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做梦也想不到,三姐竟然是江陵的妈!
江陵急忙走过来,把霖铃从地上搀扶起来。霖铃委屈万分地对江陵说:“明远,你母亲要打我!”
江陵转向三姐道:“娘,这是书院的李先生,是儿子的教习。”
三姐尴尬数秒钟后,突然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拍着霖铃的后背道:“哎哟瞧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奴家一时眼拙,竟然没把先生认出来。陵哥儿,你快把先生扶去后台休息,我一会儿带着姐妹们来给先生赔礼。玉梅,你还愣着干什么,这么多官人等着你呢,继续唱啊!”
霖铃一看,这三姐儿果然是个厉害人,这川剧变脸的功夫真是牛!
江陵带着霖铃往后台走。从戏台到演员化妆的戏房之间要经过一扇朱红色小门,行话叫做鬼门道。江陵带霖铃穿过鬼门道,走到戏房后边的一个小阁子里。
这小阁子环境极其恶劣,墙板都是纸糊的,里面家具只有一张草席和一对桌椅,桌子上摊着书籍纸墨,房间里还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
江陵请霖铃在桌边坐下。等霖铃坐后,他一撩衣服下摆,在霖铃面前跪了下去。
“先生,”江陵诚恳道:“我母亲不认得先生,言行不当之处,请先生原谅。”
霖铃本来肚子里存了一包气。但是知道三姐是江陵家人后,这包气已经漏了一半。现在看江陵道歉态度这么诚恳,另外一半气也烟消云散了。
她把江陵从地上拉起来,说道:“明远,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当时我进来的时候你娘没有收我的钱,我便以为这戏可以白看,是我坏了行规。”
江陵笑道:“这边的瓦子都是这样。进来看看不要钱,中途再向观者讨赏,这叫缠头钱。”
“原来是这样,”霖铃说:“往后我就知道了。”
江陵看霖铃干坐着,又说:“我去给先生倒杯茶。”
他从旁边炭盆上拿起一个乌漆嘛黑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霖铃。霖铃喝了一口,茶水又酸又苦,还有一股煤烟气,和刚才在简唐家喝的茶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不过为了不让江陵难堪,霖铃还是硬撑着喝了好几口。
她喝几口后放下茶杯,发现江陵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脖子。霖铃立刻有些警觉地问道:“怎么了?”
江陵愣了一下,忙道:“我去给先生续茶。”
“不用了,”霖铃打量一番四周的环境,问江陵道:“明远,这是你平时住的房间?”
江陵点点头,说:“我小时候住在这里,不过现在一个月才回来一两天。”
霖铃又看看他桌上的几本书,问他:“外面这么吵的环境,你看书看得进去吗?”
江陵笑笑说:“我从小也习惯了。而且--”他从旁边拿过来两团小布条,递给霖铃看。
“我拿这个塞在耳朵里,声音便小了许多。”
霖铃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张德龙他们那帮人会肆无忌惮地欺负江陵,因为江陵的原身家庭真的是太烂。但正是因为这样,才更显出江陵的可贵。
和江陵比,张德龙那帮人就像是胡作非为的小孩子,而江陵却已经有了一份和他年龄并不相衬的成熟和坚定。
霖铃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人声。接着,三姐,玉梅和香兰三个纷纷鱼贯而入。
三姐一看见霖铃就笑着大声说道:“先生!三姐带着两姐妹给你赔礼来了。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她们姐妹几个孤苦无依的份上,千万不要和她们怄气,”说着,便向霖铃曲膝福身。
霖铃赶紧站起来还礼,说:“三姐,我刚才不懂规矩,请你包涵。明日我一定把缠头钱亲自给你送来。”
三姐大笑着说道:“先生哪里说来!以后先生想来看便看,我们姐妹几个随时欢迎。只求先生在书院里对陵哥儿看顾些个,别让别人欺辱了他。”
霖铃和江陵互看一看,江陵忙对三姐说:“娘,没有人欺辱我。”
三姐在江陵身上拧一把,说:“你这孩儿有几根肚肠我还不知。从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瞒着不和我说。不过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你的事我会不知道?哎要是娘有些个靠山,早就帮你出气去了。可怜咱们娘两是平地搭梯子,无依无靠,如今只能求先生替咱们做主了,”说着,她竟然拿着手绢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霖铃一看好家伙,这三姐像影帝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情感都不带过渡的。
霖铃只能打哈哈说:“三姐,我也是初来乍到,对精舍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你放心,我以后会留心着,若是有人再为难明远,我一定会制止他们。”
三姐一听大喜,眉花眼笑地说:“多谢先生。玉梅,香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先生唱个小曲,谢先生不与你们计较。”
玉梅香兰互看一眼。霖铃正想说不用不用,香兰已经上前一步,开口唱起一支小令。霖铃没有办法,也只能听完,象征性地捧个场。
香兰唱完轮到玉梅。玉梅人更加活络,见刚才霖铃的兴致不高,眼珠一转笑道:“奴家给先生唱一支《斗百花》。”
她清清嗓子,扭动粉条般的细腰唱道:“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唱完,她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地朝霖铃抛个媚眼。霖铃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懂,但看见玉梅唱得这么投入,人又长得漂亮,忍不住拍手赞道:“唱得好!唱得好!”
旁边的江陵却急了,把三姐拉到一边道:“娘,你怎么让玉梅唱这种曲子给先生听!”
三姐道:“这种曲子怎么了。我们棚里来的客人,最喜欢点的就是这支曲子。”
江陵无语至极:“娘!那些是来找乐子的风流子弟,先生与他们不同!”
三姐噗嗤一笑:“傻孩儿,你懂什么,男人都是一样的。你瞧,先生听得多高兴。”
江陵一看和他老娘说不通,急得手足无措。而那边香兰看风头被玉梅抢走了,也有点着急了,忙走上来也唱了一支类似的艳曲。两人你一支我一支,快要把肚子里的存货都用光了。
霖铃刚开始看得还比较起劲,到后来也吃不消了,频频作出要走的动作。三姐又是装模作样地一顿挽留。最后因为下一场戏要开演了,她才开口让江陵送霖铃出去。
江陵送霖铃走到瓦子入口处的地方,再次向霖铃深深一揖,说道:“先生,今日之事,求先生赎罪。”
霖铃心中一酸,连忙拉住他说:“明远,今晚的事不干你的事,而且——我在你家的瓦子里玩得很开心,真的,谢谢你和你娘的招待。”
江陵抬头看看她,脸上露出一点局促不安的笑容。
霖铃道:“你早点休息,不要看书看太晚,把眼睛看坏了。后日我们书院里见。”
江陵看着霖铃的眼睛点点头,道:“是。”
霖铃走出几十步,又回头看看江陵站的地方。只见江陵依然保持着目送她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在灯红酒绿的背景下,看上去就像一株污泥中的兰草,那样弱小又是那样顽强地生存在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
霖铃朝他挥挥手。得到江陵的回应后,她才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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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回到山上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开讲日,她又捧着自己的“教辅资料”去书院上课。
她走到书院门口时,看见那棵老松树下站着一对姑娘。其中一个穿着一件淡黄色褙子,下身穿浅绿色百褶裙,整个人看上去娴静又优雅,宛如一朵初春绽放的蓓蕾。
她旁边还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两人看见霖铃,那黄衫女子怯生生地走上前福身道:“冒昧求问官人,您可认得闻鹊斋的士子简唐?”
霖铃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小姑娘脸色微微一红,说道:“我是他表妹。”
霖铃心头一动,在古代,“表妹”这个词总是给人一种暧昧的联想。她笑着说道:“我便是闻雀斋的教习,我姓李,简唐是我学生。”
对方一听,面露惊喜之色,立刻行个万福礼,道:“云娘见过李先生。我有一件物事想要带给简唐,不知能否请先生代我..代我..."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旁边的小丫鬟插嘴说:“我们小姐想送一份糕点给简唐表哥,是我们小姐亲手做的。”
云娘被小丫鬟暴露心事,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回头拉拉丫鬟的衣服角,轻声说道:“不要胡说。”
霖铃心里好笑又感叹。简唐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有个对他这么上心的表妹,真是走了狗屎运。不过他烂泥扶不上墙,可惜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女。
她惋惜归惋惜,嘴上还是说:“没问题。我帮你带给他。”
云娘谢过霖铃,从丫鬟手里捧过一只金丝柳枝食盒递给霖铃,一边说:“劳烦先生。”
“不客气,”霖铃从云娘手里拿过食盒,转身走进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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