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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净琉璃之国(二十六)

    同为男子,巫天汉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秉性。

    正因为巫曦是他最爱女人的儿子,正因为他最爱的女人潇洒地抛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故国,他父亲才对巫曦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他恶待巫曦,希望如此一来,这样的事就能传进药师国,传到大巫祝的耳朵里,他妄想寄希望于母爱的引力,让那个女人为了巫曦重回到他身边;可是他又舍不得太过恶待巫曦,因为他不想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加上巫曦那个小畜生又实在太讨人喜欢——所以每次只是半吊子的责罚,譬如痛骂,譬如冷眼,譬如漠然以对的无视。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是看不到埋藏在深处的真相的,他们只知道,长留国的王上最厌憎他的小儿子,所以每每对其大加斥责,多番动怒。只有那些真正的聪明人,绝少部分的聪明人,方能领会这些浮于表面的怒火之下,含着多么九曲百折的心绪。

    ——它昭告着一个男人,为君、为父、为夫的全面溃败。

    长留王不承认这种溃败。

    因此他握着传位的玺杖,时常一坐到天明。巫天汉知道,他在犹豫,他已经逐渐步入年老的阶段,然而,对于王位的人选,他仍然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

    自己继位的可能性固然是最大的,可是巫曦,他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似乎永远是阳光乐天派的异母弟弟,作为比他年长那么多的大兄,巫天汉居然在心中由衷地对他升起一种恐惧之情。

    这个孩子不像人。

    他更像是某种先天有灵的精怪,一类永远不会改变,不会污浊的自然现象。与他接触过一次的大臣,常年在宫廷中侍奉的,老成精明的官宦,还有六司局的司者,无论他们先前对巫曦抱着怎样的偏见和不屑,只要和他说一次话,待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惊讶地认同一个道理:

    巫曦王子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将来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他有魔力……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而且这套道理颠扑不破,稳稳地撑起了他内在的核心。

    巫曦成天笑啊,跑啊,闹啊,他到哪里去,就在哪里激起一阵欢声笑语的快乐旋风,除了那些苦大仇深的老学究,没人不喜欢这样的小孩。更要命的是,他不光会玩,他严肃起来,时常能一眼看破纷争的本质。他说着天真无忌的童言,三言两语便能准确地点出事情的真相,好像他胸膛里装的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面镜子,一束透亮到诡异的光线,能明明白白地照出任何人心中的杂质与不堪。

    巫天汉越是了解他,就越是感到害怕,那是人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害怕。很多个时日,巫天汉甚至会专门避开他,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审视。

    ……这样的孩子,不尽早扼杀,倘若等他成长起来,又将是多么可怕的光景!

    恐惧化作慌乱,慌乱过后,便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又一次,在长留王斥责过巫曦,而他也闷闷不乐,准备去邻国散心的时候,巫天汉知道,他的机会到了。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实在人算不如天算,巫曦不仅没死,还傍上了更厉害的靠山!业摩宫黑孔雀凶名远扬,死在毒火中的神人妖兽不计其数,若是让巫曦回过味来,那自己岂不是……

    一时间,巫天汉又怕又气,他的手臂颤抖着,连解药都忘了讨要。

    “明白了,大殿下?”对面的龙人眯起眼睛,漆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我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要早做打算啊。”

    龙人像一道诡秘的影子,曲折地接近他:“如今王储之位尚未定下,不如就听我们的,和我们合作。龙毒的威力,你也瞧见了,对不对?您的父王老糊涂了,可您还风华正茂,大好的年华,为什么就这样白白空掷呢?”

    巫天汉咬着牙齿,半晌,他冷笑一声:“你们这是教唆我弑君杀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龙人诧异地道,“这难道不是一句至理名言吗?更何况,您残害手足,早就犯了大忌,要是巫曦带着那头黑孔雀回来,向他揭发您的罪行,您父王会怎么说?您又还能逃到哪去?到时候,您不妨想想您的全家吧!”

    龙人嘶哑地笑着,恶意地压低了声音:“只怕您还不知道罢?那头黑孔雀天生有异,最是暴虐残忍不过,真要让他动手,他一定会把您绑在立柱上,让您眼睁睁看着您那些如花似玉的妻妾,年幼的孩儿,是怎么惨呼连天,被五蕴阴火活生生地烧死的!当然了,您身为罪魁祸首, 是最跑不掉的……”

    巫天汉满头是汗,在龙人纯黑色的眼瞳里,他竟有如身临其境,当真看见了那幅火炎炼狱般的场景!

    他惊恐地步步后退,哑声道:“够了!够了!”

    龙人定定地看着他。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他嘶声发问,再也不敢看龙人的眼睛。

    龙人微微一笑:“我们想要报复那头黑孔雀,我们也想要您的最小的兄弟,巫曦。”

    巫天汉狐疑地抬起头。

    “巫曦……?你们到底要巫曦干什么?”

    龙人的笑容更盛,他的语气变得更害羞、矜持,仅仅说了一句话。

    “老龙王的第二子,如今尚未娶亲。”

    巫天汉更加呆愣,几乎傻在了原地。

    “你们……”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想岔了,“你们想让巫曦,嫁给毒龙王的二儿子?”

    龙人缓缓点头。

    “疯了吧……”巫天汉被荒谬地笑出了声,“你们可真能想,居然要长留的小王子嫁给……嫁给一头毒龙?!”

    龙人的眼睛一动,表情立刻转为冰冷,它居高临下地道:“俱时龙王的血脉,难道还配不上神人小国的一个王子?大殿下,当心祸从口出啊。”

    巫天汉畏惧地住了嘴,不知不觉间,他的怒火和盛气都在流逝,一个掌握不了主动权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身份尊贵的王子,都是不能在谈判中占据优势的。

    “跟我们合作,解药给你,我们保你登上王位,更能铲除你的眼中钉,而你要做的,就是利用长留王的葬礼,把他叫回长留国,明白吗?”

    “叫回长留国……再交给你们?”巫天汉迟疑道,“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龙人咧嘴而笑,“届时,您已经是新的长留王了,王上要如何处决一个无足轻重的兄弟,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它捏着锋利的两根指甲,将一颗龙胆样的东西丢给巫天汉。

    “这就是一半的解药了,大殿下,等您想通,再来领另一半的吧!”

    一如来时,龙人在笑声中重新化作流动的阴影,汇入宫墙的角落,消失不见。

    巫天汉面色惨白,中衣湿透,他攥着那颗龙胆,全身一阵阵地打摆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

    “长出来了!”巫曦欢呼一声, “长得还挺快的嘛,就跟你说了不用担心……”

    孔宴秋的尾巴上,更摇曳多姿,盈润饱满的饰羽已经长出了两根,不再是几天前的光秃秃样子了,想必用不了多久,新生的尾翎便会再度厚重地覆盖上来。

    孔宴秋暗暗地松了口气,表面上不显,心里倒是高兴得很。

    看着巫曦蠢蠢欲动的样子,他摇摇两根尾翎,巫曦果然上当,伸手要抓,他再一抽,巫曦扑了个空,反倒将他扑了个满怀。

    “哎哟,”孔宴秋坏心眼地说,“要吃了我?”

    巫曦的脑门正正撞进孔宴秋胸口,一时间怒从心头起,饿向胆边生,当真“啊呜”一口咬下去。孔宴秋还得软化皮肤,以免崩坏他的小门牙。

    最后,巫曦在他胸口留了一圈水灵灵的牙印,非常得意,耀武扬威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咬完了就想跑?”孔宴秋一把捏住他的腰,张口咬在神人的软脸蛋上,嘬出一个醒目红印,给巫曦嘬得哇哇大叫。

    高兴归高兴,孔宴秋平日里还是很忙的。

    业摩宫的鸟雀始终在寻找毒龙的老巢,派去监视金曜宫的探子也日日来报,时不时还有前来袭扰的毒龙,需要孔宴秋出去把它们捏死……

    但总体来说,有巫曦控制着他,他的生活已经比过去顺心惬意了百倍不止。

    一日,看守金曜宫动向的斥候再度回禀,巫曦忍不住问:“你这样盯着,万一他们永远不出来,你要怎么办呢?”

    “不会的,”孔宴秋笃定地道,“大荒神佛退隐,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出过新任的孔雀明王了。只是他们还不死心,每到新一波的雏鸟初成,便会打开金曜宫的大门,带领他们去玉京天阙参加试炼。算一算时间,是该到了,他们不可能一直龟缩。”

    “试炼?”

    “是的,我多番询问,都没能问出试炼的内容,不过想也知道,考验心境,磨练实力,测试神光……”孔宴秋面上露出冷笑,“我倒要看看,金曜宫出来的小废物们,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巫曦叹了口气,揪一下他的耳朵。

    “你啊,”他说,“你要杀了他们吗?”

    孔宴秋仔细思索一下他的问题,喃喃道:“我只想让他们也尝尝我遭受过的痛苦滋味。我一刻不停地质问金曜宫那些老不死的孔雀,质问我的父母,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绝情……”他笑了一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打上金曜宫,我逼问他们,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想要我死……我问了那么多遍,他们始终沉默,唯独有一次,破天荒的,一只年长的蓝孔雀给了我回应。”

    巫曦忍不住问:“他说什么?”

    “他说,‘回去吧,孽障!’”孔宴秋冷笑道,“五个字。就这五个字,好像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理取闹。我一下心神大乱,怒不可遏,差点气疯了,疯得都不像我自己——我差点就堕入了魔道。”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发誓,我会用尽世上最残酷的手段,我要达成连魔罗都望尘莫及的成就,金曜宫的孔雀是如何屠戮毒龙,我就要如何屠戮金曜宫的孔雀——”

    他深深呼吸,疲惫地闭上眼睛。

    “最后,我忍住了。”他喃喃道,“我不畏惧为魔之路,我五感混沌时的所作所为,又与魔头何异?我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不愿让那些老不死的言语对我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为他们入魔?”

    巫曦怜惜地问:“那现在呢?”

    孔宴秋的嘴唇微动。

    “现在,我的执念已经不那么深了,”他说,“过去那些不甘愤懑的影子,似乎都在我的脑海中淡化……有时候,我居然会想,倘若金曜宫不来招惹我,我就将他们视作空气,又有何妨?”

    他微微一笑。

    “真是没出息啊,是吧?可是我知道,现在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太珍贵……”

    余下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生活,正是巫曦带给他的,相比起非实体的“生活”,真正珍贵的是巫曦才对。

    巫曦趴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说:“我们去游历吧!”

    孔宴秋没反应过来:“……游历?”

    “反正业摩宫的生活已经稳定下来了,”巫曦说,“大荒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有那么多人过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怎么样?”

    孔宴秋被他逗笑了:“去体验别人的人生?”

    “是啊!”巫曦理直气壮地说,“游历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孔宴秋看着他,轻声说:“好啊,那我们就去游历。”

    巫曦高举双手:“好耶!”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次,本文是绝对的人外1,本人是坚定的人外1捍卫者……!大家不要被有毒的男子气概影响,1也可以哭哭,可以撒娇,可以用铁一般的双开门臂膀去蹭相方的胳膊……!(然后无意间将相方压倒在地)(压成一张扁扁的小饼)

    作者背着小包,暂时离家出走去看法扎,本章由存稿箱按时发出,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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