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四溅的鲜血混合着爆鸣声在归终的眼前炸开来。

    发生了什么。她怔愣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印女的背影。

    那席卷一切的一击几乎贯穿了印女的胸膛,大量的鲜血从撕裂开的血洞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渗透进衣服里,宛若开在胸口的殷红的花。

    “印、女”她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崩溃了,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印女强忍住涌上喉咙的惨叫,只是身形微微摇晃后,又立刻支撑起了身体。她胸膛的伤口如同奇迹一般开始恢复,迅速长出的骨骼构筑起躯体,新鲜的血肉重新覆盖掉空洞。

    “别担心。”印女没有回头。

    她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身形高大的魔神。在巨大的威压下,冷汗从她的额角滑至下颌,本能的恐惧使她的瞳孔已经紧缩成针尖状,像一头注视着猎手的猛兽。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

    魔神看着她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下一秒身形一动,竟是想要绕过印女直接向归终攻去,却又被印女猛然曲起的利爪挡开。

    虽然攻击落空,但祂并未恋战,反而在闪身后退一段距离后,把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是何人?”

    “我名印女。”她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个不停,在魔神的视线中调整了站位,将归终完全挡在身后。

    魔神见状冷淡地笑了一下,显然是猜到了她的意图,但祂毫不在意,“你是尘之魔神的下属?”

    “不。”印女绷紧了利爪,微微颔首。“我是她的姐姐。”

    “我可从未听说过尘之魔神有姐妹。”魔神的眼神在印女和归终身上游荡了几回,“倒也无所谓,我的目标只是哈艮图斯,你若还想活命还是趁早逃吧。”

    话音刚落,无数由神力凝结成的能量弹从天空中向她们袭来,印女迅速转头,委身将归终抱起,在密集的攻击下来回躲闪。

    出招好快。印女咬紧牙关。不愧是魔神。

    “印女!小心!”归终的喊声还是迟了一步,印女的侧腹因为来不及躲避而被能量弹击中。

    柔软的内脏被洞穿,在剧烈的疼痛之下,她抱着归终,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她的手臂撞在地面,被地上的沙砾摩擦出一道道血痕,同时她的胸腔传来剧痛,她猜测应该是自己的肋骨移位了。

    此刻这一摔让她们完全暴露在了敌人的攻击之下。

    不好,归终!她喘着粗气,翻过身去将归终藏在身下。

    魔神同样也看中了时机,对准归终集中火力,祂认定了尘之魔神无力躲开,却没想到所有的攻击尽数被印女用血肉之躯挡下。

    “印女、印女”归终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背上柔软的躯体在一记记攻击下不断地下压。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眼眶里流出,她的头发也已经被鲜血浸透,泪水混合着血珠滚落到阵阵尘沙中。

    她试探性地向上摸了过去,触感潮湿,只听见印女闷哼一声,她慌忙地抬头看去,却见印女满脸血污,失神涣散的瞳孔在一瞬间又恢复了神采,她确定印女再一次经历了死而复生。

    “归终不要看我,快逃”印女不想让归终看到自己的死亡,她不希望看到归终对自己露出愧疚和悲伤的眼神。“支援很快就会到了,你快逃,别管我!”

    “我怎么可能放下你一个人不管!”归终哽咽着吼出来。她撑起印女的肩背,一心想要带着她一起走。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没有死。”魔神终于回过味来了,祂注意到了印女那强横到逆转生死的恢复力。

    祂一边露出了忌惮的眼神,一边摆出施法的姿势,威压也比之前增强了数倍。

    印女起身将归终推到身后,摆出了迎战的姿势。

    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已经经历了两次死亡了,目前为止她复生的间隔从未这样短过。

    此刻,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停地燃烧,仿佛灵魂在体内点燃了一簇火。

    她鼓起的青筋攀爬在惨白的肌肤上,坚硬的鱼鳞闪烁着骇人的寒光,墨蓝的长发在风中宛如活物一般舞动着,她站在魔神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在敌人面前的血性。

    两个人一起逃是不可能的。她面色一凝,躲过魔神挥手而来的进攻。必须要有人垫后拖住魔神。

    印女看着魔神手中不断膨胀的神力,其中蕴含的力量令她毛骨悚然。

    她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归终先逃,自己拖住魔神等待支援。而她现在有两个杀手锏,一个是自己的毒血,但魔神不可能让她近身,只好作废。另一个就是幻术海市蜃楼,但她之前已经使用了太多现在已经完全精疲力尽了,再加上魔神的力量强她太多,若是有心也很容易将其破解。

    她转头看向归终,只见归终已经浑身是伤,硬撑着身体想要帮忙。

    傻瓜。她在内心轻轻叹了口气。在下一秒,魔神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她纵身躲过,并立刻发动了海市蜃楼做出受到攻击的假象。

    “归终,听我说。”她脚尖一点落在归终旁边,看着少女惶惶不安的面容,印女轻轻地笑了一下,“魔神的目标是你,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争取到的时间,不要犹豫了,支援就要来了,我一定会没事的。”

    “你真的会没事的,对吗?”

    “对,我保证。”她朝归终轻轻一推,“听姐姐的话,别回头。”

    目送归终消失的背影,她转过身,直面魔神的愤怒。

    “雕虫小技,竟敢蒙骗我!”

    在魔神的怒吼下,不计其数的攻击如雨点般向她打去,有的击中了,有的没有。伤口在出现的一瞬间就恢复,在数回合之间她飞快地适应了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死了多少次,只觉得浑身滚烫,灵魂在战栗。

    意识在模糊,耳鸣轰轰作响,五脏六腑被无数次的碾碎又重组,大量鲜血从嘴角溢出,她不以为意地擦了擦,专注地看向敌人。

    她尖锐的爪尖伴随着杀意朝魔神袭去,力量和速度都比刚才更甚,魔神伸手格挡,还是被击得连连后退,祂只觉得喉头一腥,竟被打出一口神血。

    在震怒之余,祂在间隙间发动攻击,剜去了印女肩胛上的一块肉。

    而在下一秒,她的肢体再度恢复如初。

    “似乎,变强了?”魔神皱眉看着她,凝神细看了一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呵,我道是什么呢,居然是在消耗自己的灵魂来增强力量,真不知道是该说你愚蠢,还是该夸赞你的勇气了。”

    “嗬嗬——”

    祂在说什么。印女喘息着,眼前阵阵发昏。她已经听不清魔神在讲什么了,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要拖住祂,其余的完全想不起来。

    “看你这样,无需我多做什么,没过多久你自己就会倒下。果然死而复生不可能是无限的,肉身的强横也代表着灵魂的脆弱,你这般没有节制地勉强自己,只会让自己灵魂破碎香消玉殒罢了。”

    “而且,即使你变强了又如何?根本不够啊!”魔神大笑一声,接着说道,“凭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是远远杀不死我。”

    “那又、怎么样。”印女飞快地笑了一下,风中只留下带着血腥味的气音,“我本就不是为了杀你而来,我已经、做到我要做的事情了。”

    “你是说让尘之魔神逃走吗?”魔神像是被冒犯一般皱皱眉,“那又如何,这次不行,下次我定能杀她,反观你自己,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你就不后悔吗?”

    “怎么、可能。”她温和而坚定地看着祂的眼睛,“我当然不会后悔。”

    “哦?为何?”祂嗤笑道,“你现在都快动不了了吧。”

    魔神说的是对的。她静止不动,身体内的火焰开始逐渐熄灭,体温冷却下来,全身的肌肉在经过激烈的爆发后发出了悲鸣。

    寒风簌簌,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她看着魔神,仿佛在为祂的不理解而感到悲哀般,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因为,我是姐姐。”

    她话音落下,魔神就径直朝她攻去,无数道如流星一般的攻击朝她落下。而她昂首看着,无动而无畏,等待着死亡再次降临。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魈。翠发的少年站在无垠的夜色下,红着脸朝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小鸟。”好想再见到你。

    “印女——!!!”

    声嘶力竭的喊声伴随着锐利的狂风将她唤醒,刀光闪过,力量的对冲掀起了强烈的风浪。

    风带走了她的死亡。

    少年翠绿的发丝在风中猎猎飞扬,他伸手将摇摇欲坠的女人揽入怀中,金瞳灼灼地看着她的身影。

    “印女,我来了。”他紧紧地将她埋进自己的怀抱,握住了她的手,声音轻地仿佛怀里的是一块即将破碎的宝石。

    印女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她半睁着眼睛看着魈,只是稍稍将自己往他的怀里依偎得更深了一些。

    仙众夜叉是最先到达战场的,紧随其后的是归终、帝君还有一众仙人。

    摩拉克斯望着魈怀中已经成了血人的印女,一股肃杀之意骤然腾升。他眉头紧皱着转而望向一旁正在和夜叉们交战的魔神,直接执起翠玉啄成之剑,带领着众仙人奔赴战场。

    真正属于两位神明的战争一触即发。

    印女躺倒在魈的怀里,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滞重感交缠进四肢百骸,冷意压在她的骨髓中,让她感到一阵发麻。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魈觉得自己在忍不住的颤抖,他第一次见到印女虚弱成这样,就像是,就像是——

    “为什么要道歉。”她就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样,“你不是救了我吗,就像英雄一样。”

    “可是,可你现在这是——”他那双鎏金般的眼瞳微微颤动着,声音不自觉地慌乱。

    血太多了,好多血。他不敢去想印女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战斗,刚才在拥抱她的一瞬间,鲜血就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襟。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姿势,然而在触碰到她的腰侧时,他忽然怔住了。

    印女的伤口没有在愈合。

    “印女你怎么了——”他惊惶失措地看着她,而她只是短促地喘息了几声,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侧脸。

    “别害怕。”她吃力地说着,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少年越发紧绷的下颌。“魈,别害怕。”

    “别这样印女”他强忍着泪水,颤抖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别离开我”

    然而令他绝望的是,他没有再听到印女的回应。

    “魈。”

    清脆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归终沉默地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印女的旁边。她看着气息逐渐微弱的印女,露出了缱绻而悲伤的笑容。

    姐姐,你骗了我,你说过你会没事的。

    “请把她交给我吧。”归终抬起头,对魈说道。“这一次,换我来救她。”

    第32章

    魈踏入营帐时,印女正坐在床上发呆,她的背后靠着好几个枕头,没有梳头,披散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淌在背上。

    听见脚步的声音,她转头看去,面色惨白而颓然。“魈,归终怎么样了。”

    “还在沉睡。”他言简意赅,“印女,你该好好休息了。”

    “我没事,老实说,我现在状态很好。”面对魈不信任的眼神,她苦笑一声。

    这其实是真的。

    在与魔神一战之后,她的灵魂已经濒临破灭。如果说她的身体是碗,那么她的灵魂就是在碗里盛满的水,而每一次死而复生都意味着一次碗的破碎和重组。

    在破碎的那瞬间,她的灵魂就会如同碗里的水一样洒漏出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空碗,也就意味着这是她的灵魂消耗殆尽之时,即使她仍然肉身永存,但她再也不会醒来。

    那时她已经走到末路了,在最后时刻,是归终倾尽自己所有的魔神之力,修补了她残破不堪的灵魂,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将她从门的那一头拉了回来。

    印女低下了头,嘴唇瓮动了几下,看着被子上一圈圈的绣花说道,“帝君大人怎么说,归终她,还会醒来吗?”

    “会的,可能下一秒就会醒来,也可能沉睡成百上千年之久。”魈静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道,“而且,即使醒来,她也会变得很虚弱,并且随时会再度陷入沉睡。”

    “是吗。”印女忽然有些说不出话了,她害怕自己开口便是哽咽。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只觉得快要被击垮了。“是我太弱了,到头来自己都保不住,却拿她来作交换。”

    “不是的,你已经尽力了。”

    你不可能救下所有人。魈默默地看着她,笨拙地岔开话题,“这个,是应达和伐难做的,她们说希望你看到这个心情会好一些。”

    他摊开手心,手里躺着一朵风干了的琉璃百合,但似乎是用了某种仙法保持了花朵刚摘下来时的状态。花的外瓣澈蓝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为了显得更精致,百合的下面还用红绳和丝线绑了两条短短的穗子。

    印女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百合捧在手心里,过了好久才开口,“帮我谢谢她们。”

    “嗯。”他点头。

    “魈。”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一双琉璃般的眼眸欲哭而无泪,仿佛溢满了即将决堤的湖水。“对不起。”

    听到印女突如其来的道歉,他难免有些慌张,但他还是把不安的情绪强压下去,耐心地问她,“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错的,印女。”

    从前这种时候都是他依靠着印女,现在印女需要他,他想要做好。

    “那个时候,你也很害怕吧。”她指的是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情,是我不好。”

    她想起那时他发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而她身处在黑暗的彼端中,只能听着他逐渐绝望的呼唤而无能为力。

    她差一点就要违背了他们两人的承诺。

    话音未落尽,她就被少年揽入怀中,她顿了顿,也伸出手回抱过去,仿佛两块吻合的齿轮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不用对我道歉。”魈抱着印女,他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也会与她分离,“你活下来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松开印女,定定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息,帝君也是这么说的,知道了吗。”

    “好。”她微微笑了一下,又敛下眼睛,专心抚摸着琉璃百合两侧垂下来的穗子,忽然觉得这就像两行血一样的泪。

    然而之后,印女只是象征性地养了两日身体就重新奔赴了战场,稳居后方。

    留云和歌尘都轮番劝她回去,她们告诉她,她已经尽力了,不需要为归终的事情而伤心。她当着他们的面都答应了下来,但一转身却又无法放下,她还没办法消化掉所有悲伤。最后面对所有人的劝导,她通通只用了一句话抵了过去,“人们还需要我。”

    面对她回归的请求,摩拉克斯深深叹了一口气,在众人的诧异之下准许了。那双棱形的金瞳看出了她内心的怅惘,知道她需要忙碌才能让她从悲痛中喘息片刻。

    不过她的说辞也并非是假的,自从魔神战争爆发以来,人心惶惶不安。无数失去神明的难民如潮水一般涌进归离原,面对这样的人们,印女是很好的安抚民众的人选。

    她与帝君不一样,帝君是只要站在人前,绝对的力量就天然地给人们一种安全感,仿佛一根镇在人们心中的顶梁柱,为他们撑起几近坍塌的天,让人们知道,只要有他在,他们就有未来的希望。

    而印女给人的感觉则是大不相同。芸芸众生在她眼里都是平等的,那一股因缘而生的细水长流的慈悲,人们仿佛只要被她注视着,就能油然而生出与她共同进退的勇气。

    所以当摩拉克斯分身乏术的时候,此时就会由印女出面代替,安抚灾民的情绪。

    ——怀慈济世真君。这是后人称赞她的美名。

    魈除开需要战斗的时候,几乎都陪在她的身边,像一道默默无闻的影子,陪伴是他们心有灵犀的抚慰方式。不过大多数时候魈都需要去履行自己的责任,那么这时印女就会独自一个人,偶尔在心里和母亲、和白溟、和归终说说话。

    直到有一天留云终于看不下去了,那时印女还在刚刚安慰完一个失去了家人的孩子,留云直接从天上一个俯冲后站到了她的面前。

    “印女,我带你去见个人,你一定喜欢。”

    “啊?”

    她直接呆住了,然后飞快地转头确认了魈不在,又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这、这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留云皱着眉反问,一副你怎么不相信我的样子。“放心吧,绝对是你喜欢的类型。”

    “不了不了不了。”她连忙摆手。这要是被魈知道了,那她得完蛋了。

    夜叉的体力是真的太好了。她汗颜地想。

    “你的心是被归终夺走了吗?老是一副此生不会再有悲喜的模样。”留云暼了她一眼,直接拉起她的手准备出发。“我是真的看不过眼了,不管怎么样你高低都来一趟,那孩子也挺想认识你的。”

    “?孩子。”

    “对啊,还挺可爱的哦。”留云的声音隐隐透露出一点炫耀的意思,“反正你一看就会喜欢的。”

    她们来到了一座山头,留云带着她落地,朝着洞府大喊一声,“甘雨——”

    印女只觉得整座山头震颤了一下,在留云的呼唤下,一大朵棉花从石缝里探出头来。

    好大——的棉花。印女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这个遮天蔽日的棉花团子,开始忍不住思考这个团子和马科修斯到底谁更大。

    “介绍一下,这孩子叫甘雨,是仙兽麒麟和人类的血脉。”留云伸手拍了拍棉花糖,棉花团似乎是因为见到生人有些激动,随着留云的动作晃了晃身子,印女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棉花团头顶上的两只小角。

    “你好,甘雨。”印女看着留云的动作也有些手痒,试探性地轻轻摸了摸甘雨蓬松的麒麟毛,“你可以叫我印女。”

    “你好,印女姐姐。”巨大的棉花糖发出了甜甜的童声,忽然砰的一声变成了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女孩,两只黑红相见的羊角随着女孩的头晃了晃。

    好。可。爱。

    印女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便是香甜软糯的香草饼,像是遇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猫咪一样朝甘雨招了招手。

    “这是香草饼,想要来吃一点吗?”这本就是是她预备着给遇到的小孩子们的,此刻她看着甘雨露出了心动的眼神,红石榴一样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真的可以吗?”甘雨用手指点着嘴角,怕自己流出口水来。

    “可以呀。”印女捏了一块香草饼给她,“吃吧。”

    “哼,我就说这孩子是你喜欢的类型吧。”留云抱着双臂,抬头挺胸十分地骄傲。“我看你就是喜欢这样毛绒绒的,特意带你来看看她。”

    “唉,原来是这样。”印女看着留云,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十分诚恳地对她说,“说真的留云,你也要改改你说话的方式了。”

    “?我说话怎么了,很正常啊。”留云不明所以,“怎么你们都爱这样说?”

    算了,别改了。印女默默也给留云递了一块饼。吃点吧,你还是少说话比较好一点。

    “甘雨前不久刚和帝君定下契约,年纪小小但生性善良,是个好孩子。”留云吃完香草饼,站在印女身边,看着跑去扑蝴蝶的小麒麟说道,“带你来看她,除了是想让你看了开心点,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没想到鼎鼎有名、无所不能的仙人——留云借风真君竟然对小女有所请求。”印女哧哧笑了一下,“你说吧,我肯定会答应。”

    “你啊!”留云被她调笑了也不恼,而是用印女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嘟囔着,“若是真无所不能,那——”

    她没说下去,只是转而对印女说,“我希望能让甘雨寄养在你身边一段时间。”

    “诶?”印女吃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作为养育者,我自认当得还不错。”她缓缓说道,“但作为教育者,我恐怕不能教给她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甘雨这孩子是人与麒麟的混血,她对自身的定位十分迷茫。”留云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天生就是仙人,这是我也说不清楚的事。但你不同,你有过是人类的经历,想必也能给她一些启发。”

    “这段时间甘雨还不用上前线,让她跟在你身边生活一段时间,既是让她熟悉战场后方,也是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郑重地对印女说道,“带她见识见识人间吧。印女。”

    ————————

    夜晚,魈乘着夜风回到了住所,正当他准备开门的时候,门竟然如有所感般自动地开了。他惊讶地看着堵在门口的印女,站在门口等她发话。

    “印女,怎么了?”

    “那个,魈。我问你一个问题。”印女神情变得有些飘忽,左脚点地转了转脚踝,她看着神情逐渐变得严肃的少年,凑到他耳边悄声问道。

    “你喜欢孩子吗?”

    “?”

    那一瞬间,魈想了很多。他可以对帝君发誓,他真的没有呆住,他只是忘记了要调整自己的表情,仅此而已。

    “你看。”印女的声音把他从宇宙中拉了回来,他见她转身从背后抱出来一个长着角的小女孩,“这是甘雨,这段时间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咯。”

    “哦。”

    第33章

    印女不得不承认,留云说的没错,甘雨的到来确实给她带来一点快乐,驱散了她独自一人时笼罩在她身上的沉沉暮气。

    甘雨很可爱,性格也很乖巧,偶尔还会散散娇,比如晚上会害羞地抱着枕头到她房间,用圆溜溜的红眼睛看着她,想让她摸一会儿自己的角再睡觉。

    印女很喜欢她,她把被子盖在甘雨的身上,用柔软的棉被把她包裹起来,再往她怀里塞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小布娃娃,看过去俨然是一个大布偶搂着一个小布偶。

    甘雨躺在被窝里,浑身暖呼呼的,感觉自己舒服地仿佛要冒泡泡。她转头看着印女,印女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角,她的手和留云借风真君的不一样,很凉,但很温柔。

    “怎么了吗,一直在看着我。”印女捏了捏她的脸蛋,有些滑滑的,因为她上床前给甘雨的脸颊搽了一些香膏。“好孩子现在要睡觉了。”

    甘雨眨巴眨巴眼睛,她有些激动地睡不着。“印女姐姐,明天我们是要去战场后方支援吗?”

    “是呀。”印女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浅蓝色的长发卷卷的,却很柔顺。

    “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甘雨忽然感到有些忐忑,她希望自己能为岩王帝君发挥自己的作用,但又怕自己做不好,这种不安像蚂蚁一样爬在她的心上,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放在身边唯一的大人身上。

    “不用太担心,甘雨。”印女笑了笑,“明天只是带你去熟悉一下战场是个什么样地方,你真正该待的地方不在那里。”

    “那,那好吧。”甘雨闭上眼睛,把被子拉到脖子上,她能感受到印女的手离开了她的角。“印女姐姐,晚安。”

    “晚安,愿你有个好梦。”印女最后顺了顺甘雨脸颊旁的发丝,离开了房间。

    时至深夜,墨云缭绕,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只有微风穿梭过枝梢时发出的轻轻的响动,沙沙的,宛如一阵叹息。

    印女沿着熟悉的路来到了那里,推开门,房内没有点灯,看过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她默默走进去,划了根火柴点灯,烛光照着她沉沉的脸。

    在烛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下,橘黄的暖光填满了整个屋子,她环视四周一圈,发现陈设都一如从前,角落的灰尘也没有了,显然是有人来特意打扫过。

    她注视了一会儿跳动的火苗,又走到一个房间门口,朝着门框上的木头的纹路发呆,在踟蹰了一番后,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浅绿色的被子,那张以前总是显得红润的鹅蛋脸此刻毫无血色,两道淡淡的眉毛毫无力气地舒展着,嘴唇也是两片薄薄的淡色。

    她银灰色的长发披散着,分成了两股散在了她的肩旁,维持身体机能的法器在一旁发着微弱的亮光,照在她的发丝上,看上去宛如两道交错开来的银河,分隔了这里和那里。

    门外的烛光也漏了进来,她的影子蜷缩在火光里,仿佛被困在房间内的黑暗中。印女往里走得近了些,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开始想象着她醒来的样子。

    会不会非常惊讶?惊讶地摸着自己的脸,问她自己是不是瘦了好多,问她战争结束了没有,问她大家还好吗,问她有没有很想念自己。

    当然。当然。当然。当然。

    她的答案只有这个,也只会是这个。她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至少赶在归终醒来之前。她希望看到归终的笑脸,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归终”轻微的呢喃融进了寂静的夜里,无影无踪。

    印女刚刚走出这里就朝着树枝上看去,“魈。”

    “好了吗。”魈从树上跳了下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只是朝她伸出手,“我们出发。”

    “嗯。”她将手搭了上去,坐在夜叉怀里朝着海岸边飞速移动。

    在路上,魈和她解释了为什么大半夜会来找她的原因。他原是先睡下了,结果发现印女还没回房间,起身查看的时候留云派了机关鸟说帝君急着找印女。

    据留云所说,他们晚上的任务是驱赶那些从深海涌上陆地的海兽,帝君这段时间为这种生物头痛不已,好在印女的幻术能稍稍克制他们的行动。现在这个时候魔物忽然骚动起来,需要他们必须赶去支援。

    她没有留意到少年在路上的沉默,一心只是催动着体内的力量。

    “天呐。”印女干巴巴地说道。她刚到达海边,看着海滩上一片不可名状的黏糊的蠕动物体,鱼腥还有藻类的臭味扑鼻而来,所有千岩军都捂着鼻子奋战,一副只要不被臭死,就还能再战的精神令她肃然起敬。

    她终于明白帝君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焦急地派她过来。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吃海鲜了。

    摩拉克斯站在前方,不断地清扫着这群深海怪物,印女很难忽视他脸上逐渐阴沉的表情,而且看过去脸色是越来越黑,她忽然感觉一直不动如山的帝君被烦到生气的样子很新奇。

    “印女,你来的正好。”摩拉克斯看到印女被魈带过来之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因为这段时间战争频发,这群深海魔物觉得有机可乘想要扩张领地,想趁今晚无月之夜大肆入侵。”

    “我知道了,这时候就让我出手吧。”印女点点头,开始集中精神施展法术。法术的范围囊括了整片海岸,随着冷汗涔涔冒出,她咬开自己的手指,点点血珠从伤口离开飞往空中后散成血雾,那群魔物见状竟萌生退意,开始往深海逃去。

    她在之前与魔神一战后,发现了自己的血其实还能增幅自己幻术的强度,倒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其他人一看这般情形便知要乘胜追击,在各仙人和帝君的带领下,终于将这群恶心的魔物赶回了深海去。宣告胜利之后,他们带领着军队回去了营地,只剩印女和魈还留在原地。

    “我想这群魔物八成还会再来。”印女有些脱力地撑着魈的肩膀,破碎过的灵魂即使在修补后还是不太稳定。

    她的鞋子已经被海水浸湿了,她索性就脱了鞋袜,赤脚站在沙滩上,脚底有坚硬的碎石块,但她无暇在意。

    “辛苦你了,印女。”魈停顿了一会儿,“你最好还是待在后方。”

    “放心,这样的我还是能撑得住的,我心里有数。”印女笑了一声,她原本想抬起手勾勾他的手指,但她实在太累了,“而且这是我的职责。”一切都为了早日结束战争。

    这时候归终听到了会说什么呢?印女,不要总是逼自己,你就算是休息一会儿也没关系的啦。如百合般明媚的少女仿佛就在眼前,她缓慢地眨眨眼,那身影便如雾一般消失了。

    等会再抽会儿烟吧。

    “印女。”少年夜叉将她曲起的手指握住,眼神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十分严肃,“你必须休息了。”

    “不了,我不需要,不用这么——”

    “你需要。”他紧紧地看着她,看着那只有他能窥见一隅的悲伤,“印女,你别这样,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这样。”

    “什么意思?”

    忧愁绊住了风的脚步。她注视着他的脸,她摆出了她最熟练的微笑,想要让他别那么担心,但结果却似乎适得其反。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印女”

    他敛下眼睛,露出了被抛弃一般的神情,可这样的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击一般,让印女脸上微笑的面具一步步地破碎。

    “我没有”

    “你一点也不开心,从战争开始后你每天都过得很累。”魈苦笑一声,看着女人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她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失,可她却无法抓住。

    “你远比我更痛恨战争,它又夺走了你太多东西。”魈没有因为她无声的制止而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你拥有愤怒和悲伤的权利,你可以大声痛哭,或者怒骂天理不公,但绝不是笑着对待所有人,这种时候不应该由你再来安慰我,印女。”

    “我可以自己消化,你们都在为了结束战争而奔波,我不需要凭白让你们担心。”现在是紧要关头,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其他人。

    “我没有那么脆弱,如果可以,请相信我是值得依靠的。”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印女,我是你的恋人,我会接纳你的所有,无论是什么。”

    “可,呜——”

    她刚想开口,可眼眶却涩得疼痛难忍,眼泪却好像只是被撬开了一个口,在数次哽咽后,她终于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还有留云,呜——我还是、没有做好呜——”

    “这不是你的错,印女。”他轻轻拍打着她抽噎着的背,一字一顿地说道。

    “要是我、更有用、有用一点、就好了——”

    “没事的,你已经很努力了,归终活下来了,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我、我真的、很想她——”

    “嗯。我知道。”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感受着她的眼泪慢慢洇湿了肩膀

    这个夜晚,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坐在海边,直到朝阳从海岸线的那一头缓缓升起,属于朝阳的白光铺满了整片海洋。

    他望着逐渐驱散黑暗的阳光,抱起已经熟睡了的印女,抹掉她淡淡的泪痕后一同消失在阳光之中。

    第34章

    “印女姐姐。”甘雨抬头看向印女,踌躇片刻后还是开了口,“你是哭过了吗?”

    “啊只是昨晚没睡好哦。”印女尴尬地笑了笑,她看着满脸担心的小姑娘,只好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女人也看向她。缕缕墨蓝色的发丝被编成了小辫束在后脑,一双眼睛下泛着玫色的红肿,如同带着虹彩的泡沫般,在白皙的脸颊上脆弱地上浮着。

    她皱了皱鼻子,让眉毛微微上扬一些,把那股脆弱的情绪掩藏了起来。

    “那好吧,印女姐姐要好好休息呀。”甘雨红彤彤的眼睛看了印女一会,转头又很快就放过了这个问题,小孩子就是这样,而她显然更为今天的行程感到紧张。

    印女要带她去战场后方,他们打包了一点行李,但其实主要都是甘雨的东西,印女的东西很早就打包放在那里了,她原本就是常驻在目的地的。

    他们走出居住的山头,印女蹲下身子,直接将甘雨抱在怀里,以一种甘雨完全看不懂的路线往前走。

    “印女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甘雨趴在印女怀里,她已经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条曲折离奇的路,方向感此刻不知为何完全失灵了,仿佛有一股诡异的磁场在扰乱她的认知,每一步都不符合正常的逻辑。

    明明是在往前走,可几步过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刚才右边的方向,或者说往左转却发现自己还在前进。

    她只好瞪着两只蚊香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印女,担心是不是自己脑袋变笨了。

    “去驻扎地呀,”印女回答道,她低下头,忽然意识到甘雨的不对劲,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干一件事了。

    “哦对不起小甘雨,我给忘了!”印女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朝着甘雨的额头点了一下,顿时一种清明感浸透了甘雨的眼睛,她睁开眼,发现他们正在走一条与刚刚截然不同的道路。

    “刚刚的错觉是我的幻术。”印女带着歉意的笑了笑,安抚一般摸了摸甘雨的角。“为了防止有敌人偷袭营地或者偷听情报,我在营地周围都设下了仙法,除非是有能力能够强行突破,否则没有我的认可,敌人就只能在这里绕圈子了。”

    “哇!好厉害!”甘雨不明觉厉,只会呱唧呱唧鼓掌,而印女只是不置可否地浅笑了一下。她还差的远呢。

    她们踩着落在各处的枝叶杂草,穿过了密集的山林,没过多久她们便到了营地。千岩军们在各自的军营内休憩,在随风摇晃的军旗之下,哪里都有士兵穿梭在不同的营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穆与沉重的表情,几个将领坐在一起,掰着手指头清点着剩余的口粮和武器。

    “印女大人。”印女的到来使营地沉闷的气氛稍稍提亮了一些,原先还在一筹莫展的几个将领见她来了,也抱着几叠记录了各项军务和伤亡人数的草纸到她面前。

    “这个补给”

    “伤药武器”

    “西边帝君大人说”

    甘雨被印女放了下来,她见印女在忙,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就从一旁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好奇地望向四周,感觉有点害怕。小女孩胆子还是有点小的,之前甚至还被人类吓得躲进石缝里两天两夜。

    她见一伙士兵往一个方向去,看上去十分匆忙。见状她也跟了上去,那群士兵知道甘雨是印女带来的,倒也没有阻拦,甘雨就顺利地跟着他们走了。

    她跟着他们到一个巨大的营帐,这个军营和其他的军营都不一样,到处都是伤药和血腥的气味。

    她不适地皱了皱鼻子,麒麟灵敏的嗅觉让她可以辨别出空气中有哪些草药的气味,但血的气味让她忍不住减轻了呼吸。

    这是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想。小女孩咽了咽口水,挺起胸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鼓起勇气掀开了营帐。

    不计其数的床。她睁大了眼睛。这里几乎每张床上都躺着人。

    下一刻,她马上就意识到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是身受重伤的伤员。他们的脸上都是脏污,在不同的地方都缠上了渗着血的绷带,头部、手臂、胸膛、小腿、大腿有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肢体,只能算得上是肢体的断面。

    有的人哀嚎着,有的人发出痛苦的闷哼或者不体面的咒骂,她甚至能听到还有隐隐约约的哭泣。

    白色的病床,一排又一排地摆放在地上,像一块块方正的豆腐。每张床之间只留下了狭窄的缝隙,如同网一般拢住着每一个伤员的生命。

    穿着统一颜色的褂子的人来来往往,穿行在这一条条狭缝中,神情严肃。

    甘雨知道他们是人类的医者,会用医术延缓人类的死亡,他们将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撑开病人的眼皮,是在为他们看病。她顺着药草的气味看去,看到了后方一群正在忙着熬药的医者。

    他们看上去都非常的忙碌,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脸上的坚毅。在这里,救死扶伤就是他们的信仰。

    她之前跟着的那群士兵已经不见踪影了,大概是急着去看望自己的战友了吧。她站在来来往往的医护和伤员之间,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伤痛和疾病都离她太遥远了。

    仙兽并非不知道人间疾苦,正是因为知晓,她才会积极地回应帝君的召唤。然而当她真正地直面这熙熙攘攘的众生苦态的时候,她还是被这种残酷所震撼了。

    此刻一道尖锐的哭声像锥子一样落进了她的胸膛,将她从怔愣中拉回来。

    所有嘈杂声都歇了下去,人们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挂上了晦暗的悲痛。她转头看过去,一个失去手臂的士兵扑倒在一张病床前,颤抖地撕扯着声带。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面若死灰,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胸脯看过去也已经停止了起伏。

    这是,死了吗?

    或许是被那人的哭声所感染,等嘴角尝到咸味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

    “甘雨。”印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蹲下身子迎接转头扑向她的甘雨。

    印女抬起头,望向那个正在哭泣的士兵。“那个牺牲的士兵是他的弟弟,他弟弟为了救他,腹部被敌人用箭刺穿了,他自己也在战斗中失去了左手臂。”

    “印女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会如此轻易”

    “甘雨,不要哭了。”印女轻轻地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泪,她望着女孩红石榴般的湿润的眼眸,缓缓说道,“这里是战场,这种事在这里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但是,但是”这是生命啊。甘雨看着她,希望她能告诉自己此刻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

    “甘雨,”印女低沉下声音,这是她要教给甘雨的第一课,“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眼泪无法改变这一切。”

    这也是她自己的第一课。当她第一次踏上战场的时候就学会的事。

    哭泣是没有用的。死亡只会越来越多。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去——

    “去保护他们吧,拼尽全力去保护他们。”印女垂下头,将甘雨抱起身来,“我们的身上都流着人类的血,我们生来当是为人而战的。”

    甘雨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份契约的重量,一种苦涩的力量断断续续地推动着她,让她去追求某种更深刻更崇高的东西。“但这样还是好难过啊,人类的生命本就那么短,居然又”

    “我们一起和他们去个地方。”印女摸了摸她的头,让她看向那个死去的士兵的方向,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鱼贯而入,他们朝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郑重地将士兵抬上担架后就离开了。

    “他们是谁?”甘雨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懵然地看着他们。

    “他们是敛尸人。”印女跟着他们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缀在队尾。

    天空是铅灰色的,不知何时下起了朦朦的雨。她们来到一座山头,这里被人们称作无妄坡。

    甘雨顺着人群看去,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焚烧炉,三柱香插在炉前的祭台上,升起三缕幽幽的青烟,沉香四溢,却让她莫名地有一种凄迷阴森的感觉。

    她看到人们将士兵的尸体送进了焚化炉,他的哥哥跪在祭台前,仍是停不住地哭泣,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在一旁念念有词地低语着什么,无一例外地保持着哀恸而庄严的姿态。

    “他们在做什么?”甘雨小声地询问。

    “他们在送他最后一程。”印女柔声说道。

    “最后一程?”甘雨有些疑惑地看着印女,“死亡不是最后一程吗?”

    “不是哦。”印女看向那些人们,“遗忘才是。”

    “遗忘?”

    “嗯,遗忘。”

    “那如果一直记得他,他是不是就还活着?”

    “是啊,他会活在你的记忆里。”

    那还算活着吗。甘雨不明白。只不过印女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看着甘雨懵懵懂懂的样子,印女笑了一下,“没事的,这个等以后,甘雨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她们静静地看着他们送葬的过程,在椁棺入土之后,她们又悄悄地离开了,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甘雨趴在印女的背上,细细地闻着印女身上的气味。香香的,又混了一些烟草的味道。

    这莫名让她想起了祭台上那三柱祭魂的香。她脱口而出问道。“印女姐姐,你为什么喜欢抽烟呢?”

    “也不是喜欢。”印女停顿了一会儿,“只不过是偶尔当作凭吊往事的一柱香罢了。”

    后半句话随风而散。

    第35章

    虽然众仙人和人类都一同参与了魔神战争,但实际上,魔神战争的主场仍然是在魔神之间。

    而岩之魔神摩拉克斯有着压倒性的实力。

    当真是神仙打架。印女曾经还担心过帝君会不会对战争抱以过分消极的态度。毕竟以帝君的性格而言,他本就没有逐鹿之心,他的实力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证明,更没想过要用战争这种残酷的方式去夺天下。

    她想,比起做君临整片璃月的神明,帝君应该更愿意当一块顽固的石头,沉默地立在风雨之中,为自己的子民遮风挡雨。顶多在寂寞了的时候挪挪位置,找朋友浅酌两杯小酒罢了。

    然而自从归终出事了以后,帝君似乎就下定了决心。

    神明还是选择回应了人们心中的声音。

    想要结束战争。

    不想再居无定所。

    想回到过去的日子里。

    苍生苦楚啊。他这样说着,却也不知里面藏着多少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怅惘。

    所有人都在这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失去了很多,神明也是。

    他不再回避战争,而是选择更积极地应战,甚至是主动向其他魔神发起挑战。他那在战场上显露出的无边的杀伐之相,有时连身在同一阵营的印女都不禁凛然生畏。

    但即便如此,战争的终结仍然遥遥无期。

    印女拨弄着田野里的杂草,干裂的田地压根种不出一点稻子,放眼望去是一片沉闷的黄沙。

    连年战乱,生灵涂炭。

    魈出现在她身后,左手持着一把长枪,右手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动作随意地跟着她蹲在地上,没有说话。

    “这是给我的吗?”印女接过去,扒开油纸一看,只是两块外表烤的焦黄的面饼子,不是很大,饼面上还撒了一点芝麻,散发着热腾腾的香味。

    “是的。”他把长枪放在地上,枪尖还沾着魔物的血,看来是赶着时间过来了。“听留云说,你从前天开始就没吃东西了。”

    他和其他夜叉之前被帝君派去处理魔神残骸遗留下的神力,这种东西在战争期间随处可见,而且稍不留神就可能留下隐患。没想到那边结束一回来,留云就揪着他开始告状,他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唉,我也不是故意的嘛。”印女心虚地笑笑,马上抓起饼啃了一口,口感脆脆的,但有点干,这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不错的食物了。“我们这段时间要一直南迁,我也要一直维持幻术掩饰踪迹嘛。”

    无可奈何。这是现在所有问题的答案。

    “伐难他们状态还好吗?”印女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然后又被少年的眼神逼着继续吃。她讪笑了一下,“魈我们一起吃吧。”

    “不行,你都要吃掉。”他停顿了一会儿,“他们现在还好,之前应达差点”

    他继续没说下去,“多亏了那副丹药,她现在是稳定下来了。”

    他说的丹药,是印女委托了沉玉谷的医者所炼成的。据说那里的医师与仙兽契约,医术了得,在遇到伐难之后,她就特意找了过去,希望他们能找到抑制夜叉业障的方法。

    从那时起到如今,他们一代接着一代地钻研药方,这份执着的医者仁心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委托,在逾数百年后,他们以印女的血肉为引,耗费了无数奇珍异草,居然真的研究出了方法。

    “谢谢你,印女。”他沉默了许久,转头专注地看向她,暗金色的眸底仿佛有光影沉沉掠过,“我曾以为,那或许就是夜叉的宿命,你帮我们摆脱了它。”

    “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印女牵住他的手,手心相贴。“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们的结局会是那样。”

    她没有告诉魈,为什么每一次她去药谷都会那么久。

    因为她要留在那里等着手臂长出来。

    夜叉是仙人,他们的业障也并非是病症,而是更像是一种诅咒,会深入侵蚀夜叉的精神,致使其发疯发狂。

    对于沉玉谷的医者来说,这几乎就是另一种领域。他们需要不断地试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少量印女的血有使其清醒的作用,他们只能以此为基础不断地调整药方,因此印女的血肉是必不可少的。

    骨、血、肉。她来提供这些,剩下的就交给那些医者们,失败了就再来一次。

    最后的结果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砍下一只手臂对她来说其实不痛不痒,她也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去了多少次沉玉谷。不过她自己也不是毫无收获,她在那里看了许多医书解闷,那里的医书她基本都在自愈的时候看的,学了之后也会帮人看病,到现在她也算得上精通医术。

    但她还是不敢告诉魈这些,她怕他生气。

    “以前丹药还没炼出来的时候,我有想过。”魈盘腿坐着,一片不知名的落叶随着风飘到了他的眼前,他伸出手过去接住。“如果有一天,我也陷入业障无法自拔,会怎么样。”

    “嗯,会怎么样呢?”印女的视线越过落叶,落在他的身上,而他也在看她,他们相视一笑。

    “你会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

    异口同声让他们不禁都笑出声来,这是他们之前从未宣之于口的共识。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会让他脱离痛苦,他也会欣然接受,一如当初。

    “你就不怕我伤心吗?”印女的语气带着责怪,但她确确实实是在笑着的。

    “所以我一定会一直坚持着。”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你,为了璃月,我一定会坚持。”

    “我不敢说永远。”他轻声说道,用一种与他平日里完全不相符的、温柔到有些轻飘飘的眼神看着她,“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

    她在这样的注视下,一时失语。阳光透过软棉的云层投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渡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暖阳。在氤氲的爱意之中,她恍惚听见了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刮起了一阵软软的风。

    “什么呀,说的像求婚一样。”她忽然间就红了脸,话不经过脑子直接一溜出来了,直到说完这句她才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

    魈突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也红了耳根,两人面面相觑,像两个红着脸的笨蛋。直到他默默地别过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其实你这样想也是可以的。”他的声音简直小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你说什么?”

    印女凑过去想听,却被他急匆匆地躲开,他通红着脸看着她说道,“没什么。”

    完全不像没什么的样子啊。印女无语住了。她见他支支吾吾半天,就转头又看向了光秃秃的稻田。

    “说起来,甘雨在前线怎么样了。”印女挑起另一个话题。甘雨没有在她身边待太久,仙兽麒麟在她身边发挥不出最大的作用,前线才是她的战场。

    “她的话”魈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起那个场景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最近,在节食。”

    “诶?为什么?”印女这一听急了,“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她浑然忘了两天没吃饭的人是谁,推了推他的肩膀叫他快点说。

    “呃,她”魈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说别人的伤心事,但小辈的事说给亲近的长辈听应该也没有问题,而且印女现在是一副“你不跟我说那我就要去找我家小孩了”的样子

    “她很轻松地打败了一个很强大的魔兽。”他尽量让自己言简意赅,“通过自己的,身体。”

    “啊?”

    “魔兽想要吃她,但她用自己卡住了魔兽的食道,成功反杀了魔神。”他有点尴尬地低下了头,不做任何评价。

    他心里其实觉得这没什么,更何况这算是救了甘雨的命,这样一想他觉得胖一点其实也挺好的,所以他还不太明白为什么甘雨看上去这么难以接受。

    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他默默地想。

    “天呐,甘雨绝对难过极了。”印女非常流畅地理解了甘雨的心酸,“小女孩肯定伤自尊了。当然,肯定不是甘雨胖,她只是圆润了一点,是魔兽嘴巴太小了!”

    “确实。”他面无表情地赞同。

    他们之后又随意地聊了会儿天,这样无所事事的闲暇时光在战争中尤为可贵。他们三言两语地聊了一会儿被淹没的荻花洲,始终干旱的农田,以及他们连年僵持着的战局。

    有人偶尔经过,但也只会远远地观望着他们,印女这时就会走过去与他们交谈,魈则是跟在她身后,他不会主动说话,就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喜欢看这样的她,有时看久了,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战争都离他们远去,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他回想起曾经的记忆,数百年过去了,竟也有些失真。

    他们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就打道回府了。夜晚最需要警惕,而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挥霍。

    第36章

    这场战争到底持续了多久,或许帝君还能记得,但印女已经完全数不清楚了。她对记时间莫名有一种生理性的排斥,别人若是问起,她的回答永远是含糊其辞的“大约”。

    归终还是没有醒,维持她身体机能的法器日复一日地运转着,仿佛那里是这世界上唯一时光停滞的一隅。

    为此印女不知道自己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庆幸归终不用一睁眼就面对千疮百孔的人间,这是她唯一的安慰。

    甘雨瘦下来了,渐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手里的弓也拉得越来越稳。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为人们的逝去而哭泣了,失去和遗憾都太多,她早已在战争中学会了接受。

    对此留云似乎感到有些微妙的自豪与失落。当然,高傲的仙人绝不会承认失落的那部分,这种矛盾又纠结的心情只会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自己默默地品味。

    或许是因为老朋友越来越少,留云把除开随帝君作战的时间,大多都花费在了修行上。不过偶尔,印女也会抽空去探望探望,一部分原因是她担心留云憋出毛病来,但更多的,只是想去陪陪朋友罢了。

    “我一定要在归终醒来之前将她的翳狐机关改造好,”留云的语气有些硬邦邦的,手里不停捣弄着各种让印女不明觉厉的机关零件。“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本仙可谓是进步颇多。等到时候归终醒了,一看,呵。一定会被我的技术折服的。”

    谢谢,有被卷到。印女汗颜地看着留云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感觉她在和空气较劲儿。

    “那你加油哦。归终可不是个会服输的主。”说着,印女自己也拿起几个机关学着留云开始拼凑,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仙法,但机关在她手里就像几块废铁,除了发出“哐哐”的噪音,和她在这里一样,显得多余且无用。

    “好吧,我觉得我不适合搞这些。”印女拿起旁边的零件看了看,逐渐变得满头大汗,最后只好耸了耸肩膀,“我看出来了,它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它。”

    留云在一旁嗤笑一声,“你要真是看看就能学会了,我和归终都得拜你为师。”

    印女无所谓地摊摊手。“那样挺好的,到时候我就开一个班,你们想学的话可都得给我交学费。”

    “嘿,你少白日做梦。”留云笑骂道。她自觉没什么灵感,也就放下机关松松筋骨,转头开始和印女插科打诨,“是我的错觉吗,感觉你对我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哪能呢,”印女站到窗口抽起烟来,远远地朝留云吹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我一般只对打小报告的人不客气。”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记仇的。”留云抬起下巴挑了挑眉毛,“那不也怪你有小报告可打,自己不吃东西能怪谁,本仙心直口快,可从不乱说话。”

    印女被噎得没话说,她自己可是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逮住机会好好修理了一顿。——某些人白天面上不显,实际上是晚上暗暗等着在其他地方给她教训。

    “不过说真的,你的变化挺大的,你发现没有?”留云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浅啜两口,“要是放以前,我肯定想不到你会为了照顾我的心情特地跑来和我说话。”

    “我也想不到你会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印女苦笑一声,“鸣海栖霞真君仙逝了,你肯定心里不好受,我也是。”

    她看到留云在见了鸣海栖霞真君的遗体后,一言不发地回了洞府,不免有些担心。在此之前留云一直在不眠不休地改造翳狐机关,这让她没有来得及见到鸣海栖霞真君的最后一面。

    “我本就不会对他人掩饰,对熟人我一向都很开朗直率。”忽视印女颤抖的嘴角,留云放下茶杯,看着杯底起起沉沉的茶渣说道,“留不住的人和事都太多了,印女。”

    她们又一同失去了一位朋友。

    “是啊。”印女夹着烟杆,出神地看着飘荡的烟。这个话题他们早就讨论过无数次了,但每一次说,似乎都有着一样的惆怅。

    “你知道吗,印女。”留云突然开口。有时人伤感起来,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回忆往事,仙人也不例外。“我曾经挺不喜欢你的。”

    “这个啊,我其实隐约有察觉到啦。”印女笑了一下,“说说理由?”她虽然知道的不清楚,但她也不糊涂,像留云这样心无净垢的仙人,喜恶都表现得很明显。

    “你活得太费劲了。”留云直截了当地说道,“人类得了不该得的仙缘,大多都不会有好结果。说实在的,你自己当初应该是没那么想活吧,不老不死对你完全就是诅咒。”

    “这你都看出来了?”印女有些吃惊,沉默片刻,自嘲般笑了出来,“没办法,可能这就是命吧。我其实不是很信这个,但似乎没有比命运更好的理由了。”

    她的一生都被命运一拖再拖,悬吊在生死福祸的琐碎里。

    “每一次真正接近死亡的时候,不知为何,都会有人把我拉回来,就像是命运有一双大手,在为跨入死亡的那道门时忽然把我推了出去。”印女无奈地吸了一口烟,放任烟草的味道浸入自己的骨髓,“我的生命从出生就被剥夺了意义。可我还是活了那么久。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其实是在代替别人活着,以此来赎清我犯下的罪。”

    “但你现在不这么觉得了。”留云感慨万分,“爱情可真是伟大。”

    “虽然我觉得你是在笑话我,但你确实说中了本质。”印女端详着自己夹着烟杆的手指,不知自己曾多少次为这非人的利爪而自卑。“如果当初,我没有爱上他,或者说我在害死魔神后最后一眼没见到他,或许我早就死了。”

    魔神死后,她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她曾经真的以为那是死人托梦,后来她慢慢意识到,那可能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求生意识。

    在闭眼前,她听到了小鸟在呼唤她。

    她曾与他约定,只要她唤他小鸟,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那理所当然的,她也应该回应他的呼唤才行啊。

    想要回应他。

    想要看到他惊喜的模样。

    想再见他一面。

    这一切到了最后,都涌现成了她求生的欲望。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在操控,我爱他,他居然正巧也爱我。”她吭吭哧哧地笑了起来,“这种感情可真是了不起。他说我值得爱,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的话我相信了,轻易到我自己都害怕,而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着。”

    “然后你就变了。”留云点点头,“变得不那么苦大仇深了。”

    “我以前看起来很苦大仇深吗?没有吧。”

    “每天丧着个脸,也就归终这缺心眼的粘着你。”

    谢谢,有被冒犯到。

    “不对吧,你不是也一直板着个脸吗。”印女扯扯嘴角,感觉自己被双标了。

    “我是生性不爱笑,和你可不一样。”留云暼了她一眼,“你没发现你现在变得爱笑了吗?”

    “好像是的。”印女刚想笑一下,又给默默憋回去了。“所以你之后就看我顺眼了?”

    “也就那样吧。反正之后我们这群仙人和你才真正好起来。”留云是必不可能说是的,她的直率总是时灵时不灵,印女也都习惯了。

    “好像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时间久了呢。”印女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你们这些仙人对朋友的要求可真够严格的。”

    “别忘了,你也算是仙人,而且性格可比我们古怪得多了。”留云不以为意地端起茶,“论严格肯定是你吧,你之前除了魈和归终,几乎不亲近任何仙人,对人类你倒是有几分真心,但对我们,哼。”

    “没办法,讨厌的仙人仙兽我见得太多了,对你们难免抱有警惕。”印女讨扰似的摆摆手,果不其然又收到了一声冷哼。

    “不过看到你能变成这样,我确实为你高兴。”留云看着印女,也露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无论是我,还是鸣海,都会为有你这个朋友感到高兴。”

    “唉,明明是我来安慰你的,怎么反过来成了你在疏导我。”印女叹了口气,把烟灭了收了起来,走过去给了留云一个拥抱。“谢谢你,留云。”

    “唔!好了松手。”自称情感内敛的留云借风真君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拥抱,愣了愣之后发现自己的脸开始变烫,连忙把印女推开。

    “你觉得我心里不好受,我当然也知道你了。”留云用手捂了捂脸,希望温度赶快降下去。“对了,你难过了一般这种时候不都是去找降魔大圣吗?”

    印女脱口而出,“毕竟魈还在前线啦,我当然来找你了。”

    留云一听大惊失色,“本仙居然是备选吗?!”

    “我、我可没这么说。”印女悻悻地收回手,“有些话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第37章

    距离冬至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稀疏的细雪夹杂着萧索的寒风纷纷扰扰地落在雪地上,印女轻轻探出一根食指,一粒细而薄的雪粒落在上面,趁着雪粒还没融成水,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没滋没味。

    树林里静悄悄的,这里不久之前刚结束了一场恶战。随着时间的流逝,战甲的碎片已经被埋藏在了雪堆下面,隐约能看见战甲上一团团凝固的酱红色,战士们的尸体已经被运送回去了,那些红色是他们在这白茫茫的雪天中血战的证明。

    印女和魈被帝君安排蹲守在此处。对面的魔神仍然苟延残喘着,他们没有在上场战斗中一举击杀掉祂,这里毫无疑问很快就会作为下一次的战场,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魈躺在她的大腿上,昏昏地睡着。他已经将近四天没有好好闭上眼了,所以印女让他先睡一会,这样他们可以轮番盯梢。

    深棕色的树干插在厚厚的雪地里,白寥寥的光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乍一看过去,像是一株干瘪又难看的花。印女在树下将自己和魈用幻术掩蔽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被调到前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之前一直是作为后方的中坚力量保证战场的各项事物,而帝君这番做法的意义不言而喻——快要到决战了。

    一想到这个,她很难阻止自己发散着去想很多事情,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专注。

    魈还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白亮的日光透过浮尘被筛在他的脸颊上,她听着少年沉稳而平顺的呼吸声,盖过了如叹息般的风,她那惴惴不安的灵魂也随之平静下来。

    她定在原地,忽然有一种时间被拉长了的感觉。

    他会做什么梦呢。印女看着他,一手拈着雪,一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耳廓。

    少年的耳朵因寒冷被冻得通红,这让印女觉得自己在摸一块软软的冰。她心不在焉地给他捂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理得有些短,摸上去触感扎扎的。

    他的头发一直是印女剪的,长度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每次都会让印女给他剪得很短,省得麻烦。印女倒是一直都蓄着长发,平日里就用簪子固定着,所以她觉得这种短发摸上去的感觉很新奇,基本上剪完都会顺手摸摸。

    以前她睡着的时候,他也会像这样听着她的鼻息入睡吗?那个时候,他会和她有一样的感觉吗?

    冬风揉杂着回忆向她袭来,她停下了动作,打起精神继续履行自己的任务,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她离开的袖子。

    “——”膝上的少年夜叉语焉不详地嘟囔了几句。

    “你说什么?”印女俯下身,把耳朵贴过去倾听。

    “怎么不继续了。”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金瞳之中雾气弥漫,泛起一层带着青色的光辉,看起来还是有点恹恹欲睡。

    “还摸不够么,怎么和小猫似的。”她笑了一声,“不对,是小鸟,想要我来帮忙梳理羽毛。”

    魈不置可否,只是用脑袋恋恋不舍地朝她怀里拱了拱,然后又一鼓作气坐了起来,半睁着不算清明的眼睛审视着前方空荡荡的雪地。

    “马上,就是决战了。”他定定地看向前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如释重负和激动狂喜好像都不能准确地形容,只是胸口徒留着一种凶旷的怅惘。

    他把手指伸到印女背后绕了一圈她的长发,而印女毫无察觉。

    “是啊。都一千多年了,终于要结束了。”她说出口的时候才惊觉居然已经过了一千年,他们在战争中度过了一千年之久。

    她想抽支烟,但还是忍住了。“若是决战胜利,帝君就会成为璃月唯一的神明。”

    “帝君绝对会胜利。”他看向她,“我们绝对会胜利。”

    但是胜利之后呢。我们还剩下什么?印女忍不住想。过去那和平的日子离她太遥远了,那时的快乐和幸福,就像是被层层堆积的悔恨和愿望掩埋了一般,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一切都结束后,她该去做什么呢。继续守护璃月,但这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他们至少不会再像在战争中那样失去那么多,可失去的还是失去了,伤口结成了疤痕,仍然鲜明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知道战争结束之后他们都会迎来新生活,可她想象不出新生活的样子。她好希望战争结束后一切都能回到原来的样子,然而战争已经让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印女呼出一口还带着温度的雾气,在空中像乳白色的轻纱在飘动。她笑了笑,忽然感到厌倦。

    这就是帝君说的磨损吗?那我磨损了多少呢?魈又磨损了多少?帝君会这样说,是不是也说明帝君也磨损了。

    “印女。”她的手腕被握住了,脉搏颤动。“怎么了。”

    魈察觉到了眼前人的不对劲。他知道印女就是这样,很能忍,她越是在忍耐,脸上就越是习惯裱上从容亲和的微笑。

    你在想什么。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我只是在想,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该做什么呢。”印女用法力探查着四周,眼神空灵而悲伤。“这么多年了,我感觉战争仿佛已经把我扯住了,明明梦寐已久的胜利就在前方,可我还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

    魈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么多。夜叉本就是生于战斗的,每一位夜叉的身上都有着刀光剑影的痕迹,如果战斗完了就会去迎接下一次战斗,他从未细想过战斗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印女,我们活在当下。”他动了动嘴唇,“未来的事情不要多想。”

    “唉,我知道。战争的结束不意味着所有都结束,我还有你、有归终、有留云他们,你们就是我的全部。”印女苦笑一声,“或许是我太贪心了,我还是想要一个盼头。”

    一个盼头。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难以抑制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耳边只有呜咽一般的寒风呼呼地吹,在没有温度的日光之下,白净的雪冰冷而迷离。

    沉默是当然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希冀着什么,又怎能寄希望于他来回答呢?

    她直起身子,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侦查敌人上,想以此驱赶走内心莫名的沮丧。

    “印女。”

    魈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语气正经而严肃。

    她诧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生硬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又沉默了半晌,在印女即将转回头去的时候,冷不防开口。

    “虽然你会觉得很突然,我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有些缓慢,但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眸光闪闪。“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比起让你因为未来而心生迷惘,那我更想为你作出这个尝试。”

    这很疯狂,一点也不像他。他默默地想着,攥紧了手心。接下来的一切都让他紧张得不停冒汗,他看着印女逐渐睁大的眼睛,仿佛回到了告白的那一晚。

    “我其实一直有想过,我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对你说这句话,但现在我忽然发现,在准备说出口的那一瞬间,那些都不重要了。”他握紧了她的手腕,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脉搏在逐渐加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无声滚烫。“你目睹了我的血雨腥风,我见证了你的故作坚强。你是我这一生的转折点,夜叉生死无渡,可我却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对我来说,与你在一起就是我的盼头。”

    少年有着一双鹰一般不掺半点杂质的金眸,忐忑与希冀交织在其中,此时此刻在她的注视下炙热得仿佛里面燃起一簇火,掩盖了寒冬的骄阳,将她拉进了热烈的坦诚之中,她像一滴落入火焰之中的水银,理智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蒸腾。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他牵扯着最坚韧的一根血管,在心脏的阵阵颤动中,她听见他说。

    “过去的事我无力改变,但我想要许诺你新的未来。”

    她的眼里映出了他的身影。

    “战争结束之后,”他紧紧盯着她,“我们成婚吧。”

    他的紧张在她的眼里无所遁形,在她内心深处,铺天盖地的动容在他的目光中怦然而生。

    ——这是她想要的吗?她不太清楚。他说新的未来,而她对此无力抵挡。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印女只觉得自己脑内一片空白,想都没想就说。

    “好。”

    她说完这一个字,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触动,短暂而美妙。

    好像总是这样。她恍惚地想。她每次都会在默默腐烂之后,又在爱里复生。这让她面对他的时候好像除了答应就没有第二个选择。

    下一秒,少年的嘴唇就吻了上来。

    棉絮一般白茫茫的雪片在空中缓缓地打了个转,扑到了他们灼热的脸上。印女闭上眼,在唇齿厮磨之间感受着两人炽热而结实的心跳。

    ——冬日在阑珊逝去。

    第38章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潦草,立春的第一场雨从昨晚一直淅沥至现在,从土壤里牵扯出一丝丝温润潮湿的空气。

    印女来到了墓园,这里专门祭奠着在魔神战争中牺牲的英烈们。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从旧到新,空气中还弥漫着清淡的菊花香,她撑着油纸伞站立在其中,安静地看着他们,和石碑一样的沉默。

    她看着雨滴落在低矮的坟冢上,敲击着一众茫茫陨落的灵魂,啪嗒啪嗒,又顺着石碑落在地面上,泊泊作响。如果不出意外,这场雨会一直断断续续,直到晚春。

    “印女,你在这里。”魈踩上了草地,他慎重地避开了那些因为微风而散落在地上的花瓣,朝着印女的方向走去。

    她循声望去,见他来了也没有作声,只是将手转过去,牵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这孩子,是丫丫的子孙后代。”她指着面前崭新的墓碑,几束白菊被放在前面,碑上只简单地刻了名字,以及几乎占据了半块碑面的墓志铭——千岩牢固,重嶂不移。

    印女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女孩的样子。

    丫丫和她的母亲在魔神死去之后随印女搬迁到了归离集,在那里幸福地度过了她的后半生。女孩结婚的时候曾给她送过喜帖,她有远远地去看过,新娘笑起来面带桃花,新郎看起来有些拘谨和雀跃,目光总是停留在新娘身上。

    没想到一晃一千多年过去了,她却在这里看到了故人的血脉。

    “十年前,他的父亲死在了魔神战争中,在安顿好母亲和妹妹之后,他也和他父亲一样加入了千岩军。”印女苦笑一声,摸了摸满是雨水的石碑,好像是回到了千年前轻轻抚摸着那个女孩的头顶。“是个好孩子,对吧。和他的祖先一样。”

    “他在这里,已经体现了他的意志。”他盯着那八个大字,千岩牢固,重嶂不移。“他的亲人会以他为豪。”

    印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魔神战争刚刚结束,现在的璃月百废待兴,没有时间让他们在这里悲春伤秋。

    战争一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葬礼,一具具椁棺在无数人的目送中被埋进土里。人们流下的泪水混杂着雨水落入土里,既是向死者的致哀,也蕴含着对战争结束的欣喜。

    移霄导天真君是这场战争最后牺牲的仙人,他为了保护璃月的民众们自愿求魈割下了他的鹿角,以此支撑起了整座天衡山。

    印女目睹了他无尽的鲜血从他残破的头顶流出,汇聚成了一条血色的河流。她看着他那双温和而带着宽慰的鹿眼,用尽了浑身的法力和医术,最终还是没能将他救下。

    而今天,她和魈要去参加他的葬礼。

    山顶上是人们为移霄导天真君建造的庙宇。前来悼念的人从山脚排到了城里,自发地戒斋一天。

    印女他们到达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小了一些,山上雾气蒙蒙。各项典仪已经准备妥当,众仙人齐聚一堂,浅灰色的阴影平等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新晋的七神之一,岩神摩拉克斯独立在庙前,在众仙人的最前方念了悼念词,在蒙蒙细雨之中,每一声都顺着山岩划破了沉寂的天空,响彻整个璃月。

    曾经就是这个声音,带领着众仙人和千岩军结束了漫长的魔神战争,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的声音铿锵有力、鼓舞人心,而此时的声音却更多了悲伤与怅惘。

    等待一切仪式过去,所有仙人都离开了这里,将庙宇留给前来祭奠的人们。但仙人们离开后并没有选择直接分道扬镳,包括帝君在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去了留云的洞府叙旧。

    “说起来,移霄那家伙也真是的。”削月筑阳真君端起热茶,没有喝,像是只欣赏着飘在上空的白烟。“那么爱惜自己的角,居然真舍得让降魔大圣给他削下来,明明就是个爱臭屁的家伙”

    “而且每次炫耀的样子都让我忍不住想揍一顿,灭灭他那嚣张气焰。”理山叠水真君夹了口菜,莫名地感觉味如嚼蜡,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没想到让他溜了,到最后也没逮到机会。”

    没人接话,沉默忽然就蔓延开来。凉风骤起,穿梭过被雨水洗涤的枝叶,带起一阵细碎如泣的响动。失去友人的悲伤在静默中延伸,如同无声的回响。

    “我说,”留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扶了扶眼镜,刀光般利索的双眼唰地指向旁边坐在一起的魈和印女。“白事办完,也是时候办红事了吧。”

    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啪地爆开。

    歌尘:“对啊!”

    理山:“在什么时候?”

    削月:“那我来择个良辰吉日。你们八字多少?”

    这个话题显然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印女猜测这是他们在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沉浸在喜事之中,以此来忘却内心的伤口。

    但虽然如此,这也让她脑子里掠过一瞬间的空白,只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她悄悄看向一旁看似稳如泰山的少年。哦,耳朵已经红了。

    “额,谢谢,不过我们现在只是定下了,但其实我们还没想好怎么办”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四平八稳,就试探性地回了一句,但又马上被众人堵了回去。

    留云:“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慢呐?”

    歌尘:“效率太低啦,这事不能拖。”

    理山:“就是啊,再等下去春天都要过了,那多不好。”

    削月:“所以你们八字多少?”

    所以说你们真是够了。她忽然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一种难为情的羞涩,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旁边的魈,发现他居然在跟着他们的话认真地点头,一副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算了。

    她硬着头皮用胳膊撞了一下他的侧腰,在他朝她露出无辜的表情时,她用眼神示意:你,上。

    魈非常流畅地接过了这项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的重任,他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和印女都不太清楚流程,只希望能一切从简。”

    留云:“一切从简?你们确定?”

    歌尘:“流程啊,我只记得个大概,上一次仙人之间喜结连理的,还是在几千年前。”

    理山:“我也有些忘了,我记得印女以前是人类吧,要不要参考一下人间的婚礼。”

    削月:“所以说,八字?”

    “咳咳。”一声轻咳突然打断了众仙人的讨论,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默默端坐在一旁闭眼喝茶的摩拉克斯此刻睁开了一只眼,默不作声地抬起下巴。

    差点都忘了帝君在。众人脑子里飘过一句话。

    “哦对!帝君肯定知道!”理山一拍脑袋,连忙对着摩拉克斯询问道,“帝君,有何高见?”印女和魈也紧张地望过去。

    “仙人之间喜结连理其实并不拘泥于形式,理山的建议也并无不可。”摩拉克斯放下茶杯,目光直直看向她和魈,“接下来我只是简单地说一说”

    然后就说了将近两个时辰。

    太可怕了。

    印女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先前的羞涩已经荡然无存,她面无表情地看向魈,发现他仍然听得无比认真,感觉就差给他纸笔让他记了。

    好吧,感觉他认真起来挺赏心悦目的。印女感觉自己需要点精神寄托,这下找到了。

    这时,留云忽然凑到她耳边和她说悄悄话。“没关系吗。”

    “什么?”她不明所以。

    “归终不在,没关系吗?”

    她放下茶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像是重新转动了发条一般继续放下。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几次瓮动嘴唇,但始终没有张口。

    没关系吗?怎么可能。她故意让自己不去想,但她还是感觉自己的心绞在一起隐隐作痛。

    留云自知失言,局促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听印女之前对她说的那样闭上了嘴巴。

    “没关系。”歌尘忽然插了进来,她听到了全部对话。“归终会这样说的,我知道她。”

    “好,你是归终的好朋友,我信你。”印女微笑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变得湿润,留云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没有说话。

    她想过再等等,可原本的等待就已经足够痛苦了,她不想让这份痛苦再多上一层负担。

    这场仙人之间的聚会直至太阳落山才结束,没有人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但只要故人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期待。

    她和魈一同走在下山的路上,夕阳染红了她的头发,也染红了她的眼睛。

    “我们要成婚了,”她笑了一声,摇了摇牵在一起的手,“感觉大家比我们还要紧张。”

    “我不这么觉得,”少年老实地回答,脸色看上去格外严肃,“我比他们紧张多了,印女。”

    她闻言又笑了出来,有点儿幸灾乐祸。“对了,所以帝君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额”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垮,语气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深深的绝望与懊悔。“我,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要成婚了这件事,帝君说的我其实没怎么听进去。”?那你发呆的样子真挺认真的。

    “对了,”印女忽然想起来,停住了脚步,“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

    “嗯?”

    削月:所以,八字?

    第39章

    虽然经过了数次的讨论,但距离婚期还是有一段时间的,感谢削月筑阳真君的倾情演算,算出了一个在秋天的好日子,令无数无聊的老家伙们扼腕叹息。

    这群仙人自从战争结束后,大多都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人间的重建是人类的事,何况有帝君为他们指引,他们该做的目前也足够了。

    甘雨则是留下来继续帮助人类,她是仙兽和人类的孩子,人世本来就为她留了位置。她渴望让自己成为人与仙之间的桥梁,而她的神之眼也因此出现,这让原先就很舍不得的留云连连和印女感慨,说不得不承认甘雨这孩子确确实实地长大了。

    虽然印女觉得留云内心八成还是放心不下,但也还是为此感到十分欣慰。

    出乎众仙意料的是,歌尘浪市真君在谱完自己最满意的曲子之后,选择了变成老奶奶隐于人世,她说想体验一下人间的烟火气,除了帝君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就直接这么施施然下了凡。

    仙众夜叉们仍奋战在一线,他们真正的任务在魔神战争结束后才刚刚开始,而印女则作为他们的后方,随时准备着接收陷入业障的夜叉病人。

    这是她向帝君自动请愿来的任务,算是她追寻的新生活之一。原先她对此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毕竟她能做的并不多,她虽然医术精湛,但更多是用在人类身上的,对夜叉没什么作用,战斗上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在看到伤口被煞气布满,躲在练武场不肯回家的少年夜叉的时候,她还是升起了一个念头。

    想要挽救生命,想挽救自己在乎的人的生命。

    水蓝色的神之眼从她的腰间凭空而生。

    她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着魈忽然瞪大了眼睛,而她听见啪嗒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掉在地上的神之眼闪闪发光。当她握住神之眼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自己获得了力量。

    她看着他的伤口,她知道她可以。

    “镜花水月——”

    一阵绚丽的蓝光闪过,少年夜叉身上所有的伤口一瞬间全部不见,并且精神大振,仿佛马上又能提枪上阵,与魔物邪祟再杀个八百回合。

    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出现了相同的伤口,不过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自动开始将伤口快速愈合。

    这就是她的能力,治愈与大幅度的增伤,但代价是伤口会转移在她的身上。

    这不外乎是最适合自己的能力。她默默地想。

    她先和魈说了自己的想法,魈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

    “不行。”他的语气硬邦邦的,还在为自己的伤转移到印女身上感到内疚,嗓子像是被套了个紧紧的圈。“消灭魔神残渣是我们夜叉的使命,何况你已经帮了我们足够多了。你你不该接受这个。”

    她知道魈其实不太希望她再接触战斗,之前几乎魂飞魄散的经历还是给他留下了阴影。

    “没事的,魈。”她敛下眼睛,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你知道的,我与你一同经历过最黑暗的日子,我其实并不真的害怕战争,更不是害怕战斗,我害怕的从来都只有失去罢了。”

    “让我去吧,我的神之眼已经代表了我的决心。”

    迫于她的坚持,他最终还是松口了。

    她因此常驻在了夜叉大本营里,说实话,有她在之后,每个夜叉在战斗时都不约而同地变得收敛了不少,毕竟他们也不想让自己的伤口同样出现在印女身上。

    忙的时候是真的忙,清闲的时候也真的清闲。按理来说她应该时时刻刻都在待命,但她有时闲下来,就是忍不住会想偷偷溜出去。

    “小鸟。”她坐在无人的草地上,忽然面向风口呼唤了一句。

    风吹起她的几缕鬓发,少年模样的仙人瞬身而至,他的身上挂着凛冽的寒风,眉眼在青绿的碎发下若隐若现。

    “我想翘班了。”她双手合十道。

    “别走太远。”

    “知道咯。”她飞快地笑了一下,轻快的影子掠过青绿色的草坪。“老规矩,你等下要来记得来找我哦。”

    魈找到印女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准确的来说,是在一棵十分高大的杉树接近顶梢的树枝上,茂密的杉树叶像一件深绿色的貂皮大衣,将她整个人搂了起来,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在绵密的树荫下,长发的女人靠着皴皱的树皮闭着眼休憩,一只手握着烟杆,几只麻雀停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烟杆上也有一只,还有一只窝在她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蓝白双色的长披肩缠在她的双臂上,过长的部分像飘带一般随风飘荡,鬓边几缕发丝在耳边打着卷落下来,丝毫不在意在褶皱凹痕长满了的苔藓会不会弄脏她的头发。

    弄脏了也没关系,反正也是他来帮她洗。

    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她旁边的一根树干上,学她一样坐下,她身旁的麻雀一见到他就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飞。

    “印女,发现你了。”

    “被你发现咯。”她没有睁开眼睛,但笑着伸了个懒腰,动作让身下的树枝吱呀作响。“瞧你干的好事,你把我的小邻居们吓跑了。”

    “以防你不知道,”魈的表情寡淡得像是没放调味料的白粥,只是手里一片一片地掰扯着树叶,一点也没顾及树枝发出的悲鸣。“我若再不来,他们估计就要鸠占鹊巢了。”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看上去有点得意,“好吧,现在客人走了,小鸟要回巢了吗?”

    魈被她笑得有些窘迫,眉头皱皱的,嘴唇抿成了波浪形。“我要是坐过去,那根树枝就要断了。”

    “好吧,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印女把烟杆收起来,嘿咻一声,双手一撑树枝站了起来,腿一跨就到了隔壁树干上,惹得树叶一阵摩挲作响。

    “你看,我到你这里了。”她笑起来面带一点红晕,两边的苹果肌鼓鼓的,些许鳞片点缀在颊面上,一脸的气定神闲。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往兜里掏了掏,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小包烤板栗,板栗壳都是切开的,十字的划痕下露出了金灿灿的板栗肉。

    “下次想吃什么?”他把烤板栗递过去,像一只认真输送食物的松鼠。

    “唔,还想吃甜的,你看着买吧。”她剥开一颗板栗,放在魈的手心里,然后又继续剥一颗放嘴里。

    还是温热的。她感觉整个人暖起来了,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这次藏得可隐蔽了。”

    确实很隐蔽。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一开始也是两眼抓瞎地找,在印女经常待的地方悄悄溜达了一圈,没找着人,最后还是循着感觉跑到树林里,经过这棵杉树的时候,凭着一股微妙的直觉抬头看了看,就找到了。

    他发现印女有时候就是喜欢躲在一个角落猫着,特别是接触完一圈人之后,她就会缩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等着他来找。

    他有时候会怀疑,如果他没找到她,她会不会就一直蹲在原地不动到天荒地老。

    应该也不会。他否认自己。等久了她自己就会开始急。

    “这次确实挺难找的,我还刚刚碰见了留云,留云居然也在找你,她说找不到,我就又找了好久。”他把板栗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你还真是下了功夫躲啊。”

    “唔呃,真是希望她饶了我。”印女真觉得自己是苦不堪言,“她,我,唉!”

    她和魈的想法都是小范围的举行婚礼,只是想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庆祝一下而已。但留云很不满意,她觉得这没什么排场,不像是仙人之间的婚礼,她认为至少不能被凡人比下去了。

    为了说服他们,留云十分的努力,以研究机关术的科研精神,愣是为他们列了一个清单,上面分四大点八小点罗列了各项婚庆典仪及其代表意义,硬是拉着印女看了一整个下午。留云非常肯定只要印女答应了,魈绝对不会反对。

    印女表示她当时害怕极了,懵懵地拿着那一摞纸,最后歌尘看不下去了,寻了个间隙把留云拉走。

    印女汗如雨下地逃离了那个各类仪式全都通货膨胀的地方。

    “放心吧,留云已经被我劝住了。”在印女惊讶的瞪视中,魈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和她说不必了,我们不需要这些,有他们的见证就足够了,她就偃旗息鼓了。”

    为什么他说就这么简单?印女缓慢地掰着板栗,又放了一颗在他手里当做奖励。“我是很谢谢留云的用心啦,但我们确实心不在此。”

    亲人和朋友在就足够了。

    留云之前有问过她,为什么那天会突然决定结婚。

    为什么呢。她慢慢咀嚼着板栗仁。她或许只是太需要一只手能拉住她,战争结束了,她太害怕自己会留在战争的阴影之中,迫切地希望有新的目标、新的生活、新的身份,来将自己从过去的恐慌里剥离出来。

    而魈察觉到了这些,他不太明白她具体在担心什么,但他还是做出了行动,灵光一闪想到了求婚,并且在之后的每一天都在为自己当时的果断感到无比庆幸。

    印女咽下最后一颗板栗,然后把一整袋吃光剩下的板栗壳给魈拿着,又朝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爱他,成为他的妻子会是新生活一个很好的开始。

    “好!躲猫猫结束,你赢了,我们回家吧。”她又亲了一下他开始变红的耳朵。

    哎哟,都多少年了,亲一下还是会脸红。

    “嗯。”默默脸红的少年夜叉沉吟片刻,真诚发问,“有奖励吗?”

    “那就抱我回去,”她凑到他耳边,搂住了他的脖子。“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第40章

    “所以说金鹏啊,”紫发夜叉伸展着四只手臂,抵挡住迎风而来的攻击,“你现在放松点了吗?”

    “浮舍,对练要专心。”腾空而起的少年夜叉一个踢腿拉开了距离,表情凝重。“还是不行,我们再接着打一场。”

    “放过你大哥我吧,我是有两双手,但也不代表能把我当两个人使啊!”浮舍苦不堪言,逐渐戴上属于工具人的痛苦面具。“我知道你明天就要成婚了很紧张,但这也不是办法啊!”

    他刚刚还在和弥怒他们喝酒呢,正一起感慨着自家小弟曾经的暗恋史。但果然背后嘀咕别人是要遭现世报的,谁知道金鹏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不由分拉着他直去练武场,说什么太紧张了要打一架放松心情。

    兄弟,汗流浃背了属于是。浮舍脸都绿了,酒没喝上两口,架快打了一晚上。

    “抱歉,但我还是很紧张。”魈见他没有战意,索性也就收起长枪,学着浮舍一同坐在地上,抬头望向星空。“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这句话你今晚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弥怒笑呵呵地从场外走进来,他刚刚和应达还有伐难都在一旁一直看着,“要是别的夜叉见到堂堂降魔大圣这副模样,不知道会粉碎多少幻想。”

    “我看小弟今晚是放松不了咯,”伐难抱臂靠在应达身上,她看着累瘫的大哥,捂嘴偷笑起来。

    “可不是么,所以才会被印女赶出来吧哈哈哈哈!”应达搭腔道,笑得没心没肺。

    “我没被印女赶出来。”魈撇撇嘴。没办法,他现在太紧张了,一看到印女就忍不住脸红心跳,然后就被印女推出了家门。

    你先出去吹吹风再进来。女人冷酷无情地关上门。

    魈维持着镇定的表情,努力把他临走前印女略微嫌弃的眼神理解成关切。“我想她应该也很紧张,所以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罢了。”

    “好吧,但你确实太紧张了。”浮舍摸了摸下巴,“这可不太像你。”

    “你说得对,”魈的表情颇为纠结,“我是该冷静下来,保持好的状态,只是我总停不住在想。”

    “想什么呢?打架没什么用,那咱几个就聊聊。”浮舍坐直了身子看向他。

    实在不行你去喝杯热水吧,反正印女也说过喝热水包治百病。浮舍想。

    魈斟酌片刻,开始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想,从明天起,印女就会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他停顿了一会儿,目光灼灼。“往后我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我守护她,就要像守护璃月一样。我会在帝君面前立誓,在我的心里,她的位置将永远在我之前。我要做到这些,这也是我给自己立下的契约,永远不变。”

    习习秋风扫过少年的脸庞,吹起他冰凉的发丝,他无言地望向夜空,金眸闪烁着某种炽热而坚定的东西。周围的夜叉们不知为何也沉默下来,他们都清楚地明白这段话的重量。

    永远。

    这是会让任何一个长生种都会退怯的词语。

    但——

    “我们都相信你,你肯定没问题。”

    伐难朝着少年挥了挥拳头开口道,“来!我也上场练练手,今天我就奉陪到底!”

    同一时间,印女叼着长长的烟杆,手里摸出一盒火柴就开始点火,火光在黑暗中影影绰绰。

    她一边坐下一边把烟点上,接着朝空气中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又看着白烟被秋风席卷而走,忽然腾升出倾诉的欲望。

    “按照人间的习俗,我今晚其实是不能见魈的,但我们也不在意这个,人间的礼仪本也束缚不了我们。不过我这个时候确实想自己待一会儿,就把他赶出去了。”她直接对着躺在床上的人影说道,“倒不是我嫌他,只是觉得他看着我的样子实在有点傻,我一看过去他就脸红,支支吾吾的,当我看不出他快紧张死了吗?搞得我也怪窘的——好吧,其实我也很紧张,我想我或许该找个别的人聊聊天,所以我就来了。”

    “我现在真的很紧张,但我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事情,一切可以说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她继续絮絮叨叨。

    “我今天早上又成功抑制住了一名夜叉的业障,至少他在病床上能睡得安稳些了,他醒来后送了我一只银杏叶叠成的千纸鹤做新婚礼物,我很喜欢。”她说着把千纸鹤从袖袍里拿出来,放在了床头边。

    “明天帝君大人会为我们当证婚人,留云是我的伴娘,大家都会来,对于能聚在一起的机会他们说什么都不会错过,只希望他们别给我们带太多礼物,光是留云给的东西家里就快塞不下了。”她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更轻快些。“婚礼也是帝君大人亲自下场操办的,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真不知道有什么是帝君做不到的,简直万能。他还是我们的证婚人,这可是契约之神啊,忽然感觉压力有点大。虽然我觉得老麻烦帝君挺不好意思的,我是真的没帮上什么忙,不过他老人家应该也乐在其中?”

    “哦,天呐我还是很紧张,说了这么多好像还是没什么用,”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夹着烟杆放也不是,抽也不是。“怎么办,我明天就要和魈成婚了!”

    “他和我一样紧张吗?我觉得我紧张得喉咙都缩起来了,他估计也一样吧,但他应该跑去和浮舍他们聊聊天了,或者会拉着他们对练来排解情绪?毕竟夜叉的脑回路就是这样,不管他。”

    印女望着窗外的圆月,酝酿片刻。“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会嫁人,就算当初和魈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我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婚姻这种事情我还不敢想。但是,战争真的改变了很多。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变得更坦然了,我开始想要更多的东西来填补我自己,家庭、责任、爱、什么都好。或许这听起来不太像是一个好的结婚的理由,但——”她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略微羞涩的笑容。“我爱他,非常非常爱,我们见证了彼此最艰难的时刻,我爱他大于爱所有人,我想不出什么不结婚的理由。”

    她觉得自己一口气把想说的都差不多说完了,又静坐了一会儿,盯着窗外的景色把烟抽完。无数的前尘往事从她脑海中翻涌而来,直到烟斗已经冷却,她才回过神将目光转向屋内。

    “我要结婚了,归终。我希望你明天就能来。我很想你。”

    印女最后看了一眼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转头迈进银白的月光中。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少女的手指在黑暗之中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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