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紧盯着重明鸟太过专注,秦时忽然觉得不远处的水声都仿佛有些模糊起来了,好像河流的位置会移动似的,渐渐拉开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河岸上方那些依附在岩壁上的微生物仍然安静地闪闪烁烁,像秦时小时候在郊外看到过的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漂浮起来,像一条发着光的纱巾,优哉游哉地飘过田野的上方,偶尔会落在河边草丛上,于是那一片草丛都变得闪闪发亮。
和他记忆里曾经看到的夜景一模一样。
秦时抬起头,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家三口手拉手的在散步,走在中间的一个小女孩娇声娇气的抱怨有蚊子咬她,她妈妈轻声安慰她说行李里有驱蚊的药。另一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有几个男人围着篝火,喝酒说笑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的很远。
秦时从一家三口身后走过,看见他爸妈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聊天。两个人不知说起什么,都笑了起来。
他妈妈靠在柱子上,脸朝着他的方向,看见他走过来,还朝着他招了招手。
秦时看着他们,忍不住开始傻乐。
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就算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看着,就能让他从心底里泛起快乐又满足的感觉。
秦时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所以哪怕他心里知道眼前的画面有问题,这一点儿模糊的怀疑也被他有意识的忽略了。
他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这里的,似乎有什么事,正在等着他去做。可是离开这里去做什么,他暂时不愿意去想。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的看一看他们。
看的久了,秦时注意到眼前的画面其实是在重复地播放:他回头,看见父母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一起笑起来,然后他母亲回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冲他招了招手。
这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这个场景的记忆就只有这么一段。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这次郊游之后不久,他爸爸就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从一线退了下来。从那以后,他脸上就很少再出现笑容了。
换句话说,眼前这一幕,其实是秦时记忆中,他的家庭发生变故之前最美好的画面,是秦家“最后的快乐时光”。
秦时想到这里,心有所动。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极清脆的鸟鸣。
不是黄鹂鸟那种婉转娇俏的叫声,而是一下短促的叫声,仿佛一记充满了生命力的干脆利落的鼓点,带着勃发的英气。
秦时觉得随着这一声鸣叫,仿佛有冰冷的泉水当头浇下,令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而笼罩在他周围的那一层无形的膜也瞬间破开,汹涌的水声扑面而来,携裹着潮湿的水汽,将他拉回了之前的那一片河滩上。
他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是刚刚醒来的贺知年。这小子也着了道,他呆呆坐在一旁,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不远处的河流,隐隐带着几分挣扎的神色。而之前被秦时捧在手心里的蛋壳,已经碎成了一堆渣渣,一只拳头大的幼鸟正窝在他的掌心里,一下一下地啄食着他掌心里的碎蛋壳。
秦时一眼看过去,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小鸡。
年幼的重明鸟长着一身稀稀落落的乳黄色绒毛,水汪汪的黑褐色眼睛,是很明显的重瞳,这令它的眼睛看上去要比一般的鸟类更大,圆溜溜的,充满了卡通形象特有的萌感。
尖嘴和爪子都是鲜艳的橘红色。如果不是它的脑门上有一簇竖起的翎毛,秦时真要觉得这可能就是一只小鸡崽了。
据说年画上鸡的图案最初就是由重明鸟演化而来的。秦时现在觉得这个所谓的演化倒是容易理解了:长得确实很像小鸡,只是略微大个一点儿,圆圆胖胖的,小身板显得比普通的小鸡崽更敦实。
重明鸟大约也察觉到秦时已经清醒过来了,它歪着脑袋打量秦时,圆豆眼里流露出亲近的神色,低低的叫了一声。
秦时抬起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是你把我叫醒的?那你能不能叫醒老贺?”
他有些犹豫该不该喊他,或者干脆晃晃他的手臂。这样的举动到底会对一个陷入记忆中的人造成多大的刺激,秦时无法确定。他只觉得他之前看到的画面其实并不是那么逼真的,至少他这个当事人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
以此类推,贺知年遇见的场景应该也不会太复杂才对。
秦时抬起头打量周围的环境,隐约觉得那些依附于岩壁上的亮闪闪的生物有些不对劲。它们附着在暗色的背景之上,仿佛彼此在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一闪一闪的发亮。看得久了,就觉得那一片亮点都连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漂浮了起来。
“啾!”
重明鸟在秦时的掌心里啄了一下。
秦时清醒过来,有一种额头要冒冷汗的感觉。他起身走到贺知年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调换了一下方向,让他直接面对着河流上游的方向,那里空间更开阔一些,也没有那么多亮闪闪的生物。
秦时不确定这样做有没有效果,但他已经知道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不能一直盯着看了。
秦时叹了口气,看看手心里的小毛球,轻轻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鸟小能量大。小重明,厉害啊。”
重明鸟像是听懂了他在夸它,圆豆眼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几乎是骄傲的小表情。
秦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叹气。他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些同伴都怎么样了,他想把他们都带出死境,可离开石雀城之后,这一路上却尽是辛苦挣扎,最后也还是陷入了这样艰难的处境。
秦时这个时候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重明鸟又低头开始啄食蛋壳,啄了两下抬头看看秦时,用小尖嘴把碎蛋壳朝着秦时的方向拱了拱。
“啾!”
秦时诧异了,“是分给我吃的意思吗?”
重明鸟目光中满含期待,示意秦时看它面前的碎蛋壳。
秦时除了团子之外,没带过孩子。但他记得他妈妈说过,他小时候拿到好吃的跟父母分着吃的时候,父母都会配合的吃一点儿。这样做是对孩子举动的认可,肯定他与人分享的态度。
秦时想了想,抬手捏起一点儿碎蛋壳放进嘴里。
“谢谢。”秦时摸摸它。
蛋壳虽然有点儿拉嗓子,但嚼一嚼也能咽下去。这毕竟是蕴含能量的东西,吃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
重明鸟转头看了看贺知年,露出一点儿迟疑的态度。大约是贺知年始终在发呆,没有与它互动。
秦时又捏起了一点儿碎蛋壳塞进了贺知年的嘴里。孩子有心要跟大人分享食物,这种举动是值得肯定的。
重明鸟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
秦时从贺知年的嘴唇上收回了手指。他发现贺知年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唇线平直,即使是意识不清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果决的神色。
这样的人按理说心志坚定。秦时心想,也不知贺知年陷入了什么样的记忆中……大约不那么美好吧。因为他眉头微皱,整张面孔都透出一丝抗拒的意味。
在秦时的注视下,贺知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迷茫的神色在他眼里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有些疑惑的垂眸,看一眼搭在自己嘴唇上的那根手指……秦时的手指。
秦时,“……”
有一种要背什么黑锅的不祥的预感。
秦时连忙把手指头缩了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小重明的蛋壳,它分给我们吃的。”
幼鸟抬起头,友好的跟贺知年打了个招呼。
贺知年舔了舔嘴唇上细碎的蛋壳,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但他仍然记得秦时似乎对很多事都知之不详,便顺着自己的理智解释了一句,“重明鸟驱恶辟邪,蛋壳也是灵物,对九州的修行者来说,是一味难得的灵药。”
秦时品了品嘴里蛋壳的残渣,没品出什么灵气来。但也还好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他觉得这东西灵不灵的,大约也要分用在谁身上吧。至少重明鸟这么低着头啄啊啄的,眼凑着小身体好像又胖了一圈。
秦时摸了摸无忧无虑的小鸡仔,抬头问贺知年,“向下游走?这些东西,对我们还会产生干扰吗?”
贺知年垂眸,也不敢再看对面岩壁上一片一片的萤火虫了,“我听说蜉蝣一族,有一支被人称作青蜉蝣,它们寄生于地下,生存之地多是地质结构较为特殊的区域。”
“奇特,”秦时咀嚼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听贺知年话里的意思,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应该就是青蜉蝣了。但这里要说地质结构有多么奇特也说不上。西部各地,关内关外,日常生活取水多靠地下河流。又有雪山雪水融化后渗入地下,汇入地下河流,滋养民生,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贺知年解释说:“以前曾有方士在地下阴阳火交汇之地遇见过青蜉蝣。”
秦时,“……”
秦时一头雾水。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阴阳火说的应该就是明火,比如地下岩浆,和诸如磷火一类没有温度的火焰吧?
秦时觉得贺知年说起这些的时候,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仿佛是个人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许在这个时代,这一类的名词是十分普及的,大多数人都知道的?
秦时犹豫起来,担心问得多了会引来别人对他身世的怀疑。他虽然不打算一直跟同伴隐瞒自己的来历,但穿越这种事毕竟不好解释。要是被什么心思不正的人知道,搞不好还会惹来其他的麻烦。
秦时决定还是先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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