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今日一大早便下了山,去了当铺。
掌柜的看了他好几眼,“最近心情不错啊,有事?”
陆双赶紧收起嘴角淡淡的笑意,绷起了脸。
有吗?看起来很明显吗?
没想到这幅样子更加逗笑了掌柜,他忍俊不禁,调侃道,“是不是有喜事了啊,最近你爹娘没再给你张罗?”
一提起这事,陆双又想起之前在王家闹的那场乌龙,脸上的神色淡了些。
“你今年多大来着?十五?十六?这个年纪是该娶个媳妇了,有没有看中的,我帮你看看?”掌柜的见他心情好,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喜欢什么样子的,漂亮的,还是贤惠的?性子活泼一点呢,还是大家闺秀?”
陆双抿唇,不说话。
喜欢什么样的……
喜欢温柔的,性子好的。
漂亮嘛,自然是顶漂亮。
在他眼里,没有人比她更漂亮。
女郎温柔娴静,举止端雅,说话轻声慢语,好听的很,皮肤白嫩的就像水豆腐一样,舍不得用力,好似捏一捏就碎了。
她还会作诗,还会刺绣,还会写一手好看的字。
她其实并不怎么爱笑,但是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唇边绽开一个小小的梨涡,看向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仿佛只有一个你。
有时她会等在檐下,看到推开柴扉回来的他,会朝他盈盈施一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烛光映在她的脸上,一切静谧又美好。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跋山涉水而来,等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微笑。
陆双告别了掌柜,走出当铺,一个人慢慢悠悠走在路上。
风雪夜归路,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还有这样一盏灯肯为他亮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样的日子,他知足。
“哟,陆双,这是要去哪啊?”
不远处传来几声来者不善的声音,几个混混趴在墙头,病狼一样的眼睛如蛆附骨地死盯着他,“这是要去王家?”
“你的王瑛儿呢?怎么不见了?”几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纷纷大笑。
王家是富户,王瑛儿是王家的幺女,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这几人是镇上不学无术的混混,从小便是王瑛儿的拥趸。几月前听闻王陆两家相看,吓得还以为陆双真的会娶了王瑛儿,对陆双简直又羡又恨。
可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那点子嫉恨便消失不见了,化成带着刺的钉子,淬着得意的毒。这几个人早就盼着亲眼见到陆双本人,再幸灾乐祸地将这一枚枚钉子扎到他的肉里去。
“是不是人家也闻不得你一身的野毛味,早就捂着鼻子跑了呀~”几人轰然大笑。
领头的混混洋洋得意,还记恨着陆双数年前的一拳之仇,只不过心有忌惮,终归不敢上前,只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朝他望。
陆双不好惹。这群人很早便见识过了。
可能是深山老林里待久了,浑身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阴鸷戾气,尤其是那一双雪亮的眼睛朝你看的时候,年纪越大不寒而栗之感越甚。
此刻被陆双一双眼睛轻飘飘地盯着,却犹如实质一般如芒在背,领头的忍着那股不舒服,继续嘲讽道,“我早就说了,山鸡怎么能配凤凰呢。你这样的人还想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够不够那个斤两。”
陆双不发一语,没有理会他们。他不喜欢王瑛儿,对她没有感觉,自然对他们说的话也不在意。他看了他们一眼便兴致缺缺,转身继续往前走。
那本就是一场乌龙,如果知道那一天陆父把他诓到王家是存了相看之意,他压根就不会踏进王家的门。
几个混混自然不甘心丢掉这个难得羞辱陆双的机会,扬长了声音还在追着他又喊又骂,无非还是从小到大的那一套贱民、草包、莽夫之类的话,他早就听习惯了。
他是个极其能忍的,这些人在他眼里分文不值,根本没有与之置气的必要。就像是苍蝇一样,你可以一巴掌拍死它,但是你永远彻底消灭不掉它,反而给自己徒增了恶心。
他沉默地往前走,脸色一派平静,混混的辱骂声渐渐听不清了,却还是有那么几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慢慢品味着,脚步开始越来越沉。
等到了山下,他的面色已经变得面沉如水。
——若说王瑛儿他都不配,那么她呢?
这几天过的太好了,好到他都差点忘了,他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陆双慢慢停下了脚步,那一颗想快点见到她的心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自己原就是一个卑贱的猎户。
他究竟在妄想些什么?
他僵在原地,表情恍惚而麻木,觉得这阵子简直可笑的愚蠢,那一点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光又一点一点熄灭下去,覆盖在心口,成为片片冰冷的灰烬。
就这么干站了良久。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僵硬的脚步,调转了方向,再次朝镇上走去。
他面无表情,缓慢地朝告示墙走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来这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过这里时,他开始会下意识地绕开。
陆双站在告示墙十步之外,目光恍惚,心乱如麻。
不远处鬼鬼祟祟藏着一个小厮,见一英俊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这里,正怔怔看着告示墙,他心念一动,拿着手里的画像朝他走去。
“这位小兄弟……”
.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像是一曲静谧的安眠曲。
陆双就着月色在庭院里摘豆角,就听到旁边吱呀一声门响,顾环毓打开了门。
月色还算是清亮。她看了一眼月色,又低下眸,轻轻扫了他一眼,再柔柔移开,脚步慢慢走了过来,似是怕打搅到了他,想了想,轻轻坐在了他的身边。
陆双没有抬头,手上动作不停,“睡不着么?”
“……嗯。”顾环毓向他凑了凑,“这是什么?”
“豆角。就快好了。”他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她身上传来的香气,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了挪。
顾环毓并没有察觉,语气柔婉,“我帮你吧。”
陆双心里想着事,下意识想说不用,开没张嘴便见她已经伸手过来,他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她柔婉的侧脸。
女郎目光柔和,纤纤十指慢慢剥着手里的豆角,似乎真的与这乡野生活融为了一体。对上陆双略显怔忪的目光,她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
眼眸清净宁和,眼中仿佛没有丝毫的困扰。
她真的很平静。
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难道自始至终庸人自扰的,只有他一个人吗?
陆双满含忧愁、几近贪婪地看着她。
想要将她留下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几乎要将他的心都整个吞噬。
.
顾环毓摘完豆角,坐着并没有走,敏锐地感觉到陆双今日格外沉默,似乎有点不一样。
“陆双,你怎么了?”她轻轻问。
陆双没有看她,“没什么。”
他不想说,那她便也不问。两人坐在庭院里,谁也没有再说话,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刻。
有风吹来,吹在人的身上很舒服,困意慢慢袭来,不知不觉间顾环毓肩膀一歪,歪在石桌上睡着了。
陆双这才动了动,转过身来,低头默默看着睡去的她。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门响,陆父来到了庭院。
陆双没有移开视线,还在低头深深看着顾环毓,毫不遮掩,满眼温柔依恋。
陆父走到他身边,目光也落向趴在石桌上的顾环毓,“好孩子,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爹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陆双回来之后他便知晓了所有事,也明白了陆双的最终决定。
“爹,谢谢你。”陆双有些眼热,“娘那里……”
“不用担心,你娘那里我会去说的。”陆父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而且,不要错想了你娘,你的善良可是随了她啊。”
陆父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月色,“不早了。回屋吧。”
“爹回屋吧。“陆双目光不移,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想跟她多待一会。”
他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家人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陆父看着儿子沉默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想起了围绕陆双和顾环毓之间,他曾经与聂氏产生的争执。
关于聂氏的想法,他是一开始就不怎么赞同的,他的想法和陆双一样。
当然自家儿子要是真的能够留下顾环毓,那是最好不过。
他无数次和聂氏偷偷透过窗户端详两人,微风细细的庭院里,少男少女矜持地分开坐着,似有若无的氛围在两人周身萦绕,明明不说一句话,但美好的就像是一幅画。分明是良辰美景。
那时聂氏在一旁悠悠叹息,又是唏嘘,又是恨憾,“这个傻儿子……”
陆父则不赞成。
他的儿子他知道。
他可一点也不傻。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终究不妥。就算是强行绑在了一起,也难得善果。
陆父收回了思绪,看着眼前的陆双,悠悠叹了口气,道,“好孩子,有些感情莫要强求,强求了也没有好结果。你做的很对。日后爹娘一定给你说一门满意的亲事,这世上的好姑娘还多的是。”
陆双一直盯着顾环毓,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不会再有了。
陆父已经离去,庭院里只剩下陆双和顾环毓两人。顾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撑起身子醒来时,感觉背上有衣裳逶迤落地。
她缓缓睁开眼。陆双近在眼前。
他在深深地看着她。
英挺的一张脸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眼睛望着眼睛。她以为他会立刻退开,但是他没有。
他很安静地看着他,专注又沉默,修长的眼睫低垂,眼底流淌着淡淡的清辉,映出一道黯淡剪影,也许是刚刚醒来给了顾环毓一种错觉,他的目光里仿佛是说不出的忧伤。
……忧伤?
顾环毓眨了眨眼,沉浸在他沉默而又似乎并不沉默的眼底。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的呼吸淡淡打在她的周围,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还是她的。他离得她很近,从未有过的距离,而他不动也不恼,无悲无喜,似乎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看下去,再进一步,就可以触到她的唇。
良久后,顾环毓先回过神,往后一退,缓缓坐直了身子。
陆双也在此刻恰到好处地退开,远离了她。
顾环毓默默看着簸箕里剥好的豆角,又盯着自己映在桌上的影子,就是不去看他。
她感到有些热,毛孔似乎在往外不断沁着汗水。
“我该回屋了。”她的声音轻轻的。
“嗯。”陆双点点头,淡淡的。
“……此女姓顾,年芳十七,乃是京城顾大人家的嫡女。”
“……因着母亲是江南人士的缘故,她的腔调夹着一点江南口音。三月前,她离家探亲,归来途中不幸遭到山匪劫袭,下落不明。”
“……对了,她还有一支随身戴着的金镯,那手镯中间镶玉,上面刻着一个“毓”字。”
陆双仔细地盘问了小厮几个问题,小厮都说的分毫不差,甚至是连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都了如指掌。
越问到最后,陆双的心越寒。
小厮意识到了什么,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劲,惊喜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问的这么清楚,莫不是你认识我们家小姐?”
陆双深深看着顾环毓。
过了今夜,他们将再无瓜葛。
而如今,是她该回去的时候了。
“环环。”他罕见地唤了这个称谓,看着她的眼睛,“你该回去了。”
他们本就是不一个世界的人。他永远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听到这句话,顾环毓莫名地心中一跳。
她看着他的眼睛,脸色在瞬间僵了僵。
半晌之后,她慢慢恢复过来,朝他轻轻扯出一个笑,缓缓点了点头,“好啊。”
然后她起身,转过身,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回了屋,关上门的那一刹,她倚在门上,扬起的唇角落了下来,唇上笑意褪去。
庭院里没有传来脚步声,她知道陆双没有离开。但她已经再没有任何理由回头去看了。她慢慢滑落到了地上。
陆父和他不知道,出事之后,她一直浅眠,一点动静就能吵醒。
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全部听到了。
终于要回去了,她应该高兴不是吗?她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她一直明白。属于她短暂又安宁的时光结束了。
她终究会离开这里,回到曾经的生活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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