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虚
犀甲军一队接着一队, 将皇城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透彻。
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四处筹粮囤货,试图躲过这场无妄之灾。
一时物价飞涨, 哪里还有人顾得上附庸风雅,鹤园会被迫取消。
梁照晨在圣人那处得了信, 晓得商惟怀正召集汴京外的匪寇,寻机逼宫造反。
他遂即命人收拾行李, 自己则去了商府。
此时的商府由四个门人守着, 见着梁照晨来, 配合的帮他通报。
只是在他入内之后,其中一个门子骑上快马跑去给商凭玉报信。
梁照晨被带入晋园正房, 房内只容消酒一人。
临了,容消酒将随他进来的女使遣散出去。
“容姐姐, 今夜咱们便走, 若再待上些时日, 那商相爷打入京,便走不得了。”
梁照晨等人都走后,急吼吼开口。
容消酒颦眉, 外面动静那般大,她也不是没听到风声, 只是太突然有些没准备好。
见她不答话, 梁照晨轻叹口气:“再不能犹豫了,容姐姐可要把握住当下,如今京中守卫都将精力放在抵御外侵上,哪里还管得谁人出城进城。”
他说的极在理, 容消酒双手紧攥,咬咬牙, 答应了下来。
梁照晨一走,她立马回寝间悄悄打包行李。
只是刚叠好衣物,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听得出的心焦气躁。
她赶忙拉下锦被,将衣物盖住。
笑呵呵转身,看向来人。
来人还穿着甲胄,那高束的马尾飒然垂在背后,只几绺龙须发在鬓边随意散着,显出几分意气风发来。
“姐姐在做甚?”
他双眸幽深,唇瓣轻勾,瞧着她时,如是瞧见猎物。
不过看他那随性懒怠的模样,并不打算蓄势扑食,反倒像是要慢悠悠地等着猎物自动送上门。
容消酒站直了身子,佯装着淡定,反问:“公宜怎的回来了。”
言语时,她声音下意识打颤。
商凭玉眉头一挑,大步上前,在她跟前站定。
“姐姐是在心虚?”
他垂头与她直视,眼中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容消酒扬脸,眨巴着眼睛,不松口:“嗯?你说什么?”
商凭玉瞥了下床榻,很快转眸,掐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心:“这段时日城中不太安生,怕是有一番动荡。”
他知道容消酒要做甚,却并未挑明,只温声提醒。
不等容消酒回复,他又继续开口:“姐姐日后若要去哪儿,只管差人去叫我,我亲自陪姐姐去。”
怎的说这人也算好心。
容消酒莞尔一笑:“怎好耽误你办公。”
见她笑,商凭玉鬼使神差地牵起她的手在唇边轻吻:“姐姐再坚持几日。”
他说话含糊,叫人听着摸不着头脑。
不等容消酒反应过来,人已转身离去。
临到门边,这人给了守在外的小厮一个眼风,示意其看好人。
夜风四起,澹月落在回廊上。
趁商凭玉还未回府,容消酒出了寝间的门。
守在外的小厮登时上前:“大娘子您这是去哪儿?且待我差人禀了侯爷,您再出门。”
“不必了,不过去淮园看望老太太。”说话时,她挺腰站直身子挡住他视线,令翠羽混在女使中抱着包袱出了院子。
小厮丝毫未察觉,反倒见着她无人随侍,殷勤开口:“大娘子,您怎的没遣个侍奉的,小的跟您去。”
容消酒回看他一眼,面色凝重:“男女有别,你家侯爷叫你整日跟着我寸步不离的?我这又不出门,等出门了再来使唤你。”
小厮埋低了头:“这……”
“我不出门,何劳阁下费心。”说着,她佯装愠怒,嘴上嘟囔埋怨:“这院子里女眷众多,怎的差了男子来看守,下回得同你家侯爷说道说道,换个女使过来。”
她边说边走出院子,朝淮园方向去。
见没人跟着,她躲在假山后面胡乱涂了个丑妆,换上翠羽的服饰,背着包袱朝府门去。
所幸夜儿黑,妆儿浓,她借着老太太突然发病,出去买药的由头出了府。
她一路往凤章大街赶,临到一个拐角却见一队兵马翻盏撒钹,朝此处涌来。
众人将她围住,端骑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夜出府,还背着这样一个包袱,莫不是内应?”
容消酒仰头,怀里抱紧包袱,警惕地望着众人:“民女只是一介草民,哪里做得了内应。”
七八个人互看几眼,其中一人指着她怀里的包袱朗声大叫:“想来这包袱里便有证据。”
说完,那人大跳下马,一把拽过她手中包袱。
再用力一掷,所有物件儿悉数散了一地。
容消酒皱眉,心中涌上一层酸涩。
“瞧瞧这白银,瞧你这打扮是个女使,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不是内应也是小贼。”
“抓回去!”
几人高喝着,杂乱无章的马蹄踩着一地的白银和几件衣物,仿佛将容消酒的尊严践踏在马蹄之下。
她冷了眸,直视着几人:“比起我,你们倒更像藏进官府里的内应,竟做些欺负百姓,陷害无辜的浑事,给官府蒙羞。”
刚说完,一铁链改造的鞭子挥在她胳膊上,登时鲜血渗出衣料,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小爷跟前叫嚣。”
执鞭的士兵,随意晃悠着铁鞭,冷声呵斥。
几人见状,呵呵讪笑着,一个个端坐马上瞧热闹。
故而那铁鞭铮铮一声响,直接缠住她脖颈。
牵铁鞭的士兵冷笑一声:“本来一连几日巡夜就辛苦,今日便玩玩这小贼,不但舒缓爷几个的情绪,正好还为民除害。”
说完,他便要扬起缰绳,只要马一奔驰,容消酒的脖颈就会被拽紧,或是人头落地,或是窒息而死,总归死得惨烈。
她心口一跳,指尖死死扒着铁链,却就是没有任何松动。
就听一声高喝,马也遂即长嘶一声。
不过那马儿的嘶声极凄然,忽而一整个斜栽到地上。
马上的人捂着被压在马下的左腿,连连哀嚎。
众人愣了片刻,才看清情况。
马儿脖颈上扎着一支箭,那箭上还刻着特有的“商”字。
众人虎躯一震,直觉惹上大麻烦,纷纷掉转马头往身后看去。
不远处只商凭玉一人,他骑着白颠马朝此处奔来。
方将靠近众人,他便匆匆下马,冷峻的脸上出现一抹担忧。
他快步跑到容消酒跟前,帮她甩掉铁链,上下仔细打量了好一番。
“姐姐怎出来了,这外头兵荒马乱的,伤着你了。”
他边说着,视线边落在她身上那道血痕上,眼梢顿时如浮上三尺冰,薄凉透骨。
他唇瓣微微发抖,将容消酒揽入怀里,从她头上拔下一支金钗,一手握钗,一手捂住她双眼。
只听一声痛苦闷哼,那被压在马下的男人眉心正中金钗,当场毙命。
众人早在他靠近时下马,一直找机会等着朝他施礼唱喏。
见那人眉心中金钗,几人腿脚发软,下意识扑通跪倒在地。
“商指使饶命!”
正此时,原本看守寝间的小厮驱着马车过来。
商凭玉将怀中人捞出:“先不问姐姐为何这身装束出来了,且叫人带你回府包扎伤口,我稍后就来。”
他语气温柔,带着十足的耐心,像是哄着孩童一般,将她抱进马车。
马车转了个头,原路返回。
商凭玉面色阴鸷地可怕,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铁链,送他们一个个见了佛。
这几个人顽劣不堪,是实打实的恶官差。商凭玉早早便晓得此事,甚至这几人就是他特意安排在这片区域的。
自他回京再次遇见容消酒起,他便晓得容消酒想离京。
至于去何处,他早在好些年前便晓得……
那时他的姐姐有些时日没去蒙学馆,他也跟着心事重重。
商惟怀瞧见他萎靡不振的模样便调笑出声:“若你不想学习,干脆跟隔壁容姐儿一道在她府里学画好了。”
他这才晓得,他的姐姐兴许再不会来蒙学馆了。
忽而有一天,他总算瞧见了那熟悉身影。
只可惜他当时太不争气,只要一见着她,双颊便红个通透。
为防被她看出来,只敢躲在树后偷瞧。
便听路过的她对着自家女使抱怨:“这个浑画不学也罢,等我有机会就搬去寿州,再不在这汴京受人牵制。”
……
于是,当得知他的姐姐与梁照晨结识时,他想到的唯一交集便是寿州。
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姐姐还是在研究如何离开汴京,如何离开他。
故而才有了今日此举,他想借着几个顽劣官差吓住她,教她再不要出门。
谁晓得这官差太顽劣,竟真的伤了她。
他有些后怕,若他没在暗中监视着,那他的姐姐或许就丧命于此了。
思及此,他十分鄙视自己的卑劣,胸口憋着一团气。
他将铁链一圈圈环在手掌心,蹲下身子用力捶打着死去士兵的头部,直至血肉模糊,脑/浆飞溅。
他那手指关节也在捶打中鲜血直冒,可他却越发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手跟着捶烂才罢休。
*
容消酒被带回商府,府门口正跪着翠羽。
她也顾不得马凳,自顾自跳下马车,走上前:“竟未料到会连累你,是我的过错。”
容消酒边扶她起身,边温声赔话。
她走之前,想着商凭玉虽说失了忆,却也是自己从小瞧到大的弟弟,自然不会为了她迁怒旁人。
如此瞧来,是她看错了人。
翠羽轻摇头,眼中忍泪:“奴生是大娘子的人,既然随大娘子嫁入侯府,便听大娘子吩咐。就算是为大娘子死,奴也心甘情愿。”
两人入了府,容消酒撩开衣物露出藕臂,由徐妈妈亲自上药包扎。
“这外面乱哄哄的,大娘子怎的凑这个热闹。”徐妈妈边抹着药膏,边柔声喟叹。
翠羽倒先遮掩起来:“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说来这根本就不是件好事,不然我也不会被罚跪不是。不然大娘子也不会受伤。所以这真不是件好事。总之…这真不是件好事。”
她来来回回一句话,惹得徐妈妈翻个白眼。
正要继续追问,商凭玉拨开珠帘入内,那衣角沾风扬起,带着几分风尘仆仆。
容消酒慌了神,下意识要遮住胳膊,却被他叫住。
这人又朝房内翠羽和徐妈妈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拿起徐妈妈方将擦药的木夹子,又夹起一块棉花,蘸了蘸药膏替她擦拭着。
第25章 母亲
两人一时无话, 寝间内静得只听见风撞珠帘发出的伶仃脆响。
容消酒不敢瞧他,只仰头望天,只盼着他能早些包扎好能与她拉开距离。
正这般盼着, 忽而只觉一道儿温热的风沁入伤患处,她下意识垂头, 便见跟前人正轻轻在她伤口处吹气。
那人浓密的长睫一颤一颤地,像是扑扇翅膀的蝴蝶, 灵动又瑰丽。
容消酒一时间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住, 顿在原地一动未动。
“姐姐这般看我, 是认为我不会害羞?”
说话时,他低垂着眉眼直直望着手上的木夹子, 语气轻柔,一听便知是随口调侃。
容消酒尴尬地偏过头去, 没答话。
商凭玉这才抬眸瞧她一眼, 唇上轻笑:“姐姐今夜也瞧见了外面是何等乱, 可不能再贸然出去了。”
他忽而又再次出声叮嘱,临到最后却也依旧没问她离府的原因。
容消酒讪笑,正要捡几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 就被他紧紧捏住另一侧没受伤的胳膊。
“姐姐,我是说正经的, 姐姐若是再有下次……”他眼眸直视着她, 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话里话外却都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容消酒眉心一蹙,果断迎上他冷眸,面色沉静回:“会怎样?”
商凭玉捏着她胳膊的手用力了些, 另一只手随意将木夹子放回银盘内。
只听他不急不徐开口:“主子走丢,自然是要惩罚那些下人的。”
“不过姐姐可能不晓得, 我只喜欢给人一次机会,若是下回还犯同样的错误,便不是跪府门那般宽容了。”
他拿翠羽威胁,容消酒心口憋上一团气,粉唇紧抿,偏过头去,保持缄默。
这人深深看了容消酒几眼,将手收回,垂下眼去。
梁照晨的马车停在凤章大街街头,只要容消酒出现,便能一眼瞧见。
谁想到等了一夜,却没见着她半分影儿。
“公子,寅时将过,可要启程了?”马夫已然撩了第六回帘子,仍旧不厌其烦问着同一个问题。
梁照晨这次没挥手,反倒开了口,声音因良久未眠而染上层沙哑:“不出城了,回驿馆。”
他专程来汴京一趟,本就是为带霜桐居士往寿州去的,既然人没带上,他怎么可能独自走。
只有将霜桐居士带回去,他才能将鹿屿书肆发扬光大,才能坐上梁家家主之位。
早在入京前,他便差人打听到了霜桐居士的真实身份。
正想着如何接近,正巧在书肆掌柜那处晓得她要离京去寿州。
这当真是天也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掌握在手。
思索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马车旁侧疾驰而过。
他堪堪收回思绪,掀开帘子往外望去。
齐臻臻地犀甲军,装备齐全,列队整齐一蜂拥地往城东方向去。
马夫轻叹口气,颇有些遗憾地朝他开口:“瞧着是要打起来了,咱们是走不出去了。”
梁照晨斜倚着车身,翘起二郎腿,一甩折扇慵懒启唇:“活了这些年还未经历过什么动荡,正好咱也留在此地观个热闹。”
*
汴京城东,城门外军旗猎猎,众人头戴红色抹额,浑身玄衣银甲,高骑在马上仰头瞧着女墙上的瞭望塔蓄势待发。
为首的正是曾落入江中的湖山水贼头领漆雾,他攥紧缰绳,朗声开了口:“城楼上的,叫马司的商指挥使出来,爷爷有账要跟他算。”
他只说叫商凭玉出来,再没说其他,仿佛他们来此一趟只是为了向商凭玉寻仇。
此时侍卫马军司的犀甲军赶来了城门,领头的卢刚带着几个稍有官阶的将士上了城楼。
守城官抄手唱喏,遂即道:“这群人来势汹汹,已在城外叫嚷了有些时候,这侯爷究竟是何打算?”
卢刚瞥他一眼:“侯爷叫我来,先拖些时日,他稍后便过来。”
守城官闻声,轻叹口气,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他虽说是个官吏,却不懂武功,若是待会儿众贼人闯将进来,他头一个丢命。
卢刚瞧出他愁绪,拍了下他肩膀。
瞥了眼城下,不屑笑出声:“放心,侯爷说了,这群人是不会攻城的。”
另一边,全城得知有贼人围城的消息,登时警铃大作,将城中南、西、北各个出口尽数封禁。
一辆锦车在南门即将阖上时出现在门外。
守门人见得锦车上的飞鱼金牌,不敢丝毫怠慢,拉开门跪地相迎。
毕竟上回阻止这锦车的小吏被当场碾轧殒命。
这车是当朝九皇子专车,九皇子深得官家宠爱,一向耽于玩乐又暴戾蛮横。
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权,不许任何守门人妨碍他自由出行。
殊不知,此时的马车内除那位九皇子,还有商惟怀和李阑。他二人穿了身太监服饰,一看便是要潜去宫里的。
“剩下的就靠老师了,本皇子静候佳音。”九皇子昂着脖子,一边伸手理着袖口,一边随意开口。
明明还是个孩童模样,表情却沉静肃穆,举手投足间散着教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九皇子放心,事办成,您就是新一代明君。”商惟怀抄手施礼,面上佯装着真诚。
他心里实则觉得这个九皇子色厉内荏,好骗极了。
他这次回宫来,确实是为杀官家,却不是扶持九皇子上位,而是扶持圣人的五皇子。他这次来也是打算杀了官家,与圣人串通一气,嫁祸给九皇子的。
马车一路进了皇宫,九皇子率先一个人离去,御车宫人将车带去了车棚。
直到再没听见外面有人的动静,他二人下了马车。
此时的商惟怀消了病气,步子也稳健不少,两人一路去了圣人的凤栖阁。
借着宫人打扮,两人顺利入了殿。
只是一进门,却发现坐在太师椅上的商凭玉。
商惟怀察觉到不对,眉峰一皱:“公宜怎会在此?”
话音刚落,他转眼瞧见这人背后的屏风上被泼了满面的血。
他双眸一眯,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肃声问:“你为何在圣人宫里?”
商凭玉双手环抱,坐在原处,歪头反问:“大哥不是逃了,怎会出现在这儿?”
商惟怀也不装了,脸色更沉郁几分:“你把圣人杀了?”
商凭玉眉梢一挑,遂即站起身,慢悠悠开口:“不是我。”
他不疾不徐朝两人走去,裙摆上还渗着血迹,就连双手都露眼可见地带了深浅不一的血渍。
商惟怀瞧他这架势,冷哼:“杀便杀了,有何不敢承认的。就是不知你杀了圣人后,官家还如何重用你。”
等他说完,商凭玉也走到两人近前。
忽而他从袖里翻出匕首,一刀要了李阑的命。
商惟怀凛眸,拔出腰上暗藏的软刀,与其周旋。
不成想因生疏,很快败下阵来。
商凭玉将匕首抵在他喉间,嗤笑开口:“圣人不是我杀的,是你和李阑,李阑方才被我处置。”
他双眸阴冷,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终于守到猎物,张开血盆大口,誓要将猎物撕碎嚼烂。
回京这么久,他总算可以在商惟怀面前恢复真实模样。
商惟怀紧皱的眉头,蓦地舒展开:“你没失忆!”
他是笃定肯定确定的。
商凭玉冷冷看着他,没反驳。
商惟怀因恼怒胸腔大幅度起伏着。
“是我小看你了!”
“当年是我蠢,太信任你给我拨过来的人,竟没想到会趁我杀彭山时,用毒箭暗中伤我,连累我也一道掉下悬崖。”
“商惟怀,你还真是大胆,谁都敢杀。”
商凭玉越往下说,双眸越猩红。
“你都知道了?”商惟怀干脆倚在墙面上,认命似地轻笑着问。
他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懒怠,像是对这事毫不在意。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商凭玉咬牙问,说完将匕首往他脖颈前抵了抵,那秾艳的鲜血登时顺着刀身潺潺流出。
“都多久了,都快忘了。”商惟怀像是不怕死,还抬手刮了刮眉尾。
商凭玉执着匕首的手猛地下移,直接搠在他大腿上,还顺势在刀锋陷进肉里时,转了一圈。
疼得商惟怀额间冒汗,嘴唇发白,可纵是再疼,他依旧忍着没吭一声。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当年我母亲撞见你母亲与家奴私会,后来被你母亲派人追杀,不得已躲进枯井里。是你,是只有十一岁的你,拿井外的石头将她生生砸死。”
商凭玉说话时,唇瓣都在颤抖。
他这辈子得到的爱不多,大部分都来自于母亲。
他父亲极看重嫡庶,商惟怀是嫡母生的独子,而他是妾室所生。
从出生之际,他父亲就对他极明显的嫌弃。由于他的不得宠,渐渐母亲也跟着受冷落,以至于母子二人在商府过得十分清贫。直到七岁那年母亲重病,他开始拼命读书,想要借此讨得父亲欢心,从而让母亲得到很好救治。
于是他没日没夜的学,他犹记得隆冬时节,他的手满是冻疮,却依旧颤颤巍巍着一页页翻着书。还记得三伏天,只能靠商惟怀喝剩下的,酸了的茶顶热。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他成了城中出了名的郎君领袖。
可没想到他刚熬出头,他母亲却又因为他的过分出头受尽嫡母刁难,最后因撞见嫡母风流韵事,被捆起来受了许多皮肉折磨。
后来好容易逃出来,却又遭受商惟怀的致命打击。
第26章 说客
商惟怀轻笑一声, 像是蓄意报复,冷嗤道:“一个妾室,死了便死了。”
这无疑触到了商凭玉的逆鳞, 只见他拔出匕首,又在商惟怀腹部扎了几刀, 专挑最疼的位置下手。
那乱飙的血浸了商凭玉满衣袍。
他忽而勾起唇,冰雪般的眸子散出几分玩味:“你可知你亲生父亲在何处?”
商惟怀瞳孔微缩, 只一瞬恢复平静:“不过一个家奴, 他不配做我的父亲, 我又哪里在意他去处。”
“自我回来后,便将他一直囚禁在千秋阁。我剜了他双眼, 断了双腿。还命人每日打他五十鞭,食一顿饭, 用保命丹吊着一口气。已然这般了, 他竟还不求死, 说要替你赎罪,任我折磨。”
商惟怀越听,面色越白。
他对生身父亲并非无感情, 儿时他在蒙学馆学累了,是这人亲自背他回家。他生过一场大病, 是这人一夜夜守在他身边。
比起商禅口头上对他的看重, 这人对他的看重可算是在日常生活中做到了极致的。
商凭玉瞧着他那张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一点点裂开,心里有了快感。
遂即玩味一笑,讥讽开口:“大哥还真是有个好父亲。”
说完, 商凭玉猛地用力捏住这人下颌,令他张开嘴。
从怀里拿出一玲珑白玉瓶, 将内里的东西灌进他口腔。
“我不会杀你,还会好心送你与生父见面。”
他收了桎梏商惟怀的手,将白玉瓶放回怀里,懒洋洋开口。
这白玉瓶中装着的,是哑人嗓音的毒药,几乎是立马见效。
商惟怀捂着脖颈,瘫软在地上,粗喘着气。
商凭玉见状蹲下身子,低声开口:“记住了,是你杀了圣人,可我念在兄弟情深,不忍对你痛下杀手。”
言罢,用力拽起他后领,将他揪了出去。
“圣人已被商相爷杀死,本侯亲自带他去见官家。”
殿外守门的宫人见状,请御医的请御医,入内查看的入内查看,表面慌张,却各有条理。
商凭玉带着人去了垂拱殿。
垂拱殿外,明启早早等候在外,双手环抱,忍不住啧啧出声:“这召集上千人兵马,惊动整个汴京城的商相爷,竟一下便被你抓着了,也太容易了些。”
商凭玉没接话,直接问:“官家呐?”
“官家在殿内检查九皇子课业。”
商凭玉没再开口,径自入殿。
殿内赵集与赵温奚面对面坐着,两人距离不似君臣之间那般拘谨,倒像是寻常父子之间那般亲和。
赵温奚瞧了眼被钳制过来的商惟怀,饶有兴趣地扬眉歪头。
“这反贼之首这般快被抓住了,商侯当真谋略过人。”
边说着,他边将手往后一撑,倚在太师榻上。
商凭玉朝殿内两人见了礼,正色启唇:“商惟怀祸乱朝纲,罪无可赦。但请官家念在其上位数十载,兢兢业业,也曾立下功劳的份上,将他交由臣来自行处置。”
赵集左手撩了下衣摆,身子前倾:“公宜这又是何意,此时再心慈手软,怕是也没甚必要了。”
商凭玉垂着头:“再怎的说他都是臣的同胞大哥,臣并非徇私舞弊之人,定然将他看管严实,再出不得门。”
“这人曾派人杀你,害你在明州蛰伏两年,你竟还能大发慈悲,饶他一命。朕也不是心硬的人,便成全了你。”赵集说着,又转头看了眼自家儿子:“小九你说,朕这般处理如何?”
被点名的赵温奚坐直了身子,冷冷瞧了商惟怀一眼:“照儿臣的意思有些不妥。”
这九皇子仗着官家恩宠一向直言不讳,这次也不例外。
“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头目,应当枭首示众五马分尸。”
他言语不紧不慢,淡定自若地说着处置商惟怀的方式,周身泛着早超出他年岁的阴狠毒辣。
赵集见怪不怪,如听儿戏般轻笑一声,指着他朝商凭玉道:“还是太浮躁,年纪轻轻的,只晓得动不动打打杀杀。”
商凭玉颔首,不答话。
赵集捋了捋髭须,换了个话题询问:“城门外的那群反贼,公宜可都定好如何处置了?”
商凭玉抄手:“如今主心骨已抓捕归案,个别有才能的人能招安便招安,招不得的便尽早除之。”
说完,赵集又说了些注意事项,好片刻,商凭玉才带着商惟怀离了宫。
他二人没回商府,而是去了城东。
商凭玉隔着瞭望台看清城外形势,只一挥手,卢刚了然,下了城楼示意犀甲军做好战斗准备?
只听他一声高喝,门被打开,众将士骑马涌出城。
一玄一红的两方交战,起初数量持平,渐渐地红方败下阵来,数量越来越零落。
商凭玉趁势朝楼下喊:“成败已定,管家说了,若各位肯放下屠刀,我朝依旧大敞城门,并有上百官位等着各位。”
眼瞧着身边一个个同胞死绝,红装反贼不少人开始犹豫。
一时间红方士气更减,一个接一个地丢了手中刀。
商惟怀被紧实的捆了周身,就连嘴里也塞了巾帕,被士兵用力按着头看着楼下人是怎样一步步倒戈的。
没一会儿,红方除了几个头领,尽数归顺。
商凭玉这才亲自出马,与几个头领较量。
其中,柒雾对商凭玉最是仇恨,每招都用尽算力。
“商凭玉,我今日不求别的,只想与你做个最终了断,不是你死就我亡!”柒雾咬着牙宣言。
商凭玉冷笑一声,与他厮打。
马蹄矫健有力,震起层层尘烟,像是两个神仙在打架,惹得旁的凡人在厮打时,也忍不住被他二人的较量贪看住。
*
上官棠被送回了商府,她没回淮园,反倒去了晋园。
在寝间外站了许久,似是下定了决心,她才揪紧手帕踏将进去。
容消酒拢了拢遮胳膊的披风,起身行礼:“嫂嫂可算是回来了。”
上官棠强行扯出一抹笑,攥住她的手,直接突兀开口:“弟妹出京去吧,趁着此时兵荒马乱,公宜无暇顾及你,这时走最好不过。我已在梁公子那处晓得了,原来你一心想去寿州。”
“嫂嫂怎的想起这事来?”容消酒丝毫不慌,反倒反问她。
“若弟妹要出城,过了今晚再难了,今晚梁公子会在老地方等你。”上官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自地开口,临了从袖中掏出一折扇,那折扇正是梁照晨随身携带的那把。
容消酒垂首看着被塞入手中的折扇,没回话,心里却又受鼓动起来。
只是一想到会因此连累手下人,她轻叹口气,有些迷茫该如何是好。
上官棠像是听着她心声一般,又开了口:“我知你定担心翠羽和徐妈妈等人受牵连,你放一百个心,这几人我护着,再怎的说,我也是他嫂嫂。”
容消酒颦眉,好像这大嫂比她还盼着她去寿州。
“嫂嫂为何这般好心帮我,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上官棠诚实颔首:“我要你帮我送封信,给寿州的齐国公。”
这齐国公是官家都礼让三分的三朝元老,颇有声望,生平侠肝义胆,最热衷于平反冤假错案。
容消酒顿时明白她用意:“嫂嫂是想教齐国公帮大哥平反?”
上官棠用力点头,双眸噙了泪,一直忍着不落下来。
“弟妹,我这辈子傲惯了,没求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
容消酒如何不晓得,她也觉得照商惟怀那般内秀的君子定是遭人逼迫。
毫不犹豫应下此事,也算报答商惟怀曾经在宫里对她施以援手。
当夜,在上官棠的掩饰下,容消酒出了商府。
她单乘一匹骏马,在凤章大街与梁照晨碰面。
梁照晨也等了良久,扶着泛酸的后腰,亲自出了车扶她下马。
“容姐姐出来还真是不容易。”梁照晨感慨着,又接着开口:“如今城外的反贼尽数除去,趁着侍卫马军司的人在收拾残局,咱们用圣人曾给我的令牌,自南门出去。”
容消酒也不再犹豫,跟着他上了马车,得体回:“有劳大师操劳,日后必定倾尽全力来报答。”
梁照晨呵呵一笑:“好好好,我鹿屿书肆还要仰仗容姐姐。”
两人也算有说有笑,一路往城南去。
在过路时,正巧与商凭玉那支队伍迎面撞上。
所幸商凭玉并未察觉,纵马擦肩而去。
商凭玉在白日时心便惴惴不安,这办完最后的收尾,便埋头往府中赶。
他总觉得是他的姐姐出了什么事,一入家门,果真是出事了,他的姐姐又出逃了。
商凭玉冷了眸,怒气压在胸腔内烈焰腾腾。
“所有人都去给我追!捆也要给我捆回来!”他抖着唇对候在旁侧的小厮横舟嘶吼出声。
横舟颔首,领命走将出去。
商凭玉双手扶额,叉着腰又想起容消酒的女使翠羽,遂即又朝守门小厮吩咐:“将伺候大娘子的所有女使婆子就地正法。”
小厮闻声,面色一白,他在这后院也待惯了,这些个女使婆子也都极熟络了,心里自然揣着万分不舍。
正此时,上官棠双手抄手,走将进来。
其实她早在外等候多时了,只是一时没进去罢了。
“公宜弟弟莫气,任这些人再神通广大,也捱不住弟妹要离开的心,何苦平白增添杀戮。”
商凭玉面色依旧沉郁,显然已没有心情与她周旋。
“嫂嫂是我家娘子派来的说客?”
上官棠捏紧了手心,心里畏惧,却也正色回:“是,不但是说客,我也是帮弟妹逃走的关键人。”
商凭玉冷笑出声,那双眸苍凉又疏离:“嫂嫂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能让我原谅这事?”
他说着便猛地伸手遏制住她脖颈,单手掐着便将她整个身子腾空起来。
第27章 所有
圣人虽死, 令牌却还有用。
马车顺利出了南门。
梁照晨伸个懒腰,语气惬意:“容姐姐可放宽心了,出了这道门, 汴京城的诸位都再与容姐姐无关。”
容消酒莞尔一笑,没答话。她本以为离京后, 自己定然极雀跃,可是此时此刻心头却没由来地憋闷。
“容姐姐也别怕, 到了寿州由我照拂你, 加上我们寿州没那般多的蛮横贵族, 自然是比汴京更适合过日子的。”
他得意洋洋开口,生怕容消酒反悔一般, 殷切地介绍寿州存在的好景好物。
容消酒却意兴阑珊,她从不需要别人的照拂, 她想靠自己的能力撑起一片天, 如她母亲那般。
只是她终究没母亲那样大的能力可以去护天下人, 当下只需护住自己便好了。
一路上披星戴月,三更的夜忽而飘起毛毛细雨。
直到天色渐明,雨势不但没有减缓, 反倒越发汹涌。
不移时,马车陷进泥壑, 两人只好先下车, 去了不远处的酒馆。
酒馆分两层,两人上了楼,容消酒挨着窗坐下,眼睛却总是时不时朝外瞥。
梁照晨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想来商侯此时还忙着处置汴京反贼, 不会出城来的。”
这一句话像是戳穿她心事,叫她身子一下僵住。
梁照晨倾身凑近了些, 低声笑问:“蛮好奇容姐姐是如何看待商侯爷的,将他当做弟弟还是丈夫?”
容消酒眉梢轻蹙,掀眸便对上他玩味的双眼,下意识脱口而出:“都不是。”
梁照晨像是抓着什么漏洞,抖着肩膀憋笑:“我还以为容姐姐会说将商侯当弟弟,没想到都不是。既然都不是,那是什么?”
容消酒没答话,兴许连她自己都不晓得究竟对商凭玉是何感情。
两人用了早食,马车也早出了泥壑。
梁照晨打着伞,亲自扶容消酒上车。
容消酒朝他微微颔首,带着几分疏离,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推开。
梁照晨毫不在意地扬眉。
反正人是他的了,日后多的时间慢慢接触。
却不想这一幕都被酒馆二楼隔间内的人收入眼底。
斗笠遮住商凭玉半张脸,只露出高挺鼻尖和紧抿的唇,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叩着桌面,瞧着颇悠闲自在。
“侯爷,那马车内已放上铁钉,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坏在半路。”随商凭玉一道儿来的卢刚,走进隔间复命。
商凭玉依旧睐着楼下那远去的车影,只淡淡“嗯”声。
卢刚得了回应,悄悄扬起头,惊奇地发觉商凭玉异常心平气和。
毕竟他们过来时,商凭玉面色阴沉得可怕,带着杀人的架势。
如今瞧见容消酒跟旁人待一处,应当更生气才对,可这人反倒沉静下来。
这般反常的举动让卢刚有些忐忑,却也只是多瞧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跟上去。”窗边的人突兀站起,扶了扶斗笠,沉声吩咐。
随商凭玉出京的不止卢刚一人,还有六个小将。
几人得了吩咐,骑上快马,顺着马车留下的泥辙一路往前追。
雨势见涨,马蹄踏破沟壑,一地里尽是泥点子。
马车在泥泞地里费力挣扎着,本就扎上铁钉的车轮,越发无力,死死与地面黏在一处。
车厢内猛地一个颠簸,令容消酒扶住车身。
车帘被风掀起,雨珠子大颗大颗吹入车内,带着沁骨的凉,冻得她嘴唇发紫。
她着了风,捂嘴咳嗽起来,好片刻才温声启唇:“瞧着这雨势一时半刻不会停,路又难走,不如先在那酒馆住上一晚。”
梁照晨朝她轻笑:“若我们住下,或许明儿一早便被商侯抓个正着,趁他还来不及顾上你我,还是走的越远越好,容姐姐且忍耐一二,到了颍昌再休息也不迟。”
他好容易将人攥在自己手上,自然要规避掉一切可能性。
商凭玉那般难缠之人,他可不想多周旋。
容消酒没再辩驳,强撑身子着坐稳。
马车艰难驰行着,忽听一声殷雷,轰隆隆地横劈下来,似要摧垮整个人间。
又听“咣当”一声巨响,马车顶上有树枝砸下来,不少枝杈直接戳破车顶,蔓延进车内。
梁照晨下意识将容消酒护进怀里,背脊撑住砸下来的树枝,有一垂直细枝甚至扎进他肉里,惹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容消酒在他怀里躲过一劫,伸手欲撑开树枝,却不想摸到他满背的潮湿,那是雨珠夹杂血珠混合成的潮湿。
容消酒喉咙有些干涩,就着在他怀里的姿势,温声问他情况:“可还能挪动?”
与此同时,梁照晨也开了口:“容姐姐可有事?”
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慰问容消酒。
容消酒心头闪过几分暖意,不论这人是何居心,此刻都实实在在地护了她周全。
“多亏了大师,我并没受一点伤。”容消酒诚恳答谢。
梁照晨疼得嘴唇发白,却极力扯出笑来:“看到容姐姐为我担忧,我好多了,就是有尖细树枝掇进我肉里,惹得我难以动弹。”
容消酒瞧了瞧周围逼仄的空间,只得将希望寄托给马车外的人,遂即仰头唤着车夫。
隐约间,她听见脚步声靠近,却不想撩开帘子的正是商凭玉。
他一只脚踩进车身,弯着身子,颇惬意地瞧向内里。
掀眸看时,正见车内两人紧贴着,靠得极近。
商凭玉倒没生气,反倒轻笑出声:“好巧。”
容消酒转眸看着商凭玉,像是瞧见救星般,双眸璨亮,朝他求助:“公宜你来的正好,梁大师他被树枝扎伤,还望你出手相助……”
商凭玉撑着车门的手微微捏紧,唇边露着疏离地笑:“不知容大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助?本侯向来不爱管闲事,怕是有力无心。”
听他主动拉开距离的称呼,容消酒心头莫名憋闷,却也配合地开了口:“只要能救他,我可以是任何身份。”
今日梁照晨护她的情形,她能感恩一辈子。毕竟两人人不过相识几日,哪里就配得上他这般倾命相护。
若因为她一时倔强,延误时机,令梁照晨身体留下病根,那真真是欠了个大人情,她还不起。比起欠梁照晨人情,她宁愿听商凭玉随意差遣。
商凭玉表面笑意不减,眼底却孤冷的瘆人。
“本侯须得考虑一二,若轻易答应,怕有人不会珍惜。”
他话里话外直指容消酒。
梁照晨冷冷眯眸:“容姐姐我若命丧于此,便是天要亡我,我才不要任何人来搭救。”
话音刚落,他猛吐一口鲜血。
容消酒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手帕,为他擦拭唇角血迹。
这人再怎么说也护了她周全,她欠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不希望他受重伤。
车外的人冷眼看着,面色平和,反倒带着几分悠闲。
他双手环抱,冷冷问:“两位要不先换个姿势说话?毕竟容大姑娘怎的说还是本侯明面上的正妻。”
瞧他这样子是要阴阳怪气到底了,容消酒无奈轻叹口气,顺着他意思从梁照晨怀里钻出。
待她转身要出车门时,正好同车外人对视。
跟前的人姿态沉稳懒怠,唇边还端着得体又疏离的笑,看向她时眼神淡漠平和,陌生的像是刚认识一般。
容消酒微微颔首:“梁公子便拜托商侯爷了。”
既然他客套的唤她容大姑娘,那她也顺势叫商侯爷,总归要与他拉开距离。
商凭玉眉梢一挑,呵呵笑出声,在这车厢内显得极其突兀。
“救人之前,也得提前定好报酬不是?”他在容消酒下车前,歪头玩味又问。
容消酒一愣,掀眸朝他看去,懵懂的美眸与他四目相对:“也对,商侯爷想要什么报酬,尽管提便是。”
“我真要什么都行?”他颇有深意地看着容消酒。
被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心里期待着她答复。
容消酒淡淡撇唇:“有什么是商侯爷看得上,您尽管提便是。”
“就等容大姑娘这一句话,本侯确实看上一样,就怕容大姑娘食言。”
容消酒颦眉,听着背后咳嗽声都变得极其微弱的梁晓晨,她心一横,咬牙开口:“商侯爷莫要再卖关子,直抒胸臆便好。”
“本侯自始至终,不过是要姐姐这个人罢了。”他说话不疾不徐,却在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见容消酒不答话,商凭玉扳正了斗笠,冷笑出声:“姐姐这般犹豫,看来是不甚在意这人,那本侯也便就此告辞了。”
说完他转头就走,快步离去。
容消酒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忙提裙跳下马车追上前。
“我答应你,麻烦商侯爷施以援手,救梁公子一命,我愿为您所有。”
“我愿为您所有”几个字成功取悦了商凭玉,他山眉微动,勉强佯装着淡定,一字一句提醒:“姐姐可记住了。”
商凭玉将梁照晨拉出车外,也不顾及满地的泥渍,像是故意一般,在扶他下来时故意伸脚一绊,令他直接摔在地上。
容消酒快步上前,不顾他满身泥泞,亲自要扶他起来。
商凭玉却用力掰过她手,唇边咧出漫不经心地笑:“从你答应为本侯所有时,便一切都要听本侯吩咐,不得轻举妄动。”
说罢,极其嫌弃一样,利落地将她的手甩开。
容消酒咽下这口气,认真附和:“是我唐突了。”
商凭玉没再接话,看着浑身是血,苟延残喘的梁照晨,眸光闪过几分狠戾。
几人又回到方才的酒馆,梁照晨被人早早抬去包扎伤口。
在酒馆前台就只容消酒和商凭玉二人,在得知要与他同眠一个房间时,容消酒心里有些犹豫。
“商侯爷……”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张嘴阻止,嘴比脑子快,已然脱口而出。
商凭玉掀眸,那双清冷眸似是将她看透,单手捏住她下颌,居高临下道:“日后姐姐的一切都由本侯说了算,姐姐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
第28章 惩罚
两人入了房, 容消酒才发觉是自己想多了。
这人甚至没再看她一眼,自顾自走到桌案边的紫檀榻上阖眼假寐。
许是窗外的雨声分外扰人,容消酒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阖不上眼。
忽而紫檀榻那边传来动静, 商凭玉站起身,将房内灯盏尽数灭掉, 全程没开口说一句话。
明明两人都知道对方尚清醒,却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
次日, 容消酒是被人吵醒的, 床头檀木被人用指关节不疾不徐敲着。
她轻皱眉头, 混沌间抬眼,正巧撞上商凭玉那张俊脸, 他居高临下睐着她,冷声启唇:“该回京了。”
说罢, 也不等她答复, 利落转身。
容消酒起身, 换上方桌上不知何时已然备好的干净衣袍,出了门。
一下楼,便见被木架子抬起的梁照晨。
就听他连声哀嚎着, 那叫一个凄惨。
容消酒快步下了台阶,全然没瞧其他人一眼, 直接从商凭玉跟前经过, 过去慰问梁照晨。
商凭玉背在后背的左手狠狠攥成拳,面色上却满是不在意。
“梁公子,可是哪里疼得厉害?”
容消酒温声问。
梁照晨见她来,声音越发凄惨, 说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容姐姐不必管我,我不过是被树枝砸了肋骨, 疼疼就好了。”
“若是实在疼得厉害或许该服用些止疼药。”她说着,看向商凭玉,“公宜,能不能……”
商凭玉淡淡瞥了眼:“不能,再不走可赶不上去寿州的船只。”
容消酒皱紧了眉弯,双眸死死盯着商凭玉。
梁照晨可是她当前唯一能去寿州的希望,可这希望轻易便被商凭玉一口否决。
儿时她答应了母亲的,有生之年定要去寿州看看,哪怕永远也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去一趟也是无憾的。
寿州是她母亲施桃花曾经浴血奋战之地,自从沙河之战母亲失踪后,去寿州变成了她的一大执念。她活命至此,不断靠作画攒钱,也不过是想离寿州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如今临门一脚的事,却被商凭玉的突然到来搅黄。
“看来侯爷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容消酒苦笑,双眸却带着淬了冰的冷。
商凭玉走上前,手指挑起她下巴,唇边带着不明深意的笑:“姐姐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明明是姐姐答应一切都交由我处置的。”
容消酒冷笑一声,用力拍开他的手。
这还是她头次当面与他发脾气。
商凭玉面色一顿,眼睛盯着那只被她拍下的手,愣了好片刻的神。
他面色冷凝,内心实则激起千层浪。
他的姐姐总算对他展露一次真实情绪,平日里见着她时,总端的一副沉稳姿态,叫人觉得隔了层距离。
这一拍,倒是直接拍进他心里,惹他心神摇动。
“带走!”商凭玉回过神,含脸朝抬木架子的小厮吩咐。
容消酒闻声,心里纵是有气,却还是换上和熙微笑与梁照晨道别。
此时,酒馆外的天还坠着淅沥小雨,不少过路车马辗过水洼,激起一轮轮泥浪。
容消酒静静远眺着,嘴边轻叹口气,忽而惊觉身子猛地腾空,她被人扛起。
“商凭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她被人扛在肩上,任谁都觉得羞耻。
“姐姐尽管骂,本侯受着。”
这人甚至没有准备锦车,将她抱上马,与她同乘一骑。
不移时,身后的人亲手为她戴上斗笠,那坚实的胸膛时不时撞上她后背,远远瞧着姿势暧昧至极。
“姐姐应当庆幸才是,若是旁的人被抓回京都是被捆住双手跟在马后面跑的。”
容消酒冷哼一声,没答话,显然要与他僵持到底。
几人驰马,不停歇的往汴京赶。
长期的颠簸惹得容消酒一阵反胃,面色煞白。
“侯爷,咱们不如休息片刻再走?”
卢刚开口提议,他明显瞧见商凭玉眼底布满担忧,却始终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模样。
他就知道,他家侯爷对谁都狠,就是对身前的女子怎么都狠不下心来,既然他家侯爷难以启齿,那他只好帮忙说出心里话了。
话音刚落,就见商凭玉冷冷斜睐他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你越界了。
卢刚摸了摸鼻尖,默默垂下头。
“这点苦都吃不得还如何做我的人?”他像是在跟卢刚说,却也像是在跟身前之人说。
容消酒攥紧了拳头,额间冷汗直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忽地身子跟着一沉,便往一侧倒去。
众人都未察觉,直到她一整个身子跟着栽下去,商凭玉才用力将她抱住。
奈何此时已抓不住,只得跟着她一同朝下跌去。
他将人抱进怀里,在落地时尽力让自己身子先着地。
淤泥沾了满披风,他哪里顾得上,先去瞥了眼怀里的人,所幸容消酒并无大碍,除了衣裳溅上几点泥点子,倒没他那般狼狈。
容消酒艰难爬起,顾不上其他,捂着嘴小跑到一处树干下干呕。
商凭玉冷看了眼,吩咐众人下马休憩。
卢刚走到他跟前:“属下记得方将过来时,路过一汪湖,您要不先过去清理一下身上的泥渍?“
见商凭玉没答话,卢刚又说了一道:“大娘子有属下看着,断不会有甚差池。”
商凭玉这才颔首,没瞧容消酒一眼,径自乘马离去。
卢刚走到容消酒跟前,沉默地将腰间巾帕递将给她,遂即跟其余士兵站去块儿,眼睛却时不时留意着容消酒这边。
忽而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横冲直撞着,朝容消酒那处去。
“容姐姐,跟我走!”梁照晨坐在马车驭位,亲自扬辔驾车。
他没完成任务,才不会就此离开汴京,所以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要么跟霜桐居士一道回寿州,要么他死。
反正若带不回人,家主之位必定是他三弟的,与其日后被人压过一头,倒不如现在掷死拼一场。
容消酒扶着树干,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便见一马车朝她奔来。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来人。
马车靠近,车上人伸出手,容消酒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握那只手。
一个借力,她被拉去车上。
“容姐姐莫慌,我车技了得,断不会给他们追上我的本事,你且先进车厢里拭目以待。”
容消酒颔首道了声谢,当即入了车厢。
马车渐行渐远,等几人重新上马再追过去时,已于事无补。
直到马车独行了一段路程,容消酒才撩开门帘子:“你的伤……”
梁照晨闻声,爽朗一笑:“骗他们的,不然怎能这般容易摆脱他们的控制。”
“容姐姐若要去寿州,只需要跟着我走,旁的不必担忧。”
正说完,马车转道,前方出现一匹高马。
马上的人披蓑带笠,配着双刀,他腰背笔直,懒懒握着缰绳,等着马车过来。
梁照晨眯眸,却还是咬牙闯了过去。
马上人执刀飞身而下,只一个招式便斩断载动车身的马儿头颅。
只听马儿长嘶一声,正飞驰着的马车找不着方向,顺势侧翻。
梁照晨双腿被压在车下,几乎是血肉模糊,他面色惨白,却还顾着唤容消酒。
“容姐姐,可有事?”说话时,那语气都带着颤抖。
车厢里的人爬出车帘外,还没应口,便被人揽住身子。
“姐姐何时变得这般不守信用?”商凭玉幽幽开口,声音不带半丝情绪。
“商凭玉,放过容姐姐吧。”被压在车下的人轻声乞求。
容消酒闻声,皱紧了眉弯。
听梁照晨这般诚恳言论,心里对商凭玉越发抵触。
商凭玉冷笑,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看着容消酒,咬牙启唇:“姐姐失信了,该罚。”
说完,伸出另一只手掌,趁她不备,往她后颈劈下去。
他将人抱起,朝梁照晨走近了些。
一脚便踩在压制其双腿的车轮上。
梁照晨痛得惊呼,那声音却让商凭玉越发兴奋,脚下又用力蹍了蹍:“本侯多次警告于你,可惜你屡教不改,这次便听天由命吧。”
话说完,商凭玉转身离去。
只剩下梁照晨一人浸在泥垢里,风雨浇透他全身,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和泥土味,此时此刻,比起屈辱,他更想活下去。
*
容消酒再醒来时,已在商府晋园。
脑中闪过梁照晨的身影,登时撑起身子,趿着鞋跑将出去。
不想门外站着的几个女使,将她堵住:“侯爷说了,您这个月都不能踏出这房间半步。”
容消酒眉头深皱,冷笑着问:“他这是何意?囚禁我?”
“大娘子怎会这般想?侯爷说是大娘子您毁约在先,既然做不到承诺,给点惩戒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个理所当然,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不是他的仆从下人,哪里就沦落到被囚禁的地步,你且叫他来,当面对质。”
女使闻声,头压低了几分,没接话,径自开了新话头:“那书案上的佛经,都是侯爷特意吩咐的。在这段期间,还望大娘子将每个都抄上十遍。”
容消酒气到发笑,直觉今日才认识到真正的商凭玉。亏她之前还觉得这人和善热心,不料是装的。
她面色越发凝重,沉声问:“若是不写该当如何?”
还能送她去官府不成。
这般想着,门外出现一熟悉身影。
第29章 救星
来人一身茶青色圆领袍, 彼时顽风奔袭而过,撩起他裙摆,衬出几分飘逸。
他手上提着食盒, 一个眼神示意守门的女使离开。
容消酒没心情与商凭玉周旋,快步走到他跟前, 肃声问:“梁公子那?”
她醒来后,记忆只停留在爬出马车那一刻, 至于梁照晨当时的境况, 她全然不知。
商凭玉眼色微凛, 沉着面,随意应口:“他想来是受了重伤, 至于是死是活未可知。”
只轻飘飘一句话,激起容消酒内心万点波澜。
她睁大眸子, 复问:“你这是何意?”
商凭玉绕过她去了方桌, 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放出来, 才继续回答:“没甚深意,不过是任他自生自灭罢了。”
“你…你放他在那处自生自灭!”容消酒急红了眼,眸子里尽是失望。
她心里是担心梁照晨的, 只是比起担心这个人,她更难过于自己去寿州的路子断了。
然而那落寞模样落旁人眼里, 便是以为她过于担忧梁照晨。
商凭玉背对着她, 捏紧了手上竹箸。
胸膛内烧起的腾腾火焰,下一刻就能将饭菜掀翻,可他生生咬牙忍住。
面上撑着平和,转过身与她直视:“姐姐在气什么?我没杀他不就该感恩戴德才对?”
容消酒皱眉, 瞧他那一脸冷漠的样子,越发心寒。
她唇瓣轻微抖动, 却迟迟答不出一句话。
毕竟他说的也没甚不合理的。
只是在容消酒的固有印象里,商凭玉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如今这滤镜被生生打碎,她有些不知所措,难以接受。
商凭玉走到她跟前,将竹箸放在她手上,拉她坐下。
“姐姐还是先吃饭,旁的无关紧要的都先抛掉。”
容消酒冷冷看他一眼,手上一松,竹箸顺势落地,滚到桌脚。
商凭玉淡淡瞥了眼,唇边咧出轻笑:“姐姐不吃,那伺候姐姐的所有人也都不必吃了。”
“姐姐什么时候吃完,她们才能吃。”
他说得干脆,话里话外,便是拿伺候她的人威胁于她。
她与商凭玉一同长大,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生他气,气到讨厌他这个人的地步。
她厌恶极了被强制命令却难以反抗的无力感,今日商凭玉的作为无疑正踩在她底线上。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话带着明显的威胁,商凭玉语气柔和不少:“汴京城哪里比不得寿州,姐姐生平都生活在汴京,就真的能做到毫无留恋地离去?”
容消酒只觉可笑,扬脸问他:“你认为汴京有何事物是值得我留恋的?”
言语时,她语气笃定,甚至只冷冷扫他一眼,不带一丝情谊。
所以他的姐姐并不在意他。
思及此,商凭玉攥紧拳头,可只一瞬,他忽而扬眉:“无所谓,总归姐姐这辈子都是我的,要听我差遣。”
容消酒心下冷哼。
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本人,谁也没资格将她束缚住。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也不能免俗,只好咬着牙佯装服从商凭玉的吩咐,循时机逃离。
商凭玉盯着她将饭菜一口一口吃完,临到最后拿出手帕,试图替她擦拭唇角。
容消酒眼尖,在他伸手过来前躲开,面上的厌恶与不满显露无疑。
商凭玉眼底划过几分受伤,凛了眸,将手帕丢在方桌上离去。
*
商凭玉去了千秋阁,阁内有一间暗室。
暗室在正房,只消将墙上挂着的佩剑扭动一下,便可打开。
商凭玉入了暗室,走过一道铁门,便见内里关押着的商维怀及其亲生父亲。
此时的商维怀被捆在铁架上,即便鞭痕遍布,伤口血淋淋地都化了脓,也始终挺直腰背。保留着仅剩的文人风骨。
商凭玉走上前,挥鞭朝商维怀身上甩去。
商惟怀嗓子被废说不出话,只得用双眸死死瞪着他。
商凭玉冷笑,看着他乌青的眼睑,干裂的双唇,心里腾生出快感。
他承认他从来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在杀人和虐人方面有着莫名的乐趣。
这种乐趣自他儿时便有,那时他瞧见府里家奴受罚,浑身残破,鲜血淋漓。路过的人只觉残忍,甚至捂嘴作呕。可他却移不开眼,甚至想凑近看。
他晓得自己应是得了什么疯病,一直都将这种恶趣味积压在心里。
直到上了战场,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滋味。当鲜血飞溅,带着的腥气和余温,让他颅内翻腾,精神亢奋。
在审犯人时,他亦是带着享受。看着对方从生机勃勃到奄奄一息,生命在刑具之下一点点委散。他脑中只觉酣畅,像是跟着做了场由生到死的游戏。
既然做不得造物神,那他便做一做这夺命鬼。
不过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他从来不在人前显露。除了战场上的敌人和牢狱中的死囚,他从未对旁人下过手。
“大哥莫急,这七七四十九道刑罚专门为你准备的。”他说着,又慢悠悠地找来一铁链用力往他身上掷去。
血溅得到处都是,染上商凭玉面容,使得那殷红的眸与清俊五官相映衬,瑰丽中带着吹不散的残暴。
待他出了暗室,又恢复往日的清冷出尘。
反贼围城事件解决后,汴京城恢复往日生机。
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朝堂上又多了几股暗流涌动。
商惟怀倒台,朝堂各方势力开始重整,原本跟着商惟怀的臣工悉数投入九皇子麾下。
*
商凭玉出了府,便往皇宫去。
刚入宫内一处轩廊,迎面便撞见赵温奚。
这人抱着胳膊走过来,瞧见商凭玉的英眸一亮。
“商侯。”赵温奚熟稔地开口唤。
商凭玉当即抄手施礼,全了礼数。
他与赵温奚早在商惟怀被困在牢中时,便商量着如何打配合将商惟怀彻底除掉。
赵温奚胃口大得很,想要皇权,故而才与他联手。
两人一向各取所需,这难得的好关系是靠共同利益来捆绑起来的。
商凭玉挺直腰身,听他继续开口。
“商相一除,竟有不少臣工向本宫这头倒戈,倒是不曾没料想到的,这都多亏了商侯的好计谋。”
赵温奚笑弯了眼,语气带着明显的惬意悠然。
商凭玉沉着眸,肃声回:“若没您提前告知商惟怀的下落,哪里会这般顺利。”
“殿下既帮我一回,臣必定遵照约定,尽快将您吩咐的事达成。”
他表面说得谦卑,心下却尽是冷嗤。
这九皇子年岁不大,肚子里装的是乖张顽劣、勃勃野心。若真当了君主,日后必定荒唐行事、无人能掣肘。
商凭玉要扶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主,他要扶持的只是一个好操纵的傀儡。
他要的从来都是权倾朝野,要国家攥在自己手里,自在施为。
赵温奚闻声挑眉,走上前,撩了下袖子,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下,径自离去。
商凭玉站在原地,抬脚便要走,转头就见跪在不远处丹墀上的少年。
随在身后的宫人极会看颜色,忙躬着身子,殷勤介绍:“跪在那处的是七皇子赵折桂。”
商凭玉眼梢上扬,饶有兴趣地眯眸:“是那位已故贤妃的儿子?”
宫人身子又压低三分,笑着应口:“正是那位皇子,也是孤苦,从小无母亲照顾,也无家族倚仗。”
“想来这次又是受了什么欺负被罚了。”
商凭玉闻声,嘴上轻念:“本侯记得他还有个同胞姐姐。”
话音刚落,他脑中便有了新的盘算。
*
容消酒在房内待了整整一天,眼见着稠阳落,暮色沉,她只斜倚在紫檀榻上并无任何动作。
“您的佛经还没抄,侯爷说了,每日抄上三十页,您只需要三旬便可抄完……”
“出去。”女使话还未完,容消酒却不愿听,翻了个身,下逐客令。
那女使看着容消酒后背,忽而上前,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纸条塞进容消酒怀里,遂即匆匆离去。
容消酒一愣,拿起那皱作一团的纸条坐起身。
上面赫然写着“事关施将军,今晚千秋阁见”几个大字。
她双眸一闪,心头泛上几分激动。
只要跟她母亲有关系的任何事物,都会教她不自觉地失去理智。
这次也一样,她想都没想这纸条的真假,开始寻思法子如何出去这道门。
正盘算着,门外传来上官棠的声音。
容消酒像是见着救星,赶忙起身上前去迎。
“嫂嫂您怎来了。”
上官棠手提着食盒,手上紧攥着一手帕。
“听闻你今日还未进食,我便捎来了南迪糯花糕,教你尝个新鲜。”
自从商惟怀遭逢变故后,这上官棠便像变了一个人,收了锋芒,以往的傲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容消酒轻叹口气,正要开口安慰她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纠结着,她手上被人塞了一方丝帕。
“嫂嫂……”容消酒有些发愣,呆呆看着她。
上官棠面色如常,朝她靠近,凑到她耳边低语:“这丝帕上沾有迷药,可以助你顺利出院子。”
容消酒顿时了然,原来这上官棠晓得她被送纸条一事。
她攥紧丝帕,淡淡颔首,趁没女使望这处瞟,忙将丝帕收入腰间。
她正想问这究竟是何情况,却见上官棠收回了手,后退几步:“既然东西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上官棠反常的举止,惹容消酒越发摸不着头脑。
她本就好奇谁人会将她约在千秋阁见面,还与她母亲有关。
一个澹月疏星的夜晚,容消酒一直窥伺着时机。
直到有女使入内,她找准时机走上前,不等对方开口,便拿出丝帕将人弄晕。
第30章 死因
容消酒刚踏进千秋阁, 脖颈处便抵上一柄白刃。
借着月色,她能瞧见执刀的是一小厮,以及站在小厮身侧的上官棠。
她眸色一沉, 语气不急不徐:“嫂嫂这是何意?”
“莫要反抗,待会儿你自然晓得。”上官棠冷冷说完, 转过身朝正房去。
容消酒被推搡着紧随其后。
上官棠熟稔地找到机关,打开暗室。
过铁门, 那扑面的腐臭味惹得三人皱紧眉头。
室内没有窗棂, 只豆点烛光, 堪堪将四下照彻。
逼仄又矮窄的布局,带着天然的压抑, 让人瞧着喘不过气来。
容消酒正对着一张铺满刑具的木桌,木桌后是由木桩拼成的两个小隔间。
隔间内是被铁链捆缚的两个人, 一个是商维怀, 另一个她也眼熟, 是这商府的管事家奴。
她还在张望,就听身前的人唤了声“阿怀”。
上官棠憋着泪,快步跑到商惟怀跟前。
凑近了才发觉, 那桎梏着他身子的铁链一头顶在木桩上,另一头直接嵌在他肩胛骨和脚腕里。
嵌入处的皮肉外翻, 渗血流脓, 惹得她心揪一般的疼。
她颤颤巍巍抬起手,想去摸他那挂满血痕的俊脸。
却在即将触及时,又唯恐碰着他脸上伤口,猛地收回。
“夫君受苦了, 我已然想着法子救你出去。”
言罢,执刀小厮识相的将容消酒押上前。
靠得越近, 越能真切嗅到商惟怀周身腐肉散发的腥臭味。
容消酒顾不得脖颈被白刃划破的疼痛,忍不住干呕出声。
声落,四下阒寂。
容消酒再抬起头时,恰巧对上商惟怀那双幽深又霣丧的眸。
瞧着那眼神,她莫名心虚,只一眼赶忙瞥开视线。
上官棠冷哼一声,显然对将才她干呕的举动嗤之以鼻。
“阿怀的嗓子被毒哑,每日还要受五十鞭,不给食不让寝,连死都不能。”
“如此种种皆是你那好夫君所为。”
容消酒眉梢一蹙:“商凭玉,他怎么会?”
这段时日她也看出商凭玉不似表面那般温和有礼,却没想过他会这般残暴之事。
商惟怀可是他的亲大哥。
上官棠伸手抹了抹泪,咬牙接话:“我们都被他骗了,虚伪残暴、六亲不认才是他的真面目。”
容消酒瞥了眼依旧抵在自己脖颈处的刀刃,未信她话。
反倒冷笑出声:“诓我出来,又拿刀抵在我喉咙口,嫂嫂为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上官棠仰头与她对视:“都是被商凭玉逼的。”
容消酒歪头,眼中尽是蔑视:“你们这是斗不过商凭玉,便拿我这个弱女子下手了。”
若真是如此,那她便要瞧不起这夫妇二人了。
上官棠听着她明显带有嘲讽的话,鼓足架势便要冲上前。
她身侧的商惟怀忍痛动了下肩膀,牵动起的铮铮铁链声,引来上官棠注意。
上官棠这才压下一口气,想起正事来。
“话不投机,我便不与你多说。”
“我找你来,是要你将阿怀顺利送出府。事成之后,我便告知你母亲遗骸的下落,连同害她的人,我也一并说与你。”
害她?
她母亲在战场上落水失踪竟然另有隐情。
容消酒眯眸:“我母亲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怎晓得?”
上官棠瞧了眼商惟怀,方启唇:“我曾在淮园书房暗格内,发现公爹留下的日志,内里便详细记载了你母亲事件经过。”
“如今这本日志在我手上,只要你将事情办好,我必不食言。”
容消酒有些心动,转念却又想到她与商凭玉的僵持关系。
直接问出口:“如今商侯连你们都要算计,我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实则毫无情谊可言,哪里就能帮得了你们。”
上官棠上前,挥手示意小厮将刀收回。
她伸手指着容消酒这张脸,笑意不达眼底:“可别小瞧了自己,这般好颜色,任谁都会倾动几分。”
“况且他本来就对你……”
上官棠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只冷笑一声。
她自嫁过来后,便晓得商家两个郎君都爱慕容消酒。
故而在容消酒过门后,对她带着几分刻薄。
她不会将这事告诉容消酒,甚至就连商凭玉或许就没失过忆的猜想,也不会叫她知晓。
她还等着容消酒得知自己母亲死讯后,与商凭玉反目的那一刻。
被爱慕的人记恨,应该更让商凭玉痛苦吧。
商惟怀不敢再去看容消酒,若是旁人对着他干呕,他或许会挺直身板,反击回去。
可若是容消酒,他便只剩下卑怯,无尽的卑怯,低入尘埃的卑怯。
人若是过分在意一个人,便会下意识放下身段,生怕自己不好的一丝一毫被那人窥见。
更何况如今的他落魄到了尘埃里,哪敢污了她双眼。
容消酒还沉浸在上官棠的话语里,凭她对商凭玉的观察,他并非好色之徒。
况且她如今与商凭玉闹得那般僵,怕是连坐下来平和交流都是妄想。
上官棠轻咳一声,拉回她视线:“若你不从,我可以立即杀了你。”
“再将那本日志烧毁,教你母亲的死因永远不为人知。”
许是看出她的顾忌,上官棠轻挑眉梢:“行不行的通,你试一次不就晓得。若是行不通,那便换新计谋。”
“总之,只要你能顺利将阿怀送出府,无论是何招数都使得。”
若能晓得母亲真正的死因,她何妨一试,遂即颔首。
“那具体计策,你可想好了?”
要她使美人计,也该有具体计划才是。
想来在蓄谋让她来千秋阁时,这夫妇二人便已经盘算好具体计策。
上官棠拉着她往暗室内里走了几十步,入目便是一宽博石门。
“只消你将钥匙偷出来,亲自打开这扇门,门开后自然有人接应。”
叫她来便是为了开这扇门。
容消酒看着这扇门,她心里清楚,开了这扇门,商凭玉自然饶不了她。
而她放走朝廷要犯,亦是有好一番罪责等着她。
可一想到可以晓得母亲真正死因,她便不后悔。
她此生几番心事,除了作画,便都跟她母亲有关。便是为母亲的事殒命,她亦甘之如饴。
待她离开千秋阁,已是深夜。
滚圆的月碎成一泓明泉,漾泊在上空,照应着黯淡的星。
“姐姐怎的在这儿,教我好找。”商凭玉自不远处的轩廊处走来。
他面色沉静,语气却带着明晃晃的责怪。
原本寂静的夜,因他孤冷的声音,散了几分沉闷。也让容消酒回过神,思绪都变得清明。
商凭玉大步上前,一眼便瞧见她脖颈上残留的划痕。那原本被刀划破的小口子虽止住了血,却还泛着红。
他皱紧眉弯,用力钳制住她下颚,强迫她仰头。
不留情地冷声嘲笑:“姐姐这是做了甚浑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未得准允,擅自踏出房门,姐姐真以为本侯不会降罪于你?”
容消酒抬眸,迎上他视线。
瞧着他冷峻琼面,她脑中闪过商惟怀在暗室内的处境,心头不免打起冷颤来。
谁能想到,过去那般娇气又爱哭的少年。如今能对亲人施暴囚禁,甚至面上还能装得不动声色。
她想得深入,双眸低垂,一看便知在发愣。
商凭玉眼梢一凛,“本侯还是太和善了,教姐姐连话都听不进去了。”
言罢,他用力握住她手腕,便要将她拖走。
容消酒敛了思绪,用力挣脱桎梏,可两人力量悬殊,哪里挣脱得开。
鬼使神差的,她想起上官棠说的美人计。
或许…此时便可试上一试。
遂即,她倾身上前,一下栽进他怀里。
跟前的人猝不及防,在拥住她的一瞬,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下一刻,容消酒能察觉到这人整个身躯都僵住,好半晌都没甚反应。
淡薄冷香在她鼻尖蔓延,她耳朵贴近他胸膛,只觉周围沉静无声,恍惚间能听得这人的心跳声。
商凭玉心口被她一撞,却似撞翻了心底禁锢着七情六欲的葫芦宝瓶,整个人心花怒放,浑身酥麻。
他攥紧拳头,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
心头的软火烧得正旺,他能感受到耳根在发烫。
这般窘迫模样,他简直讨厌极了,可却又舍不得推开。
只得在心里暗暗想着,就再多留恋片刻,只片刻就好。
彼时什么冷漠,什么降罪,一切故作无情的伪装,都在此刻统统溃不能防。
容消酒始终不敢抬头,也不敢想象这人究竟是何情绪。
直到手下人檠着火把,簇拥过来。
容消酒才推了推跟前人,从他怀中挣开。
“好姐姐,这次便罢,夜深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橘黄的光轻柔地洒在他面上,言语之际,那明秀眉眼泛出几丝情意来。
容消酒心头诧异,这人变脸也忒快。
方将还要罚她,怎的转念又……
她眼眸一亮,璨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商凭玉。
原来这美人计对他是有效的。
思及此,她唇角荡开一抹笑,心里没由来的雀跃起来。
商凭玉没再看她,倒是差人将她送回房。
只待容消酒的身影消失在轩廊外,横舟才走到自己家侯爷跟前。
“侯爷不打算追究?”
“来千秋阁还能为了什么。”来千秋阁想必是为商惟怀,就是不知他这姐姐究竟站在哪一边。
不过无论她选择哪一边,他都有手段让她只能跟自己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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