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静静看着这道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虽然知道他与祝玄是同一个,虽然在众生幻海那场幻境里接触过,可,这是真正的、现实里存在过的犬妖,切实陪伴了仙丹十年,是她生出双眼后第一个看见的身影,尔后魂飞湮灭,再无痕迹。
此时此刻,刻骨铭心的身影和声音再现,雪片纷飞,榴花如血,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那段最美妙的时光。
“想说的太多,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呵呵,你又要骂我笨了,对吧?”
犬妖一手胡乱揉着头顶犬耳,一手傻乎乎地掰着手指不知在算什么,带着些凡间少年的笨拙。
“我算算,咱们待一块儿十年了,可我的名字还有来处,都没告诉过你,你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是在意的。抱歉,我并不是故弄玄虚,亦不是用轻率游戏的心态与你相处。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
犬妖语带怅然:“我的过往像是被硬生生劈开,有个巨大的断层,什么都不记得,唯一知道的,就是脑海里时不时有个声音提醒我,一定要找到过往,找回名字,这样我才能从这片迷雾中解脱。所以,我找到了萧陵山,找到了延维帝君的洞天,然后……我遇到了你。”
说到这里,他赧然一笑:“你以前问过我好多次,找你师尊做什么,我一直没说。要是告诉你这些,以你的脾气,一定会选择帮我,所以我不想说,因为、因为我……”
漆黑的犬耳忸怩地前后摇晃起来,含在嘴里的话仿佛有千斤重,犬妖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顺从心里那个声音,找回名字与过往,我……可能就不再是我,又或者,我可能就不存在了……听起来挺玄乎,但我不愿冒这个险。”
犬妖闭了闭眼,又抿了抿唇,从犬耳到脚底的忸怩局促羞涩,一瞬间突然沉淀下去似的,他漆黑的眼睛定定看过来,低声道:“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我起初只是觉得好奇,好像有两个你,跟我扯皮嬉笑是你,独个儿等在洞天门口看起来很寂寞的也是你。后来我受了伤,噩梦不断,好像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突然望见星星点点的灯火,不远不近,一直陪着我,清醒后才知道,那是你脸上银流苏的反光……哈哈,是不是有点好笑?”
犬妖自嘲般笑了两声,复又轻道:“可你就是我的灯,我何尝不是走在雾海里?有你在,我的心就安定了。我想留下来,能为你做什么呢?做你的眼睛好不好?”
他吸了口气:“听到这里你多半又要骂我‘蠢狗’,你、你对我,究竟……”
犬妖停了半天,那口气又吐了出来:“不,算了,知道你很需要我,现在就够了。”
他抬眼环顾四周,清亮的眼里渐渐染上一层忧虑:“为什么我临时起意想留些心里话给你?又奇怪又肉麻……可能有些不好的预感,我说不清,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而已,但说都说了,开了头就说完吧,半途而废可不是犬妖大人的做派。”
他慢悠悠绕圈走了几步,抬高手臂,像是要接住雪片。
“说起来啊,你的要求太拗口了,不就是夏天的花开在冰天雪地?我弄出来了,现在的你看不见,所以我加了一道妖术,把这景象封起来,等你眼睛好了,就能亲眼见识犬妖大人犀利的妖法……如果我还在……不,我一定在!”
犬妖黑白分明的眼里像是有两簇小火苗跳跃起来,亮得惊人:“下次我们去云崖,在那里落雪飞花,一定漂亮极了,说定了啊。”
清朗的笑声与他的身影一起渐渐散去,几片飞雪掉在肃霜面颊上,冰冷的水珠缓缓滚落。
她没有去擦,无声地望着眼前的榴花白雪。
犬妖说,她是他的灯,她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也是她漫天风雪里温暖的灯火与屋檐,或许正因着彼此都有残缺,所以努力依偎。十年时间,渐生血肉渐为一体,身在其中不知觉,回首再望,已是魂牵梦萦,镂心刻骨。
不知过了多久,飞雪落花的幻象终于结束,肃霜也终于动了。
她俯身用指尖轻探花下的那抔白雪,熟悉的妖力在其中萦绕,果然是犬妖留下的,他什么时候留的?他们几乎成天形影不离,她居然一点不晓得。
他说有不好的预感,应该就是指那柄穷追不舍的龙渊剑吧?所以被追杀时,他怎样也不肯自己走,怕是心里隐约有数,他不肯遂祝玄的愿,选择死得凄惨而盛大,在她神魂重重刻下一刀。
也许最开始犬妖选择追随自己心里的声音,早早离开萧陵山,今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肃霜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众生幻海那场幻境里,为祝玄主导意识的犬妖执意选择离开,尽管没有记忆,可他本能地想避开现实里的发展。
犬妖对祝玄来说,像一场荒唐不受控的意外。
肃霜又想起幻境最后,手执龙渊剑的少司寇看过来的模样,那股令人战栗的杀意她并不陌生,自己两次当面提起祝玄的母亲,他都是这个反应。
这就是祝玄的本心?那为什么要给书精例外?为什么用玄牢术困住书精?离开众生幻海后,为什么又三番两次追过来救她?摆出不想结束这场意外的模样,最后却冷着脸搞什么公事公办。
他是在拉扯他自己?
仙丹是犬妖的灯,可肃霜却像是祝玄理应摆脱的鬼火。
肃霜深深吸了口气,师尊说他看山看水清清爽爽简简单单,究竟要怎么做到?她看山像通天柱,看水像无底深渊。
落日的余晖慢慢变得黯淡,天快黑了,该回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上界应付四方大帝。
肃霜正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堆白雪下藏着一抹细小的金光,方才霞光绚烂,竟没注意到。她小心地将白雪细细拨开一些,这才发现雪下埋着一支细长的水晶画筒,熟悉的神力在其上隐隐波动,却是祝玄的。
……他来过?
林间的风仿佛突然停了,湖畔的涛声也忽然停了,肃霜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她将那支细长的画筒一点点抽出来,里面的画作已装裱齐全,卷得密不透风。
展开画卷,但见山势险峻,九株巨大的万年樱生在山腰凹处,似一团团粉云托着山顶的金顶宫。
祝玄说过,空了给她画一张駺山万年樱图,可他一直没空过。
原来一直有画,原来已画完了。
肃霜怔怔看着画上的万年樱,霎时间林间的风又回来了,牵扯着画卷不肯走,像是要把纸上的粉樱吹活。
枝叶声飒飒,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为夜风凝聚,无声无息落入眼帘。
祝玄的轮廓模模糊糊,像是用墨线勾勒。他穿着玄白交织的窄袖长衣,发间银龙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姿态狰狞地贴在上面,他的神色倒是很平静,平静到看不出一丁点情绪波澜。
“背后偷摸留话实在蠢得可笑。”他低低开口,“但既有一次,何妨再来一次。駺山万年樱我画好了,幼年印象模糊,或有谬误……呵,你收着就好。”
祝玄抬起眼,他冰冷的眼神像是看着肃霜的方向,又好似穿透她看着什么久远的过去,又道:“你曾问我母亲的事,可惜那并不是什么好故事。我的母亲是天界罪人一族陈锋氏的公主,我的父亲是上代天帝,他们相恋却得不到结果,上上代天帝不允许自己的弟弟与罪人后裔成婚。”
“外力的强加干涉,往往带来更强硬的坚持,于是他们生下了我。”祝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长相厮守。我的生父为此利用陈锋氏从前在天界留下的部署,唤来天界大劫,他成功做了天帝,母亲却因出身做不了天后。我和她被关在天宫里,身份保密,行踪保密,无声无息过了几百年,直到第二次大劫降临。”
肃霜听得呆住,天帝……唤来大劫?怪不得嗽月妖君能被祝玄一路吊着胃口,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真相?
祝玄垂下眼睫,声音也低下去:“我曾想把母亲带离天宫,她以前很爱笑,没能真正与我生父在一处的时候,她看上去反而快乐些,可她不想走,宁愿日日流泪日日不得安,这就是真情吗?”
“或许他们也曾是彼此在黑暗里互相扶持的手,可是当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外力消散时,他们的坚持也消散了。母亲被这些真情消耗成了柔弱的藤蔓,我的生父为自己造下的罪孽承担后果,她也不能独活,要与他同生共死。”
祝玄停了片刻,声音更低:“我想救她,想带她离开死水般的天宫,她抱着我,要把我也留在大劫中。”
他突然笑了,背着手望向榴花下的白雪堆:“这就是犬妖追寻的过往与真相。我将哀痴二情投入众生幻海,是为了不再被过往心魔折磨,情之一事,我只尝过苦果。可是犬妖我不能控,看着他陷入情障,我恨的是自己。”
祝玄再度抬眼,目光里的冷意正在冰消雪融:“父亲说过,有情生孽,有情生良缘,是缘是孽,不在于情本身。我想,他说的对,只是我懂的晚了。”
……他懂了什么?看似要把她拉回去,又把她往外推,他懂什么了?
肃霜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反驳回去,可唇抖得厉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些?为什么不当面说?反复无常的蠢狗,他又想干什么?
祝玄背着手,缓缓环顾四周,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神情,好似无比怀念,又好似释怀了什么最重要的心结,他看上去又沉静,又有点伤感。
“两界重责,众生命途,听起来很重,说在嘴里都是轻飘飘的。可是,这世间有你,有我在意的许多,活着才有美好。所以……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心甘情愿。”
风声悠悠而去,祝玄许久没再出声,就在肃霜以为一切到此为止时,他忽然又开口了,略带严肃,居然是交代她修行的事。
说什么呢?他以为自己是师尊?还是她爹?为什么突然交代起这些东西?
肃霜怔怔听着他一项项琐碎的交代,从如何为神魂碎片的事给水德玄帝一个合适的交代,到正经的修行该怎样开始,注意什么,重点关注什么,连她以后在天界的职位都替她想好了:“吉光神兽风驰电掣,刑狱司少司寇做得,大司寇也做得。”
……为什么?为什么像是再没有以后,说遗言似的说这些?
肃霜骤然抬手,明知他不过是个幻象,仍想拽住他的衣袖。
祝玄结束了繁琐的絮叨,傲然挺直身体,交代好一切的少司寇丢下一句:“要好好的。”
语毕,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肃霜的手捞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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