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女这段时间心情不错。


    这点夜叉不难看出来。最显著的就是她微笑的频率逐渐增多了。


    快要病死的阴影在她身上不曾展露分毫,虽然经常喘不过气,但她还是十分的春风得意。


    她不仅认识了新朋友,妈妈这几天也让她放心不少,虽然对她还是不理不睬,但至少当印女接近她的时候没对着印女尖叫。


    【最近妈妈的状态好像变好了一些,至少愿意按时吃东西了。】


    她看着妈妈躲闪的眼神,将新的碗放在她面前。


    “妈妈,这是今天的午饭。”她照例对着面前被绳子绑住双脚的女人说道。


    毫不意外地没得到回应。印女站起身,准备出门去找白溟说说话。


    “你......”一道嘶哑且陌生的声音将女孩定在原地,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女人的眼睛。


    两只相似的眼睛互相望着对方。她们的眼睛都很漂亮,杏仁般圆顿的眼眶,眼尾微微上扬,墨黑色的瞳仁宛若秋水,天生是一双含情的眼睛。


    然而这样的眼睛在两人的脸上,一边是饱受折磨的憔悴,一边是病态的疲倦。


    妈妈叫我了,就像梦一样。印女红了眼睛,当她想靠近女人一点,可见到女人立马低下头瑟缩了一下,她又只好停下脚步,抹抹眼睛朝女人笑了笑就转头离开了。


    夜叉在女人身旁待了很久,直到女人的身影如雾气一般散去,才动身去湖边找印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幻影消散再走,这里的一切都是根据印女的记忆与想象而造的,若是印女也不记得或者没想过的事,那么在这里也不会显现。


    他或许只是想替印女陪在她母亲身边,哪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夜叉来到湖边,印女已经在和白溟聊天了,她在与他谈起自己给妈妈找到的新碗。


    之前的碗被她爸爸摔碎了,碎片落得到处都是,那碗是肯定不能用了。


    她好不容易从邻居的婆婆那里求来一个碗,作为回报她经常去给婆婆洗衣服。虽然婆婆脾气不太好,但偶尔也会留她吃顿饭。


    “天呐!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对着你撒盐呢!”白溟又开始叽叽呱呱,“这老太婆就是讨厌啦!”


    “你不能这么说。”印女皱起眉对他说,“那只是一开始,婆婆早就不会这样了,她只是戒备心比较强。”


    “好吧。”白溟看上去显然还是不服气,“反正你要小心点,说不定她会在你饭里下毒呢!”


    “啊你真是......”印女自知是掰不过他,也懒得多说。


    夜叉看着这两个半点大的孩子,觉得很新奇。


    一个似乎因为同族的经历,总是偏向坏的一面,一个又因为心很大神经粗,总考虑好的那一面。可明明思维方式是两个极端,相处却意外的和谐融洽。


    印女也和白溟提起自己妈妈最近的变化,立即得到了白溟热烈响应,他觉得肯定是她妈妈终于愿意体谅印女了,并以此鼓励印女要积极治病。


    不过比起白溟这边咋咋呼呼的样子,印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总觉得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伴随着她,即使她入睡后也没有好转。


    她半夜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间她想起了妈妈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一种强烈的感觉促使着她来到了自己母亲的房间。


    夜叉跟在印女身边,仿佛能听见她砰砰直跳的心脏。他对印女忽然醒来有些意外,他看着印女打开房门,看着她呆立在门口。


    深夜,昏黄的月影从窗外漏进来,落在断裂的绳子和女人干裂的嘴唇上。她看女孩的眼神称得上惊恐,仿佛见到了噬人的鬼怪。


    印女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一会儿,转而将视线放在了女人背过去的手上,而这一举动让女人更加惊惧。


    而夜叉走近女人的身后,看见她手里紧紧拽着一块陶碗的碎片。这块碎片经过女人的打磨,锋利得将女人紧握的手割了鲜血。


    “妈妈。”印女小声开口道。


    “你别过来!”即使女人将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中满是紧张。


    像是又为了不让印女看出她的恐惧,她又颤抖地把背在身后的碎片指向印女,仿佛这就是她的屏障。


    【啊。原来是这样。】


    印女没有在意对着她的碎片,她呆呆地看着女人满手的鲜血,被翻开的血肉刺激着女孩的心神。


    【妈妈要离开了。】


    女孩忽然转身而去,女人想要阻拦,她害怕印女告发她,那她就完了。然而她的腿经过长年累月的禁锢,还无法正常的行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印女离开了这个房间。


    绝望让女人颓然坐在地上,她觉得印女绝对去找人来了。看着女人的眼泪奔涌而出,夜叉忽然意识到女人和长大后的印女有多么的相似。


    她们的哭泣落下的都不是眼泪,她们落的是血。


    然而没等女人哭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又让她抬起头来。


    “妈妈。”


    这是印女出生以后第一次离女人这么近,她不顾女人手里指着她的碎片,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怀里的小包袱放在女人的面前。


    “这里面有些粮食和衣服。”她对着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说道,把东西朝女人推了推。


    “你、你......”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最终还是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下了头。


    “你快走吧。”她乖顺地跪在女人面前。


    然而夜叉听到的却是——


    【不要走。】


    撕心裂肺的心声,混杂着低卑的哀求和哭泣,汇成刺耳无比声浪震荡着他的鼓膜。


    他跪在女孩的身后,紧裹着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平复她岌岌可危的内心。


    “快走吧妈妈,趁着天还黑。”


    【留下来!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爸爸晚上喝酒了,估计不到下午是不会醒的。”


    【你是我最爱的人,可你甚至都还没爱过我!你怎么能把我抛在这里?!】


    女孩一句句倒豆子似的对女人说着,她从未像今晚这样对着自己的母亲说这么多的话,像是要把过去十几年的话都补上。


    她看着妈妈慢慢捡起地上的包袱。这块布还是她亲手缝的,里面的东西也是她想打算用来换些药的,她原本已经打起精神想再找医生问问的,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又看着妈妈抬起脚步,默默地绕过她,走出这个困住她十几年的房间。


    【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


    “对不起......”她的母亲轻轻地啜泣,“对不起我的孩子......”


    她忽然折返回来,第一次主动拥抱了这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印女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瞬刻的温存,让夜叉耳中那份歇斯底里的悲鸣奇迹般地消失了。


    【没关系,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印女也早已泪如雨下,她感受着渴望已久的拥抱,感受着母亲滚烫的眼泪,仿佛在此刻回归了温暖的子宫。


    【我的妈妈不会爱我的。她有太多不爱我的理由。】


    【她早就该走了。】


    她推开了自己的妈妈,像是终于剪开了那条畸形的脐带。


    她陪着母亲离开了大门,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捆绑而伤痕累累的脚踝,就在印女转身而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啊。”


    【好的,妈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继续朝着那间破旧的屋子走去。


    发现女人逃跑的时候已经是晡时了。


    她的爸爸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暴怒地拽着印女的头发将她拖到街上,当着所有街道上的人的面把她撂在地上拳打脚踢,像是把所有怒火发泄在她的身上。


    印女其实早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父亲的怒火,她趴在地上,对成年男人的拳头毫无反击之力,但凡稍微有那么一挣一动,只会受到更暴力的对待。


    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往来的路人身上,祈求有人能够救救她,她把手伸向那些窃窃私语着围观的人,可他们只是躲得更远了一些,显然是不想为她去惹一个暴怒的地痞流氓。


    【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在心里哭叫。


    【我想活下去啊。妈妈叫我活下去。】


    “印女!印女!”夜叉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然而他的声音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他此刻与印女共感,身心上的痛觉让他不住地担忧印女的情况。


    最后,直到男人打得精疲力尽,朝她啐了一口又离开后,都没有人救她。


    【我快死了。】


    心脏处的绞痛让她蜷缩在地上,她死死抠着地面,手指甲已经血肉模糊,而她毫不在意,她需要这样的刺激让她不要晕过去。


    “妈妈......妈妈......白溟......救救我......白溟——”


    她最终还是晕过去了,夜叉也随之身处一个黑暗空间,他猜测是因为她这段时间完全失去了意识。


    任人殴打的疼痛感和不属于自己的绝望让夜叉冷汗津津,他思考着应该等印女醒来他才会脱离黑暗。


    忽然一阵眩晕后,他发现自己在湖边,印女也在身旁。眼前是泪流满面的白溟,他看起来浑身是血,瞳孔也是处于警戒状态的针尖状。


    夜叉盯着白溟,不详的预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他见印女醒来朝印女扑去,“还好魔神大人的药有效果。”


    “白溟?你怎么在这里?”她刚刚醒来头痛欲裂,说话的时候扯到了嘴边的伤口,让她不禁呲了呲牙。


    “我听到你在呼唤我。”白溟眼神暗了暗,“你该早点呼唤我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这么远叫你名字你都能听见,如果有下一次就会叫你了。”她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处理过的伤口,“谢谢你。”


    “你说什么呢,不用谢。”他撅起嘴来,忽然脸色一变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而且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什么意思?”头晕眼花的印女扶了下额头,这才注意到白溟身上的异样,她抓着他染血的衣服紧张地问他,“出什么事了?这么多血!谁把你打成这样?!”


    “不是不是。”他挠了挠头,看上去甚至有些爽朗,“我把那些害你的人都杀了!”


    果然。夜叉的心沉了下来。


    “啊?”她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些人都死啦!我帮你复仇了!”他一一跟她列举,“你爸就不用说了,那个烂人根本不配为人父亲,死有余辜。还有那些见死不救的家伙,说你坏话爱嚼舌根的张姨,卖你烂掉的水果的刘婆婆,还有——”


    “住口!!!”印女的尖叫打断了白溟的手舞足蹈,愣是把他吓呆了,“你在、开什么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我没开玩笑。”他真的懵了,完全没想到印女是这个反应,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些人那么讨厌,死了你不开心吗?”


    他觉得可能是印女害怕没地方去,缓下脸来安慰道,“没事的!我之后带你去魔神大人那里,祂很好的!以后你就和我一起生活,祂一定有能力治好你!”


    “你会活很久!”他高兴极了,为自己幻想中的未来,“我们可以一直在一块玩!”


    【他疯了。】


    印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留下不停叫她的白溟。


    她跑啊跑啊,从湖边跑到了集市上。


    眼前的一切恍若地狱,熟悉的面孔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身下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不。不。不要。】


    每走一步,印女都面临着新的绝望。


    【是何姐。她之前悄悄给过我糖。】


    地上女人脏污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刘老板。之前买糖的时候他送过我一只草蚂蚱。】


    男人的肚子被掏了一个洞,内脏流了出来,染红了他灰色的外褂。


    【是刘婆婆。明明我的东西一点也不值,但她还是把水果换给我了。】


    老妪干瘦的手僵硬地张开着,捂着自己被割开的喉咙。


    【还有大家......】


    印女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到底是靠着什么活下去的。只凭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母亲没有能力,父亲也对自己不管不顾,自己又身怀绝症。


    能活到现在,没有村子里的大家漏下来到一些施舍和怜悯是做不到的。


    大家是不太喜欢她,她的爸爸是臭名昭著的老赖,母亲是被拐来的疯子,自己总是脏脏的,还生着病,表情也很木讷奇怪,不爱说话,性格阴沉也不讨人喜欢。


    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大家还是愿意帮助她。在最寒冷的冬天多做一碗热粥,在卖东西的时候给她偷偷塞些吃的,会把旧衣服假装成垃圾偷偷丢到她家的后院,而那里几乎只有她会去。


    虽然他们总是骂她,觉得她晦气,但却心照不宣似的,从不会在当着她的面辱骂她的父母。


    他们对她冷漠,但却又很温暖。这点温暖让她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深夜。


    但是——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呜呜......啊啊啊啊......”


    她跪在地上哭泣,把脸埋进手心里,浑身脱力。她快被绝望拖垮了。


    夜叉此时也无暇顾及印女的情况,他太痛了,过去的感情经过经年累月的发酵和积压此刻毫无保留地压在他身上,他几乎无法保持理性。


    “你怎么了!”


    跟上来的白溟不明所以地看着印女,以为她是因为太疼才哭的,想靠近她查看伤口,却被印女一下推开。


    “我恨你!”她号啕大哭,“你杀了大家!”


    “什么啊!”白溟被吓坏了,回过神来竟也生气起来,“我是为了帮你啊!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好的!”


    【为了我?是我的错?】


    印女愣住了,她看着与她对峙的白溟。


    “当然不是!”夜叉在旁边焦急地反驳,他的精神也快到极限了,与印女的共感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他,他害怕印女真的为此自责,可他只能看着这道过去的幻影无能为力。


    “不。”她忽然张口,冷漠的眼神刺得白溟不禁后退一步,“什么叫为了我。”


    “我从来没叫你杀他们。”她忽然觉得白溟变得好陌生,“是你要杀,不是我。”


    “你总是讨厌他们,说到底你就是讨厌人类。”她的语气冷地像是一块冰,“无论我为他们说过多少好话,反驳过你多少次,你都觉得他们该死。”


    “人类害得你们一族濒临灭绝,你应该也很恨我吧,因为我也是人类。”她带着恨意说出这句话,她知道白溟真心待她,但只有这样说才能让他更痛苦。


    “怎么可能!不是、不是,你听我说——”白溟真的慌了,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几乎在他惊惶失措的脸上获得了快意,她太恨了,而她只有语言这把武器,“那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为你杀了大家唯独放过我?”


    “我恨你。”她看着无言以对的白溟,“我原本想过,要为了妈妈,不,为了你我也要活下去。”


    “别说了,别说——”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恨你但我没能力杀你。大家死了,妈妈走了,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动力了。”她闭上眼转过头,不愿再看一眼曾在心里视为弟弟的挚友。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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