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想,他这辈子,或许都忘不了这双含泪的眼了。


    父亲在临去前,交到他手上的除了金风细雨楼,还有她,但苏梦枕从前一直以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金风细雨楼,就算是她,也得退一位。


    可直至今日,在找不到她的时候,他心底的焦灼与愤怒,比起火山沸腾还要来得汹汹,只觉如若她出了什么事,就算倾尽风雨楼的一切,他也要对方付出惨烈的代价。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也不明白,是否常年陪伴的亲情,竟也能浓烈到这等地步。


    他自小病弱,大抵清楚自己时日无多,活到如今,是靠他一年比一年深厚的内力撑着,那吊住性命的一口内息,若是散了,他也就活到头了。


    所以他不敢付出太过浓厚的感情,他怕自己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留这么一个妹妹,独自在这举目无亲的人世间。


    可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对他而言,已经这般重要了。


    仅仅只是看着她那双含泪的眼,从来不可一世的,孤高謇傲的苏梦枕,都忍不住软下心肠。


    可面对着她那一声声诘问,苏梦枕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苏梦枕只是沉默着。


    可苏镜音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倔强地看着他,眼底有泪光闪烁。


    他默然了半晌,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些苏镜音不想面对的事实,明知这对她而言,何其残忍。


    “我身子不好,护不了你一生。”


    苏镜音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觉得他好狠的心啊,竟连这都不肯骗她。


    一字都不肯。


    她不是不知道他一身伤病有多严重,也不是不明白,他逼着她练刀,是因为放心不下她,担心今后保护不了她。


    可她只是觉得,也认定了,只要她学不会,学不好,他就不会狠心撒手抛下她了。


    可他现在却非要告诉她,终究会有那一天的。


    他终究会抛下她的。


    “许多事,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你无须担心。”


    既然已撕开了这层纱,明知她不愿意听,苏梦枕还是想趁此机会告诉她。


    他的手指还被她牢牢牵着,一簇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下一秒,却仿佛烫进了心里。


    他眼底划过一抹痛色,顿了顿,还是狠狠心继续说下去,“你若想要风雨楼,无邪他们自会辅佐你,你若不想要……”


    “别说了,你别说了!”


    苏镜音咬着牙,捂着耳朵别过头去,臭直男,谁要听什么破实话啊!


    “……你若不想要,我在江南,给你准备了一座山庄,钱财,侍从,以及保护你的高手,我都为你……”他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可他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刀割,每说一句,苏镜音的脸色也就更白一分。


    “我不想听!”


    苏镜音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底甚至都带出了丝许恨意,“我还要谢谢兄长替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是吗?”


    牡丹沾露,梨花带雨。


    覆于尾指的温度,已在前一刻被收了回去,刹那间冷入骨髓。


    苏梦枕指尖蜷了蜷,心下隐有猝痛,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音音,就算我不说,你也都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


    苏镜音此时已经完全不想面对他了,她背过身去,被子往上一拉,整个人蜷缩着,哭得不能自己。


    苏梦枕觉得,他的心都要被她哭疼了。


    可他没办法骗她,上天待他何其薄幸,从来不予他年岁,天不假年,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苏梦枕为了她,可以上天揽月,可以无所不能,只除了一件事。


    他做不到陪她一生。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床上的姑娘哭累了,渐渐睡了过去,眼角犹带着泪痕,眉间染了愁绪,仿佛就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苏梦枕悄声点了几记身上穴道。


    他喉间的痒意总也忍不住,他总是咳,咳得声嘶又力竭,如耄耋老人一般,如破败的风箱一般,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唯一的法子,就是强行封住穴位压制咳意,但此法只是暂时的,就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一旦解了穴道,咳意便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会比原先咳得更厉害。


    可看着在烛火细碎的暖光之下,哭累了睡着的姑娘,苏梦枕却觉,为了这一夜,她能安宁的好好睡一场,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茶花轻手轻脚地搬来了软塌,放好后,却欲言又止,苏梦枕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外边说。


    屋外寒风凛冽,与屋内的融融暖意,仿佛相隔两个世界,苏梦枕拢了拢狐裘,低声说道,“小声些,什么事?”


    茶花会意,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无愧方才回来了一趟,说是这些天没监视到无花大师有何异状,想问公子,还要不要继续?”


    苏梦枕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花有异,六根非净,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思忖片刻,却只道,“让无愧回来罢。”


    以无花的能耐,想必早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他,师无愧就算再跟下去,应当也无济于事了。


    苏梦枕确实没猜错。


    东瀛忍者,本就是精通隐匿暗杀的影子,那些隐于暗处的勾当,没人比得上修习忍术多年的无花。


    早在第一日,无花就察觉到了,有人在远远的跟踪监视他,甚至,他还反过来探查到了,来者是苏梦枕身边的亲信,这让本打算杀人灭口的无花,不得不收回了正待下手的长刀。


    风雨楼的人,苏梦枕的人,全都与她有所关联,不是那些可以任由他随意宰杀的蛆虫。


    一旦动手,就会暴露,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她不会喜欢的。


    好不容易如今与她相处甚欢,他又怎能为了区区一点小事,而功亏一篑。


    这一夜,再次利用忍术隐匿身形,避开监视的无花,不久前才杀了霍天青,将尸首扔到了容易发现的路边,而后又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南宫灵的房中。


    “兄长!”南宫灵立马从床上翻身而起。


    无花在桌边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一边低头吹去盏中浮沫,一边说道,“小灵,我说了,苏梦枕对我有所怀疑,近来你我二人,私底下最好不要见面。”


    “我知道,但兄长……”


    南宫灵眉头紧皱,似有些为难,“母亲她……”


    “你告诉她了?”无花手中的茶盏一顿,目光霎时锐利下来,如箭一般迅疾射向他。


    “不,我没有说!”


    南宫灵赶紧摇头否认,“我今日才收到石林洞府的信件,原来早在数日前,母亲就已离开了大沙漠。”


    无花拧眉,“那么久的消息,为何今日才传来?”


    南宫灵不确定的猜测道,“许是……许是母亲她故意让人按下的消息。”


    “白日君山大会的事,兴许已经传出了君山……”


    无花此时已没了饮茶的兴致,他放下茶盏,语声颇为沉重,“此次遍请天下英雄的目的已算达成,要找的人也已找到,母亲她,或已到了洞庭……”


    无花话音未落间,透过窗棂之外,蓦然飘来了一记妩媚撩人的娇笑声。


    疯癫成魔,毒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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