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落,跌入荧荧星河。
星河之下,有山河锦绣,有人间烟火。
亦有一塔一灯一双人。
背后的灼人温度逐渐攀升而上,耳畔喘息交织缠绕,苏镜音眼睫轻颤,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相随相覆的一双影子,心中思绪一时间纷纷杂杂,百转千千念,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哼出声。
“哥、哥哥,我……”
身后传来青年公子微哑的低沉嗓音。
“嘘,什么也别说。”
苏镜音禁不住颤了颤,眼尾一点泪痣,丝丝缠缠沁入了绯色,流转滴出透骨冶艳。
“我是你妹妹啊,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绯色作笔入画,勾出倾城牡丹。
红艳袅烟疑欲语,可公子他啊,视而不见。
语声低吟之间,是宛若蛊惑一般的温柔,仿佛要将她一道拖入那迷乱又无望的深渊地狱。
“今夜,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是你兄长……”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妹妹啊。”
冷隽清傲的公子自喉间低低溢出一丝轻笑,似是在讥讽着她此刻不合时宜的天真,“此时此景,已经由不得你不喜欢了。”
他的温柔好冷漠,竟惹得绯艳牡丹不由沁出了一抹滢滢雨露。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
“别哭。”
公子动作怜惜地轻抚过她眼尾的清泪。
少女的发间带着一缕幽冷香气。
不似花香,却比花香醉人心。
但,怎奈郎心似铁。
“你就算哭倒了整座金风细雨楼,这一回,我也不会饶过你了。”
苏镜音难过极了。
她忽然想起了前半生所有的伤心事。
没忍住嘤出了声。
苏梦枕沉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才练一会刀就哭天喊地的,像什么样子?”
苏镜音眨着要落不落的眼泪看他。
金豆子说掉就掉,这是她的老绝活了。
苏梦枕自小罹患重疾,多年沉疴缠身,虽然在幼时就被父亲送上了小寒山拜师学艺,但苏家钱财不缺,侍从不缺,衣食住行自有人周全伺候。
后来从父亲手中接过金风细雨楼,尽管这些年为拓大势力而殚精竭虑,却也是世家公子养尊处优。
总而言之,苏梦枕活过这二十多年,除了他那一身病痛的折磨,其实是不曾遭过其它什么罪的。
直到,他遇上了这妹妹。
自此往后,苏梦枕除了一身沉疴痼疾,还多了一项头疼之症。
被气的。
他在小寒山上之时,就曾收到家书,知道自己多了个妹妹,后来学艺有成,得已出师下山,却逢父亲病重过世,父亲临了之前,交予少年手上的,除了倾注他十年心血的金风细雨楼,还有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儿。
小姑娘跪在病床前,哭红了双眼。
他失去了一个亲人,却还有一个亲人。
苏梦枕从前大多都在小寒山上,每年回来一次,与这个妹妹相处时日不多,外加他性情凄冷,小姑娘每每碰上他,亦是疏离淡然,因而兄妹二人并不亲近,互相也不了解。
但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处理完父亲后事后,他特意寻她彻夜长谈了一番。
小寒山上,苏梦枕是少年天才的大师兄,风雨楼中,他又是即将接任的新楼主,对苏梦枕来说,不论在何处,从来都只有旁人费尽心思接近他的,主动与人拉近关系这样的事,不像苏梦枕会做的事。
可他偏偏做了。
毕竟他只剩这么一个妹妹。
这也是他第一次试着主动了解一个人。
但,说实话,还不如不了解。
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精通。
刀枪剑戟鞭锏叉,全都不会。
她走后,自小严于律己样样皆通的苏公子,独坐玉塔之上,沉默了很久。
老父亲的心偏得没边了。
原来这就是儿子与女儿的区别待遇了么。
翌日,他早早唤来杨无邪。
金风细雨楼新上任的少年苏楼主与少年杨总管,在玉峰塔上二脸严肃,慎重商议的第一件大事,是苏小小姐的教育问题。
可就是这个朴实无华的问题,直到五年后金风细雨楼势力崛起,苏小小姐也长成了苏大小姐,还是没能彻底解决。
苏梦枕从望妹成才到望妹兴叹,也只用了五年,在此期间,他的病愈重,继而逐渐明白,为何当初父亲临去之时,会如此放心不下她。
因他如今也同样放心不下她。
如今的江湖上,年轻一代,既有声名鹊起的江湖名侠沈浪,亦正亦邪的千面公子王怜花,也有踏月留香的盗帅楚留香,四条眉毛的浪子陆小凤等人。
上一代的,远的不论,最近的,也有二十年前曾经登顶武林,如今却绝迹江湖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五年之间,苏梦枕能够扬名武林,金风细雨楼能够迅速崛起,原因有很多,但江湖上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实打实的高绝武力值。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亦是「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苏梦枕扬名武林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旁人想学都学不到,可他这咸得令人发指的妹妹,每次只练了不到一盏茶工夫,嘴里就开始在问:
“还要多久,我好累了……”
苏梦枕微微拧眉,“这才刚开始,还有两个时辰。”
苏镜音手中的红袖刀一抖。
震惊地看向他。
你是魔鬼吗??
之前不是都一个时辰的吗??
苏镜音从前听人说,没了亲爹就有后爹。
那时她还不信,因为她有亲爹,但娘早早就死了,不可能给她找后爹。
可是后来爹真的死了,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她不是很熟的亲哥。
长兄如父。
于是那句话就应验了。
亲哥变成了后爹,见天的折磨她。
爹啊,你所托非人啊。
苏镜音美目含泪,楚楚可怜。
“后、啊不,兄长你放过我吧……”
苏梦枕冷漠无情,连名带姓。
“苏镜音,这么些年,我放过你多少次了。”
苏梦枕师承小寒山派红袖神尼,以师父的「红袖刀法」为基础,自行改创的更为适合他寒弱体质习练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在他出师下山之时原本仅有四十九式,经过经年累月的实战之后,逐渐扩展到了一百二十八式。
而这整整五年,日日雷打不动早睡晚起,外加还要午休时间的苏镜音,却只学了一半的一半不到。
苏梦枕无奈之至。
她平日里其实很乖,很听话,学东西也很快,天赋极高,但就是骨头极懒。
唯一能坚持五年的事,就是偷懒。
每回他一转头,再看过去,永远在练第一招。
就,很离谱。
杨无邪到的时候,恰是月色正浓时。
红袖刀极美。
一道迤逦艳骨,几缕潋滟水光。
可握着它的人,更美。
任是杨无邪早已见惯了自家大小姐的那张祸水脸,也还是不由恍惚了一瞬。
美人舞艳刀,映月转花钿。
罗裙动香,红蕖袅袅。
及笄过后的大小姐,犹如牡丹含苞,一年盛放得比一年美,若不是大小姐平日极少出楼,也不知要沾惹汴京多少的少年儿郎失了心魄。
杨无邪这般想着,转头就瞧见院外守塔的两个年轻弟子目光迷蒙,直愣愣看着塔下的含苞牡丹,三魂放飞天外去,七魄消散九霄间。
杨无邪默默叹了口气,楼子里的兄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杨无邪个子很高,比常人要高处一截来,又高又瘦,站在人群之中从来都是最显眼的那个。
可就是这么大一只显眼的杨总管,站在这里好半晌,那两个魂飞天外的小弟子却好似瞎了一样看不见。
被偷家了都不知道。
他一连扣扣敲掉两个愣脑壳。
响得很,一听就是好头。
弟子乍然惊醒,连声唤道‘杨总管’。
金风细雨楼坐落汴京城天泉山。
天泉山上,四楼一塔。
四楼,为青、白、红、黄四色楼。
青楼发号施令,白楼情报搜集,红楼武装集结,黄楼娱乐宴饮,各有分工,各司其责。
一塔,历来为楼主所在之要地,玉峰塔。
那是楼主与大小姐住的地方。
玉峰塔的守塔差使,在风雨楼中人尽皆知,从来都是香饽饽。
什么大小姐绝代倾国色,什么芙蓉不及美人面,什么近水楼台多看几眼月……嗯,这都不重要,我等凡人就是想多瞻仰瞻仰楼主的仙姿。
因为大小姐性子清冷娴静,极少外出……咳不是,是楼主病体寒弱,大多时候都在玉峰塔上处理楼中事务,发号施令,因而每逢月初排班之时,为了这守塔的差使,楼子里几乎个个抢破了头。
杨无邪背着手,目露厉色,“警醒着些。”
“是!”今日轮班的两个小弟子连忙争相点头,下一刻挺胸抬头,精神面貌当即提到了九成九的抖擞,生怕这位风雨楼二把手的一句话,就把他们好不容易打破对手/狗头才抢来的好差使给撸了下来。
毕竟年轻,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杨无邪无奈摇着头,飒沓大步迈进了院里。
玉峰塔下天泉池,天泉池中镇海塔。
人间已秋,夜凉如水。
苏梦枕身罹二十六种绝症痼疾,其中寒症最忌受冷,咳疾最怕吹风。
他教苏镜音练刀时解了大氅置于一旁,此时瑟瑟秋风乍然起,仅是吹了半刻冷风,他已然咳喘连连,嗽声阵阵。
苏镜音当即停了刀。
杨无邪出言教训完两个小弟子,踏进院里,一抬眼,看见的即是一袭粉紫烟罗裙的佳人折腰作细步,抬手间指若削葱根,呈氅衣于皓腕,披衣之时柔言细语,面颊微红,眼若春水。
含羞凝眸望公子,顾盼流转生星辉。
公子温柔浅笑,俯身靠近,贴耳低语。
下一刻,美人红了粉面,艳比桃李。
只看这一幕,宛若身处幻梦中。
前提是,遮上耳朵。
其实囊盖了一整座玉峰塔与天泉池的庭院极为宽敞,院外守塔的弟子不似耳力锐敏的一流高手,根本听不清院中之人在说些什么。
但作为风雨楼大总管兼白楼主事的杨无邪,他恰好是一枚实打实的一流高手。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听,也还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听到。
大小姐为公子殷勤披了衣,手指紧紧攥着袍角问:
“兄长,我真的没力气了,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好不好?”
公子披着大氅,感动万分,在大小姐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中,温柔一笑。
“你觉得,可能吗?”
于是大小姐脸都红了。
气红的。
杨无邪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他目不斜视走近前来,低声禀明要务。
苏镜音趁此时机偷懒摸鱼。
嗯,是真的摸鱼。
天泉池里养了一池子蝶尾锦鲤,通体细鳞,手感极好。
因为一些恼人的缘由,苏镜音大多时候不喜外出,每日做的最多的事,除了被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兄长按着练刀,剩下的就是在练刀的空隙,趁机偷偷摸几下鱼。
摸着摸着,就听到杨总管低声汇报:“任慈老帮主遣人送来请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洞庭君山,参加丐帮新帮主的继任大典。”
丐帮帮主的继任大典历年都在君山上举行,这点并没有问题,只是任慈老帮主虽在江湖上被尊称一个‘老’字,实则他算来也仅有五十来岁,在这年岁越大修为越醇深的武林中,根本称不上老,因而也没有这么早卸任的道理。
苏梦枕接过帖子,翻开看了一眼,眉头蹙了蹙,“南宫灵。”
“不错,这就是那任老帮主的义子。”
杨无邪点头道,“也是此次丐帮君山大会上,即将继任的新帮主。”
苏梦枕沉吟片刻,“我记得,丐帮以往并未如此兴师动众。”
“是,往常丐帮举办君山大会,大多皆是新老帮主内部交接事务,甚少有外人在场。”
杨无邪道,“更遑论,此次还是广邀天下群雄,也不知所谋为何。”
“任老帮主一向为人正直,此番兴许事出有因。”
苏梦枕拢了拢大氅,边走边说道,“罢了,应下吧。”
这便是要去了。
苏镜音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鱼,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心里都要乐坏了,洞庭君山大会一行,来往路程外加大会举办期间,怎么说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的。
那接下来这十天半个月,没有苏后爹在家的日子,她终于可以不、用、练、刀、了!
苏镜音低着头,假装认真摸鱼,悄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冷不防,耳边忽而飘来一阵恶魔的低语。
那位冷漠无情的大魔王他说。
“苏镜音,今晚收拾下,明日一大早,随我南下君山。”
苏镜音她人麻了:“……”
她的快乐,竟只有短短片刻。
今天依然有八百个字的祝福想对长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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