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碧螺山山间小道,春花烂漫,绿荫遮天。一条飘满花瓣的小溪蜿蜒而上,叮咚作响。
向午时分,山道上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一个眼神清亮的“少年”,牵着一匹枣红色马驹,正在山道上走路,一边走一边哼唧:
“加油温小北,加油,快到了,加油,快到了。。”
方霖铃很久没有走过这么多路。加上天气又暖,她累得脖子上汗涔涔的,呼哧呼哧喘气。
她这一天来风餐露宿,吃饭都在马背上啃干粮,终于以最短时间赶到了碧螺山。不出意外的话,书院就在山上,她也很快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祝山长了。
一路上,她向街头小贩打听情况,得知祝山长在七柳镇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围绕他还有一段“一门三祝”的传说。
原来这祝家祖上靠倒卖药材为生,渐渐积累家财成为当地的一个大户。谁知到了祝山长的爷爷祝晖,他对做生意不上心,却偏偏爱读书写文章,一边写一边科考,想要博个功名。
可惜他时运不济,考了二十几年都未考上,家里的钱财倒消耗了一大半。后来祝夫人不允许丈夫再去科考。祝晖心里郁闷,满肚子才华无处发泄,就在镇上随意找了个童生,天天教他写诗做文章。
祝夫人看不过去,在那小孩十八岁时送他去科举,本意也是想断了丈夫教书育人的念头。谁知世事无常,那小孩居然一下连中两场,经殿试后更是点了同进士出身,被派去凉州做官。
后来那个中了的学生回乡,出钱给祝晖在碧螺山上建了一座书院,县官觉得这是件光彩的事,也给他些补贴,这家书舍便这么一年年传下来了。
到祝晖下一代,他只有一个独女叫祝敏,也是个好学问之人,平时常替她父亲打理书院。镇上的乡亲都惋惜祝敏嫁人后无人帮着经营书舍,谁知祝晖广撒庚帖,竟然给祝敏招到一个赘婿,也是邻村的一个儒生。后来祝敏和丈夫又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祝同祝山长。
所以才叫“一门三祝”。
霖铃一边想象着祝山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边在山道上走。
没过多久,她看见前方出现一座红色墙体的寺庙。寺庙旁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四个字:古刹盘松”,下面附一首七言古诗。
这是碧螺山的特色。这座山共有十景,每一景都有题诗碑。霖铃前面已经遇到过很多块,什么柳林渡舟,幽涧寻芳之类的,她也没有细看。“古刹盘松”是第六景。
寺庙门口有两棵长得像虬龙一样的巨型松树,一个黄袍和尚正在松树下面扫地。
“师父!”霖铃走上去对和尚拱手道:“劳驾问一声,去桃源精舍是沿这条路上去么?”
和尚放下扫帚,对霖铃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霖铃以为他没听见,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那和尚嘴里啊啊啊,一个劲儿摆手。霖铃不由一愣。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先生不要问他。枯竹大师天生聋哑,听不见先生的声音。”
霖铃连忙回头。一个身穿布衫,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从山上走下来,把手上一只篮子递给和尚。
霖铃朝篮子里撇一眼,里面都是些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
枯竹大师向年轻男子双手合十致谢,然后挎着篮子转身进入寺庙。年轻男子转头问霖铃:“先生往哪里去?”
霖铃忙说:“在下想去拜访桃源精舍的祝山长。”
年轻男子问:“敢问阁下尊讳?”
霖铃清清嗓子。自信,必须自信。
“在下滨州李之仪。”
年轻男子一听,立刻肃容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失敬。祝山长在他斋舍中,我带先生去找他。”
霖铃发现自己的装扮丝毫没引起对方怀疑,对自己的信心又提高了一个level。
她笑着拱手道:“那就有劳先生为我带路。”
年轻男子忙道:“小生姓吕,名清风。先生唤我清风便可。”
吕清风让霖铃走在山路内侧,又替她牵马。霖铃本来不想麻烦他,但一来她也累了,二来吕清风看着也不像坏人,她就把马交给对方,一边暗想,这小哥儿的绅士风度真是不错,要搁现代估计是个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
霖铃和吕清风两个并肩往山上走。吕清风的话不多,霖铃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也不敢多说话。两个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霖铃看见前面树影中隐隐一点白色,问吕清风:“那是书院的房子么?”
“是,”吕清风道:“现在是课休时间,学生们都在休息。”
霖铃点头。等她走近了一看,只见一座双层飞檐大门,屋顶是人字形黑漆硬山顶,门上悬挂一块黑底匾额,上面用白漆写着“桃源精舍”四个大字。大门立柱为白色,连接着几段灰漆漆的女儿墙。
她刚想往里走,吕清风却引导她继续往前走。霖铃一愣,问道:“祝山长不住书院里么?”
吕清风边走边说道:“祝山长嫌书院太吵,自己在旁找了一个斋舍。”
他带霖铃往前走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向右拐进一条藏在竹林里的羊肠小道。没过多久,霖铃看见一座外表朴素的房屋,屋檐下悬着一个黑底匾额,上写“荔竹轩”三字。屋外装着糊有薄纱的黑色格眼窗,门口悬着一小片竹帘。
吕清风在门口站定,转身对霖铃道:“祝山长正在屋中休息。请先生少待,我到里面去叫他。”
霖铃把名刺和祝山长之前写给李之仪的那封聘信交给清风,拱手道:“有劳。”
她看着吕清风挑帘进入屋子,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得有点快,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毕业找工作那一年。
还是有点小紧张呢。
**
过了片刻。
屋里传来一声高亢兴奋的叫唤。
“端叔!”
同时竹帘一挑,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屋子里走出来。
祝山长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上下。他有一张骨骼停匀的方形脸,眼眸清亮,鼻子带一点点鹰钩,下巴下面一部短短的胡须,看上去精神抖擞又仙风道骨。霖铃觉得他很像自己看的仙侠小说里那些专给主角传授buff的世外高人。
祝同看见霖铃也暗暗愣了一下。不得不说他面前的李之仪和他想象中的笔友很不一样,但他这点轻微的诧异很快就被面基的兴奋给冲淡了。
“端叔!”他两三步上前,直接抓住霖铃的手笑道:“这些天我日日渴想不已,今日总算被我盼到了。”
霖铃有点被吓到了,原来古代老男人表达感情这么直接…
她笑着把手从祝同手里抽出来,对他弯腰行礼道:“祝山长。”
祝同连忙还礼,又为霖铃挑起帘子,笑道:“端叔,快请进,快请进。”
霖铃跟着祝同走进他的屋子,朝四周打量几眼。祝山长屋里布置得整洁雅致,迎门一只木制高脚香几,上设白瓷香炉,把屋子熏得香喷喷的。靠墙一张黑漆螺钿镶嵌桌,桌两边各一只藤面黑漆方凳,桌后一幅宽大的诗仙醉酒画屏。右侧格眼窗上悬挂两幅立轴,一幅诗,一幅词。
祝山长请霖铃坐下,又吩咐吕清风道:“清风,去把前日劳山长寄来的建州新茶点两碗,给端叔尝尝。”
吕清风垂眼答:“是。”然后迅速去里屋备茶。
祝山长笑着问霖铃:“端叔这一路过来可顺利?”
霖铃心里默默叹气。不想说,说多了都是泪。
“一路过来还好。就是路上染上风寒,耽搁了些时日。”
“哦?”祝同忙关切问道:“现在可觉好些?”
“已经好多了,”霖铃说:“多谢祝兄关心。”
祝同笑呵呵地看着霖铃,感叹道:“我原以为端叔年纪同我一般大,却原来这般年轻!动问端叔家中可有妻小?”
霖铃想了想,如果照舅舅的真实情况说自己有老婆孩子,免不了要被问为什么不把家人带来,说不定还会引起更多麻烦,便说:“我平日写诗读书,耽误了终身大事,还没娶妻。”
祝同一听便抚掌笑道:“彼此彼此,诗书实误我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祝山长是个老光棍,呵呵。
这时,吕清风托着一个黑漆茶盘进来,上面两杯点好的浓茶。茶碗上飘着一层细腻的琥珀色茶沫,茶香阵阵扑鼻。
霖铃托起茶碗小抿一口,茶水清甜怡人,比现代的奶茶好喝多了。
对面的祝山长轻轻吹开茶沫饮了几口茶,放下茶碗笑道:“前日我收到端叔寄给我的诗集,日日揣摩,爱不释手。其中那首《和州太守曾延之置酒鼓角楼》更是精妙至绝,尤其是后两句,‘认得黄山家住处,云中相对似相呼’,真真妙极!不知端叔是如何掂得如此妙句?”
霖铃一听糟糕,祝山长要和她谈诗。她哪里懂,除了几句床前明月光,其他的早就还给中学语文老师了。咋办?
她眼珠一转,硬着头皮对祝山长说:“祝兄,实不相瞒,我在写这首诗时喝了点小酒,神志不清时提起笔一阵乱涂乱写,等我酒醒过来一看,这几句诗已经在纸上了。所以此诗的作者不是我,而是一个醉鬼扶着我的手写出来的。”
霖铃说完,有点担心自己这套逻辑不通的鬼话能不能过关。
祝山长却哈哈大笑:“妙哉妙哉,可见上等妙句大都出于忘我之时,怪不得李太白要‘会须一饮三百杯’了。过几日等端叔在书院安顿好,我拿几坛陈年佳酿出来与端叔共醉一场,何愁不得佳句?哈哈。”
霖铃长舒一口气。
这祝山长有点缺心眼…
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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