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 端午二更
然而不等杜庭政走到门边, 蒋屹就远远地说:“我要见鹤丛。”
一而再,再而三, 得寸进尺。
杜庭政绝不可能再让步。
“从今天开始,你谁都不见。”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审视他,“你敢威胁我不吃饭就试试看。”
蒋屹横眉冷对,鼻梁上的光都显得格外无情。
保姆端来晚饭,一样一样摆放在窗前的桌上。
离开时保姆交代:“这是蒋教授的晚餐, 您的稍后端上来。”
杜庭政说不用:“再加双筷子,我和他吃一样的。”
保姆应下出去,很快送来了筷子,又端了一小碗和蒋屹一模一样的杂米粥放在桌上。
杜庭政问:“我抱你过去吃,还是你自己过去吃。”
蒋屹似乎打定主意要激怒他, 拿掉抱枕,躺下去闭上眼睛。
杜庭政站在床边, 看了几秒钟他的侧脸:“不准备主动起来是吗?”
蒋屹浑然未觉他的语调中的变化,一动不动背对着他。
下一刻, 杜庭政把他拉着的被子强势掀开, 紧接着又去解他的睡裤。
蒋屹伸手拉了一下,立刻被他抓住手腕按在头顶。
“放开我!”蒋屹终于开口。
他不会再叫他哥哥了。
只会叫他的名字。
“杜庭政!”蒋屹恼怒道,“滚开!”
杜庭政手松了松, 脸上立刻被甩了一巴掌。
这一声绝不可能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响声令他愣住, 寻到这空挡,蒋屹立刻挣扎着要跑, 不等他躲到床脚, 就被抓到脚腕拖了回来。
杜庭政眼眸暗下去,不容拒绝地扣住他的后腰, 单手将他的裤子扯下去,然后把他翻过身来。
那小腹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印记。
——当初蒋屹给他看的纹身早已消失不见。
“连纹身都是假的。”杜庭政问,“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余怒未消,继续质问:“你那几声不值钱的‘哥哥’吗?”
蒋屹脸色苍白,喘息着,戒备着盯着他。
“我……”杜庭政张嘴要控诉些什么,暼见他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像是要证明他对蒋屹并不是全无办法,他把蒋屹一路拖到桌子旁,过程中的反抗被他全权消受,然后彻底忽略。
他扣住蒋屹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一手拿起桌上的粥,递到他嘴边,抵着他咽喉往下咽。
蒋屹连偏头都做不到,半喝半撒地吃掉了半碗熬的软软烂烂的红豆杂米粥。
身上的睡衣糟成一团,地上也满是脏污。
好歹吃下去了一点,杜庭政不发一语,又动手将他身上脏衣服扒了,然后打横抱着他去浴室。
蒋屹下颌上添了几道明显的红印,杜庭政掰过他的脸看了一眼,安抚般顺手蹭了蹭,发现没有破皮,松了口气。
温水唰唰落下,十秒钟不到就把人全部打湿,杜庭政扯开衬衣脱下,又将皮带抽出来丢去一边。
蒋屹在浴缸里瑟缩一下,刚一后退就被他扯回了原位。
花洒兜头浇下,蒋屹呛了一下,伏在浴缸边缘上捂着嘴咳。
杜庭政给他头发和身体上挤了泡沫,随后又劈头盖脸冲干净,间隙中自己也简短而迅速的冲了澡。
花洒关上,浴室里静得出奇,似乎连呼吸稍微重一些都要出现回音。
杜庭政扯了浴袍草草披上,又扔了一件到蒋屹身上。
蒋屹坐着不动,杜庭政再次动手,把浴袍裹在他身上,将人原样抱出了浴室。
“如果你以后都想这样吃饭洗澡,可以。”他把蒋屹放到床上,锋利的眉眼动也不动盯着他,“我不介意代劳。”
蒋屹别开眼。
宽大干燥的浴袍已经沾上了水汽,半服帖半松垮的搭在他肩头。
“转过来。”杜庭政命令道。
蒋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杜庭政火大地重复了一遍:“看着我!”
蒋屹没转身,闷声咳了两下,全身跟着一起颤。
他总是这样,不主动,不配合,态度抗拒,倔的要死!
“你如果想一直躺在床上,”杜庭政盯着他露出来的一截白颈和肩膀,眼底烧的发红,“我明天就让人把你捆起来,一辈子都下不来床。”
蒋屹往被子里埋了埋,几乎把鼻尖也缩进去。
他头发没擦,湿漉漉地垂在前额,因为发梢渐长,遮挡住了一半耳廓。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杜庭政问。
话说出口以后他久久接不上后面的狠话,因为他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他的确拿他没办法。
这个认知令人恼怒,并且心跳加速。
蒋屹无知无觉,像是根本听不到他的威胁。
发梢很快将他颈侧那一块衣领打湿,贴近侧颊的被边上也沾染了痕迹深重的水痕。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他那不停掉下水珠钻进领口的发尖。
蒋屹以为他要掀开被子,立刻抓紧了往里躲,彻底把半张脸埋进去,在阴影中吸了吸鼻子。
这在宽敞明亮仅有两人的卧室里显出一些委屈的意味来。
杜庭政收回手,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动作,最后才像是在漫无目的的回忆里,找到了可以威胁他的把柄:“如果你继续这样,我就叫人重新把监控装回来。”
蒋屹攥着被子不松手。
杜庭政在他身上用尽自制力,恐怕前三十多年的耐心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多。
可是蒋屹不肯回应,他联想起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候,基本都是蒋屹在说,他只负责否决或者应允。
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可是蒋屹既不会否决,也不会应允他。
杜庭政束手无策地打量他露在外面的骨肉均亭的手片刻,清了清嗓子:“你是铁了心要惹我生气了。”
他把浴袍脱掉扔去一边,乌黑的带着水珠的头发被他尽数拢向后,但是仍有水珠从眉骨滴落。
蒋屹被这动静惊到,肩膀缩了缩,头埋得更深。
杜庭政转身关了灯,再回来的时候把丢在地板上的黑色缎面领带顺手捡起,扔到了床上。
黑暗中蒋屹又短促的吸了一下鼻子。
杜庭政听到了,冷声道:“眼泪也没有用了。”
蒋屹没有哭,因为他鼻音重的像是感冒,所以听起来像是要哭了。
杜庭政看了片刻,这本该是一副落魄至极地对峙画面,却因为蒋屹突然把被子拉下去,露出发红的眼圈而破坏掉了本该有的剑拔弩张。
“我要见鹤丛。”蒋屹湿着头发,眼睛也没有完全干透,带着浴室里的水汽,“今天,现在。”
杜庭政顿了顿,盯着他。
蒋屹在黑暗中跟他对视。
以往他这样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欲语还休的情欲,带着明晃晃的邀请。
下一刻,他就会摸上来。用灼热的手摸他颈侧的纹身,放在腰部以下,胯部以上那一截人迹罕至的隐秘角落,凑在他身边低声呵气说情话。
外面的月光和院子里的灯光一同侵袭进窗,杜庭政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妙地起伏着。
蒋屹移开视线,转而盯着地板上蜿蜒一路的深深水痕。
隔了许久,杜庭政喉咙一动:“见鹤丛做什么?”
蒋屹没回答。
杜庭政顿了顿,久违的冷静和理智重回躯体。
“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他询问道,“可以跟我说说吗?”
而蒋屹像是对交流失去了耐心,重新变得沉默起来。
相比于他的冷嘲热讽和种种不配合,杜庭政更接受不了他的忽视。
他躬身上了床,隔着被子亲了蒋屹一下,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这攻击性极强的动作,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眼睫。
“蒋屹,我……”
“不可以。”蒋屹打断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滚下去。”
现在杜庭政被骂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么气急败坏。
他忽略蒋屹冷淡的语气,轻轻吸了口气:“你跟我,没有话要……”
再一次,蒋屹打断他:“你为什么回来?”
杜庭政想说因为你要见我。
我以为你要见我,所以……
“为什么你要回来,”蒋屹抬起眼,“你干脆留在广州,不要回来好了。”
杜庭政猛地顿了一下,抓着他双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需要重复吗,”蒋屹静静地微笑了一下,“年前去广州,飙车,溺水,搬家。我不应该把车开到水里,我应该立刻踩刹车停下,对方人多势众,东昆不在身边,你肯定会吃尽苦头。”
杜庭政在黑暗中低低喘息着,眼神虚焦一闪,好像在阻止他不要再说。
蒋屹当然要说:“你伤的再重些,留在那边的时间就会长一些,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干脆打断你的腿呢?”
杜庭政闭了闭眼,过了很久才说:“那你为什么要把车开到水里去,你不会游泳。”
蒋屹眼睫动动,用前几天那种‘你好天真’的眼神和语气说:“当然是为了骗你啊。”
杜庭政咬紧后齿,紧紧抓着他肩膀的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会游泳?”
蒋屹不说会,也不说不说,而是偏了一下头,反问他:“你说呢?”
“你不怕我关你一辈子,”杜庭政手背青筋暴起,直到蒋屹皱起眉梢,才豁然松开手,“不怕我重新安装上摄像头,让你后半生都在监控中度过。”
蒋屹冷眼欣赏片刻,才禁不住一声轻笑。
“随你的便吧。”他笑了好一会儿,伸手轻柔地摸了摸杜庭政的荆棘丛纹身,然后猛地扣住他后颈,轻而易举将他压过来,在他耳边道,“你爸妈没教会你的东西,我来教你。”
社会总有公理在
这天开始, 蒋屹不再要求去上班,或者讨要手机, 好像见鹤丛是他的最后一个要求。
不被允许,所以永远没有下一步了。
之前杜庭政过来时蒋屹偶尔还会回应他,或者带着刺说一两句话。
现在连一两句话都没有了。
监控重新被安装上的那天,杜庭政隐隐察觉到,他恐怕再也见不到蒋屹在大雪中踩出图案,然后仰起头笑着朝他比心了。
可他并不是为了监视蒋屹。
没人信, 蒋屹当然也不信。
安装监控的人员离开时,杜庭政坐在一楼的客厅里,问了一句:“他有反应吗?”
客厅里烟雾弥漫,即便开了门窗又把新风系统开到最大,消耗外排的速度也根本比不上产生的速度。
管家摇摇头, 低声答复:“一直在睡觉,中途没有醒过。”
杜庭政周遭尽是白烟, 他吐出一口,脸色晦暗地把手里印满数字的报表扔到一边。
这段时间他吸烟量每日剧增, 已经由一开始的一天两根, 变成了以小时为单位。
管家有一次半夜起来见客厅里亮着灯,看到他坐在沙发闭着眼吸烟,旁边的桌上堆满烟头。
杜庭政点点头, 打开手机里看了一眼监控, 如愿看到蒋屹的身影。
片刻后关上屏幕,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管家去厨房里端了煲好的汤, 又拿了蒋屹中午要吃的药。
足足隔了二十分钟, 才从二楼的卧室里出来,端着空掉的碗。
下了楼梯后, 途径杜庭政坐着的沙发,管家停下脚步。
“最近吃的比之前多了一些。”他端着托盘,主动告诉他,“药也好好的按时吃,是不是没有必要安装监控呢?”
“有。”杜庭政说。
当然有必要。
杜庭政总有忙工作的时候,如果赶不回来,蒋屹又不肯听电话,那他要怎样才能见他一面呢?
他面上并不显露,听说蒋屹最近按时吃药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管家欣慰地说:“等过十分钟您进去,如果看到桌子上面的药没了,您一定要夸奖蒋教授呀。”
杜庭政嘴上说着绝不夸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要说的词。
十分钟后,他从沙发上起身,换掉沾满烟味的衣服,上楼后先是站在门边望了里头一眼,见蒋屹没睡,才推开门进去。
他走近了一些,发现桌子上的药已经没了。
看来管家说的不错,他最近确实表现得很乖。
“怎么不再喝一点水,”杜庭政扫了几乎没被动过的水杯一眼,“白开水没滋味,是不是不好喝?”
蒋屹无动于衷,从他进门开始视线就没有落到他身上过。
但是杜庭政却好像不在意:“叫人给你送果汁上来,以后吃完药可以喝一点。”
蒋屹坐了片刻,把靠枕推去一边,躺了下去。
他睡衣松垮,这个动作露出一半肩头,上面还残留着几天前的痕迹。
杜庭政已经足够放轻力度,但是总会被他的不配合甚至反抗刺激到,便克制不住重重□□,好让他无暇他顾。
——眼睛只能看着他,手只能抱着他,身体和脑子里想的都只能是他。
而不是说那些伤人的话来激怒他。
杜庭政盯了他片刻,眼神逐渐灰下去。
“或者你想出去晒晒太阳吗?”他尝试着抛出更重一些的筹码。
蒋屹不为所动,闭上了眼睛。
杜庭政坐在椅子上,沉默看着他。
几分钟后,床上传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蒋屹睡着了。
杜庭政没动身,他用视线在蒋屹脸上反复描摹,最后停留在血色浅淡的唇上。
他分明好好吃饭,也在按时吃药,但是气色还总是很差。
杜庭政开始考虑要解除门禁了。
三月底,第一季度的总结报表,第二季度的计划拨款都催着要签字,流程每每卡在最后一步,邢心已经快急死了。
杜薪粤在这个时候生了病,医生检查过,确定是肠癌。
儿子远在天边,杜庭政倒是出人意料地露了一面。
杜薪粤已经住进私人疗养院,杜庭政推门进去的时候年轻漂亮的保姆正给他擦脖子上的汗。
杜庭政看了那保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杜薪粤也跟着看了一眼,坐起身来,靠在病床头。
“……你别误会,”杜薪粤解释道,“我看她手脚利落,就留下了,保姆嘛,请谁都是一样的。”
杜庭政不予置评,远远坐在陪护的沙发椅上。
杜薪粤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来,勉强笑着说:“我之前真的没有派她去你家里打听事,你要相信我。”
杜庭政往后靠,翘起腿,棱角分明的脸庞跟病房格格不入。
杜薪粤还想张嘴,被他打断:“二叔有感情寄托,是好事。”
杜薪粤望着他,等保姆退下去,关上门,半晌才说:“我吃不了饭了。”
杜庭政朝着他头顶抬了抬下颌,示意已经知道了。
杜薪粤抬头望了悬空挂着的蛋白液一眼,张了张嘴。
杜庭政冷眼旁观,毫无真情实感地劝解道:“二叔倒也不用太过忧虑,现在医疗发达,肠癌也能活十年。”
杜薪粤顿了顿,视线迟钝地重新转到他身上。
“……庭政,”似乎接下来的话题难以启齿,他犹豫不决,“看在我生病的份上,能不能让我见鸿臣一面?”
杜庭政端坐着,不置可否。
在这种情况下,默不作声便是拒绝,杜薪粤等了片刻:“曾经在你年纪小的时候,我确实动过要夺权的心思,在鸿臣出生以后。可是……”
“要是聊这个,”杜庭政换了一个姿势坐,“那我可就走了。”
跟他打感情牌,没有丝毫赢面。杜薪粤顿了顿,好像真的怕他走了,生硬地换了话题:“……很多事我承认做得不对,但是鸿臣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二叔操心自己吧,”杜庭政说,“他比你聪明。”
杜薪粤看着他,应该是小腹绞痛,他按着缓了片刻,松开手时额头上尽是冷汗。
保姆要进来给他擦汗,杜庭政没什么反应,揣摩着手上的戒指,站起身来:“二叔缓缓,我一会儿再来。”
他起身出了病房,在楼道里打开家里的监控看蒋屹在做什么。
床上和窗边都没有,杜庭政又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人,于是给管家打电话。
“去看看蒋屹在做什么。”一接通电话,杜庭政就说,“不要让他单独在浴室里超过十分钟。”
管家连忙应了,听筒里传来敲门声,大概是拿着手机上楼正在敲蒋屹的门。
杜庭政关掉电话,重新打开监控,看到管家推开门进去,环视一周,最后站到了浴室门前。
“蒋教授,您在里面吗?”管家一边敲门一边扬声问,“我可以进去吗?”
里面一直没有回应,管家在门外徘徊两分钟,担心出事,拧开门走进去。
卧室里没有蒋屹的身影,管家径直到了浴室门前,轻轻敲了敲。
“是我,”管家对着门问,“您要吃点水果吗,厨房刚切好的哈密瓜,也煮了一份甜玉米粒,我给您端上来可以吗?”
半分钟后,浴室的门被拉开,蒋屹扫了监控摄像头一眼,走出来说:“玉米吧。”
“好的。”管家立刻下去让厨房煮甜玉米。
蒋屹站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愣了片刻,然后光脚去阳台,透过被封锁的窗望外面的天空。
今天天气晴朗,蓝天上飘着几朵雪白的厚云,有一点风,但是不大,光秃秃的树梢偶尔摆动,能看到上面隐约萌发的嫩芽。
杜庭政退出监控页面,关上手机,望着走廊外的蓝天出神片刻,播出去一串早已经预存的手机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喂?”
“下午,我让人去接你。”杜庭政说。
鹤丛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没有立刻骂人:“干什么?”
“你不是要见他吗?”
鹤丛顿了顿,确认道:“我能见蒋屹了?”
不等杜庭政回答,他又急急地问:“他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杜庭政说:“他想见你。”
鹤丛似乎不信,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没有出事吗?”
“没有。”杜庭政说。
空旷的走廊里传出回音,他缓了一下才继续道:“十分钟的见面时间,自己看着表。”
鹤丛哽了哽,忍不住道:“……你真的很烂,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为什么非抓着他不放?”
杜庭政心说到底是谁在折磨谁,冷脸道:“不然换成抓你?”
“可以,你今天就来抓我。”鹤丛说,“别人怕你,我不怕。”
病房的门一声轻响,保姆从里面退出来。
杜庭政清了清嗓音,眉目间满是阴霾。
“社会总有公理在,不可能让你一手遮天。”鹤丛恨恨道,“报警不行就上访,上访不行就曝光,曝光不够就闹大,如果因为你丢了工作,那这种单位不要也罢!”
杜庭政不由分说切断了电话,望向远方片刻,重新回到病房里。
杜薪粤靠在床头,露出来的皮肤干净清爽,显然那保姆伺候的尽心尽力。
“身死债消,”杜薪粤看着他坐在最远处的看护椅上,垂着眼角,静静地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等我死后,求你看顾鸿臣。”
杜庭政手腕搭在扶手上,靠着椅背:“怎么个看顾法?”
“他在那边日子一定很难过,贸然出头握权,又突然被解,别人该怎么看他?如果你不想见到他,就把他打发的远远的,让他去国外也行。”
杜薪粤伸手用力按着腹部,继续道:“以后时机合适了,再给他找一门登对的婚事,行吗?”
杜庭政不置可否,淡笑了一下。
在四面白墙的疗养院里,这笑好似也夹杂着冷冰冰的消毒水味。
杜薪粤深知要想在杜庭政这里得到些什么,只有一条低声下气乞求的路可以走,最好主动低到他脚下的尘埃里。
他顿了顿,仰望着他:“我会告诉鸿臣,以前都是我的错,是你宽容大度,不再追究计较,放了我一马。我会交代他尽心尽力辅佐你,你给东西要感恩戴德,不给的不许争不许抢,这样,可以吗?”
“辅佐就不必了,”杜庭政面不改色,“他姓杜,家业本就有他一份。”
他这样说完,撑着扶手站起身。
“杜宜安那样的你都可以给他一个前途,鸿臣从小跟在你后面长大,在他心里你就是亲大哥!”
杜薪粤紧紧抓着苍白的被单,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眶里都是乞求:“以前都是我的错,给他一个机会,行吗,庭政,给他一个机会,行吗?”
杜庭政将走未走,俯视他几秒钟,终于松口道:“看情况吧。”
十分钟 二更
鹤丛离开以后, 蒋屹的状态明显好转起来。
他下午的时候打了几下球,傍晚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搜寻最近的热播剧, 最后找到了一部综艺,半睡半醒地看了半个小时。
杜庭政把那段时间的监控看过很多遍,想从中找出应该和蒋屹怎样相处的有效方式。
可是他和鹤丛并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从头到尾并没有交谈。
杜庭政反复拖拽进度条,看到风吹动窗外的树枝蹭到窗棱上,才笃定监控设备出了问题。
蒋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收音器拆掉了, 在鹤丛来之前。
杜庭政把平板扔到床上,蒋屹视线短暂地在上面定格一秒,又移开了。
“什么时候把监控弄坏的?”杜庭政问。
蒋屹不搭理他。
杜庭政打量着他的侧脸,心里杂草丛生,脚下没有一条路可以畅快通行。
他想问“那十分钟里你们说了什么”, 又意识到蒋屹一定会反问“你说呢?”
如果他再问“是不是要计划逃走?”
蒋屹如果不默认,就一定会回答“当然了”。
杜庭政忍不住, 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甚流畅地问:“你们说了什么?”
蒋屹轻飘飘地反问:“你说呢?”
仿佛被当头棒喝, 接下来的话杜庭政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蒋屹态度很无所谓, 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
他不停翻页,一个栏目翻到头就开始翻下一个分类,一直没有决定要看哪一个, 像是都没什么兴趣。
杜庭政看着他的动作, 伸手按住了他拿着遥控器乱按的手。
“下周还要南下,东昆催过好几次了, 我怀疑是杜鸿臣在撺掇他们闹事。”杜庭政看着他的眼睛, “这次大概要去三四天,港口也有些事要处理。”
下周的事情, 他现在提前摆出来,蒋屹松开遥控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不让你看电视,”杜庭政把遥控器塞回他手里,不再限制他换电视频道,“你看吧。”
蒋屹目光重新移到电视上,屏幕的光给他脸上镀了一层蓝光一样的膜。
杜庭政用手指骨节蹭了一下他的侧脸,蒋屹摆手把遥控扔到一边,躲开脸时有些不耐烦。
“要睡快睡,”他伸手解开睡衣领口的扣子,坦然面对着他,“不睡就滚。”
杜庭政干咽了一下,喉咙因此上下滚动,在此刻的氛围里格外微妙:“你以前从来不这样讲话。”
蒋屹敛起眉目不语。
杜庭政像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将平板扶起,摊开在蒋屹眼前。
上面的视频开始播放,像是无声的默剧。
充足的证据给了他一些底气,他一手扣着平板,不放过他脸上一点表情:“……你们说了些什么?”
蒋屹耐心告罄,这次他没反问“你说呢”,而是无所谓道:“可能是在策划怎么逃跑吧,记不清了。”
杜庭政噎了一下,拧起眉头。
蒋屹继续说:“也可能是监控自己坏了,录不到声音,质量不过关吧。”
杜庭政盯着他,平板上的视频播放完毕,回到最初始的暂停界面。
杜庭政扶住平板的手开始用力,手背上显出明显的筋骨:“真的在策划逃跑?”
蒋屹顺着那手一路扫到他脸上,好像要打定主意把他逼疯:“嗯。”
被摁住的液晶屏幕因为受力露出明显的彩色印记,好像下一刻就会崩裂。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十分钟的时间,都在说这个?”
“嗯。”
“这次打算怎么跑?”
蒋屹盯了他几秒钟,见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就把扣子重新系上。
杜庭政重新问了一遍,加重了些语气:“计划用什么方法跑?”
蒋屹笑了笑,靠在柔软的毛绒垫子上,目光比刚刚搜电视剧的时候要有兴趣的多:“为什么要告诉你?”
杜庭政束手在床边站了片刻,拿起平板冷静道:“要喝牛奶吗,我去拿。”
没等蒋屹说要不要,他就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好似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半小时后,他重新返回来,手里竟然真的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喝一点,”他站在床边,递到蒋屹的嘴边,“晚上睡得好一些。”
他已经在楼下洗了澡,换了睡衣,但是蒋屹闻到了很淡的烟味,掺杂在沐浴露的松香味中。
蒋屹目光停留在静止的屏幕上不动,张开嘴喝了一口牛奶。
杜庭政明显松了口气,再开口的哄劝变得流畅起来:“再喝一点吧,太少了没有作用。”
蒋屹今天倒是给面子,闻言又喝了两口。
剩下的半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杜庭政只好放在桌子上,又倒了半杯温水端过来,给蒋屹漱口。
蒋屹慢吞吞喝了水,看起来脸色好了很多。
做完这一切,杜庭政关上窗,回到床边,蹲下身看着他:“监控会每日检查,你应该没机会再搞破坏了。”
蒋屹坐着没动,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底捡出来的玉吊坠,重复着摩挲的动作。
“能拆吗?”他问。
“不能。”
蒋屹似乎无所谓,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杜庭政看了他手里的玉辟邪一眼,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个星期我不在,你不要闹。”
久蹲的姿势对于他尚未完全恢复的脚腕十分吃力,他换了一条腿支撑,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说:“这次没办法中途飞回来。”
蒋屹充耳不闻,掀开被子像是要准备睡觉。
这个时间还早,他这会儿睡觉,明天一定早早就醒过来发呆,或许半夜里起来去一次卫生间就彻底清醒,看半宿的电视。
杜庭政不想混乱他的作息,倾身把遥控捡起来,再次塞到他手里:“不说了,你看电视吧。”
蒋屹接过遥控器,重新看向屏幕,电视里很快传出来最近一部热播剧的对话音。
杜庭政对于无人理睬的现状已经熟悉过多次,一开始还会觉得恼怒,现在习惯了,则完全不会了。
“如果你要找我,就让金石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交代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也要听。”
电视里的声音陡然变得很大。
蒋屹一直按着音量加键不松手,轰然响起来的背景音像爆炸一样响彻整个卧室。
杜庭政在耳鸣中把声音调低下去,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脏,认为自己才是需要喝牛奶助眠的人。
他起身去门边把室内温度调高两度,回到床边准备上去。
蒋屹看了他一眼,杜庭政以为他会伸腿踹过来,蒋屹却只是说:“关灯。”
杜庭政一条腿已经上去了,闻言又退回去,把灯关了。
屏幕上的光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蒋屹不由眯了眯眼。
杜庭政说:“不然开着吧,有点刺眼。”
“嫌刺眼可以出去。”蒋屹说。
杜庭政盯了他一会儿,不发一语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靠在了他旁边的软垫上。
蒋屹一动不动看着电视画面。
过了一会儿,杜庭政转头看向他,手刚刚摸到他的枕头,蒋屹就把靠垫挪去两个人中间,躺到了枕头上。
杜庭政顿了顿,放下手,轻轻叫了一声:“蒋屹。”
下一刻,蒋屹关掉电视,转过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隔了一会儿窗外月光才影影绰绰渗透进来。
杜庭政独自在夜里出神,直到身旁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缓缓闭上眼睛。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梦到过那场大火。
那早已经不属于他的梦魇。
他带蒋屹去墓园见家长那天,蒋屹说让他往前看。
他已经决定要往前看。
可是蒋屹后悔了。
杜庭政侧身面朝蒋屹那边,把眼睛往枕头上埋了埋。
很久他才成功入睡,果不其然,与之相关的梦境再次来袭。
这次他梦到了蒋屹离开的那天,他拿着水果刀,割断他跟腱之前先吻了他,唇上的温度梦里犹在,真实地令人寒颤。
可是为什么要先麻醉后动刀,为什么要给他吃止疼药。
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割断他的跟腱,或者捅他一刀。
为什么还要给他包扎伤口,冷敷冰块。
……为什么要吻他呢?
因为他是个骗子。
他说以前都是虚情假意。
——如果以前都是假的,那蒋屹不应该去研究院,应该去当演员。
杜庭政猛地睁开眼,缓了很久似乎才从梦里抽身。
外面晨光大亮,蒋屹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杜庭政在他的注视中缓缓平复呼吸,鬓角的汗来不及擦掉,有一点风路过就凉飕飕的。
以前他做噩梦,蒋屹哪怕在睡梦中都会轻拍着安抚他。
而现在,他只会冷眼旁观。
冷眼看着他在噩梦中挣扎,看着他胆怯,看着他惊醒,看着他后怕,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
杜庭政松开手,闭了闭眼,缓了片刻重新睁开。
蒋屹仍旧冷眼看着他,不用开口说一个字,杜庭政就在那视线里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蒋屹不用认错,只要他保证今后不再逃掉,那也可以既往不咎。
或者他改口承认以前不是假的,或者不全是假的,那也可以。
蒋屹漠然看着他,声音比白天的时候温柔,但是内容绝无善意:“梦到什么了?”
杜庭政坐起身,靠在垫子上缓了很久,才松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醒的?”杜庭政问。
“从你抓住我的手。”蒋屹抬起来看了一眼,把手转了一个方向,看手背上被攥出来的红印。
他看了两秒钟,调转视线掠过杜庭政的脸,定在他额角的冷汗上。
“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吗?”
杜庭政联想到在机场抓住他的那天。
蒋屹好似看透他所想,轻轻摇了摇头,可惜道:“看来你没体会过。”
干杯
杜庭政按下他的手, 下床走向浴室。
水声很快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短暂响了片刻, 水声停后,杜庭政没有立刻出来。
又等了一会儿,浴室的门推开,杜庭政站在门边,远远望着床上的蒋屹。
蒋屹听见动静望过去,两人隔着空旷的遍布房间的晨曦对视。
杜庭政的头发湿着, 发梢拢向后,额角冷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爽冷冽的皮肤和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从浴室里走出来,去门边拿准备好的干净的衣服穿。
穿好衣服他要离开, 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顿了一下, 又转过身来,站在门边, 看着蒋屹:“昨天下午的十分钟, 不管你们谋划了什么,都没有机会实施。”
不知道这是第几遍问了。
蒋屹看了他足够久的时间,才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杜庭政盯着他低下去的眉梢和扬起来的嘴角。
“十分钟, ”蒋屹笑着呼出一口气, 打量他西装笔挺的装束,料到他今天一定有生意上面的事, 不会耽搁太久, “昨晚的梦和这有关吗,那看来我高估你了。”
杜庭政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眼睛里的情绪也一如既往深深沉沉,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心情很差,锋利的眼梢和扶住门的手昭示着他的克制和隐忍。
蒋屹全然无惧,似乎觉得实在好笑,又重复了一遍:“十分钟。”
他终于笑够了,微微歪着头,用眼睛里残存的一点星光看着他:“如果我跟别人待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你是不是要发疯了?”
或许真的会。
不是或许,一定会!
“你不会有那种机会。”杜庭政说。
“你说得对。”蒋屹环视房间,看了几秒钟摄像头的方向,“也不一定。”
杜庭政审视着他,总觉得他今天比平时话多,心情也更好一些。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没有让他放松,反而升起一种提心吊胆般的感觉。
他一定跟鹤丛策划了什么事,在那听不见的十分钟里。
蒋屹无视他的目光,摊开手,朝着桌上的水杯抬了抬下颌:“要喝一杯再走吗?”
杜庭政盯着他:“不许对监控再动手脚。”
“当然。”蒋屹答应地很干脆,又心情实在算得上很不错的对他意味深长道,“那你今天可要盯紧点。”
杜庭政出了门,心里一直不安。
嘱咐管家盯好蒋屹,到了公司以后让金石今天之内务必从鹤丛嘴里问出那十分钟里他们到底谋划了些什么。
金石不敢离开小桑林,怕蒋屹有什么意外来不及赶回来,他让人把鹤丛请过来。
“不愧是你们,”鹤丛下了车,被金石在身后催促着一路进了客厅里,“昨天刚说了要抓我,今天就开始实施了。不过比我预想的还是要晚一些,我认为昨天你们就不应该让我离开。”
金石用略微抱歉的语气说:“请您过来,是有问题想问您。”
“关于蒋屹吗?”鹤丛也用抱歉的语气说,“我不了解。”
金石哽了哽,低声下气地说:“关于昨天下午,你们在一起待了十分钟,谈了些什么内容?”
鹤丛转过脸,仔细地打量他,金石咽了口唾液,刚一张嘴,鹤丛就指了指管家的方向:“我不跟你谈,我要跟他谈。”
“为什么??”金石不理解。
鹤丛:“因为他比你有礼貌。”
“……”金石深吸一口气,“行,你们谈。”
管家立刻上前,吩咐人端上茶水。
“请坐,”管家把茶递给鹤丛,笑着说,“其实是要拜托您一些事情。”
鹤丛站着没动,看向金石。
管家朝着金石使眼色,金石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鹤丛接过茶水,坐在了沙发上。
管家也坐下,在他对面,搓了搓手,像是在重新措辞。
“看着你比他要明事理,”鹤丛把茶放在桌子上,“应当还有谈几句的可能。”
“谢谢,”管家点点头,决定开门见山,“昨天下午,您在二楼待了十分钟,和蒋教授说了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你们?”鹤丛环视四周,视线定格在屋顶角落里的摄像头上,“连客厅里也有监控吗?”
管家避重就轻道:“是最近才安装上的。”
鹤丛抬头望向二楼,管家跟着看过去。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鹤丛问。
“应该不能,”管家解释道:“要经过同意才行。如果您能告知昨天下午您和蒋教授的聊天内容,那我晚上申请一下,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见面。”
“上皇帝的龙床可能都没有这么费劲。”鹤丛皱眉评价道,然后转头看着他,“我们昨天没有说话。”
“……”管家搓了搓手,“希望您能……”
“说真的,”鹤丛打断他,看了一眼时间,“我不习惯骗人,你之前应该体会过。”
管家为难地看着他,神情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非要说些什么的话,”鹤丛说,“我也可以编几句,你要听吗?”
管家沉吟片刻,笑着对他道谢:“不管怎样,还是感谢您今天能过来。”
鹤丛点点头:“临时请了一小时的假,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该回去了。”
“应该的,应该的。”
鹤丛站起身,抿了抿唇,再次确认道:“我能上去看看他吗?”
管家跟着起身,客客气气地也确认道:“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吗?”
鹤丛鼻腔里“嗯”了一声:“我不进去,隔着门,就在门外面看看他,一眼就行,可以吗?”
管家犹豫了一下:“需要打电话申请一下。”
鹤丛点点头,强迫自己说:“麻烦你了。”
管家出去打电话,片刻后回来,带着他上二楼。
到了卧室外,管家轻轻敲门,今次里面回应倒快:“什么事?”
“收拾房间。”管家温声回答。
里面没有动静,这是默认的意思,管家推门进去,往里走时把门留了一道缝。
鹤丛在门缝里看进去,看到蒋屹背对着门坐在窗前发呆。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管家从里面出来,带上门阻隔开他的视线。
蒋屹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这感觉很怪,鹤丛看到他宽松的睡衣袖口下伸展出来的指节偶尔会动一下,轻轻点在椅子的扶手上。
管家催鹤丛下楼:“如果您能帮忙劝一劝蒋教授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鹤丛抿了抿唇,呐声说:“不用了。”
管家一愣:“什么?”
鹤丛攥了攥指尖,转过身下楼,离开时告诉管家:“盯好监控,如果有任何需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史无前例的早晨八点,杜庭政旁听了提前一个小时开始的月初例会。
只要他露出一点质疑的眼神,旁边的主管就会给正在汇报的各部门经理投过去询问的眼神,这一项则要重新做详细汇报。
平稳流畅的声音伴随着ppt翻页时变幻的光不曾间断,杜庭政在这声音中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
之前有会他从来不带手机,邢心会全权代理,非重要消息推掉,重要消息立刻通知。
现在不行了,在看到蒋屹和看到装有实时监控的手机之间他必须拥有一项,否则他连一分钟都坐不下去。
管家刚刚打来电话,说鹤丛交代那十分钟里他们没有交流。
这怎么可能。
蒋屹费劲心思想要见鹤丛一面,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杜庭政拿过手机,打开监控,看到蒋屹好端端的坐在窗前发呆,心里踏实了一点。
例会两个小时结束,简短的休息十分钟后,还有一个线上的多方会议要开。
他一边喝水润喉咙,一边打开监控,看蒋屹在干什么。
在睡觉,地点已经由窗前的椅子上转移到了床上。
杜庭政看着他睡了十分钟,然后关上手机,又开了一个因为他而被迫推后半小时的线上多方会议。
好不容易结束,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
他内线叫了午餐,再次忍不住打开监控。
这时间蒋屹应该已经吃过饭了,如果他今天也很乖的话。
监控里蒋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
他视线偶尔会跟随屏幕中的画面移动,但更多的时候瞳仁会盯着一个地方不动,仿佛仍在发呆。
不远处的桌子上没有放着午饭,想必是已经好好吃过了。
杜庭政松了口气,隔着屏幕摸了摸他的耳朵。
内线响起来,邢心问他是否现在用餐。
杜庭政应了,让她上来的时候把下午需要签字的材料一并带来,中午看完,下午再赶一通视频电话,然后就要回家。
挂断内线,杜庭政又看了蒋屹一会儿,准备关掉手机的时候,蒋屹动了一下。
只见他放下遥控,慢吞吞掀开被子下了床。
杜庭政以为他去卫生间,却见他站在桌前拿起玻璃水壶倒了半杯水。
倒好水以后他没有直接喝,而是返回床边,从被单下摸出一把药片。
杜庭政手指悬停在关闭键上,缓缓移开。
他盯着他手心里的药片看,认出来那是他每天都要吃的药。
监控里蒋屹拿开枕头,又把床单彻底掀起来,把散落的较远的两个胶囊捡起来,随后仔仔细细搜寻一遍,直到确认没有一颗遗漏,才托着一把药回到桌边。
那些药他大概攒了很久,至少有半个月,因为足足堆满手心。
他将满把的药投进水杯里,随手晃了一下,药水两厢融合差点从杯口溢出来。
杜庭政看着他做这一切,心说等今晚回家一定要好好跟他讲,不能这么玩,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
监控中蒋屹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把水杯举到眼前,对着阳光观察。
杯中的各色药片随着水流转动,在他脸上投下七彩缤纷的光。
杜庭政刚要打电话给管家,让他进去通知蒋屹把鞋穿上。
下一刻,蒋屹正对着监控摄像头遥遥举了举杯。
他嘴角微微一动,应该潇潇洒洒地说了两个字。
“干杯。”
随后堂而皇之把杯口送到了嘴边。
阳光明媚的中午,大落地窗前洒满奶油般的光,暖风一刻不停地吹遍每一个角落。
杜庭政在办公室里站起身,浑身都凉了。
失而复得
大概那药非常不好入口, 蒋屹喝一口停顿一下,足足用了半分钟的时间, 才把空掉的水杯放回原位。
杜庭政抓着手机往外走,绕过办公桌时撞翻了客椅,到了门边又正赶上进来送资料的邢心,身后跟着端着午餐的餐厅人员。
邢心手里的资料掉在地上来不及捡起来,就听杜庭政头也不回道:“叫司机!”
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夹杂着慌乱、震惊、暴怒, 还有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恐惧。
邢心直觉出大事了,踩着高跟鞋一边追着他狂奔下楼,一边片刻不停给司机打电话。
杜庭政衣摆带风快步下楼,前两步还算匆匆,后面已经跑了起来, 下楼后的几步几乎扑到了车上。
“都他妈是死人啊!”拨出去的电话一接通,杜庭政就吼道, “蒋屹在卧室里干什么都他妈不知道,三十秒内医生立刻就位安排洗胃, 一群饭桶!”
金石匆忙带着人往楼上跑, 因为动作慌乱,碰倒了楼梯边上的高脚花架椅,噼里啪啦一阵碰撞碎响声, 他顾不得看一眼, 对着手机刚要说点什么。
尚未出口就被打断了,杜庭政厉声道:“还不快去!”
司机一路把油门踩到底, 宁可多绕半条街, 也绝不等一个超过十秒钟的红灯。
因为杜庭政脸色暴躁的像是下一刻就要人的命。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家,不等停稳, 杜庭政就先一步推开车门下去。
紧接着他进了门,门边管家正等着,见他一露面就率先将他往里迎:“已经在洗胃了!”
杜庭政脚步不停:“什么时候能好?”
“很快,”管家嘴里安抚他不要着急,但是整个人看起来比杜庭政还要慌张,“抢救及时,应当没有太大影响,化验结果还在等。”
金石正守在门边不时张望着,只要里面传出来一点动静,都会让他从头凉到脚一次。
短短时间,冷汗湿透又干,让他体会到了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的类似于低血糖一般头晕目眩的感觉。
杜庭政的出现犹如救命稻草,金石看到他回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他张了张嘴,竟然没人发出声音。
杜庭政抬了一下手。
金石让开门边的位置,一手推开门,挡着不让自动门关闭,一边提醒里面的人:“大爷回来了。”
里屋里医护人员满满当当,杜家的三位医生齐齐到场,跟临时从医院里调派来的专家站在最里面,年轻一些的助手挤到外圈,有一些已经到了门边。
人群自发让开路,空出一条通道。
室内这么多人,竟然很静,杜庭政走进去时,只能听到沉闷的心跳声。
来源于他本身。
手术台上,医生正把引流管撤出来,为蒋屹扎针吊水。
为了防止他乱动或者不配合,洗胃时的扎带仍旧捆在他胳膊上,跟手术床绑在一起。
穿着手术服的助手从外面进来,把化验单递给主治医生。
医生接到手里看了一遍,紧锁的眉目无声无息松开了。
杜庭政盯着他手里的化验结果。
主治医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杜庭政皱了皱眉,管家对医生道:“您有话直说。”
“化验结果显示多是vc、多酶片和鱼肝油,”医生尽量用委婉温和的语气说,“多酶片主消化不良、食欲不振,鱼肝油补充维生素AD,虚惊一场,输完这袋液就可以停了,让病人好好休息。”
管家松了一口气,杜庭政却一直盯着蒋屹的方向不动,阴沉着一张脸。
医生在护士送过来的病案本上签字,然后说:“建议严格看护,最好二十四小时不要离人,多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考虑是否需要心理疏导。”
vc。
多酶片。
鱼肝油。
相比于手术台上的蒋屹,杜庭政感觉自己更加需要心理疏导。
不仅仅是心理,他的心跳已经远远超过正常速率,或许要吃一点降血压的药,或者打一针安定。
金石疏散医护人员,将医生领去休息,并且分发包装厚实的红包。
临时搭建的医护室里仅留下杜家的三位医生,其中一人负责这段时间蒋屹的身体状况,一直跟着住在小桑林这里。
“杜先生,我……”这位医生紧张中夹杂着后怕,声音还在抖,“我能不能……”
管家打断他,并且提醒他可以去休息:“特殊时期,不允许休假。”
医生抬起头,看向杜庭政,被那寒沉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住口低下头。
室内脚步声彻底消失,门不知道被谁轻轻带上,阻隔出一个与外界隔离的空间。
蒋屹并没有睡着,只是不知道刚刚洗胃的过程中他是否清醒。
因为时间紧迫,化验与洗胃同时进行,他在手术台上受了一点罪。但相比于这段时间的围困,基本可以算不值一提。
杜庭政一路上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着赶回家见他。此刻真的见到人,心里一松,才惊觉腿软了。
管家连忙扶住他,又很快被他推开。
“为什么要这样?”杜庭政站在明亮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灯光下问。
蒋屹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眼睛盯着顶上的吊灯出神。
“蒋屹。”杜庭政叫了他一声。
毫无疑问,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杜庭政张了张嘴,喉咙上下滚动数次,才继续问:“你故意的吗?”
蒋屹仰面躺在手术台上,输液管中的液体匀速往下滴,缓缓流进他的身体里。
手背上贴着一点白色的医用胶带,显得那手腕异常纤细,好像一不小心就被折断了似的。
杜庭政看了一会儿,说:“以前你最会哄人了,这次怎么不哄我了?”
“为什么当初一边哄着我,迁就我,然后另一边又买了机票,带好了行李,预留好了存款,跟朋友一一道别。”
他停顿片刻,问道:“为什么要走?”
“你早就策划好了,国内的一切,工作,亲人,朋友,我,全都不要了是吗?”
他从列举出来的这些选项里一个一个划掉,最后发现他不要的其实只有两样。
工作,和“我”。
成为无足轻重的被舍弃者,直到现在他才开始表现出颓然和受挫:“我让你无法忍受了,以至于你要舍弃,要离开,要吃药。”
他盯着他扎着针头的手背,继续说:“取钱、换手机卡、留信件、陆空换乘。”
“你打算永远都不回来了。”
这些疑问如果能更早一些提出来,在刚刚抓到蒋屹的那天,或者在拆掉监控的那天,可能还会得到答案。
但是现在肯定不会了。
他好像也并不追求什么答案,隔了一会儿,自顾自道:“我想过,你为什么非要逃。”
医护室里静得出奇。
杜庭政的心跳终于恢复了平常速率,他一贯带有审视、苛责、高高在上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充满了挫败和迷茫。
蒋屹抬了抬手,但是被扎带绑住,只移动了半寸就落回了原位。
杜庭政看到他的动作:“你要什么?”
不等蒋屹回答,很快他就主动递出条件:“说出来,都可以。”
他伸手去解扎带,把三道单向锁扣打开,然后把扎着针的手腕小心抬起放在一侧,去揉捏手臂上那道被束缚的红痕。
“要动手打我吗,像上次一样。”他低下上半身,松开他的手腕,半垂着眼睫道,“可以。”
蒋屹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杜庭政不知道等了多久,在这轻飘飘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没有任何内容的视线里,他把身体俯下更低,嗓音带着消退的颤和残留的哑意:“监控,可以拆,手机可以给你,你要打电话或者联系别人,也可以。”
两人对视着,超过半分钟的时间。
杜庭政声音更轻,害怕惊到他似的:“你要见谁,可以见,要出门,或者约朋友出去玩,都可以。”
淡青色的血管近在眼前,蜿蜒伸展到手臂上,毫无温度的液体流窜其中,使那苍白的缺少血色的手臂看上去像刚从刺骨冰水中浸泡过一样。
杜庭政一只手撑在一侧,冰凉指尖同他手臂隔着一小段距离,但好像还能感受到那凉意似的。
蒋屹嘴角动了动。
杜庭政眼底发红,立刻倾身去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他一颗心悬着,担心蒋屹再次拒绝,也更怕他继续沉默,维持着侧耳的姿势久久不抬。
微弱的、温凉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每一下都令他心惊胆颤。
杜庭政丢盔弃甲连退这么多步,此刻就像一名被送上法庭的重罪犯一样毫无办法的等待审判者的宣令。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尤其对于他这种从未体验过人生疾苦的天之骄子。
就在杜庭政的心理防线摇摇欲坠,就要彻底崩断的时候,耳畔感受到的气流波动起来,比刚刚明显了一些。
“你,”蒋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艰难无比却又仿若屈尊降贵般问:“你要什么?”
杜庭政猛地闭了闭眼,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一把火,能将人浑身的血液都燃烧殆尽。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手正在肉眼不可见的抖。
再睁开眼睛时,劫后余生般的祈求和落败通通潮涌出来,杜庭政嗓音沙哑,低低恳求:“不要折磨我了,可以吗,蒋屹?”
吊着他跑
这段时间本就深居简出的杜家掌权人似乎更加神秘了。
别说私下里约他吃便饭或者坐镇项目, 百分之百是约不成的。
八成的人情往来在邢心那里就被直接刷掉,根本到不杜庭政的耳朵里。剩下的两成, 一半以上被金石切了,仅剩下不足一成不得不应付的才会将行程上报给杜庭政。
工作上的事也是一压再压,拖到合作方的电话一天三趟的打,非要上门请罪,说要问清楚到底是哪里开罪了他。
杜庭政这才开始着手处理,去一趟公司恨不得连开八个会, 出差一趟就要敲定一整年的合同。
他撤掉了门上的锁,不再限制蒋屹的行动,只是交代了保镖,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不能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可是蒋屹不出去, 他待在房间里,饿了吃饭, 困了睡觉,没事的时候就看书看电视, 偶尔动两下球拍。
如果杜庭政这个时候上来站在球台对面, 流露出一点想要跟他打球的意思,他就会立刻扔掉拍子,好像跟他打球还不如跟自动发球器打。
原本杜庭政计划第二周南下, 硬是拖到了第三周, 带着蒋屹一起。
出门的那天费了很大力气,先是金石跟他提了这件事, 见蒋屹一点都不动心, 管家又上来劝,蒋屹明确表示:“不是不让我出去吗?”
“保镖都已经撤掉了, ”管家赔着笑脸说,“随时可以出去呢。”
“啊,”蒋屹反问他,“那现在是什么意思,之前出去不行,现在不出去也不行,双向门禁,只禁我?”
“不不不不,”管家慌张极了,立刻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想请您出去散散心,南方那边花都开了,还有一个城中度假村的项目要开业,想邀请您一起去体验一下。”
蒋屹无动于衷:“谁邀请我?”
管家稍一犹豫,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额,是……”
“不去。”蒋屹打断他。
管家深觉棘手,搓了搓手,正要说些什么,蒋屹说:“让他自己来说。”
管家又望了门外一眼,重新燃起希望:“是,是,是应该自己说的。”
他退出去带上门,又想起来门禁已经解除,蒋屹可能不喜欢这一类的动作,于是又把门推开,敞着半扇转身下楼。
杜庭政正坐在一楼小厅里看报表,金石站在旁边,因为刚刚没完成任务,此刻大气不敢喘一声。
管家下了楼,站在杜庭政跟前,略一迟疑。
杜庭政如有所感,放下手里的报表,看着他。
管家措辞道:“态度不是很坚决,希望您能亲自去说,可能还有一点希望。”
杜庭政看了他几秒钟,管家刚要劝他上楼,就见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什么也没说,顺着台阶走上二楼。
上楼以后他在门外徘徊,几次透过门缝看蒋屹正在做什么,回头瞥见楼下,管家和金石正齐齐仰着头看着他。
金石迎着他目光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杜庭政暗暗吸一口气,推开了蒋屹的门。
蒋屹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躺椅折起来的角度托着他后背和颈椎,刚好能看清窗外的景色。
杜庭政吞咽了一下,看向乒乓球台:“今天不打球吗?”
蒋屹坐着没动。
杜庭政等了几秒钟,又问:“没有想看的电视剧吗?”
蒋屹仍旧望着窗外一动不动,躺椅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杜庭政的脚下。
杜庭政没话找话道:“……监控都已经拆了,以后不会再安了。”
他等了一会儿,蒋屹仍旧毫无反应,于是他前行几步站在蒋屹眼前,蹲下身,视线跟他齐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蒋屹。”
蒋屹目光闪动一下,瞳孔终于动了动,转到了他的身上。
杜庭政问:“下午我要出差,跟我去南方玩几天吗?”
蒋屹收回视线:“不去。”
“……”杜庭政哽了一下,想要继续努力,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以前从未有过‘请求人’这方面的任何经验。
“尤康胜约过我几次,如果再不去,外面要误会我换新合作伙伴了。”
杜庭政攥了攥手心,硬着头皮说:“那边他新开发了一个度假村,有我们的股,时间允许的话,这次也要一起去看一下。”
“总之,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他一句话要分几次停顿来说,好像组织这一类的语言是很消耗语言功能的事情,“我不会一直忙,会尽可能的抽出时间陪你。”
“你如果担心无聊,或者因为没有熟人不想去,可以带上金石,或者,带上鹤丛?”
“不去。”蒋屹说。
杜庭政敛起眼眸,难掩失望神色,真的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能打动他。
蒋屹却说:“鹤丛要上班,没空。”
“……”杜庭政似乎摸到了一点希望,飞快道,“我有空。”
“你不行。”
一而再再而三循序渐进式的打击,杜庭政看了他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最后尝试道:“那这几天,如果你要找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可以吗?”
蒋屹不置可否。
杜庭政失望透顶,站起身时脚筋酸麻,撑了一下躺椅的扶手才站稳。
椅子因此剧烈摇晃了一下,蒋屹吓了一跳,立刻去抓扶手,杜庭政的手还没收回去,这一下就按到了他的手上。
杜庭政愣了愣,看着他的手。
蒋屹皱眉看向他,杜庭政马上扶稳椅子,阻止它继续晃动,脸上百年难得一见地浮起一点抱歉的情绪来。
椅子停止晃动,蒋屹收回手,杜庭政看了手背一眼,站直身:“那我……”
“几天?”蒋屹问。
“?”杜庭政食指蹭了蹭扳指光滑冰凉的侧面,好像又从绝望里摸到了一点希望,“大概三天,两天应该也可以。”
蒋屹扶着躺椅起身,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站起来,俯视了他足有半分钟的时间:“走吧。”
杜庭政望着他的背影,再次体会到了那天那种眩晕的、失重的、类似于虚惊一场的感觉。
蒋屹在他的注视中走出门,在楼梯边站住脚,垂眼看着一楼的一切。
管家和金石站在沙发旁仰头望着他,管家难掩激动神色,松了很大一口气。
金石则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看了他旁边的杜庭政一眼,又闭上嘴,什么也没说。
时隔多日,他终于肯走出这扇门。
蒋屹站了足够久的时间,杜庭政在旁边不敢催促,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老式洋房胡桃木色的地板和润泽发亮的楼梯,墙壁上繁复的花纹,窗边浅黄色的纱帘,一切都纹丝未变。
蒋屹走下一阶楼梯,察觉到外面的空气比二楼卧室里的确更清新好闻一些。
他视线一动,看到窗外黄色的迎春果然开了,空气中弥漫着的似乎是花香。
·
自从上次杜庭政在广州不管不顾回来,把尤康胜准备的一条龙放松计划全部打乱。
尤康胜是憋着气的,三番五次约他过去,约不动,就开始五次三番的用生意上的小麻烦为借口要他处理,他没空就要他的秘书处理。
如果不是他话里总是阴阳怪气,东昆都误以为他是要冒着被打残的风险热追杜庭政的混血秘书了。
傍晚时东昆带人来接机,尤康胜也非要来不可。
东昆见他不像是要找麻烦的模样,带的保镖人数也不超数额,摆脱不掉就默许了。
杜庭政一下飞机,尤康胜就挤上前非要跟他握手:“杜总啊,总算来了,盼的你整个南沙的花都开了哦。”
杜庭政看了他的手一眼,勉为其难握了一下。
邢心跟在他身后下来,紧接着金石也下来,东昆疑惑地上前,不明白金石为什么会来。
很快他就明白了,金石朝他使了个眼色,转过身伸手去扶人,把穿戴休闲的蒋屹扶了下来。
蒋屹在飞机上睡足了觉,眼神打量四周时显得比在家里时精神,看到东昆还跟他抬手打招呼。
东昆简直受宠若惊,不等他上前,杜庭政就转过身去跟蒋屹低声说:“我去跟尤康胜吃顿饭,谈点事情,你先去酒店,想吃什么让金石定。”
蒋屹偏头往后退了退,像是躲开过近的距离。
很不对劲。
东昆想,这肯定是还没复婚。
“蒋教授也来啦,我们上次见过一面。”尤康胜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蒋屹神情冷淡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在这块地盘上,尤康胜还没有遭受过这种漠视。
“我,尤康胜,还记得我吗?”他意气风发地自我介绍道,“在南沙新港口,我的仓库排的上前三。”
本以为会受到艳羡的目光,谁知蒋屹毫无反应,又是轻轻一颔首,随后转头对金石说:“我想先去吃点东西。”
金石刚一张嘴,杜庭政就说:“去吧,累了再回酒店休息。”
蒋屹维持着冷冰冰的态度跟金石先离开,尤康胜忍不住朝着他背影喊:“一起去吃全驴宴吧,我请客!”
蒋屹朝后摆摆手。
这感觉好新奇,尤康胜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背影消失,才嘶了一口气:“怎么你带来的朋友好像不怎么爱搭理你,他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金石的朋友??”
杜庭政转了转手腕,表盘折射的光在灯下一闪而过:“难道爱搭理你吗?”
他挽起袖口,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有些不满和烦躁:“上回派人截我,这回不知道又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怎么这事还没过去??”尤康胜简直头大,高声道,“我现在就把辰喜叫过来,给你磕头赔罪!”
正说着,东昆拿着手机上前,低声对杜庭政道:“小杜总来电话了。”
杜庭政看了他一眼。
东昆说:“早几天他就一直在问您什么时候到,要过来接风,我一直没给具体的话。”
尤康胜竖起耳朵听,杜庭政暼见,平常道:“尤总请客,叫他也来捧场。”
尤康胜明白这是提醒他不要为难杜鸿臣的意思,笑着说:“要的要的,人多更热闹嘛!”
一行人抵达尤康胜安排的餐厅,果然是从进门就开始搞花活儿。
领班带领着十几个年轻漂亮的人上来,男女各占一半,都穿着情趣制服,让客人们挑选‘陪吃服务生’。
杜庭政心里惦记着蒋屹,根本没这个兴致。
“谈正事,”杜庭政按了按鼻梁,头疼道,“别搞这些,我待会儿还有事。”
杜鸿臣来得晚,坐在他旁边,本来已经抬头挑了一个,见他没点,自己也没要。
尤康胜不高兴:“怎么你安排的人我都照单全收,让我玩什么我就玩什么,我安排的活动你这么不给面子。”
杜庭政放下手,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杜鸿臣担心他们闹矛盾,连忙抬手指了两个:“尤总的面子是要给的,这两个都不错,来坐我旁边。”
尤康胜脸色这才好看了:“还是老弟有眼光,这两个是双胞胎,厉害吧?”
“太厉害了。”杜鸿臣竖了竖大拇指。
杜庭政叹了口气,最后一次提醒:“谈正事,尤康胜,九点一到,我立刻就走。”
“干嘛喊我大名!”尤康胜按着桌子站起身,指着他,“我早猜你要换合作伙伴,看来真有情况!”
时间接近九点钟,放在桌旁的手机震动起来。
杜庭政看到是金石的电话,起身往外走,到了廊上,冷静了两秒钟才接。
一接通,他就问:“蒋屹有事找我?”
谁知听筒里没有传来金石的声音,而是蒋屹本人平静道:“我要去海边。”
杜庭政不由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钟,温度比白天低很多,海边只会更低。
“你吃过晚饭了吗?”
蒋屹没回答,声音比起刚刚多了一些波澜,在手机里问:“能去吗?”
这么晚了,夜风又凉,按照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杜庭政合理担心他吹过海边的风立刻就要生病。
但是之前的多次经验提醒他,蒋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可能闹过一场最终还是会去。
杜庭政没迟疑太久就温着声音说:“当然能。”
“去吧,”他已经妥协过太多次,再多这一次也无所谓,“多穿点衣服,让金石跟着你。”
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杜庭政拿下手机看了几秒钟,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才重新摁亮,把电话播回去。
那边接了,杜庭政屏气问:“蒋屹,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看海?”
“大爷,”金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停顿了一下才说,“蒋教授说,不能。”
示弱有用吗
杜庭政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只想离开。
他接连保证绝对没有换合作伙伴的意思,并且把接下来这段期间的细枝末节全权下放给杜鸿臣——好歹是看着长起来的弟弟, 虽然人品有瑕疵,但是除了爹该死,儿子办事还算体面。
连敲带打这么久,也该给甜枣吃。
“谢谢大哥,我会好好干的。”杜鸿臣出来送他,为他拉开车门, “小心。”
杜庭政坐上车,杜鸿臣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关上:“大哥,我想回去看看我爹。”
杜庭政靠在真皮座椅上,没什么反应:“你爹怎么说?”
“他说事业为重, 不想让我回去。”杜鸿臣很快说,“您能帮我劝劝他吗?”
看来杜薪粤确实按照那天所说, 跟儿子明白聊过了。
他是个聪明人。
“可以回去。”杜庭政放心当好人,“你们商量就行。”
杜鸿臣犹豫一下,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 交代道:“别真的把尤康胜灌醉,不然明天他就不认你在合同上签的名。”
这是提点的话,杜鸿臣连忙道:“谢谢大哥, 我知道了!”
杜庭政颔首, 闭上眼睛假寐。
杜鸿臣小心为他关上车门,又嘱咐东昆慢点开车, 这才挥挥手, 重新返回餐厅里。
金石开车拉着蒋屹,由他指路去往上次的深水区。
到了沙滩外, 两人下了车,蒋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金石则在身后跟着他。
到了水边,蒋屹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招手让金石也来坐。
金石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夜风不停吹着,带着水面上潮湿的气。
过了很久,蒋屹说:“吹吹夜风好吗?”
金石坐在离他不远处,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是什么时候。
“喜欢吹风啊,因为风很自由?”金石问。
“你喜欢吗?”蒋屹反问,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风也不自由,受高低温空气的影响,人为可以制造。”
金石望了他片刻,眼睛里都是对文化人的崇拜。
蒋屹受不了这目光,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面:“上次我们就是在那里落水。”
金石望过去,只能看到水面上被风吹起来的涟漪。
“你说下面的汽车还在吗?”蒋屹思索片刻,露出一点跃跃欲试,“我想下去看看。”
金石悚然拒绝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门的人过来打捞,肯定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蒋屹说,看起来很可惜,“那好吧。”
金石一直盯着他,防备他突然下水的话,要在第一秒钟把他捞起来才行。
可是蒋屹只是坐着,偶尔伸手抓一把沙子,又松开,看它们在手心里溜走。
金石小心地问:“你们算是和好了吗,蒋教授,你原谅大爷了吗?”
蒋屹维持着望向远处的姿势,只有发丝微微摆动:“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金石苦恼道,“就像我喜欢邢心,如果她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下一步就要计划求婚,如果他同意了,那我们就准备婚礼,度蜜月,备孕要小孩。如果她不同意,我再继续努力。”
蒋屹视线一动,不由看向他。
“可是你们目前在哪一步,我有点不明白。”金石思考片刻,纠结道,“如果我跟邢心吵架了,那肯定是我做错了事,我要道歉,她原谅我以后,我们会继续往下走。感觉你们像是卡住了,但又不知道卡在了哪一步。”
蒋屹打量他片刻,松开嘴角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能追上邢心?”
“我也不知道,”金石痛心疾首道,“果然是文化水平差距太大了吗,她让我先学会英语。”
“……”蒋屹干巴巴道,“是吗?”
“是啊,蒋教授,能不能给我也补补英语?”
“……”
“我一定会认真学的,我可以交学费。”
蒋屹没忍住笑起来:“交多少?”
“你开价,”金石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名师出高徒,我钱挺多的,价高点也行。”
杜庭政在护栏边就看到蒋屹正跟金石笑着聊天。
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蒋屹了。
东昆得他授意,把远光灯关闭,生怕打扰到水边的人。
杜庭政下了车,慢吞吞朝着那边走过去。
隔着一段距离,金石就发现了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这边。”
杜庭政踩着细沙过去,到了跟前,才问蒋屹:“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蒋屹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在教我追女朋友。”金石说,不停地对杜庭政朝着蒋屹旁边的大石头使眼色,想让他坐下。
杜庭政看了一眼那石头,迟疑着坐上去,拽了一下笔挺的西装裤:“怎么教的,也跟我说说吧。”
蒋屹转过头去,看向遥远的风车和高矮不一的灯带。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郁金香开了,”杜庭政看着他,想让他继续笑一笑,“你看到了吗?”
蒋屹也看到了,只是不想搭理他。
杜庭政看着他侧脸上被粼粼水面映上的月光:“郁金香只是春天的开始,广州是花城,樱花,木棉,紫荆会相继盛开。”
蒋屹还是不应声,杜庭政想了想,继续说:“黄花风铃木盛开的时候像秋天一样,黄灿灿的一大片,你想看看吗,想看的话,我们晚几天回去。”
蒋屹似乎知道杜庭政正在讨好他,过了几秒钟,才说:“不想看。”
杜庭政悻悻转过头,望着他刚刚在看的灯带出神。
金石和东昆放轻脚步走远了些,并肩坐在沙滩上一起吹风。
杜庭政仰起头看空空如也的夜空,没有搜寻到一颗星星,他突兀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蒋屹依旧没有回答。
这多少比‘当然’更容易接受一些,但是等不来答案仍旧会令人胸口发闷。
“蒋屹,”杜庭政说,“你以前,送过我花。”
海风裹挟着潮水自远处而来,短暂地拥抱了沙滩一下,又悄悄退下去。
很远处的灯塔在黑暗中发出一团薄弱的光,隐约能看到滑动的索道。
杜庭政望着灯塔:“我以为你喜欢这些,想带你去看看。”
多久以前呢。
蒋屹只送过他一次花,在墓园里,随手摘下的夹道两侧的番红花和南天竹。
目光微微一滞,蒋屹随即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杜庭政目不转睛盯着他,低声询问道:“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
带着水汽的风一刻不停地吹,很快就把额前的头发打湿了。
蒋屹每次拒绝他,又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留有一线生机。
“多久以前?”
杜庭政无知无觉追着眼前的胡萝卜跑:“去年冬天。”
杜庭政停顿片刻,说:“去老宅那天以前。”
蒋屹无动于衷,但是嘴线弧度比刚刚绷得更直。
杜庭政想拿烟出来,想起来没带,便搓了搓扳指。
“那天发生了一点事,杜宜安催眠后,说,”他望着他,回忆起落水的那天,鼻腔里满是海水的潮湿味,呛,咸,无法呼吸,“我……”
他想把失败的家庭摊开来讲,努力了一下,失败了。
“在示弱吗?”蒋屹问。
杜庭政一愣,想说怎么可能。
蒋屹点点头:“示弱博取同情。”
杜庭政张了张嘴,意识到这种行为的确是在示弱,期待获得蒋屹投过来的眼神。
“……是,”杜庭政颓然道,“有用吗?”
他语气里的期望大概比潮水还要明显。
蒋屹站起身,伸开双手舒展了一下肩膀,杜庭政恍惚间以为他要投身大海。
蒋屹脚下只是微微一动,他就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蒋屹动作一顿,低眉看他。
杜庭政心惊胆战地松开手:“……有点危险。”
还好蒋屹只是活动了一下,很快就坐下。
杜庭政倾身向前,一条手臂搭在膝上,低头看了片刻脚底的沙土。
夜间的风吹得越来越猛烈。
“杜家老宅被烧那天,”发丝被风吹地在额前摆动,杜庭政低着头说,“我在车里,看到火光冲天而起,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杜宜安说的遗言我一个字都不信,那很有可能是假的,他被二叔收买了,或者想要自保,他很聪明。”
“受害者不可能给加害者道歉。”
“也不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容易自省的人,那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蒋屹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低垂的头,和长长的眼睫垂在半空。
“有一点用。”蒋屹说。
杜庭政顿了顿,意识到他在回答前面那个‘示弱有用吗’的问题。
他望了蒋屹片刻,松开紧抿的唇线,艰难地说:“我那天不该跟你发脾气,找人录像,也不是真的想录,我,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了……”
“我知道。”蒋屹捞了一把沙土,像泼水一样泼出去,没好脸色总结道,“天生大小姐脾气。”
杜庭政坐在石头上,抬起眼睛。
虽然这绝对不算什么好话,但是听在耳朵里,比起沉默更容易接受。
杜庭政坐直身体,看了一眼远处的汽车,视线掠回来的时候路过金石和东昆。
那俩人同时举起手臂握拳,一起朝他做加油的手势。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来的时候路过花店,拿了一束郁金香,粉色的,你要吗,我让金石拿给你。”
蒋屹跟着转头看了一眼金石的方向。
原本金石和东昆正密切关注着他们,头都挨到了一起,见他看过去,立刻看天的看天,看海的看海。
蒋屹收回视线,没说要不要:“不喜欢。”
到底是不喜欢郁金香,还是不喜欢让金石去拿,还是不喜欢他这么问?
杜庭政犹豫片刻,站起身:“我去给你拿。”
不等蒋屹开口,他就飞快离开,去车上拿花。
期间因为汽车钥匙在东昆手上,又喊东昆过去开车门。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杜庭政拿着一大捧粉白相间的郁金香走过来,递到他眼前。
蒋屹被迫往后仰了仰。
“这样喜欢吗?”杜庭政喘了一口气问。
蒋屹看了他几秒钟,伸出一只手,卡在他下颌上。
杜庭政随着他手上的力道把下颌抬高,露出脆弱而隐秘的大动脉,颈侧的纹身在夜色下暗成一团。
蒋屹审视他片刻,手一松,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脸推去一边。
在这种情景下,这动作能称得上轻慢。
杜庭政偏脸愣了一会儿,嘴角抿起时转了回来,眼睛沉沉望着他,怀里仍旧拿着郁金香。
蒋屹再次伸手,抬起来他下颌,端详了片刻,微凉的手指松手时,把他的脸又一次推向一侧。
杜庭政面朝黑暗,喉结滚动,抓着花茎的手指用力蜷缩,粉色的包装纸发出皱起的刺啦响声。
直到蒋屹说:“转过来。”
杜庭政不露痕迹地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着他。
海风猛烈起来,吹得人发丝乱摆。
蒋屹第三次伸出手,杜庭政垂下眼睫,没躲。
蒋屹这次只是把郁金香接到了手里。
杜庭政怔了怔,松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望了他片刻。
蒋屹坐在石头上,伸开一条长腿,把下巴抵在花苞上。
他的脸色由海水反射形成的低饱和蒙版质感,多加了一些甜妆环境色,显得气色很好。
杜庭政坐在他旁边,无声吞咽数次,状似不经意地问:“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再送给我花呢?”
远处灯塔上的光轮替成蓝色,像闪电光束发散到四周。他一直不回答,杜庭政原本已经不抱希望。
海风要把人吹麻了,蒋屹鼻尖缩进厚实的羊绒围巾里,眯着眼睛说:“看我心情。”
杜庭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安静了片刻,点了一下头:“噢。”
道歉有用吗
离开广州时, 杜鸿臣去送,还没说话就被尤康胜挤到了一边。
“啥时候再来呀老杜?”尤康胜十分不舍地问, 看起来想拉杜庭政的手以示亲近,被杜庭政皱着眉头往旁边让了一下,躲开了。
“好几个月才能见你一次,来了也不玩,就是谈正事,”尤康胜伤感地说, “老谈正事有什么意思?”
他这种就连床上人都要分享给朋友体验一下,十分没有边界感的人,不知道能有什么独特的非正事要谈。
“不谈正事谈什么,”杜庭政嫌恶的表情明白摊开在脸上,“你好好说话。”
尤康胜更不乐意了:“给你安排了人你也不要, 肉你也不吃,那么着急走, 让外人知道了,我多没面子??”
杜庭政吸了口气, 拳头刚硬了一下, 杜鸿臣终于从人群里挤出头来。
“尤老板,肉我爱吃,人我也要, ”杜鸿臣跟杜庭政点头, 不停示意他赶紧走,剩下的他来搞定, “我喜欢的, 以后咱们两个一起玩。”
尤康胜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两秒钟, 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还是你有眼光。”
杜庭政脱身离开,几人一起登机,坐好以后蒋屹突然问:“安排什么人。”
“嗯?”杜庭政拧着眉还没来得及松开,迟疑了一秒钟才干巴巴地说,“啊,不是什么好人。”
蒋屹调整了一下姿势,望向外面胡乱拍打的树梢,盯着拍翅离开的麻雀道:“会飞是不是很自由?”
杜庭政现在承受不了一点突发情况,蒋屹只要稍微表现的不对劲,他心脏立刻就会加速狂跳。
“北郊那边有人工崖,有索道和降落伞。”杜庭政坐在他旁边,转过身对着他,“回去我们一起去体验一下,行吗,喜欢可以经常去。”
蒋屹把眼罩拿出来戴在眼睛上,又往后靠了靠,像是要准备补觉。
杜庭政看了他一会儿,刚一开口:“蒋屹……”
“不去。”蒋屹打断他,摆摆手,既没有兴趣,又没有耐心地说。
杜庭政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将薄毯展开,给他搭在了身上。
没过几天就是清明。
清明那天杜庭政照例要去扫墓。
天气已经暖了,蒋屹里面穿着单薄的线衣,外面套了厚实的外套。车停稳后他望着窗外没动,头靠着车窗,像是在出神。
杜庭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动弹,便耐着心问:“要一起下去吗?”
蒋屹听到他的声音动了一下,靠着车窗闭上眼,没回答他的话。
他这段时间总是爱答不理,杜庭政不适应但是习惯了。
下了车,杜庭政在车前望着远方站了片刻,然后顺着路朝着墓园里走去。
夹道两侧的花已经换了品种,春天的主场是迎春,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开得小巧而烂漫。
上次蒋屹跟着一起来,回去的路上用番红花和南天竹扎了一束花,祝他快乐和健康。现在番红花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想来当时的祝福也应当不是真心的。
杜庭政沦陷在回忆中,慢慢停住脚步。
金石跟着一起停下,好奇地望着他。
杜庭政看着四周的花丛出神,直到金石提醒他:“天气预报有小雨,待会儿可能要下雨了。”
杜庭政回过神,嘴角低垂,看上去心情格外不好。
片刻后,他才抬步继续朝前走去。
短短一段路,他脑海里频繁浮现之前的蒋屹,并且开始怀念以前意气风发的他。
蒋屹在车上待着的时间不短了,但是道路尽头仍没有出现杜庭政返回来的身影。
他伸手推开车门,声响惊动到了司机。
“您去做什么?”司机惊讶并戒备地问,紧随其后下了车,为他把车门彻底打开,“是去卫生间吗?”
蒋屹下了车,司机张望远方,没看到杜庭政回来的身影,站在他身边有些紧张。
蒋屹暼了他一眼:“我去看看。”
司机连忙关上车门,跟着他一起去。
清明时节墓园里最是人多,只是行人匆匆,神色都是一脸肃穆。
蒋屹被这氛围感染,冷脸越过迎春盛开的十字转角,在大片的刚刚发芽的垂柳下穿行,直到看到杜庭政黑沉沉的身影。
蒋屹没过去,远远地站在垂柳的阴影下望着那里,杜庭政站在一处墓碑前,身板挺立,指尖微蜷。
石碑前放了一束花,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清楚,隐约探到一点黄色,有些像是向日葵。
这令人联想到墓里的主人应当是位明朗的女士。
蒋屹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看了片刻。
阴凉的风不断吹着,司机小声提醒:“可能会下雨,不然您先回车里去吧?”
正说着,鼻尖一凉,稀疏的雨丝竟然真的开始掉下来。
蒋屹伸手抹了一下,本想转身离开,余光里却瞥见杜庭政低下了头。
——杜庭政从来只会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人,从不会流露出这种难以描述的类似于脆弱的情绪。
蒋屹脚下不由一顿。
天阴沉沉的。
整个天色以及周遭的景色都像是蒙了一块灰色的幕布,雨丝落下时是那样清晰。
杜庭政低着头,苍白的五官因为蒙蒙细雨而变得朦胧起来,金石拿着伞给他撑在头顶,伞骨的水滴跌摔下去,折射着白色的光一闪而过。
蒋屹盯着他的眉眼。
很快,杜庭政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来,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苛神情。
蒋屹后退了一步,没有惊动任何人,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杜庭政返回来的时候蒋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就连动作都没什么变化。
他那边的车窗开着一条缝,一点点雨丝落进来,落在他眼皮和侧脸上。
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杜庭政伸手摸了一把,他挨着窗的那一侧肩膀已经被打湿了。
杜庭政不想再面对这样的蒋屹。
冷漠的,沉默寡言的,忽视一切的蒋屹。
他坐上车,看着蒋屹仍旧望着外面,心平气和中带着一丝无力感说:“我们谈一谈吧。”
由冬到春,他早已认输了。
蒋屹没有回应他,露着半只眼睛,望着外面。
杜庭政侧向他,自嘲般笑了一下:“我猜对了,这次收不到你送的花了。”
比起以往的气急败坏还有海边的迫切,他此刻显得冷静得多。
“我夜里失眠的时候,会数一数自己犯过哪些错。”他静静地说,“最终总是会想到你的身上。如果你想报复我,或者让我后悔,乞求,求你停下来,你可能也……成功了。”
蒋屹还是不说话,只是这次眼神动了动。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骗我,”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眼神,他一寸寸一遍遍地审视着蒋屹的侧脸,“后来,又想既然你已经开始骗了,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大概是因为无法忍耐。”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道,“我的行为,或者我这个人,让你没办法再忍耐下去。我睡不着的时候,是这样认为的。”
时间久到杜庭政已经绝望。
他本以为蒋屹不会开口的时候,只见他眼神慢慢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是继上次之后,他的目光再一次在他身上久留。
蒋屹声音低低地说:“你刚刚……”
杜庭政一顿,唇角不自觉的绷紧了。
蒋屹停了很久,才问:“你哭了吗?”
杜庭政看着他,两人视线刚一交汇,蒋屹微微偏了偏头。
汽车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已经足够久,司机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宽敞又逼仄的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杂乱的外界声音偶尔从打开一条缝的窗外传进来,使得这里面的氛围不至于停滞不前。
“哭了会怎么样?”杜庭政问。
蒋屹别过脸,重新望向窗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蒋屹,”杜庭政叫他,声音有些脱力,“我以前做过很多不自知的伤害过你的事,还有很多你不喜欢的强迫你的事。”
蒋屹靠着座椅,眼睛动也不动盯着外面。
“我做错了,很多事。”
杜庭政喉咙滚动,低声说:“我只想请求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蒋屹频频回想他站在墓碑前的神态。
他的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想要从当下的状态下抽离出去,因而转过头。
杜庭政追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行?”
随即他意识到态度不够温和,立刻便抿紧了嘴角。
蒋屹静静地抬起眼皮。
这副抽身事外的状态,仿佛正在告诉杜庭政,这些话没有丝毫打动他。
杜庭政看了他片刻,从座位上起身。
汽车内部足够宽敞,但是他身量高,架子大,弯腰起来的时候蹭了头顶一下。
他躬身站了几秒钟,扶着座椅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不停跳动,用力之下骨节泛起青白。
他盯着蒋屹,眼睛里波澜起伏,暗如深渊。
蒋屹松弛地靠着座椅,发丝偶尔被窗外的风撩动,有种飞鸟一般的自由自在。
半分钟无声无息的对峙过后,杜庭政的手蓦然松开,在蒋屹的视线里缓缓下沉,继而膝盖挨到了车厢地面上。
“这样,可以吗?”他抬起头,仰望着蒋屹,声音里都是懊悔和无法继续承受冷战的认输,“我错了,蒋屹。”
蒋屹没有丝毫动容,冷冷审视着他。
杜庭政喉咙动了动,隔了许久才说:“你之前说,让我跪下来祈求你的原谅,我不相信。”
“……我的确是个狂妄自大的混蛋,”他维持着仰望他的动作,“我现在才说,想抓住你给的‘机会’,是不是太晚了?”
他把蒋屹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内,注视着他,涩声问:“这样的话,会不会认错态度显得更诚恳一些?能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
蒋屹料到他会低头,他早有预感,从对着摄像头喝掉一整杯药水混合物的时候。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个多年来翻手云覆手雨站在至高顶峰的男人,半晌冷冷开口:“除了脸,无一可取之处。”
杜庭政扶着他的腿,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又咽了回去。
“起来。”蒋屹说。
杜庭政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怀疑。
蒋屹移开视线,再开口语调强势,而且带着不能忽视的命令,重复了一遍:“起来。”
杜庭政深深望着他,几秒钟无声无息的迟疑很快过去,他松开手,低声说:“对不起。”
然后缓缓躬身起来,回到跟他隔着一条通道的位置上。
车厢里好不容易流转起来的氛围又有些僵住。
蒋屹吹了冷风,车里又开着暖气,只一会儿就觉得鼻塞。
杜庭政观察着他,按下这边的车窗,沉声吩咐司机:“开车。”
司机匆忙上去启动汽车,金石跟着坐进副驾驶,汽车顺着来时的路线缓缓开出去。
快要到小桑林的时候,司机跟金石对视一眼,谁都不知道刚刚他们在车上到底是又吵架了,还是又互相放了什么狠话,这凝重的气氛又是什么意思。
金石看向杜庭政,又看向蒋屹。
蒋屹望着窗外不动,只留下一个侧脸给车内的人。
金石朝着杜庭政投去疑惑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不愧于多年的朝夕相处,金石悟道:“直接回家吧,家里做好饭了。”
司机路过小桑林,脚下没停,踩着油门冲了过去。
蒋屹看着窗外飞掠后退的建筑物,随着小桑林的洋房彻底不见了踪影,才对着车窗上杜庭政的倒影说:“我想要我的手机。”
他第一次主动提要求,金石转过头,目光里都是惊喜。
杜庭政沉默了好久,直到心脏的血液重新流回麻木的指尖,才说:“在家里。”
他没有说不给,但是也没有说给。
蒋屹好似完全不在意,没有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手机在家里,”杜庭政的膝上沾了灰尘,他没有拂去,像是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想说不许用来联系无关紧要的人,也想说以后不许再策划逃跑。
最终他什么都没提,而是用担心惊到他的低音量改口道:“没有要求,到家就拿给你。”
助攻有用吗
杜庭政那天去墓园不知道被哪个报刊的记者给拍到了脸。
那角度格外刁钻, 正怼着人半张侧脸,把人脸上失意的表情, 还有滴下去悬停在半空中的眼泪拍得格外清晰。
这照片若说是祭拜家人一时间情难自抑也说得过去,偏偏后面还跟着两张图。
一张是大图的另一个角度,蒋屹站在雨中望着他,虚焦的杜庭政在墓碑前垂着头。另一张则是很久以前的,杜庭政坐着轮椅出现在国外的机场上,俯视着不断后退的蒋屹。
最下面竟然还压着一张小图, 是两个人都在车里,保镖和秘书等在四周,就连司机也下了车。
这种暗示性极强的揣测出现在杜庭政这类深居简出、神秘莫测、从来没有任何桃色新闻沾过身的人身上,难以想象一经发出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杜庭政还不知道这件事。
眼下蒋屹虽然住进了杜家,但是他没有对此表现出一点愿意或者不愿意的态度。
他顺从地下了车,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扑面而来的建筑物,就沉默地走了进去。
之前杜庭政总觉得他事儿事儿的, 不够顺从,想要让他心甘情愿服输, 一心一意乖巧听话。
等到他真的不挑不捡起来, 又不想那样了。
杜庭政从浴室里出来以后蒋屹已经睡着了。
室内没开灯,借着外面薄弱的月光,他站在床边看了片刻那深陷入被褥中的侧脸, 觉得这情景好像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现实是实实在在地不同了。
如果下跪认错都不被允许, 那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蒋屹的心。
放在桌角的手机响起铃声,杜庭政看过一眼, 拿过来第一时间关掉了声音。
床上的蒋屹没有丝毫动静, 仍旧沉沉睡着。
杜庭政看了片刻,确认他没被吵醒, 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轻轻关上房门后,他又走远了一些,在通话被挂断的最后一秒才接通了电话。
褚官锦那边本来不抱希望能打通,骤然被接了电话还愣了一下,才说:“……干嘛呢,现在才接电话??”
杜庭政出了廊,站在天井边往下望,回答道:“洗澡了,找我有事。”
“出大事了,”褚官锦夸张地喊了一声,“明天的新闻头条!”
杜庭政拿着电话,没理会他夸张地用词,毫无波澜又毫无兴趣地问:“什么事?”
褚官锦:“照片给你发过去了,你要撤就快撤,现在已经开始印发了!”
杜庭政退出通话页面,点开褚官锦发过来的照片,又对配文上一些‘秘密情人’‘金丝雀’‘不吃生活的苦就要吃爱情的苦’等字眼审视过不止一遍,才颇觉头痛的拧起眉梢。
褚官锦确定他已经看完了,丝毫不顾兄弟情谊,大剌剌地问:“咋了呢这是,怎么还哭了呢??”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
“碰见难题了跟兄弟说说啊,”褚官锦语重心长道,“我瞧着这状态,不是碰到难题了,你好像是碰到爱情骗子了呢。”
“没关系的,”他继续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谁还没被骗过呢,看开点,这个报纸我就让他们多印个两千张,为你从财经板块下场,荣登娱乐板块贡献一份力量……”
杜庭政冷冷挂断了电话。
他把照片转发给邢心,并且配了一个问号过去。
邢心立刻回复了三个感叹号,说马上去撤。
杜庭政手机还没收起来,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北开源。
这家伙一开口就是:“叮叮,劲爆新闻!”
杜庭政回想起那照片和配文来,冷淡地说:“没有正事我就挂了。”
“我草,怎么跑娱乐版上去了呢老杜?”北开源压下幸灾乐祸,勉强维持着虚无缥缈的一点正经,“明早你要火了,高清大图,‘冷峻自持的霸道总裁为爱流泪’,这怎么不算是正事呢?”
杜庭政要挂电话,北开源“诶”了一声:“排好版的小图看了没有哇,神特么车内‘交流’十分钟,我要笑死了,男人正当壮年,十分钟真不是我看不起你哈哈哈哈……”
杜庭政脸都黑了。
北开源终于笑够了,一半揶揄一半正经道:“我理解的,蒋屹这个人呢,就是这样,不好好教训根本不行。”
“这样吧,”他说,“我随五千张报纸,就当做贺礼了怎么样?你赶紧把他抓牢了,别让他总是约祝意吃饭打球……我这里有刚从云南挖回来的玛卡要不要,男人的发电器,肾功能的永动机——”
杜庭政按断了电话。
为了防止还有其他的人发来‘贺电’,他立刻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这会已经不知道几点了,庭院里的灯光熄掉了几盏,客厅里的主灯也关了,只有四周围着的一圈壁灯还散发着月光般皎洁的光芒。
杜庭政放轻脚步推开卧室的门,近乎无声地回到床边。
蒋屹还在睡着。
手机已经还到了他的手上,他收到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杜庭政以为他会用来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但是他都没有。他只是拿了片刻,随后就丝毫不感兴趣地放在一边,直到睡着也没再动一下。
杜庭政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外界风评为什么说他是一个心软又善良的人。
他在车里的时候为什么突然愿意交流,根本不是因为他的道歉,而是因为他看见他在家人墓碑前掉眼泪。
杜庭政伸手搭他的额头测温度,这动作险些惊醒蒋屹。
他迷茫地睁开眼看了看,发觉是他也没有太大反应,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过去了。
因为这动作,导致他的腿露出一截在外头,杜庭政拉起被子想要给他盖上,却在视线触及到上面时一愣。
他大腿面向里面的一侧有一个稍深一些的圆钝印记,边缘略有参差,如果不认真看,很容易被忽略掉。
他伸手摸了一下,触感比其他部位稍硬。
是烟疤。
杜庭政一动不动盯着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蒋屹动了动,杜庭政才如梦初醒一般把手里的被子给他搭在身上,盖住了那道快要消退代谢掉的伤疤。
又过了一会儿,他躺进温暖的被子里,往蒋屹那边挨了挨,终于也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杜庭政起床的时候蒋屹已经醒了。
他没起身穿衣服,也没玩手机,只是盯着窗帘不经意间没遮挡住的一条细小的缝隙发呆。
杜庭政下床把窗帘拉开,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得蒋屹眯起眼,他伸手揉了一下。
杜庭政又连忙把窗帘关上一半,室内因此陷入半明半暗中,有些像阴天下雨的前一刻。
“要下楼吃饭吗?”杜庭政站在床边,弯腰撑着床边问,“还是想在上面吃?”
蒋屹没回答,杜庭政小心又问了一遍:“在上面吃吗,我让人送饭上来。”
蒋屹冷冷观察他几秒,出乎意料地点了一下头。
杜庭政立刻让人在阳台上重新支了张餐桌,两边各自摆放了坐垫,蒋屹坐上去试了一下,软软的很舒适,就端了半碗酸奶水果来,用勺子挖着吃。
这低矮的座位对于杜庭政来讲稍显受辖制,但是他看蒋屹兴致勃勃,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抻着一条腿坐在上面。
餐桌旁边摆放着今天的报纸,杜庭政拿起粗略扫了一眼,没从任何版块里发现他的照片。
看来邢心已经处理好了。
他把报纸扔在一边,坐在对面看着蒋屹吃饭。
蒋屹吃了两口就停下来,朝着那报纸抬了抬下颌:“在找什么,怎么不吃饭?”
难得他主动沟通一次,杜庭政想了想,说:“胃里难受,不想吃。”
蒋屹点点头,目光还停在报纸上。
杜庭政心里一动,告诉他:“昨天我们被记者拍到了。”
蒋屹伸手拿过报纸,看了一遍,没发现他的照片,只有一个专栏里面讲杜氏最近在建设分部,执行人可能是杜宜安。
杜庭政看着他的动作,佯装苦恼地问:“怎么办呢,可能明天就被印发了。公司里正在跟城外集团谈合作,可能会影响评估。”
蒋屹顿了顿,把报纸放回原位。
杜庭政以为他不会说话,没想到他嘴角一动:“你有办法。”
“报价太高。”杜庭政回应他。
“你有钱。”蒋屹有点不耐烦。
杜庭政面不改色道:“不想出钱。”
蒋屹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继续吃酸奶。
他抬起眼睛看人的时候是有些天真在的,但是他长相又分外精致聪明,这些混合在一起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纯感。
跟他最近给人的感觉一样,每每以为他强势不容反抗,他又会无声无息地退半步,很矛盾。
杜庭政担心说的太多会起相反作用,但是什么都不说又不甘心。
他没在别人身上跌过跟头,就算是去年在广州被人追进河里,也没有气急败坏,处理起来就事论事,归类到小打小闹。
“希望报社懂点事,别真的给发出去了。”杜庭政叹了声气,问他,“要出去走走吗?”
蒋屹此刻已经沐浴在灿烂的晨光下,太阳画出的棱格在餐桌上形成许多不规则的亮片。
他仰脸晒了一会,摇了摇头。
杜庭政离开去处理工作,蒋屹独自坐在窗前,片刻后,金石鬼鬼祟祟地探头,看他正在发呆,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蒋屹坐着没动:“干什么?”
金石坐在云台上,不容忽视地重重叹了一声气,成功地把蒋屹的视线拉了过来。
“怎么办呢?”金石撑着下巴,望着他,哀愁道,“听邢心说昨天被拍了,那个记者在灌木丛里,蹲守了不知道多久。听说拍了很多照片,这会正在商量卖价。”
又是为了照片的事。
“要价很高吗?”蒋屹问。
金石立刻转过身,正对着他:“高倒是不算高,只是大爷那个人……他最讨厌别人威胁他,恐怕是打算硬碰硬了。”
他打量着蒋屹没什么变化的神情,把情况往更严重的程度说:“万一他真的发出去,大爷说不定会找人绑l架他。报社也不是吃素的,以后的报道肯定会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事,这是恶性循环。”
蒋屹搭在桌上的手被晒得发烫,收回袖子里。
金石观察着他,发觉那眼神似乎有所松动,不是一贯的冰冷无情了。
“不然您劝劝他呢?”金石尝试着说。
蒋屹沉默片刻,转开头,望着窗外,冷淡道:“他不是无所不能吗,肯定有他的办法。”
金石心说他拿你都没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一样啦,”金石说,“能平平稳稳的解决,咱们肯定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毕竟人家记者也是靠这个吃饭的嘛。”
蒋屹仍旧淡着脸不做声。
“那就这样啦,”金石站起身,全然无视他的漠然,轻轻松松地说,“蒋教授,今天你一定要劝他哦。”
杜庭政在茶水间里等了一天,蒋屹也没来找他。
尽管金石再三安抚,让他继续等,不要急,杜庭政的心里也跟蚂蚁爬上热锅一样,静不下来一分钟。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杜庭政出了茶水间的门往楼上一望,二楼卧室里的灯已经黑了。
蒋屹根本不打算搭理他。
任由他热火烧心,忐忑不宁,坐立难安。
以前蒋屹被关起来,足不出户,按部就班,镇定自若,还能冷静地破坏监控跟他干杯。
现在杜庭政明明没有被关起来,但是四面围城,别说出口,通风孔都没有留一个。
如果示弱没用,道歉没用,哭没用,下跪也没用,那到底什么办法才能挽回?
北开源之前说覆水要想收,只有一条装孙子的路可以走。
可是低声下气、卑微祈求装孙子也没有用。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破坏欲升起来又强制降下去,闷在胸腔里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感觉马上要爆炸了。
什么都没用
杜庭政晚上没吃饭, 但是喝了点酒,跟金石一起。
金石在如何追求人上面经验同样为零, 越聊越愁,一杯接着一杯,直到管家派人强制把他送回房间睡觉。
杜庭政进房间的时候醉醺醺的。
蒋屹已经躺在床上睡了,他进浴室的动作刻意放轻松,片刻后折返回来,带着尚未干透的水汽俯身亲了蒋屹的额头一下。
蒋屹没有反应, 于是杜庭政变本加厉,冰凉的唇移到了他的鼻梁上,紧接着迅速下滑,吻住了温热的唇。
炽热的占有欲将蒋屹从睡梦中惊醒,他只来得及挣扎了一下, 就被杜庭政紧紧按住了。
蒋屹察觉到是他,继续挣了两下, 甚至在他不依不饶的时候咬住了他的舌尖。
杜庭政吃痛也不退缩,毫无察觉似的, 强势地不容拒绝地吻着他。
连日的火气越积越多, 蒋屹又不老实,挣动间杜庭政紧紧抱住他,那力量又凶又狠, 勒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躲, ”杜庭政在他耳边低低重复了一遍,“……别躲, 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跟以前一样?”
蒋屹停止挣扎, 越过他肩头望向灰暗的房顶。
杜庭政趴在他肩上,双手松了力气。
他晚上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以至于酒气虽然被彻底洗干净,但是声调仍然含混不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
酒精的作用使他讲话也吞慢起来,而且反复:“你想要什么?你现在是故意不理我,故意不说话,故意跟我置气,是不是?”
他扯了蒋屹的扣子,又把领口合上,勉强分离出一丝清明来,克制着催促:“你说话。”
蒋屹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他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他高高在上的长大。
他被惯坏了。
蒋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冷眼旁观,偶尔伸伸手,他自然就会崩溃。
“你要什么?”杜庭政低低地问。
蒋屹要什么呢?
“我……”他张了张嘴,用同样低的声音,鼻尖挨着鼻尖,用气音说,“你先起来,我喘不过气来了。”
杜庭政撑起一点来,蒋屹在黑暗中跟他对视。
“如果你离开,能让你开心一点,”杜庭政顿了顿,直直盯着他,无力道,“也可以。”
他松开支撑,彻底趴到蒋屹身上。
蒋屹艰难地喘息着,望着晦暗不清的房顶发呆。
万籁俱寂,窗外的光进不来,里面的黑暗也出不去,统统都被厚重的窗帘阻挡住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蒋屹察觉到肩头湿热,眼神动了动。
他望着黑暗中的虚影,怔愣片刻:“你想要什么呢?”
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回答,蒋屹低声道:“我们之前说过,问你问题,你要回答。”
即便如何,杜庭政也隔了很久才慢慢说:“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现在不是吗?”蒋屹问。
杜庭政顿了顿,说:“不一样。我把你留在这里,跟你想留在这里,不一样。”
蒋屹点点头,不说话了。
杜庭政不知道第几遍追寻答案,带着卑微和祈求:“你想要什么?”
蒋屹:“什么都可以吗?”
杜庭政沉默了几秒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什么都可以。”
蒋屹摸了摸他手上的扳指,说:“要这个呢?”
杜庭政起身,把扳指摘下来给他戴上,望着他:“你的了。”
蒋屹抿了抿唇,想了想,躺在床上又说:“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的话,也可以吗?”
杜庭政看了他很久,眼角的湿润已经变得干涸,里面还有些不太明显的红。
除了蒋屹,没人知道他会在深夜里俯在别人肩头掉眼泪。
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蒋屹望着他,长久的沉默过后,听他哑着嗓子说:“可以。”
这天杜庭政没在卧室里睡。
他说有事要处理,茶水间里的灯后半夜重新亮起,直到天明。
蒋屹早晨起来从二楼往下望,看到走廊里的灯刚刚熄灭。
一楼的情形并不平静,短短几分钟,金石已经走过好几趟,邢心带着人进去又出来,站在大厅里交涉着什么。
管家抬头看到蒋屹,拿着一沓东西快步上了楼:“早饭已经准备好,您现在要下楼去吃吗?”
“在说什么?”蒋屹看着楼下焦急的人群,“发生什么事了,昨天的照片被发出去了吗?”
管家把手里的报纸往回收了收。
蒋屹伸出手:“我看看。”
管家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张报纸交到他手上。
蒋屹低头看完,眉头也跟着一起皱起来。
前一天的没脸不算没脸,如今丢脸都丢到报纸上面去了。
杜庭政一早没出门,连带着邢心和金石的手机都被打爆了。
蒋屹想不到真的会这么严重,终于忍不住叫住了金石。
金石喘着气跑上楼。
蒋屹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报纸,问他:“现在已经印发了,还有其他解决办法吗?”
“怎么你也看到了,”金石站住脚,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懊恼地说,“……有吧,现在只是区内印发,属于提醒,如果我们再没有任何表示,那边就默认可以直发了。”
蒋屹点了一下头。
金石为难地继续说:“可是不知道大爷怎么想的,他压根不提这件事。”
蒋屹抓着栏杆,望着一楼茶水间的方向。
金石鼓励他:“不然再去劝一下,他之前很听你的话。”
蒋屹望了一段时间,脚下一动,像是要下楼去。
金石来不及激动,只见蒋屹又停下了脚步。
金石上前催促道:“走哇?”
蒋屹回想起昨夜的不愉快,还有他离开时的脸色,摇摇头:“他应该不会听我的。”
“……会的吧?”金石百分之百确定,怕蒋屹不信,委婉道,“不然去试一下,如果他不听,那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把那个记者抓过来。”
蒋屹皱了皱眉。
金石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直接挂断了。
蒋屹看着他的手机,金石解释道:“大家都在问这件事,当然,男人哭不丢人,但是大爷是个要强的人,他恐怕接受不了这照片被传得到处都是。”
金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也颇觉棘手:“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处理这个记者,要我说,就花点钱,把照片买过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你说对不对?”
蒋屹想起昨夜肩头的触感,半晌点了一下头。
金石催着他一起下楼,跟在他身旁到了茶水间的门口,蒋屹还在迟疑,金石率先推开了门。
这响声惊动到了里面的杜庭政,听见动静侧头扫了一眼,发现蒋屹竟然真的来了。
他搁下手里喂鹦鹉的小勺,坐在轮椅上望着来人。
蒋屹在门边站了片刻,抿着嘴角走了进去。
“找我有事。”杜庭政说。
蒋屹没说话,杜庭政偏头笑了笑,身上的浴袍也没有好好穿,领口大敞,草草系着的腰带松松垮垮垂在腰间,自嘲了一声:“来看我的笑话?”
蒋屹站在跟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扶着太师椅的靠背,扳指抵在椅子和他的手中间,有光照过的时候,显现出很明显的绿来。
他认真看了片刻,视线在他颈侧的纹身上停留不动。
杜庭政察觉到,微微侧身避开了那视线。
蒋屹顿了顿,看了他身上的轮椅一眼,余光盯着他的脚腕:“怎么又坐轮椅了?”
他遵纪守法讲文明懂礼貌惯了,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偶尔做一件,心里不安很久。
杜庭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脚腕的方向,无所谓地靠回了椅背上。
蒋屹抿了抿唇,一刹那间像对亲手制定规则的游戏失去了耐心和兴趣,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件事很好解决吧?”他抬起眼睛来,看着他问。
杜庭政眼神里是‘果然如此’,拿起小匙继续喂鸟。
蒋屹清了清嗓子:“需要多少钱才能把照片买回来?”
杜庭政没回头,反问他:“你有钱?”
“有,”蒋屹说,“九十万够吗?”
九十万。
这是当初他刷杜庭政的卡转走的钱。
杜庭政手上一用力,金属的长柄小勺‘咔嚓’一声在他手里折断了。
这段距离不足以让蒋屹看清这一切,此刻他的注意力也没在这上面。
杜庭政深呼吸几次才冷静下来,把小勺子丢到一边去,扶着桌角咬牙重复了一遍:“嗯,九十万,不够。”
蒋屹想了想:“你也拿一点出来。”
杜庭政很平静,一寸寸打量着他的五官,半晌说:“你已经决定离开我了,还管我的死活做什么?”
蒋屹望着他。
杜庭政在窗边的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点燃后咬在唇齿间。
烟味传出来,带着之前弥留未散的和新点燃的混合在一起,传到蒋屹那边去。
“你后悔了吗?”蒋屹静了一会儿问。
杜庭政以为他问的报纸的事,低笑了一声,没说话。
“你后悔了吗?”蒋屹又问了一遍,“曾经那样对待我,你有没有后悔?”
杜庭政动作顿住。
蒋屹望着他,模样跟当初没什么不同,但是眼神里流露出审判意味。
一时间,他们初次见面时蒋屹抬起的下颌,第一次上床摁在腿上的烟头,在躺椅上,在床上,在车上……欢迎蒋屹进入新家,大雪中的伞,老宅里晦暗的眼神,种种场面蜂拥而至。
杜庭政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一直祈求的‘机会’。
“后悔了。”他沉默半晌,回答道。
蒋屹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平静地说:“那你跟我道个歉吧。”
去墓园那天杜庭政已经认过错也道过歉,但他还是说:“对不起。”
他以为他忘记了:“我昨天也说过。”
“不够,”蒋屹盯着他,“要说一千遍。”
“好。”杜庭政说。
蒋屹审视他片刻,垂眼时眼睫挡住瞳孔。
杜庭政看着他,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克制住了:“我以前是个混蛋。”
“以后不会了。”他说,拿下烟头递到了蒋屹的手里。
蒋屹不明所以,杜庭政抓着他的手,把烟头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蒋屹立刻收手,却因为被钳制着而无法松开。
直到余温消失,杜庭政才松开手,把半支烟拿回来,扔到烟灰缸里。
蒋屹看了两秒钟他腿上留下的伤痕,生硬地别开脸。
“这个也要对不起,”杜庭政望了一眼他大腿的方向,流露出心痛和懊悔交织的神色,“要不要烫一千个?”
蒋屹胸膛的起伏比刚刚大了点: “随便你,别来找我。”
杜庭政望着他清晰流畅的侧脸:“对不起,蒋屹,我每天都在反省,每天都在后悔,当初不应该那样对你。”
蒋屹深吸一口气,开口时鼻音很重,像是确认般又问了一遍:“我真的可以离开吗?”
杜庭政这次隔了很久才回答,似乎只要他说可以,蒋屹真的立刻就会离开。
“可以。”杜庭政闭了闭眼,声音比往常低沉太多。
“我父母在国外,”蒋屹低声说,“我会想念他们,也应该去看望他们。”
杜庭政的手都在细微的颤抖:“应该的。”
“我是自由的。”蒋屹说。
杜庭政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重复他的话:“你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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