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你被汤泼了?”
气氛缓和下来,是李公绰最先发现他的右臂上起了水泡,一连片的,大大小小十几数,因未及时冲冷搽药全都鼓了起来,看着十分可怖。
“小娘子我们烫伤药还有。”阿余最先反应过来,要去厨房拿,走到半路又一拍脑袋,折了回来,“好像被我放家去了。”
“不必麻烦了。”徐璟面无表情。
乔琬叹一口气,知是自己造的孽,认命道:“何必赌气?”
徐璟回看她,盯了片刻,看不出丝毫赌气的情绪。
明明和平常是一样的表情,乔琬却看出他铁定生气了。
李公绰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拽着还在吃碗底豆芽的杭劭识趣开溜:“吃好了吧杭监生?我也吃好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多谢乔小娘子招待。”
他一溜烟说完,人就跑了,喊都喊不回来。
杭劭的那句“没吃好”也没得说出口的机会。
“阿婉。”
徐璟修长的手搭在木桌板上,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一字一句唤她。
灯下映得他莹白如玉,整个人透着一股委屈与悲伤。
乔琬自认近来调理得很好,没防备还是差点被他这股子悲凉给带得伤感了,不由得恼怒:“先把那眼神收收,否则免谈。”
她嘱咐阿余离开时关好门窗和灶火。
而后领着徐璟回家,让他在井边冲洗干净手臂上的油污,自己则去屋里找烫伤药。
找到出来后,见徐璟竟还以原来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
她费解,走上前去:“不是让你自个儿冲洗么?”
挽起自己与他的袖子,弯腰舀水,帮他冲洗起来,一面挑眉看他:“还是说徐大人习惯奴仆侍奉,不知道该怎么洗手?”
徐璟垂眸,任由她动作。
乔琬小心地用布巾轻轻盖在他手臂上,将水吸干后,再轻柔地打圈,将药膏涂抹在伤处周围。
徐璟总算开口了:“为何...瞒我?”
瞒他也就罢了,为何连李公绰也知道,独独瞒着他?
乔琬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叹口气道:“也不是我就愿意告诉李少尹,实是放出宫女的名录要过他手,他自己看见的。”
徐璟困惑地看着她:“你不愿被旧识知晓行踪?为何?有别人的帮衬,你也不用这样成天劳累。”
乔琬笑笑,指着桌上方才为他擦拭的药膏,语气轻松:“这药,是奴在草药摊上花十五文买回来的,远比不得徐司业如今惯用的金贵。”
“若是像今日这种事多了,被旁人发现徐司业用的伤药竟是路旁摊上的廉价品...”
“虽是路边摊,只要对症,效用也不逊造价昂贵的金贴玉膏。”他拿起那外表粗糙的罐子,在手心把玩摩挲。
乔琬一番“有心人若知晓光鲜亮丽的徐司业用的是廉价货定会背地里笑话,说不得还要被御史打小报告‘有辱官缄’,告到皇帝那儿去影响仕途”的即兴论调被打断,对上其澄澈坦然的目光,她颇感头疼。
“徐璟,你怎就知这路边劣质货一定能对症?过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东西是经过你自己润色的,说不准回忆里的人和事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你留恋的不过是假象。只剩个空壳子。”
徐璟看她一眼,她无谓地看回去,慢慢眨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无赖极了。
原来她根本不认过去,徐璟的唇慢慢抿起。
月华从枝桠间漏下来,斑驳树影投在二人脚下,四周静谧无比,只有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声,二人呼吸间带着方才药膏清凉的药苦味。
她看见徐璟眼神中的困惑渐渐褪去,逐渐变得清明:“既如此,某便不再打扰乔小娘子。”
“嗯。”
徐璟转过身去。
乔琬又道:“徐司业悬崖勒马,可喜可贺。”
直到对方身影完全消失在夜雾里,她才收回视线,嘴角挂上淡淡的嘲弄:“人被你气走了,还看什么看,这不正是你想的么?”
她要走的路十足艰难,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一点把握也没有,何必再拖累旁人?
为乔家翻案,是她势必做的。
若翻不了,也要将当年陷害乔家的小人手刃,才能对得起当年乔家满门冤死的一百多条命。
乔琬眸中闪过一瞬寒芒,默默回了屋。
徐璟被她方才话气得失了往日稳重。
脚下生风,心中装着怒气,竟不知不觉走回到了乔府旧宅外。
回过神来,打量周围,四下无人。
距离上次来时,墙内杏花已尽数落了,宅邸更显萧瑟陈旧,只有一墙之隔的李府上还亮着灯。
他深吸一口气,按着记忆绕到后院,从一堵矮墙上翻了进去。
若是恰好有国子监中学生路过此地,一定会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身手矫捷爬墙熟练的男子竟是平日严肃古板的徐司业!
好歹换了李祭酒他们也不会这么惊讶,毕竟监中还流传着李祭酒当年读书时爬墙逃课出去吃酒的趣闻呢。
稳稳落地,拍去衣袖上的土。
借月光看清眼前景致,与印象中毫无分别。
徐璟脸上露出一丝极淡极难得的笑意。
谁说回忆全是假的。
依旧是按着印象找到阿婉平日起居玩耍的地方,在某棵桂树下,埋着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
手边没有工具,他便伸手随意折了一节枯枝下来,开始挖坑。
记忆还是有些偏差的。
换了好几处地方,挖到一臂深还没看见那东西的影子。
他也不气馁,换个地再继续。
终于在树下的西南角、两尺深的地方,树枝探下去时碰到了个硬物。
他将其挖了出来。
是个小酒坛,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徐璟两掌那么大。
为了这么个东西,出了一背的汗。
层层剥开封口和坛盖,坛口飘出浓郁的酒香,充斥鼻间,竟然未有一丝酸腐气味。
他在这静夜里长舒一口气。
“叩叩叩——”
“谁呀?”
“叩叩叩”
“来了——”
阿余早睡了,乔琬还在记账,披上外衣下地开门。
打开院门,她怔愣住:“徐司业怎的又回来了?落东西了?”
难怪乔琬惊讶,此刻的徐璟右手袖子上全是油渍,衣摆处还沾着土。
一路快走,额发微微汗湿,黏在一起,哪还有平日注重仪容的规矩。
不过却没人会觉得他狼狈,他光是端站着,身姿笔挺,宛如雪后松竹,就足够吸引其他人的目光。
只是现在面前的“其他人”只有乔琬罢了。
比起离开前的冷漠,现在他脸上冰雪消融,举起手中酒坛,认真诚恳道:“你想的太悲观了,阿婉。或许经过年岁增长,有些东西是会变的。但谁又能断言变了就是不好?是你说过酿酒经久才愈香醇,将酒封坛埋于阴暗潮湿的地底,在那样环境中,只有变才说得通,而现在它已成了陈年精酿,愈久弥香。
无论是高门淑女,还是市井娘子...阿婉,我们都知道,今日你能重新站在我面前,一定是耗费了常人之所不能的功夫,我怎会不知趣怪你抛头露面、市侩精明?
蔷薇露虽好,却也不是人人爱饮之,爱者焉能替众人笑话农家酒浑?”
这怕是乔琬认识他以来,他说得最长的一串话了。
见乔琬久久不言,他将声音放得更柔了:“阿婉,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若只是担心有人因你攻讦我,实在不必,今上是位仁爱之君,公私分明,我....”
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再也压不住。
从方才不欢而散起就强忍着没落下的泪,终于涌了出来。乔琬仓促别过头去。
“闭嘴!”
很轻地冒出了句,却是凶巴巴的语气,她只觉得自己别扭极了。
见她在哭,徐璟慌了神,手忙脚乱想替她擦拭,却怕冒犯了对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乔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手背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酒坛子,最终问道:“好喝么?”
“嗯?”
话题转变得太快,徐璟懵了下,后反应过来,“还未尝...”
懵懵的倒有些以前的可爱。
“所以,”乔琬指了指他衣摆上的土,“走得那样急,脸色那样冷,就为爬墙挖这坛酒??”
方才还伤心着,这下又几乎要笑出声来:“徐司业,该说你雷声大雨点小好,还是出其不意呢?”
徐璟也笑起来,桃花眼弯起,神色中多了分温情:“是被气得不轻。可瞧见乔府里头那枝出墙杏,原亭亭玉立,这些日子虽被风雨浇灌得没了朵儿,却又冒出不少嫩芽来,就想起你——昔年撺我埋下的那坛酒。”
“五娘,你尽可将我当作兄长。从前、今后,我与承平是一样将你当作亲妹妹心疼的。”
承平是乔家阿兄的表字。
乔琬站定许久,最终还是妥协无奈,“人前,还是如往日般分明些好。”
只要人不躲着自己,徐璟哪有不肯的,只道:“随你心意即可。”
乔琬将他请进院子,引他在当日与阿余说好的那处摆了桌椅的塘边坐下。
徐璟又问:“这些年我一直托人关照着嫦阿姊她们,也一直在寻你,却总无音讯是为何?”
乔琬浅声道:“贵妃娘娘赐名,我如今是这个琬。”
她手指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一个“琬”。
徐璟道了声“难怪”,而后又是久久无言。
“既都挖了出来,咱们今日便喝了它去!”
乔琬指那酒坛。
“好。”
下酒菜不愁,厨房里晾着些盐水煮的毛豆花生,还有腌小鱼、炸鱼酥,是这些时日天热,她食欲不振,做来下粥吃的,这会全取了来。
又拿了一副房东留下来的旧酒器,烫洗过。等她安安稳稳坐下来时,徐璟已将酒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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