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死而复生后的相拥似乎只是一个插曲,印女将那股无名的异样藏在心里,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回味一下。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虽然她从未真正经历过爱,但她也看到过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也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和情天恨海。


    这让她对爱留下了一种暧昧的印象——爱是伴随着生死与牺牲的。


    那瞬间的感情称得上爱吗?印女觉得不是,至少还不到那种程度,她并没有想为少年牺牲什么,她猜测他应该也没有。自觉已经想得透彻的她转头就将这事抛之脑后。


    但是对于对感情懵懂的少年夜叉而言,那一刹那的心跳并不是可以随便忘记的感觉。


    他有时候会想,印女的那个动作有没有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印女曾经好像是人类,所以这其实是人类表达友好的动作?


    他清楚地记得,在她将手搭在自己脸上的那个瞬间,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想要靠近她的冲动。他不知道这种冲动从何而来,虽然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但还是不够,还想再近一些,若是——


    然而,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少年胡思乱想。


    他们仍在阴影之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数不清已经在魔神的手下过了多久。


    比起夜叉,在魔神手下待得更久的印女已经发现,魔神的领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扩大了近一倍。若再要南下,很快就会到达归离原,势必会与另一位魔神的领土接壤。


    摩拉克斯——


    印女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个让她内心为之一颤的名字。


    那双悍若巉岩的金眸,还有那仿佛能贯穿一切的长枪,她还能记得被那支枪柄刺透的伤口的样子,只要一想起来就能让她冒出层层冷汗。


    显然,魔神同样忌惮着这位强大的邻居。祂当然有着更大的野心,但还是选择了先蛰伏下来。


    祂停止了对外的入侵,转而开始了对内肃清。


    鲜血散落在大地,悲痛的呼号隐没在不知名的角落。


    少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自己手下,有陌生的,也有很多是自己曾与印女帮助过的、会对这样的自己露出笑容的人。


    别倒在这里,小鸟。印女总是这么说。你不应该倒在这里。


    每当他在战场上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她都会从他眼前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双幽深的眸子,凝视着他,浓密如乌羽般的睫毛遮住了她那一丝难以言说的焦灼。


    每次脱离战场后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对他来说,心灵上的折磨要更甚于身体的痛苦。


    就如此刻,他杀死了最后一个人,可不知为何他脑中的眩晕感迟迟无法散去。


    残阳如血,夜色朝着天幕聚拢,火烧云被风卷动着,在空中拖出一片暗淡的红色,预示着夜晚的黑暗。


    意识在潮涨潮落,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动荡,每当他想要挣扎着从□□中出去,却又有一座山将他压下,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感受着这份痛苦,他躺倒在地上仰望着印女,躲开了她向他伸来的手。


    “为什么。”他看向自己满手的血,“为什么我总是、总是输给那个声音,为什么?”


    少年不敢去看她,仿佛不敢面对这样脆弱的自己。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输了?”印女抱膝坐在他旁边,蜷缩的姿势能让她感到心安。


    夜叉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此刻头痛欲裂,负面的情绪掩盖了他,唯一的一点理智让他抓住了印女的裙角,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印女看着他的神情,眯了眯眼。


    她沉吟片刻,伸出手,轻抚着夜叉皱紧的眉头,“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好像这是自己的错一样。你是被强迫去杀死他们的,最后还要将祂的错误归结于自己,这绝对很奇怪吧。”


    “可是,我还是恨。我宁愿自己从未来到这世上,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我手下。”他颤抖地捂住自己的脸,“可我甚至连了结自己都做不到。”


    此刻月色已经取代了夕阳,印女看着天上的星星,闻言她低下头,向他张开双臂。


    他无法拒绝这样温暖的怀抱,此时他们是最相似的存在,没有人比对方更了解彼此,也没有人能比对方更加感同身受。


    他依靠在印女的怀里,印女能感受到脖颈处的少年紊乱的呼吸,她学着别人的母亲,一下下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脊。


    “你想要死,是吗?”


    什、么。少年昏昏沉沉地听着女人温柔的声音,渗入灵魂般的低语缓缓变轻,如同诱惑般落在他的心上。


    “既然如此,我来帮你怎么样。”


    印女将他拉开,抚摸着他的脸颊,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轻声说道,“让我来帮你解脱。”


    就像若来那样。她恍惚地想起了那个已经模糊了的身影。


    如果这是你们的愿望。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这是爱吗?她问自己,给予他脱离苦海的死亡,是爱吗?


    “印女......”


    他看着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将他推倒在草地,随即跨坐在他的腰上。


    风已经静止了,她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脸旁,蹼爪收起来尖刺,抵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慢慢地收紧。


    他又感受到了眩晕,在朦胧的视线中,他先是看到了天空中的星星,然后又看向她的眼睛。很美,却很空洞,仿佛她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看着他——神性,他在窒息中忽然想到了这个词,污秽的神性。


    他要死了吗,这是他的解脱吗。


    他看着浮漾在她那双湿润幽暗的眼眸中的,那个逐渐死亡的自己,冷冷地质问道。


    不再受到魔神的胁迫,不会梦到死者的哀嚎,他终于能得以安稳的永眠,是这样吗?


    可是。他看着印女的眼睛。


    可是她该怎么办。


    这是在死亡来临前,他心里唯一的声音。


    我不能就这样死了。他陡然间冷静下来。印女还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起,更多他道不明的感情涌上心头。他振作起来,挥开了印女的手,竭尽全力一般把印女拽进了怀里。


    诶?印女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毫无预料的她顺从着夜叉的力道倒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


    “对不起!”


    那股窒息般的失控感在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他搂着印女的脖子,像是只会这句话一样,重复地对印女说道。


    “什么啊......”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对着这个向她不停道歉的少年丢盔弃甲,仿佛刚才那个扼住他喉咙的人不是自己。


    她自我放弃一般问他,“为什么?”


    “不是很痛苦吗?为什么又选择了活下去?”


    他的痛苦她一直看在眼里。他太温柔了,他会为了自己说的几句话便担上被魔神惩罚的风险,会为了人们的祈求而忍受契约的摧残。


    他还太年轻,刚过易折,不像她会变通,也不如她果决。她尚可以凭着不死不灭的身体和一点微不足道的底线坚持下去,但他不一样。


    若是一直在魔神手下的话,这样下去他绝对会死,以最不甘、最凄惨的死法毫无尊严的死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死在她手里。像若来那样。


    “因为你还在这里。”他的声音坚定得让她的心开始颤抖。“因为你还在这里,所以我要活下去。”


    如出一辙的回答。截然不同的选择。


    印女感到了一种深入灵魂的惊骇,让她不由得为之战栗,仿佛某个根深蒂固的东西被撬开了一个角,然后又轰然倒塌。


    “啊......啊啊啊......”


    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滴落,从小声的呜咽最后到嚎啕大哭,崩塌般的哭泣仿佛要将几百年的感情都哭过一遍。


    被选择了。她想。她终于被选择了。


    她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女孩终于在此刻停止了哭泣。


    她爱上他了。印女肯定得想。这是爱。


    她靠在少年的怀里,夜色浓稠,青白的明月挂在迷雾般的纯黑中,透过云层照射在他们身上。


    魔神。


    她强行压下内心那股浓郁炙热的感情。想起夜叉刚开始时的不对劲,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突然,她觉得身上一重,她睁大了眼睛,发现少年竟忽然晕过去了。她紧张地探了探他的脉搏和心跳,一片平稳。


    只是睡着了。她下了结论。而且是一瞬间的深度沉睡。


    少年之前还狂跳不止的心跳让她肯定他原先还醒着,而他此刻忽如其来的沉睡让印女内心警铃大作。


    联系之前的猜测,那么始作俑者昭然若揭。


    “印女,过来。”


    入骨噬髓的寒冷让她不禁冷汗直流,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声音顺着契约在脑中回响。她将少年安置在有遮挡的空地上,冷漠地看向远处,下一秒脚下一蹬便瞬身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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