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分桃断袖
阿飞郁郁地上了楼梯, 路过小白的舱房,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早上,他借酒表白后, 小白却讲了一大堆的人伦天性、男女纲常,言语间, 仿佛男人相恋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阿飞羞窘之下,一跃冲下了船,在沙滩上狂奔出了几里地。
这片沙滩形成得野蛮, 碎石、贝壳、大螃蟹到处都是。
阿飞心神恍惚,被一块凸出的大石绊了一下, 一跤跌趴在地上,面颊撞上一块碎石, 手指也被一只受惊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夹了一下。
疼痛使得他清醒过来, 思及看守船只的事儿, 他又急奔而回, 正看到李寻欢他们停舟上船,小白却没了踪影。
他盼望了哥哥嫂嫂这么些日子, 一朝相见,欢喜虽有, 恋情上的挫败依然萦绕心头,难以开怀。
在小白门口默然良久,阿飞终还是下定决心离去。
他转身时, 忽听到了小白的声音:“是阿飞吗?进来吧!”
嗓音软而无力,阿飞顾不上别扭, 忙推门进去。
舱房里昏暗暗的,隐隐可见有人正面向里躺着。
阿飞走过去, 低声道:“小白,你怎么了?”
床上人低吟一声,小白转过脸,昏沉沉地道:“什么时辰了?”
阿飞道:“日已偏西,想来是不早了,你是又头晕了吗?我找舅舅来看看你!”
他转身要去,小白道:“不需要,我可能有些着凉,休息下就好了。”
他额上鬓发纷乱,有汗湿过的痕迹,阿飞要扶他起来,却被拒绝了:“我刚出了汗,你拿套干净衣服给我吧!”
阿飞恍然,忙起身打开柜子,找了一套干净衣衫,又拿了条布巾子,一并放在床头,转身背对着床道:“你擦擦换上吧,我在门口守着。”
房门关上,小白暗暗舒了口气,掀开被子,解下外出的衣衫,丢进柜子深处。
方才他故意出口伤人,激得阿飞羞愤离船,待他奔远,小白立时溜下底舱,打算设法劫持大船离开。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那个黑袍外国人有海图,船上又有熟悉水性的全套船夫,只要他施以威逼利诱,必能安全回到中原,赶到他当时莫名失踪的地方。
他在外已经流浪得够久了,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地方,寻找回归正常生活的方法。
阿飞对他一直不错,他也曾设想过向王怜花借船,可他的来历实在诡异到无法解释,只能一直失忆下去,当个纯洁无知的小白。
没有来处的小白,又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去处呢?
况且,王怜花也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好心人!
船夫们正聚在一起扔骰子,闷而燥热的舱底,充斥着年轻男人的大喊大叫,酒味、汗味、海腥味,布满了船舱,让人愈发不耐。
小白缓缓走到年轻的掌舵手身边,他要一击震慑住所有人,就须得先抓住这领头羊。
这些日子,他有意学了些开船方法,也观察了这些船夫们的身手,不过都是些毫无武功、涉世未深的普通年轻人。
他可以先将船驶离小岛,到了海面上,慢慢使些手段,定能将这些人收归己有,任他驱使。
小白将手伸到袖中,目光在这一圈人身上扫过去。
年轻人们正赌的兴起,有转头瞥见他的,还用当地语大喊着邀他下注。
小白早已有意学会了本地语言,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把圆溜溜的金弹子。
阿飞担心他缺少花费,送了他一把金叶子,小白暗暗用掌力全部搓成圆球。
见他要用金子下注,年轻人们的热情更高了,一起拍桌大叫起来。
一共十二个人,小白心底盘算,他一击可以制住八个,留下四个协助他开船。
他怀里还有一包红色药粉,是用王怜花给的晕船药掺了颜料制成的,他可以假装给他们下了毒。
八粒金弹子在他白玉般的手指间盘旋,金灿灿,白莹莹。
众人都为他这手绝技喝彩起来,连本在远处照看船的三个人,也被声响吸引得围了过来。
小白暗暗瞄准了其中八个人的穴道,他早已观察过,这些人是作用不大的普通船夫,昏迷片刻不影响正常行船。
其他人点穴制住部分肢体即可。
众人身后有三个炮洞,其中一个没有关,小白抬眼间,忽从空隙中暼见了条飞速靠近的小船。
船上两人身形颀长,白衣、红衣相映成辉,难道是沈浪、王怜花?
小白不敢冒险,他将八粒金弹子拍在桌子上,用当地语道:“给你们添些彩头,好好玩吧!”
不等众人欢呼声停下,他已转身急步拾阶而上。
那小船来得实在太快,小白赶不及回房,只得飞身贴在船舱背面。
待小船靠近,他看清不是沈、王二人,忙要施展壁虎功游过船舱,又见阿飞飞奔了回来。
他只得继续贴在船背面,直等到众人寒暄过去,进了厅堂,才无声无息地爬上二楼。
又险些撞上小贝、王怜花,好一番惊险刺激,小白终于赶在阿飞上来前,回到了舱房,匆忙蒙上被子。
听到少年人在门口徘徊的声息,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新的主意。
沈浪、王怜花以及新来的李寻欢夫妻都是武林高手,想在他们眼皮底下弄走这艘大船,几乎不可能。
他们已经从岛上返还,猝然抢船显然是做不到了,就只能骗!
幸而阿飞是个单纯持礼的好孩子,他只要装出不存在的情感,应是很容易就能控制他。
一个以为肌肤之亲就是肌肤挨在一起的毛小子,会做出什么不可接受的事儿呢?
小白换好衣服,呼唤阿飞道:“你进来吧!”
阿飞推开门,见他已穿戴整齐,斜倚在窗前,眉目含愁看着他。
“阿飞,”小白轻叹道,“我上午说的那些话,很让你伤心对吗?”
阿飞眼圈一红,将目光转向舱顶的雕花,才抑制住没有落下泪来,他尽量沉稳地道:“没关系!”
小白站直身子,看向窗外,低声道:“那些话,虽是对你说的,其实何尝不是对我说的呢?”
他幽幽道:“你只是个年轻孩子,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过被说一句年少无知。”
“而我呢,痴长这么多年岁,难道竟管不住自己,去做那败坏人伦的畜牲吗?”
阿飞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忙走过去,磕磕绊绊地道:“分桃断袖是古时候就有的事儿,怎么叫败坏人伦呢?”
“你还年轻,不知道众口铄金的滋味,”小白依然垂着头,“倘若沈大侠因此骂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的!”阿飞自信满满地道:“他对我我大哥大嫂都很尊敬,况且我舅舅喜欢他,也没见他反感啊!”
这都是一家什么人啊!难道断袖之癖也会传染?
小白唇角抽了抽,道:“我毕竟大你这么多,也许沈大侠、王岛主会以为我骗了你。”
“我会和他们说明白的,”阿飞早已欢喜地想跳起来,唇角疯狂上扬:“他们都见过世面,不是不讲道理的糊涂人!”
小白垂头,捂住脸,嗓音颤抖起来:“可是我害怕,你若当真心疼我,就别让别人知道!”
“好!”阿飞立时答应,“咱俩之间,一切你说了算!”
小白又道:“在人前要与我疏远些,不可让人看出端倪!”
“好!”
“每日天黑之前,必须离开我的房间!”
“好!”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碰触我!”
“好!”阿飞犹豫了一下,接了一句,“我现在太高兴了,可以抱你一下吗?”
小白抬眼看他,终还是点了点头,必要的付出,还是要有的。
阿飞一把抱住了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在他头颈间蹭来蹭去:“小白,我太开心了!我会永远听你的话,永远把你捧在手心里。”
被人捧在手心里?
小白垂头想,一个惫懒马夫的儿子,如何值得让人捧之于手?
第122章 谁家叶笛飞声
得了小白的许诺, 阿飞便如干瘪的海带泡了水,瞬间支愣了起来,走路时的后脚跟都飘起来了。
沈浪来找阿飞, 有些伤感地道:“阿飞,我须得前往马尼拉城一趟, 听李探花说那里有许多华人聚集,也许会有你熊猫儿叔叔他们的消息!”
“好呀!”阿飞点头,语气掩饰不住的轻快, “一路顺风!”
沈浪更伤感了,这孩子难道完全不牵挂他的吗?
他继续道:“能陪我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两人下了船, 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沈浪试探着提议道:“孩子, 你若想出去闯荡闯荡,也可与我同去。”
少年人都爱闯荡江湖, 也许这是个增进父子感情的机会。
“不必了!”阿飞刚刚两情相悦, 哪里舍得离开?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想起小白的嘱托,不能泄露二人感情, 他又加了个现成的借口道,“我看舅舅不太开心, 想多陪陪他。”
“也好,”沈浪轻叹道,“你自幼有小李飞刀的教导, 心性坚韧平和,闲来也可多开导下你舅舅, 世界如此广阔,不必太过执着。”
“对什么不必执着?”阿飞终于从自我甜蜜的感情中跳脱出来出来, 略一思索,即敏锐地道:“难道你不愿意接受舅舅吗?”
沈浪摇头:“说实话,我还不清楚,也许分开一段时间会有帮助。”
“这很难吗?”阿飞讶异地道,“你喜欢见到他,和他相处很开心,就应该在一起!哪里会想不清楚呢?”
“你还小,”沈浪轻拍他的肩膀,“感情上的事很复杂,并非靠一时的感觉就能确定的!”
阿飞心底颇为不以为然,他喜欢小白,小白也喜欢他,他们从此会像哥哥嫂嫂一般甜蜜地生活,多么简单易懂的道理!
但与沈浪之间的疏离感,使得他保持了沉默。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没再说话,直到沈浪上了那艘摇橹船。
阿飞站在海岸边,见他转过身时,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目光遥遥落在阿飞背后,有些哀伤,有些不舍。
他便向他挥了挥手。
直到那人、那船化作远方海面上的一个小白点,阿飞才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刹那,阿飞也不由得哀伤起来。
王怜花一袭红衣,痴痴地在沙滩上,不知已站了多久。
注意到阿飞的担心,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用故作轻快的语气道:“布吉人请咱们去参加聚会呢,小贝和白公子都准备好了,我特意来寻你!这群人很有想法的,保证会让你大开眼界!”
密林深处,布吉人正围着篝火跳舞,几十只皮鼓被敲得咚咚作响,年轻男女们环成一个大圈,跟着鼓点欢快地律动。
见到王怜花四人出现,一群少年男女立即围了上来,将他们拉入人群中去。
他们仅裹着一块布的装扮,简直让阿飞等人无处着眼。
小白还好,只消将头垂得更低,紧紧盯视某块草皮即可;阿飞却仿佛误入狼群的兔子,手脚都尴尬得不知该怎么摆了。
小贝毕竟见多识广,只惊慌了一瞬,就从随身箱子里掏出画架,满是激赏地称赞:“啊!简直是生活在绿林中的精灵,多么和谐自然的一幕!”
他挥毫点墨,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了数人的身体轮廓,颇得神韵。
布吉人如见神明,有些年纪大些的,从阿飞他们身边散开,围着小贝,满是敬仰地看画。
大多数看脸的少男少女,不过瞥了眼画纸,依旧转身将阿飞、小白围得水泄不通,手中举着果酒、烤肉、菠萝块、椰子汁,热情地邀请二人享用。
王怜花低笑一声,叹道:“这小子竟比沈浪还受欢迎,难道是白飞飞太过美丽的功劳?!”
两杯果酒递到他面前,两个手拉手的棕衣双胞胎少女,闪动着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他。
王怜花哈哈大笑,接过来饮尽,丢掉杯子,拉着少女们的手,融入跳舞的圈子里去了。
这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阿飞不好抵抗,只得展开臂弯,将小白护在怀里,自己却被无数人摸了脸,捏了肩膀,甚至还被人拍了下屁股。
正窘迫间,东方不败从一株大树上探出头来,挥手招呼阿飞等人上去。
阿飞如蒙大赦,拉着小白挤过人群,拼命地向树上逃窜。
树上缠绕着十数根藤蔓,显得愈发粗壮,树屋阔大,簇新整洁,铺着厚厚的草席垫子,摆着新鲜蔬果,靠墙还摆着一只木头打造的大木箱。
李寻欢不在。
东方不败将木箱摆在中间当桌子,用竹筒倒上清水,请二人坐下休息。
小白上前拱手道:“还未谢过贤伉俪救命之恩,请受在下一拜!”
说罢,就深深地弯下腰去。
东方不败淡淡道:“不必客气,请坐吧!”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咱们同为汉人,身在异海他国,本就应相互扶持!”
阿飞回头,见李寻欢已踩着树干,轻飘飘地走了进来。
他向二人招手道:“不必客气,坐吧!”
然后,李寻欢当先坐在大木箱后面,低声对妻子道:“妥了,比苏祭司同意暂时接收老人、孩子,并分享北边的一座小岛给成年人使用。”
东方不败点点头,低声道:“嗯,我稍后飞鸽传书,将附近海图发过去。”
然后递了杯果酒给他,又伸出袖子为他试汗。
阿飞奇道:“大哥,什么人需要找地方住?”
李寻欢轻咳一声,简而化之地道:“是我们在马尼拉城遇到的一群南方商人,遭人打劫,失了安身之所。”
不等阿飞再问,他就转了话题:“今夜要不要在此过夜,体验下天人合一的树顶生活?”
东方不败也道:“这间树屋是前些日子,布吉人帮助我们搭建的,不会有人上来打扰,你们就住在这里好了。”
阿飞好奇地打量着四壁摆设,闻言道:“好呀!”
想起之前的承诺,他又忙转头问小白:“你看呢?”
当着李寻欢夫妇,小白自然是温顺的:“听你的!”
他垂眼看向李夫人,恳切地道:“我们再另寻居处就是了,怎么能占了贤夫妇的住处?”
李寻欢笑道:“也好,此地人十分好客,我去帮你们借一间!”
小白忙又道谢,阿飞低声道:“他们是我的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啦!”
小白假作未听见,走到门口,从上望下去,王怜花一袭红衣,如鲜艳夺目的火焰般,在人群中舞动。
他忽然心底一动:“王岛主他们,晚上也可以住在这里吗?”
李寻欢斜坐在草垫上,饮了杯酒,笑道:“此地惯例就是彻夜狂欢,他们只怕要一直舞到天亮了。”
小白瞬间心中有了计较,他轻轻拉了下阿飞的衣襟:“看起来很有趣,我们也下去好吗?”
“你要下去跳舞?”阿飞惊讶极了,随即展颜笑道,“当然好了!都听你的。”
他这语气太过宠溺,李寻欢夫妻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小白跟着阿飞下了树,立即就被长长的舞蹈队伍给圈了进去,鼓声大作,布吉人大声呼喝,邀请他们共舞。
一生中,只怕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了,幸而王怜花转了过来,拉住了阿飞:“就拉着手,跟着踢腿就完了!”
他将阿飞拉入了人群,鼓点更加密集了。
小白走到树丛边,摘了一片叶子,吹起了叶笛。
叶笛声本是远远比不过鼓声响亮的,但不知怎的,听到叶笛声,先是坐在他身边的人停下了拍鼓,依次传递开来,很快,场中仅余清灵的笛声了。
跳舞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小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本意只是想助个兴,让王怜花舞得再欢快些,今夜彻底打消回船上的念头。
一片静寂。
忽然,又一声悠扬的叶笛声在高空响起,回旋在众人头顶,与小白的笛声交相辉映。
一个蓝衣人试探着轻轻敲起了鼓,叶笛声愈发灵动,愈来愈多的鼓声加入。
众人欢呼一声,又欢快地舞动起来。
敲鼓人也抱着鼓欢跳起来,将吹叶笛的小白围在正中。
小白强颜欢笑,他的溜走抢船计划恐怕又不怎么顺利了。
阿飞跳了半个时辰,大汗淋漓地坐在小白身边,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果酒。
小白放下叶笛,拿了竹筒挖出的酒杯,倒了大半杯酒,带着真诚的歉意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为什么要敬我呢?”
阿飞眼眸中已隐有醉意,他举杯,大声道,“敬我们大家,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周围人并未听懂,仍举杯大声呼应。
阿飞丢下竹杯,强拉着小白再次进入人群,舞动起来。
小白被拉得踉踉跄跄,方才的那丝歉意瞬间溜走了。
一个绿衣少女抓住了他的另一边手,大伙儿踏着舞步,大声唱起歌儿来。
舞步简单,小白被带着转了一圈,大致跟上了节奏,也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有人在火堆中添了加油的树枝,火焰如凤凰腾空,熊熊而起,在空中爆出一声脆响。
欢呼声几乎冲破云霄。
小白苍白的脸上,也晕上了红云,口唇微张,低低惊呼了一声。
惊叹过后,他下意识地转头。
阿飞并没有看凤凰一般的火焰,而是专注地注视着身边的人,深邃的眼眸中,满满的爱恋与深情。
小白抬眼回望。
好长一会儿时间,他秀丽的一双眸子里,只余下阿飞。
没有六分半堂,也没有雷纯。
阿飞全身热得可怕,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忽然松开另一边少女的手,拉着小白跑进了树丛之后。
他的手扶着他的颈子,温柔地抬起他的脸。
小白的心也跳得很快,他当然知道阿飞要干什么,甚至模糊地有些期待。
这期待让他心惊,活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心的存在。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他的唇被柔软地覆盖了。
第123章 狄大堂主
小白跑得很快。
海边的风, 呼呼地吹拂着乱发,零星的月光,透过密而厚的树叶, 在他的白衣上,打下冷而碎的光。
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心似乎已被抛到那热乎乎的篝火旁,与醉成一团的少年人,永远耳鬓厮磨地呆在一起。
他的头脑却很清楚, 清楚地仿佛个局外人,清楚地知道这具身躯将要奔往合地。
他要找到他被袭击的地方, 不计代价地寻找回去的办法。
六分半堂需要他,雷纯需要他, 因为他是狄飞惊!
顾盼白首无人问,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是天下人的知音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
金军灭辽, 屯兵大宋边境虎视眈眈, 他受命到杭州筹建分堂,却在半途被方应看派人袭击, 重伤不支之下,无奈滚落钱塘江逃命。
被江水淹没时, 他一刹那间想了无数种结局,包括就此淹死、被抓住或得救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在一片陌生的海面上醒来, 且已到了四百年后的大明朝!
他一生运筹帷幄,布局无数, 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怖、超出预期之事。
幸而有阿飞,在他尚昏迷不醒的时候, 就隐约听到了少年人温柔的低语,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仿佛一支船锚,让他游离的意识开始慢慢汇聚。
意识清醒后,他又装了三天的昏迷,以判断周围人的意图。
除了每日看诊的王怜花,他身边就只有阿飞。
喂他喝粥、喝药,为他擦身换衣,甚至帮他处理不方便的事情。
他叫他“小白”,他的世界里有位温小白,与现总堂主有着复杂的关系,被唤小白实在是再尴尬也没有了,后来他却越来越习惯。
阿飞每日会和他说许多的话,说自己的过去、困扰、未来,说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担忧是否能得到生父的认可。
他也会读一些有趣的书,描述大海风光、岛上生活,偶尔会提及他在太原的时光。
他将自己完整地展现在狄飞惊面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充满善意的好孩子。
有时候,阿飞也会说对小白的一些猜想,在他的期待里,小白纯洁无瑕,是位世家出身的翩翩公子。
一开始,狄飞惊尽量与阿飞保持距离,他可以声色不动地温柔、温顺、温情,扮演阿飞期待的小白。
因为狄大堂主总是要离开的,不过是以假意的温情去换取生存的机会,顺便用温柔的假象去报答少年人的善良。
后来,狄大堂主恢复了健康,他需要船离开,他选择用感情去骗他。
他感激他,但他必须骗他!
狄飞惊在骗阿飞,但小白的心是真的!
狄飞惊愈跑愈快,几乎是在林间飞跃,银白色的沙滩,隐约在林木间闪现;小白的心,却一步步被封入黑暗。
本来就没有小白,狄飞惊永远不会符合阿飞的期待!
他终于奔到了沙滩上,大片大片的月光洒在身上,凉而亮,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艘珍珠般的巨船,像一座圣洁的宫殿,静静地停在幽深的海面上。
狄飞惊只犹豫了一瞬,就俯身捡了三个木片,一一运力扔了出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足底轻点,借浮木之力轻巧地飞上了洁白的船头。
守在船舵处的两个年轻船夫,睡眼朦胧地睁开眼,见是出手大方的白公子,不约而同地笑出了雪白的牙齿。
然后,被两下手刀重重地击倒。
狄飞惊接住两人的身体,轻轻摆在一边,然后轻步走到桅杆处,小心翼翼地放下船帆,又回到船头,慢慢转动船舵。
白帆缓缓涨满了风,船舵也越转越轻。
这座白色的水上宫殿,已被他彻底掌控,很快就将驶离海岸,一路向北而去。
他内心深处属于小白的那一部分,鼓鼓跃动着想回头张望,但狄大堂主的头脑,绝不允许回头!
蓦然,银光一闪,狄飞惊忙松开船舵,却还是慢了一步,右手手背上一根细小的绣花针,映衬着惨白的月光,渗出了血珠。
狄飞惊疾退,那根绣花针却如影随形,呼呼地在他面前不足一寸之处往来穿梭。
好快的身手!好诡异的武器!
便是四大名捕的无情,只怕也无法如此自如地操纵一根针做武器。
狄飞惊退得很快,片刻已从船头退至船尾,绣花针却仍紧追不舍,直到将他逼退至栏杆上,才堪堪定住。
狄飞惊抬头,月光下,洁白的桅杆上,一袭红衣迎风而立。
船头一阵轻响,李寻欢也已跃身于甲板上,控制了船舵,他仿佛全未看见喘着粗气的狄飞惊一般,向桅杆上仰头,不赞成地道:“下来!”
他单手掌舵,另一手张开,李夫人红衣翻飞,轻蝶般落入他的臂弯。
“说了多少次了,嗯?”李寻欢轻声道,“不要站那么高,会头晕的。”
李夫人靠在他身边,指着罪魁祸首,委屈地转移火力:“他骗了阿飞!”
李寻欢这才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道:“白公子,若需用船,直言就是,何必作出如此宵小行径?”
“我若借船,必须有个理由!”狄飞惊咬着牙,缓缓道:“可惜我的理由你们不会相信,我来的地方太远,需要一条配置齐全的大船,才可能回的去!”
“哦,”李寻欢看了眼他的妻子,饶有兴致地道,“白公子从哪里来的呀?”
狄飞惊闭了闭眼,大声道:“汴京,大宋!”
李寻欢轻咦了声:“是有些远,可惜再大的船也回溯不了时空啊!”
狄飞惊惊道:“你们相信我?!”
“恐怕,”李寻欢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这个世上最能相信你的人了。”
他接着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到了汴京,也回不了你曾在的大宋啊!”
狄飞惊道:“我必须一试,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情人?妻子?”李夫人忽然开口,愤然不平,“你为何要招惹阿飞?”
“不是!”狄飞惊道,“我是一个组织的大堂主,北方大军压境,可能会有战乱,我们总堂主却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李寻欢修长的眉也蹙了起来:“你们的皇帝,是赵佶,还是赵桓?”
“都不是!”狄飞惊道,“官家赵楷,是赵佶第三子!”
李寻欢奇道:“这倒是没听说过!在我们的历史上,赵楷最有名的事儿是中过科举!后来应是死在五国城了!”
“我曾听阿飞提及过,”狄飞惊道,“也翻过王岛主的藏书,可惜语焉不详,只说靖康之耻,二帝北狩,却不知具体是哪位皇帝在位。”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非一两句话说的清。再者,听我一句劝,你流失的岁月能否追回,大概率与地理位置无关。不如你随我们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狄飞惊冷冷道。
李夫人手中银芒一闪,冷笑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们也不必真的需要征得你同意!带你的尸体回去,我不信阿飞会伤心一辈子!”
狄飞惊垂着头,秀丽的眼眸却倔强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说:要不要赌一把?
李寻欢从容笑道:“我们相信你,是因为曾与你有过相似的经历,虽然时间跨度没那么大。”
“你们也不属于这个时代?”狄飞惊明显有些不信。
“准确地说,”李寻欢握着他夫人的手,柔和地道,“我曾经去过他的世界,后来,他选了我的世界。”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眸温柔地在妻子面庞上游弋,仿佛在用目光爱抚他一般。
李夫人也温柔地看向丈夫:“这是我一生中作出的最值得的选择,有时候在梦里,我发现自己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害怕得想立即死掉!”
“嘘,”李寻欢低声道,“以后睡觉时握着我的手,你就不会再怕了。”
“你这般无牵无挂地作出选择,”狄飞惊冷哼一声,截断他们的恩爱瞬间:“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你没有责任要承担。”
李夫人挑眉道:“在那个世界,我是天下第一教派的教主,没了我,它如今依然运转良好!而新任教主,只是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
他的语气恳切了些:“也许,你在别人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重要,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才应该是你真正要关注的事。”
“我必须得回去辅佐她!”狄飞惊摇头,却多了一丝迟疑,“士为知己者死,从被她父亲看中那日起,我就没有自己了!”
“你若想不通,我们也没有办法!”李夫人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但若想伤害阿飞,我绝对会让你后悔从你的世界出生!”
李寻欢轻握妻子的手臂,接着向狄飞惊劝道:“你还是先随我们回去吧,相信我,很快会有人来帮忙处理你的问题,给你选择的机会!”
“什么人?”
“具体细节已记不得了,”李寻欢笑了,目光悠远地看向海天之间,“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一些人,也许你可以称之为神!”
狄飞惊看着他,良久,才点头道:“也好,若是一个月后没有线索,就算是伐木作舟,我也是得离去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会尽量安抚好阿飞,不去伤害他!”
李寻欢笑道:“到时必有转机,也许你会有更有趣的奇遇呢!”
三人跳下船,在沙滩上停步。
红衣翩跹的王怜花,斜倚在一株棕榈树下,笑容冷而危险:
“对这个人,你们太过客气了,敢欺骗我王怜花的外甥,抢我王怜花的船,就该有被撕成一百片,丢进海里喂鲨鱼的觉悟!”
第124章 团宠少年
李寻欢笑道:“看在阿飞的面上, 先把这一百片寄下吧!”
王怜花缓缓走到他们面前,以压迫的姿态望着走在最后的人:“敢让阿飞伤心的话,我会送你一种药, 让你自己动手履行这寄下的一百片!”
狄飞惊抬眼看他,嘲讽道:“你既然这般懂医药, 为何不配一种药,让本来爱女人的人,去爱上一个男人?”
王怜花怔住, 痛苦在他面上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平静, 回讽道:“你在树后被亲得意乱神迷时,可不像是个爱女人的人!”
他一字一句道:“若不是当时的真情流露, 在抛下阿飞跑出沙滩的那一瞬间,你就是个死人了!”
狄飞惊俊脸绯红, 冷哼一声, 再不说一句话, 众人默默回到布吉人的聚集地。
仍有人在歌舞喝酒,但更多的人已回到树屋入睡。
阿飞在树屋里睡得正香, 手臂仍紧紧揽着狄飞惊走之前塞在他怀里的被子。
狄飞惊跪下身子,将被子一点点抽了出来。
阿飞在醉梦中惊了一下, 挥手急抓:“小白!”
狄飞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阿飞,我回来了!”
他顺从地偎进阿飞怀里, 刹那间,他的心跳回到了腔子里, 他又成了小白。
小白靠在阿飞肩头,轻轻地在他耳尖吻了吻。
李寻欢拉着爱妻站在门外, 隔着帘子看见了这一幕,他低声叹道:“这样处理,对阿飞不知到底是祸是福?”
东方不败笑了笑,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过的威压:“有咱们在,阿飞身上绝不会有祸!”
李寻欢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拉着妻子的手,从立身的树干上,轻盈地跃回属于自己的树。
东方海岸上,天水之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李寻欢搂着妻子,低声道:“这位白公子并没有和任何人互换灵魂,会是同一批人干的吗?”
“不管是不是,”东方不败在他肩头道,“能这样操纵灵魂、操纵时间,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点头,他在心底默默加了一句:“还可以操纵人的记忆!”
思及当年那个“一年”约定对二人的折磨,他转头在妻子额上轻吻一下,搂紧了他。
每当想到这些拥有神之力的人时,李寻欢都有一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恐惧,幸而妻子的温度是真实的。
不惯那些人是谁,他永远感激他们将东方送到他的身边!
李寻欢翻过身,将妻子轻轻压在身下。
第一缕阳光透过门口的草帘,照进屋内草垫子上时,阿飞睁开了眼。
小白在他臂弯里,睡得正熟,花瓣形的柔软唇瓣,微微开着,露出一点儿晶莹的贝齿。
阿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双唇瓣,他昨夜喝了很多酒,但这唇齿的滋味,却是丝毫未忘。
甜的,柔软的,让人灵魂都战栗起来的美妙滋味。
虽然小白说过未经允许不得触碰他,可昨夜他又是那样柔顺,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阿飞的怀里,予取予求地承受着一切。
阿飞相信,如果他作出更过分的事儿,小白也不会反对。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们都喝了酒,不应该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出更过分的事儿。
而且,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更过分的事儿,只觉得身上热得难受,恨不得扯开小白的衣服,亲吻他的全身。
阿飞的身下又开始发热,他定了定神,轻轻抽出手臂,为小白盖上薄薄的丝被,又放下草帘子,直到确保遮盖住阳光,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这间树屋是大哥的一位朋友借给他们的,阿飞站在树枝上,害羞地想: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大哥,该怎么
他没再想下去,因为太害羞了!但还是要去找大哥,大哥那么善解人意,应当不需要他明白地问出口。
阿飞差点儿从树枝上掉下去,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高于常人。
故而,在接近树屋时,他并没有错过那些细细的喘息、肢体交错的声响。
阿飞逃命般地跳下树,树下的人很少,因为昨夜的欢舞,大部分人都还补觉未醒。
只有一袭红衣的王怜花,还懒洋洋地倚在树根上喝酒。
看见阿飞面红耳赤的模样,他轻笑一声,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阿飞,”王怜花招手让外甥过去,“听说你和白公子走到一起了?”
阿飞大惊失色:“舅舅,你怎么知道的?是我酒后失言了吗?”
“不是,你喝多了就睡,酒品好得很!”王怜花笑道,“是你那位白公子告诉我们的,他昨夜专门来征求我和你大哥大嫂的同意!”
阿飞大喜过望:“真的吗?小白告诉你们的,那他是不介意我们”
想到两人可以得到亲人的祝福,阿飞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他望定王怜花道:“舅舅,你们同意了吗?”
王怜花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到担忧爬上阿飞的俊颜,才道:“这位白公子好看是好看,到底比你年长不少,阅历、心机都不是你能掌控的。”
“他失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飞忙为小白剖白,“他既胆小有温顺,没有什么心机的。”
王怜花毫不客气地道:“他昨夜已经恢复记忆了,听说还是什么组织的二把手,军师一类的人物!”
“真的吗?”阿飞有些失落,小白恢复记忆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王怜花细细打量他的神情,继续道:“他不是温柔单纯的小白,你还喜欢他么?”
“当然,”阿飞坚定地道,“无论他有没有记忆,他都是我的小白!”
王怜花低叹道:“很好,你今日和他谈谈,若是没改变主意的话,晚上到我舱房里来找我。”
他似笑非笑地接着道:“舅舅送你一件好东西,当作成人礼!”
阿飞并没有在意他的“好东西”,他心头已被紧张占据,对王怜花说的虽坚定,他自己却是没什么把握的。
小白恢复记忆了,他不再是独属于阿飞的小白了,他有了来处,有了牵挂,想起了“纯儿”。
阿飞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漫步,脑子紧张到一片空白,直到一滴清晨的露水滴在额上,他才略微清醒了些。
小白恢复了记忆,但又去找舅舅坦白,难道不是已经作出了决断,要和阿飞在一起吗?
紧张倏忽而去,喜悦在心头充盈,阿飞欢喜地跳了起来,重重磕在一枝斜伸出来的树干上。
他捂着脑门,继续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王怜花远远跟在后面,看见他那副似喜似颠的模样,简直有些无法直视。
这孩子怎么偏偏像了他的母亲和舅舅,也是个执迷不悟的情种!
他叹了口气,转身摇头,找地方补觉去了。
阿飞在森林里走到日上三竿,紧张、狂喜、不安才慢慢消散了些,他不愿扰了小白的睡眠,回程走得也很慢。
两个绿衣少女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们手中捧着沾满露水的鲜花,眨着清纯的大眼睛,笑盈盈地说了一长串本地话。
阿飞仍处于喜悦之中,猜测道:“你们要把花送给我吗?太感谢了!正好,我也想送些东西给小白!”
他接过花,与两位惊喜的少女摆手再见,轻快地返回了昨晚暂住的树屋。
小白已经醒了,坐在窗前,目光悠远而惆怅。
一束鲜红的花朵出现在他面前,随后是阿飞灿烂的笑脸:“送给你,恭贺你恢复记忆!”
小白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听来的?”
阿飞有些不安,但还是笑道:“舅舅告诉我的,他还说了昨夜的事儿。”
他有些忸怩地红了脸,小白的脸却变得更白,惊道:“昨夜的什么事儿?!”
“就是,”阿飞依然垂头红脸,“你去求他同意咱们的事儿。”
小白脸色恢复了些血色:“王岛主怎么说?”
阿飞握住他的手,开心地道:“舅舅他不反对,只是让咱们谈谈,还要送礼物给我呢!”
“小白,”他顿了顿,怅然若失地改口道,“哦,对了,不应该再叫你小白了,你能告诉我名字吗?”
小白摇摇头,低声道:“没关系,你还可以这样叫我。”
阿飞道:“但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想了解你!”
小白抬眼,叹道:“我姓狄,你就叫我狄路吧!”
“狄路?”阿飞思索道,“名字很好,但我想叫你阿路,好吗?”
阿路,多么遥远的称呼,他常常挨打的母亲曾这样叫过他,受尽欺辱的姐姐也曾这样叫过他。
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了。
狄飞惊回握住阿飞的手,温声道:“好!”
他心里想:还能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要对你很好很好……
第125章 渐入佳境
狄飞惊感慨万千, 将手中鲜花交给阿飞,笑道:“替我拿着!”
然后,他转身开始以手指梳理头发, 当地人习惯披发,最多打个长长的发辫, 故而房内并不配置梳子。
他垂着头,将乌黑的长发一缕缕拉至胸前,再用手指一点点理过去。
阿飞将花放在草垫子上, 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按下他举起的手:“我来帮你吧!我大哥总是会帮嫂嫂梳头发, 担心他手酸。”
狄飞惊颈子不便,且又不喜外人触碰, 梳头一向不是容易的事,如今有人代劳, 心下的感觉一时难以细说。
身后人的手指修长有力, 轻柔地摩挲过头顶肌肤。
阿飞也不会什么繁复的花样, 不过是拢在一起,用木簪松松地挽了起来。
狄飞惊面如好女, 头发挽起时,愈发显出雪白的颈, 灵秀的下颌。
挽好发髻,阿飞俯首为他整理碎发,忍不住在他玉白的耳上亲了亲:“小白, 不对,阿路, 我能再亲亲你吗?”
他年轻面薄,正是易情动易脸红的年纪, 话刚问出,一张俊脸早就红得发热。
见他这般视若珍宝的模样,狄飞惊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郑重地道:“阿飞,我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他垂着头:“我的父亲是马场里的一个小马快,好赌、酗酒、打女人。他在外活得像一条烂泥鳅,在家里却是一只野兽,稍不如意就对我母亲、姐姐拳打脚踢”
他低垂的双手立即被握住了,阿飞柔声又带些惊恐地问道:“你呢?他也打你吗?”
“我?”狄飞惊嗓音哽咽,语气却不掩嘲弄,“他只是不在意我,当小奴隶一般使唤,我五岁起就得替他到马场里干活,被马踏断脖子也不过是再挨一顿骂!”
阿飞倒抽一口冷气:“你的脖子是”
“痛么?”他心疼地轻抚着狄飞惊雪白低垂的颈子。
“这不是重点,”狄飞惊强抑住心底的酸楚,拉开阿飞的手,大声道,“重点是,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白无暇富家子!我甚至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站起身,抬眸看着阿飞的双眼,仿佛罪人坦白罪状一般继续道:“我在一个算不得正义的帮派做事,杀过人,害过人,直接的或者间接的,筹划过一些谋算人心的阴谋”
“嘘,”阿飞轻声安抚着他,“你能这样说出来,就说明你并不认可这些事对吗?”
不!我说出来不过是担心误导了你的判断!
狄飞惊心中大喊,我不想欺骗你的感情而已!这不过是我的坦白,绝不是忏悔!
对于做过的事情,我是不会觉得后悔的!低首神龙狄飞惊,也绝不是会心慈手软的人!
但对着阿飞清澈温柔的眸子,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眸。
狄飞惊心中想:我与他的缘分不会长久,何必一定要他爱上真实的我,就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好吗?
但,到底意难平!
阿飞揽住他,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嫂嫂当年还是魔教教主呢,但他如今跟着我哥哥行侠仗义,在江湖中名声也很好。”
狄飞惊低声道:“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比你大了近十岁。”
“这更算不得什么了,”阿飞又道,“我嫂嫂也大哥哥十岁呢!”
狄飞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什么事都要拿兄嫂来对比,难道他们做过的事就成了金科玉律,绝对正确么?”
阿飞也失笑:“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是我最羡慕的人吧!”
他扶着狄飞惊的颈子,轻声道:“如今我也有了让人羡慕的爱人了!”
他的双眸游巡在狄飞惊的双唇上,喟叹般道:“我的!”
狄飞惊长睫轻眨,终是缓缓阖上了,柔软的唇瓣又被珍而重之地覆住了。
阿飞一边吻着他,一边将手慢慢揽在腰上,将人抱了起来。
狄飞惊身子突然腾空,忙揽住他的脖子,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
阿飞回过神来,也有些脸红,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把你放到床上去。”
这话更叫人误会了,他又忙解释:“我不是要和你那样,只是觉得你站着后颈会不舒服,想让你躺得舒服些。”
狄飞惊松了口气,见他这副窘迫样子,不由得起了逗弄的心思:“那样是哪样,嗯?”
阿飞简直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我也不知道,我”
两人又耳鬓厮磨地玩笑一阵,才牵着手下了树。
树下站着十来个年轻人,似乎已等了许久,早上送阿飞鲜花的两位绿衣少女,各托着一盘果子站在最前面。
见到阿飞下来,众人都欢呼起来,将他簇拥起来,与那两个少女围在中间,推着向前走去。
“做什么?”阿飞忙转身去找狄飞惊,“阿路!”
狄飞惊正要上前,早有两个黑衣小伙子捧着一只榴莲迎上来,要送与他吃。
受气味所逼,狄飞惊只得又退回树上,遥遥向阿飞唤道:“我到李大侠那里去,咱们在那里会合!”
他急着要问靖康之变的事儿,此地民风淳朴,对阿飞的处境倒是不用太担心。
阿飞被少男少女们簇拥到一株大树下,众人让他与那两个少女并排站着,为他们带上鲜花做的花环,牵着手围着他唱歌跳舞起来。
阿飞一头雾水,但见他们没什么恶意,便也就听之任之了。
狄飞惊不再掩饰武功,轻巧地飞跃到李寻欢的树屋前,扬声道:“李大侠、李夫人在吗?在下狄路前来拜访!”
东方不败打开门,轻笑道:“原来你姓狄,不是狄青将军的后人吧?”
狄飞惊道:“在下出身寒微,不过有幸与狄大人同姓而已。”
东方不败迎了他进去,李寻欢正坐在垫子上吃饭,也站了起来,笑道:“狄兄弟喜吃甜饭吗?内子做了菠萝饭和竹筒饭,都预备了你和阿飞的份儿。”
当地人早饭喜欢吃菠萝饭,李寻欢却不太喜欢甜口,东方不败便单做了竹筒饭给他吃。
狄飞惊笑道:“阿飞还在下面和小朋友们玩闹,我和李大侠一样吃竹筒饭吧!”
李寻欢请他坐下,笑得和蔼:“你若不嫌弃,就和阿飞一般唤我大哥吧!”
狄飞惊从善如流:“大哥!”
又回头向盛饭的李夫人拱手:“嫂嫂!”
东方不败只是点了点头,拿了饭、水、蔬果给他,然后在李寻欢身边坐下。
李寻欢道:“你若是为了靖康之变而来的,就得先吃饭,否则只怕听了那段历史,你饭就吃不下去了。”
狄飞惊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言。
吃了饭,李夫人端了果酒上来,为他和李寻欢各倒了一杯。
李寻欢就着清凉的果酒,细细说起那段可笑可叹可恨的历史。
饶是对赵家皇朝颇有了解的狄飞惊,也不由得瞠目结舌:“撒豆成兵?这竟然也能信?”
听到汴京被洗劫一空,皇室女子的悲惨命运,一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狄飞惊也颤了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终于讲完了,室内久久无语。
良久,李夫人开口道:“你们换这位新皇帝,是什么时候?”
狄飞惊意会,略振奋了些,道:“宣和三年,新帝登基后就派宗泽老将军整顿北方防务,并出兵助辽,奈何辽帝烂泥扶不上墙,竟然自己投降了。”
李寻欢道:“依你看,新帝如何?”
“雷厉风行,霹雳手段!”狄飞惊赞道,“一稳定朝堂,就出手整吏治、改赋税、变兵制!奈何积重难返,阻力重重,辽又反水得这般猝不及防,金军竟就此兵临北境!”
李寻欢笑道:“靖康之变本就有许多偶然因素,徽钦二帝的操作也是异于常人。照你说来,这位新帝还算睿智,靖康之事应是绝不会发生的了。”
思及已慢慢转好的朝廷局势,狄飞惊也松了口气,但苏梦枕这几年手段强硬,对六分半堂、有桥集团等与辽金暗通款曲过的帮派打压甚急,只怕雷纯独力难以支撑长久。
想到雷纯的压力,他的心又悬了起来,恨不得立即赶回去。
门外忽有响动,王怜花掀开帘子,笑得面如桃花:“阿飞在下面成亲,你们做长辈的,怎么一个也不参加呢?”
狄飞惊仍怔怔的,沉浸在靖康之变带来的繁乱思绪中,一时竟未明白他话中意思。
李寻欢站起身道:“怎么回事儿?”
王怜花笑道:“他接了两位布吉女子的晨起第一束花,可不得娶人家为妻吗?”
第126章 花债
狄飞惊这才恍过神来, 起身跃至门口,抓住门边藤蔓就要下树。
“你又不打算与他长相厮守,”王怜花倚在门边, 冷笑道,“何必这般急着去阻断他的姻缘?”
狄飞惊垂头:“就算不是我, 也该是他真正相爱的人!”
王怜花道:“那两个女子美貌、灵动、纯洁无瑕,岂不是阿飞最喜欢的类型?”
狄飞惊不再答话,抓着藤蔓一跃而下。
李寻欢走到门边, 向王怜花摇头,以不赞成的语气唤道:“前辈!”
“他还在欺骗阿飞, ”王怜花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弃阿飞而去吗?”
李寻欢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何不先让他们享受当下的甜蜜, 未来的离别就留给未来吧, 总会过去的。”
王怜花叹道:“你就不怕阿飞承受不了离别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李寻欢道:“他还年轻, 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免不了带着点儿青涩的。”
阿飞已发现了不对,围着他们跳舞的人越来越多, 又有许多年长的人来向他们洒水、祝福。
两个布吉少女挽着他的手,喜悦的面庞上含着一丝娇羞。
悠扬的叶笛声响起,众人如流水般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裹着红衣,似男似女模样的人, 缓缓走了过来。
阿飞心头愈发不安了。
那红衣人走至他们面前,停下, 用清灵好听的嗓音道:“少年人,你愿意娶曼雅、曼妮为妻吗?”
“什么?”阿飞整个人惊呆,“娶妻?”
红衣人了然地微笑:“布吉女子晨起的第一束鲜花,是要送个她们心仪的人。若男子接受了鲜花,就表示同意她们的示爱。你们刚刚又进行了布吉人的成亲仪式,从我们的习俗来说,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了。”
阿飞忙挣脱两个女子的手:“我以为大家只是在跳舞,就像昨晚上那样!”
他看向远方的树屋,急道:“况且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红衣人转向刚祝福他们的那群长者,用本地语交谈一阵,又向两个少女说了几句话。
少女曼雅、曼妮大声惊叫起来,从表情来看,就是在表达不同意。
阿飞忙转身,向两位少女施礼道:“两位姑娘,小子无知,误接了两位的花,我明日还十束、百束给你们!”
他急得都要落泪了,与阿路的感情刚刚开始,怎么能出这样的事儿呢?
红衣人宽慰道:“我们布吉人在婚姻上规矩不多,男人可以娶多位妻子,女子也可以嫁多位丈夫。你娶了曼雅、曼妮,还是可以再娶你的心上人。”
阿飞忙摇头道:“我此生只会有他一个,绝不娶别人!”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狄飞惊落在人群之中,抬眼向阿飞看来。
阿飞忙奔过去,抓住他的手道:“阿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以为在跳舞,他们却说我成亲了!”
狄飞惊轻拍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我都明白的,别着急。”
他拉着阿飞,走至红衣人面前,行礼道:“阁下一定就是比苏祭司了。”
比苏点头:“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狄飞惊没有否认,继续道:“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们这儿的习俗,跳个舞即可礼成;我们那儿,却需要繁复的三媒六证、拜堂成亲。”
“对阿飞来说,他只是跳了个舞而已,望你们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宽免他的无知吧!”
比苏道:“我理解你们,但我的族人无法理解,若你们始乱终弃,就得接受布吉人的愤怒!”
“好吧,”狄飞惊道,“我们接受成亲的事实,但婚姻总是可结可解的,我们要求和离!”
红衣人叹道:“成亲当日就和离,更是羞辱了,只怕引起的怒火更多。”
狄飞惊垂着头,诚恳地道:“祭司大人智深如海,定有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红衣人微笑道:“布吉人还有一项习俗,试婚!倘若过了新婚之夜,彼此都不满意,也是可以和离的。”
狄飞惊谨慎地道:“新婚之夜,可有什么必须的流程和仪式吗?”
红衣人淡淡道:“新婚之夜,就是行夫妻之事了,并没有一定的形制,只要有夫妻之实即可。”
狄飞惊思索片刻,道:“我听说你们这里对性别有特别的认知,也就是说,男人也可以娶男人的。”
“奥若可以娶卡拉来,”红衣人道,“玛卡也可以嫁给卡拉白!”
“好!”狄飞惊转身,拉住阿飞的手道:“你愿意娶我吗?”
阿飞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喃喃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狄飞惊握住他的手,向比苏微笑道:“就算是再苛刻的习俗,也无法规定一个男子新婚之夜,必须与谁行夫妻之事的,对吗?”
比苏叹道:“确实如此!”
狄飞惊站至阿飞身侧,坦然道:“继续吧,将成亲仪式走完!”
阿飞惊道:“阿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狄飞惊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无妨,走个过场而已,晚上咱俩装一装就行。”
阿飞摇头,坚定地道:“对那两位姑娘也不公平,大丈夫岂能随意耽误姑娘们的清白人生?我还是实话实说,任他们打骂处置吧!”
说罢,阿飞直接走到比苏身边,跪下道:“都是我无知莽撞的错,求祭司大人向众人说明,莫误了姑娘们的终身!”
比苏微笑道:“我们这里的人,并没有名节清白之类的迂腐想法,姑娘家只会在乎是否得到了尊重。”
阿飞真诚地道:“我很尊重她们,愿意因我的无知受到惩罚!”
比苏叹了口气,转向那两位姑娘,温柔地说了几句。
两位姑娘都红了眼眶,开始流泪。
狄飞惊将阿飞拉了起来,低声道:“不要太过内疚,本就不是你的错!”
阿飞咬着嘴唇,心下的难过并没有降低一分。
幸而,一个长相明媚的姑娘,似乎是她们的姐妹,走过去拥抱并安慰了她们,姑娘们的眼泪渐渐止住了。
三人低语一阵,那长相明媚的姑娘走过来,以生硬的汉语对阿飞道:“天亮前,一屋花,赔礼!”
比苏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释道:“这位是姑娘们的姐姐曼达,她代表两位妹妹提出了毁婚的代价,明日天亮前,用鲜花铺满她们住的树屋!”
狄飞惊冷哼一声,道:“这小岛上的鲜花,只怕全部摘来也没有那么多!”
“我接受!”阿飞大声道。
高高的树屋里,三人全程观看了这次小事件。
“片刻之间,一连想出三条解决之道,这位狄路不可为不机智巧变!”
王怜花叹道:“但从处理悔婚这一件事上,就可看出他与阿飞非是同一类人。”
李寻欢笑道:“当阿飞坚持了原则时,这位狄公子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王怜花也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邪不压正,一切投机取巧在大侠的正直不阿面前,都只能无功而返!”
他探身看了眼狄飞惊,白衣人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是悲是喜。
王怜花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同情这位狄公子了!”
他的目光向着下方,貌似不经意地问李寻欢:“说到正义大侠,你们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鸽子,有没有带来一点儿沈浪的消息?”
李寻欢道:“沈兄今早已经到了马尼拉城,只是还没有朱姑娘的下落。”
他回首向妻子笑了笑,东方会意而去,不一会儿,从箱子里拿了个小纸卷出来。
李寻欢接过来,双手递给王怜花道:“沈兄给前辈写了两句话,只有前辈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时,才让我们交于前辈!”
王怜花嘴上道:“很稀罕吗?”
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他接过来打开,见到熟悉的字体,鼻头先是一酸,然后才看清是两句诗:
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
第127章 晨起第一束花
漫天星光, 笼罩着整座小岛。
阿飞仍在登高爬低地寻找鲜花。
狄飞惊坐在地上,将找到的鲜花细细整理成束,放进一排大篮子里。
鲜花越堆越多, 花海中垂首而坐的人,在花与星的映衬下, 仿佛一只翩跹而舞的白蝶。
阿飞又抱着一大捧花回来,远远地就放轻了脚步。
他将花放在狄飞惊面前,低声道:“对不住, 让你跟着我做这样的事儿。”
“和我还需要客气吗?”狄飞惊抬眸,秀丽的眸中满是包容和微笑,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花瓣取下来, 很容易就能铺满房屋了。”
阿飞摇头道:“那样是容易些,但我觉得不是她们的本意!”
他从狄飞惊手里取出一束花, 放进篮子里, 低声道:“你先回去歇一歇吧, 我一个人能做到!”
狄飞惊笑道:“无妨,白天睡得太多了些, 并不困。”
如此温柔体贴的人,阿飞心头暖洋洋的, 飞快地看了下四周,然后俯身,在狄飞惊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真幸运, 能遇到你!”
狄飞惊靠在他肩头,心底暗叹:只望一个月后, 你还能这样想。
两人依靠着休息了一会儿,阿飞仰头笑道:“真好!星空好, 花也好,人更好!只愿年年如今日,与你长相伴!”
狄飞惊轻声道:“以后,只怕没有这样的星光与花了,但美好记忆终是长存的,对吗?”
“对,”阿飞道,“咱们以后还有更好更多的记忆!”
他又亲了狄飞惊一下,才跳起身,继续找花。
天将亮时,两人终于将那些花儿全运到曼氏姐妹的树屋下。
阿飞敲了门,曼雅探出头,惊讶地发现整棵树都被鲜花簇拥了。
她忙回去召来姐妹们,三人都惊喜不已,干脆动手,将鲜花全部装点在树藤上。
三人一边收拾鲜花,一边叽叽喳喳地向阿飞道谢。
看她们恢复快乐的笑容,阿飞也开心起来,心头大石落下,飞上飞下地帮忙。
狄飞惊站在树下,垂着头,只能听到少年男女的笑语,嗅到满树的花香。
她们都是甜美纯真的女孩子,与阿飞在一起,未必不是良缘。
他独自回了暂住的树屋,东方泛起鱼肚白,天确实要亮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树顶时,阿飞才满头大汗地爬了上来。
他一手拉着藤蔓,一手却背在身后,等到了狄飞惊面前,忽然捧出一大束带着露水的鲜花:
“清晨的第一束鲜花,刚赶在太阳出来前摘的,送给你!”
狄飞惊失笑道:“原来你留着那簇花不摘,是为了这个!”
阿飞红了脸,腼腆地笑道:“你看到了?”
“当然,那簇花最艳最美,谁会注意不到呢?”狄飞惊背着手,促狭笑道,“不过,这花可不是随便接的!”
阿飞坐在他面前,诚恳地道:“昨日你都要嫁给我了,这仪式不要给你补全吗?”
狄飞惊也不由得飞红了脸:“我那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
“我却是认真的,”阿飞将花塞进他手里,“清晨第一束鲜花,送予我心爱的人!”
这话出口,他一张俊脸已比花还红,一双大眼睛,却仍亮晶晶地盯着对面的人。
狄飞惊捧着花,认真地道:“阿飞,谢谢你!”
他还要再说,忽见李寻欢夫妻正从树下经过,脚步匆匆,忙推阿飞去看。
阿飞跃下树去,不一会儿回来道:“无事,是他们的几位朋友到了!”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携手迎至岸边,六艘棕帆小船依次慢慢停靠在岸边。
每个船板上都站了数十人,看见他们出现,一起热烈地挥起手来。
船上的小孩子们甚至跳了起来,欢叫道:“李叔叔!李婶婶!”
这些人虽身着本地服饰,长相却都是华人模样。
他们本就是福建、潮州等地的明人,受生活所迫到吕宋一带讨生活,兢兢业业经营了近百年,才积累下了些家业,在此地立稳脚跟。
后来,西班牙人来了,他们自称发现了这片世代有人居住的地方,并以皇太子的名字命名此地为菲律宾,派驻总督进行统治。
他们废黜本地的王,将土地分授给西班牙人所有,提高赋税,大肆屠杀华人,甚至提出了用八十人征服大明的荒唐计划。
李寻欢夫妻是在一座小岛旁救下这些人的。
他们驾木舟逃离马尼拉城,一路被西班牙人的大船猫戏耗子般追逐,在接近小岛时,小木舟全被火炮打成了碎片,人们只能在火药笼罩下,泡在海水里抱团等死。
西班牙人看到他们的惨状,在大船上哈哈大笑,并以轰隆的炮声阻止他们游水向岛上靠近。
李寻欢夫妻正在岛上搜寻船夫的踪迹,闻声赶到岸边。
见此场景,一起变了脸色。
东方不败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借炮声遮掩,跃上大船,制造混乱,斩杀两个军官,又破坏了火炮。
李寻欢则当机立断,砍倒大树,做成浮木,才将这些人救到荒岛上。
西班牙人大怒,举着火枪追到岛上的密林中,却被鬼魅一般的飞刀、银针扎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正是在那时,留下了阿飞他们后来追寻到的绣花针。
那座岛荒凉至极,除了棕榈树与沙滩,就再没有其他物事,且西班牙人随时可能再来。
李寻欢让他们躲藏在附近小岛上,砍伐树木造船,自己则与妻子找到曾短暂居住过的布吉岛,为他们寻求庇身之所。
船停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当先跳了下来,一路踩着水,扑进李寻欢的怀里,欢声道:“李叔叔!”
李寻欢抱起他,笑道:“小和五,有没有好好照顾爷爷?”
“嗯!”小和五大声道,“我有听李叔叔的话,做个男子汉!保护大家!”
李寻欢笑着夸了他几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人搀扶下下了船,颤巍巍地领着众人,弯腰向李寻欢夫妻道谢:“有劳李公子为我们周旋,才得来容身之处,我们潘氏一族感激不尽,已为贤伉俪供上长生牌位,早晚烧香祈祷!”
李寻欢忙回礼,推辞谦让良久,才道:“潘老伯,此岛地处偏僻,应能暂时栖身,只是本地向来封闭自足,年轻人们还得另寻住处。”
“你这两日送的信里,已说得很明白了!”潘老叹道,“能让老弱妇孺们有片瓦遮身,已是功德无量,年轻人们的生活,得靠他们双手去创造!”
船上众年轻人,纷纷呼应道:“李大侠,放心吧,我们可以再建新家园。”
东方不败站在一边,仔细清点下船的老人和孩子,此时问道:“怎么细妹子她们没跟着来吗?”
“唉,收到你们的传信后,我一直在督促大伙儿赶造船只,”潘老唉声叹气道,“就疏忽了对年轻人的看管。”
“有十来个后生仔年轻气盛,不愿意多年积累的家资拱手送人,趁着半夜大伙儿睡熟,划走了一艘船,听说是往马尼拉城方向去拿货了。细妹子的伢子生了大病,他们夫妻俩也跟着着去找大夫了!”
李寻欢沉吟片刻,叹道:“潘老不用过于忧心,待你们安顿住,我们夫妻到马尼拉城再找人就是!”
“千万别去!”小和五大声道,“听三叔说,西班牙人挂了叔叔、婶婶的画像,正通缉你们呢!”
“对,”潘老也道,“我有个三侄子在码头上搬货,前两日冒险来给我们送口粮,说是码头上贴满了通缉告示,要出动火枪队来缉捕你们呢!”
李寻欢笑道:“无妨,他们不过见了我们一次,画像未必有多像!咱们安置妥当再设法吧!”
船上的老弱妇孺都已到了沙滩上,依依与船上留守的青壮人群惜别。
李寻欢宽慰他们:“早些把栖身之岛整理好,再来接他们就是了!”
青壮汉子们抹了泪,转舵往北而去。
李寻欢夫妻带着潘老一行人到了布吉人的聚集地。
比苏已划出一片树林给他们居住,帮他们搭建树屋,日常供给食物,但不许越线乱走。
又委任李寻欢夫妻为他们的监管人和担保人,遇事只许他们夫妻出面斡旋协商,不许来人与本地人直接接触。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本打算要易容改装前往马尼拉城找人,此时却又不好脱身了。
正发愁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正义大侠的通病,就是喜欢揽责任,但不擅长卸担子。”
门帘一动,王怜花绯衣轻衫,斜靠在门边:“现成的高手不使唤,偏要将你们夫妻两个掰做四瓣使。”
李寻欢笑道:“前辈愿意援手,愚夫妻感激不尽!”
“我本事虽然不差,却也不会厚脸皮到自称高手!”
王怜花笑道,“我所说的高手,是那对甜蜜蜜的爱情鸟啦!两个人天天粘在一处,看得人牙酸,也该派出去干点儿正事。”
“顺便让小阿飞长些经验见识,别再被人一骗就走了!”
李寻欢踌躇道:“阿飞年纪到底还小,马尼拉城现在对华人又是全面戒严,只怕他应付不来……”
“李大侠啊李大侠,切莫小瞧了少年人,我们像他这般大时,已经闯进了快活王的地下宫殿了!”
王怜花摇头笑道,“况且,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位狄公子,全身上下得有一百个心眼子,什么情况会应付不来?”
他轻轻弹了弹衣衫,笑容自信而迷人:“再者,我正要去赴沈浪之约,若是他们遇到了危险,我这个做舅舅的,难道会坐视不管吗?”
第128章 所谓“好东西”
为了不引人注意, 白船需要降下白帆,连夜漆成最普通的棕色。
眼看珍珠色的大船一点点地失去光辉,李寻欢有些歉疚起来:“前辈”
王怜花仰坐在沙滩上, 不在意地挥手:“身外之物,何需挂怀?”
狄飞惊站在一边, 垂头道:“船好遮掩,我们人呢?”
王怜花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们明日只管依计行事即可!”
他转头看了眼与狄飞惊站在一处的阿飞, 倏然想起一事,招手叫阿飞道:“差点儿忘了, 昨日说好要送你的东西,就放在我舱房桌子上, 你去拿吧!”
阿飞依言去了。
待他走远,王怜花站起身, 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 向东方不败拱手笑道:“李夫人, 听说你针线功夫了得,我这儿有几套衣服, 麻烦你赶一下工,可使得?”
东方不败接过图纸, 扫了一眼,点头道:“只要布匹备齐,一个时辰足矣!”
王怜花拍拍手, 立刻有两个侍女抬着一只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地上。
好半晌, 阿飞才红着脸回来,两手空空, 并不见拿了什么物事,且站得离王怜花远远的,仿佛他身上忽然长了刺一般。
王怜花也不在意,向李寻欢夫妻拱手道:“我们今夜就住在船上,明日一早出发,就此别过吧!”
李寻欢拿出细妹子等人的画像给他,又与东方一起回礼道:“前辈高义,愚夫妻感激不尽!”
“马尼拉城需要拯救的并非只有潘氏一族,”王怜花笑道:“你们又早已拉了沈浪下水,我不过是去助沈浪,要谢就等着回来谢他吧!”
东方不败拉着阿飞走到一边,嘱咐道:“遇事切莫冲动,多与王前辈、狄公子商量!”
顿了片刻,他终是委婉地低声提醒道:“狄公子虽与你好,他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有一日,你二人需分道而行,不必太过执着!”
阿飞大惊道:“嫂嫂,可是他与你说过什么?”
“没有,”东方不败摇头,笑道,“只是你自幼与我们生活在一处,见惯了我和你哥哥的相处模式,未免不会对爱人之道产生一些误解。”
他轻拍阿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无论遇到何事,要始终记得一点,我和你哥哥永远会陪着你!”
阿飞点头,大声道:“嫂嫂放心,我和阿路很快就会一起回来的!”
“臭小子,”王怜花远远听到,笑骂一句,“有了情人,就忘了你的亲娘舅了!”
阿飞不敢看他似的,只红着脸坚定地不回头。
待船舱处的漆风干些,李寻欢夫妇才拱手作别,带着箱子离去了。
一上船,王怜花就被小贝叫去看他的新书,小贝近日在写一本风土游记,每日奋笔疾书,房门上漆都无法驱使他离开书房。
阿飞送狄飞惊回房,一路红着脸,走路同手同脚,心思不属,还不时摸摸怀里,又受惊般弹开,仿佛里面藏着只活物一般。
二人回了舱房,狄飞惊关上门,回身站在门口,笑道:“拿出来吧?王岛主送了什么好东西,一路让你这般心神不宁的。”
“啊?!”阿飞捂着胸口道,“没,没什么!舅舅送了本书给我,很无聊的”
见他这般紧张,狄飞惊故作不在意地转了话题:“既然无聊就算了,在沙滩上站了半日渴得很,倒杯水给我好吗?”
阿飞忙转身去拿水壶,刚提起壶柄,一只手忽然在他腰带上一扯,然后游鱼般钻到怀里,摸出了藏着的那卷书。
看到狄飞惊得意洋洋的笑脸,阿飞吓得放下水壶,一手抓着腰带,一手抢过去夺:“真的没什么,快还给我!”
狄飞惊已经翻开了书卷,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啪”地将书丢在地面上:“这天底下,哪有舅父送外甥这个的?”
阿飞忙将书卷捡起来,塞回自己怀里,系好衣带,尬笑道:“他桌上东西很多,可能是我拿错了。”
狄飞惊坐下,冷哼道:“若是别个舅父也就算了,这位王岛主还真的可能送出这种礼物!”
阿飞低声道:“舅舅也可能是怕我不懂,故而”
他实在是圆不下去了,只得走为上策:“那个,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狄飞惊却拉住了他:“阿飞,听说西班牙人的火枪很厉害,便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阿飞点头:“是,你颈骨不好,我还是和舅舅说一说,让你留下来吧!”
“不,”狄飞惊站起身,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我是说,咱们走这一趟很危险,也许会浪费个把月时间在不重要的事情上。”
他缓缓垂下眼睫:“你想不想,不留遗憾?”
阿飞一时没反应过来:“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狄飞惊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怀里摸出那卷书:“其实,我也不懂男人该怎么在一起,这书借我看一看可好?”
阿飞面红耳赤,伸手要夺,书页却已被翻开,停留在某个不可描述的画面上,他立即烫了手般,缩回手去。
狄飞惊宛如看经史子集一般,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遇到奇异之处,还恍然大悟地点头,有时又会不可思议地微微皱起眉。
他看得一本正经,波澜不惊。
阿飞却仿佛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拿到书时,他曾大略翻了一遍,大概知道内容,眼见狄飞惊已看至最后一页,更是如遇火焚,恨不得原地消失。
狄飞惊看完了书,转头向他笑道:“就送了这个?”
阿飞破罐子破摔道:“还有这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罐子,放在桌上。
狄飞惊拿过去,细细看了罐子,又打开远远嗅了下气味。
他将罐子留下,把书推给阿飞:“你回去洗个澡,二更时分来找我吧!”
阿飞木头人般被推出舱房,大脑一片空白地回到自己房里。
忽然福至心灵,大叫一声,跳起身,跑到厨下要了两大桶的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
他又忍着羞耻,将那卷书细细研读了一遍,眼看滴漏将要指向二更,才换上新衣服,疾步走到狄飞惊舱房。
房门虚掩着,未燃灯,月光碎银般洒了一地。
“阿路,”阿飞轻叫了一声,锁上门,慢慢掀开床帐,床上却没人。
他忽疑心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阿路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呢?
阿飞坐在床边,摸着冰凉整齐的被褥,阿路去了哪里呢?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狄飞惊披着外袍,轻轻走了进来。
阿飞忙迎上去,见他湿着头发,又转回身去找干布巾为他擦拭,低声道:“晚上海面上凉的很,你身子不好,怎么能这副样子出去呢?”
狄飞惊轻笑道:“这艘船上有座专门打造的浴池,你知道吗?”
“船上浴池?”阿飞惊道,“岂不平白增加了负重吗?”
“你舅舅的奇思妙想多着呢!”狄飞惊叹道,“便是妙手班门的人在此,只怕也要为他的巧思折服。”
“妙手班门,那是谁?”阿飞奇道。
狄飞惊解开外袍,缓缓走向床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舅舅既然送了那些东西给你,自然也不介意再借用一下浴池!”
他一件一件褪下衣衫,躺在床上时,确实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了。
阿飞的眼里心里,已完全只剩下了床上的玉人。
狄飞惊闭上眼睛,心中想的却是他刚走进浴池时的场景。
浴池里面刚放好了热腾腾的一池水,还备好了换洗衣物,澡豆、香花
怜花公子,对人心的谋算与掌控简直可怕!
可是,倘若你以为有了今夜,就能牵绊住我狄飞惊,却是算错了。
狄飞惊唇角弯出一丝笑容,心道,若李寻欢他们的故事是真的,也许被牵绊走的是阿飞呢!
身后重量一沉,是阿飞躺了上来。
他缓缓转过身子,偎靠在少年人火热的肩头,将低语吹拂在阿飞的颈边:
“阿飞,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第129章 三个修女
阿飞醒来时, 天已大亮,船身在微微摇晃,似乎已经起航。
昨夜的极乐依然残存在身上, 手下是细腻柔润的触感,他并没有睁眼, 只是轻轻将手拿开,把软被掖了又掖。
狄飞惊显然是累极了,只轻“唔”了一声, 就又沉沉睡去。
阿飞靠得近了些,细细数他卷翘的眼睫, 看他微微泛粉的面颊,心底爱恋翻涌, 恨不得时光永远停驻。
有人敲门,阿飞忙纵身跃起, 轻无声息地跳下床, 披上外衫, 打开一条缝隙,轻声道:“什么事?”
那年轻仆人似乎吓了一跳, 又回身看了下舱门结构,确定是白公子的卧房, 才低声用爪哇语回道:“少岛主,岛主请你和白公子过去一趟!”
阿飞点头,挥手道:“你先去吧, 说我随后就到,不必再来拍门了。”
仆人忙点头称是, 躬身后退着走远。
阿飞返身回到床边。
狄飞惊已经睁开眼睛,眼尾还带着些微的红肿。
昨日后半夜, 他整个人仿佛水做的一般,面上也忍不住开始流泪,阿飞怎么亲吻哄宠都止不住。
幸而,两人都知道,那是快乐的眼泪,也就听之任之了。
阿飞绞了块冷布巾,递过去给他敷眼睛,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去看看。”
狄飞惊点头道:“也好,我现在身上酸软得很,实在起不来。”
阿飞红了脸,低声道:“是我昨夜太过分了些,下次你若说不要了,我一定停手。”
狄飞惊垂头道:“无妨,我也觉得很好。”
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转开,都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了。
阿飞轻咳一声:“你再躺躺,我去去就来!”
他站起身,又忍不住回头,在狄飞惊脸上亲了一亲,低声道:“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阿飞简直是飞奔至王怜花处,推开门,叫道:“舅舅,什么事?”
房内坐着一个黑衣、高鼻、深目的西洋女人,正虔诚地跪坐在垫子上祈祷。
阿飞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对不住,我可能走错了房间。”
他刚要退出去,那黑衣女人眼波一闪,笑道:“小阿飞,昨夜感觉如何?”
却是王怜花的声音,阿飞舒了口气,意识到他的问题,又绯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那个,舅舅,你为什么扮成这个样子?”
“在马尼拉城,还有比这更安全的装扮吗?”王怜花起身,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小贝是修道士,咱们都扮做修女,就算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总督府,只怕也没人发现。”
阿飞坚定地摇头:“我不要扮女人!”
王怜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那我们勇敢的小阿飞,是打算用血肉之躯闯过火枪队喽?”
“我,”阿飞一时顿住,期期艾艾道,“我也扮做修道士可以吗?就像小贝那样!”
“也行,”王怜花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和修女帽,“只要你西班牙语说得很溜,还能背诵一段拉丁文的天主教义,没问题啊!”
阿飞无言。
王怜花回头,仔细端详了他的五官和肤色:“眉骨深,大眼睛,肤色白,稍微修饰下就可以了!”
见阿飞还是有些不情愿,他继续道,“况且,扮修女还有个很大的好处,可以一直垂着头,不说话,也不会有人在意。”
若是如此,对阿路岂不是大大的便利。
阿飞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坚持道:“我们可是一句话都不说的,此事过后,舅舅不能再拿此事取笑!!”
“放心吧,我难道不是和你们一起扮女人嘛!”
王怜花从柜子里拿出两套衣服,塞给他道,“好好拿着,这可是你东方嫂嫂的手艺!”
黑布做成的长袍,白色蕾丝纱巾,东方不败还炫技般地绣上同色花纹。
阿飞哭笑不得地捧了回去。
狄飞惊还躺在床上,见他捧着东西回来,坐起身轻笑道:“你那好舅舅,又送你什么好东西了?”
阿飞将衣袍放在一边,细细给他解释了一遍。
狄飞惊倒是无所谓男子气概,甚至还带着些赞赏:“能兵不血刃地进城,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扶着腰下了床,将衣服拿起来比划一下,笑道:“尺寸正合适,针脚细密,裁剪精细。想来王岛主昨日托付李夫人做的,就是这个了。”
他摸着衣袖上精致的绣纹,低声道:“阿飞,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向往你哥哥嫂嫂那样的神仙眷侣,但有一点儿你须得明白。”
“李夫人以女人自居,他会将烹饪、女红、照料丈夫当作天经地义的事去做。但我,永远不会像李夫人那般!”
阿飞听他嗓音低落,忙拉住他手,柔声道:“阿路,我永远不会那样想你!咱们俩互相照顾,酒楼吃饭,成衣铺买衣服,不需要有人会做饭、懂女红!”
狄飞惊笑道:“那可是需要不少银子呢,你想好今后做什么营生了吗?”
“听说沈大侠年轻时曾做过赏金猎人,我也可以;而且,我还会打猎,再不济,街头卖艺”阿飞拍着胸脯道,“阿路,我一定会养你的!”
狄飞惊在他头顶上轻拍了一记:“说好咱们互相照顾,我可不需要你来养活。”
他缓缓地开始换衣服,仿若漫不经心地道:“如果回到六分半堂,咱们就不需要为这些琐碎小事伤神,你的绝世剑法也有用武之地。”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六分半堂的名字,阿飞心中一动,却没接话。
哥嫂隐约说过阿路的来处,他心底也有些猜想。
两人换好衣服,对着彼此的装扮忍俊不禁。
王怜花带着妆盒过来,为他们修细眉毛,加高鼻梁,敷上一层细粉。
三人站在一起,毫无疑问就是三位身形高挑的美貌修女。
小贝从漫天书海中抬头,不由得哇哇大叫:“主啊!你们真是我见过最美貌的修女了!”
马尼拉城,护城河蜿蜒环绕,城墙高耸,上筑大炮工事,下有兵士守卫。
城内外人来人往,不乏黑衣修士、修女穿梭在人群中,但小贝等人仍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只因这一行四人太过耀眼了。
狄飞惊低声道:“你就不能把我们打扮得低调些吗?”
王怜花轻哼一声,道:“泯然众人,沈浪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守城兵士对神职人员十分礼遇,甚至都没敢仔细看他们的脸,只草草验了小贝的身份,就恭敬地放行了。
城内高楼林立,走在街上的,多是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偶有面黄肌瘦的本地人驮着货物缓缓走过,华人更是少见。
许多家店铺门口,挂着一排通缉画像,除了李寻欢夫妇,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悬赏价遥遥领先。
王怜花看了一眼,笑道:“这除了衣服和发型,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嘛!”
小贝低声道:“其实在西方人眼中,你们长得大多一般模样,李大侠夫妇人品出众,画像还算是很有几分形似呢!”
街中心人群聚集,阿飞极力看了两眼,惊呼道:“他们在做什么?”
“绞刑架!”小贝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上面写着海盗、小偷、抢劫犯!”
阿飞怒道:“那样一个小女孩,也会是海盗吗?”
他一手摸到腰间的剑,举步就要走过去。
狄飞惊拉住他,低声道:“稍安勿躁!”
王怜花道:“靠过去,看看再说。”
四人假装顺路,脚步匆匆穿过人群,围观的人见他们黑衣黑袍,挂着十字架,都忙让开一条道。
小贝径直走到绞刑架前,对着一排即将挂上绳索的人划了个十字,大声道:“愿上帝拯救你们的灵魂!”
然后,开始一长串的祷告词。
行刑人员只得停下,有个红牛肉一般脸庞的大个子道:“神父,这些人的灵魂已经没救了,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小贝依然虔诚地祈祷。
阿飞看得分明,低声道:“他们,大多是华人!”
王怜花仔细看了他们身后的木牌,低声道:“他们被控告为大海盗林阿凤的下属,咱们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容易暴露身份,不如先找地儿换了衣服再说。”
阿飞摇头:“不行,这些人就要被绞死了,等不了那么久!”
他将狄飞惊推给王怜花道:“舅舅,你先带阿路离开,我出手救人!”
王怜花低叹道:“咱们一起进来的,你一出手,连小贝都跑不掉了!”
正僵持间,高高的塔楼上忽然跃下一道灰影。
围观人群仿佛瞬间被点燃了,大声欢呼道:“Gris Persona!”
显然,这个劫法场的灰影人才是大多围观人士期待的重点。
行刑人员也早有准备,迅速后撤,一排火枪手应声而出。
“咚咚咚”,数声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那个灰影被打成了碎片,且在空中燃烧起来,冒出浓浓的黑烟。
众人乱成一团,只听得到惊呼声、咳嗽声,到处都是火药过后的硝烟余味。
阿飞剑已出手,却被狄飞惊紧紧拉住,“莫急!”
浓烟缓缓散去,绞刑架上的一排犯人已经消失不见,燃烧的灰烬飘落地面,只留下一地草木灰。
人群慌乱,王怜花也已不见。
狄飞惊拉住阿飞和小贝,低声耳语:“不要慌,假装惊恐地离去!”
三人挤过乱糟糟的人流,隐入一条小巷不见了。
小巷半里开外,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修女装扮的王怜花,堵住了真正的灰影人:
“沈大侠!做得好大事!”
第130章 灰影侠
黑衣修女一出现, 院子里就充满惊慌失措,女人、孩子们惊声失叫,飞奔至灰衣人背后, 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男人们冲到墙角,争相去拿棍棒、门栓。
那灰衣人张开双臂, 拦住众人,缓缓扯下蒙面的灰布,露出一张充满魅力的俊容。
沈浪微笑道:“王怜花, 你来晚了!”
王怜花扯下修女帽,乌发披散而下, 冷哼一声道:“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来?”
“你当然会来, ”沈浪微笑道,“因为这里有你的朋友!”
王怜花苦笑:“对, 我的朋友们需要我, 我怎会不来?”
他一一看过院中茫然无措的男男女女, 叹道:“还是没有猫儿他们的消息吗?”
沈浪道:“有一点儿线索,但我须得先把这些人托付出去, 才敢去查证。”
王怜花拎着修女帽,笑道:“还好我带了人来, 否则你就白等了。”
沈浪摇头道:“我只信任托付给你!”
“我也只信任我自己,”王怜花昂头道,“所以, 不论你要去哪里查证,都得带上我!”
沈浪苦笑:“那就让我们先去见见需要托付的人吧!”
他安抚了院子里的人, 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屋内杂乱无章, 杂物下是一个地道。
一阶阶走下去,下面是一间约莫十丈有余的小室,另有几十个蜂窝一般的洞室交错在四面。
萤烛光辉下,约莫有三十多个灰头土脸的人,一起抬头看过来。
王怜花咋舌道:“沈浪啊沈浪,看来这些日子你就没有闲下过。”
沈浪将新来的人安置进去,与两个中年男人交谈一阵,重新分配了食物。
这些人对沈浪十分恭敬信服,很快接纳了新来的人。
“这些人得尽快转移,”沈浪领着王怜花在各个洞室转了一圈,低声道,“这地下室每日都在扩充,但还是赶不上添人的速度。”
王怜花奇道:“这么多人,你怎么养活他们呢?”
沈浪神秘一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哦,”王怜花笑得促狭,“原来沈大侠是去做梁上君子!”
“也不尽然,”沈浪拉着他走到一边,笑道:“其实多半还是靠的怜花公子的功劳呢!”
王怜花疑惑了:“我?!”
沈浪点头:“对,你还记得此前打沉的那座海盗船吗?我在城里遇到那位络腮胡子船长,就假称给他短效解药,逼他供给食物、传送消息!”
“怪不得十天到了他也不来找我!”王怜花恍然,“还以为洋鬼子不怕毒药呢!”
一个小姑娘端着碗米糊一样的东西,走过来递给沈浪,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道:“灰影叔叔,给你吃!”
沈浪摸摸她的头,接过来喝了一口,向王怜花道:“必须赶快把他们弄出城去,孩子们长期呆在地下,不健康。”
王怜花摸着鼻子道:“你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他们弄到我的凌波岛去!”
沈浪道:“你说!”
王怜花咬牙道:“我要你和我试一试,我不想再这样不上不下地煎熬了。行,还是不行,咱们早些下个结论吧!”
沈浪忽然笑了,轻轻捏了下他的脸颊:“傻瓜,我既叫你来,难道是想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你吗?”
王怜花愕然:“你,想明白了?”
“那日,离开布吉岛时,你孤零零地站在沙滩上,海风把你的红衣服吹得飘起来,仿佛要成仙而去。那一瞬间,我就想”
沈浪突然止住,含笑看着王怜花。
王怜花急得跳脚:“你就想什么啊!”
沈浪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道:“就想跳下船,不管不顾地抱住你,将你永远留下!”
王怜花整个人都呆住了,沈浪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心疼。
他摸摸他的脸,低声道:“但我还得先找到七七,这是我欠她的,你能理解吗?”
王怜花乖巧地点头:“我明白,我会帮你的!”
他忽然上前一步,扑进沈浪的怀里,大声道:“抱抱我!”
沈浪搂住他,低声道:“你这一身打扮,若是西班牙人见了,难免要绞死我呢!”
王怜花靠在他怀里,低笑道:“你的悬赏额全城第一,难道他们是要通缉你回去吃席吗?”
周围人大多不通汉语,见他们忽然拥抱在一起,都拍手欢呼起来。
沈浪一口喝完了那点儿米糊,拉着王怜花与他一起出去。
王怜花心疼得要死,愤愤道:“你每日就吃这么点儿东西吗?这些不相干的人,就这般重要?”
沈浪熟练地封闭地道入口,又洒均匀地板落灰,轻巧无痕地走了出去,回首笑道:“他们是咱们流落在外的同胞,岂能任外人欺凌了去?”
王怜花跟在他身后,小心地不落下脚印:“这些事,应该由大明朝廷出面才是,咱们做再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沈浪叹道:“他们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朝廷历来以商为贱,这些西班牙人又打着剿除海盗的名义,朝廷哪里还会管呢?”
王怜花咬着嘴唇,恨恨道:“不管怎样,我得先让你去饱餐一顿!”
他套上修女帽,轻飘飘出了院子,在小巷子里兜了两圈,才走到街上。
到了街上饭馆,王怜花出手就是一大把金叶子,鸡鸭鱼肉买了两大包,又买了两瓶上好葡萄酒。
饭馆伙计们见这修女出手如此阔绰,都有些惊呆了。
王怜花抱着一堆吃的,快步走到小巷里,四顾无人,才施展轻功,又兜回那个小院子。
沈浪正靠在院中土石上晒太阳,被王怜花塞了一大包鸡鸭鱼肉,不由苦笑道:“我清汤寡水了这么久,你也不怕我吃坏了肠胃?”
“从没听说过,哪位武林高手会吃坏肚子的,”王怜花拿出一条清蒸鱼,剃了鱼刺就往他嘴里塞,“先吃点清淡的。”
沈浪被喂食了半条鱼,喝了半瓶葡萄酒,忙摇手道:“可以了,再吃就真的撑住了!”
他将食物小心地收起来,向王怜花道:“这些鱼肉拿给他们熬粥,孩子们都能喝一碗,也好补补身体。”
王怜花只得跟着再下去,众人闻到香味,都围了上来,千恩万谢地从沈浪手上拿走了食物。
王怜花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给沈浪擦手,心疼地道:“你平时住在哪儿?不会都睡在屋顶上吧?”
沈浪笑道:“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聚在一起,不警醒些怎么行呢?”
“你该早些叫我来,”王怜花看着他通红的双眸,“即使咱们只是朋友,我也一定会来的。”
沈浪握住他的手,叹道:“我知道,我本已决定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将这些人运出去。”
“可当你出现在我眼前的一瞬间,我就改主意了。就算我一去不回,也得让你知道,你是被珍爱着的!”
王怜花狠狠地掐了下他的手心,笑道:“你还算了解我,我这样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倘若一辈子只能单相思,怄也怄死了!”
“若能与你两情相悦,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是真快活!”
沈浪笑道:“不会只有一时一刻的,这天底下还没有能困住我沈浪的地方!”
“说来说去,朱七七到底在什么地方?”王怜花咬牙道,“这丫头不会闯入总督府了吧?”
“只是猜测,”沈浪叹道:“听那中了你毒药的胡子船长说,总督府新来一位大明公主,明艳绝伦,让人不可逼视,还带着一位武功高强的侍卫。”
“我猜,也许是七七和熊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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