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已经在洞庭口岸等了两天了。


    自下了金风细雨楼的船后,他吃不好睡不香,每叹一口气都要念一句苏姑娘,念得花满楼耳朵生茧,都不知道苏姑娘三个字怎么写了。


    离岸不远有个茶寮,花满楼陪着陆小凤灌了两日的茶,见这一头栽进爱河的浪子又提了壶要给他斟茶,他合起扇柄推了一下,陆小凤心里有事,没看懂花七公子无声的拒绝,又给他倒上了满满一杯。


    花满楼:“……”我真是谢谢你了。


    江边风大,一口茶一口风的灌下去,整整两日,腹内的波涛,比那长江洞庭的浪潮还要来得汹涌澎湃。


    他摇头叹气,温润如玉的公子从来洁身避色,此回却是平生第一次,那么祈盼一个姑娘的到来。


    无它,只因他实在不想再灌冷茶了。


    岸边传来一阵骚动,花满楼目盲多年,耳力比之常人灵敏数倍,在喧嚣鼎沸的人声中,明确捕捉到了「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等字眼。


    花公子折扇一摇,对着某只望穿秋水的小凤凰温声笑道,“你的苏姑娘似乎来了。”


    “在哪儿?!”


    陆小凤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凳子猝然倒地,发出极响的砰声,引得旁边不少人皱眉看去。


    可浪子已顾不上旁人了,他看见了墨色与烟紫交缠的两道身影,脚下一滑,踏着他双飞彩翼的绝顶轻功就掠了出去,红色披风猎猎作响,花满楼只觉一阵急风飘过,步声就已远去了。


    花满楼:“……”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风流多情的陆小凤么?只怕这浪子时至今日才情窦初开,这种话说出去都没人相信的罢?


    陆小凤急掠而去,眼里只看得到那片掩于浓墨之下的烟紫裙角,避开人来人往,直到掠至近前,才发现原来此处早有其他人。


    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袭青裳,清新俊逸,衣上三两补丁,面上虽带笑,可那笑意在看向苏镜音时,却是隐隐有些僵硬,不若往日的稳重之感。


    这青裳少年便是此次君山大会的主人公,即将继任丐帮帮主的南宫灵。


    南宫灵今日本是要来接待峨眉掌门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竟会在洞庭湖畔偶遇上苏梦枕一行人。


    虽然他兄长早已严词告诫过,南宫灵也对那苏大小姐的美貌提前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想象与现实向来存在差距,直面这位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与那……


    终究还是不同的。


    他准备的还是太少了。


    南宫灵毕竟尚且年少,平日处理帮务再如何老成达练,在剧烈的心绪波动之下,还是隐约透露出了些许端倪。


    满眼只有心上美人的陆小凤都看出来的事,苏梦枕自然早已察觉,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只作不知。


    南宫灵方才那目光,倒有一瞬像极了无花,只不过并非惊异,而是更显惊愕。


    苏梦枕敛下眸子,掩住了逐渐转冷的目光,此番事态尚不明朗,在未弄清楚情况之前,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


    绝世的美人未曾遮挡容颜,周遭不时传来惊呼与骚动,隐隐还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一轮客船恰在此时靠岸。


    船头站着一个老人,面容严肃沉毅,腰佩一刀一剑,剑上嵌着一个黄铜八卦。


    那是峨眉掌门随身配剑的标志。


    据说现今武林七大剑派中,当属峨眉掌门独孤一鹤的武功最为高绝,他带艺投师至今五十年,自行将霸道的刀法与峨眉阴柔的剑法两相融合,开创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的绝学,在武林中威名远扬。


    可这位有着赫赫威名的老人,在不经意瞥见骚动人群的那一刹,眼睛却是霍然大睁,刚毅的面容上唇瓣颤动,似有无数怅慨之言,难以诉说。


    “师父,你怎么了?”身后最小的,也是最活泼的女弟子石秀云疑惑地看着自己师父,他们修为不够,目力不足,岸边的骚乱看不太清。


    可师父向来都是沉毅冷静的,他们这些弟子大多是他从小养大的,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他这般按捺不住激动的样子。


    师父究竟看到了什么??


    老人摆了摆手,只喟然长叹了一口气。


    浅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


    他果真是老了,竟连人都认不清了。


    本是因为南宫灵是君山大会的东道主,苏镜音才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此时见着周遭动静开始喧闹,她赶紧转头,将脸重新埋入自家兄长的颈窝下。


    温热柔软的呼吸洒在颈骨边,苏梦枕身形微僵,轻轻按住了她,转而不悦地扫了一眼周遭,冷厉摄人的目光如刀锋一般,瞬间定住了骚动的人群,江岸边顿时平静下来不少。


    南宫灵年纪虽轻,但处事周全,丐帮的君山分舵中,早已提前备好各大门派的住处。


    他招了招手,唤来身后的丐帮弟子,让他为金风细雨楼一行人带路。


    苏梦枕从头到尾一直面色淡漠,很快便抱着苏镜音先行离去,只留下一只心情低落的小凤凰,以及目光闪烁的南宫灵。


    隐于僻静巷口的黑衣忍者一闪而逝。


    当晚,黑衣忍者借着夜色,身形如鬼魅般潜进分舵中心,落入南宫灵房间。


    南宫灵早已等着他,一见来人立即喊了声兄长。


    黑衣忍者慢慢揭下面巾,露出一张俊美出尘的面容,衬得满室辉光。


    白日里光风霁月、心有菩提的佛子,在夜色掩映之下,却成了鬼魅伎俩的邪魔外道。


    “小灵,你今日险些暴露。”佛子的眼睛从来都是慈怀悲悯的,此时却像是幽黑的潭水,刺出了一道阴冷的目光。


    南宫灵一向尊敬这个兄长,一听他语声冷冽,忙不迭开口认错,“兄长,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长得与那……”


    “你没想到?!”


    无花骤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日前才与你说过,你竟都当耳旁风了?”


    南宫灵抿了抿唇,颓然低下了头。


    无花语气温和下来,此时的他倒是颇像个为弟弟考虑的兄长,“你白日表现异常,晚些时候你去寻楚留香,让他为你做个不在场的证人。”


    “兄长要亲自出手?!”


    南宫灵甚是担忧,“可我今日听说,那苏梦枕的红袖刀法已练至臻化境……”


    南宫灵从前只听得,江湖上有不少人对那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敬仰有加,尊称其为苏公子,又听得他重疾缠身,病体羸弱,本以为那只是个蒙庇父荫的病公子,可今日见着苏梦枕,他才知道他从前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那根本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仅武功高深莫测,论起心机城府,甚至比起他的兄长无花,更让人难以看透。


    “放心。”


    无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不会轻易动手。”


    毕竟那样只会更容易暴露他的身份。


    南宫灵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是?”


    佛子浅笑,满目悲悯。


    “今夜自有人替我们做这个投路石。”


    南宫灵目送兄长离去,整了整衣裳,立即按照他的吩咐,出门去寻楚留香喝酒下棋,作一场不在场证明。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兄长却没回到厢房内,而是利用忍术隐蔽身形,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少女沉睡,佛子倾身。


    无花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满是温柔慈悲。


    他有一个疯癫的母亲。


    还有一个为爱失去自我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个东瀛人,他的母亲是二十多年前被灭满门的黄山李家后人,背负血海深仇,逃得一命渡海而来,她为报得家仇,嫁给了武艺高强的父亲,为他生儿育子,对他温柔体贴。


    可她不爱他的父亲,或者说,她从来不爱任何人。


    无花七岁之前的日子都是在东瀛长大,他的父亲为替母亲报仇,为了变得更强,日夜不休地修习武学,可他的母亲却怎么都等不下去,在无花七岁之时,她生下弟弟南宫灵后,偷了武功秘籍,抛夫弃子,渡海而去。


    一丝一毫的留恋,都不曾有。


    后来她武功大成,报得家仇,改换名姓,深入西域大沙漠,建起石林洞府,称霸一方。


    可他的父亲呢?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他的父亲失去所爱,四苦皆得,彻底痴狂。


    没了母亲,他活不下去,他抛下东瀛的一切,带着二子渡海而来,用他的一条性命,将七岁的他与襁褓中的弟弟,分别托付给了中原最为鼎盛的两大门派,少林与丐帮。


    佛法无边,十几年来,他日日在佛前供香礼佛,他是在佛前长大的佛子,本该慈悲为怀,可他是个天生的恶徒,他与他的母亲一样,学不会爱人,学不会我佛所说的渡人渡己。


    他学会的,只有掠夺。


    朗月照帘幌,清夜有馀姿。


    绝色的少女静静躺在那里,沉睡不知人事,那双清冷的眼眸安然闭阖,唇畔隐含一丝欣意,仿佛沉浸在什么美梦之中,浑然不觉危险已在近前。


    她实在很美很美。


    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美得仿若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天外神女。


    那副画他时时带在身边,刻刻置于心前。


    在她面前,他才是一个最虔诚的佛教徒。


    我佛慈悲,无花日日顶礼,夜夜膜拜,终于等到了她的出现。


    原来你竟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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