宴饮,也总是留不了多长时间便得告辞。
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地办寿辰,广发请帖,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用意。
萧斐并不避讳,同她二?人笑道:“崔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为长公子定亲了。”
萧棠年纪小些,闻言只笑,并没接这话?。
萧窈趴在车窗边,看前?边一众车马,慢悠悠道:“他年纪是不小了。”
她最初背的便是崔氏家谱,若未曾记错,崔循年纪已近二?十?三。
二?房、三房比他小些的弟弟都已成?亲,有的甚至孩子都不止一个了。而今崔老夫人的孝期已过,崔氏实?在没有再令长公子蹉跎下去的道理。
“老夫人在世时,曾有意令长公子与桓氏结亲。他昔年还曾去过荆州,却不知为何没能成?。”萧斐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敲动,“窈窈以为,长公子如何?”
“古板、严苛,”萧窈的目光被前?边那匹通体漆黑、四足雪白的骏马吸引,并没多?想,脱口而出?,“大多?时候都很无趣。”
萧斐眉尖微挑,端详着萧窈的反应,笑问:“那什么时候有趣?”
被她戏弄得面?露愠色,却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萧窈不喜崔循,却还要几次三番作弄,便是想看他失态。
但这点小心思是没法宣之于口的,萧窈再怎么心不在焉,也终于反应过来,对上?姑母意味深长的目光,讪讪笑着。
好在前?头拥堵的车马终于挪开,转眼到了崔家门前?。
萧窈如蒙大赦,连忙抓了萧棠的手:“走,咱们去看看崔氏的园子。”
崔家的园子古朴雅致,虽比不得王氏的“金阙”那般大手笔,但一景一物亦十?分用心,别有一番格调。
及至到了崔夫人院中,已是宾客满堂。
女?郎们的装扮犹如争奇斗艳的春花,每根头发丝都透着精致,蜀锦绚烂如云霞,钗环珠翠琳琅满目。
便是再厉害的画师,恐怕也难以描绘。
这其中大半皆是萧窈在王家见过的,只是那时众人不约而同冷落着她,未曾通名姓,而今看去只觉大半面?目模糊,似曾相识。
至于自她一进门,就恨恨看过来的王滢,倒是真切无比。
崔夫人今日换了颜色鲜亮的衣裳,略施脂粉遮了病容,看起来温婉而大方。
得了通传,知晓阳羡长公主到时,已扶着侍女?起身。
萧斐上?前?拢了她的手,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坐下歇着才好。”
崔夫人含笑应了,又叫人取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亲手送予萧窈、萧棠,温声道:“公主与县主能纡尊前?来,是我的荣幸。”
主人家态度如何,一言一行间足以窥见。
诸位女?郎中,不少人因此?神情微妙起来,还有不动声色打量王滢反应的。
王滢是骄横,但还没蠢到在崔夫人面?前?挑事的地步,冷笑着看了回去。
萧斐将这些个年轻女?郎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再看自家侄女?,却见她
心思压根不在此?,谢过崔夫人后,便依旧与萧棠一处说话?。
“我身体不济,不能久陪宾客,难免怠慢失礼。便叫人想了个有趣的游戏,供诸位取乐。”
崔夫人抬手示意,叫侍女?呈上?一幅画作,徐徐解释。
“我曾得一套昆山玉髓雕刻而成?的生?肖,今晨叫人藏了几只于园中。至于藏玉之处,从画中可窥一二?。”
“女?郎们若得闲,觉着有趣,可试着解画一寻,权当解闷。”
“我这里另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权当彩头。”
女?郎们面?面?相觑,不多?时,纷纷起身应和。
她们在来之前?,大都已经知晓崔氏有为长公子择妻的意思,如今听此?,难免会多?思量些。
难不成?崔夫人是想着以此?挑选儿媳?
未免有些太过草率。
萧窈倒是没想这么多?。她从前?并没参与过这样的游戏,只觉有趣,拉着萧棠兴致勃勃地研究起那幅画,琢磨着应去何处寻玉髓。
眼前?这画看起来平平无奇,虽说画工精致,景致绘得极好,却实?在不像暗藏玄机的样子。
崔夫人并没多?留,解释清楚后,便在阳羡长公主的陪同下去了内室。
有女?郎凑到陆西菱身侧,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西菱,你常来此?,对崔氏的园子也更熟悉些,可看出?什么端倪?”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陆西菱身上?。
她只笑道:“姑母慧心,又岂是我一时半会儿能猜出?来的?再者?,不过游戏罢了,咱们乐在其中便已足够,结果如何随缘为好。”
那女?郎悻悻,不再多?言。
王滢来时虽得了家中叮嘱,但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扫了眼这画便出?了门。
陆西菱随后跟上?。
这画实?在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屋中的女?郎们陆陆续续出?门,萧窈与萧棠同行。
萧棠好奇:“阿姐有什么头绪吗?”
“来时远远瞥见有亭子,与那画上?的有几分相仿,先过去看看好了。”萧窈说完,又念叨道,“不过总觉着,应当不会这么简单才是。”
萧棠信赖她,几乎算得上?言听计从,点头道:“那咱们就去看看。”
萧窈偶尔会去山林中,分辨方位的能力一向不错,回忆片刻,很快就找到了去那凉亭的路。
但到底晚了一步。走近才发现,王滢与陆西菱已经在了。
若在此?处的是旁人,萧窈兴许还会上?前?客套一句,而后各自找各自的。可王滢自是不必提,在她看来,陆西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怕她是崔夫人的内侄女?,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萧窈看人讲究眼缘,那日王氏宴会上?,陆西菱所?言所?行是挑不出?什么大错,可她一想起来便膈应,不愿与之往来。
她扯了扯萧棠的衣袖,转头便要离开。
王滢却忽而开口:“数日不见,原听说公主大有长进,怎么今日一看依旧如此?呢?”
萧窈停住脚步,瞪了她一眼。
王滢不依不饶道:“我还以为,伽蓝殿跪上?一夜,人尽皆知,能叫公主学乖些。”
萧窈自问脾气不算坏,很少会遇上?三言两句就能撩拨起她火气的人,王滢确实?有这个本事。
她本就记恨王滢,只是今日是在崔家,不愿生?出?事端给人添堵,这才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
却不知王滢吃错了什么药,抽什么疯,偏要如此?。
“那日被泼酒,哭得梨花带雨的,不是四娘子吗?”萧窈磨了磨牙,反唇相讥,“我看四娘子也不曾学乖啊。”
王滢走近:“我有父母、兄姊、外?祖家轮番宽慰安抚,珍宝流水似的送来,看一看,也就无需将那点小事放在心上?了。”
“如此?说来,倒真不如公主想得开。”
她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可说出?的话?却好似淬了毒,字字戳心。
就连萧棠都听出?不对,隔着衣袖攥了萧窈的手:“阿姐莫气,千万不可冲动……”
萧窈攥紧的手逐渐松开,紧绷的身体卸了力,缓缓道:“四娘子离得这样近,是想激得我对你动手吗?如此?一来,便又可大张旗鼓地出?去宣扬,说我欺负了你?”
王滢变了脸色。
“谁出?的主意?为着谢昭,值得你这般忍辱负重。”萧窈抬手,在她脸颊旁比划了下,勾唇笑道,“好细嫩的脸,想挨几巴掌呢?”
王滢被戳破心思,下意识后退两步,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萧窈嗤笑了声:“王滢,你自己乐意当蠢货也没什么,别以为旁人都同你一样。”
她看了眼亭中的陆西菱,没再多?言,径自离开。
萧棠紧跟在她身后,逐渐回过味来:“我就知道,先前?那回必定是她们欺负了阿姐,阿姐才会失态……”
先前?那事实?在闹得太大,就连萧棠都有耳闻。
她那时便不信萧窈会如传言中那般不堪,而今亲眼所?见,立时愤愤不平起来:“她们怎能如此?!”
萧窈也曾这般,愤愤不平,气得当场跳脚。
可如王滢所?言,跪在伽蓝殿那夜多?少有影响。
她兴许这辈子都学不乖,却学耐心了些,在动手之前?会权衡利弊,也能咬牙忍耐下来。
她会讨回这笔债,但不当是今日。
崔夫人是个很好的人,身体不佳,病恹恹的。若是为此?气出?个好歹,她于心不忍,也实?在赔不起。
见萧棠仍兀自生?气,萧窈停住脚步,勉强笑道:“她们不好,便不与她们一处玩,不值得为此?气着自己。”
“手这样冷,还是回宴厅烤烤火,喝盏热茶。”
萧窈半哄半劝,叫侍女?陪着她回去。
她嘴上?说得轻松大度,心中并没那么快过去,不欲回房中闷着,依旧在园中闲逛。
女?郎们还在兴致勃勃地找玉髓。
萧窈被坏了心情,不想再掺和,只避着人往僻静处去。
兜兜转转,穿过一片梅林,竟绕到了东边的一处山房,毗邻湖泊,视野开阔,景色极佳。
萧窈揣度着,这应当是谁的书房。
并没过去打扰,见四下无人,便在湖边寻一处山石坐了,看看湖景,看看梅花,发发呆。
山房当值的柏月远远见着,看了好一会儿,趁着进去收拾笔墨的功夫回禀了此?事。
“湖边不知何时来了个女?郎,看得眼生?得很,不知是迷了路,还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柏月觑着长公子的神色,斟酌道,“可要叫人去问问?”
崔循才写罢今日的字,不疾不徐道:“如今母亲生?辰,女?眷当赴宴,叫人请她去宴厅。”
“是。”
柏月收好字帖,收拾了笔墨,正要出?去吩咐仆役依言照办。却发觉长公子临窗向外?看了眼后,竟愣住了。
他在山房伺候数年,见此?,便知晓长公子必定认得那位女?郎。
方才远远望过去,柏月其实?不大能看清样貌。
但那女?郎垂头丧气的,单薄的身形看起来透着些可怜,总叫他觉着,像是在为何事难过。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请示:“还要叫人赶她走吗?”
长公子什么都没说,沉默良久。
柏月已经准备退出?去,却只见长公子先出?了门。
行经衣桁时,似是随手,取下了那件搭在其上?的鹤氅。
第026章
萧窈不知自己在此处坐了多久, 兴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兴许要长许多。
有那么一瞬,她也曾想?过?自己该回去了。
毕竟若是长久不见踪迹, 拖到宴会开席, 总是不好。
但下?一刻, 就掐灭了冒头?的这点想?法。
眼前的湖景、梅林很好,比衣香鬓影的宴会要好得多。
她从来是个爱热闹的人, 头?回这样喜欢寂静。
萧窈折了枝红梅把玩, 自顾自地想?, 任性一回也没什么。
方才她都按捺住没对王滢动手了, 与?先前相比, 岂非大有进益?她只是想?在此处多坐会儿, 又有何不可呢?
崔夫人设的这场游戏必定?会耗去不少时间, 大家忙着找玉髓, 便是去得晚些也可以此为?借口。
算不得什么大错。
崔夫人性情那样好,想?来是不会与?她计较
的。
只是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凉, 仿佛还带着几分湖水的潮气。
她原不畏寒,出门时依旧没要侍女递来的大氅。
但自伽蓝殿那夜大病一场后,身体一时半会儿并没全然恢复,如今坐得久了,只觉手脚冰凉。
萧窈依旧懒得动弹, 袖着手, 在心中骂了句王家。
想?了想?,又骂了句崔循。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便在身侧响起:“公主为?何会在此处?”
萧窈吓了一跳。
她实在不明白崔循为?何这么神出鬼没, 阴魂不散, 每每出现都令人猝不及防。
她正欲反问,一开口却呛了凉风, 不住地咳嗽起来。
几近撕心裂肺,眼泪都快出来了。
正在心中咒骂崔循之际,却只觉肩上一重,雪白而柔顺的羽料垂下?,遮去她大半身体。
很暖和,带着浅淡的木香。
“此处迎风,无遮蔽,极其受凉。”崔循为?她披了衣物,退后两步提醒,“公主不宜在此久留,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萧窈渐渐止住咳,也想?明白,那山房应当就是崔循的居所。
她抬手拢了拢鹤氅,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崔循:“我若就是想?留在此处看?风景,少卿要赶我走吗?”
崔循已经习惯她不合常理的回答。
若换了平时,兴许会搬出规矩礼仪,同她条分缕析。但方才来时,他也看?出萧窈情绪低落,虽不知因何而起,但也知没有雪上加霜的道理。
他的沉默倒是令萧窈稀奇。
她指尖绕着领上的系带,缠了几圈,又缓慢松开,冷不丁开口道:“此处确实风大,吹得人通体发凉……”
崔循原以为?,她这是自己想?通,准备离开。
可萧窈话锋一转,却又道:“少卿书?房在侧,何不请我喝杯茶,稍坐片刻呢?”
饶是知晓她离经叛道,崔循仍是为?此言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险些失态。
望舒山房是他的居所,湖边为?书?房,后侧为?起居院落。
这些年?来,到崔家造访的女郎不少,但从来循规蹈矩,未有谁会越过?这片梅林来望舒山房。
更不会对着他问出这样冒昧的话。
冒昧,且暧昧。
可萧窈对他……
崔循虽未涉情事,但并非懵懂无知。
这些年?,对他怀抱好感的女郎不在少数,偶遇他时总难免脸红羞怯。别说如萧窈这般信口胡来了,所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恐坏了自己在他严重的形象。
他并不认为?萧窈对自己有意。
思?量再三,依旧只能将之归于“年?少轻狂”,好似不服管教的弟子?,总要见缝插针挑衅一二。
越是不欲令她做什么,她就越要故意为?之。
这种时候是不该听之任之的。
以萧窈的性子?,纵容太过?,便要得寸进尺了。
可萧窈这时抬起手,给他看?了看?自己泛红的肌肤,轻声道:“我今日?心绪不佳,也冻得手脚都麻木了,少卿便宽限一回吧。”
这话倒并未扯谎,崔循能看?出来,她冻得鼻尖都红了,声音也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
一时间又有些许不悦。
纵使?萧窈身侧的侍女随意惯了,不知劝说,怎么崔氏的仆役也能看?着公主这样在外边逛?却连个取暖的手炉都想?不起来给。
终于,先前的思?量还是未曾落到实处。
他略略颔首,似是告诉萧窈,又似是告诫自己:“只一盏茶,公主便该回去了。”
萧窈扶着假山石起身。
方才只是觉出四肢冰冷,真要挪动的时候,才发现身体都快冻僵了,迟钝得很。
崔循见她眉眼都皱了起来,欲言又止,停住脚步等她。
等萧窈跟上,这才问:“不知今日是何处招待不周,坏了公主心绪,以至如此。”
“与?你?家没什么干系,夫人人很好,伺候的仆役也细致周到。”萧窈原本不想?多提,余光瞥见崔循的神色,心中一动,“只是我在园中时,遇到了王四娘子……”
崔王两家既为?姻亲,王滢会随着家中长辈来赴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崔循凝神听着,可萧窈却只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崔循只得又问:“公主有何顾忌?不妨直言。”
“原是要说的,转念一想?,又觉着不提也罢。”萧窈迎着崔循疑惑的视线,慢吞吞道,“谁知少卿听了,会不会再偏帮着王四娘子?,说我的不是?”
崔循一听,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并非偏帮王滢,只是老夫人寿宴上闹到那副情形,是萧窈与?士族站在了对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谁对谁错并不重要。
与?生俱来的立场决定?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论?断。
以致如今也无可解释,萧窈不会理解,更不会认同。
他想?,萧窈心中非但无意,应当是记恨他才对,
所以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底线来试探、作弄,搅得他不得安宁……
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书?房。
柏月见着长公子?携鹤氅过?去寻人时,已经极近诧异,及至见他竟将那女郎带回山房,震惊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该,却还是没忍住,偷偷看?了女郎两眼。
这是个生得极美?丽的女郎,鹤氅下?的身形纤细窈窕,雪肤乌发、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她初来乍到,不见半分羞怯,站在熏炉一侧,神色自若地打量着书?房中的陈设布置。
此举是有些失礼的。
但她态度坦然,毫无顾忌,也不知是不通礼数,还是压根不在意长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动声色地看?向自家长公子?。
崔循从来规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从来都是族中那些懂礼节、知进退的儿郎,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这女郎有何特?殊之处,只是才看?过?去,便对上长公子?仿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迭地埋下?头?。
崔循亲自动手倒了盏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气都不敢出,垂首敛眉,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
熏炉蒸腾而出的热汽稍稍驱散身上的凉意,冻了许久的手隐约犯痒,萧窈揉搓着指节,纤细的眉微微皱起。
崔循将茶盏放在书?案一角:“喝了这盏茶,随仆役回宴厅。”
他说这话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余地,虽还是那张冷淡的脸,但萧窈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不同。
萧窈捧着茶盏,小口喝着,茶汤润湿嫣红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说话,规规矩矩地跽坐着时,是很能唬人的,透着几分来之不易的娴静。
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垂下?,乌黑柔软,衬着白瓷般的肌肤愈发素净,又随茶汤被她吹散的热汽微微晃动。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拢了这缕散发。
崔循还记得她刚到建邺的形容模样,如今与?之相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着鹤氅,透着几分弱不胜衣的意味。
伽蓝殿后那场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许多苦头?。
她这样自小被家中娇惯着长大的女郎,为?此撞了个头?破血流,便是心中记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么好介怀的?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提醒她:“此处距宴厅相距甚远,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赶上开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释?”
萧窈眨了眨眼,将崔夫人所设的游戏同他讲了,又道:“我便只说,自己是找玉髓一时入迷,并未留意时辰。”
崔循问:“那玉髓呢?”
萧窈“啊”了声,试图辩驳:“正是没寻到,不甘心,才费了这么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叹气了,稍一犹豫,开口道:“你?走之时,将这个带去。”
萧窈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玉制的镇纸,是只威风凛凛的虎,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而镇纸的玉质,与?崔夫人先前给众人看?过?
的昆山玉髓极为?相似。
萧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兴许不知,不会露馅,可夫人那里又怎么交代得过?去?”
崔循道:“这游戏,本就是我不欲母亲费神应付交际,叫人设下?的。玉髓原在我这里,究竟放了哪几只,她并不知情。”
萧窈既惊讶又好奇:“那那幅画,也是你?画的?”
崔循没想?到她最?先关注的竟是此事,颇有些无奈:“我倒没那么闲。”
萧窈喝了茶,觑着时辰确实不早,便揣了镇纸想?要离开。
书?房外却传来柏月稍显紧张的问候:“五公子?怎的这时候来了?”
“昨日?与?兄长约好,要来下?棋……”崔韶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兄长是另有事情要忙吗?”
崔循起身的动作稍顿。
他记性向来极好,昨夜睡前还曾记过?,要特?地留出时间等待崔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萧窈搅和,一时间忘了还有此事。
萧窈倒没惊慌,只是贴近了些,用极轻的气声问:“要我到何处躲一躲吗?还是有旁的门路,叫我离开?”
愣是问出了一种偷情将被撞破的意味。
崔循按下?了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不疾不徐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棋还是改日?再下?,阿韶自回去吧。”
萧窈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这借口实在敷衍。
可崔韶竟半句都没多问,隔门问候过?,真依言离开了。
萧窈:“……令弟可真是乖巧听话。”
崔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稍待片刻,吩咐松风送她回宴厅。
松风一看?,便知这是那日?幽篁居见过?的公主。
但他性情比柏月稳重些,没敢多看?,也一个字都没多问,只在前为?她引路。
萧窈回去时半点没敢耽搁,还随着松风抄了近路,将将赶在筵席开始时回到宴厅。
满堂宾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各式各样。
阳羡长公主打破了厅中微妙的宁静,同崔夫人笑道:“我先前便说,她贪玩得厉害,如今夫人算是见着了。”
崔夫人笑得温柔,正要客套两句,将此事给揭过?去,却有一打扮雍容华贵的妇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公主姗姗来迟,寒冬腊月在外耗了这么久,想?必定?是寻到玉髓了。”妇人笑道,“也叫我们看?看?,是哪只小兽?”
萧窈循声看?去,虽不认得她,但见她身侧的王滢,便知这应当是王氏的人。
崔夫人微怔,只是此时没有帮着推脱的道理,只得也看?向萧窈。
崔循给她镇纸时,萧窈并没十分在意,只觉无可无不可。
眼下?被三言两语架在这里,才真切意识到,原来那套说辞纵然在大多人面前都说得过?去,却不足以应付有心之人。
“有劳记挂。”萧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从袖袋中取出那只镇纸,托在掌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崔夫人食案前,“费了些功夫寻得一只,夫人看?看?可是那玉髓?”
崔夫人怔了怔,方才道:“正是。”
说着,又神色自若地吩咐侍女:“将备好的彩头?,送公主一份。”
萧斐勾了勾唇:“既如此,也别再耽搁,还是开席吧。”
崔夫人笑道:“正是。”
自始至终,崔夫人带萧窈的态度都很好,纵使?有心之人也不会不识时务,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
就连在座的女郎们,态度也不似从前在王家那般冷淡。
觥筹交错间,也会玩笑两句。
萧窈并不在意她们态度如何,但瞥见王滢面色不佳,自己便高?兴,多饮了两杯酒。
众人皆知崔夫人身体不佳,并未过?多打扰,宴罢便陆续离去。
南雁轻声道:“劳累半日?,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夫人却并没应,披了大氅,扶着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见长公子?,何不令人请他前来?”南雁不解,劝道,“再或者,叫个轿子?来,送您过?去。”
崔夫人摇头?:“不过?多走几步路,我的身子?骨还没差到这份上。何况,也有些事须得慢慢想?想?……”
南雁见此,便闭了嘴,不再出声打扰。
今日?园中宾客繁多,热闹极了,可穿过?梅林,望舒山房这边仍一片寂静,恍若与?世隔绝。
柏月正缠着松风问东问西,见崔夫人亲自前来,连忙止了话头?,上前问候。
崔循得了通传,起身相迎:“母亲为?何亲自前来?便是有什么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炉上,眼睫微颤,由他扶着自己落座,低声道:“只是想?着,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来过?此处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于此,安安静静听着。
崔夫人抬手,将南雁等人一并打发出去,缓缓问:“公主所得玉髓镇纸,是你?予她的?”
虽是疑问,但语气已近乎笃定?。
崔循一时间并没答上来,只是疑惑自家母亲从何得知。
崔夫人单看?他这反应就足以明了,叹了口气:“公主走近时,衣上犹带着你?常用的熏香气息……”
若只是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绝不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气息,一路走来仍未散去。
萧窈姗姗来迟,这段时间都去了何处,也就不难想?见了。
长子?从来冷心冷情,这么些年?未见与?哪位女郎有过?私交,而今却将人带入山房……
实在令她大为?震惊。
接下?来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萧窈便忍不住会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后,便亲自来了崔循这里。
“你?素来行事谨慎,怎可这般荒唐,将非亲非故的女郎带到此处,连彼此的声名都不顾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语气也难免重了些。
在她看?来,萧窈不过?是才过?及笄的女郎,能有什么错?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长许多,性情沉稳,不应是那等情窦初开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年?,行事之前总该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哑然。
沉默片刻,他并未提及是萧窈主动要来,只道:“是我的错。”
崔循自少时起,便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之举,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长公子?。崔夫人这些年?从未因他有过?任何烦忧,每每提及,只觉欣慰。
如今训也训过?,待他认错后便只余无奈:“你?对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着已经彻底冷下?来的残茶,低声道:“这并不重要。”
哪怕相处时常有抵触、逃避之意,但他并不厌烦萧窈,若非如此,绝不会令她踏足书?房。
至于更深的,崔循并不愿想?。
思?之无益的事情,实在不必费心费神。
他语焉不详,但崔夫人还是明白过?来,愈发无奈。
这一路走来山房,她想?了许多,其中便有这一项。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崔氏一族。
崔韶心仪公主,崔翁还能打趣两句,乐见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轩然大波,崔翁也断然不会允准。
两厢沉默良久,崔夫人叹道:“你?心中既明了这个道理,今后便不应再招惹公主,妨碍她的亲事。”
崔循并不多做解释,只应道:“好。”
第027章
自过年后?, 萧窈原本稀烂的?风评倒是有所好转。
先前王家?那?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各式流言蜚语中,她已然是个粗鄙不堪, 连半点礼数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场祭祀, 群臣皆在, 她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完成得落落大方。
紧接着?的?崔氏寿宴有阳羡长公主坐镇, 无人?再敢不依不饶给她使绊子, 且崔夫人?和善, 宾主尽欢, 顺遂度过。
也算扳回来些。
重光帝大为欣慰, 萧窈的?心情却逐渐低落, 因过了年节, 长公主与?萧棠一家?便不会久留建邺, 各自都该启程回去?。
萧棠亦不舍得,求了她阿父, 决定?等过了上元节再回。
长公主却是有些事务要回阳羡处理,已经令仆从们收拾行李,备好车马
,即将离开建邺。
萧窈知?道终有一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晨起该临帖时, 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萧斐来时,只见?她正对着?书案上的?镇纸出神。
“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萧斐打?量着?她, 调侃道, “若是不舍得姑母,不若随我一同回阳羡吧。”
待她开口, 萧窈才回过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吗?”
“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们去?做,总不必我亲自盯着?。”萧斐笑道,“离开建邺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想去?,你也别?在这里发呆,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萧窈立时起身,跟上她的?脚步:“姑母要去?何处?”
萧斐这回没卖关?子:“栖霞学宫。”
萧窈大为意外,接过翠微递来的?大氅,自己动手系了,好奇道:“姑母为何想起去?此处?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题字的?匾额吗?”
她年前曾随班漪去?过一回,便是为此。
萧斐摇头,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时,费了许多心力令人?重建学宫,寄希望以此挑选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碍繁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空壳,没能成事。”
“再后?来历经战火,此处彻底破败,空置数年。”
“此番听闻圣上令崔循、谢昭二人?重整学宫,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样。”
而今天下,士庶之别?犹如云泥。
寒门出身便是卑贱,大多人?一生识不得多少字、念不得书,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尘草芥。
纵有人?能自泥泞之中挣脱,生根发芽,满腹才学也依旧没有用武之地。
或是无人?举荐,或是察举之时被定?为末等,只能担任无足轻重的?官职,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士族所在的?云端。
而士族间彼此推选,察举各家?子弟。
哪怕再无能再庸碌的?,依旧能轻而易举地领到体面官职,十天半月不见?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连自己应做什?么?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着?联姻将彼此之间的?利益牢牢绑在一处,一手遮天。
纵使宣帝在时,所颁布的?政令若是折损他们的?利益,也大都难以推行。
而宣帝去?后?,再无人?能坐稳这个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萧斐这么?一个女儿,她与?那?些个兄弟实在算不上亲厚,但这些年身处阳羡,看着?他们折损,偶尔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当初萧褚前脚“坠马而亡”,世家?后?脚迎重光帝入建邺为帝,萧斐曾犹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劝阻。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因以她对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阳王萧槊。
此人?性情与?重光帝迥异,沉迷声色犬马,曾纵手下兵卒抢劫南下流民,以此敛财,实在不堪。
重光帝虽无雄才大略,但性情温厚,于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遗志,令人?重建学宫,萧斐欣慰之余,又不由得唏嘘。
若换了从前,萧窈兴许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但班漪入宫那?段时日,明面上说是教授礼仪,为免她听得乏味,也断断续续讲过许多旧事。
萧窈想了片刻,逐渐明白过来长公主为何会在离开建邺之前,特地走这一趟。
她轻声道:“尊祖当年,应是极为不易。”
萧斐推开窗向外看去?。
马车自市廛中穿行而过,间或有货郎叫卖声传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许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灭,便总有一线生机。”萧斐支着?额,似是同她解释,又似是自语,“我常觉世家?至此地步,内里早就烂了,又岂能长长久久、不腐不朽?”
萧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闵,又想了想自班漪处听到的?诸多事迹,点点头。
“而今各家?早就不复昔年光景,说是芝兰玉树,可出类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数。”萧斐眼中浮现笑意,“你阿父挑崔循与谢昭来办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思索。
过了会儿,方才开口道:“我与谢昭有过往来,许是因出身的?缘故,他并不执于门第之见。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学的?机会,叫寒门子弟也能得入学宫的?机会,谢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于崔循,”萧窈难得这样认真地审视此人?,迟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学宫之事上,他与?谢昭的?态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场,不欲为寒门子弟开这扇方便之门。
也总是会挑剔她的?礼仪,古板且严苛。
在另一方面,却又不那?么?像。
他不爱声色犬马,更不会如王闵那?般放浪形骸;时下士人?大都以清闲为贵,以恪勤不懈为鄙,身上担着?职责,实权却在不经意间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务上,仿佛总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担着?太常少卿一职,手中实则攥着?诸多权利,从不肯让渡予人?。
萧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萧窈竟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颇为惊讶。及至听完,含笑颔首:“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从前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长进了。”
调侃罢,这才认真道:“崔氏这位长公子,是他们之中难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萧斐抚过手炉上描金刻纹,断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门,圣上欲为之事能轻松许多。”
重光帝选崔循来做此事,便是想通过让渡权利给他,令崔氏与?其他士族逐渐分割。
只是显然,崔循尚未有此意。
马车在学宫外停下时,已近晌午。
这些时日下来,学宫各处已然修缮妥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萧斐的?身份摆出来,自是无人?阻拦。
原以为此处唯有看守的?仆役,未曾想,谢昭竟也在。
他得了通传,出门相迎,依旧是那?副衣袂飘飘的?疏朗俊秀模样,主动解释:“学宫各处的?匾额须得令拟题字,琢玉无暇抽身,我清闲无事,便先来一步。”
萧斐道:“协律郎写得一手好字,此事交由你来做,也正相宜。”
萧窈看去?,只见?谢昭那?素白的?湖锦衣袖上,依稀沾了几滴墨迹。想了想,问他:“此处所有匾额,都是你来写吗?”
谢昭道:“有些是琢玉来写,还有正殿那?块,该由圣上御笔亲题。”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她就知?道,崔循在此事上不会当甩手掌柜。
题字看似只是桩琐碎的?小事,但悬于各处的?匾额却另有一重分量,他日各家?子弟入学宫,日日见?着?,总难免会提起是这是谁的?手笔。
如一重无形的?印迹。
“昔年学宫建成之际,我曾来此处看过,而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合该慢慢看过。”萧斐同她道,“窈窈既是好奇题字,去?看看也成,不必陪我空耗光阴。”
萧窈听出姑母是想独行,便点头应了下来。
此处尚未收拾出来单独的?官廨,谢昭题字,是在将来学子们听经上课的?书堂。诸多书案放得整整齐齐,有些上边放着?谢昭已经题好的?字,等待墨迹晾干。
萧窈一一看过,最后?在谢昭题字的?书案旁坐了,好奇道:“你的?字是随松月居士练的??我看着?,似是与?学宫外边那?匾额上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谢昭颔首道:“公主慧眼。”
砚台中已不剩多少,他放下笔欲研墨,宽大的?衣袖却险些蹭到墨迹。
萧窈见?砚台恰在自己手边,索性道:“我帮你好了。”
谢昭并未推辞,眉眼一弯:“那?就有劳公主了。”
萧窈执着?那?块乌金墨,又看了眼空荡荡的?书堂,随口道:“你为何不叫人?来伺候笔墨呢?”
她前回往崔循的?书房去?时,已算隐蔽,还是见?着?两个伺候笔墨的?书童。谢昭到底是谢家?子弟,按理说,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
?人?才对。
谢昭道:“我少时微末,后?又拜在师父门下,这些事情早习惯自己动手,反倒不喜旁人?打?扰。”
解释完意识到此话不妥,着?意补了句:“不过今日能得公主相助,是幸事。”
像是生怕她误会。
萧窈原本并没听出来什?么?不对,经他描补后?反倒后?知?后?觉,没忍住笑了声。
崔循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副情形。
萧窈并未规规矩矩地跽坐,而是拖了个蒲团,随意倚在书案一侧,正亲自动手为谢昭磨墨。
也不知?是听谢昭说了些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发上的?珠花都随之微微颤动。
母亲的?警告言犹在耳,崔循看了片刻,欲转身离开,萧窈却恰在这时留意到他的?到来。
“少卿也来了,”萧窈偏过头看向他,笑问,“你要题的?是哪几块匾?”
晌午的?日光透过窗牖洒在她身上,若春花绚烂,叫人?移不开眼。
第028章
以萧窈与谢昭的身份, 共处一室再无旁人,还是这样亲近的姿态,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了, 这倒不意味萧窈对谢昭有什么心思, 只是她自小长在武陵, 少约束,这些年散漫惯了。
在他面前如此?, 在谢昭面前亦如此?, 没什么分别?。
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此?时若要再走, 便显得过于刻意。
崔循颔首, 并未多言, 只沉默着?步入书堂。
“琢玉来?得正好, 我恰写完。”
谢昭搁了笔, 起身让位,将方?才题好的字放在空书案上, 又向萧窈笑道?:“栖霞山涧的清溪自学宫穿过,年前叫人移了梅树沿溪栽种,其中还有十余株难得的绿梅,公主可要同去赏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萧窈扶着?书案起身,欣然应道?:“好啊。”
她前回随着?班漪来?时, 只在外边看过门庭, 未曾入内,心中也好奇这所谓的学宫内里是何?模样。
有谢昭引路, 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头打理衣摆后?, 随着?谢昭出了门。
开阔而空空荡荡的书堂霎时安静下来?,依稀能听见两?人的笑语声, 逐渐远去。
松风大气都没敢出,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担着?职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侍奉笔墨。
才铺了新纸,正要研墨,却被崔循一句轻描淡写的“出去”给?打断了。
松风连忙应了声“是”,屏息退出书堂,临出门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与平素并没什么不同。
并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悦,也没迟疑耽搁,就着?砚中余墨提笔题字,依旧沉稳、游刃有余。
松风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心中长公子应有的模样,不会被谁牵动心神,也不会为谁破例。
萧窈对此?毫无所觉,看过绿梅,又在学宫四下逛了逛。
谢昭作?陪,一路上为她讲解各处屋舍的用?途,耐心细致,周到体贴。
与他相处得多了,萧窈不得不承认,谢昭格外招女郎们喜欢,也确实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谓的棋室,随口问:“你的棋下得如何??”
谢昭道?:“建邺之中,能赢过我的人不多。”
他并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开河之人,能这么说,便是棋艺绝佳。
“班大家从前教我时,曾提过,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聪敏,精于谋划。”萧窈指尖搭在窗棂上,想起旧事只觉好笑,“我试着?学了两?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谱便犯困,喝茶都不见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随着?班漪学琴,并不在棋上跟自己?过不去。
谢昭莞尔:“聪敏与否,并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时想学棋,我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点一二。”
萧窈随口应了,又道?:“那能赢过你的人,有谁呢?”
这种问法稍显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当真只是好奇而已。
谢昭也并未因此?不悦,如实道?:“在公主识得的人中,琢玉应是其中之一。我与他对弈回数不多,但认真算起来?,是输多赢少。”
萧窈乍一听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没那么惊讶。
无论她心中如何?诟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足的聪明人,仿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门,这些年顺风顺水。
实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几分,叫人艳羡。
她看了眼幽静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谢昭,忽而有些感慨。
谢昭温声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必有什么顾忌。”
萧窈犹豫再三,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应当过得十分不易吧。”
谢昭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张向来?从容不迫、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头回出现旁的情绪,虽转瞬即逝,却也显得生动许多。
萧窈本就犹豫这话该不该说,只是谢昭看她的目光实在温柔,带着?些许诱哄,仿佛说什么都不会有错,这才如实道?来?。
而今见他失态,不由得愧疚起来?:“我并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许多人眼中,那段过去实在算不得光彩,便认为我会以此?为耻。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有意嘲讽,倒从未有人如公主这般感慨过……”谢昭顿了顿,轻声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萧窈垂首,看着石阶缝隙生出的青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值此?关头,仆役们寻到此处。
阳羡长公主遣了侍女来寻萧窈,说是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另一人则是奉崔循之命传话,向谢昭行礼道?:“长公子说,太常寺有些公务须得协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谢昭有些意外,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公务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来?问,自没有推辞的道?理。
他颔首应下,看向萧窈。
萧窈已随侍女走出几步,似是意识到还未同他告别?,边走边回过头道?:“多谢你今日陪我闲逛,改日送你回礼。”
她并不流连,话音刚落,未等他的回答便离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门外,转瞬不见。
谢昭在原处站了片刻,又轻笑一声,向那仆役道?:“你家长公子在何?处?领路吧。”-
阳羡长公主一行离开建邺时,萧窈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依依不舍地从宫中送到宫外,又与长公主同乘马车,一直送到了城门,终于还是不得不分别?。
临别?之际,萧斐拢着?她的手?,叮嘱道?:“窈窈如今年纪渐长,有主见是好事,却也不必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须知还有你父皇、有姑母在,万勿委屈自己?。”
“若何?时倦了、烦了,只管来?姑母这里。”
萧窈听得眼酸,却还是笑着?应下,目送一行车马出了城门。
再然后?要走的便是萧棠,在上元节后?。
依着?旧例,上元节这夜重光帝应登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萧窈虽打定主意要同萧棠夜游秦淮,玩个痛快,但这等庆典不便推脱,还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备下画舫,萧棠先行,自己?待庆典过后?再赶过去汇合。
上元庆典与元日祭礼不同,并没那么多规矩,要随性?许多。
用?不着?厚重的礼服、发冠,也无需将章程背得烂熟于心,只需走个过场。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红的衣裳:“这衣裳着?实衬公主,班大家也说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张扬,才挑了那件鹅黄色的。如今是个好日子,又不必有什么顾忌,不如就穿这件。”
这衣裳是当初内司送来?的,红裙艳丽如火,其上的金线雀羽绣纹更是夺目,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如天际晚霞织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当日便觉着?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为惊艳。”
萧
窈见了也喜欢,便换了这套红裙。
待到重新梳发髻、上完妆,恰到了往望仙门东楼去的时辰,陪着?重光帝同登城楼。
御街燃灯万盏,恍若白昼。
不少百姓簇拥在城楼下,等待着?帝王的到来?。
虽知晓相隔甚远,怕是什么都看不真切,却还是乐于来?凑这个热闹。毕竟他日提起,也是见过“天颜”的人。
重光帝凭栏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许久,复又抬头,目光落在了远处秦淮河边,那座近百尺高?的灯楼上。
除却仲夏时分的秦淮宴,这河最热闹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两?岸灯火相连,流光溢彩,犹如天河。
萧窈原本只想走完过场,寻个合适的机会便要开溜,而今见此?壮丽景象,不由得愣了许久。
重光帝遥指灯楼,同她道?:“这是王氏的手?笔。”
萧窈前回在“金阙”已经大开眼界,却依旧会被王氏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点新奇与欣喜已荡然无存,冷笑了声:“他家可真是富贵。”
“窈窈。”
重光帝忽而唤了她一声,却又不再多言,没头没尾的。
萧窈疑惑:“父皇想说什么?”
“不急,还是改日再说。”重光帝按着?心口,低低地咳了几声,“你不是与阿棠约好夜游秦淮?就不必在此?耗着?了,还是应当玩得尽兴些。”
萧窈眉眼一弯,临走前又劝道?:“高?处风寒,阿父也不要久留,还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数。去吧。”
在城楼上远远看去,只觉秦淮灯火万千,及至近了才发现,此?处当真是热闹极了,比之御街不遑多让。
两?岸灯火如昼,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有脑子活络的摊贩专程来?此?摆摊,有卖各色吃食的,也有卖饰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萧窈晚间只吃了两?块糕点,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被浓郁的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青禾生怕被人潮挤散,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小六已经在画舫上备了吃食,说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樱桃糕,还有许多您喜欢的……”
萧窈点点头,目光落在树下一处摊子时,不由得停住脚步。
那摊主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衣裳破旧,有几处已经洗得几近褪色,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齐整。
一旁的木架上,是各式各样的面具。
大都是以木料雕刻,算不上贵重,可木匠手?艺不错,上色后?也算精巧。
萧窈挑了个半面狐狸的,扣在脸上比划了下:“好看吗?”
妇人见她衣着?装扮这样精致,便知出身不凡,小心翼翼道?:“女郎这样美貌,自是怎样都好。”
“您难道?不该是说,‘这面具衬得女郎更好看’吗?”萧窈调侃道?,“如此?一来?,我听了心中高?兴,自然就掏钱买了。”
妇人一怔,抿唇笑了起来?:“女郎说得有理。”
萧窈扯了扯青禾的衣袖:“你也挑个喜欢的,咱们一起。”
青禾欣然应了。
待挑选妥当,将要付钱时,两?人这才想起来?压根没带钱袋。
萧窈的面具都系在脸上了,稍一犹豫,取下发上的绢花予她:“拿这个抵好了。”
这朵绢花,买下架子上所有面具都绰绰有余。
妇人既惊喜又惶然,再三道?:“多谢贵人赏赐……”
萧窈被她谢得手?足无措,讪讪笑了声,抓了青禾的手?想要离开。哪知一转身,险些迎面撞上一人,惊得连忙后?退几步。
这个是身着?貂裘的郎君,年纪不大,相貌原本也算清秀,只是配上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便显得整个人流里流气。
他的视线仿佛黏在萧窈身上,自上看到下,同身侧之人轻佻一笑:“我同你赌,面具下这张脸决计不差。”
萧窈被他看得极为不适,及至听了这句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是哪家的女郎?”他勾了勾手?指,调笑道?,“今夜华灯宴,缺个奉酒的娘子,你且摘了面具叫小爷看看,可够格?”
萧窈看向他身后?的侍从,眯了眯眼。
青禾却已经按捺不住,怒斥道?:“放肆!你又是哪家的浪荡子,如此?轻薄!”
他身侧那人像是擎等着?这句话,立时恭维道?:“这可是王氏九郎。你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纵然未曾见过九郎,总该知晓王家。”
“能叫九郎看中,是你的福气。”
萧窈将青禾拦在自己?身后?,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冷笑了声。
王家九郎,王旸。
三房的嫡子,确有行事肆无忌惮的底气。
但令萧窈格外在意的,是他的母亲,崔氏。
也就是崔循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
萧窈惊怒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不疾不徐道?:“方?才不是问我出身哪家?那我便也告诉你,是崔氏。”
王旸一怔,随即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抚掌道?:“你竟敢在我面前这般信口开河!若是编个谢氏、桓氏也就罢了,偏偏要往崔家扯。我可从来?不曾见过,崔家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
萧窈道?:“我不过崔氏旁支女,自然入不得王九郎的眼。”
“你倒是嘴硬,不见棺材不掉泪。”王旸玩味地打量她,稍一思量,“今日我表兄,也是崔氏长公子,亦在华灯宴上。你随我同去,他若认得你也便罢了,若不认得,你便留下为我奉酒。”
青禾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想阻拦,却又不敢在这种时候暴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萧窈并没慌,反笑道?:“好啊。”
王氏的华灯宴设在楼船之上,附近被侍卫清得干净,常人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唯有凤箫与琴声不可阻拦,随着?夜风,散入寻常百姓之中。
王旸方?才说得斩钉截铁,及至真见着?凭栏而立的崔循,却没了方?才那股气势,规规矩矩问候:“表兄……”
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何?事?”
“我方?才撞见一谎称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着?,请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旸声音越说越轻,心中也生出些懊恼。
他那话,原本只是笃定了这女郎信口胡诌,想令她自己?心虚承认,并没真想叫自己?这位表兄来?断官司。
身后?跟着?的女郎却越过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前,窈窕的身形透着?闲散,绝不是心虚之人会有的姿态。
王旸愣住,只见那女郎连面具都没摘,仰头道?:“阿兄,这位郎君方?才拦了我,说是要我来?华灯宴陪他饮酒。”
王旸已经说不出话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仿佛淬了冰的视线看着?时。
身着?红裙的女郎偏了偏头,又笑问:“阿兄以为如何?呢?”
第029章
崔循只觉荒唐。
哪怕是?再怎么荒谬、离奇的梦中, 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萧窈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软着声音唤他“阿兄”。
虽然眼前的女郎脸上戴着半张狐狸面具, 但在她施施然越过?王旸走到他面前, 尚未开口之时?, 崔循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窈问他“阿兄以为如何”, 带着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 避开萧窈的视线, 只看向王旸:“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王旸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 却多?少有些怵自己这位表兄, 尤其是?在意识到崔循仿佛动怒后。
只是?他依旧难以置信, 磕磕绊绊问:“她当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 这些年往来频繁, 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认得的,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位。纵使是?旁支, 也没有只带一个侍女,便独自出来闲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旸心中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低头认错道:“今日是?我莽撞, 不知?女郎出身崔氏, 冒昧唐突,还望见谅。”
与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相比, 倒像是?换了个人, 眼神不再明目张胆地黏在她身上,话也会?好好说了。
萧窈凭栏而立, 见崔循有令他离去
?之意,抢先一步开口道:“你那般轻侮于我,而今只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一笔勾销了吗?”
王旸本就?是?迫于崔循在此,才想着息事宁人,却不想她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竟还敢不依不饶,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萧窈打断了他,勾着崔循衣袖一角,可怜巴巴道,“他方才拦着不许我离开,那些话更是?说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来,难过?得要命。”
崔循喉结微动。
他借着楼船灯火,看清萧窈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着实没看出有什么“难过?”的意思,不如说看戏的意味更浓些。
她就?是?要看,他会?不会?为此罚王旸。
崔循从来就?不喜欢这位表弟,甚至对?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脉相承,彼此身上流着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剥离开。
他与萧窈对?视片刻,缓缓问:“你想要如何?”
若由着萧窈自己,她必得叫人当头套了王旸麻袋,动手狠狠敲上几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绝不会?允准。
毕竟这是?王家儿郎,论辈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萧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饮酒,何不令人搬一坛酒来,请他饮尽。我看了,兴许也能压压惊。”
崔循皱眉,王旸却已经怒极,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戏弄我!”
萧窈正欲回骂,崔循已冷声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无状至此地步,可见她也不算冤你。”
王旸噎了下,虽知?晓崔循已然动怒,却还是?不甘心地争辩道:“表兄,你要为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罚我不成?”
崔循并不与他多?费口舌,只言简意赅道:“她出身崔氏。”
言毕吩咐侍从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会?姑母今夜之事,请她留九郎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
王旸平日最爱斗鸡走狗,三日不出门便几乎能要了命,当即便慌了。
萧窈幸灾乐祸,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却只听崔循淡淡道:“随我来。”
楼船上宾客繁多?,亦有不少备下以供宾客歇息的空房。
萧窈随着崔循步入一间,四下打量,只见陈设比之她的朝晖殿也不遑多?让,实在是?富贵惊人。
崔循没这个闲情逸致,径直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与人约了夜游秦淮赏花灯,哪知?会?被你那表弟截到这里?”萧窈并没落座,只道,“若是?无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搁下去?要迟……”
崔循却又?问道:“若今日我不在此处,你待如何?”
萧窈着实不理解他为何有此假想,随口道:“总有旁的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期望崔循知?情识趣些,不要再问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诌,半点不曾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着与人相会?。
皱眉道:“你出门之时?,为何不多?带些宫人?”
若换旁人来问这话,萧窈兴许会?好声好气地解释,她自武陵时便不喜带许多仆役出门,没那么金贵,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与王旸的关系,没忍住冷笑了声:“原来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门未曾多?带侍从的错,不是?王郎君的错。”
崔循沉默一瞬:“我并非此意。”
萧窈本就被王旸这个晦气人坏了心情,连带着看崔循也愈发不顺眼起来,向他身前走了几步。
“我倒也想问问,若今日被王旸拦在那里的不是我,当真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会?被他强行带到这华灯宴上陪酒吗?”
她离得太近,崔循退了两?步,后腰抵了榻上摆着的小几。
萧窈不依不饶道:“若你知?晓王旸的荒唐行径,会?处置他吗?”
接踵而至的问话令崔循的心逐渐沉下去?,他意识到,萧窈当真生气了。不是?从前那般有意戏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态,只为挑衅激怒王旸。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萧窈平息怒火,却无法信口雌黄。
因他早就?知?晓王旸是?何种人,除却同自己那位姑母提过?几句,并未多?做什么。
若王旸是?崔氏子?弟,他必然会?过?问、约束、惩处,可这是?王家之人,他无法越俎代庖,也不欲为此费工夫。
如今日这般罚他,已是?因萧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脸,其实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旧能从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
“哦,你不会?。”
萧窈气道:“从前到现在,你挑剔过?我多?少回?你们这些个世家大族,恨不得品评我的一言一行,在背后嘲弄。既然要我循规蹈矩,为何无人约束他?”
崔循心知?肚明,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得无药可救,却又?自以为高贵。而你……”由来已久的怒火烧得萧窈难受,她仰头看着崔循,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崔循,我常觉你虚假。”
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萧窈对?崔循的反应感到无趣,想要离开。
只是?才转过?身,只觉腕上一紧,从始至终像根木头似的崔循竟有了动静,攥着手腕将她留在原处。
萧窈诧异,回头瞥了他一眼。
哪怕被她方才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崔循脸上也并无羞恼之色,就?连攥着她的手也依旧克制,隔着衣袖,并非触及肌肤。
不该拦她的。
崔循知?道,由着萧窈将难听的话说尽、发泄完,从今往后便不会?再几次三番地撩拨,能如他所期望那般互不相扰。
但身体的反应更为直观。在他冷静想明白之前,已经攥了她的手腕,问她:“为何?”
这些年,所有人评价他时?皆少不了溢美之词,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偏偏萧窈如此。
“何必明知?故问。”萧窈回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近,“你所思所想,与你所言所行,不是?时?常不同吗?”
崔循道:“譬如?”
“你这样的人,会?看得上王旸吗?又?看得上那些败絮其中的世家吗?”萧窈无需他答,自顾自道,“可你还是?同他们站在一处,礼尚往来,藏污纳垢。”
“你又?怎知?我看不上他们?”
萧窈下意识道:“你与他们不同……”
“可我诚然就?是?个虚伪无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拢,松开紧攥着的手,徐徐道,“物以类聚,我与他们也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还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约。”
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平静,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萧窈从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么,就?连他那点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阳羡长?公主为她挑破的。
渐渐地,倒是?能猜到几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见萧棠,却也知?道若是?就?这么离开,今后怕是?就?难了。
可崔循很重要。
阳羡长?公主明里暗里都曾提过?,而她自己知?晓的越多?,也就?愈发能意识到这点。
萧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几欲离开,并没动弹。
“你身量高我许多?,说话总要仰头,太累了。”
萧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虽偶尔厌恶你的性情,却并不蠢,你若当真与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便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多?说一句。”
她倚着小几,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见时?,我想过?什么?”
崔循微怔。
萧窈口中的初见,应是?祈年殿外,两?人相错而过?。
他那时?恪守礼仪,侧身避让,并未抬眼打量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来的女郎。
萧窈自顾自道:“我当初急着要同阿父争辩亲事,见着你时?,心思岔了一瞬……那时?想,此人生得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赘
,定要挑个这样的才行。”
崔循神色错愕,定定地看着她。
“少卿大人,我这般坦诚,你也当礼尚往来才是?……”萧窈摘了假面,却依旧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忽而笑问,“你这样看我,是?想与我亲近吗?”
崔循自少时?便被教导应“克己复礼”,应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应为外物牵动情绪。
他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
可如今,他的喜怒哀乐好似全然被萧窈攥在手中,会?因她言辞间流露的厌恶而低落;转瞬之间,却又?会?因她这番剖白而耳热。
他喉结微动,涩然道:“胡言乱语。”
“若非被我说中,你耳根为何红了?”萧窈满脸无辜,抬手想要触碰。
崔循只得又?拢了她的手,皱眉道:“你我不应如此。”
“应当如何,不应如何,谁说了算?”萧窈眨了眨眼,“你对?那些看不上的人客气相待、时?常往来,对?我却避之不及……”
她倾身近前,看崔循逐渐后仰,以致不得不以手撑在身后,轻笑了声:“我说你心口不一,说错了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不可见,像是?那日在幽篁居,萧窈跌在他怀中;又?像是?那场荒唐的梦,萧窈伏在他身上,细细地喘息。
崔循只觉脑中那根弦几欲断裂,却还是?险伶伶撑住,吊住了他最后的理智。
“公主原来是?重容色之人,”及至开口时?,他才骤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哑得不像话,“你观谢潮生时?,亦有此念吗?”
第030章
崔循与谢昭算不?得知交, 但这些年来关系和睦,也算好?友。
换而?言之,崔循从没什么知交。
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 如谢昭这样能偶尔一聚, 品茶对弈的, 已经算得上亲近。
但这些时日,他回避萧窈, 也连带着不?大想见谢昭。
建邺世家子弟繁多, 谢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来看?重他的才能, 有意扶持;而?阳羡长公主与谢家有故交, 看?在她?的份上, 谢氏也不?会苛待萧窈。
若无意外, 谢昭会是萧窈将来的夫婿。
当?日在栖霞学宫, 他亲眼所见, 两人有说?有笑,同去赏花。
那?如今又算什么?
在崔循一贯的认知中, 此举已称得上“轻浮”。
他对着萧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却也无法顺水推舟、装聋作哑,这才将谢昭拖出来问她?。
萧窈并未因此慌张,只怔了下,闷声笑道:“背后议论旁人, 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 欲起身离开。
萧窈幽幽叹了口气:“少卿又当?不?得赘婿,还不?准我肖想旁人吗?”
“公主既明?白, 如今是在做什么?”崔循顿了顿, “你当?真想要效仿阳羡长公主?”
阳羡长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亲孝惠皇后出自河东裴氏, 她?的出身不?可谓不?尊贵。
这些年受诟病,全然?是因她?离经叛道的行事。
虽说?崔夫人与长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对这位实在谈不?上了解,也并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见萧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皱眉。
萧窈道:“那?又如何?我终归年少,便是轻狂些,也不?足为?奇吧。”
崔循没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轻狂”,能被她?这样轻佻地拆解开,噎了下。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兴,就泼她?酒;想看?绿梅,就答应谢昭的邀约;你方才为?我解围,罚了王旸,我心中便欢喜……”
萧窈纤细的手指抚过他腕上的血脉,感受着脉搏剧烈的跳动,又看?向?崔循那?张隐忍克制的脸,慢悠悠问:“你呢?你如今在想什么呢?”
崔循无法宣之于口。
肌肤相?接之处,有难以言喻的酥麻蔓延开,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他只觉嗓子哑得厉害,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场荒唐的梦还能刻意回避,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被萧窈勾起了隐秘的、本不?该有的欲|望。
可只有毫无自制力的人,才会被欲|望所操控。
崔循向?来鄙夷这等人,也不?会放任自己如此。
他闭了闭眼,拂开萧窈的手,冷声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与你有约的人是否会等得着急。”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萧窈为?免过犹不?及,也怕萧棠等久了担忧,到底还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门,却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点了点方才被她?随手撂在小?几上的面具,言简意赅道:“戴上。”
王旸虽不?认得她?,可今日华灯宴,总有曾见过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释。
萧窈反应过来,将那?半张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边系系带边向?崔循道:“那?就劳烦‘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萧窈再次唤他“阿兄”之时,生硬地打断了她?:“莫要如此称呼。”
“我只是想,做戏应当?做全套才好?。”萧窈嘀咕了句。
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介意这个?称呼,但下船之时,瞥见几乎是被仆役抬到轿上的王旸,便顾不?得计较这点反常。
萧窈幸灾乐祸:“他这样,不?会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语。
船下等候的青禾见萧窈终于露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忙跑到她?面前,脚下还磕绊了下:“女?郎可还好??”
“不?是都?说?了吗?不?必担忧。”萧窈扶了她?一把,偏过头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侧的松风:“你走一趟,送她?赴约。”
因萧窈带着面具,松风起初并没意识到这是哪位,是听了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的,大为?震惊。
明?明?前几日在学宫,自家公子仿佛已经放下。
怎么转眼间就又搅在一处?
但震惊归震惊,他并不?敢置喙,只得诺诺应下。
到约定的地点时,画舫停驻许久,萧棠已经快坐不?住,将要遣人去问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来了,”萧棠由衷地松了口气,“可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
萧窈已然?饿的饥肠辘辘,咬了口糕点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什么要紧的。路上贪看热闹误了时辰,叫你这般担忧,是我不?好?。”
王旸的纠缠,说?了只会令萧棠担忧后怕;至于崔循,她?说?不?明?白,也没必要讲这些。
索性一句带过。
萧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无碍就好。”
画舫徐徐,水声潺潺,两岸灯火如繁星,有婉转悠扬的萧声散在风中。
萧窈起起伏伏的情绪逐渐安定,酒饮得多了些,索性裹着大氅仰面躺倒。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萧棠也不?再顾忌仪态,学着萧窈的模样,在她?身侧躺下。片刻后,忽而?叹了口气:“阿父说?,此番回去便要为?我定亲了。”
萧窈一听,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脸皮薄,若还清醒,必定无法这样自若地提及自己的亲事。
萧窈侧身看?向?她?,笑问:“阿棠有喜欢的郎君吗?”
萧棠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他出身寒微,阿父不?会允准。”
萧棠已是东阳王的儿女?中极受疼爱的,若非如此,东阳王此番来建邺,也不?会允她?跟来。
但这种宽纵仅限于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萧窈并没追问,只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阿姐呢?”萧棠小?声问道,“你有心仪之人吗?”
萧窈道:“没有。”
萧窈若有喜欢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实在算不?得是个?矜持的女?郎,会时常找借口去寻他,一来二去,怕是早就人尽皆知。
她?也不?会藏。
待事情传到重光帝耳中,便顺理成章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费心了。
可并没有这样的人。
而?她?的亲事,也应当?拿来换取些切实的利益才是-
王旸
好?好?地来赴自家的宴,最后却这般狼狈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风送萧窈离开后,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讲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这事并没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
她?昨夜观灯受寒,晨起只觉身体不?适,及至见了抹泪的小?姑子,听她?哭了几句,就更觉头昏脑涨。
“云舒,你且先别着急着哭,将事情说?明?白才好?。琢玉若当?真有什么不?是,待他回来,我自当?训斥他。”
她?含了片薄荷,勉强打起精神,从崔云舒的哭诉中理出些头绪后,面露惊讶:“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崔云舒拈着手帕,按了按眼角,“阿旸纵有错处,到底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琢玉怎能为?着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这般罚他!”
“阿旸昨夜吐了一宿,医师看?过,说?是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只怕命都?去了半条,若是留下什么病根,今后要我怎么办……”
崔夫人抚着心口,吩咐道:“去请公子回来。”
她?实在受不?住这架势,只安抚,未曾与崔云舒争辩,心中却觉着古怪。
她?知道崔循心中未必喜欢这个?表弟,但他无论何时总能将事情做得周全,面子上的事情从不?出错,以免落人口舌。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举动,实在不?像他会做的。
仆役未曾去多久,便折返回话:“长公子已经回来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崔云舒又开始落泪,崔夫人扶了扶额,问他:“阿旸被灌酒,是你令人做的?”
崔循颔首:“是。”
崔夫人噎了下,疑惑道:“究竟为?何?”
“我昨夜应当?已经遣人到王家,将事情原委同姑母说?清楚了。”
“王旸行事无状,口出恶语,我既为?兄长,理应约束。”崔循波澜不?惊道,“何况喝酒一事,也是他自己选的。”
“琢玉,你岂可听信一面之词,宁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你表弟。”崔云舒哭诉,“分明?是那?贱婢蓄意勾引阿旸在前,又信口雌黄污蔑……”
一直以来,崔循待她?都?算敬重。
若遇着什么事,夫家那?边不?便料理的,她?只需回崔氏抹抹眼泪,崔循都?会办得妥当?周全。
可这回,她?对上的只有冰冷的目光。
崔循淡淡道:“姑母以为?,我是个?分不?清是非的蠢人?”
崔云舒头回在他这里碰钉子,愣了愣,求助似的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喘了口气,只得打圆场:“琢玉……”
“母亲身体不?适,应当?歇息,姑母还是改日再来探望为?好?。”崔循吩咐,“送客。”
众人齐齐愣了一瞬。
南雁就没见过这架势,一时间没敢动。
还是崔夫人身边老资历的傅母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扶了崔云舒,赔笑道:“正是如此。夫人昨夜受了风寒,如今须得静静休息才好?,您想必也哭累了,也先回去歇歇吧……”
崔云舒走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涨红了脸。
甩开傅母的手,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崔夫人无奈:“怕是要去找你阿翁告状了。”
崔循只道:“不?该令此事扰了母亲清净,是我的疏忽。”
“你,”崔夫人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八成也问不?出什么,便叹道,“阿旸平素行事是混账,但他身上到底也流着崔家的血,如此折腾他,还是过了些。”
崔循道:“祖父若要训斥,我领受就是。”
“你姑母先前总念叨着,阿旸只是年纪轻,心性不?定,待他日成亲便渐渐改了……”崔夫人头昏脑胀,随口道,“可方才,又为?亲事同我诉苦许久。”
崔循听出端倪,问道:“我怎不?知,王家要为?九郎定亲。”
崔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怔了下,面露迟疑。
崔循并未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亦是方才得知,”崔夫人揉搓着指间那?片薄荷,叹了口气,“罢了,你迟早总会知晓。”
“王家有意为?九郎聘公主为?妻。”
若萧窈未曾与王氏有过结,这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年前才闹得沸沸扬扬,这亲事怎么看?都?透着股怪异。
崔夫人觑着他的反应,随即道:“你姑母倒是并不?情愿……”
崔循面色沉静如水:“他原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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