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一路疾掠,已至院门之处。
院内此时还活着的,还站着的,只余金风细雨楼之人。
周遭血流满地,渐渐汇聚成河。
悬挂夜幕之上的明月洒下粼粼辉光,人间映照倒影。
倒影之中一轮血月。
凄美无比,不祥至极。
苏梦枕眉头紧蹙,踏入院中,第一时间抬眼望去,屋门窗棂几乎全都残破不堪,刀痕遍布。
他心头一惊,脚下步法愈发急促。
与此同时。
少女眼瞳之中,冰霜尽融。
魑魅之影猝闪,瞬间消弭无形。
须臾后,苏镜音再度睁开双眸时,眼前骤然间被一双手遮挡住了光亮。
那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微浮薄茧,虽有些寒凉,并不温暖,却反而让人觉得分外心安。
“别看。”
苏镜音听到他说。
她想要说话,可呼吸之间涌入的,全是异常浓稠刺鼻的血腥之气。
苏镜音身子一僵,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将它从眼前挪开。
方才获取一丝光亮,下一刻,却又立即被他牢牢按入怀中,再度遮蔽住了视线。
“不是什么好看的。”
苏梦枕的呼吸略显急促,说话之时,原本清泠朗润的嗓音也带了些许哑意。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从来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见血。
苏镜音微微摇头,抬起手一点点抚上了他的手臂胸前,最后,落在了他清瘦却宽阔的肩头之上。
“兄长受伤了?”她语声担忧。
“我没受伤。”
苏梦枕心下忽觉柔软似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轻拍了拍她削薄的脊背,温声说道,“别担心,那些……是别人的血。”
虽然不知道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论如何,只要她人没事,就怎么样都好,其它的问题,他都会一概为她解决干净,不留后患。
苏镜音一听他没事,当即松了口气,只是她这人一旦放松下来,就又想彻底瘫下去了。
她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眼瞳中立时沁出了水雾蒙蒙,苏镜音毫不客气,全都一股脑抹到了自家兄长的衣襟上。
苏梦枕好气又好笑的揉了揉她狗头,把苏镜音一下都给揉炸毛了,逗得她气得差点没忍住一口咬死他。
毕竟此时她还被他强行按在怀里,再往上一点,她狠一狠心,就能咬到他脖子脉搏的所在,干掉这个江湖一大势力的霸主。
“屋子毁成这样,肯定是睡不了人了。”
苏梦枕说道,“你今晚暂且先在我那里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镜音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点点头说,“好。”这个点本就是该她睡觉的时候,虽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醒了,但她眼下也实在是太困了。
她本想自己起来,但苏梦枕却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面庞仍是被他按在怀里,似是不想让她看见屋中院内的一切。
苏镜音的睡眠质量一向特好,常常都是说睡就睡,此时生物钟作祟,鼻端充盈着令她安心的气息,对于面见周公这等大事,那是半点都不带拖泥带水的。
至少在苏梦枕刚踏出院门时,他就感觉到手上那团小东西,已经彻底瘫软了下去。
苏梦枕无奈,猪都没她这么能睡。
他的一缕发丝被寒凉的夜风吹到她脸上,这姑娘皱了皱眉,无意识扒拉了几下,没扒拉开,在睡梦中她都烦躁了,气咻咻的,嘭地一下就赏了他一记粉拳。
苏梦枕:“……”
等他把那团软绵绵的,写作妹妹、读作小废物的不明生物放到床上,被子一盖,她睡着却也能自觉一裹,立时继续睡了个昏天黑地,只怕再来一场刺杀都轰不醒她。
等苏梦枕安顿好自家小废物,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茶花,见状立即上前禀告今夜之事,他知道自己差点没能保护住大小姐,开口就先告了个罪。
事情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苏梦枕对自己每个下属的能力都十分了解,他知道茶花已是尽他所能了,若有过便当该罚,但此事对方是有备而来,并非茶花之过。
如若真要说,错的人应当是他,他不该,在明知可能有危险的情况下,为了追那忍者而将她一人独自留在房间里。
茶花很快就将他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全都阐述清楚,只是在苏梦枕问到,最后是谁杀了那些青衣杀手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只道不知。
茶花武功稍高还好一些,以他的目力,能隐约看见几道紫色刀光飞速掠过,那些手下就基本都是一问三不知了。
本来好好的干着架,对方忽然说嗝屁就嗝屁了,他们也是很懵逼的。
苏梦枕神色难辨地坐在床边的软塌上,这是他今夜临时的栖身之处。
刚进院内那会儿他满心焦急,后来安下心来,抱着自家妹妹,一步步跨过成片的杀手毒蛇的尸首时,他才注意到那些人与蛇的死法,无一不是一刀毙命。
同时也逐渐发觉,那些刀口,倒是与那黑衣忍者的武士长刀有些相似,但苏梦枕与他交过手,他很确定,这不是那人能造成的刀口。
那刀口太果决,太迅疾,也太势不可挡,换作是苏梦枕自己,只怕也很难同时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杀伤力。
这等绝世高手,江湖上至今还未曾听说过半点风声。
究竟会是什么人物所为?是敌是友?与那黑衣忍者是否有关系??
苏梦枕思忖良久,仍是未曾想通,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被他不小心遗漏了。
夜深人寂,孤灯独影。
自家只会吃只会睡的小废物,踢了小半个时辰的被子,苏梦枕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再度起身,第三次去为她盖回被褥。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姑娘平日不让人省心,竟连睡个觉都这么折腾的。
可当苏梦枕再次为她盖上被子,手不小心触到了她细嫩柔软的面颊,感受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恍然明白,她今夜为何会一直踢被子。
她发热了。
苏镜音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兄长的声音,茶花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个大夫的声音,她想睁开眼睛,想张口说话,可是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躯壳与灵魂仿佛割裂开来,分成了相互矛盾的两半。
一半沉坠深渊,一半漂浮不定。
她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脱离躯壳,越飘越远,最后停浮在一片紫烟色的幻境之中,那里云雾缭绕,寂静无人。
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觉得这个地方,温暖宁和,令她不自觉沉迷,慢慢的,她开始忘了自己在做梦,十几年冗杂的记忆碎片渐渐褪去色彩,只余下独属于新生之初的空茫。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这种感觉令她陌生又不安,她努力想抓住什么,可是每当抓住点东西,它就会立马变成云雾从指缝中溜走。
正当她惊慌又失措的时候,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裙的女人忽然出现,她的脸被缕缕云雾笼罩着,苏镜音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却能知道她长得很美,很美,她听到她用极为温柔慈爱的声音,为她指明了一条离开这个地方的去路。
她点点头,看了一眼离去的前路,再回过头时,那女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云雾缭绕的幻境,也消失不见了。
沤珠槿艳,梦碎影散。
苏镜音醒了过来。
窗外晨光熹微,床边人影憔悴。
几乎在她一醒来的同时,苏梦枕也跟着醒了过来,或者应该说,他本就一夜没睡,不过是支着手臂靠在床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她就醒了。
苏梦枕当即倒了杯温水,正要递给她,却见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
他刚想说先喝水,有什么话慢慢说,不着急,就听见她原本清灵的嗓音微哑,带了些刚苏醒的倦意,然后说出了一句:“哥哥,怎么我睡了一觉,你就变丑了……”
苏梦枕差点没忍住把手中的茶杯扣她脸上。
一醒来张嘴就气人,这妹妹还能不能要了??
苏梦枕虽清瘦了些,但本身长得也是极为好看,姿神俊雅,骨秀神清,若说无花一眼给人感觉是圣洁如莲,那他就是那雪中寒梅,郎艳独绝,外表如诗。
只是他那一双眼睛看人时,时常幽深得让人脊背发凉,仿佛透着刀锋一样蚀骨的寒意,因而大多心有怯意之人,往往都不敢直视看他。
而苏梦枕昨夜先是与那黑衣忍者一战,后又心惊焦急地赶回别院,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妹妹又发起高热……历经了兵荒马乱的一夜,一宿未睡,脸色苍白,颇显憔悴,这都是人之常态。
更遑论苏梦枕这个本就病体孱弱之人。
某个差点被没良心的妹妹气死的兄长,眸光渐渐转凉。
“我看你果真是烧坏脑子了。”
苏镜音刚醒来,此时还满心茫然,“啊??”
苏梦枕不再出言,放下茶杯,转身去往桌上端了个青瓷小碗。
茶花这会儿却是忽然变得口齿伶俐了起来,他滔滔不绝的,说起了大小姐昨夜发了高热,公子有多担心,一整晚都在不停地为她擦汗,喂她喝水,隔上一时半刻就要试下温度,生怕她越烧越高,照顾了她整整一夜,直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阖过眼。
苏镜音有些感动,甚至开始觉得,刚刚嫌弃兄长憔悴的自己很不应该,她悔不当初,无地自容。
她面带歉意,看向自家团结友爱的兄长,看着他慢慢走近,看着他手中的碗逐渐升腾起热气……
然后。
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苦药味,汹涌澎湃的,排山倒海的,猛烈袭击了她。
“全喝了。”
苏镜音听到他冷漠无情的如此说道。
“这是……什么?”她声音颤抖,光是闻到这股味道,她都被苦得脑壳直抽抽了,怎么会有药苦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
苏梦枕:“这是你的退烧药。”
苏镜音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你是不是当我没喝过退烧药?哪会这么苦??”
“哦,你问这个……那是因为,为了让你长长记性,我让大夫多拿了黄连。”
苏梦枕半强迫性地将药放到她手上,甚至还用刀刮似的眼神,威胁不许她扔掉。
“本来不打算放,但看你脑子果真烧坏了,我刚用内力化碎融入了药。”
“喝完了,脑子就好了。”
苏镜音:“……??”
她有八百句脏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苏镜音默默收回了刚才不知好歹的感动。
呵,她就知道,她哥的兄妹爱就是那浮云,经受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考验,风一吹,就散了。
没关系,她很好。
反正美好又感人的亲情总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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