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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塔兰泰拉喜剧(六)


    穆赫特没有说话。


    牠应该叫这个人类滚开的,毕竟恶魔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潜规则。只是,牠似乎从未听过其他生物对他这么谦逊地说着谢谢,这种感觉到底十分新鲜。


    “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特别害怕,”人类小心翼翼地靠在外侧,语气很不好意思,“不,准确来说,我从落进地狱的那一刻起,就特别害怕了。而且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才会下到地狱。”


    罪人都是这么想的,穆赫特嗤之以鼻,会下地狱的原因,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盛玉年接着说:“我在地上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好在以前还学过一些东西,勉强能撑得住。每次见到那些残忍可怕的怪物,往它们的爪子和牙齿底下逃命,我都会安慰自己: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见到的人类同胞,也全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唯利是图的杀人凶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轻得像一阵微风,舒缓地吹到每个不是聋子的活物耳边,由不得对方不听,由不得对方不信。


    说到“杀人凶手”的时候,他忽然苦笑了一下,黯淡地说:“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地狱了。”


    他的话勾起了穆赫特的一点微末好奇心,然而他却绝口不解释其中的缘由,继续就着之前的话题,轻声说:“我至今记得那天,地面上卷着牛奶一样厚的雾气,我和同伴被一只螃蟹形状的恶魔追杀,慌不择路, 跑到了蛛丝的高墙附近。我的同伴已经身受重伤,我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可就在这时,那堵墙居然融化了。”


    盛玉年惊奇地笑了起来,带着忧郁的神色:“我想,既然我已经没得选,为什么不到里面碰碰运气呢?嗯,然后我站在了这儿,峰回路转,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走运的。”


    穆赫特已经情不自禁地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牠的势力范围早就被圈死在了蛛巢暗渊,曾经属于蜘蛛的领地,都被其他大恶魔的势力蚕食得差不多了。穆赫特从未上过地面,牠虽然也可以通过小蜘蛛的耳目,观测到地面的详细情况,但那跟“亲身经历”的感受,还是有所不同的。


    盛玉年接着说:“一开始,我确实非常害怕你,我也知道,要在地狱里寻求安稳的生活,是个幼稚到了极点的想法,可是……过去的两个星期真的就像做梦一样。天啊,我居然能在这儿拥有稳定的工作,食物,还有安全的睡眠环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感激你。我完全明白,假如不是你的默许,我根本得不到这些优厚的条件。”


    话到结尾,他的声线已然发颤。


    穆赫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自己太孤独,太冷清,太久没有和他人交流;大概是牠身为巢穴的主人,却得不到居民的一点尊重;也可能是因为牠早已尽到身为领主的职责,织造了峭壁上的一座都城去庇护眷族,可换来的只有牠们的嘲笑和蔑视……无论如何,听到如此真挚的谢意,牠的心——不管哪颗心——都不受使唤微微地发热,仿佛被一双手妥帖地抱进怀中。“女士在那天救了我,我当然很感激她,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下一次还能不能及时赶来。”盛玉年吸了吸鼻子,扶着蛛丝坐下来,将头倚在上面,“今天,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他沉默片刻,调整情绪,露出会心的一笑:“恶魔也和人一样八卦,对不对?理解了牠们说的话以后,我听到了很多闲言碎语……”


    穆赫特的眼神变得寒冷。


    “可是,我并不认识牠们口中的那个‘穆赫特’呀!”盛玉年微笑着说,“我只认识一个穆赫特,那就是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愿意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的那个穆赫特。一想到这点,我就更觉得闲言碎语很可笑了!”


    穆赫特的眉心微微一动,这血色的魔蛛,竟陡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反正,”盛玉年挠挠头,“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啦。谢谢你不嫌我啰嗦,哈哈,可能你已经听烦了,听睡着了吧……”


    他叹口气,又神采飞扬地说:“总之谢谢你!谢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我不打扰你啦,请你好好休息。”


    说着,他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轻快地跑回了家中。


    盛玉年是轻松了,在他身后,穆赫特却时而皱眉,时而恍惚,时而目露凶光,时而怔怔出神……好像成了个困惑的傻瓜,只在蛛网中央转来转去。


    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人类是为了感谢我才来的, 可他刚才是在赞美我吗?


    穆赫特自然不可能亲口去问询人类,牠像含着猎物的血肉一样,把人类说的那些话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吮吸,翻来覆去地回味,然而总也得不到答案,只好自个儿闷闷地生气。


    另一边,盛玉年的豢养蜘蛛计划终于往前推进了一截,一时间春风得意,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委实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他一心只想着把蜘蛛巢里最珍贵的那只大蜘蛛钓走,既然穆赫特没有在那天晚上把他直接丢出去,他立刻就得寸进尺地调整了计划细节——每天结束工作了,他都要跑到魔蛛的巢里坐下,和对方说上好半天的话,也不管那是不是单机聊天。


    盛玉年总有许多事情可以聊,当明星当演员,全要在交际场合长袖善舞,做到人人爱慕,人人赞叹才行。他聊工作,聊社交,聊他以前亲身经历过的娱乐圈八卦,还有里头沽名钓誉,丑态百出的形色众生。


    不管穆赫特有没有回应,盛玉年都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去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声音动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诙谐,讲起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又是那么得妙语连珠,仿佛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存在。


    提起一些特别愚蠢的人,还有他们犯下的好笑蠢事的时候,他也先强忍着笑声,说完挖苦的俏皮话,然后才控制不住地开怀大笑。这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欢乐,实在让地狱里的大恶魔也压不住嘴角,在黑暗里兀自发笑。


    有一天晚上,盛玉年说到他的粉丝。


    他用抱怨的口吻讲述起那些尤为狂热的粉丝群体, 只不过,有些人的抱怨是不管不顾地倾泻一通,而有些人的抱怨,则是为了让人又怜惜,又敬重才说的。


    “……跟踪了大概几百次吧,那时候我还不算很出名,住的公寓也蛮普通的,他们连我的左邻右舍都一块儿打扰,我每天早起上班赶通告,晚上回家就看看还有哪个邻居没睡,上门去鞠躬致歉,说实在对不起,我一定会约束好他们。”盛玉年感慨地笑了,“其实哪能约束得住?你不知道,讨厌我的人往我家里寄过花圈,带鸡血狗血的纸钱,以及遗照——哦,全是给死人用的,他们咒我快点死呢,虽然他们这会儿可算是如愿了。”


    他笑了一阵,再掰着手指头给穆赫特数:“至于喜欢我的人,唉,寄信啊,抱枕啊,还有鲜花的,我都收起来了,都是心意。但是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


    盛玉年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疲倦,好半天没说话。


    他没注意到,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那头无比高大,宛如染血的蜘蛛巢主人,已经悄然无声地走出了蛛网,迈动八条足肢,来到他身后。


    “……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盛玉年垂头丧气地道,“给我寄的是我自己的写真照片,但是上面沾着他们的……精|液。”


    他把那个难以启齿的词说出口之后,自己先按住了太阳穴,看起来简直身心俱疲。


    “你没有杀了他们?”血红的魔蛛突然开口,将盛玉年惊地猛一回头。这不是演戏,他是真的惊着了。


    盛玉年震惊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但魔蛛低头看着他,目光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暴戾,反而平静得多。


    牠的声音低沉浑厚,尾音含着嘶嘶作响的低语,仿佛每说一个字,就有成群的毒蛛在阴影中起伏。


    “……没,没有,” 盛玉年喃喃道,“杀人是犯法的,我不能这么做。”


    穆赫特离他非常近,近到他可以瞥见蜘蛛足肢上的锋利倒钩闪烁寒光,看清牠腹板上黑红相间的繁奥纹路,宛如古老的咒言一样交错缠绕。


    “可惜了,”穆赫特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不想跟他们交|媾,他们的行为和下战书没什么差别。按照蛛巢的法则,你完全可以杀光他们,剥下他们的皮做脚垫。”


    盛玉年一下笑出了声。


    他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抬起手背,按住发红的脸颊,低声说:“你……您都听见了。”


    “嗯。”穆赫特说。


    “不用敬语,蜘蛛不追求繁琐礼节。”牠又说。


    盛玉年的脸似乎更红了,他窘迫地解释道:“我一开始是为了排解寂寞,毕竟在这儿也没人陪我说话。你不觉得吵耳朵就行,我……”


    犹如一个见到自推,舌头不知道往哪儿放,四肢不知道怎么摆的小粉丝——盛玉年演起这种角色,实在手到拈来,闭着眼睛也能上,最后,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抬头望着穆赫特,用上挑的眼尾惹一惹牠的目光,再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去,瞧着远方的灯光微笑。


    难道他的眼神真有魔力吗?可我探查多日,知道他不过是地狱中最普通,最随处可见的罪人而已。


    人类的眼神恰似羽毛,穆赫特的心尖被这片羽毛搔得发痒,忍不住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现在的气氛有点……怎么说,太好了?牠听着人类的血流和心跳,能感受到他慢慢升温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没有恐惧,反而跟血酒一样醇香欲醉的气息。远处灯光晦暗,夜风宁静,牠的情绪同时难得地平稳下来,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静谧。


    所以,牠没有说话,人类亦沉默着。


    “我该回去睡觉了,”不知过了多久,人类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说,“明天我还得去工作……”


    穆赫特立刻就想说“待在这里陪我,这就是你唯一的工作”,可是,当人类转过头看牠的时候,眼睛亮过牠所见的一切宝石,一下就叫魔蛛的话哑在喉咙里。


    “谢谢你!今晚我真的很开心!”人类笑着喊道,冲牠挥挥手,“对了,我叫盛玉年!记住我的名字,别再‘人类’‘人类’地喊我啦!”


    人类跑回家了,穆赫特还在沉思。


    他怎么知道我一直“人类”“人类”地喊他?


    ·


    盛玉年的生活过得更惬意。


    虽说耐心的猎人会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可是既然能时不时地跟猎物玩耍一番,谁还要去过以前眼巴巴张望的苦日子?


    从那天穆赫特主动现身,跟他说过话之后,盛玉年直接自作主张,开始在小山般的蛛丝巢上制作楼梯,方便他更快地上下串门。


    他一点点地蚕食着魔蛛的生活边界,而他的猎物非但没有察觉,反而叫了一些小蜘蛛帮他修建楼梯,盛玉年的笑意差点就没憋住,险些得意忘形,溢得满脸都是。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五花八门,这一天,盛玉年在坟场遇到了一对双胞胎姐妹,牠们在“吃饭” 的时候丢了一块铭文配饰,吵吵闹闹地跑到坟场来找,恰巧碰到他在。


    盛玉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完美主义者,哪怕管理坟场,也要做到一丝不苟,让恶魔挑不出错。所以,当他领着那堆双胞胎来到他临时搭建的骨头棚屋,看到里头一堆摆放整齐,丢失无主的各色配饰,小刀,挂件,宝石胸针,等等等等时,恶魔姐妹不由惊呆了。


    牠们在里头找回了自己的小玩意儿,同样对盛玉年这个罪人十分欣赏,两边相谈甚欢,回去之后,盛玉年就把这件新鲜事告诉了穆赫特。


    “……姐姐叫白墓,妹妹叫红苔,”盛玉年笑着说,“长得很像我小时候看得一个动画片里的蛇精……啊,忘了你没看过,反正很漂亮,也很让人害怕。她们身上的花纹是紫色的,尖刺的形状,就像这样……”


    “那是猛毒者,”听见人类夸赞别的蜘蛛漂亮,穆赫特心里十分不屑,“只能勉强称得上不丑,但牠们的毒性很强,你……要注意,不能靠太近。”


    和人类交流的这段时日,牠开始尝试着表达笨拙的关心,因为穆赫特发现,每当牠这样做,人类的双眼就会又惊又喜地亮起来,像火焰一样灼灼地闪耀。


    牠喜欢看。


    盛玉年的眼睛果真盈满了欢喜,他笑着说:“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蜘蛛巢的领主。”穆赫特低声说,“我应该知道这些。”


    盛玉年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声音些许发颤地道:“有些人认为……认为博闻广识的人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他忽然大胆地说:“我认同这样的看法。”


    穆赫特愣了一下,牠低下头,看见人类的目光定定地锁着自己。


    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看到的一切都攫取进去,哪怕是对象一整个地狱,它们也势在必得。


    不等穆赫特说什么,人类的勇气似乎又一下用光了,他胆大包天地挑逗完地狱里最危险的掠食者,结果自己先红着脸,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说:“我、我要回去睡觉!”


    然后,他就真的这么跑掉了!


    穆赫特的足肢攒动,被激得一下立起来,牠迅猛地追击过去,人类脚下的蛛丝也像活物般窜起来,缠住了他的脚踝。


    魔蛛一把捏着人类的腰——那么细,仿佛牠的一只爪子就能完全合拢,不依不饶地逼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在赞美我,还是在嘲笑我?”


    盛玉年两眼水汪汪,他被魔蛛按在身下,真像个任人摆布的小玩偶一样,他急忙哀求:“我没有嘲笑你!只是我说话不妥当,不该这么对你说……放了我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塞饭)(塞累了)(明天再继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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