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驹的确有很多的东西想问。
为什么决定出国读书,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失去联系,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以及——今天上下班的路上,没有被报复吧?
他还惦记着裴敬川借住的原因。
至于别的,目前不在陈驹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他已经喜欢了裴敬川这么久,暗恋于他而言,已经算不上苦涩,而是种和一日三餐,按时吃药一样的习惯。
“你准备待多久呢?”
陈驹袖子放下去了,遮住了腕部的那点伤,双手老老实实地叠在自己膝盖上:“啊……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用再出国了呀。”
余光中,他感觉裴敬川似乎顿了下。
随着一声叹息,修长的手指从领结中抽出,裴敬川声音很低:“留下了。”
陈驹由衷道:“真好。”
他知道裴敬川家庭关系不太融洽,此番从国外回来,应该也是要接手父亲的公司,但具体的细节陈驹不甚清楚,也不打算再问,因为此时灯光昏暗,裴敬川正微笑着注视自己。
心跳,瞬间乱了节拍。
“别的没了,”陈驹兀地站起来,“早点休息吧?”
裴敬川看了眼腕表:“这才几点,你就要睡?”
陈驹硬着头皮:“嗯。”
人一慌,就习惯性地想抓住点什么,他随手拿起手机:“九点多……也不早了,尤其是你还要上班,我暑假能多熬下夜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敬川没动,略微眯了下眼睛:“手机壳很可爱,自己买的吗,还是别人送的?”
粉红色的云层中,是一只捏脸的玉桂狗。
陈驹还没回答,就听见对方开口:“是……对象送的吗?”
“不是,”陈驹把手机放下:“我没有谈恋爱。”
“我也没有,”裴敬川给自己的领带完全抽出,随意地挂在指间,“走吧,两个单身汉的夜晚不应该这么单调。”
陈驹张着嘴:“啊?”
“你不是最喜欢散步了,”裴敬川已经站了起来,“以前读书那会,每次吃完晚饭,都喜欢绕着操场走很久。”
当时陈驹特老气横秋,一本正经地说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其实也就是他小时候生病的次数多,去学校的天数少,父母工作忙碌的话会把陈驹放在奶奶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喜欢晚上摇着蒲扇去公园溜达,当然要给自己的小孙子带上。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陈驹笑了:“也行。”
刚才屋里那股黏着的气息消失,陈驹去卧室换衣服,睡衣扣子都解开一半了,又探出头来:“你不换衣服吗?”
虽然抽走了领带,但是穿着衬衫还是不舒适呀。
裴敬川沉吟了下:“是有点……箍着腿不太舒服。”
嗯?
陈驹竖起了耳朵。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到裴敬川伸手,顺着摸了下被西装裤包裹的大腿——
男人的手指轻微按下,黑色的面料凸显出不易察觉的痕迹,此时此刻,陈驹才注意到,原来裴敬川今天也佩戴了衬衫夹。
就是在阳台上搭着的那个。
很多东西在生活中,可能不会张扬地夺人眼球,比如设计低调的项链或者袖扣,而一旦被吸引目光,那点痕迹就格外清晰,陈驹几乎能想象出来,黑色皮圈是怎么束缚男人紧实的大腿,而银色的卡扣,则又如何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咬住衬衫下摆,显出漂亮挺拔的身体线条。
而此刻,裴敬川恰如其分地扬起脸,有点无奈:“你等一下,我给衬衫夹脱了。”
陈驹木着张脸,“哦”了一声。
关了门,继续解扣子,给睡衣在衣架上挂好,他换了身简单的衣服,浅色短袖和灰色运动裤,又拿了个棒球帽盖在头上,出去的时候还压了下帽檐,声音含糊不清:“……我收拾好了。”
窗帘被风鼓起形状,亚麻色的穗子也在跟着晃动。
陈驹垂着睫毛,喉结滚动了下。
裴敬川坐在沙发上等着自己,应该只是脱掉了衬衫夹,所以一小截衣角往外扯出了点,更显得姿态的漫不经心,他五官的轮廓很深,再加上“生人勿近”的气质,就有种锋利的冷漠感,而此时,这种感觉完全消失,一方面是因为头顶灯光的柔和,另一方面,则是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
矜贵,谦和。
陈驹:“……”
他当初为了避免被学生表白,才选择戴眼镜增加威严,却被更加疯狂地讨论,那会儿陈驹还不太明白各中缘由,只认为是中学生的审美比较古怪。
如今,他理解了。
因为经历过岁月沉淀后,成熟的气质和眼镜实在太搭,尤其是裴敬川这样英俊的男人,简直……
太涩了。
陈驹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开始犹豫,要不要回去重新换下衣服,把年初定制的一套西装拿出来穿。
裴敬川语气温和:“想什么呢?”
“在想,我穿这样是不是不合适,”陈驹老实交代,“跟你一比,有点……”
他早就心虚地收回目光,再加上帽檐的遮挡,所以没太注意眼前人的突然靠近,以至于温热的气息拂来时,被吓了一小跳。
“不至于,”裴敬川弯下腰,自下而上地看着陈驹的眼睛,“我们又不是去参加婚礼。”
可能有些人天生气质斐然,仅仅多了个眼镜,就能给范儿端得像是要在慈善晚会发言。
陈驹也就是犹豫了一小下,他对外表是真的不太在意,于是就换了注意力:“我记得你不近视呀?”
说话间,两人已经在门口换好了鞋子,裴敬川伸手开门,很绅士的模样:“我也记得,你不太爱戴帽子。”
夏夜清凉,陈驹一直到楼下才转过身,眼眸里全是狡黠:“因为等会要散步的地方,有筑巢的灰喜鹊,你猜它们可能会做什么?”
裴敬川扬起嘴角:“啄人的脑袋吗?”
陈驹一边后退,一边伸出胳膊:“灰喜鹊特别聪明的,它们俯冲起来的时候,有这——么快!”
说着,就比划出了个很大的圆圈。
也不知道速度和这个圆圈的面积有什么关系,夜幕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所以出来的话要戴上帽子,以免被袭击呀!”
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两人还身处校园,一个闹,一个笑。
裴敬川很配合地跟着他,不问既然知道有喜鹊啄人,为什么不换一条路。
他就这样笑着看陈驹,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很热,不,浑身都热,幸好今天特意带了眼镜,能稍微遮挡一下,不至于让陈驹看到自己发红的眼角。
“那边有公园的河,也种了好多的树。”
两人并肩而行,离得近,衣角会不经意地碰到。
陈驹很久没有这样多的话了。
暑假期间,他对于工作日和周末的判断不太清楚,只见前方的林荫道下,路人三五成群,携妻带女,或是手里拿着羽毛球拍,或是互相亲昵地喂着零食,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这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就像是从春天的山坡上滚下来,一睁眼,空气新鲜,万物可爱。
心变得很软。
裴敬川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散步了。
他总是很忙,工作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是鱼肚白的晨光熹微,两杯加了冰块的咖啡,写字楼里依次亮起的灯光,无数的商业谈判与合作,裴敬川事事亲力亲为,殚精竭虑,花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才走到今天。
走到陈驹的身边。
他喜欢的人,正抬手拨开垂下的柳条,回眸冲自己微笑。
“小心哦,这里有很多的灰喜鹊!”
裴敬川喉咙有些紧。
陈驹故意道:“不怕小鸟啄你吗?”
“不怕。”
陈驹大笑起来。
他快活极了,能够再次见到裴敬川,真的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曾经以为裴敬川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有说有笑地看着盘桓的小鸟。
别的,不敢奢望。
只想这个宁静而美好的画面,能够再久一点就好——
“这里的桥像不像高中的那座?”
他带着裴敬川走进公园一角,这边属于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有一处很大的人工湖,灯光昏暗,月亮隐在乌云后面,有夜跑的年轻人从旁边经过,带着青春的气息。
裴敬川赞许地点头:“很像。”
陈驹已经打开手机拍照了,他还挺喜欢随手记录生活的,不发出去,存在相册里给自己看:“我最早也不知道这儿,还是在小地瓜上看到推荐,才偶尔过来转转……放心,这里的灰喜鹊很友善的,不会啄人。”
他戴帽子,纯粹就是想掩饰自己的视线。
静谧的湖面被风吹起浅浅的涟漪,一圈圈地散开。
“什么是小地瓜?”
两人都站在石桥上了,周围好安静,说话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所以裴敬川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就有种很酥麻的痒意,陈驹吞咽了下:“就是一款软件。”
他记得裴敬川除了通讯工具外,不怎么用这些平台,连游戏都不打,再加上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也正常。
“看,”陈驹点开那个红色的软件,“这上面的推荐都是大数据做的,能够猜你喜好,很厉害的……”
话没讲完,两人同时顿住了。
因为首页赫然出现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片。
其实也不算不堪入目,毕竟,都是一些美好的身体,肌肉健硕,光影得益,还能巧妙地躲避审查,出现在首页,完全可以称之为某种程度上的艺术品。
夸一句赛博男菩萨也不为过。
裴敬川眯了下眼睛,凑近了。
左上角,是一个对镜自拍的黑皮体育生,雪白的袜子怼住镜头,而右边,则是个展示自己颈环和舌钉的金发洋人,牙齿闪亮,笑出自信,丝毫不为身上寥寥无几的布料所拘谨。
陈驹唰地一下,给手机锁屏了。
他尬了足足有五六秒钟,才僵硬地扭过头来:“我不是……”
“大数据推荐?”
裴敬川幽幽地看着他:“你平时喜欢看这种?”
陈驹绝望地闭上了眼,缓了一口气后,才徐徐睁开:“不是,你听我解释。”
明明几分钟前还是那么温馨和谐,为什么,现在落得这样尴尬的场面!
陈驹不看这些的!
他就是搜那个衬衫夹,所以在小地瓜上找了些图看,给自己看得脸红心跳的,同时也发现了不少更加涩涩的配饰,什么胸链啊手铐啊,反正就是,经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搜索后,软件记住了他的最新喜好。
当然要使劲儿推荐!
什么充血的肌肉健身房的对镜拍,全部给端上来!
陈驹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半是惊讶,半是好奇,浏览的时间也就多了那么……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
大拇指和食指掐出来的那丢距离,可能只有韩国人会在意,所以陈驹也就忘记了这回事。
人生,总要有一些不太重要的经历,忘记就好嘛。
他正打算离开,可裴敬川挡在了面前,依然是那副很温和的表情,还带了点隐约的笑意。
陈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怎么了?”
“你不是要狡辩吗,”裴敬川静静地看着他,声线平稳,“我听着呢。”
陈驹:“……”
是解释,不是狡辩。
“我有一天搜东西,忘记了,”他含糊道,“现在的大数据比较夸张,哈哈。”
裴敬川:“真的吗?”
陈驹:“……哈哈。”
一种被抓包的尴尬感弥漫开来,陈驹脚趾都要蜷缩了,可裴敬川仿佛若有所感,继续道:“原来你喜欢这种。”
没有!
陈驹呼吸一滞。
下一秒,裴敬川朝他伸出手来:“能让我再看清楚一点吗,关于……你的喜好。”
-
“咔嚓。”
陈驹面如死灰地坐在沙发上,机械地咀嚼着一颗桃。
他俩刚回来的时候,正巧见到路边有个卖水果的老奶奶,坐在个塑料板凳上,旁边的小三轮上面搭着块青布,一个从快递盒上拆下来的纸片上写:“脆桃,甜得很。”
裴敬川给剩下的都买了。
也没多少,二十来颗,但足以让老奶奶能早点回家。
回来后,裴敬川给桃子洗了,都是白天被挑剩下的,不少还带着点蔫吧的叶子——其实品相也可以,只是老奶奶过意不去,几乎是半卖半送地给了他们,最后往陈驹手里塞了颗枇杷,说尝尝,都是自家种的,很甜。
但是陈驹这会儿,尝不出什么味道。
因为裴敬川坐在他旁边,正认真地滑动着手机页面。
“黑皮体育生?”
男人嗓音微哑,声音中带了点笑意:“原来,大家现在喜欢这种。”
陈驹摇头:“我没有,我不是。”
他这会儿心虚得变成只蚯蚓,钻进土里。
可是,人家裴敬川的态度特别好,说想知道现在国内的喜好,也为公司下一步的广告提供方向。
陈驹绝望地想,大可不必!
可是,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虽然知道只要开口,裴敬川也拿他没办法,最多笑着捏下自己的脸,这事简单就过去了——算得了什么大事,也就是被大数据记住喜好,推荐了几个擦边而已。
裴敬川没抬眸,像再随意不过的聊天:“这几年没谈过恋爱吗?”
“没有,”陈驹又咬了口桃子,“我天天都跟学生打交道,下班就回来睡觉,哪儿的时间谈恋爱。”
“同事呢,听说办公室恋情也很多。”
陈驹凝重地看着他:“和同事之间不发生案情就不错了,哪儿来的恋情。”
裴敬川愣了下,旋即笑起来:“这倒也是。”
他拿着陈驹的手机,没有乱切乱看,就只盯着那一个软件,也就是陈驹口中,大数据推荐做的很厉害的平台,随着浏览时间的增多,越来越多的赛博男菩萨出现,看得陈驹心惊肉跳。
拿桃子的手微微颤抖。
陈驹沉默了会儿:“要不,你别看了。”
裴敬川侧过脸,笑得温和:“嗯?”
而此时,陈驹才发现,此时对方的指尖,正按在一张图片上,虽然遮住了一些,但也能清晰地看出,是男人腹部的特写。
肌肉线条清晰,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小麦色的肌肤上,几道明显的青筋。
和下面那句话——
“朋友们记住了,树大根深!”
而更可怕的是,下面的那颗表示收藏的小星星,是亮着的。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两人仿佛同时陷入思考,而几乎就在相同的瞬间,他们一起想明白,视线猛然相接。
陈驹瞳孔震颤:“我没有!”
裴敬川淡淡开口:“我也没有。”
那究竟是谁,什么时候收藏的啊!
天地可鉴,陈驹真的没有干过这事,因为他虽然喜欢男人,可也只是裴敬川而已,不代表会对别的同性产生兴趣。
陈驹脸颊都烫得要烧手了,再也顾不得佯装淡定,给那半拉没啃完的桃子放桌上,弱弱地拿回自己手机:“算了,别看了,这种地方都是营销和广告……哈哈。”
“是吗?”裴敬川看着他:“我以为你喜欢这种。”
“没有!”
陈驹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从不看这些的!”
“可惜了。”
裴敬川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把玩着那条领带,刚才走的时候挂在沙发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到手里:“我还想说,如果你喜欢这种的话……”
藏青色的领带缠绕在指间。
明明才吃了桃子,鲜甜的汁水还充盈在口腔,可陈驹口干舌燥起来,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
裴敬川淡淡地补上后半句,嗓音微哑:“何必去网上看呢?”
领带悄无声息地绷直,像被拉紧的柔韧青竹。
“喜欢的话,看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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