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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萧窈这日过得大体还算舒心。许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阳羡士族待她纵然不算十分?亲近,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气氛融洽。


    她在宴上与卢茜同席, 相谈甚欢, 还约定了过些时日一同去山林间射猎。


    直到晚些时候离开, 与长?公主同车,这才提起遇着阮氏之事。


    她不知不觉中饮的酒多了些, 伏在迎枕上, 小声问道:“姑母, 我这般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怎会?”萧斐神色自若, 嗤笑道, “卢四算什么??色厉内荏的东西, 不过是因着同宗同源受卢樵提携。连亲自来问我都不敢, 倒兜兜转转叫自家夫人问到你?面前!无非是打量你?年纪轻、面皮薄, 兴许就松口了。”


    萧窈摸着脸颊,吸了口气:“姑母是说我脸皮厚吗?”


    “小醉鬼, ”萧斐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点了下,“你?只管安心回去歇息,不必多想?,自有我在。”


    见?她脸颊绯红, 又自语道:“今后还是当令人看着, 不准你?肆意饮酒。”


    萧窈不情?不愿摇头,却?因今日梳着高髻, 愈发头晕, 这才偃旗息鼓。


    及至回到别院,翠微一见?便?忍不住叹气。令人服侍萧窈宽衣歇息, 自己则轻车熟路去了厨房,煮醒酒汤。


    萧窈嗅着身上沾染的酒气,自己也?嫌弃起来,向?青禾道:“我要?沐浴。”


    此?处本就有汤泉,便?宜行?事。


    婢女们扶她到汤泉池,褪了繁复的衣裳,换了鲛纱织就的浴衣。不会被水浸透,柔顺舒适。


    萧窈坐在池边,自顾自地拆了发髻,青丝如瀑散下,遮去纤细的身形。


    青禾捧着换下的衣物,才出门,却?撞见?亭云。


    “你?怎么?来了?”她对?亭云颇有好感,并未斥责,只轻声提醒道,“公主在里间歇息,不喜旁人打扰。”


    亭云放低了声音:“小人学过些按摩穴道的技巧,能帮酒醉之人缓解头疼的病症,使其安心入睡,醒来也?不会难受。”


    青禾听?出他的意思,一时有些犹豫。


    “若公主不喜,我便?立时退出,绝不停留。”亭云目光恳切,哀求道,“公主有恩于我,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微末的事情?上稍作偿还,还望青禾姐姐通融……”


    青禾被他看得心软,垂首想?了想?:“我随你?去,只准隔着屏风问一句。”


    亭云一笑:“好。”


    汤泉池中热气缭绕,隔着宽阔的丝绢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清伏在池边歇息的身形,似是已然睡去。


    亭云望向?萧窈的方向?,声音低柔:“公主若是酒醉不适,小人有法子为您按摩疏解。”


    萧窈昏昏欲睡,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并未细想?他说了什么?,只含糊道:“你?放心……”


    她还当亭云是惦记着自己会不会将他交还给卢家。只是困得厉害,没心思细讲白日之事,只一句话敷衍了。


    青禾莫名?其妙,亭云却?明白过来,笑得情?真意切。


    人心总是得寸进尺。


    亭云从前只盼着有人能将他将卢椿手中救出去,不要?再受其搓磨,生不如死;如今得偿所愿,他却?又希望公主能够带自己离开,而不是将他留在这处山间别院。


    “青禾姐姐,你?看,公主并不厌恶我。容我进去伺候,可好?”


    被他这样专注地哀求,青禾几乎就要?同意,只是心头那根弦犹自绷着,令她轻易不敢点头。


    正犹豫时,却?听?外?间传来婢女们低声惊呼。


    有人踏过门槛,脚步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


    青禾大为诧异,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脸色煞白。


    亭云不明所以,想?出声阻拦,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也?算见?过许多士族郎君,其中不乏美名?远扬之辈,但却?从未有哪个人能同眼前这位媲美。


    眼前之人一身墨色衣衫,肌骨如玉髓,清隽俊秀的面容又如冬雪,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最令人自惭形秽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清贵的气质。


    淡淡一眼扫过来,亭云已下意识后退两步,几乎抵在了身后的屏风上,声音微微发颤:“你?、你?是何人,敢擅闯……”


    崔循的目光从青禾身上略过,落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微微皱眉,冷声道:“滚出去。”


    亭云错愕,下意识看向?青禾。


    青禾方才再三阻拦,不肯令他越过屏风,可如今对着这位黑衣公子,却?愣是一句话都没敢说,活像像是淋了雨的鹌鹑。


    她一副东窗事发、大难临头的神情?,低声念叨着“完了”,拽他出门-


    浴室之中水汽弥漫,隐隐混着甜腻的酒气。


    萧窈趴在池边,枕着小臂,被水汽洇湿的额发黏在脸侧,纤长?的眼睫如栖息的蝶翼,睡得香甜。


    鲛绡制成的衣裙微微浮起,像是朵盛开在水面的莲花。


    自越过屏风,崔循的目光便?好似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始终未曾移开。


    她在阳羡的日子应当过得很好。


    眉眼舒展,全无半分?愁绪,脸颊仿佛都多了些肉,看起来软绵绵的,令人想?要?捏上一把。


    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想?他一回。


    那句“难以割爱”言犹在耳。是远在阳羡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令她对?一贱奴这般爱重?


    他缓步走近,矮下身,拢起萧窈搭载池边的手,逐渐收紧。


    萧窈吃痛,纤细的眉微微皱起,却?并未睁开眼,只含糊抱怨:“青禾……”


    崔循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竟有一丝庆幸。他无法深想?,若萧窈脱口而出唤的是那贱奴的名?字,自己会做些什么?。


    他攥着萧窈纤细的手,目光落在染着蔻丹的指尖,喉结微动,心中不断翻涌的欲、念促使他低下头,细细亲吻着她的指尖。


    萧窈初时并未觉出不对?,只觉指尖酥痒,似有濡湿的触感传来。直到觉出细微的疼痛,才挣扎着睁开眼,看过去。


    是梦吗?她不大能分?辨清楚。


    毕竟她在阳羡的温泉别院,而崔循,应


    该在百里外?的建邺才对?。又怎么?毫无预兆地会出现在她面前,这样看着她?


    像是山林间凶兽进食前的目光,要?将猎物吃干抹净。


    她咬了口下唇,疼得倒抽凉气。


    崔循哑声唤她:“萧窈。”


    萧窈彻底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


    “在此?处见?到我,就这么?惊讶吗?”崔循缓声问,“还是不愿见?我?”


    表面再怎么?平静,也?掩饰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本能地觉出危险,想?要?离池边远些,只是才稍一动弹,就被崔循攥着手腕留了下来。


    池水荡漾,拉扯间,浴衣衣领被扯开些,露出胸前一片白腻惹眼的肌肤。


    崔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眸黯淡。


    萧窈连忙拢了拢衣襟,掌心按在心口,只觉心跳快得犹如擂鼓。她勉强拼凑出些许理智,软声道:“让青禾来,我换了衣裳,再同你?好好说话……”


    其实该答应的。


    崔循对?她的情?|欲由来以久,风荷宴那夜她那样主动热切,都未曾做到最后。他古板、重仪式,怕伤了她,也?怕万一有孕,成亲难免仓促,令她受委屈。


    饶是如今,这一想?法也?未曾改变。


    只是隐秘的怒火与欲、念交织,唯有做些什么?,才能稍稍缓解。


    攥在她腕上的手沿着光滑柔腻的小臂攀爬,在萧窈错愕与惊慌的目光中,落在肋下,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池中捞了上来。


    萧窈跌坐在崔循怀中,身上的水立时洇湿了他的衣物,整个人无处遁逃。


    到底是秋日,骤然离了汤泉,总是冷的。


    若有婢女们在侧,早一拥上前,替她褪下浴衣,擦拭干净身上沾染的水,换上舒适棉软的衣物。


    崔循此?时显然顾不得这些。修长?有力的手落在她背上,沿着脊骨轻轻抚摸,似是安抚。


    萧窈的情?绪却?未曾有任何缓解,反倒愈发紧张,身体好似一根绷紧的琴弦,被他轻拢慢捻,颤抖不休。


    她眼尾泛红,小声道:“你?要?怎样?”


    就算没有铜镜在侧,萧窈也?能觉察到自己如今有多狼狈,愈发不能理解,他为何做着这样的事,看起来还能如此?正经。


    崔循垂眼看她:“有些话想?要?问你?。”


    萧窈通身上下只一件单薄的浴衣,拉扯间系带几近散开,衣襟松松垮垮,若不是一手紧紧攥着,此?时怕是早已遮不住什么?。


    她跪坐在崔循身上,又硬又硌,难受得要?命。


    这种情?形之下,崔循竟还能一板一眼地说有话问她。


    萧窈几欲翻脸。但审时度势,眼下这情?况自己占尽下风,还是本能地忍了下来,只抱怨道:“一定要?这样问吗……”


    从前的崔循可是她离得近些,举止稍稍出格些,都要?被提醒“自重”的。


    “眼下若是容你?离开,”崔循将她黏在脸颊的碎发拢至耳后,不疾不徐问,“萧窈,你?还肯再见?我吗?”


    萧窈咳了声,侧脸避开崔循的视线。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诚然不可能这辈子都避着他,但至少十天?半月间,应当都是要?躲着的。


    冰凉的指尖在泛红发热的脸颊流连。


    萧窈挣也?挣不开,终于还是破罐子破摔认命道:“你?问就是。”


    她想?的是“早死早超生”,崔循却?不肯令她如愿。贴得愈近,嗅着她身上涌动的幽香与残存的酒气,低声道:“你?饮了多少酒?”


    萧窈身形僵硬,声音亦生硬:“……没多少。”


    “撒谎。”崔循言简意赅,覆在她背上的手沿着脊骨下移,停在尾椎骨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


    萧窈却?还是呆呆地愣了许久。她长?这么?大,被罚抄过书、打过手心,甚至罚跪过,但从没哪个人这样待她。


    反应过来后,杏眼瞪得圆圆的,脸颊通红,羞愤炸毛道:“你?……”


    只是才一开口,就被崔循打断:“你?离开卢家时,不是已经醉得须得婢女搀扶?”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下意识道:“你?也?在卢家筵席上?”


    自见?面起,她还没来得及问崔循为何会来阳羡。而今忽而意识到,卢茜想?要?带她往长?兄山房去却?被仆役阻拦时,所提及的那位“贵客”兴许就是崔循。


    但这点震惊并不足以令她忽略所有,缓过神又道:“我便?是醉酒又如何?此?处是阳羡不是学宫,你?还要?搬出什么?规矩来压我、罚我抄经不成?”


    她既羞又恼,便?没顾得上服软装乖,语气很不好。


    崔循由着她质问发泄,并不争辩,提起铺散的裙摆,握住了光洁纤细的小腿。


    萧窈立时哑住了。


    只觉似是有冰凉的蛇缠上腿肚,缓缓爬行?。她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腿,却?因被崔循膝骨卡在其间,没能成。


    修长?有力的手终于停下,指腹覆着的薄茧轻轻碾过细嫩的腿肉。虽被鲛绡遮蔽着,看不真切,但娇嫩的肌肤必然是红了一片。


    崔循垂眼看她:“怎么?不说话了?”


    此?处不是密闭的马车,也?不是漆黑一片的船舱。尚未入夜,夕阳西下,隔着紧闭的窗牖依稀可见?橘色霞光。


    萧窈实在无法如崔循这般神色自若,瞪了他一眼。


    待她安静下来,崔循语焉不详道:“我方才来时,见?一仆役在外?,是谁?”


    萧窈暗暗翻了个白眼,知道崔循怕是老毛病发作,却?又不想?令他轻易如愿,只道:“别院有许多伺候的仆役,你?问哪个?”


    “萧窈。”崔循眯了眯眼,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萧窈没好气道:“他叫亭云。是前些时日我从震泽湖中捞出来的,见?他可怜,无依无靠,便?留在别院伺候。”


    崔循道:“是留在别院伺候,还是留在你?身边伺候?”


    萧窈一早就知道他见?着亭云八成要?乱吃飞醋,却?还是觉着不可理喻:“叫他做些修剪花木的杂活罢了。”


    “那你?该罚他。”崔循吻着她通红的耳垂,冷声道,“他方才在屏风外?,有僭越之心……”


    萧窈无语:“你?现在这般,才叫僭越。”


    “你?我之间,岂是他能相提并论的?”


    萧窈看不见?崔循的神情?,却?能觉出话音中的冷意,“他若敢这般碰你?,便?是要?了他的命,也?不为过。”


    萧窈皱了皱眉。


    她知道以崔循的出身与手腕,想?要?亭云的命便?如碾死一只虫蚁般轻而易举,却?依旧不喜欢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


    崔循端详着她的反应:“你?当真‘难以割爱’吗?”


    听?着他着意加重声音强调的词,萧窈终于反应过来这醋意从何而来,辩解道:“我不过随意搪塞阮氏,令她不要?纠缠不休罢了!你?怎么?偷听?旁人说话!”


    崔循:“当真?”


    萧窈白了他一眼:“不信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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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玉般精雕细琢、骨节分?明的手覆在腿心,崔循声音喑哑,问她:“萧窈,分?别这么?久,你?对?我就不曾有过半分?思念吗?”


    萧窈已经说不出话了,伏在他肩上,死死地咬着唇,才将破碎的喘息咽下。


    崔循实在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聪明人。


    风荷宴那夜为她纾解药性,初时生涩,到后来却?已经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甚至比她自己都要?熟稔。


    萧窈掐着他的肩,奈何通身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


    崔循并没将这点轻微的疼痛放在眼里,托着柔软的身体,令她坐得愈近。指尖未停,目光一寸不移地落在她脸上,细细端详着她的反应。


    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成了一团棉花,被他揉圆搓扁;又如同一片云,轻飘飘的。


    原本拢着衣襟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系带虽还险伶伶地系着,但衣领已然松松垮垮,露出纤细的锁骨、单薄圆润的肩头,以及大片肌肤。


    因情?、动的缘故,原本如细瓷般莹白的肌肤似是上了层粉釉,如春日桃花。


    崔循喉结滚动,只觉唇干舌燥,垂首亲吻她。饶是如此?,却?还要?分?神问:


    “我令人送的信,可看过了?为何不回?”


    萧窈已然有些恍惚,点点头,并没开口。


    崔循又道:“明日随我回建邺。”


    他打着公务的名?头来阳羡,不能耽搁太久,也?不放心由她独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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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循叹了口气,依旧如先前那般摩挲着,低声哄问:“阳羡当真这样好吗?令你?乐不思蜀的,究竟是此?处的景物,还是哪个人?”


    “我,”萧窈艰难地喘了口气,同他解释,“我应了卢娘子的邀约,过些时日自会回去。”


    崔循微微颔首,却?并未就此?作罢:“你?既能将与我的约定置之不理,如何不能爽她的约?”


    萧窈依旧摇头。


    她眼尾绯红,呼吸愈发急促,身体如紧绷的琴弦,颤抖着,终于还是撑不住,在他指下断裂。


    通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又犹如溺水,喘气都显得分?外?艰难。


    崔循吻她唇角,低声问:“舒服吗?”


    萧窈脸烫得厉害。


    她清醒地体会到了话本上所描述的滋味,无法否认,却?依旧想?一头栽进汤泉池中,不再看崔循一眼。


    崔循却?不肯松开,顺毛似的,轻轻抚摸着她散下的长?发。


    被快、感冲刷过的身体提不起一丝力气,萧窈将脸埋在崔循肩头,缓了许久,直到心跳与脉搏渐渐缓和下来,在他脖颈咬了一口。


    萧窈自问用的力气不算小,崔循却?对?此?毫无反应,又似乎是极轻地笑了声。


    他拢了她无力垂下的手,耐心十足地引着,哑声道:“帮我。”


    萧窈好不容易褪热的脸颊霎时又红了。


    两人贴得这样近,她早就留意到崔循身体的异样,只是一直刻意忽略。而今指尖触及,依旧下意识想?要?逃开,却?没能成。


    “萧窈,萧窈……”


    崔循的声音已经被浓重的情?、欲浸染,低沉、喑哑。他用这样的声音反复念着她名?字,随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耳侧,令她头皮发麻,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


    萧窈初时是觉着新奇的。


    因为这种事情?就像轻而易举地将崔循操纵于股掌之中,看着他从隐忍难耐到逐渐沦陷,再不复平日的如霜似雪的模样。


    但她耐性本就一般。


    时候久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逐渐泛酸,便?不免有些厌烦。若非被崔循拢着,只怕就要?撂开了。


    百无聊赖间,眼皮悄悄抬起,瞥了眼,又立即紧紧闭上。


    ……有些吓人。


    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与崔循清隽的相貌格格不入。叫人难以想?象,这是生在他身上的物什。


    再一想?话本上所描述的种种,萧窈面色微白,挣扎着想?要?抽回手。


    “萧窈。”崔循攥得愈紧,不容她退缩,原本清清冷冷的声音此?时已经哑得判若两人,稍显急切地催促,“唤我。”


    萧窈愣了愣,小声道:“崔循?”


    崔循贴近了亲吻她:“唤我的字。”


    他每次一板一眼地叫她,如今倒是要?她亲昵。萧窈虽不明所以,却?没心思细究,只想?快些打发了歇息,便?断断续续道:“琢玉,琢玉。”


    不多时,异样的气味蔓延开。


    掌心一片濡湿,小臂上应当应该也?沾染许多,黏腻,有些恼人。


    萧窈怔怔地僵了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磨了磨牙:“……我要?沐浴。”


    第062章


    待到?再次沐浴过, 换了衣裳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坐在绣榻锦被上,擦拭过的长发泛着些许潮气, 拢在肩侧。烛火微微摇晃, 映出她不大高兴的神色。


    皙白的手指叩了叩凭几, 话音里也透着十足的不情?愿:“才喝了醒酒汤,为何还要喝姜汤?”


    要她来说, 醒酒汤都大可?不必。


    那么?一番折腾下来, 醉意早就一点不剩, 清醒得?很, 只是看在翠微熬了许久的份上才没回绝。


    崔循接过青禾手中的白瓷小碗, 从?容地看了眼, 如支使自家仆役一般自然地示意她退下。


    青禾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不妥, 回头看向自家公主, 满脸心虚。


    萧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去?吧。”


    青禾讪讪离开,房中只剩他二人。


    崔循近前, 将姜汤放至她手边,在凭几另一侧落座:“为免风寒,还是喝些为好。”


    这姜汤一看就知道是崔循的吩咐。


    萧窈磨牙,似笑非笑道:“我为何会风寒?”


    崔循低低咳了声:“是我失仪。”


    他已然换了衣裳,是素白的锦袍, 通身上下未曾佩戴任何玉石饰物。清水芙蓉, 乍一看倒好似布衣出身的寒门子弟。


    肌骨如白玉,长发如墨。


    通身黑白两色, 唯有眼尾依稀泛红, 犹带三分餍足。


    萧窈多看了两眼。


    眼见崔循大有她不喝便不离开的意思,这才终于捧起?碗, 轻轻吹散热汽。只是嗅到?气味,却又忍不住皱眉,脸上写满了嫌弃。


    她这般模样?看起?来极为娇气。


    崔循素来不喜太过娇气的小辈,族中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子弟,到?他面前也都会有所收敛,端出一副懂事模样?。


    可?眼下见她如此,却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萧窈硬着头皮喝了半碗,便撂在一旁不肯再喝,含着粒蜜枣算账。她梳理了来龙去?脉,谴责道:“你只是在卢家筵席上,听?了我与人争辩时的几句闲话,便要过来不依不饶……”


    崔循纠正:“你那时说的是,难以割爱。”


    萧窈一听?到?这几个字就隐隐头疼,只得?再次解释:“我只是想搪塞阮氏。”


    阮氏与卢椿会不会信她这说辞恐怕还得?另说,但崔循仿佛是真信了。萧窈坐直了些:“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看中了亭云,留他在身边侍奉?”


    若非如此,实在解释不了崔循为何失态至此。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我来时见他在外,恐怕确有想来自荐枕席之意。”


    萧窈对此将信将疑。


    倒不是十分信得?过亭云品行,只是眼前这位实在挑剔,但凡出现在她身边的郎君总免不了要被醋一番。


    因而这话便显得?没那么?可?靠。


    她拨弄着额边垂下的散发,随口道:“所以你便抢先?一步自荐枕席来了?”


    崔循微微皱眉。似是不喜她用这样?轻佻的态度,将他与一仆役相提并论。


    萧窈与他对视片刻,小声嘀咕了句“假正经”,便也不再提此事。她隔窗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问:“你此番来阳羡,是与卢氏有何往来?何时返程?”


    “不,”崔循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为你来。”


    萧窈噎住了。


    她原以为崔循是有正事来阳羡,只是在卢家听?了那几句,这才来此与她算账。却不料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难怪一副忍了许久,忍无可?忍的架势。


    “你不是应当有许多正事要做吗?”萧窈气虚。她原本拖着迟迟不回,是想着相隔两地,崔循那么?多事情?脱不开身,也不能如何。


    “是。”崔循颔首,温声道,“我无法在此停留太久。萧窈,你该令她们收拾行李了。”


    萧窈抗拒:“我与卢娘子有约。”


    早些时候在汤泉池,她就已经同崔循提过此事,但他那时态度强硬,要她毁约。而今兴许是情?绪缓和,倒并未如此蛮不讲理,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


    萧窈乖觉,放软了声音同他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几日。你先?回建邺,我晚几日再回,又有什么?妨碍?”


    “我若就此离去?,你当真不会再被什么?走投无路的乐师,又或是旁的哪家投缘的女?郎绊住脚步?”


    崔循曾同自家三叔父提过,说萧窈“心性不定”。


    两人之间未曾定亲,更不曾成?亲,若由着她的性子,不加约束,恐怕自己也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萧窈心中虽觉着这话简直莫


    名其妙,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举了一只手做发誓状:“我保证。”


    崔循压下她那只纤细的手,皱眉道:“誓言岂能如此随意?”


    “……谁让你不信我。”


    崔循像是终于拗不过她,松口道:“待你与卢娘子出游,便该回去?,不得?拖延。”


    萧窈得?偿所愿,生恐他反悔改口,立时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说话间更漏滴答,天色愈晚。


    外间传来翠微的轻声提醒:“时辰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这是隐晦的逐客令。崔循会意,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萧窈也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毕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寻个落脚地并不难,除却卢氏,这阳羡大半士族应当都心甘情?愿扫榻相迎。


    待他离去?后,先?前犹如避猫鼠一样?的青禾才终于挪了进来。


    萧窈咬了口蜜饯,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青禾时常跟在萧窈身边,其实没少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觉着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可?先?前在汤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云身上的目光,回想起?来,总是心有余悸。


    青禾在榻边坐了,同萧窈讲了先?前的情?形,唏嘘道:“我看着,少卿那时是真要吃了亭云……”


    真正被“吃干抹净”的萧窈无话可?说,只好问:“亭云呢?”


    青禾道:“他也被吓到?了,还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听?崔少卿的来历。我并没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萧窈点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便没再问下去?。


    她觑着崔循离开时的状态,便知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扶着凭几起?身,懒懒道:“安置吧。”-


    崔循去?温泉别院时,并没忘令人依着礼数,给阳羡长公主下了拜帖。


    萧斐收到?拜帖时大为诧异。


    因崔循并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纨绔,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暇功夫。他这些年?离开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旦出远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才对。


    紧接着,她就又意识到?,崔循应当是为萧窈而来。


    “据别院仆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来似是……”知徽斟酌着措辞,谨慎道,“不大高兴。”


    萧斐心中猜了个大不离,知道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并没急着过去?掺和,只令人看着别院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知徽立时吩咐下去?。


    萧斐坐直的身体又倚回藤椅,漫不经心地听?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时离开的别院。


    “别院消息传来时,您已经安歇,奴才想着并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未曾打扰。”屈黎解释过,又道,“也遣人去?卢家问过。说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达阳羡,为公务而来。”


    萧斐看过妆奁中的钗环,轻嗤了声:“这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且不说阳羡素来风平浪静,便是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当面商议,也只有卢家人去?建邺见崔循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来?


    屈黎便笑道:“两位长公子相识多年?,想是交情?匪浅。”


    她挑中了支金丝缠凤钗,目光多停留片刻,梳头的婢女?已会意,取出簪上。


    萧斐看着铜镜,忽而叹了口气:“也无怪圣上为难。窈窈的亲事,确实是个烫手山芋了。”


    她其实没怎么?与崔循打过交道。


    因年?岁差了不少,她在建邺时,崔循虽已是同辈中佼佼者,但也仅限于此。旁人提起?他,说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众、文才如何惊艳,在她看来与那世家那些个“芝兰玉树”没什么?分别。


    崔循真正崭露头角,再度撑起?崔氏时,萧斐已远在阳羡,时不时会听?到?这位的事迹。传言难免会有失真之处。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势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绝非好拿捏的人。


    他这样?的人,对什么?越是上心,就越是势在必得?。


    屈黎揣度着问:“圣上是对少卿有何不满?”


    “谈不上不满,他只是不希望窈窈为了换取利益嫁入崔氏罢了。”萧斐将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有些感慨,“他这样?堪称迂腐守旧的人,能这样?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话语中的怅然从?何而来,低声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处境较我当年?,恐怕难上许多……”萧斐抿了唇脂,正欲开口,却有婢女?前来通传。


    “崔少卿登门拜访。”


    按常理来说,这时辰登门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离了建邺后,萧斐的日子从?来过得?懒散,并不会如当年?那般早早起?身。毕竟用不着给谁问安立规矩,也没那么?多往来庶务要过问。


    以致眼下还没用朝食,崔循便来了。


    萧斐看了眼天色,吩咐道:“奉茶,请他去?花厅等候。”


    她并没打算委屈自己,空着肚子待客。一来应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二来,也是有意晾着,想看看崔循的反应。


    第063章


    知羽在长公主?身?侧侍奉多年, 从禁庭到阳羡,见过不知多少姿容出众、风流蕴藉的士族子弟,自问也算见多识广。


    饶是如此, 在见到这位崔氏的长公子时, 依旧不免赞叹。


    他形表样貌、风姿仪态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无?可挑剔, 渊渟岳峙。


    既并不似有?些轻狂的士人?那般,趾高?气昂, 几乎要将轻慢写在脸上;也不会如那些有?意讨好的客人?, 谄媚奉承, 总想着打探些什么。


    如岿然不动的山, 又或是深不见底的湖, 难以触动, 不可企及。


    以崔循今日地位, 几乎无?人?能令他等上这样漫长的时候, 从踏入花厅到长公主?露面,近乎半个时辰。


    但他脸上并无?半分不耐烦, 平静起?身?问候。


    萧斐见过崔循数次,却?从未如眼下这般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对?方?。她在主?位落座,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崔循由着她打量,神色自若道:“仓促造访, 是我多有?冒昧。”


    “实是令我始料未及。”萧斐轻笑了声, 开门见山道,“不知少卿今日来我这里, 所为何事?”


    崔循道:“我此番来阳羡, 既为公务,也为公主?。长公主?是她尤为敬重的长辈, 于情于理,自当拜会。”


    他并不避嫌,轻描淡写地挑明自己与萧窈的关系非同寻常。仿佛确认了,萧窈会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与她听。


    萧斐忽而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少卿是怨我留了窈窈太久,特地登门要人?来了。”


    崔循垂眼:“岂敢。”


    “那若是我不肯放她回建邺,就要她长长久久留在阳羡,与我作?伴呢?”萧斐煞有?介事,语气听起?来不似玩笑。


    崔循情知这是试探,眉心?却?还是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下。思忖片刻,缓缓道:“圣上并非宣帝,公主?与您亦有?不同。”


    萧斐心?知肚明,自己能有?如今自在的日子,是诸多缘由促成的。有?宣帝在时的一番苦心?安排,有?驻守阳羡多年的卢氏一族,亦有?母族背后的裴氏为底气……


    可萧窈并没这些。


    更遑论,她还招惹了崔循这个麻烦。


    若一早料到会到今日这般境地,早前年节,她兴许并不会向萧窈挑破崔循那点幽微而隐秘的心?思。


    可偏偏阴差阳错,覆水难收。


    重光帝亲笔所书的信上,言辞恳切,托她帮着参详萧窈的亲事。说是父女之?间感情再怎么深厚,依旧有?许多话不便问起?,萧窈母亲、长姐皆已不在,只好劳她费心?。


    萧斐记在心?上,这些时日也曾明里暗里试探过,如今只觉恐怕白?费心?思。


    崔循打定主?意要娶萧窈,犹如箭在弦上,谁也无?法阻拦。


    崔循来这一趟,等候的时辰远比见面说话的时间长,倒真是像极了一个态度恭谨的晚辈。


    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萧斐见过他,想了半晌,这才去往别院。


    萧窈并没出门。她睡到日上三?竿,用


    过迟了许久的朝食后,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晒太阳。


    她抱膝窝在藤编的秋千中,长发披散肩头,有?些毛躁。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毯下,露着双水灵灵的杏眼。


    萧斐恍惚想起?她当年到阳羡养病的模样。梳着双鬟髻,瘦瘦小小的,像只刚断奶的狸奴,不哭不闹,可怜可爱。


    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萧斐揉了揉她的鬓发,若无?其事道:“今日怎么不出门去玩?”


    “姑母就不要明知故问了。”萧窈心?知肚明,崔循来过别院的事情绝不可能瞒过自家姑母。下巴抵在膝上,轻声道,“我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萧斐在一侧坐了,柔声问:“窈窈想回去吗?”


    萧窈点了点头:“我应当回去。”


    她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女郎,也不能再任性妄为,一时想要这个,一时又想要那个。


    “过些时日,我与卢娘子进山玩过,便启程回建邺。”萧窈舒了口气,自顾自笑道,“阿茜提过,她舅父也曾在军中历练,教了她许多。还约好了要同我比试,看看谁的箭更准些……”


    萧斐看出她有?意转移话题,并没戳破,只含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


    事情本该就这么定下。


    可晚些时候,却?有?仆役来报,说是卢三?娘子遣了婢女过来回话。


    萧窈笑道:“快请。”


    她原以为是卢茜决定下来哪日一同出游,待到见着一脸为难的婢女,便知道八成是有?什么意外,心?沉了些。


    “我家女郎说,实是对?不住公主。原是约好了要一同出游,偏不巧,今日得知外祖母旧疾复发。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原就算不得康健,病中思念女郎……”


    婢女埋着头,恭恭敬敬转述卢茜的话。


    萧窈几乎能想到卢茜着急又内疚的模样,怔了怔,连忙道:“自然应当以老人?家的身?体为重。告诉你家女郎,只管过去探望侍疾,不必在意旁的。”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何时得空,再与她续上此约,一较高?下。”


    婢女又奉上带来的赔礼,这才告退。


    锦盒中是枚犀角扳指,镌刻着山水纹。


    萧窈捧着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其上精美的纹路,良久后交给翠微。


    “妥善收起?来。”萧窈叹了口气,兴致阑珊道,“叫人?一并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去吧。”


    翠微有?些意外,旋即却?又隐隐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我今晨遣人?去卢家问过。崔循此番来阳羡是打着公务的名头,原也留不了多久,过两日便该回建邺……”萧斐吹开茶水氤氲的热气,“如此一来,窈窈兴许要与他同行了。”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及至对?上自家姑母意味深长的视线,这才惊觉这话似是在暗示什么,垂眼想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姑母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凑巧,而是崔循有?意促成?”


    “也兴许是我疑心?太过。”萧斐吩咐屈黎,“你亲自去卢家问问……”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以卢项与他的交情,若真是做了,必然会将此事做的周全。若真想查清楚,只怕得去晋安褚氏那里才行。”


    她口中的晋安褚氏,正是卢茜外祖家。但于情于理,都没有?为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过去问一句的道理。


    “不必这样麻烦,我自有?办法。”萧窈一句带过,却?又道,“此番回去,想和姑母借屈黎些时日,叫他去建邺看看父皇的病症。我每每问及,父皇总说不妨事,可这大?半年下来药从未断过,总不见好。”


    “屈黎的医术这般好,当年能治好我的病,总是比宫中那些医师厉害的。”


    她提及此事时,带着些许自己都不曾觉察的不安。


    萧斐眼皮一跳,不着痕迹移开视线,颔首道:“自然可以。”


    萧窈又笑道:“今岁年节,姑母可早些去建邺。而今学宫已经重整,欣欣向荣,有?祭酒他们坐镇,寒门学子受了许多照拂。父皇每月都要亲至学宫,姑母见了,想来也会十分欣慰……”


    去岁离开时,萧斐还曾特地前往尚在修缮中的学宫看过。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温声道:“好。”


    抬手理了理萧窈稍显凌乱的发丝,亦笑道:“咱们年节再见。”-


    萧窈在此处居住的时日不算太长,尚未足月,行李却?来时多上不少。有?这些时日与阳羡士族往来收到的各式各样礼物,也有?给晏游、尧祭酒他们带的特产土仪。


    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装车。


    萧窈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日,又去后山湖边垂钓。


    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垂钓,少时试过,但就没钓上来过哪怕一条小鱼,后来索性作?罢。


    湖边有?棵足百年树龄的银杏老树,间或有?叶子被凉风吹落入湖中,泛起?涟漪。


    昔日自武陵往建邺去时,也是这样的时节,而今已有?些恍如隔世。


    青禾又撒了把饵食,像是生恐惊动了兴许压根不存在的鱼,小声道:“翠微姐姐叫我来问,亭云应当如何安置?”


    萧窈回过神:“可问过他的意愿?”


    “说是愿尽心?竭力,为公主?效劳。”青禾想了想,如实道,“我看着,他倒像是不放心?留在别院……”


    阳羡长公主?与卢氏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萧窈离开后,长公主?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是顺水推舟,任由卢椿将他带回去?


    亭云不知这位长公主?品性如何。但他在卢椿手中受尽折辱,宁愿赴死,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赌。


    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在萧窈身?边,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


    萧窈知道亭云顾忌什么,并没叫人?劝阻,只道:“既如此,容他跟着就是。待到了建邺,叫小六为他安排……”


    青禾迟疑一瞬,小心?翼翼提醒道:“若崔少卿见了,恐怕会不高?兴。”


    萧窈揪了几根野草,想编一只少时常玩的草蚱蜢,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如何下手。她摆弄许久也没成形,兴致阑珊地撂开,才终于答了青禾的忧虑,冷哼道:“我管他高?不高?兴。”


    崔循想要的与她想要的,从始至终截然不同。


    若事事由他的心?意,她压根就不可能来阳羡,此时兴许应当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备嫁。或是绣两针嫁衣,又或是被傅母们教导如何操持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纵使是对?着崔循那张她极喜欢的脸,这种日子过久了,恐怕也是要厌烦的。


    所以必得踩着他的底线,叫他让步才行。


    第064章


    阳羡通往建邺的必经之路上, 车马驶过,烟尘渐起?。


    为?缩短在途中耗费的时间,崔循来阳羡时并未乘车, 而是骑马疾行。松风随行, 他好些年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路下来只觉仿佛去?了半条命。


    知晓将与?公主同回建邺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长公子大费周折, 而今得偿所愿, 他应当也不至于?再受罪。


    只是这口气没能松彻底。


    公主对于?“偶遇”这件事恍若未闻、毫无表示就算了, 权当是避嫌。


    可?午后途径驿站, 彼此都停下来休整。公主的随从中有个相貌出众、面若好女的仆役, 拎着铜壶换了沏茶的水, 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马车。


    松风心知肚明, 这就是公主救下来的那个“乐师”。他咬着肉饼, 只觉噎得上不来气,灌了两?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 大气都没敢出。


    只见那片绣着精致暗纹的衣摆在原处停留许久,被凉风吹动拂过枯草,最后却还是向着对面去?了。


    萧窈倒是对崔循的到来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极为?敷衍地问候:“巧遇。”


    “不巧。”崔循抬眼看?着她, “原本?昨日就要?离开?阳羡, 得知你今日启程,故而特意等候。”


    萧窈“哦”了声。


    她托腮与?崔循对视片刻, 见他并没就此离开?的意思?, 回头向青禾道:“你去?用些


    饭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车, 给两?人让出独处的空间。


    崔循登车后,萧窈才意识到他应当是换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从不会如那些涂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样,身上的香气仿佛能熏死人,而今新换的是冷而淡的梅香,于?冬日极为?相称。


    素白的锦衣看?似简约,却又绣有暗纹,光华内敛。


    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处处透着高门显贵公子才有的风雅底蕴。


    萧窈倚着迎枕,将他从头看?到尾,并没动弹,只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茶具:“请自便。”


    那是刚泡的茶。


    白瓷壶口有热汽氤氲,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并没碰。他重重捻过衣袖,目光落在往来帮忙的亭云身上,虽已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和?缓,可?开?口时依旧像是质问:“你要?将他带回建邺?”


    萧窈点点头:“是。”


    “为?何?”崔循道,“你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人。”


    “想带就带了。就算多一个人的口粮,也不是养不起?,又有什么妨碍?何况……”萧窈顿了顿,莞尔道,“他很听?话。”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萧窈仰头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并未回答。


    “少卿总不会要?为?此同我生气吧?”萧窈眉尖微挑,略略倾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先前你不是应了,许我在阳羡多留些时日吗?偏生不巧,卢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约的出游搁置下来,便没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换成带亭云回建邺吧。”


    崔循想拢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虚虚攥了轻柔绵软的衣料。下意识皱眉道:“这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无信在先的人,是我吗?”


    萧窈并未彻底躲开?,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会远离还是贴近。


    因早起?的缘故,她今日未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唇色看?起?来有些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依旧清澈灵动,映着他的身形,又仿佛能照见所有情绪。


    崔循晃了晃神。


    他知道这件事做得刻意了些。只是早先夙兴夜寐处理事务,勉强挪出几日空闲来阳羡,想的便是一定要?将萧窈带回去?。


    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归根结底,有前车之鉴,他心中信不过萧窈的承诺,所以宁愿促成这所谓的“巧合”。


    卢氏那里早已安排妥当,纵使阳羡长公主亲至,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破绽。


    可?萧窈并不问卢氏,只来问他。


    “你眼下若是能对着我说,自己不曾在背后动过手脚,卢娘子之事当真只是巧合,我便信你。”萧窈隔着柔软的衣料,覆上他的手背,自顾自道,“如何?”


    车外人来人往,窃窃私语,车厢中却是一片寂静。


    崔循从不是君子,为?达目的,怎样的手段都能用。如今对上萧窈清澈的眼,却忽而发现,自己无法?镇定自如地对她撒谎。沉默片刻后还是认下:“是我的过错。”


    话虽这么说,却又不见心虚,视线不躲不避,反倒端详着她的态度。


    萧窈轻轻吸了口气,小声道:“你气死我算了。”


    崔循一怔。


    “你再这样步步紧逼,等气死我,就另喜欢旁人去?……”


    崔循反手攥了她行将抽离的指尖:“胡言乱语。”


    “可我当真不喜欢你这般行事,强硬,不通人情。”萧窈意有所指道,“……我只喜欢听?我话的人。”


    这实在是一个明晃晃的直钩。


    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若是拿这样的钩去?钓鱼,便是在河边坐到天荒地老,竹篓里恐怕也不会多添一条鱼。


    而崔循从不会对哪个人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若不然,崔翁也不会被气得摔了心爱的那套茶具,从惊怒逐渐到叹息不止。


    但萧窈就是这么做了。


    只不过她在这直钩上,又添了些格外诱人的饵食,令他无法?轻易回绝。


    萧窈倾身近前,金丝羽线刺绣的罗裙在茵席上铺开?,像极了羽毛精致华美的小雀。


    眼波流转,一寸寸自他的眉眼看?过,落在唇边。


    分明是引诱,却又带着些许无辜。


    这是要?他俯首称臣的诱饵。


    崔循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咬一口。


    可?她却没什么耐性。不过片刻功夫,等不到他的回应,眉眼间便添了几分不耐烦,像是下一刻就要?撂开?不管不问。


    崔循终于?没再沉默下去?,喉头微动:“你想要?我如何?”


    “你明知故问。”萧窈数着他的罪状,“今后不准言而无信、阳奉阴违,将那些算计与?手段用到我身上,胁迫我……”


    自风荷宴那夜后,这样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


    萧窈从前隐隐不适,只是不疼不痒被温水炖着,并没惊觉。这两?日细想下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被他给炖熟了。


    崔循的掌控欲很强。


    既是性情由来如此,这些年的经历也加重这点。说到底,风轻云淡、与?世?无争的人,是坐不稳他这个位置的。


    可?萧窈不喜被任何人操控。


    “简而言之,”她纤细的手臂勾在崔循肩上,杏黄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段皙白如雪的肌肤,轻声细语道:“今后你我之间,我说了算。”


    食髓知味的人,是不大禁得起?撩拨的。隐隐浮动的幽香令人想起?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


    崔循闭了闭眼:“若我不答应?”


    “那也没什么,”萧窈轻飘飘道,“不过等回了建邺,我就要?将亭云留在身侧侍奉了,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她信口胡诌着,只觉腰间一紧。


    原本?虚留着的距离不复存在,整个人都跌在崔循怀中,像极了那晚汤泉池边的架势。


    而今衣着装扮整整齐齐,萧窈并没惊慌失措,只轻笑道:“生气啦?”


    崔循险些要?被她这副不知死活的模样给气笑,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他并非良善之人,最为?介怀时,一度动过杀亭云的心思?。但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若如此,萧窈只怕要?恨透自己。


    于?她而言,底线是不能碰的。


    扶着萧窈的腰,令她稍稍坐直了些,叹道:“你惯会得寸进尺。”


    萧窈坦然地点了点头:“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


    “可?若是无从约束你,总是令人难安。”崔循抚平她微微蜷缩的手掌,十指逐渐交握,徐徐道,“萧窈,回去?想想你我之间的婚期定在何日。何时想好了,我便应你。”


    萧窈并没想到此事会骤然提上议程,愣了愣:“你先前不是说,家中长辈……”


    崔循打断她:“来阳羡前,我去?见了祖父。”


    被崔翁叫来当说客的崔栾已然带着妻子回了京口。耗至今日,崔翁兴许终于?是厌倦,又兴许是知道强求无用,只叹道:“有朝一日,你终会后悔的。”


    虽近乎不吉的谶言,但到底是允准了。


    也正因此,他想着快些将萧窈带回去?。


    “你起?初不该招惹我的。可?既招惹了,便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崔循目光微黯,逐字道,“应负责才对。”


    第065章


    虽不大情愿, 萧窈却也不得承认,崔循所言的确一针见血戳破了她的心?思——


    她享受着崔循带来的好?处,自己却不大想负责任。


    崔循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 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些。


    萧窈却并没松手?, 依旧勾着他修长的脖颈, 讨价还价道:“不能用旁的来抵吗?”


    崔循眉尾微抬。


    萧窈贴近,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下, 意有所指道:“这个, 或者旁的什么。”


    她面色若桃花, 眼眸亮晶晶的, 簪星曳月。


    令人想要抬手?捧着她的脸颊, 从那双灵动的杏眼亲吻至嫣红的唇, 再往下……


    崔循用了极大的意志力, 才抓着她的手?腕, 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正儿八经强调:“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的情人。”


    萧窈对?视片刻, 见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便知道这回没戏,只得悻悻收回手?。


    她倚回迎枕,随手?拿起方才撂在一旁的书翻看。


    车马在驿舍本?是稍作歇息,用过饭、补充了干净的水后, 便该继续启程。只是两位主子凑到一起后, 就再没露过面。


    两拨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谁也没敢过去催促。


    还是萧窈煞有介事地看了两页书后, 在崔循沉默的注视下, 终于装不下去。并没起身,只是脚尖踩着他衣摆一角, 下巴微抬:“时辰不早,怕是该启程了。少卿若是再不下车,可就说?不准旁人会如何想了……”


    雀羽般的衣摆之下,她未着绣履,只松松系着雪白?的足衣,隐隐可见脚踝。


    崔循原本?因?她这轻挑的动作皱了皱眉,垂眸看了眼,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窈愣了愣,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微妙的意味,立时又缩回裙下。抬起手?中的书遮了半张脸,带着些送客的意味轻声催促:“还有什么事?”


    大多数时候,崔循的神色总是八风不动,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么区别。可萧窈还是觉察到,他似是有话想说?。


    但不知因?何缘故,却又难以启齿。


    像是在等着她自己意识到一样。


    萧窈很少见他如此,收起戏谑的心?态凝神想了会儿,却依旧毫无?头绪。最后只好?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嘱了句“仔细着凉”,便下了车。


    萧窈:“……”


    直到青禾回来,马车回到官道赶路,她才回过神,没好?气地抱怨:“纵是有什么事,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无?果,继续想也不是,撂开也不是。


    直至晚间,在下一处驿舍落脚歇息,萧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度怀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驿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晓今日有贵客停留,特地令仆役们将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菜色也十分?丰富。


    青禾挨个打开食盒,摆了足有一桌菜。


    萧窈托腮看过,兴致阑珊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们不必拘着,坐下一起用饭吧。”


    翠微递过热水浸过的帕子给她,青禾则道:“方才去厨下取饭时,我又见着了崔少卿身边的仆役,叫做‘松风’的那个。”


    两人在学宫时就打过照面,只是未曾有过往来。


    萧窈漫不经心?问:“如何?”


    “他主动与我搭话,说?了几句。”青禾想了想,语气游移不定?,“听他的意思,明日仿佛是崔少卿的生?辰……”


    萧窈捏着汤匙的手?一顿。


    青禾解释:“他并非那等健谈的人,平日不言不语的。我想着,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同我提及此事,兴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公主。”


    萧窈“哦”了声,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只一听,便知道青禾的揣测没错,也终于明白?为何崔循会那般作态。


    此事得追溯到夏日她生?辰之际。


    那时为了要崔循帮忙约束谢晖等人,她随口扯了由头,说?当作是送自己的生?辰礼,还允诺将来要还崔循的礼。


    但萧窈实则压根不知崔循生?辰是何时何日,敷衍之后也没想过令人去问,就这么抛之脑后了。


    若非松风觑着自家长公子心?绪不佳,擅自作主,将此事透漏给青禾,只怕她想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意识到是这件事。


    萧窈无?语过,又忍不住笑,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样别扭。”


    若换了她,早就理直气壮知会对方,讨要贺礼了。


    她吹散莼羹热汽,暗暗盘算那两车特产土仪,其中有一方砚台成色不错,虽八成及不上崔循书房那方,但当作生?辰礼也不算寒碜。


    思忖片刻,又转头问翠微:“明日会在何处落脚?”


    翠微向来细致,稍一想,“应是万流驿。”


    萧窈咬着汤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松风跟随在崔循身边多年,很少会不经允准,擅自行事。只是他再三掂量,体会上意,总觉着长公子应当是希望公主知晓此事的。


    离家前柏月就曾同他算日子,暗暗琢磨,“公子兴许是想与公主同过生?辰。”


    故而还是趁着去灶房时,告诉了公主身边的婢女?。


    他原以为就此便算无?事,哪知第二?日,却始终不见那边有任何表示。别说?什么贺礼,甚至连句话都不曾传过来!


    崔循倒不曾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翻看建邺送来的公文,又批注了写回信。


    松风却不由得有些替自家长公子委屈。


    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推了那么些正事,数百里过来接人,却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回来。


    这时日若是在建邺,必是宾客盈门,各家送来的贺礼怕是都能堆满半间房!


    虽说?长公子往年也不曾为此高?兴,但总比眼下这境况要好?。


    因?着这想法,傍晚在驿站落脚时,再见着萧窈那边的婢女?,松风连客套的笑意都欠奉了。


    垂着眼,不冷不热道:“何事……”


    话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不大对?,一抬头,正对?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窈并没穿繁复的宫装衣裙,只一套简洁利落的劲装,踩着双鹿皮裁制的靴子,又被翠微叮嘱系了披风。


    一看便是要出?门的装扮。


    “公、公主。”松风嘴上磕绊了下,倒顾不得先前那点计较,不自觉殷勤笑道,“您是要见长公子?”


    萧窈理所当然:“不然?”


    松风立时侧身让开,正欲请示,房门已?经从里间打开。


    崔循身着宽松的细麻禅衣,墨发?半散,漆黑的眼眸映着灯火,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两个选择供你挑选,”萧窈抬手?比了下,笑盈盈道,“要么收一方成色上好?的砚台,回房继续歇息;要么,随我出?门。”


    此时天色已?晚,驿舍四下掌灯,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风声。


    常人压根不会在这时辰出?门。


    崔循并没问,甚至没怎么犹豫,只道:“稍待。”


    他折返房中披了鹤氅,随萧窈下楼。


    守候在外?的仆役连忙上前,等候吩咐,萧窈却只是要了他手?中提着的风灯,向崔循道:“我还算擅长记方位,应当能寻到地方,不至于迷路。”


    崔循微微颔首:“好?。”


    萧窈循着记忆走了一段,百无?聊赖,偏过头看他:“你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何处?”


    崔循道:“你若想,自然会说?的。”


    萧窈无?语望了眼夜空,只见月明星稀,不似先前那般繁星满天。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只听他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这样才对?。”萧窈终于满意,边走边解释,“早前我去阳羡时,也曾在此驿舍落脚。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这边有一处湖泊,夜色极好?,便特地来看过……”


    只是青禾胆子小,虽没说?什么,但萧窈觉出?她的不安,便没多留。


    看过就离开了。


    “我那时就想着,若返程时还会途径此处,便要带个如我自己一般胆大的来此处,再看看。”萧窈厚颜自夸了句,将手?中的风灯挑高?些,戏谑道,“我见过不少养尊处优、胆小的郎君,身量那么高?,胆子却芝麻大点……你应当不至于怕夜黑吧?”


    烛光映出?崔循那张精雕细琢般无?可挑剔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此时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噙着笑意。好?似春风拂面。


    萧窈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挪开视线,正欲放低灯,却被崔循接过,温润的声音响起:“夜间风凉,还是我来吧。”


    萧窈没推辞,她收回手?,轻轻揉搓着冰凉的指尖,又牵着他的衣袖:“这边。”


    此处芦苇丛生?,足有一人高?。虽不似夏日那般繁茂,但兴许是湖水周遭气候使然,却也不曾干枯。


    萧窈牵着他


    穿行其中。间或有枝叶从她脸颊拂过,她自己浑不在意,崔循凝神看着,抬手?以衣袖替她遮挡。


    他的注意全然放在萧窈身上,直至她满是雀跃地招呼他“快看”,这才抬眼看向周遭。


    夜色中幽光点点。


    这时节,竟还有不少宵烛聚集于此。流光溢彩,照出?朦胧湖景,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像是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似是被萧窈与他惊扰,原本?藏于芦苇丛中的宵烛也四散开来,越来越多,幽光飞舞,犹如繁星满天。


    “崔循,”萧窈立于其中,夜风拂过鬓发?,脸颊不知何时蹭了灰,像只花了脸的小狐狸。自己却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回头向他笑,“生?辰安乐。”


    崔循一时没能说?得出?话,只抬手?按了按心?口。


    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夜色中,如擂鼓。


    他心?中倏然生?出?个念头。


    这辈子直到老、直到死,自己应当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


    第066章


    这些年来, 崔循的生辰总是热闹极了。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自出生起便备受瞩目,后来入朝真正意义上独当一面?开始, 想要与之交好、讨好的人就更是多不胜数。


    崔循喜静, 对打着各种名?义的筵席素来谈不上热切。但?他也并非孤僻到特立独行的人, 每逢此时,也总会含笑应付宾客, 熟稔地与之寒暄, 谢过好意。


    他从?未有?过这样冷清而别致的生辰。


    也没有?哪一回生辰, 能令他如今日这般触动。


    萧窈并不会如那些宾客一样, 说着辞藻华丽的吉利话恭维他, 道了声?“生辰安乐”, 便从?袖中取了只纱囊, 抓萤烛去了。


    她并非精心准备为他庆生。


    只是有?自己喜欢的去处、想做的事, 顺道带他来看?而已。


    可崔循还是因此感到久违的欣然。


    他自少时起就被祖父教导应沉稳,经年累月下来, 与其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倒不如说,很少有?什么能触动他喜怒情绪的事物?。


    早前?因王旸之事,姑母曾泣不成声?,指着骂他“薄情寡义”。崔循平静听?了, 未曾争辩, 心中亦认同此语。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与此同时,他又总是会被萧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动。


    萧窈与他截然不同, 喜怒都很热烈, 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约束得了她。崔循时常会觉着她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有?时又以为, 灿如骄阳。


    清霜般的月光洒下。


    崔循挑着风灯,静静站在原处,看?她忙着四下抓萤烛。夜风拂过鬓发,如山林间?的精怪,摄人心魂。


    这时节,夜间?总是会有?些冷。


    可萧窈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待到心满意足地将纱囊系起时,额上已经出了层细汗,四肢发热。


    她下意识想要解下披风,只是指尖才触及系带,就被崔循拦下。


    “夜风正凉,冲了风怕是要风寒。”崔循见她神色似是不情不愿,顿了顿,额外补了句,“届时须得喝药。”


    萧窈果然悻悻放下手。


    她在湖边大石上随意坐了,指尖勾着纱囊系带,随口道:“看?,像不像一盏小灯。”


    幽光映出姣好的面?容,有?只萤烛似是被光亮吸引,落在了她鬓发上,倒像是支独特的簪花。


    崔循微微颔首。


    “从?前?在武陵时,山中多萤烛,若遇着仲夏夜月光正好,景致比这里还要好上不少……”


    崔循一向寡言少语,两人在一处时,大都是萧窈在说话。萧窈自顾自地说了会儿,稍一停顿,抬眼看?向他。


    崔循想了想,问道:“你?常去吗?”


    萧窈摇头:“阿父在旁的事情上虽纵着我?,但?山中总难免会有?危险,他放心不下,只准我?随着表兄他们去玩。”


    萧窈虽散漫,但?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数的,知晓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恐怕应付不了,在这点上未曾违背过重光帝的意思?。


    “后来年纪渐长,他们或成家或立业,大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就晏游与我?年纪相仿,偶尔还会陪着玩闹。”她语气中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怀念,但?却并不惆怅,态度坦然。


    崔循垂眼:“他曾带你?看?过萤烛吗?”


    萧窈怔了怔,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晏游。正要回答,又意识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所蕴含的隐隐酸意,抿了抿唇。


    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到如今十载有?余,少时更是常常在一处玩。若是这点小事都要计较,恐怕能活活醋死。


    她虽未答,但?答案已显而易见。


    崔循握着灯杆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只是下一刻,便觉手背一暖。


    柔软而细腻的手覆在他被夜风吹凉的手背上,小指微动,似是勾挠了下。


    “你?真是……”萧窈觉出他微妙的情绪变化,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怎么都不该在人生辰时扫兴才对。


    道理未必说得通。她短暂犹豫一瞬,抬手攥了崔循的衣襟,示意他俯身。


    崔循尚未深思?,已随着她的动作低了头。


    萧窈懒散着不愿起身,依旧坐在大石上,只是稍稍挺直腰背,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下。


    崔循猝不及防。


    他就这么怔怔地僵在原处,直到萧窈退开些,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萧窈松开他素白的衣领,轻笑道:“这个?是只你?才有?……”


    话音未落,余下的话被他悉数吞下。


    修长有?力的手托着她后颈,温热濡湿的舌尖舔过唇齿,长驱直入,勾着她厮缠。萧窈“唔”了声?,便再说不出什么话。


    崔循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正经,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早前?,萧窈一度以为他也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后来才知道是“假正经”。


    他当真渴求索取之时,热切得要命。


    这种时候,她往往招架不住,占据不了半点主动。


    他这模样看?起来很是色气,萧窈被亲得浑身发软,不知何时松了手,指尖勾着的萤囊落在脚下的草地上。


    这声?轻响稍稍唤回神智,萧窈抬手想要将他推开些,但?只字片语都没能说出口,就又被他拥在怀中,重新吻了上来。


    夜风发凉,可体内却像是被点了一簇火,四肢百骸因着缠绵的亲吻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来。


    与风荷宴那夜颇有?些相似。


    萧窈有?些无措,随后意识到,这便是身体上的情、动。


    以致崔循终于松开时,她非但?没有?因此松口气,反倒隐隐觉出几分空虚,下意识地仰头贴近。


    崔循拢在她腰上的手倏然收紧,低头亲了下,却又一触即分。


    “你?……”他声?音喑哑得不似平日,缓了缓,才勉强继续道,“不要再勾我?了。”


    萧窈委屈极了。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觉被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但?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后,噎了下,到底还是没敢说话。


    崔循为她戴上兜帽,平复许久后,低声?问:“冷不冷?”


    萧窈摇头,抬手揉了揉眼。


    “既困了,便回去吧。”崔循道。


    萧窈应下。捡起先前?跌落在地的萤囊,解开系带,将先前?费了好大功夫抓好的萤烛悉数放出,这才随崔循回驿舍。


    这时辰,夜色浓稠如墨,四下唯有?风声?。


    萧窈素来胆大,见此情形也不曾害怕,但?还是任由崔循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崔循身形高?大,挡去大半冷风。


    行至半途,却好似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她:“可是倦了?”


    萧窈又摇了摇头:“还好。”


    两处相距不远,于她而言这点路实在不算什么。


    崔循似是被她这回答噎了下,沉默片刻,才又涩然道:“我?背你?如何?”


    萧窈微怔,随后轻轻笑了声?。在崔循稍显飘忽的视线注视之下,颔首道:“好啊。”


    她与崔循之间?用不着见外。


    能省力气,萧窈乐得自在,并没怎么犹


    豫便轻巧地扑在了崔循背上。


    崔循的身形平日看?起来是那种清瘦型的,并不似军中历练过的将士那般健壮,但?萧窈知道,他力气很大。而今稳稳地趴在崔循背上,才意识到他的肩仿佛也比想象中的要宽些。


    托在她腿上的手,也稳如山岳。


    她提着灯,下巴抵在崔循肩头,笑问:“我?重不重?”


    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崔循脚步微顿,这才低声?道:“很轻。”


    早前?在学宫,他曾见过晏游背萧窈回来。


    她那时昏昏欲睡,衣裳还沾染着残存的酒气,有?气无力伏在晏游肩上,俨然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


    而今换作自己来,才知道她这样轻盈、柔软,像是一团云。


    萧窈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翻旧账道:“上巳那夜,我?央你?背我?回去,说了许久,你?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崔循垂了眼睫,与她解释:“于礼不合。”


    萧窈质问:“那如今难道就合了吗?”


    两人亲密至此,远远超出应有?的限度。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底线早被萧窈一步步拉低,风荷宴后,所有?的礼仪规矩都已经被抛之脑后。


    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想了想,只道:“你?我?总是要成亲的。”


    萧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随口问起旁的:“今日可吃寿面?了?”


    崔循道:“不曾。”


    白日赶路多有?不便,晚间?在驿舍落脚,松风办事周全?,特地吩咐厨下做了寿面?送来。只是他没什么胃口,连食箸都没动。


    萧窈“嗳”了声?,不解道:“是此处厨子手艺不好吗?”


    说着劝道:“既是生辰,纵然味道不佳,多少还是应当吃些,才算圆满……”


    崔循低低笑道:“好。”


    萧窈百无聊赖揪着鹤氅,想了想,又好奇道:“你?这些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必是十分热闹吧。”


    崔循并未否认,只道:“熙熙攘攘。”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生辰还得抽空应付那么些算不上喜欢的宾客,不由得心有?戚戚然,便没再多问。


    说话间?,这段算不得长的路走?到尽头。


    抬眼能望见驿舍大门悬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映出稍显斑驳的“万流”匾额。


    萧窈便戳了戳他的肩,提醒道:“该放我?下来了。”


    四下无人、漆黑的夜色中也就罢了,驿舍中的仆役必然还在等候,总没有?这样回去的道理。


    崔循并没反驳,只是动作仿佛格外迟缓些,放下她后又抚了抚肩头。


    萧窈埋头打理衣裳。


    借着逐渐微弱的烛火抚平衣摆,掩唇打哈欠,声?音中透着困意:“是该歇息了……”


    两人前?后脚进了驿舍。


    守在堂中等候的翠微见着她后,松了口气。上前?牵了萧窈的手,试了试温度,发觉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才笑道:“这时辰必是困了,已叫人备了水,梳洗过早些安置吧。”


    萧窈半垂着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楼梯上到一半想起崔循,回头看?了眼,只见他立在大堂中,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仆役众多,萧窈没再说什么,只冲他笑了下,便半倚着翠微回房歇息去了。


    倩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崔循这才收回视线。


    松风能看?出长公子情绪变化何其大,由衷松了口气,又试着提议道:“公子尚未正经用过晡食,灶房火上还煨着饭菜,多少还是用些吧?”


    崔循瞥他一眼,淡淡道:“令人煮碗寿面?即可。”


    松风怔了怔,随后殷勤应下,立时叫人传话去了。


    驿舍为接待贵客,里里外外洒扫收拾过,但?与崔循在建邺的居所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卧房显得有?些偪仄。


    新换的书案依稀透着潮腐的气息。


    纵使燃了他惯用的熏香,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崔循不会为此小事责备驿舍仆役,只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准备继续写那封因萧窈的到来暂且搁置的回信。


    叩门声?响起时,他眼皮都没抬。


    松风进门,手中捧的却并非食盒,而是一黑漆描金的木匣,其上绘着几竿翠竹。低声?道:“方才公主身边的青禾姑娘送了这东西过来……”


    笔尖顿住,崔循抬眼看?来。


    松风立时会意,将木匣送至书案前?,小心翼翼打开。


    “公主说,先前?虽请您挑一个?生辰礼。但?回去后想了想,这方砚台横竖已经叫人从?那么一大车行李中翻出来,再放回去也麻烦,便依旧送您了。”松风一板一眼地复述着。


    崔循垂眼看?着那方砚台。


    脑海中却能无比清晰地描绘出萧窈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眉眼弯弯,带着些狡黠的笑意。


    此时萧窈应当已经歇下,他却很想、很想立时就见到她。


    第067章


    离了万流驿, 距建邺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萧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赶路,上车后?盖着层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后?方才打起精神?, 同翠微翻看礼单, 挑选送给?各人的礼物。


    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应手, 她捧着茶盏,静静听着, 偶尔提一两句。


    马车停下时, 茶盏中的水随之晃动。


    驾车的仆役回禀:“是崔少卿。”


    这?几日同行下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私下或多或少总有议论, 但明面上是半点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翠微已然?习以为常, 也明白这?事不应自己过问, 不动声色地带着青禾换到了另外的车上。


    马车行驶如常时, 车厢中便只?余二人。


    萧窈指尖按在书案上长长摊开的礼单上,带着些微疑惑看对面跽坐的崔循, 没开口,只?等他道明来意。


    崔循轻咳了声:“晚间便到京都。”


    “我知道。”萧窈点点头,没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就值得他亲自来说了,她那么多仆役又?不是吃干饭的。


    崔循又?问:“抵京后?你去?何?处?”


    “先回宫去?见父皇,过一两日再回学宫……”萧窈下意识答了, 随后?意识到这?也是一句废话, 这?种人情世故的,崔循又?岂会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 稍一思索, 拖长声音“哦”了声:“若是想见我,直言就是, 何?必找这?么些由?头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萧窈托着腮,对此有些难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见过。”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个时辰。


    “这?几日,必定积压不少事务,须得料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见面,就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带萧窈回建邺,而今却忽而觉着,这?段路若是再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萧窈忍不住想。但也没什么不好。


    崔循样貌生得这?样好,纵使一言不发,只?在旁当个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的花瓶。


    崔循的视线随她落在礼单上,立时猜出这?是做什么,不疾不徐道:“拟好了吗?”


    “差不离。”萧窈也没什么忌讳,漫不经心道,“又?不是你们士族之间的往来,总得掂量着,分?个亲疏远近、三六九等。能得我这?份礼的,想来是不会同我计较的。”


    崔循一眼?扫过,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给?晏游的东西仿佛格外多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时,又?顿了顿。


    萧窈有所察觉,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当初萧窈离开建邺前,他就曾问过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时被她三言两句敷衍过去?,并未认真聊过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带着些旁的意味。


    萧窈点点头:“他代我抄了那么多书,送些薄礼不也理所应当?更何?况他没什么不好。”


    管越溪除却在许多人眼?中算是“污点”的出身,旁的无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来学宫时,曾召他前来问话。萧窈那时人虽不在旁,但后?来听自家父皇提过,说是“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她本就帮过管越溪


    ,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过是个合适的时机。


    崔循对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萧窈在礼单上又?勾了几笔,便撂开不看,转而翻出那本《山海经注》,向崔循道:“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看过,有几处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扰师父了。”


    萧窈并不担忧他会不懂。崔循也不曾犹豫,坦然?应下。


    萧窈问之前,先给?自己添了盏茶水,以备提神?。但不知是她这?一年下来耐性见长,还是崔循有所长进,这?次竟并没听困。


    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会额外多讲些旁的给?她听。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许久。


    马车再度停下时,萧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该过城门了?”


    “城门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将军。”


    六安刻意强调了“晏小将军”,有意提醒。萧窈正?要推开窗的手顿了顿,看了眼?书案对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惊讶,又?有些许犹豫。


    崔循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晏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为何听了回禀,却迟迟没有动静。


    萧窈知道不该再耽搁下去,推开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于马上,身着甲胄,额发似是被汗水浸过,脸上似是也灰扑扑的,沾着些尘土。满是笑意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调侃道:“是睡着了?”


    萧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干巴巴笑道:“你怎会在此?”


    “今日带兵出营演练,回程见着一行车马,想着兴许是你自阳羡归来,便过来看看。”晏游解释过,又?问,“这?些时日玩得高兴吗?”


    “自然?。”萧窈忙道,“我带了些礼物给?你,是叫人送到营中,还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过两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听你讲讲这?些时日的趣事。”


    萧窈见他似是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又?点了点头,隐隐带着些催促的意思:“你既还有要务,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远处的兵士,还是没在此处多加逗留。与她道别后?,一扯缰绳,掉头而去?。


    萧窈趴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不经意间舒了口气。


    只?是回过头,对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风轻云淡。在萧窈愈发心虚之时,笑了声:“你方才在怕什么?”


    萧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统领知晓你我之间这?样亲近吗?”崔循顿了顿,“还是说,你认为我见不得光?”


    萧窈目瞪口呆,边摇头边摆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崔循:“嗯?”


    萧窈几乎要百口莫辩了。


    她方才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晓自己与崔循的往来有多频繁、多密切一样。


    但她也知道自己该给?崔循一个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与我阿父一样,有些……古板。若见我与你这?般亲密,总难免会觉着不妥,纵然?不会当面训斥我,也少不了明里暗里规劝……”


    “就像你从?前总是叫我‘自重’一样。”


    这?一解释似乎说服了崔循。只?是转眼?间,他却又?道:“你我早日成?亲,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又?在明里暗里催促她落实“名分?”。就如同前几日,要她回去?考虑婚期定在何?日。


    萧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没再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请他去?向我父皇提亲就是,我不会回绝,父皇也只?有应允的道理。至于婚期这?等事宜,三媒六礼,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问我?”


    她自问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清楚明晰。崔循脸上却并不见多少喜色,反倒重复道:“你不会回绝?”


    萧窈颔首:“我担保,不会出尔反尔。”


    崔循道:“为何?不是欣然?应允?”


    萧窈被他给?问愣了。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好在翠微恰过来解了此围。


    “城门将至,公?主应当回宫,少卿应当也该回自家才对,”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谨,却还是提醒道,“不如暂且就此作别吧。”


    崔循知她曾是萧窈长姐的侍女,萧窈素来爱重她,不能以等闲仆役视之。加之这?话确实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扰了。”


    他才离开,萧窈便彻底没了正?形,向后?一仰,躺回引枕。


    “按这?个来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给?谢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开的礼单,“回宫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应下。正?收拾书案,见那几张写写画画过的纸,一眼?就认出并非萧窈的字迹。稍一迟疑,问道:“这?几页纸……”


    “是他画的地形图,”萧窈道,“与书册一同收起来就是。”


    翠微便没当废纸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实是博闻广识。”


    萧窈道了声“是”,怀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为她已经睡过去?时,又?冷不丁道:“他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求娶,我却还不曾积极回应……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两回,摇头道:“并不应当这?样论。更何?况,公?主也很好,无论配哪个郎君都是绰绰有余,无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们会这?样想。”萧窈笑了声,看着空荡荡的车顶,自言自语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还能如去?岁那般落场大雪,便再好不过了。”


    “年末是官员考较、调任,也是评品推官的紧要关头。”萧窈顿了顿,“若我未曾猜错,阿父兴许也会趁此机会,将湘州任职的王将军调回来……”


    翠微听得一头雾水。她虽操持日常事宜头头是道,细致妥帖,但却并不了解这?些。听萧窈似是自言自语说了会儿,轻声道:“公?主为何?忽而提起这?些?”


    “只?是在想,我的确应当成?亲了。”萧窈话锋一转。


    翠微对这?突兀的转折始料未及,埋头想了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萧窈的用意,欲言又?止。


    萧窈只?当没看见。撑起身,趴在窗边看长街行人往来。


    临近傍晚,走街串巷的货郎、摆摊的商贩们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各自回家。她瞥见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男子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抿唇笑了起来,清丽的面容在夕阳下格外生动。


    她漫不经心看了片刻。浮想联翩,若自己嫁了崔循,此时应当是在做什么?


    待婚后?,必然?是无法如现在这?般随心所欲出远门的,也无法再住在学宫,得同崔氏一大家子同住。崔夫人性情那样好,一看便不是那等会刁难人的婆母,应当不会立规矩为难她。


    白日在家中,或是料理庶务,或是随意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待到傍晚,崔循自官署归来,一同用饭、安歇。


    一日便这?么过了。


    细究起来谈不上喜欢,但为了旁的,也可以勉强接受。


    只?是不经意间,又?忍不住惦念起初见时那个荒谬想法:


    若崔循能给?她当赘婿就好了。


    她整日出去?玩,一回家,见着他在后?院等候自己。


    但这?种想法实在不着边际,尤其是崔循的身份、性情摆在这?里。哪怕他现在表现得再怎么言听计从?,萧窈心中依旧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


    回宫后?,萧窈径直去?了祈年殿。


    原想着这?时辰再怎么样麻烦的政务也都应该议完了才对,结果一进院门,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崔翁。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显然?未曾料到有人在皇城禁内这?样风风火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经内侍搀扶后?方才站稳,瞥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跟崔循当初嫌弃她不知礼数的样子有那么几分?相仿。


    萧窈下意识道了句歉,转念想起早前崔氏别院之事,又?冷下脸,不


    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权当问候。


    崔翁看在眼?中,见她就要这?么绕开自己,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且慢。”


    第068章


    萧窈初见崔翁时, 只觉这?是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爷子,甚至还?算得上慈眉善目,便先?入为主以为会好相?与。


    直至崔家别?院再见, 对他的印象一度跌到谷底。


    虽说她心中明了崔翁为何不愿自?己与崔循走得太?近, 但被那样诓过去, 又被拂了颜面,自?然不可能毫无芥蒂。


    而今被他拦下, 惊讶之余, 不咸不淡问道:“何事?”


    崔翁审视着萧窈。


    便是王四娘子这?样的蛮横的女?郎, 到了他面前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 不敢造次, 不会如她这?般随意。


    因而皱眉道:“公主自?阳羡归来, 想必也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儿了。”


    萧窈“哦”了声, 便不再接话。


    崔翁从她眉眼间看出几分不耐烦, 顿了顿,开门见山道:“想必琢玉已经告诉你, 我应允了你二人的事情。”


    萧窈神色不变,又淡淡地“哦”了声。


    崔翁额角青筋微跳,匪夷所思道:“公主是对这?桩亲事有何不满?”


    要他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孙喜欢公主,非她不娶,就已经够为难的了。便是再怎么处变不惊, 也难以相?信此事会是崔循“一头热”。


    其实?细论起来, 若萧窈当真不愿结亲,他应当高兴才对。但在意识到这?点时, 震惊压过理智, 最先?浮现在心头。


    他教出来的孙儿那样好,一等一的样貌、才学, 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不惜为了她忤逆尊长。


    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难道不应该欣然应允,毕恭毕敬谢过他才对!


    萧窈看着崔翁似白似青的脸色,舔了舔齿尖,微微笑道:“岂敢。”


    崔翁眉心皱得愈紧,正欲开口,葛荣自?殿中出来,打断了这?番对话。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圣上等您许久,还?请快些进殿把。”葛荣躬身?行礼,又向崔翁笑道,“如今天寒风冷,您也该保重身?体……”


    萧窈大步迈进殿内。


    月余未见,重光帝与她离开时仿佛并没什么区别?。


    殿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药味,书案上还?是堆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疏。重光帝披衣坐于书案后,面色苍白,见她到来后露出笑意,脸上才多了些许血色与生机。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萧窈却是心头一跳。


    她行礼后,示意内侍将坐席搬到书案旁,在重光帝身?侧坐了。端详着他的气色,抢先?一步问道:“阿父近来是不是未曾歇好?”


    “窈窈何时学了望闻问切的本领?都要当起医师来了。”重光帝垂眼打量着她,“我还?不曾问,你在阳羡过得如何?可曾淘气,给?你姑母惹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窈瞥了眼书案,话锋一转,“更何况,姑母不是已经写?信给?您了吗?”


    她熟悉阳羡长公主的字迹,一眼就认出,奏疏最下压着的那封书信应是自?家姑母的字迹。


    不过因为只露了一角,看不出都写?了什么。


    重光帝微怔,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摇头笑道:“偏你眼尖。”


    “并没什么要紧事,阿父若是想知道,改日慢慢讲与你听就是。”萧窈攥着重光帝的衣袖,一本正经道,“我这?次回来,向姑母借了屈黎随行,就是当年为我看过病、医术极好的内侍,想着要他给?您看看。”


    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重光帝。


    重光帝似是有些意外?,随后无奈道:“宫中这?么些医师,何必……”


    萧窈打断他,撒娇道:“人我都带来了,总不能白费功夫吧。”


    重光帝似是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就依你。”


    “去传屈黎进殿。”萧窈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连带着吩咐的语调仿佛都轻快些。


    屈黎本就奉她的命令等候在祈年殿外?,须臾便至,毕恭毕敬磕头行礼后,上前为重光帝诊脉。


    墨色衣袖稍稍挽起,手腕搭在脉枕上。


    过于消瘦的缘故,腕骨显得格外?突出,苍白肌肤下的血脉也格外?显眼。


    萧窈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许多,定定地看着。


    直至屈黎收回诊脉的手指,恭敬退后,连忙问道:“如何?”


    “圣上的病系沉疴旧疾,而今若想根治,怕是不成。”屈黎埋头,看着地上铺着的茵毯,“为今之计,也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以观后效。”


    萧窈抿了抿唇。重光帝却浑不在意,同她笑道:“宫中的医师也是这?么说,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横竖也不缺药材,只管养着就是。”


    萧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方才你在殿外?遇到崔翁,可知他为何而来?”重光帝拉回她的注意。


    崔翁早就当了“甩手掌柜”,不问庶务,也就年节这?等重要场合还?会出席,平日轻易不会入宫。


    萧窈道:“应是为我与崔循的亲事。”


    重光帝颔首:“我想着,还?是应当待你归来,问过你的意愿,再给?崔氏一个答复。”


    萧窈平静道:“阿父应下就是。”


    先?前问及此事时,萧窈显然还?犹豫不决。重光帝这?才打发她去阳羡,想着脱离建邺的纷纷扰扰,兴许能令她明白本心,想得更清楚些。


    思及阳羡长公主的回信,他看着萧窈,语重心长道:“窈窈当真已经想好?”


    萧窈道:“是。”


    在崔循出现在阳羡那一刻,她已然隐隐意识到,自?己注定是要同他纠缠在一起的。


    恍如宿命。


    这?几日赶路,哪怕马车中布置得十分舒适,却也免不了会疲累。尤其是在屈黎看诊后,萧窈记挂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心力便散了。


    她并未在祈年殿留太?久,便回朝晖殿沐浴梳洗。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多问了屈黎一句:“我阿父的病,于性命无碍否?”


    跟随在肩舆一侧的六安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脸都白了。屈黎到底是跟随在阳羡长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依旧垂首敛眉,低声道:“公主多虑了。”


    萧窈倚回椅背,自?言自?语着“那就好”,由?衷松了口气-


    萧窈在宫中住了几日,挑着在阳羡的趣事同重光帝讲过后,便依旧带着翠微她们回了栖霞行宫。


    她先?去拜见尧祭酒。


    送上他老人家的那份礼物后,又将这?些时日陆续整理好的书稿交付给?他,恭谨道:“我才疏学浅,其中少不了疏漏之处,要劳烦师父您费神指正了。”


    尧祭酒捋着长须,大略翻看一回,欣慰道:“公主做得很好。待我这?几日细看过,若有不足之处,再同你讲明。”


    恰有经学博士登门请示事务,萧窈旋即起身?告辞。


    离了官廨,又去藏书楼。


    她临行前借了好几册书,路上闲暇无事时打发时间看过,趁着午后学宫弟子正上着课,轻车熟路去还?书。


    此时的藏书楼鲜有人来,格外?寂静。


    仆役们有趁此时机偷懒打盹的,萧窈进门看过,只瞥见了整理书架的管越溪。


    管越溪是个从不偷懒的死心眼。哪怕“公主待他青眼有加”的消息四下流传,仆役们再不敢随意轻慢、为难,他也从不会借此牟取什么,依旧按部就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旁人偷懒不做的差事,若得空,也会一并处理了。


    他将臂弯的书册一一归位后,回身?见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萧窈,怔了怔,连忙垂眼问候:“见过公主。”


    “都说过了,我在此处与寻常学子无异,不必拘谨。”萧窈将怀中抱着的书交付给?他,眉眼一弯,“有劳了。”


    他在藏书楼当值时,那些个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颐指气使?,萧窈身?为公主,却总是客气有加。


    管越溪双手接过,温声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将交还?的书册登记妥当,又取出这?些时日抄的书,交给?萧窈。


    萧窈在临窗的书案旁落座,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眷写?、装订的书册,指尖抚过清秀而


    工整的字迹,随口道:“你的字很好。”


    这?于寒门子弟而言,殊为不易。


    他们少时开蒙,想要寻用以临摹的字帖,恐怕都得大费周章。纵然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到。


    就如她向崔循借的那册《山海经注》,尧祭酒这?样盛名满天下的人,也只因昔年与崔氏有旧,才能得了一册抄录的版本。


    管越溪执笔的手停顿。


    他从前对于这?样的称赞,总是一笑置之,而今心中明了公主不过随口一提,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我少时,曾受一姓士族恩惠,得以开蒙受教。”


    此话算是解释了他的字为何练好。萧窈愣了愣,下意识道:“是哪家?”


    管越溪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低声道:“算不得高门大户,早些年先?帝在时,牵扯一桩旧案中,不复存焉。公主应当未曾听过。”


    萧窈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伤感,并没想因满足好奇心而去揭人伤疤,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她托腮看了会儿书,渐渐地,头越来越低,竟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管越溪立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初冬的日光透过窗棂,犹如金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如蝶翼,令人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唯恐惊动?。


    萧窈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女?郎。


    哪怕再怎么不近女?色、如木石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管越溪在藏书楼当差,偶然曾听过几个纨绔子弟以一种憧憬而轻佻的语气在背后议论,说她今日穿着怎样的衣裙、身?形如何,若是能一亲芳泽死也情愿这?样的荒唐话。


    他彼时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公子满心鄙夷。而今不自?觉地盯着萧窈看了许久,纵然心中未曾生出荒唐的念头,却也自?觉失态,连带着对自?己也十分鄙夷。


    他收回视线,欲起身?离开,却见凉风吹过,拂过萧窈手边摊开的书册。


    到底入了冬,哪怕午后日光还?算和煦,若是这?样在窗边睡上半晌,只怕也会头疼脑热。


    管越溪在原地站了片刻,向窗边走去。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妥善合上那半扇窗牖,余光瞥见萧窈先?前随手撂在一旁的披风,又有些犹豫。


    只是还?未曾想出所以然,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公子,形貌清隽,气韵疏朗,与学宫一众士族子弟相?比,有鹤立鸡群之感。


    只是面色有些冷,抬眼望来的目光也算不得和善。


    管越溪在学宫半载有余,自?然是见过这?位的,正欲行礼问候,却又恐惊扰了熟睡中的萧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崔循缓步近前,并未追究他的怠慢,只是抬手示意离开。


    管越溪没动?弹。


    他若是离开,此处便只剩崔循与公主独处。纵然知晓这?位崔少卿为人正派,并非那等好色轻浮之人,却依旧觉着不妥。


    毕竟公主未醒,万一呢?


    崔循瞥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起,却也怕惊醒萧窈——


    他自?然知道,萧窈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正僵持间,萧窈眼睫颤动?,迷迷糊糊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崔循松了口气,矮身?道:“你醒了。”


    萧窈揉眼,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困意:“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管越溪见此,悄无声息地退开。


    “有公务来此,知你在,便过来看看。”崔循眉目舒展,抬手握着她搭在书案边缘的指尖,稍稍用力,“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萧窈想了想:“我来还?书。又看了会儿书。”


    崔循目光掠过那册摊开的书,猜到是她先?前吩咐管越溪抄录的,挑剔道:“带回去看就是,何必在此耽搁?”


    萧窈困意未去,依旧趴着,纤眉微皱。


    崔循放轻了声音:“方才怎么醒了?”


    “梦里闻到了熟悉的熏香……”萧窈顿了顿,闷声道,“都怪你。”


    崔循微怔,眼中随后有笑意浮现。


    “好。”他如沐春风道,“是我的错。”


    第069章


    虽崔循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他只是为公务而来,恰巧得知她也?在学宫,故而顺路来看看。但相处这么久, 萧窈知道他的话该怎么听。


    她犹有困意, 便没正经坐直身体, 依旧懒散地趴在书案上,枕着?手?臂侧脸看他, 徐徐道:“崔翁那日回去?, 是不是同你狠狠骂了我不知好歹?”


    话虽这么问, 声音中却依稀带着?些许笑意。


    睡眼惺忪的模样落在崔循眼中, 像极了一只狸奴, 令人很?想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


    崔循短暂犹豫片刻, 也?确实这么做了。


    修长的手?抚过漆黑柔顺的长发, 落在小巧的耳垂上, 轻咳了声:“还是以训斥我为主。”


    萧窈好奇:“训斥你什?么?”


    崔循摇头一笑,揉捏着?她的耳垂, 反问道:“你猜不到?吗?”


    崔翁那日在宫中被萧窈噎得生气,回去?后,便令人将他叫去?训了许久。既责备他在阳羡逗留,迟迟不归,也?骂他“不争气”, 明明要什?么有什?么, 却偏偏要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但训斥归训斥,知道他不撞南墙心不死, 倒不曾说别的。


    崔循便恭谨听了, 不曾辩驳。


    指尖薄茧蹭过敏感的肌肤,萧窈下意识瑟缩了下, 抬手?攥了他的手?,软声道:“谁喜欢我、待我好,我便投桃报李;谁若不喜欢我,我也?没有上赶着?讨好的道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为人处世,纵使是对着?崔翁这样的尊长,也?没有例外。


    崔循知她记着?昔日别院之事,也?明白?这是隐晦表态,颔首道:“我明白?。纵然?你嫁入崔氏,也?不会逼迫你去?刻意讨好谁。”


    萧窈得了他的表态,心满意足。


    便顺势握着?他的手?指,稍稍仰头,在指尖亲了下。


    这是令她满意的“奖励”。


    她今日涂了唇脂,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崔循喉结微动,眸色一黯。


    只是还未动弹,萧窈又?轻声笑道:“这里可是藏书楼,清净之地,不宜做旁的事情。少卿自重?。”


    崔循闭了闭眼,按捺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攥着?她的手?一时不察,力道重?了些,白?瓷般的肌肤立时浮现红痕。


    萧窈横了他一眼。


    崔循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起身道:“随我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萧窈不明所以,还当是有什?么不便在此?议论的正事,便收拾了案上摊开?的书。


    出门?后见着?侍立在外的管越溪,萧窈脚步一顿,同他笑道:“劳你代我抄录这些书。前几日从阳羡回来,得了不少物什?,晚些时候将人将你那份送来。”


    猜到?他的反应,便又?飞快说道:“不必推拒,安心受了就是。”


    管越溪怔了怔,恭谨道谢。


    萧窈没久留,说清楚后,便抱着?书册跟上崔循。


    这条路径她再熟悉不过,是通往官廨的小路,早些时候她见过尧祭酒,正是从这条路来的藏书楼。


    没多久,却又?回去?了。


    崔循的脚步比平日要快些。萧窈猜到?这是要去?玄同堂,喘了口气,抱怨道:“此?处亦无人,便是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崔循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在两处相距并不算远,萧窈进?门?后,正要催促他不要再卖关子,却被攥着?手?腕抵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稍显急切的吻落下时,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并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只是要续上藏书楼动过心思、却无法?做的事情。


    怀中抱着?的书册跌落在地。


    萧窈瞪圆了眼,下意识想捡,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修长有力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手?腕被攥着?按在雕花的门?板上,膝盖


    抵在腿间,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崔循含着?她的下唇,声音既喑哑又?模糊,隐隐催促,“专心些。”


    萧窈有气无力,任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被亲得连气都喘不顺的时候,忽而有些后悔方才手?欠撩拨那一把。


    但谁能想到?,他现下这样禁不住撩拨。


    特地将她拐到?此?处来还债。


    崔循有些太?喜欢肌肤相亲了,被她挣扎着?抗议两回后,终于放过唇舌,却又?仿佛犹嫌不足,在她颈侧流连。


    齿尖轻噬,像是对待爪下的猎物。


    萧窈好不容易捞回些许理智,舔了舔唇,紧张提醒:“不准留下印迹……”


    崔循顿了顿,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我看了黄历。”


    这转折太?过突兀,萧窈疑惑:“什?么?”


    “明岁春分,是黄道吉日。”崔循郑重?其事道,“冬日定亲,春分成亲,如何?”


    他本不想这般急切的。


    因能看出来,萧窈对这桩亲事算不得十分热切,毕竟成亲之后,她便不能随心所欲玩闹,约束颇多。


    可今日种种,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想尽快与萧窈定亲,名正言顺,如此便不会有管越溪这样的人暗暗觊觎,从她这里讨取怜惜与眷顾;也想快些成亲,与她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萧窈眨了眨眼,小声道:“好。”


    如冰雪消融,崔循向来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如春风吹皱一湖春水。


    郎艳独绝。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愣了。


    崔循被这样的目光触动,复又?吻她。


    萧窈今日来学宫,原是为了办正事,结果?半数时间都消磨在了崔循身上。及至傍晚回到?行宫,眉眼间犹带春情。


    青禾未经人事,虽不明了,却还是看出自家公主与平素不大一样。仿佛更为艳丽,倒像是春日开?得正好的灼灼桃花。


    她多看两眼,惊讶道:“此?处是怎么了?”


    萧窈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脖颈,对镜看了眼,硬着?头皮扯谎:“今日在林中闲坐,兴许是被虫子叮咬,留了印迹。”


    打发过青禾,又?红着?脸暗暗骂了崔循一句。


    第二日晨起,对镜敷了层粉,小心翼翼地遮去?印迹,这才又?往学宫去?。


    她琢磨了个主意,只是昨日被经学博士打断,并没来得及提及。今日再来,却发觉谢昭也?在。


    这些时日,谢昭在学宫的时候算不得多。


    究其根源是因为谢氏那位长公子,谢晗,近来愈发病重?。


    仲夏风荷宴时,萧窈曾与这位谢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就看出他身体不佳,只是不愿令谢昭出风头,这才勉力支撑。前几日问六安,得知谢翁曾亲自向重?光帝借过宫中御医,也?遍请江左名医,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起色。


    谢夫人素来防备谢昭,族中事务原不会令他经手?半分。近来一反常态是谢翁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猜出来,谢晗怕是积重?难返,不好了。


    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会因一人之死衰颓,只是族中免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发觉谢昭看起来虽消瘦些,但精神很?好,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见着?她后,温柔一笑,才令她又?有了熟悉之感。


    “多谢公主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盈初亦然?。”谢昭温声道,“她托我代为谢过,说是若公主过些时日得空,邀你赏早梅。”


    萧窈欣然?应下。


    又?向尧祭酒道:“父皇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起,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辞旧迎新,学宫也?该有一场考教。师父何不效仿上巳时,在学宫办一场雅集,邀各家同来热闹,共襄此?事。”


    尧祭酒虽不大喜欢与士族往来交际,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闻弦音知雅意,颔首道:“不错。”


    年节前后,是循例考评官员政绩、察举品级之际。大都是走个流程,归根结底还是看出身门?第,并没多少人正经当回事。


    故而接下来,各家收到?学宫的请帖时,大都也?只是将其视作一场寻常雅集。看在尧祭酒的份上,纷纷应下。


    只有为数不多的会特地吩咐自家子弟,紧紧皮,届时别丢人现眼。


    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崔循与萧窈定亲这件事上。


    虽说在桓家宴后,已有传言,崔长公子与公主之间关系非比寻常,但谁也?不曾想到?,两人竟当真会结亲。


    定亲的消息传出时,便如水如油锅,立时炸开?。


    一日间传遍建邺。


    就连一贯醉生梦死的桓翁,得知此?事,竟也?清醒许多,诧异道:“伯奕这老东西,莫不是年事已高,昏了头?”


    “伯奕”是崔翁的字。


    桓维没法?接这话,只哭笑不得训斥仆役:“医师叮嘱多少回,不准阿翁再饮酒,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仆役们噤声,不敢辩驳。


    桓翁摆了摆手?:“你同他们计较什?么?我要饮酒,他们还能阻拦不成?”


    桓维叹道:“阿翁如此?,我等?实在惶恐。”


    “若要我滴酒不沾,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现下抬了棺木过来,将我埋了。”桓翁浑不在意,“我活到?这等?年岁,重?孙都有了,也?见过了,便是死也?能瞑目。”


    说完又?乐道:“伯奕因他那长孙得意这么些年,而今一看,重?孙还没影呢!”


    桓维对自家祖父这副不着?调的模样已习以为常,叫人请了医师过来,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开?。


    才出门?,冬日细雨淋漓,被寒风携卷着?拂面而来。


    仆役连忙撑伞上前,却见自家公子在檐下站着?,似是心事重?重?。他伺候桓维多年,问道:“公子为何事烦忧?”


    桓维回过神,缓步下了台阶,低声道:“只是在想,崔琢玉实是有魄力之人。”


    当下人人议论起此?事,说的皆是崔长公子糊涂,鬼迷心窍,怕是只他一人会这般感慨。


    仆役猛地回过味来,死死闭了嘴,一字不敢再提。


    第070章


    建邺是江左最为繁华的?京都, 总有看不完的?热闹。


    譬如哪家悬满绫罗绸缎、摆出几十株珊瑚斗富,哪家儿郎又与市坊乐妓传出一段风流韵事,又或者, 哪两姓结秦晋之好, 百姓们等着大婚之时?沾些光。


    当年桓、王两姓结亲, 送嫁的?队伍一路分饴糖当彩头。寻常人?家轻易尝不到这样?甜的?糖,不少年少小童至今都怀念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热闹事总是一桩压过一桩。


    却?从来没?有哪件事, 能?如崔循的?亲事这般, 令士族间议论许久。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 人?人?皆以为他挑了这么?些年, 必得挑个万中无一的?才配得起这样?的?门第。对他芳心暗许的?士族女郎不在少数, 谁也没?想到, 最后落在萧窈手中。


    怎会?是萧窈呢?无论才学还是品性, 哪里及得上士族细心教养的?闺秀?


    不少女郎咬着牙, 将缘由归于她的?容色。


    毕竟再怎么?厌恶萧窈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出众的?样?貌, 在美人?如云的?京都,亦是顶尖的?存在。


    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过些年容色不再,兴许连重?光帝这个依托都不在,届时?又能?讨到几分好?


    这样?的?风言风语,多少也传到萧窈耳中。


    青禾愤愤道:“哪有这样?酸人?的?!”


    萧窈揽镜自照, 摸了摸才上完妆的?脸颊, 轻快笑道:“你既知?道是酸言酸语,何?必放在心上呢?气着自己?多不划算。”


    “我便只当是夸我生得好。”


    青禾“哼”了声:“少卿明明在乎极了, 必不会?令她们这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


    “将来的?事, 谁又说得准呢?”萧窈轻描淡写道。


    人?心本就易变。初时?爱的?死去活来,天长日久渐渐淡了, 乃至反目成仇的?也不是没?有。她并非质疑崔循,只是本能?地觉着,最好还是不要对任何?人?抱有这样?的?期待。


    青禾咬了咬唇,不好再提此事


    ,只道:“车马已经备好。”


    萧窈此番自行宫回来,并非是为备嫁,而是接了谢盈初的?请帖,赴宴赏梅。


    两人?年岁相?仿,纵然抛去谢昭这层关系,聊得也算投缘。萧窈曾看过谢氏梅林,也记得她家的?美酒,欣然赴约。


    这日是谢盈初的?生辰,登门的?女郎自然不独萧窈一人?。


    但谁也不会?如上个冬日那般轻慢、排挤她,就连陆西菱,这回也彻底偃旗息鼓。


    饮酒玩乐后,气氛愈发融洽。席上有女郎调侃道:“算起来,将来西菱得称呼公主一句‘表嫂’呢。”


    萧窈手中拈着支花签,笑而不语。


    陆西菱神色如常,仿佛先前的?嫌隙不复存在,端着酒盏向萧窈笑道:“正是了。他日公主嫁入崔氏,自当多多往来亲近。”


    萧窈扯了扯唇角,陪饮了一口酒。


    众人?只当她是面薄难为情,笑过,转而聊起近来时?兴的?衣裳、饰物。


    谢盈初先前多输了几回,罚得酒多了些,面色嫣红,已有些许醉意。及至见着一婢女前来,却?又向当头泼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许多。


    萧窈看在眼中,猜出这应当是谢夫人?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婢女行礼道:“奉夫人?之命,请公主移步一叙。”


    “公主是来为我庆生,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谢盈初向来怵这位嫡母,话?里话?外都透着紧张。


    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夫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谢盈初抿了抿唇,看向萧窈。


    萧窈不欲令她为难,撂下花签,起身道:“我去就是。”


    哪怕先前与谢夫人?有过龃龉,她也不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做什么?。萧窈安抚性地冲谢盈初笑了下,随婢女离开水榭。


    时?隔许久再见谢夫人?,哪怕是在自家而非秦淮宴上,她依旧装扮得精致而庄重?,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身份非比一般。


    只是看向她的?神色并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似是想笑,却?又透着生疏。


    萧窈开门见山道:“夫人?有何?事,直言就是。”


    谢夫人?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放低姿态道:“冒昧请公主来,是想同你借个人?。”


    萧窈眉尖微挑。


    “长公主身边有一内侍,屈黎,极擅医术,”谢夫人?顿了顿,“我儿如今不大好,去信阳羡向长公主借人?,才知?他如今在公主身侧……”


    以谢氏与阳羡长公主的?交情,断然没?有不借的?道理?。若是从前,萧斐必然已经直接传消息给萧窈,吩咐屈黎来此为谢晗看诊。


    可这回,萧斐信回得虽快,却?只是叫她去向萧窈讨人。


    谢夫人收到信后一度气急,告到老夫人?那里,有意指责萧斐轻慢倨傲。


    老夫人?虽也记挂长孙的?病情,却?并没?失了理?智,叫人?将那信念了一回,沉吟道:“阿斐不是这样?的?人?。必是你何?时?行事失了分寸,得罪她,才会?如此。”


    谢夫人?争辩:“且不提长公主远在阳羡,儿媳又如何?会?同她过不去?”


    “她何?其爱重?这个侄女,去岁年节你应知?晓,可曾与公主为难?”老夫人皱眉道,“阿斐并非狠心绝情之人?,无非是想要你去向公主低头罢了!”


    谢夫人?便说不出话?了。


    外人?细究起来,恐怕也只能?想到那时?她与萧窈因谢昭之事隐隐起的?争执,可她自己?心知?肚明。只是难以想象,萧斐那时?分明不在,又怎会?猜到内情?


    老夫人?一看她这模样?便知?必有缘由,闭了闭眼,沉声道:“晗儿的?病与你的?脸面,如何?选,还要想上几日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别无选择。


    谢夫人?向萧窈低头道:“还望公主允准。”


    萧窈诧异极了。


    既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也震惊于当初那样?倨傲的?谢夫人?会?低声下气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没?来及多想,只道:“生死攸关的?事,我自不会?为难。”


    谢夫人?松了口气,神情愈发复杂:“多谢。”


    “今日晚些时?候,我便令人?送屈黎来贵府。”萧窈许诺过,正欲告辞,却?见先前引路那婢女又匆匆而来。


    “三郎在外,说是等候公主。”


    谢夫人?听到“三郎”时?,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跳了下,对上萧窈的?目光,缓缓道:“既如此,我便不多留公主了,改日必定重?礼相?谢。”


    无论她态度如何?,萧窈都不愿在此多留,立时?起身离开。


    才出门,便见着长身玉立的?谢昭。


    “盈初放心不下,叫人?知?会?了我。”谢昭主动同她解释。


    萧窈对此处路径不大熟悉,跟随在谢昭身侧,感慨道:“谢夫人?平日竟这般可怖吗?”


    以至于谢盈初看她像羊入虎口。


    谢昭一笑:“于盈初这样?无依无靠的?女郎而言,是这样?的?。”


    萧窈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谢夫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并不难猜,”谢昭抬手拂过横亘的?梅枝,自若道,“无非是为了长兄的?病罢了。”


    萧窈奇道:“你如何?得知??”


    “今日入宫面圣时?,曾于祈年殿见了从前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内侍,应当就是那位医术高明的?屈黎吧。”谢昭道。


    萧窈早就知?道谢昭是个聪明人?,却?依然惊讶于他的?敏锐。想了想,便又问:“那你可知?,姑母为何?要为难谢夫人?,偏叫她在中间折腾这一通,来问我呢?”


    先前在正厅,她被浓重?的?檀香熏得头疼,诧异之下先一步应了。而今被冷风一吹,清醒许多,意识到其中的?异样?,随口拿来问谢昭。


    其实并没?指望他能?答出个所以然。


    可谢昭却?停下脚步,垂眼看向她,声音低而缓:“兴许是要她为风荷宴那夜之事还债。”


    萧窈眼皮一跳。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倏然抬头,震惊道:“她……你……”


    是了。青禾那夜遍寻她不着,曾求到谢昭那里,央他帮忙。纵然崔循令人?善后,可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又岂会?毫不知?情?


    谢昭微微颔首:“公主兴许有所不知?。我这位嫡母,与王氏那位夫人?昔年曾是闺中手帕交,说是看着王大娘子长大的?,并不为过。”


    那样?阴私的?打算,王旖自然不曾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胁迫那婢女办事,走的?也是旁的?路子。可谢夫人?身为一家主母,是否对此全然不知??


    谢昭曾令人?严加看管那婢女,原不该有差池,可没?过多久却?莫名暴毙,她的?家人?也死在一场大火中,面目全非。


    如果说外边的?事情是王氏的?手笔,关在谢家的?婢女,又是谁下的?手?


    他心中已有定论。


    阳羡长公主实在是个极为敏锐的?人?,纵然手中不曾有证据,却?还是要借机敲打谢夫人?。令老夫人?心中有数,叫她今后不得随意为难萧窈。


    萧窈怔了片刻,恍然大悟:“难怪她方才那般心虚!”


    谢昭道:“长公主虽疑心,可长兄到底是谢氏子,不可能?见死不救,这才费心安排此事。”


    萧窈了然,觑着他的?反应,迟疑道:“屈黎医术极好。”


    谢昭颔首。


    萧窈又问:“若他将你兄长治好了呢?”


    她这话?问得十分心虚。只觉自己?用?极阴暗的?想法揣测了谢昭,实在不好。


    好在谢昭并没?同她计较,也没?就此澄清,反笑道:“那便是命数如此。”


    说话?间,已能?远远见着设宴的?水榭。萧窈道:“剩下的?路我认得,自己?过去就是,劳你相?送至此。”


    “无妨。”谢昭应了声,待她走出两步,却?又忽而道,“你应允琢玉,是因真心爱重?他吗?”


    这话?问得实在冒昧,失了分寸。


    萧窈没?回头,也没?回答,脚步顿了顿后径直离开。


    谢昭看她背影远去,片刻后,拂去肩上落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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