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凝视着病房外的窗景,看到一只在啄着花蜜的小鸟,细细小小的鸟喙贴着花瓣,汲取春日甜蜜。


    他对系统感慨:“啊,好幸福一鸟。”


    系统:“……”


    系统:“我给你兜里塞了糖。”


    冬霁笑眯眯,没说自己已经不太能嚼得动过去最爱的糖块。


    他看着那小鸟啜完甜蜜,展翅飞走。


    蔺闻惜推门而入。


    他冷着脸:“死乞白赖着要见我,是又想做点什么?”


    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难以维持脸上的从容,他厌恶至极地盯着病床上的青年——他正笑吟吟,瞳孔恍惚涣散,凝视着窗外景色,一张消瘦的俊朗面庞上,眼下恹恹,唇色乌青。


    他看起来即将踏入死亡的国度。


    这个念头在蔺闻惜脑中闪烁。


    他嘴抿得更紧。


    “说吧,找我做什么?”


    冬霁慢吞吞的,抬眼看向他。


    今年三十九岁的蔺闻惜,英俊多金,身材挺拔,看不出已是年近中年的男人。他手握蔺家财政,上上下下管理几十万人,一身霸总气息,毫不客气地外溢。


    冬霁蓦地想到,系统在给他发送原文剧情时,怕彼时灵魂年纪还是九岁稚童的他读不懂,特意夹杂着拼音标注出的加亮文字片段。


    【男主:蔺闻惜】linwénxi


    【你会是男主成功路上的最终反派。他生来养尊处优,即将继承蔺家前夕,被蔺家私生子陷害,于29岁这年沦落至锦绣市,隐姓埋名,伺机准备反扑……】


    【你以青涩的男大学生身份出现,将他带回自己的小屋,夜聊畅谈理想与未来……你们在短短数月里,成为至交好友。】


    【你的身份其实是私生子派来的间谍,只为背刺蔺闻惜而存在。当然,作为最终反派的你,并不只是一个小角色。】


    【你与蔺闻惜相爱相杀。数年后,通过xx等手段,将蔺闻惜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兄弟送入监狱,而后,如狼般撕扯夺走私生子的名下资产,自此步入资本阶级,晋级为男主人生道路上的最终反派boss】


    【男主蔺闻惜为此困惑,他在某次争锋相对,心腹被伤时,疲惫问你:“我们曾抵足而眠,你喊我叫‘蔺大哥’,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你的回答会是:“因为我嫉妒你啊。”】


    【“你生来幸福,太让人嫉妒了。”】


    这对话发生在五年前。


    系统敦敦教诲,要冬霁在说出狠话时,一定要以冷嘲热讽的口吻,轻佻冷淡,戏谑地说。


    “反派都是这样。”


    冬霁按照系统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做了。


    得益于他被系统强行拔高、长大的成年躯体,即使内里装的是个未成年,躯体声线也让他说起话来狠劲儿十足。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个冷酷俊美的反派大帅哥——岁月变迁,距离男大身份过去几年,躯体成熟冷艳,说起狠话,可信度也高了许多。


    ……


    当然,反派到底是反派。


    男主角的人生史书中,“冬霁”不过是个包藏祸心、趁火打劫、恬不知耻的反派角色。


    是他成功路上的战利品。


    十年剧情,冬霁按部就班地完成。


    书中剧情来到终点时刻。


    【冬霁】要死了。


    他看着系统列表中,自己身为“反派”完成的每一条剧情线。


    有点强迫症的冬霁很开心:“每一条都是打勾!完成度百分百!”


    “要脱离世界了——”


    冬霁笑眯眯地看着蔺闻惜。


    降临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可靠的、温和的年长者,正在用厌恶的目光凝视着他。


    冬霁有点难过,可他还是冲他甜甜笑了。


    他笑的时候,嘴角边缘会有很浅的涡,一点也不像是旁人口中“狼心狗肺”“背信弃义”的“烂人”。


    蔺闻惜一怔。


    旋后,他反感地挪开眼神。


    “又开始装了?”


    “当年在街头认识你,你也是拿着这张笑脸哄人——”


    说到深处,仍是痛恨。


    “我弟当初就是被你这笑容给骗得进监狱吧?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手头最好用的狗会反咬他一口。”


    蔺闻惜和蔺楚熙关系很差。


    他对害过他,让他沦落至锦绣市的蔺楚熙深恶痛绝。


    这并不影响他利用“蔺楚熙”来刺激他更讨厌的冬霁。


    冬霁嘴角上扬的弧度颤了下。


    他听着蔺闻惜说:“他两年前出狱,你一眼也没去看过吧?”


    “不愧是冬霁,”蔺闻惜嘲讽地笑了,格外冰冷,“绝情绝义。”


    病重青年蜷在蓝白条纹床单下,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几乎像是一片雪。


    他不反驳。


    要是从前,冬霁一定会伴随着嗤笑,无耻道:他就是他送进去的,再去看他……没有这个必要。


    蔺闻惜讥嘲想,当然了,他都已经落到这境地,还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中年主角低垂眸子,冷冷看他。


    病床上的青年有着一副好样貌,笑时明朗,眼珠清亮。


    关系很好的时候,蔺闻惜觉得冬霁是只伯恩山犬,脚掌大大,眼睛亮亮,很忠诚,很温柔。


    关系裂变,急转直下,蔺闻惜觉得冬霁像条恶犬,阴险毒辣,狼子野心,就连领他入行的蔺楚熙都被敲骨吸髓地利用得一干二净。


    他听说他病重,没几日好活,心中五味杂陈。后来又听人说,冬霁求他来看他。


    前前后后,纠葛十载。


    蔺闻惜不晓得自己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还是抱着他临终前会悔过的想法前来。他想张口问,看到冬霁那双曾哄骗过他,害他以为他们是难得罕见的兄弟义气的晶莹眸子,心冷意凉。


    蔺闻惜冷酷地想,他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他笑话。


    冬霁正在和系统说话。


    【我还有多久会死?】


    系统:【按照时间线,你会在今天和蔺闻惜吐露曾犯下的恶事,表示不悔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死掉。】


    冬霁好奇:【怎么个心不甘情不愿?】


    系统翻着剧本:【恶人总是不甘自己活得太短,还没大展身手就被拖进死亡。】


    它念着“冬霁”这个角色的短短人生概括。


    【与主角蔺闻惜相知相遇,纠葛十载,相恨相杀,在最后一次商业争斗中,体力不济,晕倒会场,查出绝症。】


    系统怜悯道:【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反派,最痛恨的莫过于还没来得及对付主角,与主角做一生之敌,就死在半途。】


    【还是这种很逊的,因为忙着和主角抢生意忘记体检,刚过29生日,英年早逝的死法。】


    冬霁纠正:【我才19岁。】


    系统沉默。


    冬霁无声地笑了。他追忆往事,提起了十年前,兴致勃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蔺闻惜错愕愣住。


    他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脸提起在锦绣市的初遇,一时脸色青白,不冷不热道:“呵呵。记着,怎么,要开始嘲讽我当年识人不清?”


    系统迅速弹出按照剧情该念出的台词。


    冬霁郁闷。


    他本来还想追忆一番九岁的自己被系统强行拉到这个世界,开始扮大人演戏的光辉时刻。


    他看着虚空中晃动的文字,心中不情不愿,脸上泰然自若。


    “我还是觉得你当初的样子蠢得可笑。”嘴毒犯贱的性格,是在他们正式撕破脸后慢慢展露的。


    在此之前,冬霁温吞、柔和——愚蠢的男大学生,最容易让自以为阅历颇深的蔺闻惜放下心防。


    “蔺闻惜,你当年真的是被糖腌得天真愚蠢,居然会觉得街边认识的陌生人会是‘好兄弟’。”


    苍白病弱青年说着辛辣讽刺的话。


    他说的得意。眸光落在蔺闻惜的脸上,很快,转向窗外,又一只小鸟来采集春日花朵。


    冬霁想,那小鸟好像是蜂鸟。


    只生在热带地区,拇指般大,喜欢吸蜜。


    他有点馋了。


    脑子里念头飘飘忽忽,摇曳不定。


    冬霁心不在焉地挪回视线,将剧情台词一鼓作气地说完。


    死到临头,即将脱离世界,难免消极怠工。


    冬霁:“我听说你到现在都没结婚的打算,怎么,被我和你的这段‘友情’吓到不敢走进下一段稳固关系里吗?”


    蔺闻惜脸色冷寒。


    中年主角扯动嘴角,他睥睨病床上的青年,“都这时候了,你嘴巴还这么硬。”


    他说完这句,总觉得哪里怪怪。


    因为,下一秒,冬霁沉默了,他居然没有再怼回来。


    蔺闻惜设想中,他会贱兮兮地、抬着那双已有点涣散的清澈瞳孔,笑嘻嘻道:“我可不止嘴巴硬——”


    这类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的话,是冬霁和他翻脸无情后的常态表达。好像不掺点尖酸刻薄,他就不会说话。


    蔺闻惜没等来他的回应。


    他心脏一颤,本能地朝他的方向看去。


    冬霁呼吸平稳,他漫不经心,一副快死了还吊得不行的模样,脸上毫无悔意。


    就像是,他从不觉得自己利用蔺闻惜,借着漂亮清澈面孔哄得他在毫无察觉时,让出诸多利益,后来又狠狠背刺他的行径有多可恶。


    这只恶犬,濒临死亡,还笑眯眯。


    蔺闻惜看得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跑来医院是不是犯贱,自讨苦吃——


    “喂。”


    念头在脑中转动盘旋。


    蔺闻惜厌烦地看向他。


    冬霁看着虚空中的系统面板,确定自己已经将剧情里该走的“台词”全部讲完。


    还有三分钟,他就可以脱离世界。


    在躯壳死亡前,望着中年主角鬓角的浅灰,还有,那双淬着怒意,含着厌恶的眼。


    冬霁感触很深。


    他仰着脸,冲中年主角笑着说:“快死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中年主角冷漠觑他。


    无言地用行动表示:看你这嘴里能说点什么屁话。


    冬霁有点伤心。


    不过,他还是顽强地说下去:“忘了说,我今年十九。”


    蔺闻惜皱起眉头。


    他愤怒地打断他,感到无比可笑:“你怎么不说你今年十八?”


    他早该知道!


    冬霁就是为了搞他!


    都快死了,还满嘴胡话!


    蔺闻惜不愿再看他,转头要走。


    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柔和的,宛如十年前在街头初见时,这年轻孩子温柔清澈,无比真诚的笑语。


    “牙齿不会说谎。”


    “……什么?”


    蔺闻惜脚步停下,他回身看向病床的那一刻,仪器发出长长的悲鸣,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


    他死了。


    蔺闻惜茫然地想,这个和他纠葛十年的年轻友人,死在他面前,留下一句古怪的话。


    ——牙齿不会说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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