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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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坡相见, 当日消息就传遍了王城。
虽然在两个当事人跟前都禁绝此事,他们也都忙于自己的事,其实在无声无息中, 仿佛关于这一场婚约的秘事跟利益趋向乃至政治影响如同暗河脉络一样流向这座庞大王城每一处权力筑巢的府邸之中。
人人都在臆测, 盘算,试探,预判
再见,是七天后了。
周姑娘随同其父入宫觐见帝王,又见到了不少带着血缘关系的宗室亲族,余下既是王公大臣相比而言,当时也只是科举出头,入了翰林但还未被帝王分派实权官位的奚公子就显得清净许多了。
她, 在多年养病期间寂静无声, 很多人都几乎要当她病死了,这一朝露面,不至于就如同开花的孔雀般处处结交关系, 寻常也只是出席贵族子弟跟学宫举办的才子雅宴等事。
最常去的是鳞羽阁。
但去了几次就没去了,翰林院其实很忙, 诸事繁琐, 翰林老臣倚重她, 常分派累累案牍文事让她处理, 加上奚氏宅子里还有奚为臣亲自教导的课业, 她两点一线, 光是熬夜, 就是言洄黑了眼圈不断陪伴的日日夜夜。
所以, 当第二次在奚府见到周姑娘,后者明显感觉到了这人清减了几分。
但上次临别时口头少女纵意的调侃并未再次出现。
周姑娘又变成了无懈可击的世家贵女之首, 清冷到让人望而生畏,以至于前几日还在花园里酸奚玄的家族跟帝王看重的堂叔公所出二公子一改那天的冷言冷语。
在花园再次看到,这人嘴上没把门,一句:“俩冰窟窿,还是合适的。”
那几年一半年岁在外地深山,一半年岁封在周家主屋,这些旁支被严令禁止靠近,也是这一年才接触这些奚家血亲,但奚玄已经对这个二公子有了明确的认知:骄纵,大大咧咧,嘴上没把门,凡事流于表面,但待人尚算热枕,且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认为。
身边的言洄暗想:这二公子一方面常在公子面前找不痛快,处处比,处处不如,但还要跳出来比,可也承认公子优秀,优秀到此人自认自己配不上周姑娘的时候,又默认他们是般配的。
般配吗?
是的吧。
二公子总是甩下冷话就跑,人影都不见了。
奚玄想接话都不行,只能默默看着对方飘动的衣角以及对方毫不优雅的背影。
奚家的异类,活泼之人,像是小太阳。
她本在走神,却是很快回头,看向假山后面平静走出的周姑娘。
管家行礼,告知两位主君谈事,让小辈接触。
谈书籍,谈朝堂,谈别的,都可以。
书房这些禁地已全部开放。
奚氏在对未来的奚家另一位主人开放根基。
诚意如斯。
言洄看了对方一眼,躬身退下,从假山的小道中跟其他仆人护卫一起离开。
周燕纾瞥过这人离去的背影,看向奚玄。
“奚公子在家中也会让其他兄弟望而生畏吗?刚刚那位跑得好快。”
奚玄:“想是有急事吧。”
周燕纾:“可能是跑慢了就被你训诫?反正只要跑得快,就不会出现说不过你的情况?”
估计是。
奚玄抬手邀请她随同走向外面湖边水榭。
没去更封闭禁忌可以独处的书屋等地。
周燕纾仿佛不在意,两人漫步在春花浪漫的园林之中,偶尔闲谈、
北地的风光,王城的繁华,朝堂士族出的一些趣事。
像是朋友一样,唯独没有旖旎暧昧,后头尾随保护他们的暗卫心里暗暗嘀咕:除了交谈时没让对方的话落地上,这两位可真如二公子所说——俩冰窟窿在比谁更冷。
周燕纾的第一次动容出现在——他们在湖边撞见了奚氏的老夫人,然后,她看到一直谨慎克制光耀风采如捏造出来神祗假象的奚公子低头行礼,神态跟肢体中带着几分敬畏跟谨慎。
而老夫人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有些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按照礼节跟周燕纾说了几句,又说。
“风大,早点回去休息。”
“下次,不要熬那么久。”
然后就走了。
老夫人的冷淡的,但周燕纾不确定这种冷淡是因为其不看好这场婚约,还是不喜欢自己,亦或者是如传闻中天性不爱与人往来,尤其是当年独子一家出事后深居简出,素衣素食,常礼佛,不见人。
但更重要的是周燕纾确定奚玄直起身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些。
这人,对着老夫人躬身的样子,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奚公子,你对你祖母的敬畏,如我对我祖父。”
奚玄:“应当的,都是值得敬畏之人。”
“对。”周燕纾进了亭子,如刚刚老夫人在这,回头看来。
“但我不算怕我爷爷,你是怕的。”
奚玄面色不变,回:“周姑娘平素对别人也会这么锋芒毕露吗?这是第二次了。”
“在下,值得周姑娘区别对待?”
“是值得,我的未来毕竟寄托在你身上。”
“把自己寄托给别人吗周姑娘会把不如自己的那些人所谓的庸碌远见纳为己用?”
“”
周燕纾缄默片刻,抬眸反问她,“这话实在大逆不道,奚公子也只在我面前说吗?”
奚玄其实很少接触这样的人,可她知道对方很麻烦,将来若不是敌人,毁她根基,就是盟友——假设婚约会成,或者不成,她都不能跟这人结怨。
周氏啊,她得罪不起。
可她还是说:“难听的话要说给对的人听。“
如她预判,周燕纾没生气,只是继续平静审视她,且坐在美人靠上,似走了几步路就倦怠了,清冷中侧脸望着别处。
她又发现了一件事。
“果然好多相遇都不是偶然。”
她知道奚玄听懂了。
他们不是偶然遇见老夫人的,是老夫人本来就在这等着看他们。
但不确定是特地来看看她。
还是在等着看看奚玄。
如果是后者,那就说明奚玄这个人在有意回避老夫人。
不孝?不忠?
要么就是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对方。
不论多风华夺目,愧意跟悔恨会降临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而且她觉得奚玄这个人很奇怪。
奚家的情报,自己早就有,家族风气的确算和善的,没那么多腌臜龌龊的事,虽然有些二公子这样的直人闹些小矛盾,但大抵都不是坏人,毕竟上面有奚为臣这样的人震着,老夫人也是名门贵女,两人打理家族甚有章法,可,毕竟人多,毕竟人多就有多情之事。
男男女女,屡见不鲜,至少周家就是这样的。
若是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应当对私情一事懂几分。
然而,这个奚玄在这一块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从未留意,或者故作不知,她是真没管那些事。
不管是书童,还是一些暂居府内时常偶遇她的表小姐,这人都跟看假山上的石头一样。
被人还好说,书童那儿,以此人身份跟性格,若是早知,就一定会提前避开甚至警告或者教诲。
未有此反应,就是不知。
那说明此人很可能真的在这一块见识很少,也不擅长。
加上老夫人的奇怪表现,周燕纾敏锐察觉奚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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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离开了奚氏,去了周家在王城郊区的马场。
刚好当天是宗室子弟小聚,他们见到了小了他们两三岁的三皇子宎狡。
骑马蹴鞠,这位三皇子都不过尔尔,但很多人为其喝彩。
帝王子嗣不丰,这位有极大问鼎的声势,多的是人附庸,也多的是人心甘情愿败在其不怎么样的骑射技术之下。
这人也到了他们跟前,表面好意邀请。
“殿下美意,可下官身体不适,也不擅此道,也只能看殿下大杀四方了。”
奚玄这人也有圆滑的一面,和气应对了三皇子的邀约,但也知道宎狡的目的不是她。
“啊,奚玄你总是如此,但也没办法,你身体残损了嘛,本皇子也不敢让你上啊,不然万一你出点什么差错,奚家还不得恨死本皇子,哈哈哈!”
“不过周姑娘既然在,在北地彪勇之地,想必更好此道,不如陪我们一起玩啊。”
周燕纾婉言相拒,说她从小被教导贤良淑德,也不擅此道。
“北地之风的确如殿下所言,但那是男儿的事,我一介女子,实为不适。”
宎狡:“也对,可惜了,那你的弟弟应该擅此道吧,听闻周大人亲自教导。”
“他的确擅长,且是其中佼佼者,若是他跟殿下您见面,一定能一见如故。”
后头跟着的言洄看着三人交谈的画面。
似乎都真情实感。
其实是。
宎狡看不起奚玄,认为她体弱多病,是个病秧子,却将得到周燕纾后面代表的周家利益,他想截胡,因为一旦他得到周家的支持,这桁国就板上钉钉是他的了。
他的确觊觎周燕纾。
觊觎其身为女子的美丽跟气度。
觊觎她带来的利益。
而奚家必定早就有关于周家的调查,知道那位弟弟是庶出。
周家又何尝不知这位三皇子是什么水平。
那么,这周燕纾在说三皇子跟其弟弟必然会一见如故的时候
言洄看到自家公子别开眼,瞧着蓝天白云,神色平和。
仿佛赞同。
区区庶子,区区宠妃佞族所出的三皇子,在他们看来皆是废物吧,可不得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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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僻静处,没了三皇子那些人,周燕纾没有提起刚刚的事,只是问奚玄是真的骑不了马了吗?
“只是不能长时间射箭,还能应付科考,上马自然也是可以的。”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奚玄是在这一块落了状元榜眼不少分。
周燕纾看着奚玄上了马,后者上马的姿态让她眼底微顿,但很快不动声色。
直到她看到为了保护自家公子,那个书童也上马。
用的是一模一样的骑乘技艺跟姿势。
显然,奚玄公子亲自教导过这位书童。
分开后。
回城的马车上,管家夸赞道:“刚刚周姑娘看到公子您上马的样子,许是想到儿时她在北地马场教您的事了,说起来,你们也是青梅竹马呢。”
奚玄笑了笑,她知道刚刚周燕纾在确定她的身份。
直到她上马,后者才确定她是奚玄本人。
很奇怪,她自己是心里有鬼,得应付对方,捂紧身份。
这人呢?为何要仿佛验证,好像不是在挑夫婿,更像是在挑盟友。
而且刚刚这人在挑马的样子是故意装作不擅此道,然而最终还是在给挑选的马匹上用心了几分。
那匹马矫健且温驯,奔跑时不会太颠簸。
对方在照顾她的身体,以至于在这一块暴露了些底子——周姑娘年纪轻轻,却是很强的相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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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说宎狡几次邀约,周姑娘和都没去,没几日后,他们都得知消息——不知为何,三皇子宎狡最近心情不佳,屡屡惩戒他人,一次在世家公子聚会中公然打骂一位青年公子,辱其家族。
“当年秦氏奸妃,其人仗着乃军武起家,镇守边疆,在兵部位高权重,当年竟其谋反之心,欲从凉王一路勾结羌族悖逆我皇族,你家明明是那奸妃收钱提拔而起的小官,经当年彻查没被侦办,已是幸事,如今也敢在本殿下面前出现,算是什么东西?你家合该被抄家灭门,你也配当官?还入翰林院?!”
后来得知,那人是翰林院的人,也是榜眼,年长几岁,跟奚玄关系很好。
三皇子跋扈失态,本是他的错,结果是这位榜眼没多久就被派遣到完全不擅长且不适应的刑部。
负责督办一个杀人命案。
他去刑部的那天,三皇子也被几位御史联合弹劾了,连着其他不轨之事,不算特别厉害,就是带着几分风花雪月,似有骚扰朝臣妻妾的风声,真真假假的,其母妃求情也没用,被桁帝冷笑着罚闭宫半年。
看似不痛不痒,但半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主要不少朝臣得知这人连那点事都控制不住,竟脑子糊涂到去沾染臣妻,这实在是大忌,于是风向就开始变了。
若非帝王子嗣真的不丰,就这样的货色,谁也不会把宝压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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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那位文质彬彬的翰林院榜眼还是对这个命案束手无策,于是三皇子被紧闭的第二天。
他的友人拜访而来。
本是忙碌不已,也没什么时间招待对方,若非失礼,该是将人请回去的,可总得见一面亲自请送吧,结果对方一下马车,这位刑部新人就欢喜不已。
“奚玄阿弟!”
奚玄下了马车,刚好看到王城左翼副城隶属的秦岭村郊入村竹林边上有白布盖着。
想来是有尸身。
恶臭入鼻。
寒暄之语不必多,刘榜眼一看她带了人就放心了许多。
“你身份贵重,又是要新婚之人,可不能来冒险 ,还好带着护卫跟辛夷。”
交往多了,刘榜眼对言洄也算熟悉,言洄行礼,把马匹牵好,回头看到奚玄跟刘榜眼走向竹荫下的三具尸身上。
“起初是开了春,村里的老农上山挖笋,结果嗅了恶臭,一锄头挖开就见到了一只手,额,有些不堪,阿弟就别看了吧,免得回去睡不好。”
结果刘榜眼刚说了话,奚玄就掀开了白布,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左臂手掌手指残缺,流脓腐液,伤口是锄头造成的了,显然那老农一锄头下去没挖到笋,倒是断了他人的指葱。
“那老农跑回村子喊人,后来报官,案子层级分派,就落在了我这个新人身上。”
“也是我无能,对这种断案之事实在是没有头绪。”
刘榜眼风采绝佳,才气逼人,对着一个地薯也能吟出千古佳句,哪里见过这种凶恶之事。
昨天吐了一天,今天走路都打摆子。
倒是更具风采且羸弱如清风明月的奚公子冷眼看这尸身,面不改色,还用树枝戳了下身体,命令衙役帮忙翻面。
刘榜眼:“根据仵作验看,说是大抵死于半月前,这腐烂之期“
三具尸体都翻过了。
奚玄扔掉树枝,拍搓手指上沾染的一点尘土,淡淡道:“没那么久,也就这两天才埋下去的事。”
众人惊讶,仵作也疑惑了,刚要说话。
“开春,前几天还下过雨,笋长得极快,那老农在自家熟悉的竹林里,找的自然是笋子多长的地方,可饶是如此,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尸体腐烂程度如此,却没有被春笋顶刺破损皮肤的迹象,说明也就是刚埋下去的。”
“但尸身又腐烂如斯,说明竹林不是第一案发地,是被人转移埋尸,真正的杀人地点还得再找找。”
奚玄看向远处正坐在石头上干呕休憩的老农。
“唤他过来,问他最近是不是常住家里”
黄泥(明日多更,今天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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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年纪大, 身形佝偻,因为受到惊吓,十分惴惴不安, 还有些懵懂, 但被官差带过来时,一被询问,下意识以为官府认定自己是凶手,当下慌了,跪地磕头急喊冤。
刘榜眼从不欺负人,心肠也软,上前把人扶着安抚几句,道明只是查案, 并无疑心。
老农这才哆嗦着回答, 甚至事无巨细,从自己半年前去了外地,前些天才回来。
“小民想着虽也是离了半年, 但底子还在,我家那竹林世代都是繁茂的, 土地肥沃, 出笋可是厉害, 春时润鱼既破土, 见风则长, 如今田里的菜还未长成, 能春笋炖鱼吃个鲜也是极好的, 未曾想会这般”
的确详细, 从自家的鱼到自家的笋,那家的邻居谁家的婆姨兄弟, 都是他回归故里的美好愿景,言谈间显出其本给是闲适的日子,就是出了这般意外。
不过,若从时间上看,其人归故里准确时日也就三日前,若是代入奚玄刚刚的论断——那他刚回来的当夜或者第二天,这尸体就埋下去了。
这可忒凑巧了。
刘榜眼这些人对这人当即生疑,言洄却瞧着这老农的跛脚,又到那三具尸身身边挑开男尸衣服瞧了一些间隙,低声跟奚玄说:“公子,这老农腿脚不便,可能是关节旧疾很多年了,而且三具尸体中的壮年汉子手指大拇指跟食指骨节粗大,有老茧,想是曾经常握刀具——我看到他胸膛还似还有沉年的疤痕,具体的得等仵作勘验,我觉得这汉子曾为行伍之人。”
行伍之人,这般壮年,怎么会死在这里,而且还有一十几岁的少年人跟三十多的妇人,看着像是一家三口。
可惜样貌腐烂肿胀,已经分辨不出长相,只能让村里人来人人。
“若是本村的还好查,若是外地人”
刘榜眼接了言洄的话,“估计是外地人,派乡役前去召集村民来此地认尸的时候,我特地问过乡役本村是否有失踪人口或者不在家的一家三口,他说,大多数人都在家,就算有零星亲人不在的,其他人也能说道其去向,没得三人都被埋在竹林的。”
“虽当前只是乡役所言,但本官依稀觉得可信。”
“这个村子素来安定,哪怕是在这些年连续遭遇水、旱、虫、蝗等天灾,因靠近王城,有朝廷根基在,赈灾第一波总能挨到这里,也算残损不多,勉强度日,等这两年好了一些,这边都还算吃喝温饱呢。”
若是当地可得温饱,那流离失所之人既很少,人口饱和,先有失踪而不知情的,毕竟村里人多,多少双眼睛看着。
所以刘榜眼觉得乡役所言非虚。
不过,奚玄这人素来不太在乎他人的论断,哪怕是言洄刚刚做了辅助的查看,与她消息,或者老农那边看起来多勤劳朴实,她都是冷淡的,只问:“哪个外地?可有人作保作证?既然去了外地,若非路途遥远就是在当地耽搁了些时日,为何又不远辛劳回来?你离开时村里人谁看顾你家田地屋舍?你回来时,又有谁人知道?”
“回来那日都做了,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老农被连续问了这么多问题,若是撒谎,也没法一下子捏造这么多谎言,只能干巴巴支支吾吾说了大概,也提了所谓的外地既百里之外的卫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车马要几日,若是步行怕是得大半个月。
“就是探访亲友,卫城那边是有人能给小民作证的,既然柳藤巷的炊饼店子,小民常去吃食”
“离开时,委托了乡役大人跟几户邻居看顾,也低价租赁了田地跟鱼塘与他们耕作,免得荒废,归来那日村里不少人都瞧见了”
“哝,就是那几位,都是我邻人,都待我极好,回来时鱼塘跟田地可好着呢。”
这老农是个朴素的,半点不做他想——但凡谁人摊上这事,且担心被官府怀疑,活该第一时间怀疑村里的人将尸体埋在他家的竹林里,结果他没有,而且不是特地为邻人作保解释,而是压根没想到那处去。
奚玄看着这些村民被刘榜眼安排去认人,场面有些吓人,不少村民都推推嚷嚷的,有些不情愿,还是乡役跟官府差役施威警告了几分才一个个过去查看。
结果也没出乎意料。
“真的不是本地人,外地三人,路过你们村,可是有人见过?”
亦是回答没有、
那就是过的荒野路径,未曾过这个村子。
得了村里人这么多人的口供,刘榜眼采纳思虑后,愁眉苦脸。
言洄却觉得这人不过尔尔。
但他一个书童,不敢僭越,只小心看着自家公子。
公子冷眼看这些村民,似乎在观察他们的衣物。
衣不旧,带新,腰封有挂扣,但口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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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的目光从这些村民的衣服跟腰封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喧宾夺主,等刘榜眼完全问完,履行了官职义务,她才将目光从这些村民身上收回。
然后没有把时间废在这,顾自喊了一个差役带路,去了上坡小道。
村民这边,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去向,其中有人忍不住打听那位公子身份,是要进山如何?
差役被奚玄嘱咐过,便木然说:“是大人的同窗,也是王城的贵人,只是恰好来拜访大人,得知有命案,很快就会离开,不过走之前要采些野果应付家里的孩子。”
村民对此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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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小道,言洄手掌扣着腰封,查看四周,且道:“大人刚刚说有孩子,还真是您才这么年轻,那些村民岂会信。”
“乡下地方,成婚早,别说我,就是你这么大的,有孩子的也不稀奇,前面就是竹林?”
乡役知道奚玄身份,别说刘榜眼,就是王城里的刑部尚书在奚家面前也得自问门生,不敢托大,何况这位深的帝王爱重的探花郎。
“就是这里,公子您小心。”他用蔑刀砍掉周遭一些缭乱的杂草树枝,开了更大的小路进去。
一进去,奚玄就低头看脚下土地。
黄土地。
“黄土肥沃,难怪这片竹林如此丰茂。”
“是,大人您看这里,就是先后挖出尸体的地坑,并不深,其实,这老农嫌疑的确颇大,这忽然离开又突然归来,刚巧回来就死了人就是不解他为何要挖尸报官。”
又可疑,又矛盾。
奚玄没有直接去看那三个尸坑,而是先看了下周遭这里荒废了很久,春雨时节也少有人来造访,毕竟本地竹林环绕,家家户户都有林子吃笋,犯不着来这。
主要也是这里路不好走,还得下坎。
不然就得从另一边的竹林绕进来,路远。
“这里的坑,都是他挖的吗?”
“啊?好像是。”
差役还在回答奚玄,奚玄也看着地上被锄头翻出来的新土,回头言洄找到了几个堆在一起的春笋。
“想是他来时挖的,挖到一半就挖到了尸体,这才吓跑了,连笋都忘记拿。”
“黄泥拱。”
“什么?”
奚玄笑了笑,指着地上的几个笋,“这是黄泥拱,挺鲜美的第一波春笋,且出自黄土地,会比其他笋好吃一些,能让一个爱吃笋的老农人这么慌乱逃走,是真被吓到了。”
乡役笑,言洄却顿悟:大人是觉得这老农真无辜,不是凶手。
接着奚玄站在尸坑边上。
恶臭尤在,哪怕尸体已经被搬运离开,坑里还是黑湿一片。
那腥臭让人难以忍受。
奚玄面不改色,甚至蹲下来,用树枝戳了下尸坑,看到树枝上沾染的粘液,若有所思。
言洄也看到了,一时惊疑,这?
黄泥土,却是黑液粘稠,带着这样的腥臭对了,那尸体的腐烂程度至于释放这么多的脓液吗?
言洄迅速拔刀,用刀鞘挖开下面的泥土,发现湿润了一层,但没那么深,似乎只是在最近两天埋进来,又渗出了液,量不少。
潮脓得很。
貌似腐坏浮肿的尸体还未破开,不至于如此。
他握着刀,抬头看向奚玄,瞧见后者双手交叠,衣袖垂挂,淡淡一句。
“尸体的水未必是它们自己的。”
“也可以是鱼塘的。”
“这些黑色的脏东西,也不是它们身体出来的,倒像是鱼塘地下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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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口已是午后,但刚出口子就瞧见老农夺路而逃,一瘸一拐的,很是慌乱,一边跑一边喊,“不是我,不是!”
他手里还有刀。
“我是被冤枉的啊,大人!”。
差役大惊,正要挡在奚玄面前,言洄已经迅速拿下了对方。
扣在地上后,村里那边追出一堆人来,气势汹汹。
听闻叫喊后才知道老农的家里被搜出麻药跟带血的尖刀,俨然是凶器。
更重要的是老农的箱笼中还被找到了藏着财货盘缠的行囊。
好啊,这老农竟是杀人越货,还贼喊抓贼!
该杀!
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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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奚玄两人的差役当时是惊疑的, 因为他一路跟随,也听了主仆两人的交谈,知道那老农此前的表现跟留下的痕迹可表其当时却是未知之下挖到了尸体, 结合此人主动报案, 其实嫌疑抵消不少,不过又提到其鱼塘
看似又是此人的归属地,实则越发显得矛盾了。
哪有人自己杀了人,先把尸体埋在自家鱼塘,又跟着把人埋进自己的竹林,而且如果第一现场指证在鱼塘,那按照仵作此前简单勘验论断后的死亡时间,势必在三天前——三天前, 老农可不在村里, 那时还在归来路上。
结合这些证据,即便只是个差役,也能猜测这是村里有熟人作案, 名字老农不在家,既借了他的地藏尸, 谁曾想三天前老农忽然回来了, 于是这人不得已立即从鱼塘把尸体弄出来
不过, 现在又多了一份在老农家里找到的证据跟凶器。
纵然差役脑子里诸多官司, 也不解了, 下意识看下奚玄, 靠近了点低声问:“奚公子, 这人真是凶手吗?”
言洄摁着老农, 瞧见这差役靠近自家公子,距离很近, 微微皱眉,但判定对方不是危险人物,不会危及自家那柔弱不能自理常年带病的公子安危,很快又舒展眉头。
“不知,证据不够。”奚玄看似冷淡,其实御下并不骄矜,对差役大大咧咧地靠近并不抵触,低声回答后,刘榜眼走来了,面带喜色跟拨开云雾的释然。
“奚玄阿弟,案子有了眉目了。”
奚玄温和笑问是何章法,“是在我们走后就去了他家里发现了这些?”
刘榜眼颔首,“本来他就是第一嫌疑人,自是得调查一番的,但也不能无缘由搜查其住所,你知道,本朝定律不可私闯民宅,他只是报案人,虽是在其他竹林里找出尸体,但毕竟是久未归家的流失人口,乡役那边登记在册——我带人去查,还是因为巧合听到村里有人谈及这人归家第一日就买酒吃醉,还付了钱买了村里屠夫好大一块猪头肉,在村口酒肆大快朵颐,而按照往日村里人对他的了解,此人以前有些抠搜,并不大方,这般不合常理的吃食消费,岂不是有意外之财?这才彻底搜查其家,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他抬手,下属就拿来盘子上放着的罪证。
三个行囊,一把刀尖带血的凶器跟一瓶麻药。
按理说奚玄不是刑部之人,罪证敛验非她所权,但刑部上下待她恭敬尤胜于对白身背景的大榜眼,呈递上来时还不忘详细叙说找到的位置跟过程。
屋梁顶,隐蔽又刁钻,可见贼心之深沉。
奚玄不动声色,伸手后,言洄已经从衣衫内掏出薄薄的白布手套。
套了一只手后,奚玄的手指不紧不慢扯开已经打开当前只是微阖着的一个行囊包裹,瞧见里面衣物紊乱,叠放无章,且行囊外还有干涸乌黑的血迹。
三个行囊都大差不离,乱,被翻过,叠放不整,财货大抵一两多,都带血,其中一个内含女子衣物的行囊衣服多一些,也比其他两个行囊鼓。
奚玄的手指隔着白布在行囊布料上反复翻看两次,指腹按压,手套白布上未有红迹。
刘榜眼瞧见了,问:“没有血印,既是干了好些天了?若是三天前所杀,足以?”
仵作想要说话,却看向奚玄,略有顾忌,待看到后者瞧来,才开口:“足以,毕竟人血凝固极快,只要不沾水,干得很,奚公子用这手套做验,可以证明案发时在一天前,从死者的腐烂程度,大抵在五六日前。”
刘榜眼:“奚玄阿弟可是觉得这老农之前未归家,三日前才归,不符合杀人时间?”
奚玄:“是有这样的矛盾。”
刘榜眼:“本来我也这么想,可惜这老农并非三日前抵达村子,而是在一周前就到了故里,只是在村外摇摆不定,还在郊区茶肆住了几日,后来在三天前才归家,那茶肆老板说当时就觉得这人心神不宁,似有大事藏着,且在茶肆消费也不俗,光是每日的包子就吃了不少。”
这就
可以串联上了。
仵作:“许是在路上遇到一家三口,见其有钱就心生歹意,杀人越货,埋尸灭迹,之所以在三日前才让村里人看到他回村,既是要在这一块为自己做伪证。”
刘榜眼:“此前还有矛盾之处是这人为何要报案,不报案也可淹没证据,但我猜想,许是尸体太多了,毕竟三具,开春变热,尸体一旦腐烂发味,既是瞒不住了,还不如就此贼喊捉贼,又为自己设下时间之证,反向证明自己的无辜。”
其实这种推敲也不是没道理,既可以解释矛盾,又发现了新的证人——那茶肆老板。
若非言洄完全信任自家公子的偏向,可能现在也被带偏了思绪,以为老农真是凶手。
那边被按着的老农根本不理解他们说的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似乎这官员认为自己是真凶,他可吓死了,呜呜咽咽喊冤,说自己只是近乡情怯,不知道要不要回村,真不是心怀歹意。
可惜,没几个人信,村里人也指指点点的,按乡役扼腕叹息。
可是这时,跟着奚玄的差役提了一嘴,说了黄泥拱跟鱼塘。
刘榜眼一怔,他也算熟悉奚玄,跟言洄一样品出了奚玄的偏向——“你觉得”
奚玄打断他,回头问了托着罪证盘子的差役,“这行囊里面的衣物是你们翻的吗?”
差役一愣,“不是,是我们打开的,但里面没乱翻了刑部办案是有规矩的,不至于这么糊涂,不过掀开看了一些,而且刘大人也让我们别乱动,因为要给您验看。”
刘榜眼在意奚玄的态度,原本的欢喜也没了,凑近问:“有发现吗?”
奚玄:“第一,看这个男子行囊,布料透血了,但血液并未沾染到上下两层的衣物,这两件衣服是干净的,反倒是中间的衣物沾血。说明行囊在被你们找到之前就已经被打开后,又弄乱了再随便叠在里面包好——这里无非两个解释,要么是打开行囊弄乱衣服又收在包裹藏起来的人是老农,要么是有另有其人,那若是老农,他可以粗犷没心眼到处花赃钱消费吃食,却不穿这里面的干净衣服?看体型,这成年男子的衣服跟他是合适的,布料也更好,他为何不穿?莫非是心里有鬼,不敢穿?可都连杀三人还埋尸,且连续吃食享乐,又故作无辜,主动设计报案,岂有愧心?合该张狂才对,所以,看似合理,其实更矛盾了——除非这人心神颠乱,行为无章,报案是纯挑衅官府。”
老农叫唤:“哎呀,这小民可真不敢!”
瞧他这样,官府差役们暗自摇头:是看不出这么癫狂,瞧着回归故里后就挖笋农作,应是个老实的啊?
“第二,刚刚随你们来处跟动静的指向,这老农的屋子是我指着的那一座,可对?都不用走进去,也可以看到破瓦未修,都说是春时多雨季,自然常漏雨,总不会诸位邻人还会好心到修补其家,让房梁横木都不被水滴侵扰吧,那么,那么觉得行囊藏在上面好几天,会不被弄湿?这几天可连续下了两场雨,若是弄湿了,上面的血迹也必以后晕染开来,还是自然的染血喷溅或者涂抹之状,可现在看行囊布料,血迹干涸完整,未有水润晕染,说明在之前,它们压根不在房梁上藏着。现在,你们可再去屋子看看那藏行囊之处的木梁是否完全干透,如果它恰好完全是干的,那是我判断失误,若非如此,那就有人设计。”
“第三,第一藏尸之地不在竹林而在鱼塘,你们认为老农为真凶时,为他主动挖尸报案找了理由——既是主动报案,再洗清自己,因为尸体快藏不住了,必须先发制人。这个猜想其实也有正确之处,因为尸体是真藏不住了,杀人之后,三具尸体扔进鱼塘,借着鱼塘的腥臭,以及老农不在家无人靠近的优势藏尸,这本不会有事,奈何今年多雨,几天就连下两场,鱼塘满水了吧,而且更突然的是——鱼塘的主人突然回来了,而且老农这人还爱吃鱼,且旧行当就是养鱼,届时一定会修整鱼池,这可真是晴天霹雳,不得已,凶手只好把尸体挖出,但新的问题也来了,如何再处理这三具尸体?另外掩埋?或者抛掷湖泊之下?天气转热,恶臭难消,此地又是来往王都的旅人必经之地,常有人不是在茶肆住宿,既是在村里借宿,若是不查,迟早有人发现猫腻,届时东窗事发就不好了,于是他们选择了利用老农,处理掉一个凶案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凶手背锅。”
“于是就有了埋尸在竹林的事,那坑很浅,若有人去挖笋,一定会发现尸体,而老农爱吃笋,发现后也必然会报案,届时行囊被发现还有这把杀人凶器。”
“本身若是老农杀人,他有以上诸位认为可以理解的办案跟报案设计之心,那么,除了钱财,把不穿的衣物行囊藏在自己家里已是异常,何况埋尸的时候不把凶器一起埋了,这更不正常——衣服布料烧毁,凶器跟尸体一起埋,这才是常理。”
“现在是尸体跟凶器分开,只符合一种解释——凶手想要让老农报案,让官府怀疑他,再通过藏在其家的行囊跟凶器坐实其杀人之罪,若是遇上糊涂些的官员,因为死者只是外来户,不明身份,又有罪证可断,也不违背律法,自然匆匆结案。”
“尤其是老农无后嗣亲族,没有人替他主张伸冤。”
“这案子会成铁案。”
“凶手也就高枕无忧了。”
前后剖析,论断,到最后评判,众人听得认真,大有醒悟之态,尤其是一些差役都不用去老农家里或者鱼塘再勘验也提起事实大差不离。
“那木梁的确是湿的,里面也好些瓦片破裂漏洞,必有雨水落入,渗透房梁等,包裹如此干,未被湿润,的确是不合常理。”
“我说这尸体怎么带着一股腥臭烂味,还以为是腐烂的味道而且特别湿。”
奚玄还让仵作再次剥开尸体外侧皮肤上附着的土壤。
“外层为黄,那是黄泥,但内层是淤泥吧。”
仵作擅长验尸,倒是没留意到土壤的区别,回头一看,果然如此。
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嗅了下那土块。
“好臭,如今剥开来单独品嗅,没了尸臭干扰,这内层黑泥确实有鱼腥味。”
“大人,咱们得再去看下鱼塘啊。”
众人被他这行为惹得反胃不已,言洄默默看着自家公子。
还好公子只用树枝戳一戳就能洞察虚实,不必这么躬亲查案,不然实在是
他总觉得刑部这些血腥脏污之事,不配让公子受苦。
阁部凤台才是她的去向吧。
不过,今日也是牛刀小试。
奚玄没察觉到自家书童那灼灼眼神,倒是刘探花邀请她去鱼塘查看。
“我就不去了,去了其实也发现不了什么,鱼塘肯定被整理过了——都能在里面放了新鱼让老农吃到,可见是修整过的。”
她转头看向老农,老农其实还有些恍惚,俨然在迷糊一件事,被奚玄斜瞥一眼,忽然一个激灵。
“啊?那鱼?啊?鱼池,是鱼池里捞出来的公子您是说那鱼池里埋了好几天的尸体,挖走后,又在里面放水放鱼呕”
老农在时隔半天在竹林吐了后,此时再次反胃,捂着肚子嗷嗷吐。
亏他此前还在人前忍不住提及竹笋炖鱼
难怪这公子哥当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言洄忍住不适,觑着奚玄,低声问:“您当时不说,是因为老人家刚吐过,不能再吐,得让他缓缓吗?”
奚玄沉默既承认。
言洄一脸认真,“公子,您真善良周到又体贴。”
奚玄:“”
不过,都说到这份上了,刘榜眼在几次恍然大悟后,终于想明白了。
他转头看去。
“诸位,你们谁常打理老农家的鱼塘?”
一共四位邻人,此时都面带惶恐,没人承认,其他村民对此也不太了解,言语间给不了答案,但看老农。
他吐完后目光扫过四个熟悉的邻人朋友,他就是再老实也明白自己被人当了替罪羔羊,而且凶手大抵就在这四人之中。
“我归家后查看了田地跟鱼塘,田地是租给了他们的,还远远未到时间,我想着要收回来,就找了他们提议用比原来更高的价格收回,他们倒也同意了,不过一下子出了一大笔,我还是很心疼的,就是回去瞧见鱼塘还算干净,且没荒废,里面竟然还有几尾鱼儿,这让我大喜过望问了他们,都说没管过,可能是下了雨,山上的细流冲进了小鱼养在了鱼塘中,赶上我回来能吃我信了啊。”
不仅信了,还吃得可开心了。
所以,老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整理了鱼塘,又转移了尸体。
四个伶人都是普通模样的村人,从事农业桑织不一而足,且,他们在抗辩之下,都能找到村里人给他们做证明,既这些时日他们都在忙于生计,给人做工,要么就在田里干活。
唯一能作案的时间也只有晚上。
晚上么,家人可以作证,但于法理而言,家人的证词是不可信的。
相看村里人众口一词认为他们没有作案,刘榜眼怕有众怒,便暖声安抚,但这个村子大,人多,很是护短,声势越发浩大
突然。
奚玄:“既有嫌疑,法理之内,拿下入刑部审问就是了,何必这么多话?拿了又如何?他们要造反吗?”
她冷冷一句,本来吵闹的村民当下就安静了,刘榜眼也怔了怔。
奚玄目光冷淡,瞧着刘榜眼仿佛失望,“既然当了官就不要怕事,更不能怕人,连弹压一个村子的威权都没有,查什么案子?”
文人多斯文,威权多是在后天的官职从事中养起来的,让官员亲民,是以民生为重,不是处处表亲近,处处让步。
她少有这么强势待同窗,素日里众多同学堂的读书人都晓得她出身显贵,非比寻常,可因其并不傲矜冷骄,也不高高在上,日子久了,他们只觉得这人冷清寡言,不爱说笑,却从未有过其施展权威的一面。
毕竟年纪轻轻,都是登科学子,原以为大家还是一样的。
但现在,刘榜眼突然就察觉到了差距。
有如沟壑。
他涨红脸,大抵也是文人好面,又被奚玄这般三分提醒七分失望的话语给镇住了,出于脾气也立即挥手,宛若挥斥画笔,恼恼道:“看什么!都抓起来!再闹就都以违抗朝廷论罪,再起争执既罪同谋反!”
看到几个差役凶狠扑来,四个邻人变了脸色,却是来不及反抗就被摁压在地上,面露凶色欲挣扎。
村里人错愕,聚集过来,嘈杂呼喊,很快将刘榜眼等人包围。
言洄看他们围过来,眼中见了凶色,手掌立即抵扣腰上剑柄,正要拔剑威慑。
然,奚玄扫了他们一眼,再看那乡役,发现这人只是嘴上劝村民理智,实则身体并未拦着。
相比此前在村里挨家挨户喊人就能把这么多人喊来的威望,如此表现,自有懈怠渎职或者故意为之的嫌疑。
小地方,倒是颇有妖风。
“挨着天子脚下,庙堂别院,乡役管束村里民生,若是这民生如此不通法理,不尊朝廷,那你这乡役还是不要做了,免得来日自得威权,村民只敬村吏,眼中却无主君。”
“摁下他。”
差役二话不说就要动手,乡役大急,噗通跪下求情。
奚玄冷眼看,发现村里人不少都淡了刚刚的躁动,也跟着跪下求情告饶。
现在倒是看出了威望。
这个村子不太寻常啊。
刘榜眼还想说什么,但奚玄抬手,青葱细指隔空虚点乡役的脑袋,“今日不杀你,但以儆效尤,刘兄,打他三十大板先,再对不起他这一身村史之职,未管束村子,造成民怨沸腾,忤逆上官,轻则渎职造罪,重则以大逆论处,诛三族。”
刘榜眼:“好好好,来人,打他!”
一个文人榜眼冷着脸撑起威势,命令差役动手。
当着所有村里人的面,那乡役被扒了裤头摁在地上吃了三十杀威棒,棒棒抵臀,十几下打棍,血肉飞溅。
————
压住了人,再查案就轻便多了,刘榜眼也不用一直心虚气短去安抚村民,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带人就带人。
四个邻人被带走,但老农被留下了,说他没嫌疑,不必带。
归县衙的路上,刘榜眼坐在马车里,低声叹气告罪自己不擅此道,连累奚玄得为自己费心,“若是没有你在,我这般废物肯定让那些村民欺负了去。”
“刘兄博览群书,才学在经济政治,但若民生实事,接触不多,又天性良善,日后多了治理一方的经验,也就不似今日这么生涩了。”奚玄现在倒是宽厚,安抚了对方。
刘榜眼稍稍轻快一些,道:“等下入了衙门,少不得还得连累你替我主张几分,让我学学查案的本事——不过,你为何擅此道?我以为奚公跟那些阁部老臣常教你的应该是国政理事。”
同为翰林门生,他知道眼前人是被培养入中枢的,跟自己又不太一样。
奚玄眼底微垂暗影,淡淡道:“是没教这个,但也不难。”
刘榜眼:“”
好好好,又是被同窗打击的一天。
言洄瞧着他的表情都想暗笑:这一刻,这位文坛才子的表情倒是跟奚家二公子很像,都是那种想打人又不敢,想吵架又说不过人家
不过他正无奈时,奚玄忽说:“但今日恐怕回不了县衙了。”
什么?
刘榜眼一怔,奚玄寥寥道:“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财,听那老农说,她吃的应是鲫鱼。”
是啊,那又如何?
奚玄:“在别地,渔获多贱价,但临近王都,不论是老农从前养鱼为生可得不菲的收入,还是这里地界并不挨着海域或者淡水湖泊,不似南方轻便,为了供给王都中数不胜数的富庶人家以及文武百官等权贵,价格实是不菲,且现在刚开春,还没到肥鱼的时候,当下百文也就买到一斤多的鲫鱼,听老农说,那池子里好几条鲫鱼,你说对方若是清理了鱼塘,只为去掉里面的藏尸痕迹,也为了掩盖放水挖尸的痕迹,何必放这么多鲫鱼,只能说明凶手手头宽裕,舍得下本钱,或是其有便宜买鱼的渠道。”
刘榜眼忽然顿悟,“啊,四人里面刚好有那姓张的小子在城里为人赶车做工,时常给酒家送货,那么,其自然跟市场的一些渔农相识,可以买到便宜些的鱼。”
“凶手是他?”
言洄没忍住,看了这人一眼,道:“而且他还有运货的驴跟板车,可以将三具尸体运送走,刚刚大人悄悄吩咐了差役去这人家里偷看,发现院子里并没有板车,说明这人心里有鬼,把板车藏起来了。”
刘榜眼:“那为何刚刚不抓起来呢?”
奚玄:“那男子应该是行伍之人,仵作察验,大概判断此人还在壮年,那么按照壮年的年纪以及当前征兵跟行伍人均年纪的限制,此人又是四肢齐全,以这些年边疆战事的急切,不会轻易退伍,现下离乡来了王城附近,大抵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得了假期,要么省亲,要么投奔上官,另有差事,细数最近战事结束的军旅,也就蕲州那边军事刚结束,且打了胜仗,朝廷有奖励,此人也应有恩赏,远不止那一两多。”
“哪怕他是最低的小兵,未有人头战绩奖励,蕲军所发的恩赏也有十两,加上积攒的月月军俸,寥寥计算也有二十两了吧,且刚结束战事不到一个月,不至于花完,可见剩下的那些钱财都被凶手取走了,就老农买个猪头肉吃点小酒,九牛一毛,又找不到其他钱货,你说这些钱去了哪里?”
“这个村至于这么富庶?”
“而且说起给人作证不在场跟在场,从老农到四个邻居,都有条有理,人证俱全,连人家吃了多少,什么时候吃的都清楚无比,然而一旦涉及死者的踪迹,却是无人见过,一问三不知,众口铄金,这可不合理——按理说那个茶肆,可是能清楚所有往来之人的,不管是归乡的老农,还是路过的旅人,比如死者一家,足够通风报信了。”
人证这种存在,若是一方面的某些人关注细致无比,一方面又对受害者一无所知,就是十足的矛盾,人为捏造或者隐瞒的可能性极高,不足以取信。
刘榜眼微怔,有点难以置信,又喃喃问:“所以你说的暂时不回去,又没有当场发难抓人,也未提及这些事,难道是”
“不能打草惊蛇?”
奚玄手指摩挲着玉扳指,神色隐晦。
“那女子行囊中衣物尺码头两种,且色调一种古朴成熟,显是妇人之衣,另一种则是年轻俏丽,尺寸较小,应是少女所穿,所以,还有一个女儿失踪了。”
“受害者不是一家三口,而是一家四口——不确定这个女儿死了没有,但既然没有一并处理掉变成尸体,可见她有生还的可能,未知对方想要做什么。”
“不过,你就没留意这些人衣物干净,少有做农活的痕迹,春时本该开垦田地为春耕做准备,这些人似乎要过节一样,穿衣洁净,且腰封挂扣——一般只在一些节日典仪全民庆祝的时候见过这样慎重的衣着准备,比如滇边那边若有泼水或者其他节日,都会换有宗事跟敬神意味的民族衣物,但王都地界,你可听说过这些事?”
没有。
中央王权,庙堂为重,王城乃至附近城池村镇都以君主为重,而历代就没有多少君主喜欢民生重宗教的,所以当地官员多有管制,除了一些祭祀龙神或者传统典仪,少有这种偏门祭礼。
“他们腰封挂扣似乎没挂东西难道是他们特地取掉了?”
“这是心里有鬼?”
少女,祭祀,刘榜眼脑袋都痛了。
奚玄:“其实也可以解释为本地富庶,生活安逸,当地村民近期不做工,不能作为线索大肆查证,不然影响不好,不过之前也说了,前些年灾情连连,农耕收获并不好,全靠朝廷赈灾接济,这两年才缓过来,按理说,应当是节衣缩食,重整旗鼓努力劳作的时候,结果,他们似乎更专心别事,只是被突然归乡的老农给打断了,来不及继续,只能匆匆处理眼前麻烦,而且他们且对那乡役也过分信重了。”
“辛夷,你去吧。”
她也就跟刘榜眼解释了一些悬疑,好让其理解她接下来的安排。
马车停下了,她做了吩咐。
首先就是言洄跳下马车潜入山林。
刘榜眼好奇:“是让他去村里监视吗?要找那少女的踪迹?那么多人,恐怕不好看顾。”
奚玄撩开窗帘,轻声道:“一些乌合之众,何必分心,只要盯着最重要的人就够了——我倒要看看这些村民有多信重那个乡役。”
刘榜眼忽然顿悟:啊?乡役?难怪要打他三十大板,就是为了让其下不了榻,不能离开,而那村里有鬼的人自然会聚集到他家且四个邻人已经带走,村里会有人集中起来询问如何处理少女以及接下来的举动,毕竟若是不救那四人,难保四人会松□□代出别人。
所以,言洄监视乡役家就可以了。
不过,他又听到奚玄做了其他安排。
————
入夜,奚玄人如狡狐鬼影,已然无声栖身在乡役家后院的靠山上坡树木上,冷眼看着几个村民鬼鬼祟祟又十分急切地去了乡役家。
确定再没有别人来且后院无人,他才下了树,悄然翻墙落地,贴身到了窗边听着里面一些人恐慌又恶毒的言论。
果然,提到了那少女。
那乡役虚弱,言语间对奚玄愤恨无比,“那小子来历不凡,不好对付,想来是世家权贵,我受了委屈也就罢了,当下还得是解决眼前麻烦。”
“该如何?那小丫头还留着,本来要开始了,结果那林老头突然回来”
“他不是要去投奔儿子?怎得回来了,该死,耽误我们大事。”
“管它的,这老狗实在麻烦。”
乡役忽说:“但他可以解决咱们的麻烦——虽然现在官府认为他嫌疑不大,但,一旦他自杀背罪,那就容不得那小子说话了。”
其他人一静。、
乡役:“怎么,不忍心了?
毕竟是熟人,从小一起长大,这几个老者有些犹豫。
乡役冷笑:“就咱们现在干下的事,一旦东窗事发,想想你们子孙后代的下场?巫大人可说了,神赐福可得利益,若是背叛神的旨意,也会遭天谴的——他现在可还在山洞那边等着消息,一旦让他知道你们心生反意,稍一做法告知神明,想想吧。”
“再想想神明大人给了你们什么——朝廷只给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碗掺着沙子的薄粥,但信奉神明后,它驱散了灾厄,让天气风水重归,让我们得以安居乐业,只是需要定期祭奉而已,还不是得对朝廷上税,这样的好事,别的村可都没有。”
言洄听着就冷了脸,这村子竟然不过山洞是哪一个?
这些人没有细说,言洄生等着他们谈完细节,在他们要出门时提前隐蔽,过后跟着两个老者
——————
虽然奚玄早已猜到这村子聚众迷祭,有不法不轨之举,听到“巫大人”这个名号的时候还是神色突变。
十指曲起,薄唇紧抿,眉眼间晦暗隐忍。
言洄察觉到了,以为她是恼怒这等恶事,便道:“山洞位置我已知晓,但他们有年轻村民在那守着,我不敢进去查探究竟,只能先回来汇报,这个村子人多,是否要等”
奚玄:“不用等,你不是可以以一打十吗?”
言洄一怔,后一笑。
“是,我可以,公子您放心。”
——————
山洞在村外一里地,靠着隐蔽的后山北面,荒草丛生,若非是村里本地人,外人根本不会到这荒僻的地方。
而现在深夜。
火把举起,差役们在言洄的带领下直接杀出,在山洞口就拿下了看守,再带人进去。
言洄的剑尖带血,神色比较警戒,处处跟着边上的奚玄,他是紧张的,因为奚玄亲自来了。
他不赞同,但作为书童,他的公子从来都没必要听他的劝。
而且
公子寻常从来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山洞内昏暗,火把照耀后,里面有了动静,还有哭声,奚玄跟刘榜眼跟在队伍中后段,前面是言洄等人凶悍杀入,很快把里面的十几个村民壮汉以及青年给打趴下了,言洄确定后头的奚玄被两个奚府的护卫护着,放下心来,身形弹射勾杀,斩断不少人的臂膀。
在刘榜眼看来,这位平日里寡言冷漠只对其公子好脸色的书童凶狠得很,宛若出笼的猛虎,一人能打的何止十个。
十几个村民都在其剑下如同砍瓜切菜,差役们只来得及摁住重伤带血的村民。
没一会。
“还想跑?!”
一声厉喝,赶在那穿着祭祀袍子抓向昏迷少女的巫师拿她要挟人之前,言洄一把甩手。
那长剑投掷出去
刷!
巫师大腿被直接刺穿。
噗通跪地。
刘榜眼看得心惊肉跳,都还没平复心情,一夜突袭就迅速结束了场面。
原本,他以为会凶险十分的,没想到
“奚玄阿弟,你们奚家真的是底蕴深厚啊。”
两个护卫都没出手,一个书童都如此勇猛。
奚玄其实对言洄的身手也不是特别了解,按奚为臣的说法,这人家里原本是习武的,因为遭了罪案牵连被抄家,年幼的辛夷才被人牙子买卖,后来被带入奚家。
“他自己家学渊源吧。”奚玄鲜少提及对方奴籍,走向被扣押的巫大人,目光扫过洞内的祭坛,神色微异。
刘榜眼质问其来历
这巫大人不说,嘴里神神叨叨,说他们不敬神明会遭天谴。
“你不知道邪jiao之人要遭剥皮剔骨火刑吗?”
奚玄淡淡道。
巫大人表情一僵,继续冷然道:“神会保护啊!!”
奚玄随手蒋火盆里的木棍一端猩红戳在了其被利剑刺穿的大腿。
整个山洞都惊起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烤肉香。
那些被摁住的村民一下就安静了,吓死了。
巫大人满头大汗,几乎昏厥。
刘榜眼脸颊也抽搐了,难以置信看着为人清风朗月一派清贵的奚玄。
而这人半点不适都没用,继续用力戳着滋滋作响的炭滚,轻飘飘道:“人这种存在,无知者无畏,但凡知道痛,能抗住恐惧坚持初心的是极少数。”
“乌合之众,鬼鬼祟祟,能是什么人物。”
“祭坛就在这,巫师也在这,一个个炭烤过去,看看这邪神什么时候能跳出来降罪于我。”
“若是始终没出现,要么它不存在,要么它放弃了你们。”
“到时候,你们可会哭泣?”
奚公子原来也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冷眼看人生不如死,也不在乎是否违背法度,反正这里没人敢上报朝廷,且这些人罪恶如此,为了审讯逼供,所用之法跟刑部差不离,朝中也不会有御史跳出指责她不然刑部那边如何看得过去。
骂谁呢?
所以
巫大人身先士卒遭了大难,其他村民还没轮到第二个就先屈服了,流泪认罪。
压根坚持不了一点。
他们正要画供时,外面突然喧闹。
“不好,村里来人了,好多人,都带着武器,这群狗东西怕是狗急跳墙了。”
“好大的胆子,这是要造反啊!带头的是那乡役!”
“奚公子,柳大人,你们赶紧先撤。”
外面守着的差役看到了村民举起的火把,连忙进山洞通报危情,刘榜眼大惊,第一反应是安排奚玄撤退。
言洄提着剑,正要带着奚玄。
奚玄摁住了这人伸过来的手,“没事。”
洞内火光隐隐,她看着言洄,微微笑着,“我不走。”
————
山洞门口,奚玄撞上了山洞外刚过草丛小路的乡役等人。
少说两百多村民,穷凶极恶得很。
乡役盯着奚玄,冷笑道:“好好的贵人不当,不在都城享福,非要来这找不痛快,活该你受罪。”
“来人,动手!拿这个小白脸当活口当人质,万一撤退路上遇到追兵还可以要挟对方,其余全杀了。”
他一改之前在官府面前的唯唯诺诺,大有挥斥方遒一方匪头的霸气凶狠,一挥手就勒令这些狗急跳墙的村民动手
其实,也是因为灾情饿了好些日子,人的凶性爆发,若是安生时期,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朴素乖巧且忌惮是非的。
如今黑夜如斯,火把似星光汹汹,照耀着这些人的凶狠跟恶意。
就在他们冲过来要动手的时候
山洞那边的山体密林内。
咻咻咻,箭矢穿射。
————
弓箭手?!!!
刘榜眼等人大吃一惊。
他们虽是刑部中人,但也只是城外附显下辖的刑部分支,刘榜眼因为得罪了三皇子,堂堂榜眼更是只是一个小主司,压根没想过办了一个村子的命案就请来了一个弓箭队。
似乎人手还超百人了。
提前埋伏在山体密林中,就等着这些村民来?
“奚公子,这是你安排的?还得是你啊,之前你安排人回刑部调人,我想着能调来二三十人已是顶天了,毕竟只是一个村户,未曾想”
弓箭手都来了。
刘榜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没这么大的脸面。
不过,奚玄却面露凝重,“不是我,我没喊弓箭手。”
啊?
言洄一怔,回头看向荒草那边。
这些村民被一波激射强杀好几个,后头的都吓死了,转身就要跑,其中包括刚刚还嚣张无比的乡役。
但他们刚回头就呆滞了。
后面的山道口赫然有更多的火把,以及
马匹上的磊落少年人。
其纵马而出,一刀就斩落了乡役,将人留了活口,但控制住了,高声一句,“奚公子,在下韩冬冬,赶上此事,前来配合查案,请问这些村民要如何处置?”
还没完全拿下,他就说处置,只能说明其自信。
的确,其看着十分年轻,可能十八都不到,武功骑术十分了得,在两百多村民中出入横杀轻松写意,俨然是行伍中的佼佼,尤其是那一身磊落的气度,让人望之侧目。
不过,奚凉的目光还是在那后面的马车上。
她记得那辆马车,也知道能请动弓箭手的既非这韩姓青年,也非自己——当时求助刑部,她没用上身份名讳,刑部不至于如此大手笔。
那就是
————
尘埃落定。
余下的交给刘榜眼处置,也不可能在村里借宿,毕竟那么多余下的村民未知会不会心生报复,于是直接回城。
但路上骤然大雨,不得已,一行人在官道旁的一破庙躲雨。
庙内,众人见到了马车下来的人。
周燕纾。
站在破庙口,借着篝火余光跟远处天际不断轰鸣的雷光,姣姣女郎神色清寂,遥遥看向庙内半遮身影的奚玄。
“奚公子,明知这个村子的人不正经,有狗急跳墙的嫌疑,聪明如你,也不忧虑自身安危吗?”
“若非赶上我与韩少尉正在刑部,今夜,你是打算跟这些村人决一死战?”
她解释了自己介入的原因。
也解释了,她并非派人监视未婚夫,而是恰逢其会。
然后,言语间带着几分冷意。
在旁人看来,或者在言洄听来,这大抵是未婚妻在生气。
生气她的未婚夫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也在表达她的归属权——奚公子的性命已经由不得她一人了,也关乎了周家的利益。
所以,她来了,并且明白表示了她的来意。
青诡
——————
联姻是很高级的契约形式, 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族跟利益团体的事,自身身份地位越高, 这个联姻需要的忠诚就越高, 因为一旦翻盘,至少单方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周燕纾知道奚玄是聪明人,所以她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表达了对此的不满。
但她没料到自己站在庙外,庙内那个刚刚站在破败佛祖金身下遥望他的未婚夫回头后,会走过来,隔着门槛,抬手作揖。
刚被那个书童用手帕擦拭了水珠的衣摆幽幽荡, 垂挂在其躬身的幅度之前。
“对不住了, 周姑娘,劳累您费心,又赶上下雨 , 诸多不便。”
同样出身高贵,谁都没必要对对方低头, 何况对方好歹功名斐然, 前途无量, 又是男儿身, 按照当今世俗礼法跟观点, 实是不必要对她这般客气温厚的。
所以, 这人很奇怪。
周燕纾一时静默, 后主动走近, 从奚玄身边经过,衣袖流绸, 香风若有似无,雷霆雨夜却是人如风月。
“奚公子这样倒是让我无所适从。”
“从前也一定不会有人忍心苛待于你。”
“不管你做错什么。”
奚玄:“”
周姑娘有点奇怪,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好像不管怎么做,这人都能从不同的角度用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去对待自己。
言洄:她有调戏我家公子了?
庙内,韩冬冬跟周燕纾似是旧相识,本在烤火,见她进来后起身打招呼。
客气中带着几分恭敬。
“殿下,刚刚您一直在马车里,我还以为您不下来了,想着等下烤点鸡肉让仆役给您送过去。”
韩冬冬这人心眼直,全凭恭敬表态,但在场的人,不管是护卫,刘榜眼等人,但凡知晓这门婚约跟两人身份的,都微微变了脸色。
周燕纾大抵也知道这人性子,只是没想到这么神色微顿,眼神轻扫过奚玄,发现后者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站在庙外看雨夜,倒是那书童扫了扫自己跟韩冬冬。
眼神不善。
“多谢,不用。”
韩冬冬未有察觉,又转了转手里的野鸡肉,喊了奚玄,“奚公子,鸡熟了,你不来吃吗?”
奚玄回来,瞧见这些人坐在一起,围着佛像前的篝火,她知道周燕纾之所以进来,其实是因为那个被救回来的少女。
少女被长期用药,精神恍惚,而其他人多为男子,可能照顾不到,所以周燕纾现在坐在少女边上,让女仆给她用药了。
周家底蕴深厚,连仆人都是医药高手,且随身带着药箱。
篝火温暖,橘色照人,周姑娘并没有亲自照顾,显得冷淡示下,刘榜眼不敢接触她,就跟韩冬冬道谢,顺便问其怎么在刑部
少尉,应该是王都禁卫军或者其他宫翼直属部队的官职,大多就职于王城,只受帝王辖制,应该不会去刑部处事。
而且还跟周燕纾一起?
韩冬冬年纪小,又是武人,还是少年气性,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他这欲言又止的,越让人疑虑,来回看看他跟周燕纾。
刘榜眼脸色又变了,担忧看向奚玄。
他是知道的,这两人婚约虽然板上钉钉,自桁帝那边就是在推动,他这次被三皇子报复,其实也跟这种事有关——三皇子对周燕纾有觊觎之心,官场内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认为桁帝对三皇子的惩治也有警告其不得破坏此婚约的缘故。
奚玄好像没有察觉到问题所在,只看着篝火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会,此时言洄上前把垫子拉远了些,“公子,这里坐。”
奚玄看了他一眼,这才坐下去,言洄收擦拭垫子的帕子时,瞧见那周燕纾看着自己。
眼神幽幽,洞若观火,但很快移开目光,对众人道:“韩少尉是拢城大将韩柏将军第三子,于刑部是因为一月前从我北地运送到拢城的一批战马无故失踪,兵部已在调查,但无头绪,因擅刑侦还得是刑部,所以去了那边。”
奚玄听到“拢城”跟“韩柏”这两个字眼,距离篝火远一些而显得晦暗的眉眼微有灵动,抬眼扫过那韩冬冬。
周燕纾:“本来是我父亲处理此事,然,他今日刚被陛下喊去,既让我主张处理。”
“因公事而碰面,倒是意外接触到了你们这的事。”
一个公事,无可指摘。
一个意外
看似无意,也许有意。
言洄默默低头在下人堆那边用木棍戳了戳他们这边的篝火。
“那还真是缘分啊,两位是命定的伴侣,老天都在帮你们。”刘榜眼不愧是文人,张嘴就是浪漫之事。
这话一说,不等两个当事人抬眸,神色异样,这人就接着补一句,“搞不好老天下这场雨就是为了让你们多些机会见面呢,话本里可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周燕纾:“”
翰林院的文人果然比北地的文气来得更擅情爱一些,难怪能写出那么多悲风画月的诗歌来,也不知奚公子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
又是对何人。
奚玄默默抬眼,瞧刘榜眼:“你不擅刑案,等风头过去,老师自要把你调回翰林院的,但若是你私底下爱看这么多禁书,整日情情爱爱,就不用想了,在刑部处理城中诸类情杀案件,也算是利用所长。”
刘榜眼当即怕了,连连告罪。
那韩冬冬疑惑,“什么风头?我只纳闷刘榜眼本为本届榜眼,怎么去了刑部当这小官难道是得罪人了?是谁啊?”
“啊,难道是三”
奚玄突然开口,“朝政之事,你一介武将,又是军机重地的少尉,韩将军又镇守边疆重城,不要提,不要问,不然就是给你家惹祸。”
“这件事,出了这个门,也不会有人知道,但以后未能确保。”
她的语气好生冷漠,韩冬冬惊愕,涨红脸,但也闭嘴了。
他有点怕这人。
又见周燕纾扫来一眼,越发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了。
主要也是家里事先耳提面命让他避让着朝中几家重臣府邸之人,奚家排第一个。
其实其他人当即听出来了——这里的有她跟周燕纾在,两家能捂得住这些人的嘴。
但一旦在别的场合,旁人未必会有好心,从中捏住这件小事挑拨是非也未可知。
不过,若有人在这里推敲奚玄是否对韩冬冬有所维护,又说不上来——奚玄可以说是讨厌韩冬冬接近周燕纾,所以她才借机训斥对方。
也算是一语双关。
庙内一时安静,但周燕纾没有反驳过奚玄刚刚话里的意思。
似乎一体了似的。
烤鸡好了,一堆一堆的篝火也让有些可怖的破庙显得亮堂,更没有之前那么潮冷。
奚玄分到了一根鸡腿,但她其实并无食欲,偶尔瞧着韩冬冬,有些走神,但没有拒绝韩冬冬作为谢礼的好意,她随手将鸡腿给了言洄。
言洄恭敬回拒。
“拿着。”
奚玄坚持,言洄就拿着了,转头瞧见许多仆人护卫看他的艳羡跟敬重。
打狗看主人。
他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说法,但很奇怪,他不排斥,甚至觉得一辈子这样也很好。
吃了一些干粮后,庙内气氛安静了许多,有不少人闭目休憩,毕竟如果暴雨依旧,他们这一夜肯定得在这过夜,若是雨停了,就可以回城。
过了一会。
突兀的。
他们听到了奇奇怪怪的呜咽女声,似乎在遥遥呼唤着什么。
啊?
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了。
女,女鬼啊?
奚玄起身,“是那姑娘清醒了。”
众人转头看去,才看见躺在墙下席子上昏沉的少女已经因为药效而清醒一些,正在呼唤。
似乎是呼唤亲人。
女仆弄了热水喂其干渴的唇舌,又舒缓了一会,将人扶到篝火旁,调查本是刘榜眼的事,但在这不敢托大,他委托奚玄问少女。
其余的大抵都清楚了,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家会被巫师跟村里人盯上。
总不会见人就动手吧——那茶肆老板自然也是有问题的,另有人马回去抓人了。
那巫师不肯说,似乎这里关乎了一些秘密。
奚玄冷眼看他,也没再逼问。
他知道这人为什么不说——因为他们挑的生辰八字是绝密。
少女一开始语焉不详,思维混沌,只缭乱提起家乡,家人,以及小时候的事,跟她自己多少岁,并不能准确回答问题,但奚玄等人有耐心,也怜她身世,慢慢引导,后面她才提及一事。
“过茶肆时,那老板亲近,前来攀谈,见我跟哥哥年少,就多有询问,得知我年岁后以自己也是退伍军人为由跟我阿爹拉关系”
“后来,说起他有女儿快过生辰礼了父亲爽朗,提及我也快过生辰”
“后来,我们就晕倒了。”
“等醒来,他们”
少女混沌,不能设防,痛苦间提到父母兄弟遇害,间断欲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却被周燕纾先一步捂住了嘴,让女仆带下去休息了。
刘榜眼愤怒不已,没了文人柔弱,满嘴要将人大卸八块,庙边外侧就是那些被五花大绑的罪人,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提刀杀人。
奚玄倒是冷静,在皱眉间,一句话摁住了刘榜眼,“不必生气,以当前罪名足以让他们在刑部大牢生不如死,你现在是刑部官员,反而可以观刑,到时候自可解气。”
刘榜眼冷静了下来,沉声道:“刚刚听那巫师泄露的,以及里面一些图腾符文,似乎是滇边所处,前些时日咱们刚入翰林,陛下就允阁部颁布相关法令,让我等编撰认邪书册,那会我等书生刚从四书五经科考场上下来,一下子遇上这样癫狂古怪的古旧迷信,十分为难,我那一部分差事还得亏你替我完成,也算及时将书册供给各地官员有所认知,利于审查这些蛊惑人心聚众成乱的邪人,未曾想如今竟蔓延至天子脚下,此情此刻,实在让人忧虑。”
这时,韩冬冬才敢说话,“滇边那些邪人,在我们边疆那边甚多,毕竟发源地在滇边,而拢城距离滇边很近,滇边战败,边疆失守,屠城之后,死尸无数,也不知是那羟族的蛮人用了什么邪术,还是因为伏尸百里腐烂引发的瘟疫,造成滇边数万子民流离失所,朝各地边城涌入,其中一大部分死在了感染瘟疫的路上,后来剩下一部分人抗住了瘟疫,到了拢城,却不想当初那哈日尔在那个贪狼的相助下,带领大军长驱而入,很快拿下了拢城,又封城百日那哈日尔借此战功坐稳大王子储君位置,深得倚重,拢城百姓却是生不如死。”
提起家国旧危,在场的人情绪一下低落,因为当时的危机,如今边疆犹在。
“岱钦.朝戈。”
“漠北贪狼。”
周燕纾垂眸低语,“此人是百年来中原大地跟塞外漠北难得一见的凶将,骁勇非常,少年时就曾骑马杀入百狼群,一枪挑杀其中的狼王,再杀出,一人一马未损分毫。”
“祖父曾说这种人有天煞之相,不敬鬼神,不尊人间礼法,以杀止杀,那哈日尔的军功十之大半是此人阵前破军,阵后出谋——就是当年的瘟疫,也跟此人跟羟族的王巫萨满有关。”
什么?
众人大惊。
奚玄也看向周燕纾。
周家其实跟羟族王族是世仇。
前者的战马保证了桁朝的战力,挡住了羟族入主中原的气势,但在桁朝立国前,羟族就有了野心,世代都在立志征服北地,吃下那辽阔且肥沃的草原牧场,得到北地丰富的资源,甚至占有北地世代积累的巨大财富,其中排第一的就是周氏。
可惜,斗了这么多年,周氏赢在帮桁朝立国,羟族慢了一步,被边疆防线挡在其外,这些年
所以周燕纾了解这些秘事,并不奇怪。
因是外敌,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冬冬道:“那人的确难对付,在我父亲的军里有对此人的从称呼——怪物,我们都觉得那人是个怪物,冷血无情得很,我父亲曾跟我说当年哈日尔占领拢城,他卫护哈日尔,为副将,那会父亲已经受陛下秘密指派,经奚公镇守的离城,过峡口,故作要突袭拢城,实则是拿捏着秘密情报,得知那哈日尔率兵反向伏击大军,于是借机从尾后包抄,差点杀了哈日尔,可惜那岱钦.朝戈敏锐,知道他们的军情泄露,回援哈日尔,带着快骑小队二十多人,愣是战损一大半,杀入我父亲麾下三百多人的重甲兵之中救下当时重伤的哈日尔,疾行而逃,要回拢城改守卫姿态等援兵前来,还好,那会奚公跟父亲早已定下二计,另设伏兵于岱钦.朝戈曾经刺探过准备作为奇兵路径的小道,伏杀了个准,阻拦了他们回城的路线,只是未曾杀死,那岱钦.朝戈狡猾敏锐得很,带着哈日尔还能逃脱,只是被逼入其他路径,远离了拢城。”
“父亲趁机突袭拢城。
“拢城没了主将,最终被父亲攻破夺回。”
韩柏自然是举世无双的大将,拢城一战奠定其赫赫威名,但众人知道韩冬冬非夸耀亲父,而是在表达对岱钦.朝戈的忌惮。
百足之虫,屡屡不死,且带着累赘跟那么少的人还能游走于大军追杀之间,甚至最后救下哈日尔性命,将人带回羟族。
那一年,他也才多大?
十几二十而已,少年将,吞天狼。
“此人狡诈敏锐,拢城溃败,的确算是其辉煌崛起之路上难得的失策,还得是韩将军跟奚公老谋深算。”
眼看众人要夸自家父亲,韩冬冬脸红了,连忙阻拦,“可别可别,莫说这是我父亲的事,就是我父亲自己,其实也不敢说这是他的功劳,其实还是因为他得到了秘密情报。”
周燕纾大概知道情报的事,只是不知道大概,便问:“是从封城后的拢城内传出的密信吗?而且既能知道哈日尔他们的军机谋算,又了解岱钦.朝戈,是他们身边的人?”
羟族排斥外族,就算要安排内奸进去也不太可能,而羟族平民那边也很难渗入,因为两族风俗文化不同,甚至在外表上也略有区分,羟人高大勇武,中原汉族则是斯文秀丽一些。
韩冬冬点点头,“是里面传出的,听我父亲说后来查了偷放迷信的人,经过各方洞察,证明对方是个极年少的少女,而且的确是我桁朝之人……”
啊?
众人震惊。
周燕纾似想到了什么,手指微曲,但没说,有些顾忌,而那韩冬冬大抵也不想说,但被刘榜眼等人追着问,“这等英豪女子,为何不能说?该当找到褒奖,封地诰命都不为过了。”
韩冬冬无奈,这才红着脸说:“一开始父亲也不理解,后来才明白过来——你们不知道拢城被封后,里面的百姓生不如死,那哈日尔是个畜生,搜刮了所有食物跟衣物,要饿死城中百姓,还私设了所谓的中原乐园,以吃食诱惑或逼迫女子屈服,进入乐园成为其跟那些羟族将领的父亲占下拢城后,在那乐园后院瞧见许多古井,一开始还很纳闷那里没有水脉,为何开辟这么多古井,一查看才发现下面扔弃累积了大量白骨跟腐尸,皆为少女尸身最大的,也不过15岁,而且仵作勘验,发现这些女子都被毁了内器官胞宫都被毁了,听说是那哈日尔等人担心这些女子生下有他们羟族贵族的子嗣而做的预手,因为手法粗劣,很多女子其实不是被杀,而是因为染病发炎痛苦而亡……”
砰!
“草原辽阔,竟孕育如此歹毒的莽鬼!其必世代无后!”一个护卫一拳砸在地面。
血肉飞溅。
破庙内寂静无比,仿佛有哀凉之一蔓延开来,如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
明明开春,但一入夜,不见天光,原来也依旧如此苦寒吗?
奚玄低头,用不知何时捡起的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划来划去,看不清她的脸色。
——————
没人再提起那个少女为何离开,因为已经隐约猜到其遭遇。
了解机密的代价就是羊入虎穴。
没人想象得到对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又如何艰难又及时将机密送到韩将军的手里。
那必是炼狱一般的过程,也是壮烈无比的决心。
可她完成了此事后,却是离开了。
为何呢?是怕世人欺辱她吗?
无名无姓吗?
可世人怎敢?怎配?
刘榜眼最是多情心软,红着眼问:“后来可知这位女子的身份?”
“不太确定,父亲一直记着此事,生怕其身体受损名不长久,想找到对好生安置,于是派遣密探各种查探,后来好多年后才打听到一些信息。”
“女子年少,十二三岁,乞丐打扮,很虚弱,带着伤,但可见容貌秀丽,且,是滇边口音。”
“她,可能是从滇边辛苦流亡到拢城的孤女。”
“曾经对予她一个馒头的早茶铺老板说她自称叫罗青,但老板说那应该是个假名,后来她就走了——那会,她应该只是在查探我父亲那边的情况,等机会秘密传信。”
周燕纾轻轻呼唤这个名字,“罗青。”
刘榜眼落泪:“滇边有瘟疫,百姓受瘟疫之苦,饥寒交迫,已有易子而食之惨景,她活过了那一年,却困在拢城百日。”
“后来再无踪迹?”
“没找到,都好多年了,按军医判断一般女子是熬不过那等伤残的,能活过三年已是最长久。”韩冬冬摇摇头,其实也红了眼,想起自己当时年幼,听父亲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内心震撼,那会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当时年少。
原来长大了,再提起,依旧如此。
“三年啊,三年已经过了呢。”
佳人英烈荒冢可还草木泛青吗?
——————
说起跟羟族的仇怨,众人都想到了奚家,不由齐齐看向奚玄。
还好这人淡然,对那罗青的事也只是缄默,此时察觉到众人目光,道:“外敌如斯,举国人人受难,奚家所受,他人亦有所受,不必单独忌讳。”
她原本避讳着篝火,此时却是直直盯着,双眼里满是火光。
“前尘旧怨,来日方长,总有彻底清算的时候。”
——————
雨开始变小了。
奚玄走到院檐之下,瞧着雨滴垂丝,仰面时,薄面似染清寒雾。
身后言洄靠近,他的情绪也不太好,因为想起了母族的事。
通敌外辱,他还未能替其洗清屈辱,又怎敢在此安慰公子,可是奚氏他心里复杂,又冷又热,将披风披在比他矮了一些的奚玄身上。
“公子,外面冷。”
“还好,这个点,你刚刚吃得也不多,包裹里应该还有干粮,不吃点吗?”
“小的非饭桶,再且,您也没吃东西。”
“习惯了。”
奚玄拢了披风,懈怠疲软了些,斜靠在红漆剥离见陋的柱子上,“克己复礼,过午不食,我外出时可常偷吃,已是放肆了。”
言洄皱眉,知道奚公对这人的严苛,“温饱乃人欲,我不觉得克制它有什么必要。”
“是啊,人能克制的只有情爱,没了情爱也不会死,但吃不饱,是真的会死。”
一个要成婚的人,说这种话。
言洄却不觉得欢喜,只是有点寂寥,他看到的是完美无瑕的公子,被许多人教养出来的圣人。
德才兼备,不能有失。
连情爱都得避讳,连婚姻都充满他人制定的约束跟规则。
他的公子,有时候看着像是一个完美的人偶。
但他不能说,因为那是僭越。
他算什么东西呢?
“您是想到了滇边的瘟疫吗?易子而食,百里饿殍。”
言洄忍不住安慰她,“其实那不是全因为战乱,听说易子而食本就是那边的滇边巫人乘乱而生的流言,说是吃什么圣子圣女不仅可以解除疫病,还可得长寿跟康健体魄,本来这种无稽之谈没人会信,全是那些被哈日尔等人用利益收买的巫人根据滇边深山中的一些传说而顺势捏造的,所以当事人困于瘟疫之苦时没了人性,开始信奉此说,真的开始找这类符合生辰八字的圣子圣女,并且聚众焚而食之。”
这这是朝廷机密,为了瞒住百姓,不让太多人知道这种骇人的传闻以免有人跟着信奉,所以最早关于滇边的此类情报就是被封卷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他一个书童,顶多是一武人家庭,怎知如此?
看来,这小书童另有身份。
奚玄一怔,后垂首,颈项如天鹅泛雪,“所以,当地真有所谓的圣子圣女?”
“不知,但最初有一个说法,是山中灵人,天生百毒不侵,游离于山中轻灵无比,可通灵白兽,且力大无穷,莫说瘟疫,就是世间任何伤害对其都是无效的,最初是被当地的药医尊为“青诡”,药医们信奉此道,认为自己所得医术跟药材皆是“青诡”所赠,是他们得天独厚的福缘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巫医很有威望,滇边南部许多人都信奉他,可惜后来失踪的,后来查滇边邪人,朝廷侦骑一直在找此人,可惜无所结果。”
奚玄面露无语,略嘲讽,“瞧着,怎么像是吹捧自己的医术,明着挣钱,暗地里则是一旦医死了人就推诿到什么山灵青诡身上,借其敛财。”
言洄也不信这个,冷笑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最离奇的是他们信奉这个山灵,却又企图在滇边瘟疫时企图分食山灵以苟活。”
“这就是人性吧。”
奚玄别开眼,看着远方,“不是人性,是野性。”
“王城这些年权贵们流行驯养娇犬雄鹰,各有驯术,端是上乘,但一旦这些生灵流落到山林一段时间,因饥饿跟厮杀的必要,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归本性。”
“人道数千年万年,何尝不是从蛮荒跟远山出来的呢?”
她转身,进了屋子,留下一句。
“不是造了佛像,鬼就不存在了。”
“正是因为有鬼,才需要信佛。”
——-————
七日后,祭村案了结,少女被周氏带走,当了周姑娘身边丫鬟,同时期,宫中宠妃使力,终于将自家宝贝儿子弄出了禁闭,名义为派遣其去边疆公干。
这个名头不可谓不用心,朝野上下没法不支持,毕竟也是有危险的,宠妃也是舍得下手,但所图必然不是为了让儿子脱身禁闭而已,而是在刷朝野威望,且笼络边疆大将的忠心。
但帝王同意了。
三皇子出发后半个月,失联,帝王破格提拔了一位四品巡察使,遣其前去边疆找人。
那人姓奚。
目的地是拢城,随行的除了其书童还有与目的地相关一人——韩冬冬。
那时,距离拢城第三度被破城、全员死战还有一个月。
韬光养晦
————————
四月春色渐浓, 料峭枝头若含笑,杜鹃啼血过清溪,车队过了长长的官道, 帝王倚重, 越级派了三百人轻骑加斥候,令奚氏逾距给还未继国公位的奚玄派了五十人部曲,但马车外骑马随行靠近的,始终只有言洄一人。
不过队伍中也有他人。
出发五日后,到了中原中段流河区域,队伍中间停靠修整,在一株野生的老橘书下,盘腿坐在垫席上的奚玄对递来王都有名烙饼猴儿脸的刑部主官之一蔡寻婉拒一二, 最后还是接了。
“鹤径, 你还是跟小时候以前,这性子真是老师对你太严苛了。”
一般世家大族继承人从小受教不在外轻易吃食,凡有入口, 必有旁人试菜,这类人要么是亲仆, 要么是类似言洄这样从小陪伴的书童, 但蔡寻算是奚氏的故交, 还是奚为臣的门生, 为人爽烈, 最擅刑案之事。
算是自己人, 不忌这点规矩。
这次, 明面上是为调查三皇子踪迹, 其实也是严密审查过,尽量选了可信重的大臣陪同, 免得人还没找到,又把奚玄栽进去了。
虽然这样的安排得到了宠妃那边的抗拒,他们想要安插自己信得过可以做些事的人,然,桁帝有偏向,他们没能得手,对方也只能让步。
所以这次除了奚玄为巡察使之外,蔡寻等刑部稽查人员则是以三皇子为任务另有职权,他是主事,其次才有宠妃那边安排的另一主官覃宋。
他此时也在吃着饼,配着锅里顿住的肉糜汤,瞧了一眼奚玄身前单独摆放的吃食,眼里暗暗,却是免得面露微笑,“奚大人贵为奚氏唯一的继承人,自然身份贵重,如今又跟周氏有了联姻,未来坦途一眼可见,如今在吃食上介意,爱惜羽毛,也是难免的事,蔡大人就不要生气了。”
“毕竟奚大人可没让人试菜,这已是恩典。”
这人仗着三皇子跟宠妃这些年笼络到的官场势力,加上帝王子嗣不丰,三皇子已是这些年上位最有可能的皇子,他们早就习惯了狗仗人势的好处,若非三皇子之前骤然被帝王惩戒,这人可就不是明里暗里讥讽埋汰奚玄了,而是正面讽刺。
蔡寻皱眉,正要应付过去,从前些日子离开破庙后就寡言淡漠心情不逾的奚玄抬头看了覃宋一眼。
“难道不是万一本官出事,尤其是在吃食上出了问题,容易连累诸位大人吗?”
“非本官怕死,或者我奚氏为显门庭而穷奢他人性命,恰恰是爱惜诸位性命才是。”
“覃大人若是不知感恩,既是品德不堪之辈,如何担得起寻找三皇子之要事?万一出了纰漏,耽误大事,莫说阁部的大臣们一定会上书议罪,就是丽妃娘娘也会灭你三族吧。”
覃宋明里暗里指摘奚氏为保继承人性命而僭越祖制,奚玄轻描淡写提及“灭人三族”这事。
其实前者是凭空捏造,恶意揣测,后者却是有实际的“典故”。
当年,因为十三四岁的三皇子贪玩好斗,那会他还是独一份的皇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板上钉钉要继承皇位,教习他的上书堂大儒深感责任所在,见他屡教不改,于是严苛上谏桁帝。
桁帝忙于朝内之事,为帝国要务殚尽竭虑,对后宫之事并不热衷,嫔妃不多,多接触的也只是丽妃,加上唯一的皇子也出自后者,世人基本认定帝王独宠,乃是专爱。
但他并非糊涂之人,得知此事后,秘而不宣,直接回头找了个理由重惩了三皇子,也关了丽妃禁闭,半年未曾见她。
那时,朝野风向大变,俩母子顿时惊惧如鹌鹑,时隔一年后才缓了一些,后来那丽妃还是从太监那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加上那大儒也是硬脾气,在被丽妃质问后一口应下,当时丽妃表面没说什么,后头则放出了风声,自有人办差。
于是不出一月,大儒家中既有官员被查出影响运河漕运的渎职重罪,该当夷三族。
大厦将倾。
那会三皇子还亲自骑马游街过冷了门庭的清流读书人家,看着大儒被下了狱。
隔街相望,他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学生,他寄予厚望的未来天子用那卑劣又恶毒的笑意打量着他。
街上的百姓都说曾看这位大儒红了眼,头也不回上了镣铐,被押解走。
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如斯宠爱,如斯独子,未来帝王,不过如此。
这就是“夷人三族”的典故所在,只在王都百官门庭内浅浅流传,没人摆在明面上说,怕打丽妃母子的脸。
之所以是打脸,而非切实的畏惧,主要是因为
这个典故是失败的。
覃宋脸颊果然僵住,唇瓣微微颤抖,尴尬一笑,不敢言语。
为何?
言洄冷笑。
因为所谓能夷人三族的罪名并未在大儒家族中施行,案子被破了,查案的是刑部主官蔡寻,但参与其中未曾在案卷中留下任何性命的人姓奚。
这也是蔡寻这个按理说跟奚玄父亲同辈的人会跟后者平辈论交的原因。
因为一起患难查案过,为一个刚正不阿的大儒力挽狂澜过。
那是意气风发的事,也是忠于良心的事。
但覃宋这种人大概也只记得丽妃母子被查出的真相牵连,不得不推出丽妃弟弟被斩首熄案的屈辱,也记得没多久就有新的妃嫔晋位,且还怀了且生下其他小皇子。
至此,帝王权的未来不再是那么一眼望到将来。
它像是一片迷雾,看不到准确的未来。
但三皇子母子一脉跟奚家以及蔡寻这些人结仇是显而易见的。
——————
覃宋退走,蔡寻才嗤笑一声,“蝇营狗苟是走狗。”
奚玄:“祖父若在这里,会训教蔡大人您其心不够稳,流于表面。”
蔡寻:“我才不,什么委屈都忍着,爱恨都不说,那得是多痛苦的事,老师什么都好,就这点辛苦,你也是,年纪轻轻别学老师还有,不说说了平辈论交,老师又不在,你怕什么?”
他不满,又塞了一个猴儿脸过去,“可别信了那什么清流名门的餐食习惯,人要活着,就得好好吃,吃得好。”
奚玄无奈,眉眼带了几分浅笑。
言洄想:公子似乎始终对这种性格明朗的人有好感,纯粹昭然,爱恨都在表面,强烈又真诚。
可惜,她身边这样的人不多,甚至很少很少
可能因为是她自己避开了。
“人前不能的,有违礼制。”
蔡寻拿她没办法,当也笑呵呵吃了饼,道:“不过这姓覃的如此做派,倒是让我安心几分。”
奚玄:“明知道你我为主管,兼顾寻找三皇子营救之的责任跟大权,他作为副手如此做派,不吝得罪,源头既是丽妃那边认为三皇子这次出行的源头是因为我跟周家的事,忍不下这口气,但现在就这么得罪你我,可见在这件事不需要倚仗我们。要么是他们另外派了可信的人,要么是三皇子本身就没出事,他们有安全的自信。”
蔡寻笑:“若是后者,就当是这一程乃是游玩了。”
奚玄垂眸,“希望如此,去见一见,若是边疆无恙,则处处既是风景。”
是这个道理。
蔡寻端起杯子,与她以茶代酒,碰杯以敬。
敬这山河,敬这山河山河之疆日夜以血肉镇守的兵将!
不远处,正在喂马的韩冬冬脸上有些艳羡,但不敢过去。
“韩少尉,怎么不去吃东西,快走了。”
言洄过来,将吃食递给他。
“我吃过了,只是没去找奚大人。”
韩冬冬不太好意思,还是接过了食物,想了下,又问:“是奚大人让你给我的吗?”
言洄:“.,”
碍于某个身份,他不可能对边疆韩家没有认识的想法,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次去拢城的目的,甚至知道桁帝的目的,所以这是他个人的想法。
在这却不能承认。
既不能否认韩冬冬的想法。
“是,大人虽然没明说,但到底是需要韩少尉这次代为引领的,毕竟从刑部那边的调查来看,三皇子最终去的地方就是拢城。”
言洄一眼看到这爽朗的少年眉眼粲然许多,灼灼生辉,立即从之前的犹豫摇摆甚至自惭转为欢喜,抱着干粮小跑过去。
而公子一眼看了这人,让仆人整理出位置,也倒好肉汤,让这小少尉坐下。
奚玄并不因为韩冬冬在破庙里言语上的无知无状而记恨,甚至没把这人跟周姑娘关系好当避讳的事。
甚至,私底下在离王城之前,言洄还得见奚玄吩咐奚氏在朝中的人脉去盯着空留的少尉职嫌。
作为守边大将留在王城中的“质子”,他自然是要被养废的那一个,在读书上不能有出息,不能有太多城府,哪怕擅武,也没有任何实际率兵的经验跟人脉。
少尉,是明面上他将来能得到的唯一官面职位,甚至连补偿也不会明着给。
佼佼儿郎,从送进王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能起太大的波澜。
所以,公子只是在帮人留住那一丝骄傲,免得其被某些更高身份的权贵譬如三皇子跟宗室一流把那少尉空留的位置给占了。
不然,将来等韩冬冬从拢城回来,他一个人在王城就真的只剩下“人质”这个身份了 。
但奚玄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帮大儒是因为奚家的根基在清流,名望在那,不可能任由还只是皇子的存在如此践踏读书人的尊严跟性命,帮韩冬冬
奚家跟韩家似乎也只有当年奚为臣跟韩柏联手夺拢城的交情。
但后面奚为臣一直保持远离军方,跟韩柏从不联络。
奚玄此举更像是私下违背奚为臣做官主张,若说没有私人好感,是不可能的。
言洄:“”
他仿佛记得那周燕纾在城门口亲自送别他们的时候,城中不少贵女含泪相送,周姑娘视若无睹,毫无异色。
如今想来,她会知道这件事吗?
她也会很难受吧。
——————
因为韩冬冬来了,是小辈,蔡寻也喊来了其他两位刑部后生,都是矫健能干之辈,甚至已经办过不少大案子。
其中一人竟跟韩冬冬认识。
“啊,我记得你,你是”
“当年韩将军查那义士罗青,并未瞒着陛下,陛下私下指令,调派了一些人员到韩将军麾下负责侦察,小官是侦察人员之一。”
小官长相平平,走在人群里都是望过一眼记不住的那种。
还有一个刑部骨干年纪稍大一些,方脸正阔,颇有市井泼辣的烟火气,眉眼带笑,行礼道:“下官是调查滇边邪迷之事源头的人员之一。”
奚玄眉眼微顿,扫过两人,神色没有波澜,倒是韩冬冬满怀好奇,问后续结果,是不是真的如他父亲所说,一无所获。
因为这里没外人,而且也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官道:“只知道那罗青曾是滇边人,出逃滇边前曾经跟一个叫小狗儿的少年相熟,都是他们那一代玩熟的玩伴,小团体里面也有别人,但大多数都在那混乱时期惨死或者踪迹不知,为人所见也只有他们最后离开了滇边,再出现就是在拢城,但是,有一个极大的巧合是——滇边瘟疫源头所在的犷山小镇其实也是这两人的老家。”
“巫医姓江,在本地名声远扬,但那边穷苦,没几户人家给得起药钱,所以江巫医也不甚富贵,若非后来在乱世中忽然发家,穿金戴银,恐怕还不会有人怀疑到他。”
韩冬冬:“这么巧?但也正常吧,滇边其实不算特别大,排外得很,人群聚集比较多,多以村镇为一族栖身,是这姓江的负责将那瘟疫扩散出去吗?还是其跟那羟族的萨满以及岱钦.朝戈合谋,制造出了这可怕的瘟疫之毒?”
小官苦笑,“都不是,江巫医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两件事,一,是至今为止滇边传说至今信奉最多的那位圣女是他的女儿,当地不少幸存者都说曾在未发瘟疫的那些年间见这江巫医总能找到最稀奇又有效的草药,救人百病,医术相当厉害,传闻是那圣女相助。二,是瘟疫在滇边多处爆发后,当地死伤最为可怖,不少人在感染后陷入癫狂,最后也不知是谁谣传圣女血肉可以包治百病,江巫医竭力解释自己研究过瘟疫,确定待转夏日,夏日炎炎,没了雨季传播毒水,这种瘟疫自会减弱效用,自发而亡,结果没人信最后是那圣女为救江巫医,自愿走进老屋内自焚。”
“后来瘟疫果然过了,当地不少人都活了下来。”
“在我们彻查中,发现几个幸存者语焉不详,支支吾吾,最后才被我们侦察出——他们都吃过肉。”
“至此,滇边那边巫医盛行时,所谓能救人且解瘟疫的圣药,其实就是人肉。”
“符合要求的圣子圣女那些干烧人肉丸子。”
说到这,正在吃炭烤牛肉干的蔡寻默默看着手里的肉干。
韩冬冬转过脸——呕~~
言洄这才知道自己所知只是其一,这其二在这,他怔了一会,道:“那当年的易子而食?”
“其实就是变相地以为幼童小儿有治病功效,但不舍得吃自家的,加上饥荒到了极境,一些人家互相换孩子。”
“在我们胁迫威逼下,这些幸存者曾说他们吃了一口肉后,最初害怕又期待,但后来没啥感觉,只是后来过些时日就发烧气闷,烧糊涂时,浑身滚烫无比,有些人没熬过,死了,有些人熬过了,变得痴痴呆呆,气力也变得大了许多,还有些人正常,得以幸存。”
“因为这种事,所以后来“青诡”传说盛传,迅速蔓延整个滇边,也是那时起,“青鬼”就成立了,并且迅速壮大。”
“可能它的传播也是因为有这些人的推动。”
蔡寻:“瘟疫之可怕,我等皆知,但要跟我说吃什么圣子圣女的肉丸就可以解瘟疫,实在违逆天地圣人之道,畜生尚不如此,我看这定然是那青鬼故意胡编的。”
小官两人面露为难,不好多说。
言洄隐约觉得这两人年纪轻,没有背景,这类人在查访时是极认真的,也不同意迷信鬼神之事,但如今这般为难,必然是从那些查访的幸存者或者见证者嘴里得到了大量相仿的口供。
难道真的有“青诡”?
吃了她,真的解了那瘟疫吗?
奚玄一直静静听着,到最后才说:“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夏日到了才让瘟疫烟消云散?“
啊?
众人转头看向她。
奚玄:“先以稀有的生辰八字定圣子圣女身份,为青鬼立教义跟存在的信仰,收纳的信徒那么多,就是大多数幸存者或者其他亲族后代,人这么多,多少肉丸都不够吃,新生教派要迅速壮大,最忌不患寡而患不均,两位调查之中想必遇到不少幸存者,他们的说辞如此一致,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他们吃过人肉而活下来,而是因为他们如果不这么说,在当时那样的大势下——没有吃圣子圣女肉丸就能解了瘟疫,那是因为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就是圣子圣女。”
“要么承认自己吃过,要么让自己被人吃。”
“他们只能选择前者。”
“而以时期来看,滇边瘟疫消散的节点的确是夏季。”
“与其相信最不可信的人之口舌,还不如相信老天自有天意——夏季后,感染瘟疫的尸体加速腐烂,很快就能消散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因为春时多雨将腐尸脓液流入地面积水流入山河被人饮用,也不是因为冬季时食物最为短缺,人人开始食路边尸殍”
奚凉也就是一点揣测,好像对那桁朝立朝以来最惨痛之事也只是轻描淡写。
但她这个分析让不少人面露思索恍然。
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信邪神之事,与其寄托于青鬼一直想让人迷信的传说,还不如相信这个说法。
“若是真相如此,那江巫医是真正的圣手名医了,能解救世人,可惜,痛失爱女,又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难怪踪迹全无,可能也死在那癫狂的求生之人手里了。”
“焉知他一家子是不是都被那些疯子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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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哪个真相,我希望它永远不要有被验证的机会。”
蔡寻的这句话让众人默认了。
就连奚玄也将茶水一饮而尽。
“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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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拢城。
队伍赶到了拢城地界前,就派出斥候查探地域,确定没有危险才回去报信,队伍得以进入拢城所在的飞马平原。
一地辽阔,天地无边。
四月时,草木复苏后已然茂盛,地面泛着绒绒青绿,马车压过时,留下一条条清脆的车碾痕。
城墙之上,高大魁梧的大将得了哨塔探子通报,得知有可疑的小队逼近,先以敌息严令戒备,接着快步赶到城墙,当确定对方的人马数量以及行动的速度,微有笑意。
“看来不是敌军。”
“我知道是谁了。”
但笑意很快没了,又觉得头痛。
三皇子在此,,但恐怕没法轻易让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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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城门口,奚凉未免引起对方怀疑戒备,提前让所有人都出了马车,撩开马车车辆,也下了马,这是来者的诚意,免得藏了暗人奸细。
也免了对方查问的麻烦。
韩冬冬叫门,亮出身份,铿锵有力道:“我叫韩冬冬!乃是韩柏大将军第三子!你们若是不信,就去问问我父亲,他还记得当年偷藏私房钱被我找到后就用一根糖葫芦收买我却又自己吃掉三颗只给我一颗的事吗?”
他这么一喊,蔡寻表情难忍,噗嗤笑出声来。
奚凉亦莞尔,接着就瞧见城墙上威风凛凛还要以大将军身份严密审查他们的韩柏脸色大变,大骂一声“逆子”,接着飞速开城墙骑马而出
逆子看打!
韩冬冬是真的挨打了,那一口大白牙咧着挨打,一边打一边笑,最后抱头鼠窜还是言洄以剑鞘拦了下。
“咦,你这小郎君是何人?好厉害的身手?看枪!”
韩柏已经确定来者身份,知道安全,也来了斗意,于是主动下马举枪示以与言洄一战。
言洄没有直接上,而是转头看站在马车上的奚玄。
奚玄微颔首,他才眉眼一亮,拔剑跃起,脚下一点马背既跳跃而斩。
矫健如雄鹰。
但韩柏哈哈一笑,平地斜挑一枪。
大风凛冽,草原雄峻,城墙上的守将跟兵勇都在严守位置时往下笑看。
铿!
言洄凭空被格挡,火星在武器尖端似燃,翻空落地,眼神扫过奚玄那边,只是很隐晦的一眼,见她眼底有光彩,一咬牙,足下点伏地面,突冲。
奚玄站在那看着中青两代悍勇者激斗,有些惊讶。
言洄今日似乎没那么韬光养晦了。
她瞥了一眼韩冬冬跟韩柏。
所以,这人的真正身份是有必要跟韩家有所接触的吗?
他想接近韩柏。
所以,她的小书童很努力啊。
就是不知道他是好心,还是歹意
打到激烈时,众人喝彩,奚玄面上带笑,似乎赞许,眼底却有了隐晦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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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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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站在马车边上, 抬手轻拍了下高头骏马吐气时的脑袋,眉眼偏扫间,见过大将军跟书童这两种高低落差天差地别的武道高手激烈对战, 也见到城墙上的某个守将低声往后吩咐, 很快有小兵离开了。
她见那守将身上武甲跟其他兵将不太一样,似乎更精良一些。
红底金纹,威武又高贵,皇子卫府中的三品点将官吧,若是太子东宫的卫护大将,就得是黑底金纹,身份比肩封疆大将,是未来太子的近卫五官, 算是最信任的兵部主将培养人选。
但现在这个看似是守将身份的人竟是三皇子身边的卫护将军, 那就可以确定三皇子的确在拢城,但不知为何既没有拢城回信反馈,又没有皇子本人的密信回城。
而且还让这守将出现在城头?
奚玄皱眉, 听到一声呼喊,目光收回瞧见韩柏跟小书童的情况。
一眼, 她眼神微敛, 暗忖:不管三皇子那边出了多少幺蛾子, 基本都是出于俩母子的核心利益, 有推敲范围, 倒是这书童神神秘秘, 不知其目的, 但其若是有胆子跟目的去接近守边大将, 尤其是韩柏这样的忠贞大将,就不会仅在比斗一下, 让对方青眼。
最好的捷径反而不是赢过对方,或者输给对方,而是
受伤。
“不好!小心!”
一时不察,那少年人到底是气力没跟上,一剑狡刺,但长剑失在距离,他知道了,突一收剑欲认输,但韩柏还未来得及判断言洄的意思,差点收不住枪。
刷!
枪尖看看擦过肩头破开衣服。
众人大惊,蔡寻忍不住瞪眼,下意识看向奚玄,却见后者面容遮蔽在马头那边,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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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凸起,大将军手枪而退,枪头一回旋,铿锵一声,枪尾原地插入泥土,平地而立,他则快步冲到前面,急着看这个后生伤势,其实还不算紧张,因为他自己的枪,他知道大概,但还得看下究竟。
如此可见,这韩柏的确是厚道之人,从不傲下。
因是奚玄的人,其他人虽关切,也不好包围着,让开后,奚玄将蹲下查看的时候,言洄捂着肩膀伤口翻身跪地行礼。
“公子别看,只是破了衣服,擦了皮,晚点擦药就好了,是我战时变卦,还好大将军枪法入神,及时收了大部分力道,不然小的必然得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
奚玄本来微躬,见他如此,眼底微凛暗,嘴角微笑,“但这一战,到底是能给你带来收获的,毕竟跟如此高手实战经验实在难得。”
言洄心里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到对方脸庞上在背对着阳光时候,特别朦胧,但一如既往宽厚又清冷。
而后奚玄作为此行主官跟韩柏过了礼,对刚刚的事并不放在心上,而后与其一起入城。
“来人,马车”
“不用。”
都下了马车,还上什么,怪惹人笑话的。
奚玄利落上马骑乘了,韩柏一看,眼睛一亮,哈哈笑:“啊,周氏行马?早早听说奚大人跟周姑娘是青梅竹马,以前我还不了解,现在看来果然恩爱非常,天造地设。”
此人是武人,声音洪亮,一如此调侃,周遭人也笑了。
已经上马拉着马缰的奚玄:“”
还不如不上马。
——————
骑马在前,入城一会韩柏看到奚玄抬手一指,问了一间茶肆。
“味道如何?”
“还行,但肯定跟王都没得比。”
“喝茶看对面坐着的人,跟茶没什么关系,韩将军可有闲暇?”
韩柏懂了。
这人是要借品茶吃饭单独跟他会面,问具体情况。
正好,他也是如此。
——————
包厢一开,守卫站在门前,窗子敞开,声音溢散出虚空,不至于闷着让守卫听见,而后,在菜上齐后,一壶清茶炖炖炖在茶炉上煮着。
盘腿而坐在草席上的奚玄衣冠齐整,素雅又从容,但眉眼间没有半点少年人的不稳气象,倒是冷然又幽静。
仿佛间,韩柏有了一种错觉。
“仿佛瞧见了当年的奚公。”
韩柏没藏住话,也显然对奚为臣推崇信任无比,连带着对奚玄也亲近卫护,未曾想过私下跟朝廷未来重臣私聊会不会给身为守边大将的自己带来麻烦——尤其是三皇子还在城中的前提下。
奚玄一怔,也下意识想起了往些年那个冷酷沉默的老者身影,也想起这次出发前,对方端坐在桌案后在晦暗灯火中一丝不苟的姿态跟冷漠眼神。
还有对方说的一句话。
“祖父乃至强之人,晚辈何敢,可能这辈子都在致力于配得上他赐予的奚公之孙的身份吧,若能得他满意,也够了。”
她的语气很淡,既没有寻常子孙后代提起祖辈荣耀的意气风发,也没有表示钦慕志向的热烈。
才是佼佼如白杨的年纪,为何如此死气沉沉?
这就是桁朝簪缨世家之首第一公子的气度吗?
可又觉得这年轻人话里隐晦,不知是不是有其他深意。
武人,应当不适应这个,奚玄以为对方会不喜自己的态度,没想到韩柏反而有种读不好书的人看到学问大家的敬慕,语带赞叹:“奚公要求高,但亲自教养出来的公子定然是”
奚玄:“也未必。”
韩柏:“”
韩柏想到了死去了奚公独子,面带尴尬。
那位啊,的确算不上多优秀,虽进士,但不拔尖,也未入官途至死也只是公子,且过于爱伶人戏曲,常往这些地方跑,虽好听点是好文艺,诗情才华不俗,但于奚家这种家风门庭来说,算是离经叛道,只是奚公俩老夫妻年轻时严苛教育,年纪大了也无奈独子,好在也没出过大纰漏,除了那次被暗杀
可能奚公内心悔恨无比吧。
其实要什么才华跟理想抱负,子嗣安泰长生才是为人父母最希望的。
想起多年前离城事变后,见到间隔不到半年就头发发白的奚公,韩柏不再多言,问:“我问了不少,公子也有事要问我的?”
奚凉心有忧虑,未曾浪费时间,一下抛出三个问题。
“三皇子何时来此,以何理由来此?”
“皇子卫护将军经常出现在城墙上?”
“将军一向谨慎,为何不通知朝廷?”
韩柏静默片刻,回答了她。
“十三日前至,当时我十分震惊,虽不知朝廷庙堂动向,但皇子来边疆必然要有帝王指令或者密令,这两者三皇子都没有,来这反而是等同违背朝廷定制,是王室大忌,毕竟陛下正当盛年”
哪有成年皇子跑到边疆重地的,单御史那张破嘴就很容易把他跟皇子勾连意图谋反联系起来。
他可真冤死。
“三皇子当日既说他受命巡查北疆,虽巡查名单中没有拢城这种要地,但他在巡查过程中被人袭击追杀,所行卫队死伤大半,这才狼狈而逃,来拢城保命。”
“我查看过他们车马之像,的确有受袭的痕迹,幸存回来的人也带着伤,三皇子惊惶未定,不似作伪。”
韩柏给了奚玄一个眼神,奚玄秒懂:以三皇子这样的城府,是装不出那样真实的受惊模样的,就是真遇袭了。
那这的确是大事,也是对方前来拢城的合理理由。
但,后面两个问题呢?
“那齐将军是在等消息,听说是三皇子殿下放出了密信通知了朝中丽妃娘娘,让其安排人前来救助,而之所以不让我告知朝廷其实也跟这个有关。”
“三皇子认为他此行行程被袭击者所知,必然是出了内奸,他的卫队中有朝廷礼部跟户部的人,尚有内奸,他不确定边疆重地拢城这边有没有,若是放出了密信被截留或者看穿,等于自爆其隐秘,恐伤其性命。“
韩柏面露无奈,皇子之尊,又是唯一的成年皇子,他远在边疆,不管朝政,只从表面也知道这位皇子得罪不起。
“但我觉得总得告知陛下,所以提议以军机密信直抵陛下跟前,这样总不至于败露。”
“然而”
奚玄神色冷淡,“然而三皇子从之前发生的事被陛下冷落惩戒,他认为如今朝内有我奚氏跟周氏联合,直辖陛下麾下的密信机构未知是否为凤阁或者权爵那边所侵入,若是消息还没到陛下跟前,就先被我们这两边人知道,他大祸临头,所以,他只信自己的母妃。”
最重要的是帝王已经有新的小皇子,又在壮年,他这个皇子的重要性大大减弱,未知会不会死在外面,宫中人怕也不少都希望他死在外面——毕竟陛下可以允许一个小皇子出身,就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
只要儿子足够多,死一个两个不算什么要紧事。
奚玄忍不住暗嘲:瞧着是个酒囊饭袋,某种意义上又有自知之明,只是身为年纪跟礼教上最有可能登上大宝之位的皇子,却暴露了如此大的缺点。
这个缺点比无能,胆小,好大喜功更让人忌惮。
韩柏也想到了,表情沉重,似有难色。
就算他是个武人,也是对这个缺点难以容忍——三皇子突狡,盲目信任母族,甚至远超父族。
若是登上帝位,可不单是宠信外戚的前兆,必然会将大权旁落。
要知道丽妃那边一家子可都不是善茬,子嗣繁茂,功利之人蝇营狗苟不计其数,到处钻研。
这类人若是得权,不敢相信国家会被如何颠覆。
那他们这些兵将在外死守,艰难守住国门,却不想国内却是溃于内乱,这得是多大的悲凉?
韩柏想到烦人处,一口清水闷头下。
奚玄察觉到——饶是如此苦闷,韩将军也未曾想过饮酒。
她内心敬重对方,迟疑了下,道:“您放心,以我看来,陛下是英明之人,已有小皇子诞生,也是国之喜事。”
她没明说,但韩柏神色松缓了些,“是这个道理。”
奚玄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但也说:“虽情有可原,但建议韩将军提醒下那位齐将军,就算要等消息,也得换一身衣服,太显眼了,若是被羟族内奸瞧见,外传消息未必不会为杀三皇子而派来大军。”
韩柏面露古怪,奚玄说完后,也笑了下。
“就当是防范于未然吧。”
以羟族那边的狡诈,自然不会为突狡而派兵围剿拢城。
不值得啊。
真不值得。
他们不看好三皇子,羟族只会更不好看。
所以这个可能性很低。
奚玄也只是性子缜密才如此做提醒,而韩柏应下了,“其实,羟族当前一般也不会如此,非巨大利益,有强烈的必要,他们现在不会贸然派兵攻打拢城,因为双城卫护已成,一旦他们攻打拢城,湘城那边立即会派兵增援,双城辅佐,已比当年第一次拢城被破好太多太多了。”
“还有后面的离城,也开始布防军备,如当年奚公改制调整,未曾懈怠。”
吃过大亏,才知道如何取长补短。
毕竟下场太惨烈了。
“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补充战马,骑兵那边还是有些缺失这也是我心中忧虑。”
“周大人跟周姑娘这次回王都,大抵也是跟陛下商谈此事,若是能找到那一批战马最好了,也是奇怪,这么多的战马难以隐藏,能被弄到哪里去?”
“若是被羟族得到了,真是大害。”
奚玄:“我懂。”
“不,公子你不懂。”
“一旦边疆破城,不同于内城,那些羟族人或许还会养着人口图谋重利,为将来一统奴役我族做准备,不会四处杀戮,不然地方缺人,占了空城也是无用,那羟族世代素来有入主中原的野心,唯独对边疆诸城主张屠城,十有八九如此,因边疆之城全民皆兵,且富有反抗精神,世代抗战,跟外敌有祖辈大仇,比内城烈性一些。”
被说“不懂”的奚玄一怔,垂眸:“未曾经历,的确不能感同身受,是晚辈失言了,不过此前拢城那一波封城而不屠城,是为何?”
韩柏表情微窒,尴尬后,叹息。
“是被滇边瘟疫吓破了胆,我族之人的气性荡然无存。”
奚玄:“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人也只是血肉之躯,羟族用了此法也是抱着如此恐吓威慑一举破防,见效显著。”
韩柏冷笑:“估计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瘟疫会那么可怕,还差点波及他们自己族群,后来才不敢再用,毕竟他们若要进攻中原,自得兵将入腹地,万一感染那就是自毁城墙,除非耐心在关外等待瘟疫大肆蔓延,但那样一来”
他们自己族群内部恐怕也害怕了。
不愿意用这种渗人的法子,倒不是怜惜桁朝人性命,只是出于人族的同等恐惧。
那萨满得了羟王迫于族群压力发来的密令,最后才没了第二波瘟疫,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别的。
那会,瘟疫已经开始在夏日解了。
奚玄喝下一杯水,看着城中还算安定的街道,瞥过一些墙上留下的斑驳痕迹,仿佛瞧见当年破城时到处掠杀掳走壮丁又抢少女的画面
她敛下眸,品了一口小清酒。
好烈。
——————
突狡没见奚玄,理由是遇袭受伤,不利见下臣。
其皇子属官传信的时候,其他人都在。
那属官重重加大了语气,“奚大人日后若有每日朝见,请体谅殿下伤情,若有怠慢,情有可原。”
这是在提醒:本皇子不见你,但你还是得来朝拜,因为你是下臣。
其他人听着都不舒服,而这属官其实也有些战战兢兢。
背靠皇子妃子不假,但奚氏也是鼎盛大族,眼看着奚玄能解奚公的位置,帝王爱重,青黄可接,谁愿意得罪?
也就他们这些当仆官的逼不得已
旁人听着都生气,但奚玄好像不在意,也没为难这个属官,接了口谕就让人下去了。
等她到言洄被医官看伤的房间,医官已经处理了伤口,前者裸着上身,半肩被包扎着,看到奚玄来,有些紧张,坐起要行礼。
奚玄顿了下,没有退出去,毕竟都是男子自己不至于如此。
目光从对方上身移开,她走到床榻边,坐在仆人搬好的椅子上,问了伤势。
的确无碍。
“也算是幸好,这次是运气,以后就未必了,要小心。”奚玄这么说,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疑心奚玄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的言洄才算暗暗松口气,“知道了公子,我这伤没事,若是晚点包扎,估计伤口都结疤了。”
奚玄莞尔,拿着药瓶闲散打量一会,而言洄迟疑了下,才问起那三皇子的事。
“遇到点事,来拢城避难的,过几日等他信任我一些,就送回王城 ,在边疆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是陛下膝下唯一的成年皇子。”
言洄垂眸,“公子对他再不满意,也不得不决心辅佐他吗?”
奚玄微讶,心想这书童如今
“小辛夷,你在意这个?”
言洄低着头:“公子,我只是一个书童,天下大事与我无关,但是,我不希望您被任何人欺辱。”
“任何人。”
奚玄一刹之间,能察觉到对方的真心跟坚定,也隐约察觉到这种话更像是言洄在告诉他自己。
“将来的事,没人知道,人心最难料了,就是你,也未必全然了解你的公子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
她伸手,手指点在言洄眉心。
“好好养伤,好好吃饭,公子我,也不希望我的小辛夷出任何事。”
她说完,收回手,接着起身离开,衣摆如绸,门窗有午后阳光倾泻而入,落在其身上
拉长了阴影,落在床榻上,盖住他的心脏腔腹。
言洄几乎张开嘴,要说些什么,或许,他很庆幸自己差点就要将一切脱口而出了。
他想取得这人的信任,绝对信任。
但外面小厮提醒:韩将军来了。
言洄霎时清醒,闭上眼。
——————
奚玄出门,见到韩柏来看自己的小书童,露出惊讶之色,道不至于,韩柏为人磊落,是真欣赏言洄,按照其性格,也不在乎后者是书童这样的奴籍身份。
奚玄没多说什么,笑了笑,过了回廊,而韩柏也进了屋。
韩柏是真的没想太多,也是抽空随心来看被自己所伤的后生。
若非后者是奚玄信重的亲仆,边疆亦是凶险,他还真想把人留在边疆从军。
但到底是没说。
哪怕他韩家不分男女世代从军,镇守北域,唯一一个例外也只有韩冬冬。
“辛夷小友可好生养着,我看奚玄公子为人不爱带太多人,能信重一人也是难得。”
韩柏说着要离开,突然,言洄翻手露出一枚令牌,就这么静静看着韩柏。
韩柏一怔,仔细看清令牌上的龙纹,神色大变。
“韩将军,陛下让我这次来予你下密令查一件事——周氏战马被夺,是周氏自导自演囤积战马拥兵自重,还是有人利用此事给周氏抹脏水,牵连奚周两族,引帝国内乱,后从中得利。”
“战马是在来拢城的路上被夺的,路径接近拢城跟湘城之间的夜刀峡,不管是周氏还是奚氏都不适合查此事,还得是韩将军您分心关注,调派人手。”
“陛下怀疑这可能是羟族阴谋,还请慎重。”
前后三段话,韩柏已经大概懂帝王偏向了:他目前还是信任周跟奚两族的,或者说,是信任周太公跟奚公两人,知道他们不至于现在勾结谋逆,若从深处来讲,若是有人利用此事做以上图谋,才是真的诡计,极利于羟族这等强大外敌。
帝王忧心此事,另做谋略也不奇怪,安排韩柏,也是因为其对韩柏的绝对信任——单是浴血沙场力挽狂澜夺回拢城,朝野上下就无人不敬。
韩柏理解,也慎重无比,他之前也知韩冬冬在王都接洽此事,但他还未得到确信,最初也只以为是荒野盗匪劫掠,或是朝中贪官勾结土患,再险恶也是怀疑羟族,但未想到朝中风向会通往周奚两族,按此分析,的确恶毒,是一箭三雕啊。
不过,他不理解的是为何传密令的是眼前这个奚玄的书童。
而且既然说了这事要避开奚氏跟周氏,就说明这个书童跟奚玄也是独立开来的,单独属于陛下所派。
这
韩柏毕竟是武人,不擅谋术,他只觉得不妥,甚至隐隐察觉到一点猫腻——帝王有心派遣暗人埋伏在奚玄身边,进入奚氏,为了什么?
大抵看出韩柏的表情隐意,言洄曲起手指,道:“我不会伤害公子,韩将军放心。”
韩柏表情尴尬,“特使误会了,我没这么想,不过我觉得奚家是忠臣之属,奚公跟奚玄公子绝不会做那贪赃枉法之事。”
言洄笑着应是,但心里想的是:公子自然是,但奚公呢?他当年捏造通敌密信灭我母族,让我母亲上吊自陨,这该如何算?
门闭着。
阁楼回廊隐晦处,本离开的奚玄公子正站在花树下,静静看着回廊跟林木交错间的缝隙瞧着那居所的门。
她在默数时间,过了某个节点,她就得到了答案。
一个书童,一个大将军,能有什么好聊的,聊这么久,而且韩柏守城,尽忠职守,素来以拢城为重,再欣赏一个武艺超群的小书童也不会花这么多时间。
能聊这么久,就是验证了她的猜测。
“你说,辛夷他如此特别,祖父知道吗?”
身后看似普通的护卫低头不语,他看似普通,远不及言洄显眼,却不知,他才是真正保护奚玄安全的部曲之首,连言洄都不知道。
韩柏自然也不知道。
世家大族,尤其是经过独子一家差点被全灭,若无后手才是可笑。
但奚玄这人跟奚公一样太隐晦了,有时候连这个部曲头领也不明白这两人的相处之道。
客气,严苛,谨慎,都是文人典范中的城府之人,明明血脉至亲,却毫无温情。
而且他记得公子回答韩将军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假的。
奚公当时真正的吩咐是——“不扰边疆战事,恪守本分,千万归来。”
明明也是很正常的吩咐,公子却不说,改了个答案。
他不懂,但不想也不问,一如现在,低着头,如同仆役,跟着公子踱步而去。
他也不知道奚玄还要进一步验证。
如果今日过去,韩柏都没来找她,她大概早就知道辛夷后面是谁了。
次日凌晨,奚玄醒来,擦脸的时候听到了厢院外传来韩冬冬跟几个兄弟姐妹乃至韩家那些三代儿女玩闹的声音。
冬冬,冬冬,小舅舅,小舅舅
天伦之乐,血亲之亲,真挚而没有隔阂,没有算计,没有排斥,哪怕多年不见,也只剩下了疼惜跟宠爱,还有韩柏妻子,同样也是女将的戚夫人爽朗的笑声。
她很欢喜,作为一个母亲。
奚玄有些走神,静静站了一会,等韩家人走远了,她才低头继续擦脸,再抬头,已然确定一件事。
她的书童身后是桁帝。
辛夷的确有身份,而且是陛下所派,不然不足以让韩柏信任——信任到压下对奚氏的信任。
桁帝忌惮或者怀疑奚氏,而且不是一般的程度,不然不会派人但特地留在她身边,一定也跟她有关。
“跟奚玄这个身份有关吗?”
她并非此时开始思索,而是从昨晚就以这个前提思索推敲,最终联想到了凉王一脉,以及当年离城暗杀一事。
“青梅竹马?陛下也有。”
奚玄也只是这一推敲,想起陈年旧事,眉头紧锁,脑袋隐隐作痛,正要摸药,听到仆人来报三皇子要见她。
大抵是因为蔡寻去通报要带三皇子回程。
那覃大人在三皇子眼里也不甚重要,没什么话被后者听进去,但蔡寻在三皇子眼里就是等同奚玄跟奚氏。
所以三皇子急了。
——————
“本殿下暂时不回去。”
生怕被奚玄在半路给杀掉似的。
突狡满眼都是对奚玄的不信任。
韩柏恨不得早点把这麻烦送走,在一旁劝了劝。
突狡一看奚玄一来就清冷坐着的菩萨脸就生气,心生厌烦跟嫉恨。
“本殿下若是在路上遇袭,你们谁能负责?而且奚玄你带的人能有多少?还有一些文官,连着你自己都是软趴趴的,真遇到事,跑得还没本殿下快,你们能保护本殿下?”
常年头戴“软趴趴”这个头衔,甚至有不少人暗暗可怜周姑娘,忧虑后者将来生不了孩子,这等编排,奚玄都淡然了,手指敲了下桌子,免得韩柏跟蔡寻等人为自己说话,她对三皇子提了齐将军几次出现在城墙上的事。
“不管袭击殿下的人是谁,是朝中谋逆者还是外敌羟族,假设现在三皇子您在拢城的消息已经外露,以三皇子您的重要程度,羟族那边必想掐断陛下子嗣传承的路,引起朝廷动荡,基于此,殿下现在因为下官所带的人马不够而不走,那下官也只能自行带人去湘城搬兵过来,确保殿下有足够的防卫再启程回城。”
“事不宜迟,下官现在就走。”
奚玄站了起来,突狡脸色变了,立即喊住了他,“等等!”
“你是想带着兵自己逃了?把本殿下留在这?”
奚玄看出了他的摇摆跟自利的性子,道:“殿下此前受了惊吓,吃了哭,内心有所顾虑,我等都能明白,现在自然得为打消您的顾虑而努力,殿下也不用着急,这一来一去也就十天半个月”
她还没说完,被处处压制,且意识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的突狡不耐烦了,打断了她,暴怒道:“你懂?你懂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本殿下会被外派到外面受苦?结果还被袭击了,差点被杀死,一路逃亡,从到一点吃的都没有,到处都是草原,饥寒交迫,饿了好几天才感到拢城,本殿下可是天家血脉,却受此苦,你懂什么!”
啊,这还真是未曾料到。
旁人只知道三皇子遇袭,却不知道后者逃得这么狼狈。
韩柏也不知道,估计是突狡觉得丢人,不敢说,毕竟说了也弥补不了什么。
他这人好大喜功,好面子,根本不愿意把这样的狼狈广为人知。
其他人刚想说什么,却见奚玄猛然抬眼,面露凝重,问:“你刚刚说你这一路上没有任何吃食?”
“难道本殿下还会骗你?这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韩柏皱眉了,但有人思绪比他更快,且幡然变了脸色。
“韩将军。”
韩柏看向她。
奚玄:“请包围这里,现在开始,谁都不许离开府邸,不许往外传讯,也不得将此事外泄。”
突狡错愕,刚勃然大怒。
奚玄扶着桌子揉了眉心,“户部记录,拢城外地界草原,有至少500户的牧民,以殿下刚刚提及的逃亡路径,少说也有百户牧民放牧游猎,正是春时,土地复苏,草叶繁茂,该是放牧的好时机,不可能遇不到牧民跟牛羊。”
“若是一次都没遇到,只能说明他们出事了。”
出事了谁让他们出事的?
奚玄看向韩柏,提到两个字。
“战马。”
在这时,没有几个人顿悟她提到这个字眼的隐意跟骇然,唯有韩柏跟言洄瞳孔都震动了。
不好!
韩柏猛然从衣内抽出一张简略的堪舆图。
“暗人入关,化整为零,暗中夺下战马,以其骑乘能力,上马既成骁勇骑兵,以骑兵悄然猎杀牧户,伪装其身份占有牧场,将战马潜藏其中躲避侦骑调查,再图谋机会——攻击此地!”
“关外入口哨防营,哪怕有三千守将镇守,一般几万羟族大军未必哨塔,那边也有机会跟时间放哨给拢城跟湘城通知军情,两城既可布防应对,但!哨防营不会提防牧民以及从关内杀来的骑兵团。”
“所以,哨防营一旦被迫——羟族大军必然入关,而我双城并未得知军情!”
韩柏一拳砸在桌上,面目刚烈,“大战已至!”
“奚公子,殿下,你们快回王城!途径离城既请离城调兵增援我们双城”
突狡都吓懵了,脸色惨白,想要反驳这两人突如其来的推断,可又找不出反驳的观点。
蔡寻不是无知之辈,他可太知道这种事大有可能了。
“这等狡猾歹毒的计策必定出自那岱钦.朝戈!此人乃恶鬼!”
羟族视为战胜,于中原百姓自然是恶鬼。
蔡寻等人恨不得食其肉。
奚玄也知道谋略者也绝对是此人,哈日尔没这样的脑子,但她没有浪费时间发泄愤怒跟忧虑,冷静道:“若是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大军必然已经入关,也一定会双管齐下,那么,以此人年少时都不做没有把握之事的城府,在从前拢城战败的阴影下,从可以成功化整为零将暗人分派进入北疆,甚至杀绝护卫战马的队伍,可见其当时手下人马已经过千,其中可能还有桁朝一些叛徒派出的支援,从入关到得到战马,滴水不漏,只为夺下哨防口,那入关的大军数量以及战力必然能覆盖双城——双管齐下,亦能拿下双城。”
“那么,拢城很可能已经被盯梢了,因为城中必有内奸,我们入城的消息不会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本就是可以考虑动手的时机,尤其是我跟三皇子殿下都在这里一旦大规模离开,对方也会担心少一部分战果,很可能提前开战。”
“所以,得假装人还在城内,乔装简行去离城报信。”
其实突狡恨不得现在就回王城,哪里还愿意绕路去离城,“有信鸽传讯,就算湘城失守,离城那边肯定是好的,信鸽传信就好了,何至于”
奚玄:“你觉得离城那边会没有内奸?岱钦.朝戈这人思虑缜密,出手之前会处处预设我们这边的路数,一步步封死路径,尤其是当年他就吃亏在离城之事上,包括离城那边的信鸽情报也必有其他内奸介入,以此杜绝军机泄露。”
突狡脸色难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了解他?这不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就不信他这么厉害?!”
韩柏:“殿下您最好信,当年我跟他一战,他才十几岁,平手。”
突狡:“”
奚玄就不愿意浪费时间,冷然道:“殿下可以现在就带大部队离去,若不被伏击,可见我们推断错了,您也可回王城,一举两得。”
啊!
这狗奚玄。
好恶毒,拿本殿下当诱饵?
突狡恼怒,却又有点恐惧奚玄此时的气势。
嫉恨的前提是知道对方很强,远比自己强。
从其能跟韩柏左右思路一致就可见对方的能耐——她不是文人吗?竟也对边疆军事这么了解?
突狡这么一个信奉母族的,能做什么果断决定,身边属官也不敢吭声,那齐将军战战兢兢的,支支吾吾不敢表态。
大事啊,他们是下官,怎么能做主?
就是蔡寻等人也做不了决定。
只有奚玄跟韩柏。
首先三皇子不能留,因为以对岱钦.朝戈部署跟其大军人数的判断,没有援兵,又失了军机,拢城大概率守不住的,留三皇子在这里就是等死,但一个三皇子不足以报信离城。
他不可信,所以得有可信的,又重要到得被送走的人一起离开,再加上几个人有战力的。
韩柏刚看向奚玄。
后者苦笑,“将军觉得,我这样的身体能抗住连续三天的快马传讯吗?”
这是真话,别提她身体还带着病,不是装的虚弱,一旦超过两个时辰剧烈骑乘,就不暴毙也得发病。
别说赶去离城传讯,同行的人还得救她。
所以她只能留在离城等死。
韩柏皱眉,又苦笑:“也对,而且长相太显眼了,城门口,有不少人见过你,羟族那边的人估计也知道,得是长相平平无奇且不为人瞧见面容的”
突狡:“”
突狡走不走,他自己决定,但可信的传讯人必须要有。
韩柏派遣了自己的副官,后者可信,却是顶尖的斥候,可连奔五日,“备两匹马换乘,马扛得住,他就扛得住,我信他,如信我自己。”
“殿下,您走不走?”
其实韩柏从内心深处——不是他不重王室血脉,而是相比突狡的价值跟拢城的战略意义,区区一个皇子不值当影响战局。
他太废了,可能会耽误事。
所以他宁可对方留下,死不死的看战局。
只是这大不逆的话不能明说。
突狡会走吗?
他怕,而且他刚逃亡过,又得连奔几日这次比之前更惨,但他更怕留下等死。
滇边跟拢城的事太吓人了。
他可是皇子,不能死在这里。
“殿下,您还是得离开。”齐将军等皇子属官齐齐上议,以他们的身份,绝不可能让三皇子在这等死,不说自家家族身家性命全在丽妃手中,光是职责也得是这样的建议。
“那,那我我还是走吧。”
突狡还是有了决定,剩下就得是韩柏安排了,人不可能都选中,得选几个合适的。
再以城中百姓身份出入悄悄离开,一起离开的还有蔡寻,他怕那个斥候压不住突狡,而且他长相不起眼,这里也没人认识他,伪装一番,若是自己人都看不出来,那就可以。
其实,他还真擅长此道,毕竟年少时就是以查案问案入行的,为了查出命案,不吝乔装打扮,那时还是个小提刑官,如今
他笑着跟奚玄打招呼,问后者认不认得出。
奚玄心里还是担忧的,但也知道对方是希望自己别那么忧虑才故意作怪。
这位长辈
她别过眼,看向城外还算热闹的景象,也看到几个妇人带着幼童上街采买蔬果。
一手挽着菜篮,一手牵着扎着冲天辫的微胖女童。
那女童握着一个小风车,腮帮子鼓鼓的,吹着它转。
咕噜噜,它在转。
————
离开之前,已经做夜郎打扮的突狡还没见到好几车恭桶就脸色难看得很,十分不情愿,身边齐将军再三叮嘱他如果想保命,就得装作自然的样子,可千万别被人看出来。
突狡勉强答应了,却见奚玄上来,原以为奚玄是要告别蔡寻,却见这人迟疑了一会,上前,撩起衣摆,跪下了。
突狡震惊,旁人亦惊住了。
奚玄垂首,“殿下,不管以前种种,但身在帝王家,为君王之子,自太祖定乱世而稳江山,言氏王朝自有国运在,子孙当以血脉为荣,或许您从前对下臣有所误会,但江山社稷,如今全在于您一身。”
突狡一时绷着脸,下意识握紧缰绳。
他不是傻子,从小都被嫌弃不够优秀,也天天拿来跟书堂里其他人比,哪怕这奚玄很晚才归来入学,也像是天生的文曲星,处处压得他不如人,尤其是举国上下都看得出他的父王对这人的喜爱跟认可。
可这人是因为被宠爱才高贵的吗?
奚氏门庭本就高贵,本就强大,相比自己还得跟人争也得谋取父王宠爱才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这个人天然就坐在那个位置上,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奚氏之主,成为王朝为数不多大国公之一,从此见王不必下跪。
何况他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子。
可是,这样骄傲又璀璨的人也会跪在自己面前,承认自己关乎江山气运吗?
“人在,边疆在,才有王朝,才有王族。”
“您若想有那一日,请信下臣今日的忠诚。”
最后一句等于是协议了——只要突狡不出幺蛾子,带着韩柏的密信跟他自己代表朝廷跟帝王的巡查令,再加上皇子之身,及时搬来救兵,救下拢城,奚玄愿意帮助对方登顶王位。
因为拢城真的太重要了,这一战,也真的太重要了。
城中那么多百姓。
若是破城就是下一个滇边。
还会有无数个滇边。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奚玄低下头,彻底弯下腰身,额头抵触土地。
如拜这江山子民,又拜这一直不入她眼的废材皇子。
突狡第一次感觉到国家的重要,也感觉到这世上真的有些人是可以无视那些权利跟恩怨的。
“我本殿下懂了,不用你说,也一定会做到。”
“这毕竟是我言氏的江山!”
“走!”
他一下就没了此前的不安跟焦躁,变得镇定稳重了。
这是丽妃不曾教养过她的信念。
——————
他们走了,奚玄还跪在那。
远处,言洄站在回廊,看着这一切表情震动,拳头紧紧握在一起。
身边是韩柏,后者看了一会,才低声道。
“我就说过。”
“奚氏,从来不会背叛国家,也从不会背叛君主。”
“待这一战结束,若有机会,还有机会,我会亲自申告陛下。”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请在国家大事之前,慎之又慎,我确信,这也必然是陛下的意志。”
他知道陛下从不会为任何事耽误帝国大事。
言洄什么也没说,摸了下早已恢复的伤口,走了过去。
走向他的公子。
结果旁人离开,他公子已经站起,站在树下回头瞧他,“伤好了吗?”
“不碍事的公子,其实我一开始就是”
奚玄打断了他。
“那么,你也得走。”
她从袖下取出一个令牌。
言洄瞳孔微震,令牌上是“周”。
“周太公给周燕纾的,临别那天,周燕纾给我,当时我还很惊讶,决意不收,因觉得不配,也不值得她这么信任,也纳闷她为何如此,明明非有真情的关系,她也不该是把底牌托付给他人的人。”
“你可知她怎么说?”
言洄:“公子请说。”
他的声音有些抖。
奚玄垂眸,“她说,非为我,为我一个男人,的确不值得,但因战马丢失一事实在蹊跷,若以最坏的结果推算就是内奸通外鬼,战马到了对方手里,必有阴谋,且必针对边疆。”
“给我这个密令,是一旦遇到最危急的情况,让我以周氏的权爵之首名义南下号令最近的南方门阀借调兵马。”
“辛夷,国事为重。”
“你能做到吗?”
言洄看着她,忽然明白:哪怕有周燕纾给的底牌,也愿意信重自己,另有出路,她也依旧会对突狡跪下求另一路的安稳。
他的公子,从来都是一个为了明确目的而不计较自己得失的人。
护住拢城,她似乎跟韩柏一样都站在了最高处,看辽阔边疆,看大军围城,看生死在脊梁。
系荣辱于一身。
言洄接过令牌,声音又沉又稳,甚至没有往昔那样想要把公子送去最安全的地方。
他听话,一直听公子的话。
“公子,您的书童就算是死了,也是在带来援兵后,战死在拢城的城门前。”
“三日后,援兵必至。”
——————
草原之上,已经被完全控制的哨防营寂静无声,但乌压压的大军正在前往目的地。
黑马之上,高大魁梧面露凶悍且跟羟王最为相似的哈日尔冷眼看着大军不断集结,又问下属湘城那边的情况。
“殿下,已包围。”
而湘城
大军压境之下,湘城大军苦苦死守,但城内已有内奸反杀内乱信鸽全部被毒死或者控制。
城外战场,马匹上,一个身穿白银轻甲的青年身形很高,但身段不似羟族人那么厚重且毛发旺盛,他的皮肤更细腻,毛发更漆黑如墨,眉眼英俊非凡,却是那种豪迈孤冷的俊俏,暗绿瞳里宛若毒蛇一般冷血无情,但语气反而显得优柔平和。
“确保拢城无察觉?再勘探!让里面的探子多长点眼睛,那奚氏长孙去了拢城,是何反应?”
“尽早明早拿下湘城,接下来。”
他看向拢城的方向。
不管拢城是何反应,只要足够快。
双城就是囊中之物。
必死?
————————
人送走了, 谈瑟跟韩柏这边就进入了准备期。
战场的战术,最直接有效就是人海战术,谁人多, 基本就谁赢。
但攻守方有各自的劣势跟优势, 守方有天险,人数少些无妨,但不能少太多。
最后拼的都是时间。
“我拢城有双城门,南北两道,平时一出一进,北门往我朝腹地,战时封闭,对方如果要攻两门, 战力会分散, 其实更有利于我方,就怕他们集中攻打南门。”
韩柏是在做分析,也只跟奚玄讨论战术, 因为他们很清楚,越是突袭的战事, 发起方准备越充分, 那也必然证明桁朝这边被渗透得很彻底, 至少拢城内部肯定有内奸, 百姓中有, 兵将中也有。
所以他在所有斥候之中只选择最信任而且至亲都在城中, 且靠近将军府的那一位。
因为但凡出事, 韩柏可以直接控制其亲人家眷。
这就是手段。
哪能全凭信任主导国家战事。
这场商议, 他连自己的儿子妻子都没喊上。
奚玄没有问对方为何如此信自己,一如韩柏也不问她为何那么了解羟族的哈日尔跟岱钦.朝戈。
她不废那时间, 看着堪舆图,她道:“拢城跟湘城,您认为他们会如何分派攻打?”
她说了分派,就是认为哈日尔跟岱钦.朝戈会分开。
这不难猜测。
当年年少,王子带着小将军,前者要博功绩登上王储,后者要冒头,属于一个提拔后者,一个辅助前者。
至今,两人都算是得偿所愿,但都已到了一定年纪,有了自己顽固的性格,哈日尔不会在听他人辅佐,他也需要单独扛起一场战事以证能力,这是每个国家的王储必经的路。
韩柏:“按理说应该是真正拥有军事才学且勇猛无敌的岱钦.朝戈攻我拢城,因我拢城守的是直达王都东上的官道,比湘城更重要也更难攻打一些,该当是岱钦.朝戈上手,也带更多的兵,但!”
“但我猜最后来的是哈日尔,据我所知哈日尔这人强势好战,但更好功名,此前他得岱钦.朝戈相助上位,其他王子并不服,认为他个人也就那般,全靠岱钦.朝戈,若是以此登王位,是对他们的不公,虽然羟王没有在意这种议论,可哈日尔对此肯定不舒坦,为了争取更大的功绩,他会坚持来拢城,让岱钦.朝戈去湘城。”
“以湘城的卫护能力跟岱钦.朝戈的能力,他会带足够多的人选择速攻,用最快最强的攻势拿下湘城,再跑来支援拢城,迅速拿下双城,形成垄断之势,让我桁朝无力阻断他们羟族大军入关中原,因为我们当前无法调派足够多的兵力同时阻断双城控制的两个入关口,打掉一个,另一个还在,对方可以随时调整路径杀入腹地,甚至接一城囤积兵力,在我们拿回一城的时候,迅速反扑抄尾,再灭我大军,再拿双城。”
“只是,我无法判断他们到底带来了多少兵马,也就无法判断他们各自所带的攻城人马,不过两边应该持平。”
“若是各自五万,我拢城尚可以支撑三日。”
韩柏如此判断,并非是他盲目自信,只是他不自信的点在于不知羟族的准备。
奚玄:“我所想与将军基本一致,但不同的是我认为哈日尔攻打拢城,所带的人马会更多一些,因为岱钦.朝戈他要保证哈日尔的安全,而且他也有自信拿下湘城。”
韩柏惊讶,也是皱眉,他不认可,但等奚玄解疑。
“他不是哈日尔,也不是其他羟族部落贵族,他没有根基,唯一的根基就是他的才华跟功绩,也仰仗羟王的雄才大略跟对中原的野心,因为后者急切,所以可以不计较他的出身,可以压下其他大贵族跟王子们对非贵族出身的掌权大将的排斥,虽然之前也有许多次战役,他洗刷了当年拢城被夺的失败,可对于这种从底层崛起的天之骄子而言,他需要在同一个地方彻底征服那些羟族反对他的人,所以,这一战他有两个目标是必然要达成的——第一,用最快的时间拿下双城,以证他的能力,第二,保证哈日尔的性命,因为后者不仅是早前提拔他的人,更是羟族储君,一旦他有事,那些大贵族跟嫉恨他帮哈日尔崛起的王子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基于最快拿下双城,如果我是他,我会说服哈日尔带少一点的兵围死拢城,不急着拿下,但一定要封住消息,不让后者出人马相助湘城或者给离城等城池抑或王都传消息,也就是围城之战,这样的围城之战足够但又不是太多的人马,既让将军不得带兵冒险,又在不知湘城出事的情况下等湘城资源,又能保证哈日尔安全,而他自己则是带着更多的人去拿下湘城,不过一定会有大部分骑兵,骑兵攻湘,得手后往拢城来的速度也更快,到时候两边人马汇合,拢城必破,这样其实所用的时间也更少。”
也就是说,哈日尔来了,带的人不会太多,反而是岱钦.朝戈那边的人多,这对拢城短暂来说肯定是好事,但对湘城就是噩耗。
韩柏没有喜意,只有忌惮。
因为一旦对方这个计划成功,双城稳稳被拿下。
“那你提到的他不让哈日尔强行攻城入城,还有其他原因吧?”
“比如,他那边应该得知你跟三皇子都到了拢城,三皇子无关紧要,但你,毕竟是奚公亲自教导的人才,他可能会忌惮,以做最谨慎稳妥的打算,现在这个策略是有利于战局跟他的,不过他如何说服哈日尔听他的?”
“以前哈日尔或许听,现在未必。”韩柏镇守边疆,对羟族自然也是有情报来援的。
奚玄不敢居功这个“因祖父而受忌惮”的功劳,但她也知道岱钦.朝戈那人的性格,的确擅长从失败中获取经验,而且性格缜密擅布局。
所以
“只要足够骄傲跟别人认为远比自己优秀的人把尊严跟头颅放得足够低,示以谦卑跟忠诚,尤是在人前,满足上位者足够粗鄙的人性,架上去,让人下不来,计划就成了。”
韩柏一怔,想到了奚玄当众跪突狡。
突然,他有一个念头:羟族有战场贪狼,我桁朝何尝没有庙堂紫薇?
他振奋起来,“好在我们已经事先猜出对方的阴谋,如下,我该趁其兵力不足以碾压我拢城的时候出去强攻,拿下哈日尔反威胁岱钦.朝戈?”
这的确是个妙计。
但有难度,之前说了,对方带来的兵未必多,但一定也不会太少,而且对方屯兵在旷野,一旦韩柏这边带兵出,人家可以撤退,退湘城那边方向韩柏一旦追击出去,又得地方对方还有埋伏,伏兵再趁主将离城时攻城。
若是岱钦.朝戈真有此预备后手的布局呢?
现在不就是无法确定对方到底多少人马吗?
韩柏知道这一战很难,信息太缺了,被斩断了情报,现在所知还是靠分析
“未知之处不必深究,但我有办法分开他们的兵力,也预设他们有伏兵,但伏兵按照岱钦.朝戈那边的计划,就算埋伏也不会靠太近,因为毕竟是平原,一目了然,等他们得到消息,知道哈日尔入城,再赶来,也来不及了。”
这?
韩柏惊讶,看向奚玄,后者神色幽秘,道:“引哈日尔带兵从北门突袭杀入城中,将军府下面有秘密地宫吧,他会冲地宫下面,从地宫杀他。”
“诱饵就是我跟他曾经占领拢城时得到的一城之富。”
韩柏这次忽然站起,“你怎知道拢城有那一批宝藏?你祖父给你说的?”
奚玄按了眉心:“如此机密,祖父不会如此,是陛下给我看的密函,那密函还是您跟祖父一起撰写的,还绘上了地宫地图。”
“拢城曾为铁矿起家,富裕流油,上上一代城主是先帝宠信之人,贪婪毒辣,压榨百姓,贪污巨富,在位二十年笼络了巨大财富,堪称当年半个国库也不为过,而凉王当年得知此人如此恶行,曾进谏先帝,先帝不予采纳,甚至觉得凉王意图掌控铁矿,那城主亦联合后宫为妃的女儿不断进谗言当今陛下登基后,灭了其满门,换了一个城主,却不想这个城主软弱不堪,赶上哈日尔两人攻城,不战而败,主动开城门迎接对方入城,让渡主权,还允许对方”
“但岱钦.朝戈找到了藏匿巨富宝藏的地宫,果断灭杀了那个城主一家,灭了口。”
韩柏表情抽动,既是难以置信,也是不解。
这种事正在壮年的君王尚且不会跟太子皇子说,怎么会告知一个大氏族子弟?
而且这个子弟还没入阁部。
怎么看都
韩柏看着奚玄的样貌,忽然有一种离谱的念头:纵然他在兵部,但朝中曾经有过隐晦的传闻,莫名其妙又触犯禁忌,当时他付之一笑,如今看来这孩子像谁?像她的母亲吗?但肯定不像不像曾经那位好看伶人戏剧一副风雅人士的奚家少主。
帝王之心不可窥探,韩柏忽然醒悟,止住了差点问出的僭越问题,他曾经提点儿子的,自己自然不会犯。
“可是,那笔宝藏当年被擅机关秘术的奚公看出地宫所在,已然找到了啊。”
奚玄:“当时没有转运到王城。”
韩柏:“是没有,但被用做军饷了。”
其实是帝王嘱咐另有他用,他是负责之人,但这事也是机密,他不知道帝王是否也告知了奚玄,可他自己不能主动说。
“它用了也无妨,只要没被转运到王城,又没人知道你用了,以哈日尔看来,它就还在地宫。”
韩柏眯起眼,他知道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了,因为太巧了——哈日尔刚好是曾经的宝藏占有者,他当年占有拢城,等大军来才能启出宝藏,然而还没等到就被突袭战败而逃,还差点死了,对于后者就是难以忍受的遗憾跟失败,而且后者也需要这么大一笔财富,不管是献给羟王得到更大的肯定还是留作自己用笼络更多的羟族贵族,后者都很难抗拒它的诱惑,而恰好,当年的确没有转运那么大一笔财富给国库,这本就不合规矩,在哈日尔看来就是他这个武夫不知道地宫的存在,宝藏还好好在地下,至于用在军饷这本就是他杜撰的,拢城的军饷一直都是自然发放的,帝王并不是昏君,励精图治,尊重武将跟军事,从不克扣军饷。
结合这些此计大为可行!
“所以,你的意思是假借北门有运送宝藏的迹象,比如借你这个奚氏少宗的顶尖聪明人身份,你来了,你在将军府发现宝藏,又赶上敌军突袭,你不得已想要偷偷运走宝藏回王城,最好这个消息要提前给内奸知道,他一定会通知哈日尔,于是,哈日尔一定会硬闯北门,得让他成功,再进地宫。”
“他的人会分两部分,南北双城,南门一部分牵制我等主力,北门这边突袭,进入城中后,他会往地宫来”
“但他身边肯定会有岱钦.朝戈留着的人劝他,按着耐心,不要妄动,等岱钦.朝戈来,一样能占领拢城拿下地宫。”
奚玄:“他不会听劝。”
韩柏一笑:“他当然不会,因为他不会把这么大的功劳分给岱钦.朝戈。”
“本身计策就源自岱钦.朝戈,这个秘密瞒不住羟族跟羟王,内心深处,这位大王子就不可能愿意跟岱钦.朝戈共享荣耀,能容忍围城之计已经是他的极限,哪有可能处处听话。”
“所以,他一定会上当!”
计策已成。
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分减拢城压力,也可以杀灭拢城这边的主将,重创敌军士气,用最快的速度打散这边的大军,到时候哪怕岱钦.朝戈拿了湘城,拢城这边也已经尘埃落定了。
“还是有风险,一旦我们这边援兵来不及,三日后不到,或者岱钦.朝戈那边回援及时,人也比我们想象的多,那这一战,依旧很难,特别难。”
奚玄缓缓说出计谋之外的危机。
哪怕已经设下言洄跟突狡那边两路人马,她依旧不做最万全的乐观,“将军,安排好你的家人亲族,后代子女一定留好。”
韩柏一怔,凛然说:“将城一体,我不做这样的后手。”
“我希望你做,为国家长远,为未来。”
韩柏嘴唇微抿,奚玄却是起身,“我见过许多伟岸当世无双之人,苦在后代不孝,无能昏聩是小事,还有些人更是因为一己私心,做天大的错事,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累家族所有人都被连累,让传承不继,看不到长远的未来,这个下场,将军你应该从别的地方也看到了。”
帝王那一脉就是如此,文武百官谁不愁?
“荣耀当得到传承,未来还需布局谋算。”
“我见过您的孩子,都很好,该留住,别做最坏的打算。”
韩柏却是皱眉,“那公子你呢?地宫,你是要自己亲自下?刚刚听你计划似乎如此。”
“我不下,他不会信,那内奸也不会信。”
“下棋有规划好的格子,走最合适的那一条罢了,我只是没得选,但希望将军你好好选。”
奚玄轻捋了下微皱的袖子,在离开之前,想起一事,回头朝韩柏道:“若我死在此地,而将军还在,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这件事会很有用,将来可以交给陛下布局。”
韩柏已然察觉到这人的城府深浅,且内心布局缜密而隐晦,若提到是有用的秘密,那必然很绝密。
果然。
奚玄下面的话是:“岱钦.朝戈有汉人血脉,而且是其父族为汉。”
韩柏震惊。
“这才是今日计谋预判的核心——将来也会一直有效。”
“羟族,可是从来以父权为尊的,估计聪明狡猾如岱钦.朝戈会一直如鲠在喉,殚尽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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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想到了韩柏会同意自己的计划,且毫无保留放权让她处理,但没想到对方会把韩冬冬留给她。
“这很危险啊,将军。”
“公子说过让我以子孙为计,将人放在安全的地方,我觉得,公子您身边就是最安全的。”
奚玄觉得这大将军看着厉害,怎么也糊涂了。
她这边安全?
不都说了她这里很可能会死吗?
“难道你父亲以为你能保护我吗?”
“奥,那肯定不能啊,虽然我的枪法是不错,不过我爹跟我说,他一直对我不公平,虽然很多人认为我的哥哥姐姐都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可好歹是留在父母亲人身边的,所得宠爱未有残缺,而这世上最凶险的,其实不是战场。”
“是朝堂。”
“他知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很不好过。”
奚玄看着他,眉眼间温柔,问:“那你觉得辛苦吗?”
眼前少年有一个乡土之气十足又很寻常的名字,他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不,我总告诉自己,身边没有父母哥哥姐姐督促我读书上进,可是开心了,你都不知道那些氏族子弟天天哀嚎,哈哈哈。”
他在笑,但眼里是落寞。
因为被猜忌,被排挤,被利用,被试探,这些都是不能说的。
作为注定要被养废的大将之子,他不能说。
“然后刚刚父亲跟我说,他要为我做长远最好的打算。”
“那就是跟着公子你啊,不过这件事绝不能让人知道,不然还以为我们两家有勾连呢,文武相世交,这可是大忌,所以这是一个秘密哦。”
奚玄看着他,忽笑了。
韩柏是看出她的必死之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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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奚氏。
祖祠,奚为臣跪在那,身后有人靠近。
老夫人一抬手,外面的暗卫跟仆人自发放下帘挂,屋内除了世代日夜供奉着的香烛光火,再无任何人跟其他光辉。
她的夫君跪在那,像是一头孤傲又发白的鹰。
她站在那,像是一只寂寞的鹤。
“为臣,你要杀她了吗?”
“以突狡母子的名义,就为了保住奚氏?”
她的声音在抖。
奚为臣那双让当今帝王都常敬畏的眼默默闭上,眼底见了微红。
他的爱妻啊,她太聪明了,曾经的帝国女诸葛,如何不知他的谋划,他的卑劣,他那不堪的心悸。
那她又是否知道他当年犯下的罪行呢?
最伤她的那一件事,她是否也早就察觉了?
“琯鱼,我早就保不住她了。”
“陛下已经在查了,他在做最后的打算,一旦瞒过去,一切都好,瞒不过去又能坚持多久?若是结果一致,何必做最痛苦的挣扎。”
老夫人沉默,最后转身。
“与你同行一辈子,只在这一件事上,我与你永远不能一致。”
不过老夫人还未走,很突然,外面的内卫忽然来报。
失联了。
老夫人皱眉,回头问奚为臣:“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奚为臣起身,转身,高大魁梧但头发发白,面容见了冷峻。
“不是。”
“必是边疆有异,拢城有变!”
家国有恙!
他快步而出,国公长袍哗哗飘动,而后面的烛火跟累累如高山的世代祖辈牌位一动不动,如窥山河动荡。
——————
王宫。
周燕纾跟桁帝下棋,这是其父亲都没的待遇,甚至在很早以前甚至有人怀疑桁帝对周燕纾的便宜,很可能要让她入主东宫,成为一国国后。
但没有。
“你可知孤为何要让你嫁给鹤径?”
“不知,长辈吩咐,晚辈愿意遵从。”
桁帝笑了笑,捻着一颗棋子,声音柔缓,“孤,想要这世上最好的都留给她。”
周燕纾心脏一突。
某些念头突如其来就冒出来了。
那些曾经周氏也能得到且已经认证过的传言——桁帝跟凉王郡主并非是一时的青梅竹马,他们更是有过一段情。
而她最初也震惊于一件事——桁帝无疑要布局北地,要将北地战马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周燕纾嫁给皇子,这一点,从她的母亲先一步联姻就可见前兆。
表亲之姻。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人都觉得合理的婚约最不合理之处不该是奚玄的。
可是,如今看来应该恰恰就是奚玄?
等等!
周燕纾忽然落子铿锵。
桁帝抬眸,似不经意,“聪明到这个程度,以至于猜想到什么,以至于惊慌吗?”
帝王之威渗人,但周燕纾的害怕不是因为他,而是另一件事。
“陛下,臣女有僭越之言,但不得不问——三皇子去外面这事是丽妃娘娘推动的吗?”
桁帝皱眉,嘴角下压。
“你怀疑他们会暗杀鹤径?”
“倒是不至于,就算他们如此胆大包天,鹤径身边也有人可以”
突然!
桁帝跟周燕纾对视着,前者随手扔下棋子,起身。
战马失踪!
倒是忘了还有外敌会利用这些事
周燕纾看着帝王惊慌离开的样子,内心的猜测恍惚得到了验证。
果然。
至少帝王视奚玄,如视珍宝,远超所谓的三皇子跟丽妃,以至于要把自己这个周氏女跟北地都交托到奚玄手里。
那江山呢?
倒下
——————
顺利出了拢城, 在一群百姓之中离开此地,甚至入了官道,再撇开恭桶车子疾奔而逃。
突狡第一次觉得这个辽阔但没多少吃食的草原是自由的, 是美好的, 但他心情也很快沉重,不断挥舞马鞭、
“快点!”
蔡寻看三皇子如此,忽然有点欣慰。
其实,陛下的血脉总归是有点优秀的吧。
虽然远不如奚公子那样出尘绝艳,但到底也不算一无是处。
疾奔大半日,当夜,深寒夜,实在不能奔袭, 齐将军提议众人休憩片刻, 至少要吃饭啊。
是这个道理,不吃,马都受不了。
在胡杨树下吃食休憩时, 在篝火中,蔡寻表达了对三皇子的认可跟赞赏。
突狡微愣, 反而有点不自在, 心里隐隐觉得:原来被人认可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可是蔡寻, 不是那些扒着我跟母亲的下人, 难怪那奚玄平日里半点差错不出, 做事越来越厉害, 读书也好, 不就是因为被夸的爽感如斯吗?呵!还以为她真的不看重功名既如此,本殿下一定要把此事办成了, 救她一命,让她一辈子低我一等!
突狡压着嘴角,冷冷道:“不用你夸本殿下也会允诺,贵为王室血脉,岂会把家国大事视为儿戏,你少废话,快点吃,我们早点出发!”
蔡寻忍着笑,跟那韩柏信重的斥候互看了一下。
稍稍安心了不少。
只要不被三皇子拖累,他们一定能完成任务,搬兵回去救下所有人。
两人说这话,后面齐将军正在给马匹喂草。
篝火温暖。
喂着喂着,齐将军转身,从草料中抽出匕首。
一匕首刺穿斥候后心。
蔡寻等人还没反应过来,突狡的另一个护卫迅速袭杀另一个拢城军官。
“你们!”
蔡寻大骇,却被齐将军跟那个护卫一把摁在地上划破手筋脚筋。
热血喷了目瞪口呆的突狡一身。
他僵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对方也要杀自己,但是
齐将军上前,握着滴血的匕首跪下了。
“殿下,丽妃娘娘早有计划,既在原定的返程中暗杀奚玄,咱们最早被杀的那些人其实都没死,就在后面吊着,未曾想出了羟族的事,不过这样正好,奚玄会死在拢城。”
“但,您不能那么快去离城搬兵,拖上几日又何妨,到时候尘埃落地,大军再去拿回拢城,功劳一样在您手中,但韩柏跟奚玄必须死。”
“这是丽妃娘娘之前吩咐下官一定要做的事,不然,您跟她也都会死。”
突狡知道这真的是自己母妃的吩咐,愤怒至极,又惶恐,“为什么?为什么!胡说八道,我是皇子,他们如何能伤我?明明可以留下拢城奚玄要奉我为主的,她说过的!”
“她那人岂会撒谎!”
“你们杀了蔡寻一旦事发”
突狡本就不是一个能担大事的人,这次稳得住,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事是正事,非恶事,天然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跟认可,而且一旦成功既有丰厚的回报,他会一雪前耻。
现在呢?
叛徒是那么好做的吗?
他的眼底似要滴血,甚至想过拔剑杀死齐将军,然而齐将军抬头,盯着突狡。
“您以为,陛下那么宠爱奚玄,甚至把周氏女给她,是因为什么呢?”
“这场联姻,本就是图谋北地战马,给一个文臣之首所出的公子北地战马,后者还将继承国公位,从小就能得到阁部诸阁老亲自教导,从小就出入皇宫,得阅密卷,我的殿下啊,这可不是臣子的待遇,这是太子的待遇!”
“您不知道陛下跟那奚氏夫人有染吗?她可是凉王郡主微生琬琰。”
“陛下是拿所有人给奚玄铺路,您将来必死!”
齐将军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地上四肢被断的蔡大人苟延残喘中难以置信。
齐将军低着头,递上匕首,“殿下,杀了这个蔡寻,表您的决心,天子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必须狠心,不然,就是笑柄。”
蔡寻呼吸粗重,在凄冷的草原之夜,看着惶恐含泪不断后退的突狡,再看那齐将军冷漠的背影,想到丽妃跟她后面野心勃勃的戚族,再想到奚玄
忽然闭上眼。
他听到了脚步声跟哭声。
长长一叹,从咽喉到灵魂,直入大地苍莽。
失信了。
拢城,可怎么办啊。
————
一个时辰后。
被割断咽喉的尸身被草原上的孤狼闻到血腥味包围而至,最终分食。
马上的齐将军看着突狡的背影,嘴角轻勾,带着冷笑:贪狼大人没说错,人心禁不起自身利益的威胁,只要拿捏奚玄此人的身世弱点,透露给丽妃,后者自会谋划,再引着这突狡母子犯错,拿捏了这件事,这母子只能为他们所用,不然就是九死无生之境。
——————
那一天,韩冬冬后来想起那一天,依稀记得天气很干,有点热,热意起来了,草原白日光火又厉害,大夏日的时候,恨不得赤膊而行。
在韩柏给了内奸名单,奚玄又制定计划,故意让手下人经将军府假山花园那边有频繁出入痕迹让对方察觉到,再被后者跟踪窥探见奚玄出入地宫。
一切猜忌都需要酝酿,而后者却一定会把消息传出去。
传出去后,就是等哈日尔来了。
其实,也等不了多久。
奚玄知道他们进入拢城后,无论那岱钦.朝戈多有耐心,他跟哈日尔都不介意拿住她这个奚氏继承人用来当做未来的筹码。
因为跟周氏的联姻已成。
羟族不会放过任何跟北地周氏有关的利益棋子。
所以次日下午,地宫中,装作带人秘密搬运财宝的奚玄其实坐在曾经真的装满了财物的地宫深处宫房地阶上擦拭随身携带的竹笛。
“好漂亮的竹笛,珍品啊。”
韩冬冬其实很紧张,时刻握紧了武器,却是假借赞誉转移情绪。
奚玄抬眸瞧他,“竹子,你也觉得是珍品?”
“制作它的人,一定很用心。”
奚玄微走神,垂眸道:“祖父做的,从小就给了。”
韩冬冬:“咦?我听闻奚公对公子你一向很严苛,主政治经济,很少涉猎别的,没想到也愿意让公子你寄情于琴棋书画礼乐吗?”
出了独子那事儿,世人都猜测奚公如此严苛,是希望唯一的孙子能走他自己的路。
绝不再涉那些礼乐享乐。
“以前给的,后来估计不太乐意,不过这次出来,他又不在,我就带上了。”
奚玄在笑,韩冬冬却不会知道她现在想的是:明明能猜到或者查到突狡母子那边的谋算,还推动让我出使此事,就是想借丽妃的手杀我,再以丽妃杀我的罪名除掉这对母子,一箭双雕。
“奥,哈哈,你跟我一样。”
“估计不太一样。”
奚玄言语温和,擦拭好笛子,又摸了弓箭,似乎对此不太擅长,在适应。
韩冬冬蹲下来,手把手教她似的,她听了。
终究,韩冬冬还是暴露了紧张,差点手指被弓弦刮破,但手腕被人攥住了。
修长削葱,苍润如玉。
“冬冬少尉,不要紧张。”
韩冬冬其实能感觉到一向冷漠且御下并不算亲厚的奚玄对自己有过分的照顾,而且似乎对父亲的敬重跟对韩家人的长远打算都不太像是一个后辈或者是很少有交集的世家之首第一公子会有的态度。
她应该是精明谨慎,克己复礼,且爱惜自身羽毛,不为即将成型的第一权臣之位招来任何隐患,而韩家给不了她任何好处——周氏都是她的联姻对象,都得看周氏脸色打仗的韩家算什么?
所以,很奇怪。
“是我太没用了,其实从小就到王城,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昨晚哥哥还摸我的头,让我别怕,一切都会过去,我想起那位罗青姑娘的事她其实应该比我更小一些啊,却是那么勇敢强大,已为国家跟百姓做了那么大的事,可是我呢?”
奚玄看了一眼弓箭,数着箭壶里的箭矢数量,问:“你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吗?”
“算是,也不是,女子艰难,殊为不易,若要做出大事,更是要付出千难万难,而世人也多苛刻,像我姐姐跟母亲她们最早也被那些朝中御史诟病,陛下最初要给她们军衔与军俸,不知道多少人跳出来反对,就是兵部好多将军也不乐意,就是瞧不起女人,只有奚公跟当时的三皇子太傅等少数官员赞成,还好陛下果敢,加上周太公听闻此事后,远在北地也写了一手打油诗调侃那些官员,甚至来信朝廷,说谁反对谁上战场,君子不劝他人做自己做不到事。周太公是当世奇人,急流勇退,不好权势,清流大儒权爵名流都敬重他,那些人才不敢吭声,后来就直接定了。”
“可是,有多少女子没有这样的机会。”
“更多女子,还是像拢城那边的我听父亲说,至今拢城百姓还有人传谣那些曾经进了哈日尔乐园的女子,说她们卖身外敌求荣,娼妓不如,尤以一位独宠,哈日尔爱不释手,我猜想,那位就是罗青。”
“那些人不会知道这些女子遭遇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韩冬冬其实话多,以前就看出来了,越紧张话话越多,现在絮絮叨叨的,声音小,只有奚玄听见,而藏宝室的壁灯上点了香油,烛火辉辉。
奚玄看着这少年人的脸,看他比市井老太太都话多,没打断,等后者说反,她才道:“不要为未曾认识的人投以太多关注跟情感,韩冬冬,成大事者,必须不拘小节,太在乎,会很痛苦。”
“人的心,终究是要慢慢变硬的,除非你依旧享受能哭泣,还能被人哄着别哭的日子。”
韩冬冬一下就不敢了,诺诺道:“我才不会,我瞧着公子你身边的辛夷都那么厉害,我还能比人差了?我不会哭。”
“我我还是有点怕,父亲他们会没事吗?母亲跟哥哥姐姐也在前线啊哈日尔会来吗?”
奚玄一时没有回答,当时她感觉到了,地宫的微微动感。
“来了。”
“冬冬少尉,咱们的对手来了。”
她的手指从韩冬冬的手腕收回,摸到了弓弦。
——————
次日下午,城门前已经见哈日尔的军队疾奔突袭而来,围城已至。
城墙上的韩柏威武如山,不做铿锵激励的说词,故作错愕跟紧张,后匆匆喊人做命令,最后上马的时候,才两句高喊。
“敌袭!”
“应战!”
一如既往铿锵激烈,一如一声大大小小数百战。
上马,既应战!
————
南门开战,未曾拖延,但如哈日尔那边的计划,围城状,远攻箭射,逼迫主将韩柏等人兵力牵制在南门,羟族大军中,哈日尔用了一个相似自己的羟族人伪装成他。
北门那边内奸小将里应外合,在真正的哈日尔带了小千人突袭北门后,开门迎接,杀透了北门防卫,哈日尔立即带人杀入,直奔将军府。
一开始两位刑部的小官有过忧虑,韩柏之前不敢把家人子嗣全部移走,就是怕没亲眷在家里会被怀疑这是个计策,但也不能真把人留在家里给哈日尔屠戮啊,何况奚玄不许,就按南门那边见敌后,奚玄这边故作安排,将人送走,这也算合理,一来为她自己启送宝藏做掩护,二来也是保护韩家家眷。
若是以内奸的阴谋论,既是这奚玄想要独占宝物上供君主,又想拿捏韩柏。
若是内奸,自是蝇营狗苟贪图利益之辈,能有什么正向的猜疑跟理解,所以这件事并不算纰漏,而哈日尔的确不似岱钦.朝戈那般缜密聪明,他的目的明确,也符合羟族天性——宝藏跟奚玄在哪里,利益就在哪里,别的都是小事,只要自身足够强大,利益拿捏手中,干嘛面面俱到,前怕狼后怕虎?
这是他跟岱钦.朝戈不同的地方,也是两人身份阶级注定的反差。
哈日尔果断,杀入将军后直奔后院,包围死了,再带人杀入。
遇到了守卫,杀!
“别闹太大动静,快!”
“抓奚玄活口,本王子倒要看看那该死的奚为臣老头会不会为了他这个唯一的孙子对本王子跪下求饶。”
哈日尔记仇,始终记得当年因为奚为臣的计策让他差点死了,还丢了那么大的功劳,不然他早就拉拢了大部分贵族,何必后来被其他兄弟抓住机会嘲讽攻击。
不过,就算再隐蔽,厮杀的动静也引起了里面人的主意,哈日尔看到了最后的藏宝室前面有留守的护卫往里面呼喊传讯。
他眯起眼,举起弓箭,从甬道十几米远的这边朝那边瞄准。
嗅!
箭矢穿梭,直接射入那护卫后背,对方闷声倒下,但还是朝里面大喊:“敌袭!”
里面有了动静
哈日尔看到了那扇厚重的石门在动,它要落下了!
下属们急切,纷纷追赶上去,但哈日尔嘴角下压,杀光其他人后,快步上去。
甬道狭窄,门口还摆了不少沉重的箱裹,估计要用来装里面的宝物,哈日尔的副官随口掀起一口,瞧见上面已经摆好了一些珠宝跟银两。
哈日尔瞥一眼,眼底火热,他回忆起了当年占有拢城的日子,无数的财宝,所有恐惧他的卑贱汉人,以及那无数的汉族美人儿,虽是看不起汉族,视若猪狗,但从男人角度来说,这些汉女的确美貌且细腻,一身皮肤也远比草原上的同族女子来得白皙柔嫩,但杂种是万万不能的,他的子嗣只能出自羟族贵族。
可不能是岱钦.朝戈那样的杂种。
可惜了那个女人。
他的目光收回,到了落石前面,冷冷一笑。
“愚蠢的东西,不知道此地曾是我的地盘?”
这开机关之法,他当年也见岱钦.朝戈钻研出来,后者不敢不告诉他。
所以
他打开了机关。
石门打开。
里面果然有人。
“杀!”哈日尔一声令下,而他前面也有一个身经百战的护卫。
他可是大王子,怎么可能情以涉险。
但
他从未想过石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在两边厮杀开始且自己身前有庇护的那一瞬间。
藏宝室煌煌灯火中,一个人手中弓箭已经射出。
韩柏的弓,韩柏的箭。
大将名弓,原本没人能拉开,但不知为何奚公子就要这一把,韩柏自然不会拒绝,以为她要给自己的亲卫。
结果,她自己用了。
韩冬冬万万没想到她轻易就拉开了弓,上箭一刹。
那力道绷发,破甲箭呼啸而出,且在那么乱且石门打开的一刹之前,她就已经定好了位置——她知道机关开关在哪,知道哈日尔一定会站在那个角度,也不管他身前防卫。
因为噗嗤,那一根箭矢穿透了护卫的咽喉。
她瞄准了咽喉,咽喉柔软,但不经颈骨,纯粹经过他的喉咙射入后面。
噗嗤!
哈日尔感觉到喉咙猛然刺痛一下时,护卫刚捂着脖子咕噜噜吐着血倒下,而他也捂住被射穿气管甚至射断颈骨的脖子,难以置信看着前方。
死,他知道自己会死,他听到了身边兵将惶恐的叫喊,但他顾不上别的,只死死盯着那个突然就杀死自己的箭手。
锦衣长袍,清冷高贵,眉眼间,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你?”
奚玄没管其他人是否听见,也没管身边韩冬冬抽紧的呼吸,抽了第二根箭矢继续上箭,嗡,第二根箭矢射穿对方小将头骨。
最恐怖的弓箭手,力大无穷,箭无虚发。
但对方人真的太多了,甬道狭窄只能一时控制他们进入的量,但时间依旧他们包围了此地。
不过无所谓,香烛一直在点燃,它有毒,而奚玄他们都早已吃过解药。
只要抗住时间
近身之下,弓箭抛开,奚玄刷一下拔出腰间君子剑。
文官的装饰剑吗?
“杀!”
————
韩冬冬知道自己还能回首过往,就是因为他活下来了。
但下了地宫的三百人,一百人在地道,被杀绝,一百人在藏宝室之前,被大部分杀绝。
最后地宫藏宝室经最后一战一百五十人,敌人却有六百多人。
前期,一大半被虐杀,中期,毒发,反杀对方,以一敌十,最后,各自双方人数依旧悬殊。
在最后最后只活下来三个人。
韩冬冬躺在地上喘息着,后背血肉模糊,奚玄的脸都被血糊住了,却俯身看他,眼底有不赞同。
但他先开口,“公子,你这样不对。”
怎么能不顾生死杀得那么疯,比武将还武将。
她可是奚玄,命比什么都珍贵。
“不过我也骗了你,父亲的确说要给我找个好去处,但他也说如果有必要,让我以命相护。”
“他说,您这样的人,比一个武将有用。”
“武将守国门,君子守社稷。”
“社稷重于泰山。”
“所以”
奚玄捂住他的嘴,“只是替我挨了后背一刀,未伤心肺,能闭嘴吗?”
韩冬冬:“”
可是好痛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真的好痛,想哭。
——————
哈日尔一死,果然北门君心溃败,很快被杀出北门之外,重关北门,但奚玄刚出就听到了南门那边滔天的厮杀声。
她从街上百姓的反应就知道了答案。
“南门,援兵至!”
“公子,您的书童带着援兵来了!”
还来不及欢喜,接着。
“可是,可是羟族的援兵,岱钦.朝戈来了!他也来了!他强攻了援兵”
奚玄变了脸色,知道对方终究还是藏了伏兵,知道了拢城的情况,及时带兵回来了。
但速度还是比她预估的要快一些。
那么南门如何守得住?
他们这边的援兵能来吗?
奚玄压着身体的疲惫跟病发前的疼痛,深吸一口气,上了马。
骏马疾奔向南门。
——————
南门前,死战。
岱钦.朝戈到底多强,其实没多少人有切实的认知,直到有人看见这人以一敌二,一枪言洄,又一枪回拢,劈得韩柏双臂渗血。
但这两人落地后又反扑回来。
死死缠着他。
岱钦.朝戈冷然,在马上未有惶恐,骑着漆黑雄俊的马匹挥舞长枪,两枪回旋后,忽然纵马突袭,一枪穿刺,刺穿欲突袭他的韩家长子。
刺穿,爆出,热血澎湃,再突袭,回守格挡,跳跃起,踩踏一人人头,落在其他马匹之上,换马而行,长枪一扫砰!!韩柏格挡护盾,护盾龟裂,手臂被枪尖刺穿,言洄来救,劈砍枪尖枪尖断,但岱钦.朝戈冷笑,再换长刀。
人头咽喉切割如裂帛。
刀尖一指。
“杀绝韩家,破桁朝国门如囊中取物!”
“遑论我等儿郎人马远胜之,若败,辽阔天地间何以容此耻?”
“这天下,是我羟族的天下!”
“杀!”
大军过境,草原虎狮,贪狼之威。
韩柏重伤,却不能退,这一推,对方重甲破城的武器就突破城门了。
唯有死守!!!
——————
城门累累尸身,不断死守,不断后退,以尸身堆积马匹前进之路,但最终城门还是被重创了。
咚,咚,那厚重的撞击木不断重击城门。
突然,城墙上挂下人头。
“羟族大王子哈日尔头颅在此!湘城虽败但尔等亦未留守,你羟族已大败!”
“退,还是不退!”
城门守将猩红着眼,怒吼着。
岱钦.朝戈看到人头,瞳孔震动,目光上移,瞧见城墙后面似乎站了一个人,但对方离得远,一身的血,看不清脸,但他隐约知道对方是谁。
奚玄?
又是计策拿下了哈日尔?
没想到啊,奚氏一族连续出了两个人物。
他眯起眼,在大军人心剧烈动摇时,怒喝:“既知殿下已死,王上必然悲痛怪罪,若不拿下拢城,我等万死!”
“继续杀!”
“以那奚玄的头颅换哈日尔殿下的命!”
对方士气大振继续强攻。
城墙上,奚玄神色冷酷,并不为岱钦.朝戈停留强攻而惶恐,而是想着:若是留下,也不是坏事。
因为
突然,草原之外有狼烟起。
岱钦.朝戈一看,皱眉了 ,突然脸色大变,“退!”
“他们还有援兵,走!”
岱钦.朝戈放弃眼前只差一会就能彻底破开的城门,却是急流勇退,半点不拖延,最后在马上回头一眼。
城墙上的人消失了。
但平原一端,来自另一方的救援到了。
突狡没去,但奚玄另外派那个部曲头子前去女真部找到了对方,带了她的游说密信且搬兵。
韩柏最后看着岱钦.朝戈退兵而逃,而女真部那边的人马滚滚如黑烟
他吐出一口气,忽然就笑了,然后。
轰然倒下。
他倒下的时候,城门开,奚玄刚下城墙,听到了城头将领的哭嚎。
她下意识看下城门,它已经破损,隔着那破损的裂洞,她看到了那匹马上没了人。
人倒下了。
她突地闭上眼。
——————
密谋
——————
哪怕敌军已退, 哪怕我军战场上有许多伤患,城门也不是立即就可以开的,得确定附近无伏兵, 无敌军退回可直入城门的时间。
所以, 在那等待的时间内,是生命拖延,是生命逝去,是逝去的生命血液流淌,是流淌的血液渗入暗红的大地,最后互相交融
那是一个过程,奚玄站在原地,闭上眼, 等待的那段时间, 她想过许多,等城门开启,她再睁眼。
走出去。
兵将相随, 抵达战场,呼喊, 营救, 哭泣, 忍耐。
她看到远处的言洄颤颤悠悠站起, 又朝她跪下, 趴在那。
他不敢过来, 觉得自己来晚了, 觉得自己没保护好韩柏, 跟其他人。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那岱钦.朝戈面前不能受一招之敌。
他跪了她。
她却跪在韩柏断臂且被刺穿身体的躯体前面。
他仿佛没了,又吊着最后一口气, 因为一直睁着眼,也许跟妻子,儿女都相望过,或者那段时间,他已经看不到他们。
尸体太多了。
原来一起死亡也不是那么相近,也会分离,也会难见一面。
直到她出来,她活着,她是个活人,他似乎欣慰,在她跪在身前后,韩柏努力动动手指,奚玄伸过手,让他血淋淋的粘稠手指搭在了手掌心。
“是是”
“是你吗?”
毕竟是大将军,对战机机敏,对敌人之事近乎猛虎嗅蔷薇,如何不怀疑啊,只是不能问,不能说。
如果韩冬冬在这里,他会疑惑为什么会在立场敌对且互相仇恨的哈日尔跟父亲身上听到相似的临终一句。
但他或许得不到答案。
不是每个人的秘密都像是春夏盛开的花一样应时而来,予天地跟人烟回应。
它是寂寞的,是禁忌的,不可言说的,至多只在两个人之间才能抵达灵魂深处的秘密。
其实她本不该开口,她的立场,跟眼前这位忠诚大将并不一致,甚至某种意义上是背离的阵营。
可她还是开口了,俯下身。
“将军,您还记得当年率兵剿匪过青川吗?那时,青川好长的流民队伍。”
韩柏迷迷糊糊的,瞳孔渐渐暗淡,但思绪却飘到了当年尚算青烈的年纪,长子初幼,妻子秀丽却又豪爽,但他仍旧背负皇命与满腔信念,远离故土与亲眷,率兵围剿灭绝人性劫掠屠戮难民的那些土匪。
那无边无际的队伍,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有流民可以远比边疆战场上的人还要多,还要乌黑惨烈,那腐肉的气味远胜于战场。
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书写不尽的悲凉跟麻木,死亡与逃亡。
所以
“滇边之地,易子而食,饿殍百里。”
“我”
她还想说些什么,才发现人已经没声息了,但手指紧紧被握住,仿佛在传递这人一声的热意。
尸体转凉,但热意抵达她更冰凉的手心。
她沉默了,却是面无表情。
——————
“开城门!”
“迎!”
“跪!”
一声沉闷铿锵的迎灵讼,韩冬冬丧服素白,孤身一人站在城门中正街道中央,他有点茫然,但听到最后一个子,且看到城门外骑马而入的奚玄,也看到她身后的长长棺椁。
父母兄姐,一脉相承。
他低下头,跪下。
没有任何声音,额头重重落在碎石遍布的土地上。
这块土地,每一颗石头都曾被他的至亲骑马迎敌呼啸而出过。
现在也用尖锐的棱角砥砺了他的皮肉血液。
“拢城飞将在!”
“英灵永在。”
“归!”
满城子民跪。
拢城一战,已毕。
————————
王都,至拢城毕已是一月后。
韩柏获国公位,世袭罔替,妻儿女皆随同厚葬韩家赐丹书铁券,韩冬冬于地宫射杀哈日尔,大功斐然,破例任禁卫军少统领,帝王亲卫,待年岁满三十而立符朝廷爵律,既继国公位。
同日,奚玄不入阁部三品太傅,转刑部任职三品主官侍郎,调查拢城内奸通敌袭杀蔡寻等人一案与桁朝各地青鬼邪行一案。
半个月后,王都品华楼。
韩冬冬胡子拉碴得出现在奚玄面前,明明过去也没多久,这人好像一下长大了十岁。
眉眼都暗沉了几分,只是在看到奚玄的时候,怔了怔,低着头走进,门关上,他留意到那个书童今日不在。
“公子身体好些了?”
“嗯。”
韩冬冬想起在拢城丧礼那天,他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直到那天深夜才敢一个人慢吞吞走在这个才回了没几天的家,却是正好瞧见一个人独自坐在凉亭里,握着手帕在咳嗽。
她没带那个书童,一个人,好像避讳,又好像绝对的冷漠。
但韩冬冬还是看到了对方雪白的手帕里殷红的血。
那时,眼前人说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被吓得吐血。
他不信,猜测这人有隐疾在身。
“别出去乱说,不然又要编排我日后无子嗣了,怪难听的。”奚公子眉眼淡凉,其实远比他变化大。
往日虽端着一口气儿,尽了满城权利财富的清华之气,总是冷的,高高在上的,现在。
依旧,只是眉眼吊梢间还带着几分死气。
让他人嗅到死亡的死气。
这人主张刑部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光是丽妃娘娘的亲族就被斩杀了不少人。
但又没有勾连那事的实罪,就是一件件从小事到大事,无关,但要紧,一点一点把这个家族拖进深渊里,一点一点溺毙他们家的性命,让丽妃母子体验到被所有人嫌恶,厌憎,排挤,猜疑
明明高高在上,却又入凡尘泥下。
眼前人,有一种自炼狱释放的恶意跟残忍。
但韩冬冬不怕她,只看着对方手背惨白皮肤下的隐隐青色血管,眉头紧锁,仿佛又陷入了丧礼期的愁云惨淡。
“约的吃饭,不是崩丧,韩大人。”
韩冬冬苦笑,“其实您那日说让我领了杀哈日尔的头衔,我是不愿的,功劳太大了,您”
“登高跌重,乐极生悲,你猜这偌大的王都有多少人是乐意我这般人文武双全的?”
她也不谦虚,但也瞧见了繁城之下的步步杀机。
韩冬冬一静。
“所以,你不入阁部?明明陛下巴不得您现在就入阁部,接管”
“慎言。”
“”
韩冬冬不说话了,奚玄却是塌了背脊一般,贴靠后背,平静又冷淡,看着窗外的繁华街道。
“韩冬冬,你有想过那一战,其实多少有几分我的缘故吗?”
“从未,何况即便有,也是王朝之下必然而成的事。我只记得年幼时母亲亲自送我上马车,让我去王都,那会我可委屈了,一直哭,觉得她不爱我,可她只摸摸我的鬓角,对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
“”
奚玄静默,手指按着眉心,仿佛疲惫至极,耳边却听到眼前人莫名其妙一句。
“奚玄哥哥。”
“什么?”
奚玄惊讶,抬眸瞧见这人眼里莫名的幽光,暗想这人是骤然失去了所有长辈,就
“要不,你早点跟殿下成婚吧。”
“跟她去北地,那地方辽阔自由,你们太般配了,可以飞走的,这天地好大,不该困住你们。”
“我觉得你好累。”
“还有,我也就这次能喊你哥哥了,以后,我就得长大了。”
“我以后要当国公的。”
韩国公在笑,努力撑着笑,颤颤端起酒杯,主动碰奚玄的酒。
“哥哥,我们都要好好的。”
奚玄有点走神,但还是在慢了一拍后碰了韩冬冬已饮完的杯子。
清清冷冷说了两句。
“你这名字吃了大亏。”
“以后逢人见面:阁下好,在下永烈国公韩冬冬”
韩冬冬一下没绷住,喷了酒。
后来,韩国公掌管了樊楼,亲自看管了暗牢,也看着太子言洄一片一片拔掉了奚国公的脚趾,看她鲜血淋漓,看她静默无声。
————————
从品华楼离开时,奚玄上马车,顿了下,抬头看去,看向对面阁楼潇湘。
窗柩后面,她的未婚妻站在那,也不知看她跟韩冬冬多久。
但,对方始终没露面,到现在才与她对视。
而马车边上是骑马等待的言洄。
奚玄低头,抬手见礼。
——————
繁城流河,近卫隔开了一块区域,杨柳依依,河灯飘飘,光火点点。
周燕纾坐在竹藤椅上,瞧着这人清瘦清瘦的脸,想到这么久了,对方一面未见。
说是贞贤节烈,恪守名节,倒是这位奚公子更胜一筹。
她静默许久,道:“差人送回令牌,我应该感谢公子没有派你那位书童来吗?”
奚玄一怔,“跟辛夷有什么关系吗?”
周燕纾瞧她真没想明白的样子,维持的清冷忽然就
“没关系,伤怎么样了?”
她还是没能生气,只剩下了无奈。
“还好,只是原本身子就不好,这才显得虚弱。”
“所以如今满城传言你的身体是你自己安排的?”
“?周姑娘何出此言,我,再无耻,也不至于如此。”
周燕纾垂眸,理着袖子,慢吞吞道:“那早日成婚?”
“”
奚玄站在那,杨柳飘飘的,从她发顶扫过,像是仙人扶顶。
她在想,这世上也有人值得她周燕纾如此失礼?
眼前人,值得吗?
是因为猜疑对方是太子,她才至于如此世俗,屈服于权利吗?
她只能告诉自己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别的。
“周姑娘,韩冬冬今夜跟我说北地辽阔,自由,可以像鸟一样飞翔。”
“我在想,您这样的人应当是凤凰,凤凰在九天。”
这次轮到周燕纾一怔了,再次觉得这人很奇怪,“你觉得这座王城也是牢笼?”
“不,我是觉得自己是一座牢笼。”
周燕纾神色静寂,如心,因为察觉到眼前人嘴角含笑,但也确实不像在开玩笑。
幽深如墨,深潭,不见底。
的确,其实就算这人是太子,那也是不满危机的龙潭虎穴,假设不是,那更是天大的麻烦。
其实她反而应该因此动摇这场婚约,但
“北地辽阔自由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周燕纾体内既留着皇族的血,又留着周氏嫡系的血,尊贵无匹,可以挑选这世间任何男儿?”
周燕纾笑了,身体微微舒展在椅子上,仰面看天,满天星辰,入双眼,但她的侧脸显得那么冷漠,仿佛伏尸于人间的神祗,不朽,但冰冷。
“我有一个姐姐,堂姐,说来也是珍贵非凡,但祖父闭关跟游历那些年,我父亲主张氏族,其实也算周到老辣,把周氏打理井井有条,世人谁人见了不说周大人处事有方。”
“后来,我姐姐嫁给了北地陵氏,说是门当户对。”
“但没人知道那陵氏子男女不忌,花样多,内里多少不堪,我姐姐不出半年既没了,病没。”
“是那样的脏病,不可言说的脏病,以至于至她成婚那日起,我便无法再见她一面,她不堪回,只能忍,谁都不能说,直到死。”
“最后两家也是和和气气风光大葬,如诉姻亲之好。”
“其实有趣的是其实很多人私底下都知道这场联姻的背后前提是我那位弟弟奸污了陵氏的姑娘,那边捏住把柄要挟,要让那姑娘嫁进周家,但我父亲不愿,一心想给他安排更有用的姻亲,比如朝内门庭显贵,能通联两地,以壮其未来执掌北地之路,于是用了我堂姐作为筹码,两边通姻亲之好,成全彼此的名声。”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说,所谓珍贵,不过看布局谁身上。”
“最终得利者,既所得大爱,一生为棋者,卑贱不可说。”
她是说,她其实是卑贱者。
奚玄皱眉了,走近,附身看她。
周燕纾也看着她。
对视着。
“所以,我是说北地自由而辽阔——我的意思是,你的北地。”
周燕纾瞳孔微顿。
奚玄撤出,一步步,仿佛走入黑暗,又离开灯火。
“蠢笨如猪者,拿捏如棋子,暂时留着当做耳目盾牌,取之既用。”
“无关紧要者,生死在一念之间,只要不留痕迹,留人背罪,死了也就死了。”
“不管卑贱还是尊贵,死人还谈什么尊卑。”
“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终的得利者。”
“你有你的棋局,更远大,更壮烈,更尊贵非凡,更理所当然。”
“而我,也在走更谨慎的路。”
“若有缘分,你我棋路或许会有交叉。”
“但眼前”
奚玄公子已转身,彻底被黑暗吞没。
“我喝了酒,仿佛醉了。”
“其实羡慕你。”
——————
羡慕周姑娘的公子带着很淡的酒气清醒跪在了祠堂牌位前。
在她更前面的还有奚为臣。
整个宗祠都是封闭的,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分毫,言洄觉得很不安,心神不宁,主要因为奚玄这个人自拢城回来后就很奇怪。
虚弱,但又带着过分旺盛的情绪,似笑非笑,或者悲悯懒散,总给他心惊肉跳的感觉。
而这一夜,她连续见了韩冬冬跟周燕纾。
得她偏爱者。
俩。
言洄静默片刻,隐入黑暗中。
——————
“留着那姓齐的不发作,不处理掉突狡母子,是要当做棋子吗?”
奚为臣背对着奚玄问。
奚玄:“陛下没有发作的意思,既是这两人还有当棋子的价值,估计有配得起皇子妃子当靶子的人吧。”
奚为臣:“你想说什么?”
奚玄:“言洄母族姓郑?十年前被您指认查办并灭族的造反那一家。”
奚为臣:“你倒是查得快,我还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一无所知,还把他当弟弟宠着呢。”
奚玄:“帝王血脉,我也配吗?”
奚为臣:“你又在试探没事?”
奚玄:“您年纪这么大了,还能跪这么久,喝的什么好药?给我喝的是不是残次品,药渣渣?那个庸医还一天天跟给人奔丧一样看我不顺眼,下毒了?所以我老犯病”
奚为臣抓了边上的蒲团往回砸在奚玄脑袋上。
一刹,笔直跪着堪比帝国朝野上下清贵名流之典范的爷孙都失了态。
奚玄也一下坐在了地上。
奚为臣冷厉盯着她,牙根微紧。
“成何体统!坐回来,马上。”
他命令奚玄。
奚玄不动,虚弱道:“我有病,起不来了。”
“要么您喊人打我吧。”
奚为臣:“”
奚玄笑,“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祖父,您可别把时间废在打我上面,我可不禁打,不然惊动祖母,你又不敢面对她,最后只能一天天负气跪祠堂,外面的人估计打死也想不到奚氏罚跪的最多的人不是小二那傻子,也不是被您严苛教导的我,而是您自己。”
“你做错了什么吗?需要被祖宗天天骂才能安心。”
奚为臣到底城府无限,反复咬牙根后,很快还是恢复了平静,“既然知道我要杀你终结隐患,护着奚氏,也不反击?你会这么乖?一时不知道是我教得好,还是白教了你这么多年权术谋略。”
“我得先确定奚玄这个人,是姓奚吗?”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对奚为臣是极致的羞辱跟打击,尤其是在奚氏列祖列宗前,但他仿佛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最后才别开眼,看着摇晃的烛火说:“我希望他不是。”
奚玄惊讶的不是答案,而是奚为臣的这个回答。
奚为臣却是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凉王一脉,但,他的女儿,我的儿媳,微生殿下,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骨子里比谁都烈,当年若不是陛下跟我们实在护着,她也顾忌陛下失了心疯,没了控制,她可能也不会活下来。”
“有时候,死比活着更难。”
奚玄:“所以你们后悔吗?强求而来的性命。”
奚为臣:“若为王朝大局,你能舍韩家一家性命乃至拢城一城也要灭岱钦.朝戈吗?”
奚玄:“祖父是在怀疑我吗?”
她在笑,但眼里是昏暗的,“原来,这样的罪名,是可以随便”
奚为臣:“我倒希望你是这样的人。”
奚玄一怔,奚为臣起身,拿了火折子去补微弱了些的一根香烛,一站起来才晓得他体型儒雅章台,非凡端正。
焚香点烛,如沐春秋。
“但你下不了那么狠的决心。”
奚玄闭目,嘴唇紧抿,“您查了我那么久,祖坟三尺地都快掘干净了,应该知道我做过的坏事可比这个严重多了,传出去都得被人剥皮抽骨,连奚府马厩的粪坑都不配踏及。”
奚为臣静默,吹灭了手中的火折。
“陛下也在查。”
“当下应该信了,所以急于拉你上位,但因你拒绝阁部之位,他才不好处置三皇子,因为还得留靶子,加上岱钦.朝戈没死,天下未来未定,他或许也想留其他退路给你,可算是殚尽竭虑,谋划深远。”
奚玄:“所以其实我不懂,明明不是他的血脉,何必?”
奚为臣:“你这一生,有遗憾吗?”
奚玄:“”
她也看向烛火,那火焰摇曳,但她从不靠近火盆。
奚为臣都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她是装得好,是为了贴合奚玄这个身份——伶人园的大火,幸存者如奚玄,如何能不梦魇畏惧呢?
“贩夫走卒,王公卿士,其实都有。”
“陛下也有。”
“除了遗憾,若是还有滔天的愧疚,加起来,就是偏执。”
奚玄:“您也有吗?”
奚为臣不回头,站在牌位前,抬着头。
“不知道。”
奚玄知道这人不会说,一如她刚刚也沉默了,本就是一颗棋子而已她盘腿坐了起来,压着有点不舒服的心口,缓了一口气,又变成了对外风华绝代的奚公子,缓缓道:“一个可废可杀的儿子,一个出身不正不可立的儿子,还有一个根本不是儿子若要立最后一个,前面两个都得杀灭,还得杀绝抗拒之人,捂住天下人口舌,这些,如果现在想做,当年为何不?比如,在郡主殿下逝去后,为何不?”
奚为臣:“一开始我也不理解,后来明白了。”
“他不想再污她的名声。”
“但现在,看了你这么多年,也许某些抗拒跟厌恶都能变淡,最重要的是你可能更像她,为社稷,为江山,为血脉,陛下也想再布局。”
他转过身,看着奚玄,眼里有奇怪的情绪。
像是不理解她为何恰恰很像微生琬琰。
样貌,气度,才华,能力,各方面相似,甚至某些方面更灼灼胜之,当时不可匹敌。
明明
“那事情就很糟糕了,祖父。”
“如果非要奚玄姓言。”
“那奚家就得灭。”
“毕竟——当年暗杀微生琬琰母子女三人的那些人里面有一拨不就是您的儿子派去的吗?”
“就因为怀疑她所生子女非奚氏血脉。”
奚玄微笑着,眼底如泣血。
“这个胆大包天畜生不如的儿子,就是您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是屈辱,是悔恨,是难以置信,是动摇本心,是毁你一生道行的唯一血脉。”
她那天对韩冬冬说的,其实就是这件事。
也是桁帝为什么派言洄埋伏奚氏,利用其恨意对付奚氏,又对奚玄如此厚爱,处处布局。
其实就是两手准备。
用言洄灭奚氏,再反杀言洄,将奚玄接回膝下,继任大统。
奚为臣刚刚说的大局跟决心,估计也知道它包括了灭奚氏,因为在桁帝看来——他能容忍奚玄活下来且继任大统,只是因为合适,且是微生琬琰的血脉,是凉王的血脉,配得上这个位置,但另一半来自那个畜生的血脉有去不掉,如鲠在喉,于是只能抹除掉。
一个不留。
这是一个帝王最大的恨跟决心。
——————
奚为臣震动了吗?痛苦了吗?
没有,他转过身,半边脸在烛光里,半张脸在阴影里,居高临下瞧着她。
“你能查到,估计陛下当年也只是怀疑,如今肯定快确定了,难怪这么急着拉你上位,估计快忍不住了吧。”
奚玄微笑;“您未必没察觉到,所以打算借丽妃母子的时候一箭双雕,因为我的事根本藏不住,一旦我跟周燕纾成婚,不说别的,单单我是个女人,这件事就瞒不住。”
“难道还指望周燕纾为这件事承担后果吗?人家好好的姑娘何必摊上这么倒霉的事,若是知道真相”
奚为臣:“她让周太公督促朝廷早点成婚了,今日陛下刚找过我。”
奚玄:“”
俩祖孙都露出了一致且无奈的表情。
奚玄有点没忍住:“奚国公,可别这般看我,当初也不是我想的这馊主意,不是当时正在讨饭的我恰好在伶人园门口,您一看我长得像奚玄母子,愣是抓了顶替吗?当时算是神来一笔,如今隐患大了,可怪不得我。”
“我不是个男儿身,区区一女子,这能怪谁呢?”
“我亲爹可比你们还为此烦恼。”
她在笑,幽默戏谑,无甚阴暗,仿佛天大的事也都消弭在这三分无奈七分诙谐之中。
灿若骄阳,其实是他们这些满腹城府心思的天潢贵胄不会有的韧劲跟豁达。
但奚为臣反而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来头,什么出身,又最擅长什么——伪装,欺诈,狠绝,阴郁,以及隐晦到连他都看不出的真正性格。
至今,他都没查出从这人完整的年少经历,总觉得她奇怪,似是无端介入,又是牵连甚深。
最早看到她,既是出现在伶人园,看似在讨饭,实则太巧了。
“男儿?若是如我儿子那般还不如不生。”
奚为臣也用类似似笑非笑的表情,似是诙谐调侃,但笑意不入眼底。
离城的伶人园其实是禁忌,偏偏两人都提了。
“所以,如果您找不到有效的法子,那就得按我的法子来了。”
奚玄扶额,手掌贴了半张脸,似是叹息,又似冷漠。
“我保证让奚氏全身而退。”
奚为臣:“为何?”
“我有我的方法。”
“我问的是,为何?你不知道这些年在你身上,我一直让鬼医给你下毒了吗?’
她之前的玩笑话,其实是真的。
她知道。
奚为臣也并不掩饰最初,这些年,以及最近的杀心。
奚玄艰难起身,扶着边上的柱子爬起来。
笑了笑。
“韩柏死的时候,我告诉他自己在青川讨过饭,从小也是倒霉,就没摊上什么好事,脸上都脏成那样了,还是男儿打扮,那盗匪竟还想侵犯于我,他经过,杀了盗匪。”
“他可能不知道,也不记得,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大将军还是那么威风。”
“我一直想跟他道谢,可惜他这人看着强壮,一转头人没了。”
“诶”
“其实奚家的饭挺好吃的,你们家的人,聪明的不多,但憨傻的不少,让我占了好多便宜,这样的羔羊,若是落难,放在我那老家能让人活吃了。”
“就是你这老头刻薄。”
“从不让我吃饱。”
她扶着柱子慢慢走向大门。
“奚为臣。”
“信我的,用我的法子,奚家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他不是缺一个微生琬琰吗?那就给他一个。”
“多大的事,也值得您殚尽竭虑不敢面对祖母这么多年吗?”
她笑着推开门,出去了。
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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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不管他们祖孙两人如何盘算,若是周家那边有了督促婚约的举动,陛下又本心想要让奚玄早日成婚, 在百官眼中有婚事托底外加年少有成, 自是有助于上位,他在铺垫,如今奚玄又有滔天的功劳,他正好借力加力,如何肯罢休。
却未想到很快周家那边就主动延迟了婚约。
周燕纾的那个弟弟,病重。
周大人哪里顾得上其他的,上请君主拖延婚约,再心急火燎要收拾东西要回北地, 连介入战马失踪的案子都顾不得了, 全权委托朝廷。
要离王都之前,奚玄见到了周燕纾,两家毕竟有婚约, 如今出了变故,不管王城权贵文武百官他们是欢喜是惋惜, 两家表面上都得做好客套的场面。
大人入宅邸, 郑重其事, 表示惋惜, 但坚定对婚约的看好
两个当事人却出门了。
京郊马场, 溪边流金, 两匹马一前一后慢吞吞, 后面护卫跟言洄等人拉开距离跟着。
天地间其实有很多人, 但此刻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姑娘,这次算是因为我的缘故导致的吗?”
“奚公子, 你这般聪明,随便盘算下时间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在那一晚教导了,我一介区区女子就能在两三天内让遥远的北地事发的。”
不过是早有布置。
“所以,你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恶女?”
“朱曦。”
“?”
周燕纾拉了缰绳的动作停顿,马儿好像也如她自己一般,乖巧停下。
她擅马,可能是马上最矫健通灵的神祗,御马而立在流光溢彩的溪边。
看着奚玄不说话,像是在审视她。
她没听错的话,是朱曦。
丹阳朱雀,曦和永耀。
男女阴阳,权力分离。
这本不该是用在女子身上的词汇,它有太强的象征意义。
这样的词汇,她的祖父都还未在她身上用过。
眼前人简直大逆不道。
过了一会她才说:“你好像一直在暗示我,提醒我,诱惑我,看来在婚约之上,我这般女子不入你的青睐,但在权力之图上,我还算有点让奚公子所图的价值吗?”
“我不理解,奚玄,你是在婚书那一行的妻子名讳上另有其他姑娘的眷顾,为此坚持己见,还是”
她说不出“单纯看不上我周燕纾”这样自辱的话,因为依旧是不会为了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人让自己显得卑贱的桁朝第一贵女。
她太骄傲了。
但她喊“奚玄”的时候,却又发现眼前的第一公子垂眼,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回避跟谦卑隐晦,不等她甄别其中原因,这人既说:“我上次,没有开玩笑,周姑娘,我是真的羡慕你。”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周燕纾是真的觉得这人有点离谱。
“在哄我,夸我,目的却是为了赶我回北地,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你看她,果然很聪明,都不用明说,总能鞭辟入里。
奚玄尴尬,默默低头摩挲手指,心中郁闷在这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无他,眼前人是唯一跟她过往将来无甚紧要关系的人,却在局中因为她的身份缘故而牵扯进来,且但凡来日出点什么事,这个婚约就是最致命的利器,很容易将对方拖入难堪的境地。
哪怕对方有极致尊贵的地位,可是登高跌重。
她的父亲,不会保护她吧。
奚玄也是早就查过周氏的一些事,才隐约确定这位周姑娘处境并不算好,否则也不会答应婚约来王都,就是为了横梁跟“奚玄”这个人结合是否能破解局面,结果处境更不堪了啊。
顶尖王公贵女之性命之命运,也是很脆弱的,她见过对方的下场。
预判到将来某种画面,奚玄忍不住抬头了,眸色清正且温润,郑重道:“也不是,若是将来局面变好,您再回来时,可能会比现在好太多了。”
周燕纾:“我自然是要回来的,但那时,王都可还有公子你?”
奚玄一怔,微笑:“我在的。”
“我一定在。”
周燕纾对视着她,某些心悸,心机,谋略,不堪外人言的盘算,世人世俗不能容的野心都像是流水一样涛涛流去,不需要停留,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自辨,不需要掩饰,都在彼此间通透。
她通透了,对方看穿了她。
但她周燕纾仍旧看不穿奚玄。
“来王都之前,其实我心底里是瞧不上奚玄这个人的,身在天枢,身体柔弱不要紧,疾病缠身也不要紧,得君王恩宠,氏族极重,权力生来既在其脚下,这样一个少年郎,却是不懂这个身份在承受极端权力宠爱的同时需要担负的能力跟责任,竟是最信赖一个宠伶人的父亲,未有半点奚公跟郡主的荣耀风采,这样的人,只堪为我棋子,何堪为我一生伴侣。”
“但若是将其视为棋子,又有辱奚氏,有伤郡主,我敬重奚公,如敬我祖父,亦钦佩敬慕郡主跟凉王一脉,自觉不该如此对待其唯一血脉。所以,这个计划在一开始就要废弃的,只是帝王之心不可违,我也不理解君上为何要做这样的决断,于是才来王都。”
“但,布局谋划还是要的,若是勘破天子之心,但凡有违我性命,损耗我北地跟周氏安危,这个婚约不要也罢。”
“所以,我那位关乎周氏未来的弟弟,自然得担负起这个责任,为此付出点什么。”
“奚玄,其实我也未必非要你不可,
“这是我周燕纾的不堪。”
“所以你不必负罪。”
“不过,我也未必会离开王都——因我那弟弟病重,我父亲最该是最不愿意我回去的,他想必也会做些什么。”
“我到底回不回北地,也看天意。”
她也没说自己的谋划,奚玄知道对方有自己的骄傲,她们的命运在此刻又是独立的。
各有局,也都说看天意。
其实最后可能都看人心。
谋划。
——————
当日分别后,奚玄下午既去了刑部主案。
天枢之地,刑部主刑案,文武百官,帝国脉络,诸多要案都抵达案头等着她处理。
她翻到了一些南方边陲小地意思凶杀连环的案件。
烛火隐隐,言洄端着莲子汤进来,瞧见了案宗名头,皱眉了,“红花案?”
“这些案子当地处置不了吗?”
他知道自家公子这段时日都在处理关乎朝堂跟边疆通敌的罪案,朝中已被翻出许多歪了心志的叛徒,这些才是帝国毒虫,按理说这些当地人命官司其实是比不得这些案子重要的。
人心若非要分,刑部主官作为朝中重臣之一,也当重社稷。
“大抵是遇到了困难,柳太守这人我没见过,但听过户部那边的评价,梅阁老也说此人虽忠厚,但能力有限,当守一方太平,但一旦权柄过大,掌控不住他人,既会冗余和稀泥,所以忠厚之人,未必能担要职。”
言洄倒是犀利,“梅阁老算是爱惜人才,且看重人品的,这都不让升,那么,此人一定在任职期间有了不堪的行径,虽不是大事,但让阁老们看到了不堪托付的本质,最重要的是红花案虽看似厉害吓人,然只要是人干的事,重权之下必有结果,能拖到现在,只能说明当地官体出了一些问题,遮蔽了案件事发上达的时间,以至于累积了这么多连续的案件,造成当地民声如斯恶劣。”
“是这个道理。”奚玄显然也不喜欢柳乘虚这个人,但人家于其官途中又无大毛病,不可能凭私心处置或者调用,她也非户部主官,能处置地方任职,只能在刑案上影响对方对这个案子的处事紧要。
除非她将来入阁部,或者现在就去找那些阁老不必要,不至于。
其实亲自去一趟儋州最好,但她自己实在脱不开身。
“案子是要查的,介入监察院吧,想来能规正此人严苛办案。”
“曹琴笙?此人倒是不错,可惜了。”
她给红花案下达了批令,又开始处理其他案子,其中涉及滇边等邪人作祟,她都单独抽出来放在一边,涉及三皇子突狡等人的党争勾连,也放在一边。
仿佛,她的内心是有盘算的,分成几个区块。
这一切都没瞒着言洄。
让他在边上看个彻底。
“公子对滇边青鬼案子好像很在意。”
“人心是一国基础,若是人心被宗教所裹挟,危害更甚于朝中所谓一方氏族的造反之事。”
造反。
这话让言洄眉心一跳,在烛光下掩饰了神情,轻声道:“造反是第一悖逆,仅次于通敌外族,公子认为邪人甚于此?”
奚玄手握卷宗,五指握紧,手背抵着下颚,在光火下幽幽瞧着他。
“造反无非为了得权力或者自保。”
“这类人素来是一方小群体,察觉到了,灭族即可,一劳永逸,以儆效尤。”
“但邪人作祟,能策反人心,且人数可怕,往往一方水土大量子民都牵连其中,每家每户都有人涉及,若是事发,要办了对方,这些原本不牵连其中的老百姓也不得不为亲人护短而抱团,如此形成地方泱泱之势,所以从中央下达地方查邪人之事才极为艰难,因为人人都在自保,人人都在隐瞒,陛下前后调遣好几位巡察使都遇害其中,或者无功而返,也是因此缘故——法不责众,控制影响。这才是真的威胁。”
言洄是认可这种说法的,也被教导了,他沉思且记下,却又忍不住问:“那您觉得我朝自建国起,震惊朝野的两次造反叛敌之事,有哪些是真的?”
他不确定眼前人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明确察觉到自打拢城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很多。
比如她跟周姑娘的相处已经避讳着自己了。
这好像是一个征兆。
奚玄眸色微敛,似在笑:“凉王,郑家,前者先帝督办,后者当朝陛下督办,都是帝王下令,真不真的,重要吗?”
言洄内心震动,手指揪紧,“前者是先帝宠信奸臣,污蔑之,后者是奚公亲自查证,有通敌密信可证,且奚公跟郑国公年轻相识,一文一武,与之相熟无比,了解后者,既说其造反,那自然是造反了的,陛下信任也是应该。”
这话是否真心,话语后面是否满是不甘跟怨憎,公子不语批判,倒是瞧着他若看洞中烟火。
“小辛夷,你只是一个书童。”
“如此外露。”
“放肆了。”
言洄心脏微抽,低下头,跪下了,磕头告罪。
他知道——这人好像已经知道了。
她会告发自己吗?会先下手为强吗?
他的父王最近又为何有那些举措,明着让自己查奚氏,暗地里又在对他的公子极致恩宠,为此不惜拿周氏铺垫。
为何?
难道
言洄内心百思纠结,低下头磕地,整个人都被昏暗吞没了似的。
直到奚玄放下案宗,扶额叹息。
“我饿了,辛夷,能帮我再端一碗莲子汤吗?”
“别让祖父知道,不然又要怪我午夜积食了。”
言洄抬头,瞧见公子朝他笑得无奈又温和。
“你也吃一碗吧。”
那晚,言洄脚步轻盈,面带轻松,亲自去小厨房端汤,但过院子的时候,瞧见外面动静,站在拱门一瞧,瞧见一个长相刁钻不像什么好人又像个道士的老者带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小道童进了府门花园,在老管家的指引下匆匆去老屋。
他心里咯噔。
好像带着药箱,难道
是奚为臣还是老夫人身体有恙?
不知为何,他希望不要是任何人尤其是后者。
——————
吃完莲子羹的第二天,言洄得知奚为臣身体抱恙,开始养病,此消息传达整个朝堂。
一开始以为是奚为臣为让位给奚玄做准备,后来才知道这人是真的重病。
奇怪,原本身体康健壮硕的人,如何突然就得病了,莫非是被羟族下药了?
朝野上下猜疑不已,也不怪他们如此,因自打拢城一战失利且痛失大王子哈日尔后,对羟族上下的打击很大,毕竟连着两次用心布局都失败了,这一次更是损失大批人马,对于羟王也是不小的打击,加上大贵族们为了发泄屈辱,集中攻击岱钦.朝戈,认为其他计策有问题,需要背全责,虽然羟王力排众议保住了岱钦.朝戈,但后者在军中威望大受打击,其他贵族跟王子也有了理由对其打压攻击。
至此,岱钦.朝戈跟羟族为了弥补失利,完全有理由在这个时候重创桁朝砥柱,也是对奚玄的报复。
桁帝亲自来公府探望了。
屋内,焚香点烟,窗外四野开阔,屋内药味浓重。
帝王坐在床边,太医亲自检查奚为臣身子,似在问医,以示帝王恩重,实则在屋内的几个人都知道——这是在查奚为臣是不是真的重病。
屋内人不多。
老夫人,奚玄,陛下,言洄,以及保护帝王的护国大将跟随行的韩冬冬。
韩冬冬最为年少,也是最看不透这一局的人,但他可能又是知道最多的人,只是串联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这些人,心里疑惑:这气氛,为何如此?
仿佛,比丧事更浓重。
比战场更危机。
而且他看得出奚玄的神情——相似自己父亲战死那天,她也是这样的面无表情。
——————
桁帝得到答案,表情并不好看,来回看了奚玄跟虚弱的奚为臣好几眼,最后在老夫人面前起身行礼,后者不敢受礼,推开了,温厚表示人年纪到了,都是天意。
桁帝低下头,避开目光,“老夫人放心,奚公有恩于我桁朝,奚家无恙。”
老夫人垂眸,“家国大事,是非论断,简在帝心,且按律法一事求一事,我希望他如此,陛下也如此。”
她行礼,桁帝回礼,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
“奚玄,到孤身边来。”
老夫人闭上眼,微缄默。
而奚玄抬头,榻上的奚为臣睁开眼,看着奚玄。
——————
凉亭里,奚玄端站着,看着陛下座靠柱子喂着奚家的鱼。
“坐。”
“陛下,微臣不敢。”
“孤连予你坐下同孤一起喂鱼的权力都不中用了?”
奚玄淡吸一口气,上前,站在栏杆前面一起喂鱼。
桁帝看着她,打量她,像在回忆往昔,又像是在迷茫跟犹豫,最后才道:“你祖父的身子,你怎么想?”
“微臣想要告假,好好陪伴。”
“”
桁帝气笑了,“这可不是你祖父希望的。”
“既然你自称微臣,那就听孤的。”
“入阁部吧。”
连最后一句,其实也是在温柔征询她的意见,不想威逼。
其实奚玄能感受到这人的爱重,如奚为臣的预判。
这人在为自己当太子卿时的遗憾让步。
在为微生琬琰跟凉王一族的惨死让步。
因为她是奚玄。
可,万一她不是呢?
登高跌重,这个字眼在庙堂之中让顶级权力尤显得如一把双刃剑。
“刑部案子很多,查好了,能予陛下分忧,但为人子孙,孝道第一。”
孝道。
桁帝表情有些难看,仿佛想起眼前人的确是奚家的子孙,多可恨啊。
是那个垃圾的儿子。
他的牙根微紧,抓了一把饵料,随手扔进池子里。
“周燕纾要回北地了,但孤觉得她的父亲不太乐意,孤也不乐意,所以,她回不去。”
“既然回不去,三个月后,正有一个良辰吉日,你们成婚。”
“你这么聪明,不管奚为臣说了多少,又在做什么打算,你又有什么打算。”
“那都不重要。”
“奚玄,孤毕竟是天下之主。”
他随手把整个装着饵料的盘子整个翻过来,把所有饵料都倒进去。
“总得有孤说了算的事。”
他起身离开,下凉亭外假山阶梯时,外侧有奚玄的书童,有大将,有护卫,但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就这么走了。
————
很多人已经在做万一奚为臣病故,奚玄丁忧跟继任国公位的两件大事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好处跟坏处。
布置,谋划。
尤以三皇子那一脉最为激动跟谨慎,但朝堂之中也有别的
陛下离开后,黄昏将近,还是那个凉亭,奚玄站在这个亭子所在的高处,俯视着第一氏族盘窝的山水宝地,也像是遥望王城中百姓们到点的炊烟袅袅。
部曲头领低头,将情报密卷呈递上来。
才喂过鱼的手指还沾着一点荤腥,奚玄用手帕擦拭后拿了密卷看,看完,眉眼淡淡。
“借刑部的情报再查,果然好查得多,岱钦.朝戈果然不会放过这件事。”
“你把这些名单罗列起来将来能用上。”
握着齐将军这个脉络不发作的好处就体现在这了,对方那边的“大嘴巴”在朝中早晚得为了此事发声。
有了作证,陛下最恨这种事,迟早一锅端。
部曲头领不敢问“这件事”代表着什么。
奚玄下了凉亭,到了主屋内,老夫人正出来,奚玄顿住,推开躬身行礼,不敢看她。
老夫人看她一眼,慈和面容未有其他神色,只是悲悯中带着几分为人祖辈的在意。
“好好吃饭,又瘦了。”
奚玄越发低头,“是,祖母。”
老夫人想要说些什么,大抵是喊她一起吃饭,但看到奚玄后面的部曲统领,知道他们在办差事,就默了,转身带着嬷嬷们离去。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孙儿总在办事,办差事,办大事。
帝国大事,私人之事。
总是不能好好吃饭。
奚玄抬头,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站了好一会。
言洄跟头领都不吭声。
——————
“岱钦.朝戈可能查到当年伶人园的事了,不管是你的好儿子杀妻灭子女,还是奚氏收容凉王郡主违逆先帝定下的罪名,都足以让奚氏万劫不复,但现在还没传开,一来是没有铁证,二来陛下有私心,要让这件事的伤害达到最大,就得徐徐图之——先放消息,让朝中奚氏的敌人利用此事搅乱是非,群起攻之,让陛下左右为难,让朝野动荡让陛下无法立奚玄为太子,这是岱钦.朝戈的盘算。”
“因为,奚玄可以是陛下私生子,可以是太子,但不能是凉王一脉所处,他在阻断陛下的大局。”
“祖父,您是预判到了这一切,所以选择以身入局,用自己的命,督促陛下早做决断吗?”
奚为臣睁开眼,看着握着情报密卷的奚玄,他没看,知道部曲头领给的情报,其实他都已经提前看过。
毕竟是他培养的部曲。
“年纪大了,生死乃常事,我也不亏,但陛下性格摆在那,总会取舍,未曾足够狠绝,也算是争取点时间吧。”
“能利用他一时心软,争取几年,甚好。”
奚玄气笑了,“我说过吧,我可以摆平,根本不需要奚公如此献祭性命,而且你以为你死了,陛下就会这么算了?他依旧会拿奚氏祭天,现在不动手,一来是奚家名望摆在这,动辄灭族会动超纲,让其他清流名族寒心,给羟族机会,二来”
她忽然皱眉,神情冷冽。
站起,衣摆垂落。
“奚为臣,你没打算保住奚氏?”
“我的祖父大人,你疯了吗?”
奚为臣看着她,缓缓道:“按你的计划,你会死在皇宫。”
“但陛下会被毒死。”
“弑君,扶持言洄上位,利用周氏威慑言洄,形成平衡局,再对付羟族,这也是你的无上计谋?”
奚玄微笑:“至少比你高明,还是祖父您看不上我这等利用身体美貌达成目的的下作?”
“还是你只是觉得我这样的人,用奚玄这样高贵的身份去做这样的是,有辱奚氏门楣?你放心,在此之前我肯定会让自己跟这个身份脱离”
奚为臣皱眉,用奇怪又隐忍的眼神看她,最后闭上眼,似乎痛苦,“未曾。”
可惜这句话奚玄没听,已经转身了。
走的时候像是一只孤影,孤傲又决绝。
竟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
奚为臣皱眉,伸手,艰难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份密卷,看着上面汇报的秘事。
他把密卷塞回枕头,起身,写了一封密信。
暗门打开,另一个部曲暗卫进来,跪在那。
“送到北地,周太公手里。”
“诺。”
奚为臣上了榻,继续闭眼睡着。
时间不多,能睡就睡,后面有的是日子一直睡。
——————
奚玄察觉到奚为臣的盘算,其实不以为然的,也有点生气。
她不喜欢这个计划。
觉得没必要。
既然老头子的计划不如何,那就按她自己的来。
突狡也该派上用场了。
到时候奚玄被杀,罪名如这母子所愿归属他们,灭其母子一脉,血洗朝堂,替换掉那些不堪的官员,她再换身份,借桁帝当前必然悲痛的状态,蛊惑其心,再入桁帝的后宫,扶持言洄登太子位,正朝堂重王储之心,给岱钦.朝戈那边写密信
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她一步一步来。
不过为了避免陛下硬下圣旨留住周燕纾与自己成婚,奚玄不得不退一步,从刑部到了阁部,才刚入阁部,泼天的恩裳既下达,连升几级,位高权重。
仿佛不等奚为臣病故,就急着扶她上位。
朝野上下虽不解,却也极端嫉妒,不少清流门生都议论纷纷。
她既在风波中心,又无限接近那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她也察觉到——言洄一日比一日沉默,却始终隐忍不发。
直到那一天,周氏将离,奚玄调查一贪污案,却被案件主使者邀请赴宴。
她下朝那会还未换朝服就去了。
一身显身段风流的绯红官服,唇红齿白,绝色清威似庙堂雅阁供奉的一抹端庄血玉。
言洄跟着,殚精竭虑,生怕她被暗杀。
“齐相他们也在,那人如何敢?”
“狗急跳墙啊公子。”
“为尊者讳,你少胡说。”
言洄无奈,依旧亦步亦趋跟着,然后,他在后面见到了公子一入席,抬眸瞧见按舞池中央弹琴的女子时
幡然变化的神色。
怔松,苍白,呆立。
言洄皱眉,很快从其他官员嘴里知晓这位容颜清妩绝俗的女子为王都第一名妓的柳青萝当时其实琴律微顿。
言洄没听出来,但少数好琴律的人听出来了,当时未曾言表,因为那位被怀疑且涉案的官员已开始明里暗里讨好奚玄,似有贿赂之意。
想让她放自己一马。
那时,奚玄心不在焉,直到对方恼羞成怒,趁着刺客扑面烛火,暗中拔剑相袭。
混乱中,言洄欲拦住对方,却是错愕
那柳青萝比谁都紧张,飞身欲拦。
但,素来羸弱的公子奚玄竟瞬间攥住了其手腕,将其护在身后,且先一步拔了自己的剑。
一剑抹喉。
又在黑暗中,拉起自己的手,将那把剑塞入手里。
烛火点燃,公子羸弱,却护着那绝美的花魁,而自己成了保护他们的有功之人。
这件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王都。
而凌晨时分,公子奚玄才从那风月之地离开,离开了柳姑娘的温柔乡,神色苍白,眉眼清寂,带着几分让人浮想联翩的憔悴不堪。
上马后,在阁楼外站着灯了一夜到天明的言洄沙哑着问:“公子,您还会成婚吗?”
“不知。”
“那您若是成婚了,不管跟谁,我还能是您的书童吗?”
奚玄本是心思沉重,闻言有些缭乱,看他时,有点不解,“你以为,自己会一直是书童吗?”
“我希望是。”
奚玄觉得滑稽,也不信,更没什么耐心去想这些事,她整个心思都被占据了,也料到了昨日的事瞒不住别人,毕竟在场的人太多了,恐怕消息满天飞了。
“不会。”
“你总要离开我的。”
言洄看她冷漠眉眼,仿佛对此不屑一顾,握紧拳头,轻飘飘说:“今日周姑娘要离开了。”
“但现在看来,是公子您要先离开她了,为了别的女子,是吗?”
以下犯上不过如此。
进了马车的奚玄回身,掀开帘子瞧他。
不怒自威,眼底有冷。
言洄在马上回视他,忍着这么多年习惯了的退让,压着一点愤怒,释放了内心的一点恶劣。
“席面上,恐怕有周家的人脉。”
“也许,她已经知道了。”
“怕是很震惊,原来公子您也不是那么不近女色。”
就好像他一样震惊,无言以对,又心神不宁。
奚玄也会这样吗?对一个人如视珍宝,甚至暴露身手,不顾一切。
那种珍爱,是任何谋算不可预判,不可利用的情感。
柳青萝,这个人就像是无端杀出的一个变故,打得所有人乱了棋路。
——————
消息,周大人已经得到了,还告诉了周燕纾。
“为父一开始就不看好此人,燕纾,你放心,此人不堪托付,为父一定为你选更好的夫君,王都跟北地,总有好儿郎。”
周燕纾淡定得仿佛不受这等屈辱的消息所影响,坐在马车里,扶着额侧翻阅书籍,淡然道:“父亲多虑了,联姻之伴侣不过是为族群所谋,贡献为人子女的应尽之责,为这么多年享受家族荣耀做出的一点点回馈,若是太当真,才是可笑,这不是父亲一直教导给我的吗?”
周大人听着听着,不出意料想到了自己跟长公主的婚约,想到自己的背叛,想到病重的独子,想到自己那无所不能的父亲私下给周燕纾的令牌。
他内心翻卷,有了愤怒,又有了无奈,最后平复震动,垂眸软了声音,“总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为难。”
“女儿早就明白了,父亲不必忧虑。”
“”
周大人无端有些害怕女儿神似周太公的似笑非笑,还欲说些什么,后面传来动静,转头看去。
一绯红官袍的年少郎君骑马过街,在清晨朝露中,在湿润雾气中追来。
无声,不呼喊,是周家人惯用的骑马之姿。
周大人转头,下意识看着马车里坐着的女儿。
——————
马车停下,大队人马缓缓往前,但也算等着他们。
王都外,来时煊赫,走时依旧。
但这次周燕纾没有下马,只让护卫跟仆人全部褪去,允许奚玄骑马到窗外。
帘子撩起,周燕纾看着她。
“奚玄,不管是意外,还是别的,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婚约了。”
“我不会再与任何人联姻,终究是不可信的东西,也无甚意思。”
“多谢你给的这一场体面。”
原本已经默契默认的收场,偏偏如此,让她周燕纾成了满城议论的笑柄。
她没太生气,只是觉得疲惫。
好奇怪,她周燕纾自负尊贵,却从始至终不是她父亲或者别人的首选。
陛下利用,父亲利用,连奚玄
虽然早该看开,终究是意难平。
奚玄静默,没法解释,她没法解释柳青萝的身份,一如她没法说自己的身份,只有无边的无奈跟惆怅,最后只能从袖下取出一物,掩在掌心,递进窗子。
周燕纾冷眼看着,没有接。
“是补偿?”她的清冷软化了,其实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哪怕她没看清这东西是什么。
奚玄:“不是,是我这些年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但局面如此,可能难以把握,也没有可信之人,是托付。”
周燕纾皱眉,“之前,你说过各有局,现在这是为何?”
奚玄:“局面有变故了,周姑娘。”
她其实笑了,“原以为自己两袖清风,没什么可失去的,原来命运使然。”
“我在办一个案子,想拿捏对方,结果对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我的一位故人,他是为了贿赂我,却不知冥冥之中恰好让我被掣肘,我的故人啊,她无端入了局,必然为许多人查探对付,间接也能查到我身上。如此,我既有了软肋,难以维持原来的打算,得改变计划,所以也只能托付你了。”
多奇怪的命运,就这么一步步推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到了。
“有了它,估计你也能更早达成目的。”
再不好解释,奚玄也给了一个大概的交代,她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私跟为难而让一个清白女子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就背负这么大的羞辱远离故土。
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吧。
只是不能明说。
周燕纾默然,问:“有多艰难?可会死?把那姑娘交给我,我来安排,我能保她安稳无恙。”
奚玄:“不用,拖泥带水最麻烦。”
“我总不能谁都连累了,又谁都保不住吧。”
“也希望周姑娘被我伤了体面的时候,我自己也能留住一点体面。”
“对不住了,这也是我的不堪。”
周燕纾一怔。
奚玄已经将东西放在了她的掌心,指尖冰凉,比那玉牌还冰凉,“一路顺风,周姑娘。”
车队继续,离开王都。
周燕纾看着那人那马消失视野中,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玉牌之上两个字。
通思。
她微怔,抬头看去,车队刚好过了通思亭。
来时,走时。
离乡故地,通思如旧。
此生若要再相见,但看天命何相负。
—————
后来,果然查到了柳青萝身上。
所有触手都奔着她去了,哪怕奚玄已经做好了部署,最后也只能以“苟且”“负心”来保住对方。
秘阁中,柳青萝几次想要离开。
奚玄用筷子扒着饭,笑:“你在怕什么?小鼻涕?”
柳青萝美丽妩媚的面容有一顿的窘迫,“你这人也不怕隔墙有耳?可是你说的要捂住旧事!”
“现在多少人在查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查我不要紧连累你怎么办?”
天知道她在席上见到举国文明的奚玄公子时有多震惊恐慌。
但她也看出对方失态了。
哪怕各自容颜打扮身份大变,她们还是一眼看出了彼此。
多少年了?
“不会,真正要紧的也就三波人。”
“谁?”
“陛下,岱钦.朝戈,我的祖父。”
柳青萝有点迷茫。
所以,这三人不要紧吗?
这不是当今天下最要紧的几个人吗?
奚玄吃完,撑着下巴,没有半点奚公子的端庄雅致,也没有面对奚为臣的凉薄散漫,只有年少时的顽劣跟恣意。
“是要紧,但你我没什么可失去的,倒是他们,各有顾虑只要拿捏住他们的秘密,总能把局面稳住。”
“我说过你会没事,我会把你安全送出王都,就这些时日了。”
柳青萝不懂这些朝局危机,她只是习惯了对眼前人听话,“那你怎么办?你也能出王都吗?”
“能。”
奚玄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
“虽然会晚一点,但你会看到我安全无虞的。”
“孩子会好好生下来。”
“你也会好好的,就好像我们三个人年少时说好的,会顺顺利利,吃好喝好睡好,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也能一直在一起。”
“二狗子”
早就没了。
柳青萝想说,但又不堪说,她也有不能跟奚玄提过去那些年的顾虑,一如对方也没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奚玄公子。
奚玄:“没关系,给他立个坟,他变成鬼了也得来,不来就是毁诺。”
“你别说了,怪吓人的他从小就爱装鬼吓我们,结果搞到最后是他最怕鬼。”
奚玄托着下巴笑,又看着柳青萝的肚子,虽然还没显,但的确有孕在身。
因为有孕,所以被要挟到王都当做贿赂一样送到她这个奚玄公子面前。
结果
奚玄说了一句,柳青萝迷糊,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这人重复:“你要记住,以后不管谁来问,你只说这是我的孩子。”
柳青萝呆滞。
“是奚玄的孩子。”
奚玄的手指盖住她的眼,轻声道:“别害怕,只要咬死了这一句,不管是谁突破我的庇护,到你面前,他们都不敢伤害你跟孩子。”
“人,只要有价值,命就能保住。”
“就还有将来。”
出了秘阁,王都街道上清冷孤寂,下了小雨。
马上的言洄很沉默,低声说:“公子,管家老报,老太爷身子越来越不好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奚玄:“今夜吧。”
言洄惊讶,但没说什么,正要带着护卫回奚府,突然!
杀手落下。
包围袭杀!
“敌袭!”
——————
负伤的奚玄步伐踉跄回入奚氏,言洄都快追不上她的步伐。
“公子”
他看到公子的脚步一路滴血,直到进了老宅子。
“谁都不许进,滚!”
门一关,整个屋内的药味染上了血腥味。
奚玄转身,看着病入膏肓的奚为臣,一步步走近。
“祖父,听到外面的言洄殿下在做戏了吗?你说他有几分真假?生怕我伤到了,若是知道他的父王要杀他,要扶我上位,怕是今夜都不会这么护着我。”
奚为臣睁开眼,看着她。
奚玄:“今夜派来的刺客明面上是突狡那边的,其实是你派的,对吗?
杀了我,为言洄铲除后患,同时,您也已经把您当年捏造郑家通敌卖国的证据故意让他拿到,毁掉自己毕生的荣耀跟性命,拖上整个奚氏,也要为桁朝树立一位名正言顺的新君。”
“但那人,不可能是为女儿身又出身卑贱的我。”
“我还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奚为臣:“我这么做,难道不该吗?可惜了,被你发现了,你又该如何?”
奚玄:“被我发现,也是你的计划吗?”
奚为臣缄默,奚玄笑,走近了,跪在榻边,“久病成医,何况我本就擅医,您这病,是自己吃毒,控制着死亡的日期,派出的人也只是二流货色,根本杀不了我,这你不可能不知道,毕竟从小我就力大无穷,被你当做死士培养多年,那些部曲其实也算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所以这个计划一开始就会被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是在激怒我,以为我会顺着这个计划假死遁逃,跟柳青萝远离王都,从此出局。”
“然后奚氏的大罪,您自己来背,不惜拖着整个奚氏去死。”
“对吗?奚国公。”
“您,这是要保我吗?”
她太聪明,也太了解他了。
这么多年,他教她权术,因为其聪明绝顶,太像自己后者是期盼的继承人,忍不住倾囊相授,于是在玩弄心术上,俩祖孙总是很容易就猜到对方的戏路。
像敌人,又像是战友。
“你把自己看太重了。”奚为臣刻薄道。
“为了国家,牺牲个把人不算什么,言洄的确也算是可以期盼的君主。”
奚玄:“那祖母跟其他奚家人呢?”
奚为臣木然:“跟你有关系吗?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你身体内的血,有半分跟奚家,跟微生家有关吗?真正与你有关的只是柳青萝这样的卑贱之人”
“你也时候滚了。”
奚玄静默,忽然挥手拍掉桌子上的茶碗。
药,洒了一地。
杯碗也碎裂了。
惊动了外面的护卫,但没人敢靠近。
言洄转身看着里面的烛火,眉头紧锁。
屋内,奚玄眼底赤红,拉开衣袖,露出雪白手腕上的黑线。
“跟我没关系?没关系你当年拿我当棋子顶替奚玄之后,为何要让那鬼医给我下剧毒以此来折磨我?”
“没有关系,你会狠心到利用我的体质将我跟那些死士一起培养?什么世家公子,毓秀兰芝,奚氏探花郎我再努力,你也从未想过让我走这条路。”
“为什么,不就是记恨我吗?”
“你查到了吧,当年我根本不是偶然出现在伶人园门口。”
“微生琬琰去办事,查她家族故人,车马过官道,遇到一群乞丐在那求饭食,她心地好,停下了,让下属给钱财,却在那些乞丐里面看到了一个故作打扮干净的少年人,怜惜之下,才知对方母亲弟弟病重不仅给了钱财,还亲自过去看望,结果,也就是在那条路上被几路人马伏击了,惨死其中。”
“本来按照计划,她不该离开主道的,就因为这次好心。”
“当年你就彻查其中变故,后来查到了那个乞丐是我,该多恨啊,但因为那时候木已成舟,要用我来蒙混桁帝,不得已忍着”
“奚国公,既然已经做了初一,为何在十五时要放我一马?”
“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
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毒线,笑着,牙齿间却见了血水。
本来就毒发之期,将死之人。
她不懂这个死老头为何如此。
奚为臣看她癫狂,看她失态,看她毫无半点自己教诲的体面尊荣,但平静地看着,最后才说。
“我的确恨你,厌憎你,从未喜爱过你这般人。”
“甚至认为你是个不祥之人。”
奚玄笑:“那你还教我那么多,养虎为患?”
“你没发现每次教你的时候都让你带着书童吗?”
“其实是以你为幌子教导未来的天子,我对你,从无半点期待。”
“棋子就是棋子,让你脱身,也是利用你的心软——只要你活着,终究会在外利用跟周燕纾的关系替我护住几个奚家人。”
“养了你这么久,就是一条狗,也该派上一点用场。”
“奚玄,这是教你的最后一场阳谋。”
奚玄面无表情:“受教了,那你想过祖母吗?若你得罪,她根本不可能脱身。”
“她不会有事,陛下最不可能杀的就是她,毕竟是他母妃一族,且全族为抗当年战火而族灭,有丹书铁券,且从小哺育教养过他。”
“至于别的,看天意了。”
奚为臣笑,“我奚为臣逆天而起,扶持家族,让他们得享受荣耀这么多年,其实最后也依旧跟其他大氏族一般,起起落落,他们也该看清世态变幻。”
“倒是你,一旦身份败露,所有人都可以欺辱你,践踏你,其实,你骨子里应当是骄傲的,也能忍受吗?”
奚为臣看着她,“人是会变的,你年少时能忍,那是因为那时你不是奚玄,现在,当了这么多年的奚玄,也堪如此受辱?”
“听我的,今夜就诈死离开,如今这局面,你摆不平,因为羟族根本就不可能让你继续当奚玄成为桁朝太子,他们会不断利用你的身份跟凉王一脉的事做文章,掀起朝廷波澜。”
“让你消失,也是我为桁朝长远打算。”
“我死了,你也死了,奚氏灭门,言洄上位,成为太子,周家会与之联姻这就是本来的计划。”
“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我奚氏,陛下跟朝堂争取到了多年的稳定。”
“别的,毫无价值。”
多大的羞辱,全盘否定,奚玄却是靠近,静静看着他,最后轻声说:“那您有没有想过您扶持我这么多年,其实那些属于您的,都属于我了,包括这封密信。”
奚为臣瞳孔微震,枕头下的信被奚玄抽出,打开。
其中提到了——拢城,罗青。
查了这么多年的事,原来韩柏在坚持的事,他也在查,可惜韩柏死了,死前不知是否确定了这件事。
两个大老爷们,始终放不下被一个小姑娘辅助定当年大局的恩情。
他在想,当时韩柏得泼天荣耀时醉酒时的一句。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这荣耀该共享于罗青义士。”
“大义者,不该蒙尘。”
是啊,大义者,如今才知。
当知道奚玄就是罗青时,原本还能认可奚玄的计划,打算牺牲她保全奚氏的奚为臣就全盘推翻了计划。
以身入局。
把人摘出去,回归她应有的安定生活。
什么天下,什么朝堂,什么恩怨,应该都跟她没关系。
可是
奚为臣眼底红了,看着奚玄把密信放在火盆里点燃。
“你的计划”
奚玄松开手指,让密信掉落火盆,再从袖子里取出一颗药丸。
“您会死,死在我这个奚玄的手里,毒杀,我上位,成为奚国公,奚氏会被我掌控,言洄会因为我掌权而迟疑不定,有时候人心也是可以利用的,不然你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卑怯不甘的小王子,其实也是可以掌握在掌心的。”
“再拖延几年,这几年也足够让我安排好祖母跟其他奚家人了。”
奚为臣:“你留在王都,柳青萝那边”
“柳青萝那边今夜已被袭击,火海之烈,她生死不知。”
“就当是我这个忤逆之辈肆意妄为好了。”
“祖父,我说过了,还是得按我的计划来。”
她把药丸塞进奚为臣的嘴里,“您太累了,天天跪祠堂,因为愧疚,连最爱的结发妻子都不敢一见,也不敢跟她吃一顿饭,我看着都难受,但我懂。”
“我也好愧疚。”
“怎么办,她最喜欢的儿媳妇跟孙女都是因为我死的。”
“她还对我那么好。”
“我怎么配?”
奚玄像是讥诮,“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我那天没有抱着卖身蛊惑有钱人给我母亲弟弟赚医药费,是不是就不会害了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刚摆脱罗青这个身份,就把他们给害了。”
“就因为我像奚玄像她?”
“也许我那早死的爹说得没错,我是个丧门星,早该死了。”
“若非这个罪责,你以为我会管你们奚家吗?饭再好吃也不能够,她快死的时候,我赶到了,她看见我,其实是不放心的,嘱咐我了,让我为奚氏做解释,稳住陛下,她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轨,但她唯独不怨您跟祖母他们,就好像她没法去找言家报仇,不过,她最后也不放心她的儿子,也就是奚玄,提到了伶人园,我这才跑过去看看,结果,让你瞧见了。”
奚玄想起那天跪在这个毁容的贵妇人身边,后者断臂残肢,却朝着她笑,也用剩下的手臂抚摸她的脸,像是遗憾,像是忧虑,眼含泪水。
说,不怪你。
奚玄想着想着,笑了。
“其实我总在遇到一些好人,但你们这些好人,总是命比我都短。”
毒丸其实是甜的,毒素也足够让人安然昏睡,无痛死亡,奚为臣暗想这小混蛋果然是心软的,就这么要把他这个老骨头轻轻松松送走。
他也的确是累了,太累了。
这一局也太难破了,总要有人死。
他这么轻松死了,将来总有人是生不日死的。
以身入局的人,恐怕不是他,是这个被他教养长大的女孩。
罗青罗青,怎么那么难找?
他恍惚明白了。
柳青萝。
传讯的不是眼前人,是眼前人委托柳青萝,因为不是同一人,所以查找的路径踪迹是偏差的,总是对不上一块,所以,这么多年他才没能意识到仇恨着的棋子原来一直是在查的“恩人”。
“你,当年让柳青萝传密信,是不想自己背功,想让她得到庇护吗?”
“你为何,不自己自己变强再保护她如果你那时候就被我们护住,可能会好很多。”
是啊,如果当年做这样的选择,柳青萝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当年她让柳青萝去顶替交密信,就是有这样的盘算,她自己却因为某些原因根本不敢露面。
但后者不知为何没有顶功,以至于
她在韩冬冬那得知情况的时候,心中惊疑,再在前些日子瞧见后者成了名妓,内心之震撼。
这是她不能谋算的变故。
她也不能想象是什么遭遇让当年笨拙憨厚的小鼻涕闺蜜成了如今琴棋书画齐绝的第一名妓。
那定然是毁心灭骨的被迫跟挣扎。
人为了活下去,总是逼不得已,成长得越优秀齐全,却见过程之痛苦。
所以她成了奚玄,而小鼻涕成了柳青萝。
三人之一的二狗子却死了,惨死。
死在时代之中,死在保护她们的路上。
奚玄面无表情:“我有另外天大的罪名,哪怕是那样的功绩也会被全天下的人诟病判刑,您跟韩将军也护不住我,而且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另有他人,会被对方利用,只能藏起来。”
奚为臣:“是什么罪名”
奚玄:“弑父,他把我卖进了乐园,又想做别的不义之事,挺该死的。”
奚为臣猛然睁大眼,奚玄却捂住了奚为臣的嘴巴。
“嘘,祖父,你也有被我吓到的时候?”
“别问了,早死早超生,知道得少,对您身体好。”
“再见。”
奚为臣陷入了昏沉,口舌中带着甜意,恍惚间才想起是曾经让老妻照顾小姑娘时,后者得知是女孩,特地在药汁里加了桂花蜜饯。
也是桂花味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眼前人发顶,微微颤,最终长长一叹。
闭上眼。
任由对方在自己脖子上故意掐出痕迹。
奚公,毙。
同时,知道一些秘密的人跟探子,包括羟族在朝内的内奸也都被暗杀。
口舌被拔掉,饶是桁帝意识到不对劲,却也再查不到关于奚玄这个人身份的真假。
她去刑部从来不只是为了替蔡寻找真相以及报仇。
另有目的罢了。
她是奚玄,也只能是奚玄,最多只能传她是不是帝王之子,但这个消息并不是羟族跟其他人乐于见到的,因为怕其真的是帝王之子。
一月后,奚玄继国公位,守孝完毕,拜相,权倾朝野。
几年后,奚氏被其不断打压,许多成员四散飘零,不断被暗杀,买不断被抹除痕迹,直到事情败露,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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