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余睫下,洗尽胭脂。
苏镜音就这么怔住了。
她本以来对方和青衣楼是一伙的,又是来杀她的,但现在来看,好像并不是的样子?
虽说她是真纳闷,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才会那么招青衣楼的眼,但人家都连杀她两次了,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兄长说已经飞鸽传书,下达命令给莫北神,让他带着「无发无天」部队,直接从汴京出发,前往山西青衣第一楼,铲除罪魁祸首。
苏镜音没问罪魁祸首是谁,但她知道,楚留香在查天一神水失窃的事,这事和青衣楼也有点联系,那天楚留香来找她哥哥,他将白楼查到的一些消息给了他。
如今楚留香查到什么程度了,苏镜音不知道,但如果加上杨无邪查到的消息,便百无一错,此时莫北神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话说回来,眼下这人如果不是青衣楼派来的,那她又是谁?
那两行眼泪仿佛四月的梅雨似的,淅淅沥沥的,止不住的下。
苏镜音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上前几步,递给了她。
折得整整齐齐的丝绸帕子,上边什么都没绣,雪白,无暇,干干净净的,犹如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石观音比她高出半个头,垂下眸子看她,眼底深处,是她怎么也看不懂的悲伤。
小姑娘与姐姐足足像了八分,同样的清艳无双,同样的仙姿佚貌。
唯一多出来的,是眼尾的那颗泪痣。
此时绯色暗淡,不若杀人之时的冶艳。
夜叉白雪是刻在灵魂中的契约。
这是强行剥离夜叉白雪,强行融入血脉,才会生成的印记。
姐姐啊姐姐,强大如你,为何会被逼到那等地步?
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镜音看她接过帕子,正要缩回去保持安全距离,就听那女人忽然开口,似是怕吓到她,声音轻柔极了,“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石观音今晚要来,对于守在屋外的那些风雨楼的弟子,她向来都喜欢用最简单省事的法子,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但无花却难得心慈手软,拦下了她,只说会帮她引开。
现在石观音倒是有些庆幸,小姑娘这么容易心软,要是发现外面那些人都被她杀了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原谅她。
说起来得亏无花与南宫灵不在,否则听到石观音话里话外这般温柔,估计都要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儿子都是意外,姐姐才是真爱。
苏镜音更觉古怪了,这人连她是谁都不知道,那突然来找她作什么?
但小命算是捏在别人手里,她只能照实回答,“苏镜音,水月镜花的镜,余音袅袅的音。”
“镜……”
听到这个名字,石观音有些恍惚,“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
“不是。”
苏镜音摇了摇头,“爹爹说我出世没多久,娘亲就死了,这是他给我取的。”
石观音眼神一变,“你竟知晓你爹是谁?”
“啊??”
苏镜音眼前唰地划过一排问号。
不是,她都是她爹带大的,她当然知道她爹是谁啊!
这位美人脑子真的没点毛病吗??
她斟酌着开口,“那个,姐姐,你知道……”
“你不该叫我姐姐。”石观音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苏镜音礼貌假笑:“……”
原谅她不懂江湖规矩,难道这叫姐姐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石观音说,“你该叫我小姨。”
“……??”
苏镜音整个人都被她搞麻爪了。
她小小的脑壳里,咣咣当当的,除了水,还有大大的问号。
还没等苏镜音缓口气,便听见对面的石观音话锋一转,又问道,“音音要不要跟小姨走?”
苏镜音:“……??”
等等啊!
她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啊!
这位姐姐,哦不是,是这位小姨,美人是真美人,就是说话真特喵有点费人。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把她砸了个晕头转向,俨然不知南北西东。
不行,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苏镜音决定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她问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已经说了。”石观音眼也不转的,像是怀念般,直盯着她的脸看。
苏镜音被看得头皮都快炸了。
她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忽略那直勾勾的目光,说道,“你只说了你是小姨,但没说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
“最早的名字,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石观音目光蓦然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全然陷入了回忆里。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后来,我来到这里时,听说原本的名字叫李琦,那姓太晦气了,我讨厌这个名字。”
“如今,我叫石观音。”
苏镜音倒吸一口凉气。
石观音这个名字怪耳熟的嘞!
她昨儿晚上才听过的嘞!
听说是个大魔头,而且……还是个毁容削人的一把好手啊!
苏镜音不自觉捂上了她的漂亮小脸蛋。
嘤,她可怕疼了……
石观音失笑出声。
她笑够了,才语含深意道,“好孩子,我是你小姨,自然不会对你做出那等事来。”
所以如果不是就会做了??
苏镜音不知道这是个对亲儿砸都下得了毒手的主,只想苟住一刻是一刻,她滑跪得飞快,一脸的乖巧可爱,“……小姨。”
“乖孩子。”
或许是此时石观音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真情实感,苏镜音不知为何,觉得心底里有些泛酸。
她自小在风雨楼长大,虽备受宠爱,但娘亲早早就死了,长辈又几乎都是叔叔伯伯,江湖人风里来血里去,生死不定,叔伯们全是单身狗,因此极少有女性长辈。
如今有这么一个小姨,用那种温暖柔和的眼神看着她,很像她小时候想象中的娘亲的眼神,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觉心里又酸又涨的。
然而这种感觉没能持续片刻,就听石观音说道,“收拾一下,跟小姨走。”
苏镜音一脸懵,“走?去哪里?”这位小姨真的是很雷厉风行了。
石观音问,“和小姨一起,去石林洞府好不好?”
苏镜音摇摇头。
“不喜欢石林洞府?也是,大沙漠太热了,气候又干燥,对女孩子皮肤可不好。”
石观音兀自说着,“音音喜欢哪里?小姨去给你拿下来。”
苏镜音:“……”她还能说什么??
只能说真不愧是大魔头啊,把搞人家地盘,说得就像是买根小葱回来拌豆腐那么简单。
“我跟小姨走了,那哥哥呢?”
听石观音那意思,像是只想带她一个人走,苏镜音疑惑道,“小姨为什么不带我哥哥?”
石观音唇畔的笑意蓦然转凉,“他不是你哥哥,他是……”
忽地,寒凉的空气中,似乎隐隐有内力波动而来。
“前辈大驾光临,梦枕有失远迎。”
骤然间,屋门被一阵凛冽刀气猛地推开。
苏梦枕眸光沉沉,身披月色踏入屋来。
他早上才吐了好几次血,今日面色本就比以往还要白些,方才那短短一句话里,显然夹带了内力。
他的脸色并不曾有所变化,但苏镜音可不要太了解他,他向来特别能装,在外人面前,大多都会装得不像个重病之人。
苏镜音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
她眼瞳中的担忧一览无余。
眸中星子黯淡,洒落点点愁绪。
苏梦枕安抚一笑,拍了拍她紧握在他腕上的手。
他轻咳了几声,转睫望向石观音,凤眸之中,仿若有寒火在隐跃。
“前辈今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
石观音已恢复了平常那般娇媚模样,素手拂青丝,嗓音甜蜜得能挤出水来,“我喜欢你这妹妹,不知苏公子可否割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梦枕。
这面带病容的青年人,看起来委实不像一个江湖势力的总瓢把子,反倒更像是个世家出身的温雅公子。
呵,是挺人模人样的。
难怪那些江湖中人,总称他为苏公子。
苏公子依旧姿态温雅,但语声冷淡自持,有着年轻人掩藏不住的凌锐傲气。
“前辈说笑了,你既说了音音是我妹妹,妹妹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那真是可惜了啊……”
石观音柔柔一笑,看似浑不在乎,眼角余光处,入目的,尽是那小姑娘星眸中浇不灭的真心。
看来多年相伴情谊,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剪断的,只要有苏梦枕在的一天,她就一天难以将音音带走。
但,倘若她在这里直接杀掉苏梦枕一了百了,恐怕还会使得音音恨上她,这便得不偿失了……
啧,真麻烦。
石观音横行无忌那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了。
算了。
今夜的目的本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还听她叫了声小姨,也算赚到了。
暂且就先放过苏梦枕,待来日,再慢慢筹谋也不晚。
石观音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只听一阵风声掠过,倏忽之间,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的人。
苏镜音一脸茫然,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她……就这么走了?”
苏梦枕此时的眸光深不见底,只摇了下头,并不言语,片刻后,直到再听不见那道掠风之声,他的脊背一下就弯了下来,嘶咳声不绝于耳。
苏镜音手忙脚乱。
取帕,倒水,抚脊,拍背。
乱中却有序。
苏梦枕咳得撕心裂肺,却还能分出心思关注于她。
她真的有在一点点长大。
想起独孤一鹤所说的那些旧事,苏梦枕掩下眸色,若是真如他所言,只怕小姑娘的亲生父亲还在关外,而娘亲或许早已不在了……
这些事,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就让她一直这样,烂漫又纯粹,除了练刀,没有别的什么烦恼。
在他有生之年,他会护着她。
在他去后年岁,他也会为她安排好一切,隔绝所有威胁。
天色渐晚。
海棠花未眠,人也未眠。
苏镜音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梦枕坐在床边,为她掖好被子,看见她那一脸‘我有事想说,你快问我’的表情,不由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故意逗她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快睡罢。”
苏镜音捂着额头:“……哦。”
一下就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苏梦枕失笑摇头,“想说什么?”
蔫了吧唧的小姑娘,只一转眼又绽开了烂漫花枝。
苏梦枕看着她,满心的潋滟微波,仿佛满到快要溢了出来。
有时庆幸她好哄,有时,却又担心她太好哄。
“小、不是,是石观音,她……”
苏镜音迟疑了下,抿了抿唇,抬眸看向他,目光有些忐忑,“……她后来,为什么说哥哥不是哥哥?”
苏梦枕为她捋顺发丝的手顿了一瞬。
“别听她的,哥哥永远是你哥哥。”
他不动声色的将一缕青丝为她别到耳后。
“你是信她,还是信哥哥?”
苏镜音本还有些犹疑,一听这话当即翻开被子,小脸信誓旦旦,“我自然是信哥哥的。”
“那便安心睡吧。”
苏梦枕重新为她掖好被子,轻声安抚道,“等你睡了,我再走。”
苏镜音乖乖点头。
她的手又牢牢攥住了他的小指。
昨日生气时放开的手,今日又再度牵得紧紧的。
但小姑娘没心没肺,总是睡得很快。
在这凄凉寂静的深秋寒夜,公子唇畔微浮的笑意,却宛若收尽春光。
幽邃的眼眸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情意。
她是极美的。
眉眼潋滟,卷睫如蝶,唇珠若血。
般般入画。
月亮沉溺于暮色的海。
就借这夜色,再凄冷的红袖刀,也会沦陷在映漾血色的珠光之上。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
那张般般入画的容颜,近在咫尺之隔。
公子刹那间清醒过来。
艳丽如花蕊凋落前的眼神,转瞬之间,燃尽春光。
寒凉如冰的指尖,隐隐发颤,蜷缩着扎入掌心,渗出丝丝殷红。
苏梦枕,你莫不是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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