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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凌晨四点的长安城, 你见过吗?

    李好问:我见过,还差点儿被武侯叔叔当做犯夜的犯人给抓起来。

    好在他穿着浅绿色的七品官服,随身携带着鱼符和诡务司的腰牌。几个武侯看着他过分年轻的那张面孔, 始终不敢相信——

    “大唐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年轻的七品官?”

    但最后许是“诡务司”三个字将他们吓住,武侯们到底还是放了行, 任由李好问前往丰乐坊, 在那里叫开坊门,自己开锁, 进入诡务司机要室。

    昨日交接,屈突宜已经指给李好问看了林嫱笔记的存放位置,还很贴心地为李好问做了一个只有颜色的标记。

    此时此刻,机要室内八盏明灯照得黄铜四壁熠熠生辉。李好问顺利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当即以手指轻触,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这是林嫱在垂拱三年元日记下的笔记。

    “这是公元687年的元日。

    “新年快乐, 林小嫱!

    “刚刚参加了宫中举行的元日驱傩大典,把我累得跟什么似的。但是偏偏现在要值夜, 再过一会儿, 还要上正朝……

    “大唐的公务员一点儿都不轻松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把我最近体会到的‘时光术’精要总结总结。”

    李好问看到这里, 仿佛给自己吨吨吨灌了一大壶咖啡,整个人猛地精神了。

    ——“时光术”,是个挺不错的名字!刚好可以概括那些与时间相关的能力。他以后不用总是“时间能力”、“时间跳跃”这般地胡乱称呼了。

    一面想着, 他的手指继续在那些泛黄发脆的纸张上不断轻抚, 读出那些需要靠触觉感知的文字。

    “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到, ‘时光术’至少有七个等级:一瞬、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

    “或许在‘一瞬’之前,还应该加上一个基础级别‘一刹那’。但是‘刹那’太短了, 难以察觉,也难以控制。也许它是一个人人都拥有但人人都意识不到的基础境界。

    “另外,也许还有比‘一天’更高级别的‘时光术’等级,但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托了身为穿越者的洪福,本身就拥有‘瞬’级别‘时光术’的新手大礼包。

    “但我在刚开始的阶段,走了不小的弯路。详细可参见去年九月我的笔记……”

    李好问:对此我也印象很深刻。

    “后来我遇到了外交家、翻译家、佛教界人士……义净大师,得到他的指点,开始真正对‘时光术’及其弊端有所了解。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我已经完全掌握了‘瞬’级别,并开始尝试掌握‘一弹指’级别。

    “在我看来,掌握和使用‘时光术’有两个重要条件。

    “一是有明确的支点;也就是说,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所前往的时间点必须非常明确。

    “新手期可以借助时间记录、场景回放、精准回忆等多种手段,明确这个支点。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

    ‘而我,林嫱,想说的是,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前往地球上任何一个时间。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点赞:这位穿越前辈真是威武霸气,她的笔记读来也总是豪情万丈。

    话说,这一点李好问也朦朦胧胧有所领悟,毕竟当初他也是靠长安县精准复原出的郑兴朋遇难现场才有可能瞬间回到过去的。但他可没能像林前辈那样,总结得这么到位。

    “第二个重要条件是对于‘绝对时间’的掌握。

    “毕竟‘时光术’是一种运用时间的艺术,如果不能准确掌握‘绝对时间’,便会在使用过程中产生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就好像是频繁刹车加速更容易使人晕车一样。

    “这种眩晕感便是‘时光术’种种使用弊端的根源之一。

    “当初义净大师试图度化我,想要将我拉入佛教界,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佛家依靠冥想和摒除杂念,对意识进行锻炼,就像是人的身体能够形成肌肉记忆一样,让人的意识也锻炼出固有记忆,从而掌握‘绝对时间’。

    “我婉拒义净大师,是因为我是个现代人,我相信精密冷硬的机械更胜过相信人类薄弱的意志。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已经制作了不少有用的计时器。其中一个,只要拧动,就可以发出哒哒声,时间间隔是三分之一秒。

    “嘿嘿,我也很想在这里完整复述制作计时器的复杂经过,但是,被驱傩大典这么一折磨,我也没心思说这些细节了。反正我制作的精密仪器一定会在大唐流传,后人也有机会使用,就不细说了。”

    李好问听到这里,便想起屈突宜曾经用过的那枚“回溯之轮”,觉得就挺符合林嫱的描述的。

    但是那件物品没法儿直接使用,毕竟一旦使用就把人带去建中四年。

    “完全达到这两个重要条件之后,就能够放心大胆地使用‘瞬’级别的时光术了。

    “至于这个级别的时光术有哪些不同凡响的能力……

    “我想了一宿,决定将‘时间跳跃’的能力命名为‘瞬间穿梭’,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炫酷?”

    李好问表示很赞——原本有些蹦蹦跳跳萌萌哒的能力,现在听起来相当有科幻感了。

    “然后我又想了一宿,决定将能够提前预知未来的能力命名为‘先见之明’。”

    李好问: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林前辈,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好呀!

    “然后我又一宿没睡,决定将……咦?天后传召我?”

    结果,记录在这里戛然中止。

    那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林嫱对其他人说的,但也被“法螺”忠实地记录并封印。

    李好问自己还知道一种时光术能力,即在极短的时间内复现他人曾经使用过的能力。他本能觉得林前辈如果一宿没睡,肯定会将这种能力命名为“为我所用”。

    想象一下,自己在和对手过招的时候,大喝一声“为我所用”,然后使出对手刚刚才用过的绝招原样使出来,瞬间反杀,这种场面,多么的霸(中)气(二)啊!

    李好问的手指在陈旧的纸笺上继续移动。不一会儿,他又重新感知到了文字:

    “……刚才我说到了哪里,嗯,对,‘瞬’级别的时光术应用。马上就是正朝的朝会,我必须长话短说了。”

    李好问仿佛真的面对正要匆匆离开的林嫱似的,聚精会神地伸手触摸纸张,感知文字。

    “我的感受是,时光术的应用千变万化,一定要自己去尝试,去探索,勤加练习,一定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好问读到这里,忍不住想:林前辈这是明确在说,时光术的应用场景还很多,即使是“瞬”级别,也远不止自己目前所知的三种这么多。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使用,我觉得自己在‘瞬’级别上已经不存在任何困难,应该考虑向更高级别迈进了。

    “于是上个月我再一次前往大福先寺,聆听义净大师讲经。

    “从义净那里,我了解到了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时光术中,由‘瞬’晋升至‘一弹指’,是唯一可以依靠自身,完成升级的级别迁跃,再往上,就需要其他辅助了。”

    李好问暂时停住手:这样啊!

    不过也难怪,按照他以前玩游戏的经验,升级这种事,肯定是级别越高升级难度就越大。

    对于李好问而言,在“时光术”方面能入门就已经非常不错了,实在不必现在就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但是能够现在就提前了解,有所准备,也算不错。

    于是李好问手指轻触纸面,继续阅读:

    “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远离与掌握‘一瞬’级别的方法基本相同。只是难点在于对‘绝对时间’的掌握——

    “因为一弹指的标准时间是7.2秒。

    “但只要攻克这一个难关,就能让自己的能力几何量级地提升……这相当令人期待啊!

    “好了,林小嫱!新的一年,目标:给大唐带来三项崭新的、正向的变化。另外,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并且尝试探索‘一炷香’。”

    这一段笔记到此正式终止。

    李好问正想翻过新的纸张,继续向下“阅读”,忽听机要室外人声响起:“李司丞,您这是……一早就到了吗?”

    正是屈突宜的声音。

    李好问连忙起身,推开了机要室的门。他顿时眯起眼,手搭凉棚,以此遮挡耀眼的光线。

    实际上室外的天空也不算是大亮:曦光柔和而明媚,婉转鸟鸣从诡务司公廨院内树木枝头传来。

    只不过李好问此前赶来诡务司时,空中兀自是漫天星斗;此刻开门,反差太大,李好问本能一惊,这才醒悟:他一边阅读一边思考,已经耗费了不少辰光。

    “屈突主簿,您也很早啊!”

    李好问缓了缓,才微笑向屈突宜打招呼。

    “昨日是李司丞入主本司的第一日,千头万绪的,又有两县之人轮番前来打搅。属下回去之后,才想起,好多需要向司丞交待的事务属下还没来得及说。”

    说到这里,屈突宜面上露出温煦微笑,伸手拈着山羊胡子,慢慢地道:“所以才想着,早些到公廨来,也许司丞也会与咱想到一处呢?”

    李好问当即被屈突宜逗笑了——这还真是想到了一起去。

    随即他跟着司内这位资深员工,进一步了解诡务司中的种种事务。

    诡务司公廨里,除了机要室之外,还有四大舍区,分别是法器库、符箓库、草药库与药圃、典籍区。每一个区域,都有海量的内容供李好问学习。

    法器区存放着各种法器,其中危险系数最高的那些,需要他这个司丞亲自批准,才能动用。

    另有一些法器需要定时封印,就好比那位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鬼婴小宝宝。如今暂时是屈突宜承担了封印这些法器的职责,但李好问少不得需要一件一件都学起来。

    符箓区不必说,自是存放着诸如上次屈突宜给他用的那枚“锦鲤符咒”一类的符箓。

    这些符箓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且昂贵,绝非李好问印象中那些崂山道士般画个符就制成,往往要耗费诸如金、银、铜、丹砂、石膏等贵金属与矿物。因此诡务司虽然比大唐普通衙门更有资源,符箓也是非常珍稀的物资,不能滥用。

    那天在倚云楼,面对那么危险的“大青面”,屈突宜也不过是给李好问用了一枚“锦鲤”符咒而已。

    相较符箓,草药库和药圃里出产的药物要经济实惠得多,毕竟都是诡务司自家出产的。这两个区域都由章平负责。这位主事总是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忙完司里的公务之后,给自己系上一条围裙,就去药圃里忙碌。

    而典籍区则存放了诡务司自创立至今,搜集的所有典籍,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法器的种类及功用,符箓、药剂的制作配方和功效,拥有特殊功效的植物、动物、怪物,关于各路神明的传说,妖物的种类与降服方法,以及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各个佛道派别宗门、绿林组织,等等。

    典籍区由李贺负责打理,除了将古老的典籍进行抄录编译之外,还要将各种记录相互核对,甚至需要同僚们配合,亲身验证其真伪,等等。

    李好问在公廨中转了一圈,觉得头简直有两个大: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这令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虽然他一进入诡务司就得到了司丞的职位,可是和同僚们比起来,他欠缺的还太多——虽然李好问已经上了诡务司这趟车,但看起来还得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补票”才行。

    “李司丞无需着急,慢慢来就好。”

    屈突宜这般安慰李好问,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诡务司日常办公时会接触到的,边使用边了解也不迟。

    除此之外,屈突宜还给了李好问几件诡务司中人常用的小型法器和符箓。

    其中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叫做“消息镜子”,屈突宜说是可以供诡务司人员相互联络,出外勤时一定要随身携带。

    另外还给了他一枚上次在倚云楼用过的那种“锦鲤”符箓,并且简单教授了一下符箓的使用法门。

    也就是说,日后如果李好问单独行动,遇到紧急情况时,也能马上联络同僚,并且增加自己的幸运值了。

    李好问一边记忆,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屈突宜明显是在照顾自己这个还什么都不会的“新”司丞,得赶紧成长,才不必总是享受这种“照顾”呀。

    ……

    终于,章平一如既往口中念叨着“迟到了迟到了”,手中提着热气蒸腾的蒸饼进入诡务司正厅。

    李好问这才知道:原来章平每天带来的,其实是诡务司的“公务早餐”。章家蒸饼铺子每月会从诡务司内收到一定数量的钱款,相应地,铺子每天向司内各人提供令人满意的朝食。

    章平面对李好问一脸紧张,搓着手道:“司丞和卓小哥想吃什么,蒸饼吃腻了也没事,尽管说,我去请……内子与小女为您做来。”

    原来章家蒸饼铺子真正掌事的是章夫人和章小娘子。

    李好问问清了章家铺子每月收取的金额,觉得这个金额并不大,平均到每一天,似乎比在外面铺子里吃一顿简单朝食还要来得便宜。

    而且司里规定,支给章家的钱不能经过章平的手,必须经过屈突宜或者李贺与章家交接才行。因此李好问判断双方不存在利益冲突,他甚至用开玩笑的语气叮嘱一句:“章主事,可千万别因为司里让家里亏钱啊!外头菜价要是涨了就说一声,司里不缺这些钱。”

    章平却顺着李好问的话往下说:“缺……缺的。”

    李好问:啊?

    “司里购买材料、打造符箓、栽培草药……开销都不小,能省一点是一点!司里人不多,朝食吃不了多少,这点钱尽够了。”

    章平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令李好问也不禁佩服。另外他昨日看过司里的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可见这位主事在管理财政开支方面非常用心,把司里的钱当自己家的钱在管。

    诡务司能有这样一位“斤斤计较”的账房盯着,能将这庞大的资源用在刀刃上,李好问瞬间浑身轻松,感觉自己少了一桩后顾之忧。

    他略一提张家的事,章平立即拍胸脯保证说没问题。

    章平提出的解决方案正是建议张家搬到丰乐坊来——坊里一家熟食店正在招厨子。而那家熟食店正好是给诡务司供应“廊下食”的店家。

    “本司的‘廊下食’?”李好问回想了一下他在诡务司这几天吃过的午饭,食物的种类、新鲜程度、烹饪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有口味似乎比张嫂做的略差了一点点。

    若让张嫂应聘这家熟食店,不但能养活张家那一家子,还能让司里各位和自己一样,尝到那美味无比的古楼子和炒菜。

    另外,丰乐坊内也有好多小型的手工作坊,做点柳编、木器、陶罐之类的日常物件。在原身的印象中,张武双手很巧。张家搬来这里,许是能给张武再多找一项营生。

    李好问赶紧托章平帮忙说项,而他则让卓来回一趟敦义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张武夫妇,让他们有空的话到丰乐坊来看看。

    这时壁钟即将敲打半点,屈突宜已经吃完了他的蒸饼,喝过茶,走出来站在诡务司正堂前。李好问看着他这副模样,总觉得这位诡务司主簿像是在消食。

    谁知当壁钟清脆爽快地敲打过半点之后,屈突宜抖抖肩,说:“差不多该来了。”

    李好问正想问谁该来了,就见司里的门房老王头顶着一只独眼,带着几名身穿公服的人迈着大步进司。

    “李司丞,你任上本司接下的第一个案子,来看看是什么吧。”

    李好问同时也精神一振——虽然他已经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好几件涉及诡奇事务的案件,但这还是他正式上任后,由长安、万年两县转案子过来。

    来人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姓姜,名叫姜有年。李好问昨日曾见过一面。

    “姜帅,今天又是什么案子,需不需要敝司出面?”屈突宜直接问姜有年。

    姜有年是个四十余岁、身材粗短的汉子,眉宇间颇为沧桑,缺少叶小楼那等二十多岁青年人才有的锐气。

    姜有年见了屈突宜与李好问,连忙叉手行礼,然后面带难色地道:“是‘丁类’案子,但是一定需要贵司出面,才能平息。”

    李好问了解诡务司的排序规则,知道被定性为“丁类”的案件,大多只是与“诡奇事务”有一点点关系,既不危险也不严重。

    果然,这次的案件也完全不复杂:

    长安城中一家姓韩的富户出行,不巧遇上另一户出殡。富户不肯相让,当即与出殡的队伍较上了劲儿。不巧有一只黑色大鸟从韩家的车旁经过。坐在车中的韩氏老夫人见到那只鸟,非说是“煞”。自此韩老太太每时每刻都在念叨,说她遇见了“煞”,命不久长了。

    为了此事,韩家人甚至高价悬赏捉拿那只黑鸟,可这是天上飞禽,哪里能轻易找到?

    于是韩老夫人终日忧急,茶饭不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真如她自己所预言的那样,一命归西。

    李好问听了这桩案件,觉得这位老太太需要的其实是一位心理医生。

    谁知屈突宜听见“富户”两个字,便双眼发亮。他双手一拍,告诉姜有年:没问题,速速将韩家人带来诡务司,这边保管替老太太解决这个问题。

    第 32 章

    韩家人进入诡务司的时候, 李好问在旁观察了一下,发现对方确实是富户。

    韩家老太太头戴金钗,遍身绫罗, 臂上裹着花纱披帛,披帛上以泥金绘绣着连绵不绝的福寿纹样。人是生得十分富态, 肤色白皙, 完全不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

    但她此刻脸色晦暗,双眼茫然, 视线没有交点,即便在步入诡务司时也喃喃地道:“没命了,我没命了……”

    其子是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客商,一面扶着母亲,一面指着诡务司内的照壁,道:“母亲, 您看这八个字,这可是当年德宗皇帝为此衙门亲笔题写的, 连皇家都如此重视, 母亲遇‘煞’这等小事, 一定难不倒他们……”

    谁知老太太当场啐了儿子一口, 道:“你尽会哄我,诡务司那个司丞,自己都被个屏风杀了。他们还能帮旁人除煞不成?”

    韩姓客商就只能讪笑着说:“万一……万一有用呢?”

    韩家人绕过照壁, 就见到容貌清癯矍铄、身材高瘦、气质清雅的屈突宜正负手立在诡务司正厅跟前, 有风吹过,正好将他的衣袂轻轻扬起, 令他看起来一派飘然出尘。

    这是诡务司众人事先商量好的,由屈突宜出面。

    韩老太太忍不住就收敛了之前对诡务司的轻慢, 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仙长!”

    屈突宜却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盯着韩老太太眉宇之间,皱起了眉头。

    “怎么……家母有什么不对吗?”

    韩姓客商慌忙问道。

    屈突宜掐指一算:“四日……,不,五日之前,你曾见到过一只黑色的,体型巨大,速度极快的……”

    韩老太太一吓,连忙点头:“是,正是,仙长……这难道不是‘煞’?”

    屈突宜叹了一口气,沉痛地道:“怎么不早些送来本司?”

    韩老太太顿时倒吸一口气,眼一直,就要晕过去。

    韩姓客商则在一旁痛哭出声:“老太太,是我耽误了你,没信你的话……”

    然而韩老太太身体保养得甚好,一时没能晕过去,就听见屈突宜道:“要解除这等程度的影响,本司能是能的,只不过……法器尊贵,动用一次,实属不易。”

    韩姓客商这时还有什么不肯的,他眼下就差跪下抱着屈突宜的双腿苦求了:“只要救得了老太太,贵司一切要求,我韩家都照办,照办……”

    屈突宜丢去一个“这是你自己说的”眼神,转身便去诡务司正厅恭敬请出了一枚道铃,一边上上下下摇动,一边开始绕着韩家母子转圈。

    这枚道铃形制古朴,材料似铜非铜。屈突宜将它摇动时,传出的声音却极为清脆动听:“叮铃铃,叮铃铃——”

    说来也怪,在屈突宜摇动道铃之前,韩家母子二人都是极其慌乱,但是铃声响起之后,两人的神情开始渐渐宁定,尤其是韩老太太,她眼中的恐惧与迷惘渐渐消失了,晦暗的脸色开始转晴,嘴角边带上了些笑容……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他知道这枚道铃是屈突宜刚才去法器库取出的一柄法器,是评级为“黄荒”级别的法器,也就是说,这法器的法力并不强大,但也没什么弊端,不会给施法者带来风险。

    但在李好问看来,这枚法器还是挺有用的,效果也许比心理医生的能力还好不少,一旦使用,韩老太太忧虑尽去,满脸轻松,似乎她此刻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不必再为人生的任何事担忧……

    在屈突宜郑重宣布前些日子路遇出殡时沾染的邪气已从韩老太太身上完全祛除的时候,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恢复到最佳——

    韩姓客商表示,他“早该听老太太的”帮母亲驱邪,而韩老太太则细细回想起过去那几日,感觉她身上沾染的“邪气”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不该令阖家如此担忧。

    这对母子一和好,韩姓客商便从袖中掏了五枚金珠出来,恭敬递到屈突宜手中,再三拜谢“仙长”。

    这对母子一离去,李好问忙去问屈突宜。

    屈突宜将收到的“驱邪酬劳”尽数交给章平,让他入账。听见李好问好奇地发问,便悄悄凑到李好问耳边道:“这副道铃,有个外号,叫‘听劝’,专供倔脾气老人家使用。”

    李好问恍然:“原来如此!”

    这个“丁类”案件说简单实在是太简单,一切都来源于韩老太太那个“见煞”的执念,谁劝也不听,可以说到了偏执的程度。

    这在现代,恐怕需要心理问题专家缓缓开导,但在这大唐,“听劝”道铃摇一摇,竟然就自然破除了老人家心中的执念,同时也自然而然让她相信了身上的邪气已经被驱除。

    李好问心里琢磨:这事儿吧,好像不太科学,但是确实有点“讲逻辑”。

    “除了让人‘听劝’的功用之外,它就只是一件普通法器,能够安抚情绪,澄心涤虑,令人感到心怡神悦而已。”屈突宜对这道铃评价不算高,毕竟级别就摆在那里。

    李好问却不觉得法器有什么贵贱之分:焦虑社会,这种法器很实用啊!

    不过……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韩老太太所见的,真不是‘煞’吗?”

    原本李好问是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可是自从来到这个与他的认知略有偏差的“大唐”,李好问就再也不敢凡事都“想当然”。

    林嫱留下的诡务司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而在李好问的潜意识里,在这个大唐,可能要连“不科学”也一起尊重一下才行。

    关于“煞”的线索,他觉得最好不要轻易放过。

    听李好问问起这个,屈突宜伸手抚着颏下的小胡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李司丞问得好,不过,如果真的是‘煞’,那韩老太太眉宇间的黑气,就不是‘听劝’道铃能解决的了。到时本司自然还有别的手段。”

    李好问一拍双手:妙啊!

    这是妥妥的反证法,既解决了问题,又证实了没有隐患。

    唯一的问题是——真要收五个金珠这么多吗?

    屈突宜似乎猜到了李好问心里正在嘀咕这个,当即冲诡务司正门一指,冷笑一声道:“郎君以为,这长安城里,什么人会整天担心自己见煞,‘见煞’后又能找到诡务司来呢?

    “恐怕只有那些饱食终日,跋扈霸道,敢于与死人争道的富户,才有这机会杞人忧天吧!

    “而那些成日以出殡、抬棺、送葬、下葬为生的贫困之人,却根本没机会去惧怕什么‘煞’。”

    李好问心道:也不一定是不怕,只不过生活所迫,怕也得硬着头皮去讨生活。

    “今日敝司收到的韩家金珠,每一枚都会用在刀刃上,用来制作必要的符箓与法器。待真正的邪祟出现时,长安城中的一方百姓,都能因此而得救。这不也是在为韩家积功德吗?”

    李好问听屈突宜这样一解释,觉得没半点毛病——

    如果生活本身就不正直,那么为了真正的正直,实在没必要表现得那么正直。

    谁知他们两人话音还未落,外头韩家母子又转回来了。

    这回不是韩老太太又在固执,而是韩姓客商恭敬相请:“敝人担心家中其他人可能也沾染了些许邪气,又或是将来再遇到这种事,因此想在贵司求一件法器或是镇宅的宝物,以庇佑家宅,求长官成全。”

    屈突宜肃然道:“这个不难。只要将有大德与法力之人的画像和名字贴在门上,就能驱邪避鬼、卫家宅、保平安。”

    韩姓客商忙道:“家里门上已经贴了门神了,是神荼与郁垒。”

    他想了想又道:“近日京中传说秦琼与尉迟恭曾为太宗皇帝守门驱鬼,是不是该贴上他们两位的画像?”

    屈突宜这时偏头看了一眼李好问,忍不住眼中带笑,但语气却极为肯定,道:“这位是敝司的在任司丞李好问,阁下可将他的名字与画像贴在门神旁边,必然有效。”

    李好问听见这话,差点一跃而起,但见到韩家人都转过头来打量自己,为了自己的和诡务司的那点脸面,李好问硬生生忍住了,学着屈突宜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坦然接受两人的注视。

    他穿上那一身浅绿色的官袍之后,个人气质确有提升,再加上近日习练拳脚的原因,气血旺盛,更显得唇红齿白、丰神俊朗,是个令人见了就有好感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

    韩姓客商嗫嚅着,到底没好意思把韩老太太进门时曾提出的问题再次问出口。

    ——可是,诡务司不是连上一任司丞都离奇死去了吗?

    “能继任敝司司丞的,必然是身份贵重,自带神异之人,能够抵挡诡异邪气。”

    屈突宜说得理直气壮:“这位敝司的新司丞,李好问,是本朝宗室,高祖十世嫡孙,本身就有先皇血统与大唐龙脉庇佑。若不是这样,又哪里来的资格与胆气继承本司?”

    李好问也没想到,他这个宗室身份竟然超级管用,韩家人一听马上就信了,连连向李好问陪不是,并且表示自己掏钱,邀请了画师到诡务司来,要为李好问画像。

    而李好问当一回模特的价格也是五个金珠。

    还不能不要。

    李好问一旦流露出拒绝收取钱物的意思,那韩姓客商就急了:“仙长……不对,是司丞,李司丞,我全家诚心相求,您不会是嫌钱少吧?”

    李好问只得作罢,但在心里疯狂吐槽,私下也找屈突宜抱怨了一番。

    然而屈突宜却微笑着对他说:“这对司里重建威信有极大的好处。”

    李好问想想也是。

    “将来,待到司丞的画像贴在我大唐家家户户门上……司丞也许会为今日这个决定感到欣慰。”屈突宜又补了一句。

    李好问凭空想象:家家户户门板上贴的都不是门神,全都是他本人的画像……

    ——怎么这么尴尬?

    李好问突然有种想用脚趾抠地的冲动。奈何他的乌皮六缝靴鞋底又硬又厚,不具备这种功能。

    “这种‘丁类’案件,咱们真的要接收吗?”末了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问话。

    “要接,”屈突宜不卑不亢地回答,“当年山人李泌设立本司的时候,就制定了规则,但凡‘涉及’诡奇的事务都可移交本司。连这等小案都接,自是为了尽可能掌握民间线索。毕竟有些诡奇事务在初期都只是些看起来不太正常、不太协调的小事——接手这样的小案,总比错过早期线索要好。”

    原来如此——李好问自觉又领会了一些对司务来说很重要的精神。

    “另外,两县的不良人也能从与本司合作中获得好处。”屈突宜点到即止。

    而李好问自行联想,马上也恍然大悟:将这种案子送来诡务司,两县也能从中分一杯羹。两县不良人办案极其操劳,俸禄却一向十分微薄。这种做法能够令不良人们更有动力为诡务司效命。

    “其实,不止是这类驱邪驱鬼的,就连堪舆风水,摸骨相面之类,本司也是接的。只要对方能够出得起足够的价码。”

    李好问:啊这……

    他那由现代科学社会塑造的人生观价值观哪里接受得了这个,半天才问:“没想到,咱们司里,竟然还有这种人才……”

    “敝司没有,但是钦天监的人就是干这个的呀!”

    诡务司的直属上司机构就是钦天监,钦天监是官办机构,最重要的职务便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毕竟这对一年农事最为重要,因此钦天监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尊崇。

    但李好问实在没想到,钦天监的人竟然也会从诡务司接手一些这种类型的任务,从中赚取一些外快。

    但仔细一想,这也不奇怪。钦天监隶属秘书省,秘书省吏下,曾出过李淳风这样的神人,若是人人都有李淳风那样的本领,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

    屈突宜说到这里,又伸手拈了拈颏下的山羊胡子,微笑道:“山人掐指一算,很快李司丞就能见到钦天监中专门擅长此务的人了,马上!”

    李好问很好奇屈突宜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现在日头已居正南,眼看就要到“廊下食”的时间了,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屈突宜怎么就肯定钦天监的人一定会这时候来?

    就在“廊下食”的饭菜送到诡务司正厅的时候,门外突然进来了一个穿深青色官服的年轻人,看年纪约摸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戴着青色幞头,大袖飘飘地入内,径直来到李好问面前,拱手行礼。

    屈突宜一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表情:“这位就是钦天监吴博士了。”

    李好问瞪着眼看向来人,鼻端则是一股扑面而至的馥郁脂粉香气。

    来人身材不算高,骨架偏小,肤色白皙,再加上眉眼生得异常精致,因此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而他面上最显著的特点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大得简直不成比例,令人过目难忘。

    钦天监的天文博士啊!

    李好问突然想起,他第一天来诡务司,好像听过这位的大名。

    听闻唐时女子多有做男装打扮的,一时间李好问竟很好奇:眼前这位钦天监的官员,是不是男装打扮的佳丽,

    就见来人带着一脸谄媚,朝李好问叉手行礼:“下官乃是钦天监下天文博士吴飞白,今日来贵司特地拜见长官,顺带交接司务。见过李司丞!”

    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也同样具备雌雄莫辨的特质。

    “好教李司丞得知,下官是纯正男儿身。”

    大概这吴飞白看见李好问脸上的惊讶神色,加之早已见惯了他人的惊讶,因此一开口自我介绍,就先交了底,自己是“百分百纯爷儿们”。

    李好问心想:涂脂抹粉的纯爷儿们。

    但李好问一向尊重所有无伤大雅的个人癖好,连忙拱手还礼。

    谁知吴飞白脸上的谄媚神色越发浓厚。他迈上一步,凑到李好问身边轻笑道:“不过下官现有一妹,年方八岁,司丞若是等得起,当然也可以……”

    李好问差点双手齐摇: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得太多了。

    屈突宜对于显然对吴飞白这一套话术非常熟悉,也笑着对李好问道:“这位就是吴博士,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易理,能掐会算,小事上百灵百验,大事却从来算不出。”

    吴飞白一听这种评价,立刻变了脸色,满眼焦急地望着屈突宜,似乎在说:屈突主簿,说好的商业互吹呢?

    屈突宜这张嘴却是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冲吴飞白笑道:“还记得两年前有人请你卜算时局,你掏出罗盘之后当场去的事吗?”

    吴飞白急了,哭丧着脸对屈突宜说:“屈突主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他喊对了屈突宜的姓氏,屈突宜顿时心情大好,拈着胡子不再揭短。

    而李好问却在想:两年前……时局?

    两年前唐武宗李炎服丹暴毙,身后无嗣。当今天子李忱乃由太监拥立,以皇太叔的身份即皇帝位,是朝野都未想到的一出“奇兵”。

    他瞥眼瞅瞅吴飞白,心想:这位是真的算不出大事,还是想明哲保身所以“算不出”,恐怕还两说。

    然而就在这时,吴飞白突然鼻翼抽动,赞道:“好香!好香的古楼子!”

    李好问一怔,突然发觉闻到了熟悉的古楼子香气,向门外看去时,正好见到日常来给诡务司送廊下食的厨子背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妇人身影。

    “这么快?”

    他早间才拜托章平去办的事,中午就已经能吃到张嫂亲手做的古楼子?

    李好问面露惊喜,却发现吴飞白比自己还要激动好多:“啊,没真想到,贵司的‘廊下食’竟然请到了手艺如此出众的厨子。哎呀呀,这待遇比起皇城中的各司,真是好了不知多少……”

    连番感慨令吴飞白漏了馅——李好问明白屈突宜是怎样“未卜先知”的了。这位吴博士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吃货,因此总是赶着饭点到诡务司来,就是为了蹭上一顿诡务司的美味午餐。

    李好问也不与他见外,赶紧将张嫂和其余厨子一起请进来,问起前因后果,才知道章平的面子是真大,他一开口说项,那边食肆老板立即就答应了。刚好卓来带着张嫂过来认地方,那食肆老板马上就让张嫂试试身手,看她的烹饪究竟是何等样水准。

    一试之下,食肆老板口服心服。而张嫂最拿手的古楼子也迅速折服了诡务司中全体成员。

    吴飞白尤其享受,不断竖起大拇指,并回头去询问,究竟是哪位厨子,竟做出了这样的美味,饼酥、肉香、汁水鲜美,他已经完全不想回钦天监去了。

    满面惶惑的张嫂便被食肆老板请到前面,与诡务司里这些“重要客户”见面。

    章平的举荐帮张嫂一家解了燃眉之急,她的眉宇也舒展了不少,见了李好问便连连道谢:“六郎,多亏了你,难为你竟还替你武哥想着……”

    但是李好问看张嫂,却始终都觉得她眉宇中有一股黑气,挥之不去。

    吴飞白看了之后,也默然不语,转头去与屈突宜说了句什么。屈突宜点了点头。

    用过“廊下食”,吴飞白就去找章平——这位真的是前来交接前些日子钦天监从诡务司这里接受的几件“堪舆风水”任务的。

    不多时,长安县那里竟又送来了一件“风水案”,竟还是叶小楼亲自送来的。

    吴飞白异常激动,眼里写满了“外快”两个字。他喜孜孜地上前接待“报案人”,凭着一张滔滔利口,顺利与对方约定了为那一户重新堪舆“点穴”的时日。

    叶小楼却从头至尾没有给诡务司众人好脸色过,但他手下的不良人看起来都很高兴。

    此事了结,长安县的人离去之后,吴飞白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他对待李好问的态度格外亲热,就像是李好问相识多年的密友,此刻根本舍不得分别一样。

    李好问着实有点受不了这种腻歪劲儿,将吴飞白单独叫到一边,小声问:“吴博士,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吴飞白微笑:“就在刚才,下官为李司丞小小地算了一卦,算出来司丞这两天或许有些小小的波折。”

    小小的波折?——李好问眉头微皱。

    吴飞白却故意卖关子,伸手拍拍李好问的肩,道:“不过司丞是这么受朝廷重视的人,初次得人举荐就得到了这么重要的职位,无出其右。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李好问:……

    看这位钦天博士的做派,简直就是个满口谀词的神棍啊!

    吴飞白说完这话要走,李好问却一把挽住了吴飞白的衣袖,也微笑道:“吴博士莫急,我看你的本事,在相面卜卦上只怕是直追李淳风,惭愧袁天罡。因此你一定不止算到了本司丞要遇到的‘小小波折’,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吴飞白被李好问猛然一顿狠夸,瞬间有些晕头转向,顿时脱口而出道:“小心,影子——”

    第 33 章

    初入诡务司的这几日里, 李好问忙于将司内诸事了解、理顺、掌握,一边还带着卓来习练武艺以强身健体,又要钻研前人笔记, 研究和尝试“时光术”,忙得脚不沾地。

    在这段时间里, 张家顺利在丰乐坊落了户。张武夫妇退掉了在敦义坊租住的房屋, 将家当全部搬到丰乐坊来。

    这里没人知道张家人的过往,也没人知道张嫂曾经是轰动京城的“屏风杀人案”现场目击者和嫌疑人。这里的人只晓得张嫂是个手艺出众、任劳任怨的厨娘。

    张武很快也凭借他的一双巧手在坊内一家木匠作坊里找到了生计。然而不巧, 张武上工第一天,张家那个傻儿子无人照管,自己摸索着找到木匠作坊来,并且在作坊里打破了头。

    这下木匠也不敢再随便雇佣拖着个傻儿子的张武了,只答应让张武带一两件活计回家去做,做完了再按件计算工钱。

    李好问听说这事, 觉得这未必不好,毕竟这样张武可以一边做活计, 一边照料儿子。

    但时候卓来偷偷告诉李好问, 为这事, 张武两口子狠狠吵了一架。根据听壁角的邻人说, 夫妻两口子都提到了“累赘”两个字,不知是在说张武还是张家的傻儿子。

    李好问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因此不打算掺和。毕竟那是张家自己的问题, 旁人也难再帮到。

    不过他有点疑惑:毕竟张武不是第一天断腿, 儿子也不是第一天发烧把人烧傻。怎么在“屏风杀人案”之前一切都好好的,现在家庭矛盾却就这么爆发了?

    捋了一遍前因后果, 李好问还是觉得“屏风杀人案”是张家矛盾的重要诱因——一切责任尽在叶小楼。

    对方固然是一位勤勉的不良帅,可到底还是不会破案, 对待嫌疑人太过简单粗暴,结果伤害到了无辜。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好问便对叶小楼没多少好脸色,甚至还学着屈突宜的话术怼了叶小楼几句。

    叶小楼恨得牙痒痒,但他那边对郑兴朋的案件同样一筹莫展,没什么可以用来回击李好问的。

    李好问这边,则按照他之前的方案,排查郑兴朋生前参与过的诡务司案件,争取从作案动机方面入手,找寻线索。

    郑兴朋生前三个月内接手的二十七起案件中,共有丁类案件十四起,丙类九起,乙类三起,甲类一起。

    丁类案件李好问已经见识过了——这类案件不仅是诡务司广泛收集线索的途径,也可能是诡务司的“财源”。郑兴朋经手的那些也不例外。

    比如万年县转来崇业坊“生魂返家”案。

    级别:丁类。

    案由:崇业坊一商户来告,事主离家经商三年,返家后发现妻子生了一个一岁的儿子。

    行商质问妻子因何不忠,妻子方面却说,这些年来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小住几日再度出门,有亲族与邻人为证。

    然而那行商却也有路引为凭,证明他一路远赴广州,没有中途返回长安的可能。

    于是妻子亲族提出可能是行商“生魂返家”。

    万年县以涉及“魂魄离体,千里相会”为由,将案子转给了诡务司。

    郑兴朋断案的手法也十分简单——他让那行商假装欣然认下儿子,然后做出马上就要带全家移居广州的安排;并在行商家中安插了万年县的人手,单看有无人前来与行商妻子相见。

    果然,行商妻子与情夫见面,互诉衷肠,行商妻子苦求情夫,让她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留下——毕竟唐时的广州在长安人心目中尚是四处瘴疠的蛮荒之地。纵是能从行商那里继承大笔财产,万一没命花,那可不就亏大了?

    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位情夫身材与行商相仿,甚至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因此每两个月都会扮做行商的样子,公然与行商之妻相会。

    世上本没有什么“生魂返家”,有的只是胆大包天的戏精而已。

    此案破后,那行商心灰意冷,最终下决心与妻子和离,独自离开长安去南方行商。临行前向诡务司捐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以感谢郑兴朋替他查明真相。

    此案是万年县转来,李好问便着万年县的不良人再去查询,那行商妻子和情夫如今在何处,作何营生,郑兴朋案发之日身在何处,有无人证等等。

    李好问很快整理完了三个月内“丁类”和“丙类”案件,并且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并着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按照清单前往随访,看是否有人可能因此等案件向郑兴朋寻仇。

    三件“乙类”案件中,有两件可以比照“丁类”“丙类”让人后续随访的。另有一件却让李好问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级别:乙类。

    案由:敦化坊坊民周贤于东市放生池放生。

    看这案由平平无奇,但是案情却十分炸裂:这位长安市民周先生,放生的不是常见的活鱼活鳖,这位放生的是鱼脍。

    作为一名资深吃货,李好问对于中华传统料理——鱼脍,别有一分特殊情感。

    鱼脍,就是后世风靡的鱼生,又或者叫生鱼片。这种美食先秦时就已经出现,唐代更是发展到了高峰,导致鱼脍在唐诗里几乎俯仰皆是,什么“脍切天池鳞”、“冰鲤斫银鲙”,什么“侍女金盘脍鲤鱼”、“青鱼雪落鲙橙虀”①,各种口味、各种搭配,层出不穷。

    然而李好问弄不明白:放生鱼脍这是什么心态?与其将这些鱼脍放入放生池,倒不如来投喂我,同样算是功德一件呀?

    但案卷上记载的内容比他能想象的更加炸裂:根据周贤的证词,这些鱼脍入水,立即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鲜红色小鱼,争先恐后地向放生池底游去。这周贤这才“意满离”,第二天继续带鲜切的鱼脍过来。

    如此这般,三日之内,周贤就被热心的东市群众举报给了万年县。万年县认为这是“诡奇事务”,将其移交给了诡务司。

    当时郑兴朋详细地询问了周贤,得知他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名仙人前来,指点他去东市放生池放生鱼脍,说是只要他做到了,便能助他成仙。

    郑兴朋问明事由,认为周贤是被人施加了某种诱导,某种心理暗示,让周贤潜移默化认为他放生的鱼脍能够变化成鱼。

    于是,由郑兴朋主持,诡务司成员使用法器道铃“听劝”,为周贤去除了这种心理影响,之后再带他去东市放生池,让他亲手将鱼脍放入池内——这些鱼脍依旧是鱼脍,或是一片片悠悠沉底,或是迅速成为池中鱼鳖的美味,总之没有一片是能被“放生”了的。

    周贤恍然大悟,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敢这种既浪费美食又成不了仙的傻事了。

    原本案子到了这里就应该了结了,但郑兴朋又在案卷上继续批注:找不到为周贤施加这种心理暗示之人的动机——这种操作没有为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总不可能有人费尽周折搞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搞一场恶作剧。

    找不到任何作案动机的案件,并不能因为其暂时中止就认为结案——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乙”类,表示日后还要再回顾查看,找出任何可能隐藏起的线索。

    李好问看过这份案卷,苦苦思索了良久,也没有半点头绪,只能让万年县的人再去查那周贤的下落,并告知两县,日后再有发现长安城中有人放生鱼脍、鱼羹、鱼豆腐……一概先报到诡务司来。

    最后余下的,就是当初那份仅仅是让他触摸一下便受到暴击,直接晕去的“甲类”案件。

    李好问是不敢再读那份案卷了。但那桩案子是屈突宜与郑兴朋一起经手的,案卷的内容(除批注外)也是屈突宜所写,因此这位记性很不错的中年主簿现在还记得其中的内容。

    级别:甲类

    案由:杀人夺法器案。

    一位名叫“鸿波”的道人,过分炫耀导致法器被人觊觎,最后被人夺去法器,而他本人也不幸毙命。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案情本身不复杂,如果被夺的不是法器,那就是一件普通的炫富夺产案。考虑到那件法器可能是上古时期遗留的神物,再考虑到凶手还未落网,失物尚未追回,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甲类”。

    听屈突宜将此案复述一遍,李好问在口中重复死者的名字:“鸿波?鸿波道人?这岂不是和‘大青面案’里……”

    屈突宜这时也想起来了,伸手拍案道:“原来是他?”

    正好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永年也在诡务司,李屈两人连忙将姜帅请来。姜万年给出肯定的答案:“是的,庆云楼凤魁库奇娜的相好就是他。两人一直来往到鸿波遇害之前。”

    屈突宜忙问:“那之前让万年县去查库奇娜是如何得到大青面的……”

    姜永年郑重答道:“敝县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但现在已大致可以确定,库奇娜就是从鸿波处得到那只大青面,并且习得了豢养大青面的方法的。在鸿波遇害之后,为了向倚云楼复仇,她依然独力豢养那等妖物,甚至不惜让楼内两名歌妓和一名小厮成为大青面的食物……”

    李好问心想:这解释了庆云楼内三人的失踪案。

    但他闭上眼,伸手用力地揉着额角太阳穴——

    现在问题又来了:这两件案子“会师”一处,岂不是意味着两件案子都断了线索?

    鸿波究竟从何处得来的那件上古法器,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大青面?他曾向何人炫耀,那件传说威力强大的法器,如今又流落何处,是否将为害人间?

    李好问再次睁开眼,见到屈突宜与姜有年都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其实……本司自始建以来,甲类与乙类案件中,有三成都是悬案,另有三成案件虽破但尚留有疑点,真正完全能破获的,最多只有四成……”

    屈突宜眼中饱含安慰,而姜有年则是“求求您发慈悲别钻牛角尖”这一类的祈求眼神。

    “这是因为,有些真相,只是了解就意味着危险……”

    听见屈突宜这么说,李好问陡然想起当初他在机要室内读那份“甲类”案卷的情形,那种几乎撕裂灵魂的痛楚和尖锐足以刺穿耳膜的无意义呓语令他记忆犹新,一旦想起,身体就微微颤抖,似乎还保留了那一刻的物理记忆。

    “我了解了。”

    李好问摆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心里名为“谨慎”的那根弦也渐渐拉紧。

    “姜帅,今天中午和兄弟们留下一起用饭吧。供应‘廊下食’的店家请了新的厨娘。”

    屈突宜转脸看向姜有年。

    这位万年县的不良帅老实巴交地推脱两句。但他身后的不良人们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诡务司的“廊下食”早已在长安、万年两县出了名。只不过长安县的叶小楼每每拉长着一张脸,摆出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表情。而姜有年只是会表面上客气客气,然后带着手下的不良人一起,在诡务司这里填饱肚子,然后感慨一下他们万年县怎么就没这种福利的。

    这时已到了午正,诡务司正厅跟前的壁钟“当当当”地响起,紧跟着是隔壁荐福寺的钟声。

    诡务司的正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脚步声响起。老王头当先挑着担子,一头是炭炉,一头是食盒。接着是空着手的张嫂,后面还跟着两个食铺的伙计,伙计们也都各自挑着担子,担子里盛放的是碗碟筷箸一类必备的物事,以及一两个有盖子的铜钵。

    李好问猜测,是老王头看见张嫂挑了那沉重的担子,便主动搭了把手。

    与老而苍劲的门房相比,张嫂这位厨娘确实显得苍白而瘦弱。她眼窝依旧深陷,以至于眼球有些突出,眉宇之间那股黑气一直未有散去,看起来有些吓人。

    此外,李好问还隐约察觉:进来这一行人的脚步声中,混杂着一些轻微的摩擦挤轧之声,咯吱,咯吱,咯吱……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械,运行起来需要一点点润滑油。

    这声响极其细微,若非李好问拥有“穿越者大礼包”,听觉得到大幅度加强,他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李好问留神进入诡务司的一行人,试图发现异常,但他的视觉和听觉几乎完全被另一感官所受到的强烈影响所屏蔽——

    香!

    实在是太香了!

    从那些食盒里飘出的香气可真不是盖的——李好问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心十分陶醉。须知这年代还没有任何调味增香的化学药剂,这些诱人的香味完全来自食物本身。

    李好问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姜有年和万年县那些不良人了。他们要么激动地望着担子上的食盒,双眼一眨不眨,要么干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让自己陶醉于香味。

    老王头依照张嫂的指示,将炭炉放在室外。诡务司中人员众多,因此干脆遵循“廊下食”的传统,众人在厅外席地而坐,地面上或放置矮几,或铺上毡毯,上置杯箸食器。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这时也在廊下忙这忙那,很明显,也想跟着蹭一顿“廊下食”,品尝品尝美味。

    食肆的两个伙计手脚麻利,已经将盛放在小碟里的肉脯、冷羹、腌渍小菜等物一一摆出,一眼看去,着实是琳琅满目。

    但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嫂面前的食盒和炭炉上——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浓郁香气,正来自那里。

    李好问闻着香气,便忍不住问了一声:“张家大嫂,今日这是什么好吃的?”

    “蕈子汤蕈子焖饭,还有炙松菌。”

    张嫂没吱声,是食肆跟来的伙计代为作答。

    原来是菌子,难怪这么香。

    李好问顿时想穿越前他的云南同学告诉他“吃菌子见小人”的经历。云南的那些菌子,别说是误食,哪怕仅仅是烹饪不当,都有可能导致中毒。

    按照他那个同学所说,误食了有毒的菌子,也不是百分百一定会“见小人”,见的也未必都是“小人”。同学有一回吃了菌子,一直觉得自己没事,直到看见他家狗子跑来问自己:“菌子好吃吗?”才觉出不对,连忙把自己送医。

    李好问一边回想,一边忙问两个伙计:“蕈子都是可食的吗?”

    食肆伙计连连点头:“是去龙首原上的松林里采的,店东自家已经吃过,保证没事。”

    松林里采的?——李好问推算一下当地环境,猜那该是松茸菌或者松口蘑一类。炙烤松茸可是菌类美食中的一绝。

    如此想来,李好问顿时将心放下,并且满怀期待。

    于是,诡务司中,十几号人排排坐坐在厨娘对面,鼻端是萦绕不去的香气,口中是呼之欲出的口涎。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张嫂取出肥美厚实的菌子,剖成薄片,然后将菌子铺在炭炉上炙烤,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

    此刻,竟然人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这一位专心操作的厨娘,影响即将入口的美味。

    按说应当在典籍区苦读的李贺,这时忽然从诡务司廨舍深处跑出来,径自越过其他人,向那两名食肆伙计道:“饿,给饭——”

    李贺为人行事一向迷迷糊糊,然而又喜欢自行其是,食肆伙计也一向都知道。见他伸手要吃的,伙计们二话不说,就动手为他盛了一碗蕈子汤。李贺像是饿狠了,呼噜呼噜地一口全都喝了下去,连伙计递给佐汤他的胡饼都没要。

    随后李贺双眼发亮:“好喝!”

    “不信你们也尝尝!”

    那两名伙计顿时也都迷迷瞪瞪地纷纷给自己舀了几口蕈子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按说食肆伙计是不应品尝主顾们的吃食的。此刻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屈突宜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人都想到了李贺的“言出法随”,按说平日里李贺不会随便使用这种能力,但是他说出口的话,确实比他人更有“有力”些。

    炭炉跟前,张嫂依旧默不作声地烤着被切成薄片的蕈子。伴随着滋滋声,香味渐渐转为焦味,烟气上升。眼看那一片片洁白的菌菇片都快被烤成黑炭了,张嫂却依旧手下不停,继续不停翻动,不断炙烤。

    只不过她的动作已变得十分机械:头部和身体完全不不动,唯有双臂和双手在活动,一下一下地翻动着菌子。

    她的表情也十分木然,圆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炭炉。李好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眨过眼了。

    早先李好问偶然听见那种咯吱声此刻也越发响亮——咯吱、咯吱……每一声都与张嫂手臂的动作相对应,就好像她的手臂关节年久失修,生了锈,此刻突然活动起来便万分吵闹。

    有时她手中的筷子根本夹不住那些薄薄的菌菇片,但张嫂的双臂依旧没有停顿,而是像被线提着的木偶肢体一般,上、下、上、下……

    她似乎失去了生而为人的一切特征,而成为一具完全被他人操控的躯体。

    李好问本能觉得不对,倏地站起身。

    屈突宜在他身边同时站起。

    诡务司内的气氛瞬间显得诡异起来。

    秋阳高照,此时已过午正,骄阳在他们身后留下的影子开始一点点拉长。

    “张家大嫂,你……你没事吧?”

    张嫂没有理会李好问,一对手臂依旧在上、下、上、下。

    李好问刚想迈步上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李贺手中那只盛了蕈子汤的瓷碗突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一声有如惊雷,将诡务司中不少人惊醒。除了李好问与屈突宜,章平、姜万年和那些万年县的不良人,全都站起身。姜万年等人纷纷将手伸向腰间障刀。

    却见李贺忽然伸手指向空中,高声道:“看,仙人!”

    在李贺身后,两名食肆伙计同时拍手喝彩,似乎他们也随这诡务博士一道,看见了天上仙人。

    “不,不只是仙人,还有秦王,还有李夫人……李夫人,你也来啦!”

    李贺口中的“秦王”,便是那位扫六合、平天下的始皇陛下。然而李夫人应当是令汉武帝念念不忘的那位宠妃。这两位凑在一起,着实有点不太搭调。

    李好问伸手去扶额角,心知李贺恐怕真的是吃了蕈子见了小人了。

    就在他低头去揉额角的这一刻,李好问眼角的余光刚好看见他的身边,屈突宜背后,那枚本该十分短小的影子迅速拉长、变形,并从中伸出一枚长长的,镰刀形状的黑色刀刃。

    那枚刀刃突然猛地向屈突宜挥去。

    就在此刻,原本坐在李好问另一边的章平也颤抖着声音道:“李、李司丞,您背后——”

    李好问脑海中瞬间想起一桩往事——

    几日前,神棍博士吴飞白曾经为他算过一卦,提到的谶言是:

    “小心,影子!”

    第 34 章

    李好问纵身跃起, 将屈突宜从他原本的位置推开,避开地上影子所汇成的黑色刀刃。

    与此同时,他感觉有劲风从背后袭到——

    不用想, 李好问自己的影子想必也与屈突宜的一样,突然汇聚成为能致人死命的武器, 斫向他自己。

    “助人为乐真是一项美德!”李好问在百忙之中想。

    毕竟他一把推开屈突宜, 也顺势避开了自己的影子。

    只不过他得意的有点早——

    “嗤啦”一声,李好问后心一凉。

    地上的影子汇成的黑色刀刃, 竟尔将他后心的官袍划开一条破口,露出背上皮肤,风一吹竟凉飕飕的。

    这真是差一点点就是皮开肉绽之祸啊。

    李好问:怎么,影子汇聚而成的兵刃竟也这么锋利?!

    屈突宜的反应也极快,借着李好问这一推,已蹿至诡务司正厅前的兵器架前——因近日李好问有在司内拉着卓来一道学习拳脚兵器的缘故, 这里放置了一座兵器架。

    屈突宜从架上抽出一对长刀,随手抛掷一柄长刀给李好问, 一枚短刀给卓来, 同时高声喊道:“姜帅, 你带你麾下的不良人各自抄家伙, 背对日头,对抗影子——”

    “对抗影子?”

    姜有年等人纷纷跳起,转身便见到他们的影子幻化成各种不同形状的武器, 向影子的主人们砍斫而来。

    “天那——”

    “这怎么会?”

    “这还是我的影子吗……”

    “哎呀!”

    惊叫声此起彼伏, 中间混着惨叫声,像是有人已经中招, 被自己的影子所伤。

    “听屈主簿的号令!”姜有年持刀大喊,同时奋力挥刀, 重重地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斫去。

    他是个矮墩墩的中年人,孔武有力,刀锋斫在地面上,激荡起劲风,扬起尘土,顿时将影子砍来的一“刀”挡住,顺势砍向地面上的影子。

    但影子依旧是影子,只要日头还在,人还立于地面,地上就有影子。李好问卓来等人都只觉得影子的攻击连绵不绝,永无止境。

    姜有年面前的影子似乎被姜帅手中的长刀一击而散,成为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但下一刻,它又开始变形,重新汇聚成为兵刃。

    反倒是姜有年,这一刀下去非但没有建功,反而“唉哟”了一声,将右手中的障刀交于左手,连连甩动右手,仿佛他中了暗算,伤到了右手。

    李好问也是如此,他接过屈突宜掷来的长刀之后,挥刀扛住了自己影子的又一次攻击。

    但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到自己手臂上微微一麻,初时没什么感觉,但随即手臂开始感到酸痛,又痛又沉,几乎抬不起来。

    他匆匆撸起袖子看了一眼,竟没看见任何伤口,但那伤处好像是在距离表面很远的身体深处,有什么细如牛毛的东西,深深地嵌了进去。

    李好问忍着痛抬起头,发现屈突宜没有像他那样,用手中长刀抵挡影子的攻击——屈突宜似是看准了位置,一刀戳下,再提起时,那刀尖上正扎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虫”。

    这小虫生得极其古怪,不像重,倒像是一只小鳖,但只有三条腿,头极短,尾巴又细又长,被屈突宜戳在刀尖,三条短腿四处乱动,突然扬起脑袋,“波”的一声,冲屈突宜吐出了什么东西,屈突宜一偏头,果断避开。

    “这东西叫做‘蜮’,古书里说的能‘含沙射影’的就是它了。”

    屈突宜将刀尖凑到李好问面前。

    “含沙射影?”

    李好问一刀逼退自己的影子,侧耳去听,果然听见“波”的一声,连忙让开。

    他只觉有砂砾般大小的物事从自己脸颊旁擦过,去势飞快,甚至在自己面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屈突宜身姿潇洒,举刀在地上一戳,刀尖上又出现了一只黑色的蜮。这一只极不安分,波波波地乱吐。李好问顿时也看清了,它吐出的是米白色针尖大小的砂砾。这要打在人身上,伤口想必极其细微。

    “它吐出的‘砂子’一旦埋入人体,就会自动孕育成为下一代蜮,一旦机缘合适就会生出新的‘蜮’,并且想方设法突破人体,到时会非常痛苦。”

    李好问低头审视自己的影子,并奋力格挡了两次影子的攻击。在这过程中,他真的在自己的影子里找到了两个形似三足小鳖的小虫,当即学着屈突宜的样子,手起刀落,将小虫戳在刀尖上,并且还要时刻提防着这些家伙喷出的沙粒沾在自己身上。

    “当然了,世人并不都知道这‘蜮’是可以炼成蛊的。”屈突宜已经处理完了他自己面前的蜮,赶过来给李好问帮忙,一边戳戳一边解释,“踏影蛊——被炼成踏影蛊的蜮虫,可以操控任何生灵的影子,让影子掌握这些生灵用以杀戮的方法,反过来攻击影子的主人……”

    说话间,李好问与屈突宜一起,除去了藏身于李好问影子里的五只蜮虫。说来也奇怪,当屈突宜杀死五只蜮虫中的最后一只时,李好问的影子便好端端地伏于地面,随着李好问身形移动而移动,恢复为一个物理形态正常的“影子”。

    李好问忙依样画葫芦,为身边的卓来清除蜮虫之患。随后他们二人与屈突宜一同直起身抬头,望向诡务司正厅跟前的庭院。

    “咦?章主事呢?”

    李好问这时才发现发现章平不见了。

    屈突宜面带几分讥诮,了然地扬了扬嘴角,道:“不用管他。李司丞、卓小哥,我等一起先帮万年县的人除去了这‘踏影蛊’的危害。”

    “是!”

    “好嘞!”

    李好问与卓来齐声回应。

    李好问感觉自己虽有诡务司司丞之名,但实际上屈突宜见识与经验都比他老道太多了,执行具体事务时,听屈突宜的建议真是比让他自己想要方便太多。

    他们三人立刻转向姜万年和那几个万年县的不良人。这几人都面露惊骇或者痛苦,大概都觉得:为了一顿“廊下食”,遭遇如此诡异的一场袭击,真是太不值得了。

    李好问开口提醒姜万年和不良人们,先尽量抵御影子的进攻,然而只有擒住和杀死操纵影子的蜮,才是治标治本的方法。

    他刚说了一半,就听见屈突宜突然“咦”了一声,道:“长吉他们竟都好好的。”

    李好问抬起头,就见李贺此刻依旧仰首望着空中,向天空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环扣,似乎手中正扣着一枚小小的金酒盅。

    “饮胜,饮胜——”

    “岑夫子、丹丘生,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①……”

    李好问:好么,这位是和见到的小人一起喝上了。

    不过正如屈突宜所言,李贺和他身边的两个伙计,都没有受到蜮虫的侵扰。他们脚下都有影子,影子形态都很正常,也没有三足小鳖形状的虫子在那里对他们“含沙射影”。

    食肆的两个伙计虽然都跟着李贺喝了一点儿能够看见幻象的蕈子汤,但都喝得很少,大部分意识仍在,两人见到诡务司内发生的变故,顿时清醒过来,都吓傻了。

    “还不快跑?”

    老王头不知什么时候从两人身侧冒出来,一只独眼冷飕飕地看着两人。

    两个伙计本就吓得两腿筛糠似地打战,被老王头一眼提醒,忙不迭地转过照壁,奔出门去。能听见诡务司的大门在他俩身后合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李好问循声望去,发现原本一直坐在小炭炉跟前烤着松蕈的张嫂,正从她的位置上站起身。

    李好问与屈突宜各自戒备,只不过屈突宜将长刀抵在身前,而李好问将利刃背在身后——不到万不得已,李好问可不愿对这位邻居横刀相向。

    此刻的张嫂,当真与一枚傀儡毫无二致。她浑身僵硬,面无表情,浑身上下似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关节能够活动。

    卓来见到熟人竟变成这样,眼泪都要下来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张家嫂子,你怎么了?……你这样,武哥得多担心啊!”

    李好问忽见张嫂的脸似乎扭曲了一下。

    他心中一动,凑在卓来身边低声道:“卓来你继续喊话,尽量说一些张嫂在乎的事……”

    卓来机灵,连忙大声道:“张家嫂子,你要不要坐下歇会儿,我去请武哥,顺便把大郎也一起带来……”

    张嫂的面孔扭曲得更加严重,脸现痛苦之色,此外还有一丝丝的歉疚。她浑身的关节接连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想要拼命挣脱束缚。

    卓来见状,作势要往门外跑,要去寻张武父子。

    而李好问则开口安张嫂的心:“没事的,这里是诡务司。张嫂,不管你身上出了什么事,我们一定能替你解决……”

    就在这时,张嫂的面孔忽然裂开——

    确切地说,不是她的面孔裂开,而是那层木然不动,仿佛假面般牢牢罩着的僵硬面皮突然裂开了,消失了。

    属于张嫂的那副眉眼突然生动起来。

    “六郎君!”

    女人凄然叫喊。

    “我不成了,求你帮忙看顾你武哥和侄儿……”

    听见她这么说,李好问只觉心头关于张嫂的印象瞬间都涌入脑海——

    那个厨艺精湛,做得一手绝妙古楼子的厨娘;那个面对傻儿子分外慈和的母亲;那个会和丈夫拌嘴,吵起架来十分泼辣的婆娘……一转眼,却又是与张武一道,相濡以沫过着平凡日子的大唐女子。

    李好问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人——此前的张嫂,想必是被什么所控制住了,成为了傀儡。

    李好问大声喊道:“我答应你,但我也一样要帮你……”

    张嫂的声音转嘶哑,喉咙里逐渐传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她的喉头重新又受人控制,越来越不能自主。

    “六郎君,不要管我,小心,小心……”

    说到后来,她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力以目视前方的地面——那里摆着一只陶瓮,是早先食肆伙计们送廊下食时一起送过来的。但直到此刻,这只陶瓮还没被动过。

    说到这里,张嫂的身躯再度变得机械和僵硬,被完全控制重新,成为刚才那个不具备生命的傀儡。无论是说话还是使眼神,她都已再做不到。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反应过来:

    “不好!”

    “拦住她!”

    “不要让它打开那只陶瓮……”

    然而这一次,李好问确实“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张嫂表情木讷,四肢僵硬,却伸手向前,揭开了陶瓮上遮着的盖子……

    他的“危险预感”提前的有限,只能提前一个弹指——另外,被他以“危险预感”看见的景象,其实也意味着必然成真的现实。

    在张嫂身边,李贺浑浑噩噩,而老王头距离稍远,来不及阻止。

    等到老王头一个箭步赶至,伸手制住“张嫂”时,那只陶瓮的盖子已被“张嫂”揭开,黑色的“蜮”混杂着不少蜈蚣、蜘蛛、蟑螂、蚂蚁……如同黑漆漆的一大片墨水,从陶瓮里瞬间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陶瓮中还传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好问: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香的蕈子来遮掩了。

    从陶瓮中涌出的蜮迅速向有人影的地方奔去。

    屈突宜高声提醒:“各位,下一波攻击来了,既要提防蜮虫的‘含沙射影’,也要提防你们自己的影子……”

    屈突宜话音未落,蜮虫已经涌至人们面前。

    李好问挥刀横扫,蜮虫随着他的刀刃被扫开,随即又全都朝他脚下的黑影涌来。李好问觉得面颊和手臂疼痛,想必又被这些蜮虫吐出的“砂砾”击中了。

    他刚要利用手中的长刀再次将蜮虫扫开,眼前突然出现预警——一枚黑色的箭头从地面上猛然钻出,快捷无比地扑向李好问的面门。

    李好问在心里咒骂一声,同时身体自然而然做出避让的姿态。几乎与此同时,地面上真的出现了这枚黑色的箭头,是由他自己的影子汇聚而成,凝固了十足的力道,迅如闪电,向李好问的面门射来。

    李好问心里清楚:若是没有那提前一瞬的危险预感,这枚影子所化的箭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射入他的脑袋。

    被我自己的影子射死——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李好问在自己内心吐槽一句,同时集中精神,以应付那大批涌至的蜮虫。

    屈突宜和姜有年那里,顿时也陷入同样的苦斗,痛苦的喊声不断传来。

    而这一次,连老王头也不例外。两只黑色的蜮虫飞快地奔至老王头面前,一只扎入影子,一只扬起头,“波波”地吐出沙粒。

    老王头“呸”地吐出一口浓痰,浓痰有如兵刃,将那只蜮砸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又黏黏稠稠地将其包裹住。另一只蜮刚要扎入老王头脚下,被他一脚踩住,摁在地面上碾了又碾,顿时成为一滩黑泥。

    屈突宜与百忙之中看向李贺——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②……”

    李贺依旧在与仙人交流品酒的心得体会。

    “今天本司的运气太不好了!”屈突宜低声咒骂了一声。

    “屈突主簿,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不知何时已靠近屈突宜——他们两人开始合作。李好问仗着能够比对方攻击还要快上一瞬的“预警”视觉,负责应对他们两人影子的攻击。而屈突宜则用刀尖一枚枚地戳中地上的蜮虫。只不过这些蜮虫多不胜数,屈突宜一只一只地杀,就像在簸箩里挑黍米壳,杀掉一只,就会有两只涌上来。

    “唉,这种时候,原本该是长吉的能力最管用的……”

    屈突宜一声长叹。

    “言出法随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李贺当初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将倚云、庆云两座平康坊名楼封住,无论是人是妖,一概都锁在楼内,不得进出。若是现在他能恰当地运用能力,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将蜮虫都塞回那只瓮里去。

    只不过,李好问记得当初李贺是用了一句文绉绉的句子的。现在这种情况,李贺会用什么句子,李好问不知道,也不晓得该从何提醒。

    “李博士的能力会因为他本人的状态不同而发生改变吗?”

    李好问随口问身边的屈突宜。他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在李贺不清醒的情况下,同样能够利用他的能力。

    “是的。但长吉现在这种状态,原本该是他能力最强的时候。”

    “为什么?”

    李好问拨开屈突宜的影子砍过来的一刀。

    “长吉的能力与他的状态有关,他越是迷糊不谙世事的时候,想象力便越是丰沛越是天马行空,这种时候,他的力量就是强大。但越是这种时候……”

    屈突宜用手中长刀戳中一枚蜮虫,然后抬头望向李贺。

    面孔苍白的青年执着手中假想的“酒”向天遥敬,向他眼前所见的“古人们”致意。

    “虽然我们需要李博士,但却无法预计他会说什么?”

    李好问明白症结在哪儿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运气好,正好说了什么能够控制蜮虫的,我们就能顺利解决掉这次的危机?”

    屈突宜回答:“不一定非要是控制蜮虫,如果能让影子消失,也可以。”

    李好问连忙接话:“总之是要靠运气,对不对?”

    屈突宜声音顿了顿,突然也领悟过来:“对!李司丞,你是想用你那张‘锦鲤’符箓?”

    他话音刚落,李好问耳畔忽然听见一声瓷器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但他抬头看去,并没有见到任何瓷器类的物品掉落在地面上摔碎。

    倒是李贺低下头,垂下了手,脸部遮在阴影里。

    同时李好问等人脚下的阴影迅速变淡,他们脚下众多的蜮虫尽皆凸显,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没有影子可以操纵,蜮虫就只剩下“波波”地吐吐砂子这一项本事,战斗力打了巨大的折扣。

    屈突宜精神一振:“这就是长吉的本事!”

    却见李长吉面色凄凉至极,长声吟诵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③……”

    屈突宜却在这伤心幽咽的吟诵声中哈哈大笑:“风雨欲来,哪里来的影子?”

    的确,随着李贺的吟诵,李贺本人的头上生出华发,散落在肩上的几缕发丝变得花白,连眉毛都变成了灰色。而诡务司院中则响起飒飒风声,院中的古槐树叶在这风雨声中哗哗作响。

    “长吉是何等来历,竟然拥有这样的本事?”李好问由衷赞叹,心中只觉匪夷所思。

    屈突宜却脸色一变,忙道:“李司丞,长吉的来历你且不要探问。他的背景有些……不可说。”

    不问就不问吧,李好问刚转而想赞他们现在“运气好”,下一刻,他面前的影子竟又突然变得浓烈,并在蜮虫的作用下,开始汇聚成武器的形状。

    “我说长吉啊,你又念了什么呀?”

    屈突宜一手捏着眉心,另一手不停歇,又钉死两只蜮虫。

    只听李贺念道:“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蛾舞。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③……”

    随着这一声念诵,李好问仿佛看见眼前是灯火青青,古壁生尘,独自远游的游子失却了所有陪伴,独自一人蜷在屋角,对着灯火下自己的影子,发出如在梦中的感慨……

    但是,有灯,就有了影子。

    “真的……是完全靠运气?”

    李好问咬牙反击,各自抵抗住一次自己和屈突宜的影子发起的攻击。

    此刻,诡务司正厅前的庭院里,唯一的光源是那枚李贺想象出的青灯,以至于李好问他们面前的影子被拖得更长、更幽深……

    屈突宜也不得不腾出手帮助李好问对敌影子,两人各自都觉得脸上、手上疼痛,像是又被那些暗中含沙射影的蜮虫喷中了砂子。

    屈突宜道:“如此继续下去,我等体内积攒的蜮虫砂砾过多,要清除就更麻烦了。”

    李好问听了,倒觉得一喜:原来诡务司有法子清除被蜮虫喷入人体内的砂子。

    “屈突主簿,用上那枚符箓吧!”

    屈突宜手中长刀一挥,笑道:“李司丞,这本就是该你决策的事啊!”

    李好问想想也是,只是他本能会征求屈突宜的意见。听见屈突宜也赞同,李好问从自己袖中摸出了这枚薄薄的符箓。

    “不是用在长吉身上!”屈突宜连忙提醒。

    李好问看看:也是,李长吉现在自顾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见各种各样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小人儿。需要运气的并不是长吉,而是他们这些人。

    屈突宜见李好问要将那枚符箓递给自己,连忙一让,道:“也不是给属下,司丞,你先顾你自己吧!”

    李好问做不出这等只对自己有利的事,他四下里看看,道:“给姜帅!司里人人境遇都一样,一人转运就相当于人人转运。万年县众人今日是受诡务司所累,这枚‘锦鲤’符箓就给姜帅。”

    他已经掌握了符箓的基础使用方法,手一扬,那枚“锦鲤”符箓便在空中向姜有年飞去。

    姜有年哪里经过这种待遇,李好问是正七品司丞,屈突宜是从七品主簿,两人竟然你商我量地把一枚保命符箓给了他一个流外官?

    瞬间,符箓贴在姜有年脊背上。李好问还没来得及念“真言”,屈突宜已经替他念了。看来他对李好问的决定相当支持。

    可这会有效果吗?

    片刻后,李贺扬起头,脸上的颓唐与伤感一扫而空。

    而诡务司中的阴郁与幽灯也随之消失,正午的艳阳重又出现。众人面前的影子再次变得浓密而短小。

    “沙沙沙沙沙……”

    蜮虫也随之行动,密密地缩在人的阴影里。

    运气这是……好了还是坏了?

    只见李贺再次扬起头,笑着招呼:“秦王、刘郎、湘妃、李夫人……你们都来了,饮胜!”

    李好问:晕,怎么又来了?

    第 35 章

    虽说李贺见的是同一批小人, 但是气势已完全不同——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①……”

    空中光影迅速变幻, 仿佛日月光阴加速运行,其中似有剑光飞舞, 地面上, 蜮虫似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开始成批成批地四散躲避。但依旧有不少被空中的光影扫过, 迅速被碾为灰尘。

    李好问看得目眩神驰,几乎放下了手中的陌刀。而他的影子也似被这巨大威能所震慑,呆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李贺“言出法随”的本事。与他的想象有相当大的出入。

    但李好问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炫丽多姿的想象力,

    到这时,李贺的能力已不完全是“言出法随”:他在幻境中肆意想象,并将这雄奇的想象代入众人眼前的现实。他所吟诵的诗句“好奇而无理”, 意象诡谲,不可解会。

    难怪屈突宜说李贺越“迷糊”他的能力就越恐怖。

    当然, 李贺越“迷糊”, 也就意味着他的能力难以控制。

    或许足够的“运气”, 才是用好李贺能力的关键。

    “花楼玉凤声娇狞, 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

    一时间李好问眼前全是绚烂的色彩,祖龙的世界里无论是歌声还是舞姿, 似乎都充满了美与力量, 同时融合了娇柔与狞厉。

    李贺在他的思想中见到了秦王的宫阙,亲眼见证了那辉煌而又荒唐的内宫宴景。在这种宏大的叙事中, 那些阴暗、冥晦的蜮虫自然没有分毫容身之地。

    “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李贺收声, 空中却仿佛出现了无数枚仙人捧烛形状的烛台,将诡务司前的庭院照得明亮透彻。

    屈突宜拍手道:“妙啊!四处都是灯烛,那么便没有影子!”

    闻言,姜万年等人都低头去看地面——

    果然,他们因日光照射,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被四处明晃晃的烛火一照,果然浅淡了不少,以至于地面上那些四处打转的蜮虫,再也无法积聚起足够的阴影能凝聚成为有形的兵器。

    果然,影子消失,情势对诡务司这些人便是大大有利了。他们不再需要分心对付自己的影子,只需消灭那些蜮虫就好。

    这时,李贺的眼皮动了动,笼罩在诡务司上空的烛影和大片大片色彩突然开始黯淡——

    李好问急中生智,大声道:“李博士,快看,秦王请你饮酒呢!”

    李贺闻言精神一振,再次向空中伸出手,拇指食指相扣,似乎手中举着铜酒爵,以回应秦王的邀饮。

    余人加快速度收拾起地面上的蜮虫。姜万年则格外卖力。

    大伙儿都知道李贺现在这股劲儿一旦过去,再要对付那些蜮虫就又困难了。

    就在这时,姜万年手下一名不良人突然双臂环抱着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身体扭动抽搐,表情痛苦不已。

    屈突宜见状,马上丢下手中长刀,上前去查看那名不良人的情形。

    他对李好问道:“来不及一一去杀死那些蜮虫了,之前这些玩意儿用‘含沙射影’射入我们身体的‘砂砾’,已经开始纷纷发作,它们会从肌理内部开始吞噬你我的肉身,如果不尽早治疗,我们都会被吞噬成为一具空壳。”

    “老章!”

    屈突宜突然提气大喝:“去准备针对蜮虫的治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兀自有蜮虫“波波”地向他头脸手臂吐去砂砾,而姜万年则带着剩下几人,挥刀不断击打,戳、挑、刺、钉……所有的法子都用上了,只求能快点消灭这些害人的东西。

    远远地,廨舍深处,传来章平一声答应。这位诡务司的主事,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廨舍深处去了。

    而李好问则一边听一边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这些蜮虫的方法……”

    他眼角余光内,忽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诡务司正厅旁一闪而过。

    “十五娘……”

    李好问喃喃地道。

    这么危险的时候,他怎么还有闲心思精分出一个如此贪玩的十五娘?——李好问的第一反应是自我吐槽。

    然而十五娘却没有置身兄长同僚们之间的意思,她小小的身体在廊柱之间一闪,悄悄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将帕子凑到地面上。

    十五娘脚边,刚好有两只漏网的蜮虫。这两只三足鳖似的黑色小虫,毫未设防地就爬进了十五娘的帕子里。

    十五娘悠哉悠哉地将帕子四脚束起,将它扎成一只小包裹,然后凑到耳边听听,似乎在听里面蜮虫的反应。

    “这——”

    李好问忽然得到了启发,转头看向屈突宜。

    “屈突主簿,我们可以用那一件,新得的法器!”

    他三言两语说完,屈突宜稍有些疑虑:“但那件法器,还未最后炼制完成,弊端依旧不小。”

    李好问则道:“事急从权。那件法器的弊端,我们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另想办法!”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屈突宜也不再犹豫,点头说好,随即口唇翕动,开始默念法诀,与此同时,他眼中有金色的符号闪过,一个接一个。

    这些符号都是李好问从未曾见过的,但与符箓上的一样,因此猜测可能是道家用来画符的特别符号。

    屈突宜说他早年出身道门,看来不假。

    随着屈突宜口中的法诀越念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亮,他眼中的金色符号闪现也越来越快,以至于他的双眼似乎都变成了完美的、没有瞳仁的金色。

    这时,一片青黑色的、沥青一般粘稠的物质在诡务司正厅中出现、延伸,面积越来越大。

    这些黑色物质所过之处,一切蜮虫都被卷入,被牢牢粘附在其表面无法动弹。蜮虫们似乎能本能感受到这种危险,纷纷转身四散逃窜,但是黑色物质的速度比它们更快。

    很快,这些黑色物质就蔓延到了屈突宜和姜有年身边,蔓延到了倒下的那名不良人身边。

    黑色像沥青般的物体一顿,马上就要向几个人的身体席卷。

    然而屈突宜眼中金光扇动,他又催动能了几个不同的道家符号。

    黑色物质老老实实地绕过各人的身体和双脚,开始向整个庭院蔓延,一面蔓延一面吞噬,一一将蜮虫吞入。

    望着眼前的情景,李好问欣慰地想:果然,这贪吃蛇……不对,贪吃大青面,被诡务司收容之后,果然成为一枚有用的法器。

    待将所有蜮虫吞入之后,这些黑色物质开始慢慢缩小,由一张薄薄的、几乎覆盖了整个庭院的黑色薄幕缩小为褐色的、一小团,胶质般的青色物体,气味并不那么好闻。

    但是它已较刚出现时膨胀了不少,缩成一团之后,它似乎在耐心地吞咽、咀嚼、消化那些被它吞入囊中的蜮虫。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团黑色物质又膨胀了一圈,成为鸵鸟蛋大小的一团,同时它的表面出现了一张人面,拥有眼眶与口鼻,并且能张开口做出愤怒呼号的表情,虽然它还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这就是大青面遗留下的物质——按照屈突宜的说法,这就是大青面最初的形态,如果不断培养、恣意纵容,这一小团沥青样的物事,就能最终豢养为大青面那样可怖的怪物。

    它还有一个可怕的弊端,在它吞噬了其它种类的妖物之后,它会要求吞噬一个活人作为对价。

    当然,这个弊端诡务司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李好问心想:如果这家伙一意孤行,那么对不住,诡务司就只好把它永久封印,届时就什么都吃不成了。

    但现在李好问顾不上处理这“贪吃青面”的弊端,他此刻正盯着诡务司正厅的墙壁——在那里,光滑的水磨石砖墙面,开始浮出一个人的面孔、身形,先是鼻尖,然后是面庞,接着整个人的身体浮现于墙壁表面,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中抱着一枚瓷瓶和大大小小一叠瓷碗。

    跑出来的人是章平。

    章平也没想到,穿墙出来之后会这般与李好问面对面,脸对脸。章平顿时涨红了脸,眼中全是羞惭扭捏。

    但此刻不容两人多聊,章平撒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喊:“对不住,对不住啊,李司丞我错了!”

    上来就认错?

    李好问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所有人遭到袭击的那段时间里,这章平好像从头至尾人影不见,原来是穿墙躲起来了?

    章平已经奔至屈突宜身边。

    屈突宜半跪在地面上,伸手接过章平手中的瓷瓶,拔去塞子,倒了半碗,先给那倒地抽搐的不良人喂了。

    那名不良人渐渐止住了抽搐,突然开始抱着手臂喊疼。

    屈突宜便命将早先张嫂用来隐藏“踏影蛊”的陶瓮取来,让那名不良人将双手搭在陶瓮旁。

    李好问对此十分好奇。

    只见那名不良人的指尖渐渐膨大,像是手指尖端顶了个气球似的膨了起来。那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方,隐约可以见到有些小黑点在蠕动。

    只听“噗”“噗”两声,那名不良人的指尖自行爆开,却不见任何血液。相反,有成群的细小黑点从他指尖喷出,尽数落在那陶瓮里。

    随着这些黑点尽数离开不良人的身体,这名不良人顿时不再感到任何不适,除了受到惊吓、脸色苍白、十指指尖有细细的伤口之外,完全是好人一个。

    姜有年见状,连忙招呼他和他麾下的不良人一起过来接受处理。卓来好奇,也跟来凑热闹。

    “李司丞,你也需来一点儿。”

    屈突宜给李好问也递了一只瓷碗,但是碗里却只有浅浅的一层药汁。李好问心知这是他所中的“砂”并不多的缘故。

    于是他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脸色并不那么好看。

    这种不知用什么做的药物,有一种虾酱放久了稍许有点腐坏的味道,又酸又腥,李好问有种想吐掉又不敢吐的感觉。

    他随即看向自己的指尖,等了片刻,只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李好问自穿越之后,身体的感觉比以前要灵敏得多。

    他渐渐能觉出,早先沉淀在他骨子里的那种酸涩和阴冷,正在被逐渐驱赶。

    很快,他终于看见自己左右两手食指指尖都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小黑点。这些黑点在他指尖活动,似乎跃跃欲试。

    屈突宜也是一样,自己服用了少许药剂,然后将手伸向那只陶瓮。

    李好问随即觉得指尖微痛,他看见两点黑色砂砾模样的物事从自己指尖析出,进入那只黑色的陶瓮。

    “这些就都是蜮的幼虫。”

    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只要加以时日培养,就能养出可以操纵影子杀人的‘踏影蛊’。”

    那边姜有年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问:“屈主簿,这么危险的东西……贵司还留着它作甚?”

    屈突宜这时终于找到机会纠正:“屈突,敝姓屈突!……这些蜮的幼虫需要妥善处置,不是一扔就完事的。再说了,敝司能够利用这些魑魅妖物,使之‘为我所用’。”

    此刻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们尽数驱除了体内蜮虫,聚在一起。似是准备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李司丞,今日真是不巧……”

    姜有年哑着嗓子向李好问开口,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带着手下们尽快离开。

    李好问心想:确实是不巧——为了一顿“廊下食”,竟遭遇了这些。他觉得是诡务司连累了姜有年等人,但他又不知道该给眼前的人提供何等样的补偿。

    “兄弟们在诡务司,擦把脸再走吧!”

    就见屈突宜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开始擦脸。

    随着他手巾擦过之处,奇特的现象发生了——原本和大家一样灰头土脸的屈突宜,皮肤迅速变得白皙,原本他头脸手臂上那些被影子和蜮虫伤到的伤口迅速愈合,半点痕迹都看不出。甚至不止如此,四十多岁的屈突宜,手巾这般一擦,似乎连脸庞线条都显得清秀了。

    刚才大战蜮虫的那名摇滚中年,此刻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成为一名风度翩翩的大龄青年。

    这时章平则捧着一叠热腾腾的手巾从诡务司廨舍深处缓步而出,微笑着将一叠手巾递到姜有年和他手下不良人们的手里。

    万年县的不良人大多是年轻人,好新鲜,见到如此擦拭脸孔和双手之后,不仅能令皮肤表面的小伤口迅速愈合,还能让皮肤的状态变得更好,大多喜出望外,纷纷接下道谢,甚至还有人舍不得用,也不顾自己满身灰尘血渍与他人不同,却把这手巾珍重收在袖子里,看来是想送给家中女眷,或是还未娶过门的意中人。

    章平笑劝:“只要在这个月之内,这手巾都会有效。现在不好好用一用,岂不是亏了?”

    那些藏起手巾的不良人闻言,这才笑逐颜开,将头脸手臂都擦拭处理过了,由姜有年带着,向诡务司告辞——至于诡务司的“廊下食”,他们应该是这辈子都不敢再想了。

    姜有年带着万年县不良人离去之后不久,诡务司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老王头去应门,随即带着满面愧色、胆战心惊的食肆老板和那两个伙计重新进来。

    早先两个伙计夺门而逃,不知道诡务司内后续情形如何。他俩又喝了些蕈子汤,多少有些神志不清,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将那食肆老板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见到万年县的不良人一个个都全须全尾地出来,食肆老板这才鼓起勇气,进来查看他家铺子这一顿“廊下食”给诡务司带来的后果。

    这时张嫂已再度失去神智。

    原本施加于她的那股神秘操控力量已经消失了,但她依旧像是一枚被戏园子随意丢弃的傀儡,骨骼僵硬、关节生锈地躺卧在诡务司的地面上,睁开的双眼无神,木愣愣地望着天空中的秋阳,偶尔会突然像是提线傀儡似地被提起脑袋,张开嘴,龇着牙,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听说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张嫂,再看见他家食肆里带出来的盛器里盛着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小黑点,那老板似乎身体已经凉了半边,半晌才道:“这……这位张家嫂子,是章主事、章主事荐,荐来我家……”

    张嫂正是由李好问介绍给章平,然后再由章平推荐给他家的。

    “掌柜莫要担心,张家大嫂所遇到的危难,也在诡务司的管辖范围内,此事诡务司会查清,给阁下一个交代。”

    李好问尝试安慰食铺掌柜,可当他看到掌柜那又惊又惧的眼神,他便知道,张嫂没有可能再在这间食铺做厨娘了——原本就磨难重重的家庭眼看又要横遭打击。

    但眼下第一要务,不是安排张家以后的生活,而是赶紧将诡务司刚才遭到的“踏影蛊”袭击查清,将张嫂从这傀儡般的诡异状态中解救出来。

    食肆掌柜带着两个伙计离开之后,屈突宜去调配了药物,给李贺喝下,帮助他从与“秦王”饮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而章平一直在旁痛心无比地碎碎念:“这次损失可真不小,药剂、疗愈手巾……还用了一枚锦鲤符箓。这一枚符箓要值两个金珠啊!”

    李好问:……两个金珠?竟然要两个金珠?

    原来章平以前说的都是真的,制作这样一枚功效显著的符箓真的需要这么多钱!

    李好问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屈突宜上次要鼓动那韩姓客商买走他的画像了。

    屈突宜对章平的碎碎念似乎很不耐烦,笑着埋汰了一句:“老章,你有这工夫倒不如给李司丞演示演示你的‘穿墙术’。”

    章平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满脸羞惭扭捏与难堪,赶紧叉手向李好问行礼:“李司丞,请原宥老章……大伙儿都在对付蜮虫的时候,竟然先逃了……”

    说着章平一伸右手,“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接着又左手打右手,一边打一边大声呵斥:“你这傻手,谁让你去捏的那‘穿墙术’的法诀……”

    李好问油然想象:原来这位是精通穿墙术的高手,双手一捏法诀就能穿墙躲避。

    谁知章平又哭丧着脸模拟他那一双手的表情:“可是……可是属下就是这个坏毛病,遇到危难的时候,心里一怕,就,就……”

    这时李贺渐渐清醒,屈突宜便抛下李贺,转过头来听李好问会做什么反应。

    “章主事,我倒觉得你刚才的表现很棒啊!”李好问十分诚恳地道,“你本来就是非战斗人员,遇到危险先选择有利地形进行规避,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提供支持……你的‘穿墙术’也很厉害,刚才我只觉你能在诡务司内自由穿梭,没有任何阻碍,实在是优秀……”

    李好问脸上,是毋庸置疑的称赞。

    章平听着,先是惊异,然后转做感动,渐渐地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多谢司丞信任——”

    章平突然大声说着,就向李好问深深拜下去。

    屈突宜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李好问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躺倒在地面上,手足姿态怪异的张嫂,痛心地问了一句:

    “两位,可知该如何救助张家大嫂吗?”

    屈突宜顿时冷声接话道:“她也是被下了蛊!”

    李好问:……也是中蛊?

    “走!解救她的法子和破这件案子的线索都在西市!”

    屈突宜一张脸完全变黑,沉着脸,背着手就往外走,似乎要将心头的那些义愤,尽数宣泄在西市。

    第 36 章

    午后, 秋阳高照。

    西市正是最繁忙的时候,井字街上马骡嘶鸣,车来车往, 不断有运送货物的车辆从货栈中进进出出。井字街两侧的店铺行肆跟前,前来交易的主顾与店内的伙计大声交谈, 或是选购或是讨价还价, 四处一片嘈杂。

    在这片热闹的景象之上,一片翼展巨大的飞鸟阴影自西北向东南缓缓划过——但西市中人对于长安县这种用于巡视的“巨筝”早已习惯, 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多少人抬头张望。

    李好问、屈突宜各自骑着高头纸马,老王头则驾了一座大车跟在两人身后,车上载着僵硬躺卧的张嫂。她时不时传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只不过被淹没在这座繁盛市集嘈杂的声浪里,一时便也无人留意。

    西市是长安量大贸易中心之一, 井字形的街道内有各种作坊,作坊外沿街的则是铺子。李好问进入西市坊门, 便见到了不少极有特色的店铺:靴坊、秤坊、金银行、席帽行、药行、笔行、鱼行、绢行、布行……当然, 这里还有官府专门设立用来管理市场的市署与平准署。

    当今天子在两年前以闲散宗室之身继承大统, 登基之后颇有作为, 出台了一系列平准抑制粮价的新政,长安百姓得利颇多。从事贸易的西市便也显得愈发繁荣。

    除了黑发黑目的汉人之外,在此间行走的, 还有不少西域胡人, 以及不远万里从南亚、东南亚诸国到此贸易的商旅,多数奇装异服, 混迹在本地居民之间,却无人觉得奇怪。

    李好问刚想向身边的屈突宜请教, 就见头顶洁白的“巨筝”一晃飞过。他抬头去看,只能看清巨筝下方那人身穿土黄色的流外官公服,却认不出是什么人。

    屈突宜却叹了一口气,道:“真麻烦!”

    李好问向屈突宜请教哪里麻烦,屈突宜却屈指开始计算:“我敢保证,一炷香之后,麻烦就会自己找过来。”

    一炷香差不多是五分钟。

    李好问暗暗好奇,不知道屈突宜怎么这么有把握的。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井字街上略有些骚动。李好问听见道路中的百姓与商贾在纷纷传话:“巨筝落下,长安县的不良人要到市坊里来查案了!”

    片刻后,一名穿着公服,头戴垂脚幞头,足蹬乌皮靴,腰间佩着障刀的不良帅就奔到他们面前。

    “你们……”

    来人情绪很激动,额角上虬起的青筋似乎在一跳一跳。

    “诡务司查案亦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几位是不是找到了线索却不愿与我长安县分享?”

    李好问终于明白了屈突宜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但没办法,叶小楼很明显是误会了。这位一根筋的不良帅,自顾自走到老王头驾着的马车跟前,挑起车帘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暴跳——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车里躺着的人是张嫂。叶小楼明显依旧当她是“屏风杀人案”的嫌犯。

    屈突宜与李好问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谁也不想向叶小楼解释。

    屈突宜纵马前行,李好问忙轻踢马肚子让座下纸马跟上。

    而老王头也根本不管那叶小楼气得涨红了脸,轻轻提缰,那赶车的骡子就“呃儿”一声,拖着载有张嫂的大车从叶小楼身边越过。

    被诡务司的人如此轻视,叶小楼气得满脸通红,但要他放弃跟踪这条来之不易的珍贵线索,叶小楼死都不肯。

    于是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死乞白赖地跟在诡务司的大车之后。他生得人高马大,七尺的男儿四尺的腿,跟在骡拉的车驾后并不费力。

    但他越是靠近车厢,就越是感到莫名心惊——叶小楼细细辨别,忽然醒悟了自己惧意的来源。他隔着诡务司大车的车篷,竟听到了一种异常可怖的,非人的嘶嘶声。就像是夏日的夜晚,茂盛长草中有蛇虫出没时,那些长虫吐信子时发出的声音。

    叶小楼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杀害郑兴朋的嫌疑人可不就是张氏?诡务司纵然不肯承认,但现在张氏出了问题,诡务司还是得带着她到西市来寻找线索。

    再看前头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两人,这两人头脸身上都收拾得十分整齐光鲜,但是李好问那身浅绿色的官袍,背后竟有一道长长的裂缝还没被补上。

    叶小楼是长安县办惯了案子的不良人,自然知道诡务司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才会令李好问如此狼狈。

    但诡务司的这帮人,为何要来西市?

    叶小楼十五岁从长安县不良人做起,二十二岁被拔擢为不良帅。他对西市的每一个铺子都极其熟悉,却实在想不出,诡务司究竟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诡务司的车驾沿着井字南街向东,然后在第一个路口转向南,越过两间铺子之后,在一间小小的卜肆跟前停下。

    “卜肆?”叶小楼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卜肆是替人占卜卖卦解卦的地方。

    “诡务司难道还用得着这个?”

    众所周知,诡务司背靠钦天监,把占卜解卦的生意直接做成了官方——现在却找来了西市的卜肆。

    虽然不明所以,但叶小楼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就见卜肆大门敞开,门前硬生生让开一条通路,让诡务司的骡车直驶而入。

    叶小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紧跟车厢之后,一起进入卜肆后的院落中。

    他跟在骡车之后,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觉得脚下以卵石铺成的地面渐渐倾斜向下,周遭光线也越来越幽暗,不久身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火把照明。

    “难道这竟是在往地下去?”

    西市是长安县的辖地,多年来叶小楼对这座市坊的一草一木都已极其熟稔。但他却从不知道,从卜肆进入,竟还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一想到是和诡务司一起进入地底,叶小楼心里便打起小鼓。加之进入通道之后周遭空气微凉,这位脾气急躁的不良帅竟然生出一两分恐惧,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双肩摩挲了一会儿。

    “屈突主簿,这里难道通往传说中长安城的‘鬼市’?”

    车马前方,传来李好问清亮而柔和的嗓音。

    “鬼市?”叶小楼在支起耳朵的同时,觉得身上更冷了。

    就听屈突宜答道:“非也。李司丞,鬼市位于务本坊西门处,那里是万年县的辖地……”

    叶小楼的心稍许放了放——原来鬼市是由万年县管的。

    “其实所谓鬼市,不过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里为了贩卖干柴而甘犯夜禁,对外只说是枯柴精作祟。此事诡务司在德宗年间就早已查明,然而官府没有人手过问,便听之任之。‘鬼市’的称呼便也自那时流传下来了。”

    李好问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原来如此,冬夜贩柴,再辛苦不过。既然是百姓的正当营生,那么本司理应行个方便。”

    那边屈突宜应着是,骡车后头叶小楼听见,忽然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原本认定了李好问是个纨绔膏粱、轻薄少年,凭借家族荫庇才得官的。但此刻听起来,这小孩竟然还晓得些民间疾苦?

    还没等叶小楼彻底转变对李好问的印象,前头骡车突然停了。

    “李司丞,就是这里!”屈突宜在前方高声道。

    骡车停下的位置刚好较为宽敞。叶小楼一蹿就越过车驾,来到李好问等人身边。

    他面前是一座修筑在地下的门户,门楣上写着字号。

    叶小楼开口念道:“虫肆……”

    屈突宜实在是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叶帅瞧清楚了,这‘虫’字下面,还有一个‘皿’字……这字念‘蛊’!这里是,隐在西市中的一间‘蛊肆’。”

    叶小楼念白字,将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掩饰着伸手去拽拽头上的幞头,心中却在想:蛊肆?……蛊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是‘虫肆’也没有错,将蛇虫置入器皿培育,才能养出最毒的蛊虫。本肆卖的既然是蛊,那本来也是虫。”

    一个苍老的女声从这间蛊肆门内响起。这女子咬字极清楚,但是稍许有些音调不正,有些南方异族的口音。

    听到这里,叶小楼才终于明白这座隐藏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售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惊得双目圆睁,伸手举着门上的招牌,磕磕绊绊地说:“难道这竟是蛊……巫蛊的蛊?……”

    “溪洞神婆,诡务司主簿屈突宜,与本司新任李司丞一道,前来蛊肆问案。”屈突宜没有理会叶小楼,字正腔圆、不卑不亢地报上名号。

    “屈突宜?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门内的人听见诡务司两大首脑的头衔,语气并未显得有多恭敬。

    与此同时,蛊肆大门的门板吱呀一响,自内向外打开。一名裹着蓝布缠头,头顶梳着三角髻,周身佩戴着繁复银器装饰的老妇人身影出现在门内。

    她一迈步,周身的银器便相互撞击,泠泠作响。面对已下马的屈突宜,这位年轻时想必是位美人的老妇人双眉一挑,口气不善地道:“诡务司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今日来,是要查我?”

    屈突宜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比了一个手势。老王头立即将骡车的车帘揭开,露出里面以怪异姿态仰卧着的张嫂。这位妇人现如今依旧口不能言,只是瞪着双眼望着车驾的顶棚,并且时不时张口,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这是……”

    戴着繁复银饰的妇人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她声音小小地道:“一种蛇蛊。”

    “此前她一直面无表情,行动呆板,四肢僵硬,但却进入诡务司,对我诡务司中人进行袭击……”

    叶小楼闻言这才如梦初醒:敢情诡务司来这里不是为了查郑兴朋的案子,而是刚刚遭袭啊!

    那被称作“溪洞神婆”的老妇人缓缓点头,道:“是‘傀儡蛊’。”

    “与你的铺子有关吗?”屈突宜沉声问。

    溪洞神婆没有说话,而是径直上车,出手如风,按住张嫂的眉心,直接将她钉在那里。原本一直很“安分”的张嫂突然开始挣扎,身体像是蛇类一般,环绕扭曲着,在车中不动摔动,撞击着车内地板和车壁,发出咚咚声。

    车驾中的溪洞神婆脸色凝重,半晌,方才将手收回,望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张嫂,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是我铺子下的蛊。”

    “啊!”

    一直在旁倾听的叶小楼一声大叫,险些跳起来。

    “蛊术?长安城竟然有人行蛊术?”

    哪怕是李好问这样,刚开始涉及诡奇事务的人,也知道“蛊术”被朝廷禁绝。

    虽然溪洞神婆说“蛊”只是虫,但事实上,蛊是通过复杂的筛选、培育和饲养获得的一种剧毒之物,危害极大,伤害极强。因此唐律一直将其作为十恶不赦的重罪。

    据说武则天时代的酷吏们,曾经在大臣家宅之中偷偷埋蛊,再假意搜出,以此构陷大臣,取其全族之性命。这倒成了蛊的另一项危害了。

    此刻听说有人竟然躲藏在西市里偷偷做着这等买卖——叶小楼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障刀,大喝一声:“长安县叶帅在此,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根本没人理会他。

    溪洞神婆将右手两指凑至口边,吹出一声口哨,立即有两个同样戴着蓝布缠头,遍身银饰,赤着双脚的少女从蛊肆门内走出。

    两人帮助溪洞神婆将张嫂从车中抱出来,抬进院中。

    李好问屈突宜等人也随之进入,只见院内别有洞天。在一个类似天井的正方形院落里,天光从头顶高处投下,令蛊肆即使在地下,也不再需要靠火把照明。

    天井正中,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树的枝叶形态颇为奇特,不是北方树种,枝叶上垂下一道道长长的气根。李好问在长安城中还从未见过。

    从那大树枝头漏下来的天光清冷,令蛊肆内无端端地显出几分阴森。

    溪洞神婆和两名少女则将张嫂安置在院中一张竹榻上。

    一名少女蹲下照料安抚张嫂,另一名少女则转身匆匆奔进屋去。不一会儿,那边屋子的方向上就传来一股幽甜的药香。但李好问却总觉得这股甜香中掩盖的是一股极难闻的腥臭味。

    “能将她治好吗?”李好问关切地问。

    他在张嫂家吃了好久的“小饭桌”,与张武一家三口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现在听说找到了放蛊的人,李好问最关心的,不是要擒拿谁要惩罚谁,而纯粹是张嫂能不能得救——这位可是张家的顶梁柱啊。

    “老身尽力!”神婆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她也无甚把握。

    这时,泠泠的银器撞击声响起,早先奔进屋的那名少女手捧一碗深黑色的药物,快步出来,将药碗递到神婆手里。

    溪洞神婆抬手便将那碗药尽数灌进张嫂口中,随后她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银簪。李好问从旁看去,却觉得那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柄钳子。

    在院落另一边,屈突宜正与叶小楼激烈地争论。

    “民间养蛊,为律法所不容,我要将这间卜肆里的人全部捕获归案,交由京兆尹处置。这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屈主簿,你不得阻拦。”

    “呵呵,你一谈及‘蛊’,就已涉及诡奇事务,自然在本司的职责。就算是京兆尹到此,也无权干涉此案!”

    “你……姓屈的,”叶小楼额角青筋直爆,提高声音道,“她们这是在用蛊毒害人……”

    “本官可不姓屈!”屈突宜也提高声音回应,“叶帅,蛊虫亦可以救人……你可知道过去十年里,这间蛊肆用蛊虫治好的疑难杂病究竟有多少?”屈突宜也毫不客气地提高声音,“禁绝千年却从未失传,这不恰恰证明了蛊术乃是堵不如疏?”

    “那也违反了国家纲纪!”叶小楼不甘示弱:不就是比嗓门儿吗?他叶帅又有哪天输给他人过?

    “呵呵,”屈突宜还是他那一套,“国家纲纪约束的只有百姓,你可知道这间蛊肆里,用蛊最大的主顾便是宫中……”

    叶小楼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如果这间铺子本是应圣人之命而存在,那他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里维护着所谓的“法纪”,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屈突宜见对方辩友终于闭了嘴,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蛊’和天下一切其它药物一样,用对了可以救人,用得不对则会害人,最终还是要看人怎么用它,到底还是要看人啊……”

    “叶帅,这件事,请你旁观,且让我诡务司来为这可怜的妇人讨还一个公道吧!”

    这时,原本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的张嫂突然再次开始扭曲着身体不断翻滚。她双手抱着咽喉,身体辗转翻滚,周身大汗淋漓。

    而神婆则手持银钳,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榻上辗转反侧的女人。

    李好问在旁,看见张嫂双手紧紧抱着的喉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本来以为自己眼花了,上前半步,想要看个仔细。

    却听神婆突然一声断喝,用她那不甚正宗的汉话喊了一声:“张口!”

    张嫂口一张,神婆手中银钳一探,立时拑出一条五六寸长的小蛇出来。

    早先那名去熬药的少女这时已经将一只炭炉抱了出来,双手捧至神婆跟前。神婆银钳拑住的那条小蛇瞬间被丢入火中,随着一股焦臭味散出,被烧了个干净。

    原本一直在竹榻上辗转的张嫂,此刻终于解除痛苦,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张家大嫂……她中的蛊毒能被完全清除,她能被治好的对吗?”李好问又惊又喜地问。

    而叶小楼则向李好问投来恼怒的一瞥——在这位叶帅心中,这位张嫂依旧是郑兴朋一案的头号嫌疑人,只是没被抓住把柄而已。

    “她……”

    神婆望着榻上的妇人欲言又止,但片刻后又道:“她中蛊毒已深,现在将蛇蛊吐出为时已晚,她的性命可保无虞,但是神智是否能恢复,还很难说……不对,下在她身上的这傀儡蛊绝不该在这时发作啊!”

    “什么?”李好问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屈突宜阴沉着一张脸,也强忍着怒气问:“溪洞,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家娘子所中的蛇蛊,因何出自你手?”

    溪洞神婆生性泼辣,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的名义发誓,绝对没有起心害她……

    “傀儡蛊最大的效用,是能让中蛊的人性情转变,变得圆滑柔顺,因此常常用于劝人回心转意。这位妇人的娘家人找到我们,说她太过执拗,放着好日子不肯过,非要守着丈夫儿子过苦日子。

    “她的娘家人,想要劝她改嫁……

    “什么?”李好问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起因。

    他气得险些跳了起来,“神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家?”

    他一气之下便开了话匣子,他说到张武前几年从军,在军中丢了双腿,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回到家中,与妻子一同照顾膝下唯一一名病儿;他说到张嫂一人持家,忙里忙外,靠给人帮厨将一个家的嚼用勉强支撑;

    他又说到张嫂因为被牵扯进一件诡异案件,被带至长安县受审,不止是精神上受尽折磨,更是丢掉了自家在敦义坊的营生。

    他说到这里时,叶小楼忽然显露出一点坐立不安的模样来。很显然,他对张家的情形所知不详,之前只想着破案了,却不知涉案的嫌疑人一家过得如此艰辛。

    李好问却根本不管叶小楼如何想,他继续讲述张家一家的苦难,讲到张武告诉过他的,张嫂娘家一直在迫她改嫁……

    谁知溪洞神婆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道:“妇人改嫁,天经地义。丈夫如衣服,穿着不舒服了,换一身便是。既然吴娘子的日子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改嫁?”

    张嫂娘家姓吴,长安县管她叫“张吴氏”,而溪洞神婆却直接叫她“吴娘子”。

    “什么?”

    李好问万万没想到,他能在穿越之后,还听到如此超前的观念——既然婚姻维系得艰难,那么女子便该拥有离婚再嫁的自由。

    “要我说,妇人姓娘家姓氏,受娘家庇护,听娘家的话才是正理。毕竟只有血肉至亲,才不会坑害自家骨肉。”

    溪洞神婆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叶小楼完全听呆了。

    屈突宜也挂着一张冷脸不开口。

    李好问一时也有点张口结舌,不晓得该拥护还是该反驳。

    这位溪洞神婆,听起来像是来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依旧保留了以母系血缘维系社会制度的观念。

    听信了张嫂娘家人编的胡话之后,神婆或许真的是出于好意,想要帮忙。

    但李好问马上反应过来,溪洞神婆的这种行为,看似是将张嫂从夫权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事实上又将她推回了娘家的父权手里——从头至尾,张嫂本人的意愿,从来没有真正被尊重过。

    他一想明白,马上开口:“溪洞神婆,你说的不对……”

    谁知屈突宜抢在李好问之前,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嗤笑。

    “切,说得这般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溪洞在为全天下的妇人撑腰做主呢……你从吴家收了多少钱?”

    溪洞神婆脸色陡变,仿佛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咙里。若说刚才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就仿佛一枚充满了气的皮球,现在屈突宜的话却是一枚尖锐的钢针在皮球上开了一个小口。于是,“噗——”

    溪洞神婆似是承受不住李好问屈突宜等人眼神的压力,低头答了一句:

    “八千、八千钱……”

    第 37 章

    八千钱……

    李好问冷冷地开口:

    “为了区区八千钱, 你们就将可以强行扭转心意的傀儡蛊下在张家大嫂身上,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

    “那你们告诉我,张家大嫂好端端的一个人, 现在怎么竟会变成这副样子了呢?”

    溪洞神婆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是傀儡蛊啊——

    “傀儡蛊是蛇蛊的一种。它的效力是分阶段的。

    “在放蛊的七日之内, 傀儡蛊对人体几乎没有影响, 中蛊者只是会比平日里显得更随和一些,对他人的善意也很容易接受。

    “有些中蛊者会出现精神萎靡、睡眠短少、焦虑易怒的情形, 但只要蛊蛇取出,便不会有大碍……”

    李好问听到这里,细细回想张嫂过去的情形,是能与这溪洞神婆所说一一应证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着竟是“中蛊”的征兆。

    “傀儡蛊在七日之上便会真正生效,到了第十日,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能回心转意。

    “按说在第七日之后, 就要着手安排,给中蛊者驱除蛊蛇。

    “超过十日, 中了傀儡蛊的人会出现短暂的肢体僵硬, 就像是变成了傀儡一样。

    “同时, 中蛊之人会对他人百依百顺, 听从任何吩咐,甚至去做以往不敢做之事,不可思议之事, 甚至忘却道德人伦, 冒天下之大不韪……”

    叶小楼闻言,在旁用力一捶双拳, 怒道:“还说这不是害人的玩意儿?”

    溪洞木着一张脸继续往下说:“第十二日乃是最后期限,到了这一天, 如果还不将蛊蛇取出,中蛊者就会有很大风险,可能会心神尽失,变成一个傻子。”

    说到这里,溪洞转向屈突宜,又在屈突宜的眼神暗示之下,转向李好问,道:“李司丞,这傀儡蛊听着可怕,事实上却是最为安全的一种蛇蛊,以前它曾经多次生效,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本肆使用这种蛊,还从来没出过事……”

    李好问转脸看向卧在竹榻上的张嫂,痛心地问:“那,又怎会如此?”

    溪洞眉头也皱起,道:“我也不知,难道是吴家人没有按照我的吩咐,为吴娘子取出蛊蛇?当初他们可是答应得好好的呀……”

    听到这里,屈突宜突然仰天长笑,笑声里全是讥诮。

    “溪洞啊溪洞,难道你现在都还没明白,你这是被人算计了。哈哈哈……区区八千钱,就让名噪长安的溪洞神婆落入圈套,被他人摆布其中而不自知……”

    溪洞神婆不知是不是努力克制心中的怒意,闻言身体轻轻一震,身上挂着的几件繁复银器便一起跟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听屈突宜冷笑一声:“你真的认为她的家人对她用傀儡蛊,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离开贫弱的夫家,改嫁过上富家妇的美好生活吗?”

    说到这里,屈突宜从老王头那里接过一只食肆常用的陶瓮,递给神婆面前让她看,道:“就在几天前,这位娘子成了转为诡务司烹饪的厨娘。有人利用她身上所中的傀儡蛊,让她把‘踏影蛊’当做‘廊下食’送到了我诡务司!”

    听到“踏影蛊”三个字,溪洞神婆脸色陡变,似乎血液在这一瞬间完全褪了个干净。

    她身边的两名少女闻言,也惊得面无人色,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

    但溪洞神婆为人老辣,阅历颇多,只想了片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颓然立于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片刻后,溪洞连同身边的两名少女一道,齐齐向李好问屈突宜等人拜倒。溪洞神婆再次指天发誓道:“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对我族人的庇佑起誓。踏影蛊是真正害人的恶蛊,溪洞从未尝试拥有,更加未曾利用它加害过任何一个人……”

    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刚才她一力推崇维护的“娘家人”,其实才是真正包藏祸心的,且根本没把张嫂的幸福与安危放在心上。

    “想必是吴家人为她下了傀儡蛊之后,令她易受人操控,以此为契机,要加害诡务司诸位!”

    十分简单的推理,但也十分接近事实真相了。

    此刻,一直心心念念着郑兴朋旧案叶小楼忽然大腿一拍,问:“是不是,郑氏一案是不是也是这般通过她做下的?”

    屈突宜别了他一眼,幽幽地叹息道:“看来,茅坑里的臭石头始终都是臭石头!”

    叶小楼:……

    李好问在心中悄悄为叶小楼点蜡:郑兴朋案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按照溪洞所言,张嫂中傀儡蛊最多只有十二天,郑兴朋案不太可能是张嫂做下的。

    “什么?什么郑氏的案子?”

    溪洞神婆一脸茫然。

    “敦义坊屏风杀人案。”屈突宜脸色冷静,沉着声提醒。

    溪洞马上明白了,脸上神色却更加惶恐,声音都抖了起来:“原来是……是贵司上一任司丞的案子……”

    当初她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吴家人的请求呢?怎么就没去打听打听,这张嫂明明与诡务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半晌,溪洞才转过身,垂首向李好问与屈突宜行了一礼:“伢俣大神婆在上,李司丞、屈主簿,我等在你们面前决计不敢隐瞒什么,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但我等依旧盼望诡务司能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李好问牢记着“听其言,观其行”的老话,尽力绷着脸,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老态。殊不知,他刚才那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输出已经给溪洞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溪洞早已不敢再小看他。

    再加上诡务司遭袭击的消息突如其来,溪洞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绝配合诡务司查案。

    于是溪洞用番话与身边两名少女说了几句,两人立即返身进屋,但各自进了不同的屋子。

    少时两人再出来,一人手里托着一只黄铜的匣子,另一人手中执一把黄铜钥匙。

    溪洞自己则解下胸前明晃晃的白银饰品,从脖子上扯出一枚细绳拴着的物事——那是另一枚黄铜钥匙。两枚钥匙配合,溪洞才在诡务司一众人面前,打开了那只黄铜匣子。

    匣子内盛放的是账簿与契约。李好问远远看见那契约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文字,就觉得头晕脑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溪洞一份份地翻找,翻过几份,便挑了一张出来,递给了屈突宜。

    屈突宜一眼扫过签订契约的日子,念了出声:“大中二年七月廿五。”

    郑兴朋遇难的日子是七月廿三。

    也就是说,郑兴朋遇难之时,张嫂确实还未中这傀儡蛊。

    “溪洞,你确定是七月廿五日才将傀儡蛊交给吴家人的吗?”

    溪洞连连点头,她身上的银饰去了不少,那叮叮泠泠的声音也稀疏不少。

    “按照贵司的要求,所有用蛊者必须结契、登记,并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形下,才能将蛊物交付。这一点溪洞绝不敢有违。”

    “结契时见证人是谁?”

    “是市署的署正。”

    “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事后查证,你可千万别想着蒙混过关。”屈突宜寒声道。

    溪洞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将双臂在胸前交叉,双手紧贴肩头,深深行礼:“事已至此,溪洞若再敢欺瞒,那就是真的不管在抚水州那些父老的性命了。”

    李好问:竟然还有一层这样的羁绊在里面?

    唐代所设羁縻抚水州,是黔桂交界环江一带的古地名。现在看来,溪洞神婆在长安城中开设蛊肆,大唐朝廷也用家乡父老为她们额外设置了一道约束。

    “放蛊之时,你们可在场?”

    溪洞摇头:“并不在。”

    屈突宜脸色又是一沉:“诡务司当日留下你们这些蛊肆,前提是你们遵循国家法纪,杜绝一切不法之事,将蛊物用于正途。规矩中就有一条,所有蛊虫与蛊蛇,收放时你们的人都必须在场。”

    溪洞叹息道:“当时吴家人说,自家的闺女并不在家中,是以他们先来结契,之后再找个由头让她回娘家,等到她回到娘家,再请我们前去,见证放蛊。”

    “然后呢?”

    “六日之前,吴家人过来告知,说是自家女儿之前回了一次娘家,但与家人意见不合,吵了几句嘴,眼看起身要走,吴家人便将那蛊蛇给放了。”

    六日之前?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齐声开口:“那是说谎!”

    溪洞也脸色苍白:如今事实很明显,吴家人欺骗了蛊肆,一早就将蛊蛇给放了。

    李好问仰头回想:他记起十来日之前,张嫂刚刚被叶小楼从长安县释放。而他自己也在那前后见过张嫂几面。

    于是他忙问:“神婆,若是刚刚摄入傀儡蛊,还未发作时,人会不会感到疲累,会苍白消瘦,眼圈发黑,看起来就像是长久没得到休息的样子?”

    溪洞颔首:“会……那是人体在抗拒蛊蛇影响的正常反应。”

    李好问马上便对屈突宜道:“那就是了,此前我刚到诡务司帮忙的第二天,回去时就已看到张嫂有这般表现。如果她那是就已经中了蛊,那么……”

    屈突宜屈指计算:“今天刚好是第十二日。”

    这下连叶小楼也反应过来:“这是张吴氏的娘家人故意的,早早放出傀儡蛊,对这边晚了六日才说。”

    溪洞咬着牙道:“都说虎毒不食女,没想到那吴家人竟这般害自家的亲闺女。亏我还当他们是好心……”

    屈突宜也道:“是了,吴家给自家亲女下傀儡蛊,只是为了动摇她的心志,让她容易受人操控。有了张吴氏这样一个角色,就能往诡务司里送‘踏影蛊’。”

    李好问:……全说通了。真正的幕后主使,便是那指使吴家给张嫂下傀儡蛊的人。

    叶小楼顿时一跺脚就转身:“我去拿住吴家人去。”

    屈突宜一向与叶小楼不对付,此刻却很认真地冲叶小楼拱手:“请叶帅尽快……”

    叶小楼从怀中抽出一副铁锁链,在手中抖得哗哗直响,刚想说“除恶务尽”之类的话,就听见屈突宜又补了一句:“……诡务司今日遇袭的事已传出去了。幕后主使算得到我们能查到吴家头上,务请叶帅保护这一家子证人……”

    叶小楼险些没能转过弯子,张大口愣了一弹指的工夫,才道:“我晓得了!”

    说罢,他朝这深藏于西市地下的诡异“蛊肆”愤愤地瞥了一眼,迈着大步出去了。

    叶小楼离开,溪洞神婆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转向屈突宜,问:“长官将长安县的不良人调走,您是有什么话想要专门对我等说明吧。”

    屈突宜则转脸向李好问:“李司丞,请原谅属下自专……属下来此,原本是想与溪洞神婆商量一个交易。”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自己许可了屈突宜的做法——他对诡务司的司务尚且不熟练,而屈突宜以前显然曾专门管理这些涉及诡异的产业。李好问觉得当然应该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

    “你们不止要我帮你们救助这位妇人,更想让我们帮诡务司查清‘踏影蛊’的来历?”溪洞神婆面沉如水,言语中流露着明显的抗拒,“这件事非常危险。或许会要了我溪洞和身边这些同族的性命。”

    “确实非常非常危险,但也由不得你们不去。”屈突宜唇角略微向上挑,再次流露出他曾经在倚云楼内表现出的那种,既疯狂又冷酷的神情。

    “对健康的普通人用蛊本就是大忌,而尔等又违背规则,没有亲自见证放蛊,而是任由买家欺瞒尔等,以至于酿成此祸。

    “若是我诡务司公开此事,要求查办,这间蛊肆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宫中贵人想要硬保,眼前也是保不住的。抚水州那里,恐怕也会生出许多波折。”

    屈突宜口中的威胁实实在在。

    溪洞神婆低着头望着鞋面,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李司丞,属下还有一个请求,请借一步说话。”屈突宜转身,躬身向李好问请示。

    李好问哪里经得住这个,赶紧凑头过去,听屈突宜耳语了几句,李好问面露震惊之色,抬头看了一眼满面忐忑与惊疑的溪洞神婆,又听屈突宜说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屈突宜立即精神大振,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支持。

    “如果,你们能找到究竟是谁在豢养‘踏影蛊’,敝司非但允许你们将功折罪,而且会考虑将这里的蜮虫幼虫,分给你们一部分。”屈突宜轻轻托起手中的陶瓮。

    这一句宛若石破天惊,令溪洞神婆身体轻轻颤了颤,流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蜮虫幼虫是极珍贵的材料——它们能够当做药物,治疗好几种蛊毒;能够抑制蛊虫的活性,或是杀死已养成的蛊虫;但同时,它们也是继续培养“踏影蛊”的材料。

    屈突宜这个提议,除了提出溪洞神婆这一方难以拒绝的条件,也是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信任——相信尔等,在京城中没有胆子兴风作浪,不是培养“踏影蛊”的幕后凶手。

    当然了,诡务司即使猝然遇到“踏影蛊”也能全身而退。今日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个衙门,本就不是区区蛊肆可以撼动的。

    想到这里,溪洞神婆心潮起伏,脸红了又转白,不断衡量此间的机遇与风险。

    终于,她将头一点,道:“既然诡务司各位如此信得过我等,那我就答应下来。”

    说着她又双手在胸前交错,微微行了一礼,道:“李司丞,万一溪洞这条性命因此交代在这里,这些晚辈,务求诡务司看在老身的面上,照拂一二。”

    李好问忙应了。

    屈突宜至此,终于稍松了一口气,回身将手中的陶瓮递回到老王头手上。

    “神婆,张家大嫂要劳烦各位,尽力救治了。”李好问郑重托付。

    溪洞满脸愧色:“这是自然……只是,她日后会如何,能不能像一个好人般活下去……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时将之后的安排分派停当,李好问等诡务司人士便从蛊肆告辞。

    “但我还想提醒各位一句,‘踏影蛊’培养不易,而对方竟用此对付诡务司,可见所图不小。”相送时,溪洞神婆郑重提醒,“老身之所以答应,一是为了赎罪,二来也是担心此后长安陷入大乱。”

    “愿伢俣大神婆助我等一臂之力。”溪洞在胸前交叉双臂,向三人行了一礼。

    李好问有样学样,也同样行了一礼,说了一遍这样的说辞。这是他穿越前在田野作业时学到的:要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和风俗习惯,在开始合作之前,不妨先尝试使用对方的礼节。

    溪洞一见李好问如此便完全呆住了,好似一枚雕塑似的没挪窝。直到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她才叹息了一声,道:“没想到,诡务司继任的,竟是这样一位新司丞。”

    *

    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并骑,后面跟着驱赶车驾的老王头。一行人离开了西市。

    离开西市时,李好问正好见到叶小楼来时所乘的巨筝被两个不良人缓缓收起,扛上大车,准备运走。

    他知道着巨筝是不良人巡查所用,可于长安城各处共八座高塔上弹射放出,由训练有素的不良人在空中操纵。但落地之后不可再飞,只能收起之后送至那八处高塔,等待下一次使用。

    正想着,远处蹄声急促,正是叶小楼纵马赶来。

    屈突宜便道:“糟了……”

    就听叶小楼高声道:“刚刚去查了吴氏一家,邻里说是三日之前全家出城,说是去凤翔府走亲戚了。

    李好问也觉得:这听起来不大妙啊。

    叶小楼还没说完,他又补充:“问了邻人,说是三日前,吴家就匆匆决定离家,走得很急。对了,邻人提到,吴家离家之前,家里似乎来过一个道士,吴家老头子将那道士送出来的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李好问与屈突宜互视一眼:怎么又是道士……

    “叶帅,可否烦请你返回长安县后,请裴县尉前往拜见京兆尹,询问最近京城到凤翔的道路上,是否有杀人越货的盗案发生……”

    屈突宜话音未落,叶小楼与李好问脸色齐变,知道屈突宜揭示了何等糟糕的可能性。

    叶小楼气得将牙咬得格格直响,口中反复念叨:“好家伙,好家伙……爷爷这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点线索……”

    而李好问心里却在想:如果真如屈突宜所料,那吴家真是凶多吉少。什么人这么心狠手辣?而且早早算到了“踏影蛊”的事一出,诡务司就能马上查到吴家,因此早早就将吴家人支出长安。

    须知在往长安周边几个府城的道路上都不太平,官府巡查的力度也有限,如果真的有人要害吴家一家子,吴家人是防不了的。

    暂别叶小楼,诡务司一行人返回丰乐坊。一入坊门,就见到拄着双拐的张武,带着他那个傻儿子,正等候在门口。

    “六郎……李,李司丞……”

    待张武看清李好问身上穿的官袍,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改口,艰难地扶着双拐,由他那傻儿子扶着,跌跌撞撞上前,颤声问:“李司丞……我家娘子,她……”

    被当街拦住询问的李好问只觉万般难以启齿。

    说来在这件事上他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当初他没有荐张嫂来丰乐坊做帮厨,而是任由他们去别的地方讨营生,是不是张嫂就不会被那些人利用来对付诡务司,她也就不会遭此劫难。

    然而屈突宜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

    他脸上挂着那一抹招牌时的温煦笑容,柔声道:“这位便是张家娘子的夫君吧……放心,尊夫人如今正在医馆,有医者在为她尽心尽力地治疗,只不过……”

    李好问只觉得这番对话实在太过扎心,只能转过身,任由屈突宜去应对。

    他如石柱般沉默着,任凭暮色将自己的身影拉长,任凭卓来跑过来向自己打招呼,问长问短,他都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被堵住了似的,异常沉重,无法摆脱。

    就在这时,丰乐坊坊门处走来两三人,为首的一个穿着布衣襕衫,戴着黑纱幞头,腰间佩戴着荷包,手中拿着纸笔。如果不是因为衣服颜色不同,李好问会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李贺。

    这人见到李好问与卓来,顿时面露喜色,快步冲了上来。

    “李司丞……敢问您就是诡务司的继任司丞李司丞吧?”

    李好问木然无动于衷,但是身边的卓来却挺胸凸肚地帮他应下了。这少年格外骄傲地道:“正是,我家郎君正是新任的诡务司司丞!诡务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丞,正是我家郎君……”

    听见这一声,那边三人“呼”的一声围了上来,大多脸现喜色。

    就听为首那人高声道:“李司丞,我们是《长安消息》的记者,可否采访一下您上任之后的感想?”

    第 38 章

    “李司丞, 前任郑司丞离奇身亡,案子已过去许久。您上任这几日,查到重要线索没有?”

    “有什么进展没有啊?”

    如果不是李好问此前在闲聊时听过章平和屈突宜提起这些报社“记者”无孔不入的采访手段, 他可能真的会误认为自己回到了现代,面对的是几个cosplay成唐人的狗仔队。

    “无可奉告!”李好问转脸便走, 他原本只觉得心头压了一股气无法排解——

    而现在小报记者前来, 令他明白了心底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郑兴朋的案子。

    这件案子就如同罩上了一大团迷雾,在长安县时他看到的那两个场景, 是仅有的透过迷雾的两个短暂瞬间,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他每一次尝试探寻真相,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失败,不断碰壁。每一次看到一点点希望,却会发现不是被误导,就是撞了南墙。

    积压在手头的疑团越来越多, 而这座辉煌的都市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辜枉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倚云楼和庆云楼的凤魁之争引起的死伤, 库奇娜身后的那个神秘道士……现在灾难又延伸到了张武一家三口身上, 张嫂很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神智, 而她娘家十余口人, 听起来更加凶多吉少。

    到如今,他这个继位者对上一任的死因竟然还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以至于他被记者问到的时候, 竟然需要以“无可奉告”来逃避。

    李好问脚步匆匆, 不顾他身后那几名狗仔大声高喊着一路追逐,闷头快步前行。

    他原本是从丰乐坊北门进入的, 这么一来,竟让他一路直接“逃”出了丰乐坊南门。

    心情烦闷的李好问信步乱走, 待听见脚下有潺潺的流水声,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兴化坊与崇德坊之间的一座长桥上。

    这是一座石制拱月桥,横亘于清明渠上。这条河渠乃是引潏水入城,渠水一路向北,最终汇入太极宫。此刻天色已渐晚,桥下渠水映着天边晚霞,波光粼粼的水面染上了一层紫粉色。

    “李司丞,李司丞——”

    赶来的,却既不是狗仔,也不是他的小跟班卓来。

    屈突宜缓步靠近李好问,笑道:“难得李司丞竟有此闲情在这里赏景,水边落日,雅极,雅极了。”

    看见屈突宜如此淡定清雅的笑容,李好问已能自行想象:这位诡务司主簿已经稳住了心急如焚的张武,打发了无孔不入的狗仔,赶到这里,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安抚自己这个碌碌无能、因为交了莫名好运而侥幸上位的顶头上司。

    想到这里,李好问苦笑:“屈突主簿,说实在的……我的才具远不及你,经验更是拍马也比不上。你真的确定自己不愿继任司丞之职,非要让给我?”

    屈突宜微笑道:“还是那句话,李司丞,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能力。”

    “但让你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入主诡务司,让你承担本来不属于你的责任与压力,让你不断遭遇凶险、担惊受怕……确实是我等一干诡务司属吏的不是。但是现在我等别无他法,只能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李好问微张着嘴,他原本一直都认为最近诡务司面临的困境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还根本不足以匹配诡务司司丞这个职位。

    谁想得到,竟然听到了这样的歉意与请求。

    李好问努力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只在心里说:我其实也没有想过要放弃啊!

    谁知屈突宜似乎听见了李好问的心声,流露出笑容,道:“我就知道李郎君不是轻易半途而废的人。”

    说着,这位穿着青袍的中年人转头看向眼前的清明渠。

    “眼前的案子,看似我们每走一步,线索都会被自动掐灭,我们就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在张开的巨网之间挣扎……然而事实却是:我们正牢牢掌握着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李好问闻言,精神一振,忙问:“这条线索是——”

    “是你!”

    屈突宜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同时他也侧过脸,仔细观察李好问的反应。

    “是我?”

    李好问第一反应是愕然。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

    他先是在自家门前遇见了时乾兽,然后在倚云楼遇到大青面……过去他认为第一次遇险是因为自己住在郑家隔壁,第二次遇险是因为他前去倚云楼查案,“正巧”赶上了。

    可到了今天,如果他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偶然,那他就太天真了。

    李好问迅速思考:他是诡务司司丞的继任者,而这个职位上的人,还从来没有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的。

    但是,等等……时乾兽和大青面那两次,他都还未成为诡务司司丞,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保住自家宅院的穷小子。

    既然那时就有人处心积虑在对付他,那么便说明,他身上有什么,是令人畏惧,是有人欲除之而后快的。

    这意味着,线索不会断绝,只要他还活着,就还会有线索送上门来,他们就还有机会,能够破解诡务司的迷局。

    李好问神色变化,屈突宜尽收眼底。待到李好问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屈突宜唇角微扬,轻声问:“你愿意吗?”

    你愿意继续担任这个职位吗?

    即使是成为诱饵,作为被攻击的对象?

    ……

    李好问想起了郑兴朋那具毫无生命的冰冷躯壳,失去神智前挣扎着提醒示警的张嫂,在倚云楼像稻草一般被四处翻动的身体……这妖氛逐渐弥漫,恐怖即将降临的长安。

    不能再这样下去。

    逃避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

    “当然!”

    李好问鼓足勇气,小声答道。

    “什么……李司丞,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屈突宜故意向李好问这边偏偏头。

    眼前的景象,还不断在李好问眼前回放,他耳边的声音还没有停歇。

    李好问突然只觉胸中热血上涌,他似乎又回到了屈突宜教给他“不妨让自己放松一点、疯一点”的那个时刻。

    他突然提气,冲着面前桥栏杆后的清明渠高声喊道:“当然!”

    他这一声大喊,惊起了清明渠畔垂柳上栖息着的群鸦,全都扑腾扑腾地飞上了天。原本平静的水面,此刻也泛起波纹,反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暮光。

    桥上和道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人人脸上莫名其妙,仿佛在看一个小傻子。

    片刻后,里坊间更鼓“咚咚咚”地敲响,本就不多的行人便再也顾不上李好问,纷纷加快脚步,向各自的住处赶去,生怕坊门一落就回不了家。

    但李好问却精神振奋心情舒畅,与屈突宜一道,面向东方初升的一轮圆月,慢慢踱回诡务司所在的丰乐坊去。

    途径崇德坊北门的时候,坊门处的坊兵竟冲他们两人瞪眼睛,大声呵斥,让他们赶紧各自回坊,免得犯了夜禁挨板子。

    屈突宜却笑眯眯地,取了一块腰牌出来,也不给人看,只拿在手里一抛一抛地扔着玩儿。

    最后是那坊兵抢上来,夺过那腰牌看了一看,却发现是诡务司的腰牌,忙像是扔烫手山芋似的又递了回来,点头哈腰地向上官们问好,然后一缩脖子,一溜烟奔回自家坊门内,再不敢出来……

    李好问:这诡务司腰牌就是管用,至少以后不用再担心天黑坊门落下回不了家了。

    *

    敦义坊,李好问同样凭诡务司的腰牌,叫开了坊门,带着呵欠连天的卓来,回到了自家宅子。

    踏进自家院门的时候,李好问心里一动,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卓来却等不得了,还未进北堂,就对李好问说:“六郎君,还有别的事吗?若是没事卓来就先去睡啦!”

    说着,这少年自己回了东厢。不久,东厢的灯火就熄了。须臾便有细细的鼾声传出来。

    李好问回想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心想这少年被折腾得也够狠的,让他早些休息也好。

    于是他独自一人穿过空旷而黑沉的前院,进入他自己住的北堂。

    “阿娘……”

    出乎李好问的意料,原身的母亲崔真女士,此刻竟站在北堂门内等候着他。见到李好问进屋,崔真先是笑了笑,然后温柔地开口:

    “好问,有客来了。”

    “有客?”

    李好问望着黑沉沉的屋子,心中陡生警惕,迅速将手伸进怀中。那里有章平刚刚补给他的一张锦鲤符箓。

    “好问,不要失礼!”崔真的语气里有小小的嗔怪,“来的都是女客。”

    女客?

    李好问侧耳静听。他听觉敏锐,听见屋内确实有细细的呼吸声,立即出声,先声夺人:“各位远来是客,请恕敝人没有及时迎接。”

    沉默——

    片刻的沉默之后,“嗒嗒”火石敲打火刀的声音响起,北堂中出现一线光亮。

    随即一盏油灯被点亮,幽幽放出光明。

    李好问视线一扫,见北堂中出现了三个……不,四个身影,一概都是黑衣打扮,蒙着面。如果不是母亲提醒,李好问还真不知她们都是女性。

    只见这四人夜行衣的衣角上都绣着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其中有三人衣襟上的小蛇以银线绣成,另有一人是以金线绣成的。无论金银,这些小小的装饰在油灯的光线照耀下闪闪发光,十分醒目。

    李好问白日里见过从张嫂口中吐出的蛊蛇,说实在的心里还泛着膈应,一见之下赶紧将视线转开,不敢多看。

    “好问别怕,来的都是明事理的小娘子。你们有话好好说,没事的。”崔真又嘱咐一句,便转至屋角,在那里安静地坐下来。

    李好问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拱手施了一礼,道:“各位娘子夤夜驾临,不知有什么是好问能帮到各位的?”

    这时,其中一名衣襟上绣着银蛇的黑衣女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二尺长的障刀,“铮”的一声戳在李家北堂的地板上,大喝一声:“李好问,你还有脸问!”

    李好问眉心跳了跳:……这就是阿娘口中明事理的小娘子?

    但他随即看到十五娘悄无声息出现在这四人身后。她手中依旧持着那柄用来粘知了的竹竿,不断挥动。竹竿在空中激起呼呼的风声,竿头在四人头上、身边堪堪擦过,但一下都没有碰到这四女。

    然而来人似乎觉察到几分古怪。

    她们纷纷回头向上向后看去,似乎觉得这间屋子里阴风阵阵,到处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这毕竟是现任诡务司司丞的家宅啊!

    李好问见到众女的反应有点忍俊不禁,但强忍住了笑容,语气柔和地反问道:“这位娘子,我自认一切所作所为,不能说全无遗憾,但都无愧于心。所以我想我是有脸请问的:各位夜入我宅,有什么是能够帮到各位的吗?”

    他的态度既坦诚又礼数周到,那名衣襟上绣着金蛇的女子连忙拦住了此前说话的同伴,也用同样柔和的语气道:“李司丞莫怪,我这个姐妹确实是因为一些事,心中愤愤不平,一时冲动便口不择言。但我等还未弄清事实真相,是以冒昧前来,想要听一听李司丞这边的说法。”

    李好问心中一动,心知这就是妈妈说的“有话好好说”了。

    “我们想问的是关于在丰乐坊食肆里做活的张吴氏。我们早先就知道她以一人之力,奉养身有残疾的丈夫和脑子不大灵光的独子,生活十分艰辛操劳。然而最近我们听闻她娘家强迫她与现在的丈夫和离,为此不惜向她下蛊……

    “后来更是听说,此事与长安县和诡务司都有关,是长安县不良帅和诡务司司丞出面,一起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李好问听对方说完,好奇地开口询问:“我能问问几位为何要打听这些吗?”

    早先那位抽障刀拄地的黑衣女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四女之中领头说话的那人赶紧别了她一眼,示意住口,然后转过头,郑重望着李好问,道:“为张吴氏感到不平。”

    原来是打抱不平的?

    李好问这边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当即原原本本,将他与张家的过往全都陈述一遍,包括原本在敦义坊光顾张家的小饭桌,郑兴朋案他目睹张嫂涉案,张嫂解除嫌疑之后生意无法再继续,自己将她荐至丰乐坊,进入食肆当厨娘。

    他讲述的重点是今天白天从诡务司到西市的经过,如何遇袭,又是如何到西市寻蛊肆的人对质,以及从溪洞神婆那里探听来的吴家情由,全都合盘托出。

    众女都听得有些晕。

    障刀拄地的黑衣女子不住伸手去揉眉心,遮面面巾上方露着的一对大眼睛流露出十分的茫然。她只管望着自家首领,似乎等对方一声令下,就可以冲上来喊打喊杀。

    而为首的那名黑衣女则紧皱着眉头,道:“李司丞是说,吴家人是为人所诱骗,故意给张吴氏下的傀儡蛊,诱骗吴家的人则借此机会利用张吴氏攻击诡务司?”

    李好问面带愧色,点头道:“确是如此。”

    他心说这次张嫂确实是受诡务司的连累,连忙补充了一句:“那些个在背后精心谋局,利用张嫂家事,攻击诡务司的凶徒,敝司必定会追查到底,定会给张嫂一个交代。”

    紧接着就见那名黑衣女首领秀眉竖起,话语里带着谴责:“说来说去,还是她娘家人不好,先是要操纵女儿的婚事,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责令她改嫁,然后又不顾后果,随意为她下蛊,意图操纵改变她的心意!”

    李好问连忙告诉对方吴家的最新消息:“吴家三日之前就出城去了凤翔,官府的人会追查他们的下落。而敝司怀疑他们一家此去可能凶多吉少。”

    一个自始至终不曾出声的女子闻言却“嘿”了一声,冷笑道:“娘家人嘛,不过是将女子看作货品罢了……只是这家更过分些,已经贩卖出去的货品,竟然还要收回来再次利用……”

    另一名女子则略有不同看法:“可我觉得吴家人本意是好的,张嫂独自一人照顾残废丈夫和傻儿子,实在是太苦了。让她改嫁,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只可惜上了当,被人利用。”

    而持刀拄地的那名少女却没什么主意:“各位姐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要我揍谁,我就去揍谁!”

    女首领沉吟了片刻,一对寒如秋水的眸子突然看向李好问:“李司丞觉得呢?张吴氏的娘家人有多少过错?”

    “我?”

    李好问觉得很莫名,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她的意见。

    但他略沉吟一会儿,相当坚定地道:“这一生应该如何过,当是张嫂本人自己拿主意,她愿改嫁便改嫁,她愿相守便相守,他人没有资格代张嫂做这个决定。”

    其实在李好问内心,他是更支持张武与张嫂这一对的,毕竟两人相濡以沫多年,生活之中那种默契外人一望即知。

    但不可否认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张武夫妇生活之中也不乏磕磕绊绊和相互争吵。

    所以,在过日子这种事上,外人根本没有资格置喙,只有当事人本人的意愿应当被人尊重,而不是被忽视,被篡改……

    “咦,你纵是年轻,也是个男的。我以为你会帮男人说话的。”之前手持障刀拄地的那名少女收刀回鞘,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丝毫不掩饰好奇,盯着李好问的脸看着。

    在这少女背后,十五娘玩腻了竹竿,将手里的竹竿一扔,缩回屋角消停了。

    李好问一挑眉:“我?我也有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将心比心,我当然希望她们过上优渥的生活,但我也同样希望她们的意见会被尊重,她们的人生能够由她们自己掌握。”

    话音刚落,北堂中一片沉默。

    李好问听见身边崔真女士轻轻地起身,招呼十五娘:“走了,十五娘,夜了,阿娘带你去安置。”

    这是……潜意识觉得他再没有危险,所以精分人物就这么走了?

    就见黑衣蒙脸的女首领当先站了起来,像男子一样向李好问拱手行礼。其余三女跟着照做。

    “李司丞,今日夤夜冒昧打扰,是我们炼石宫的不是。”

    李好问:炼石宫,炼石宫是个什么帮派组织?

    不过他没好意思问出口——毕竟诡务司的库房里号称掌握着天下所有派门帮会的信息,他这个司丞却什么都不知道,有点丢人。

    “炼石宫一个分坛正好就在凤翔,可能能查到一点关于吴家的消息。如果运气好能查到吴家的下落,我等将通知贵司。希望可以补偿今夜的打扰。”

    李好问连忙道“好说”,突然想起这些女子对张嫂的关心和抱不平,便补充道:“敝司这里,也会敦促对张嫂的医治与照料。我本就是张家的紧邻,也一定会能帮就帮的。”

    那蛊肆的神婆说了,张婶体内的蛇蛊取出太晚,即便会醒来,也很可能心智全失。张家的情况原本就不妙,如此一来必定雪上加霜。

    李好问心存歉疚,自然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他话音刚落,就见黑衣女首领眉心舒展,似乎是笑了笑。她留下一句话:“张家这样的情形,‘妇儿会’理应相助。不过,若是李司丞愿意照拂一二,那就更好了。”

    “妇儿会?”

    李好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妇儿会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妇女儿童联合会”,当然也是那位林大学士的手笔。当年是林嫱向武则天提出了这么个建议,建立了这么一个旨在保护妇女儿童的官方机构。

    当年武皇宠爱林嫱,又觉她的提议入情入理,自然无有不允。

    自从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变乱四起,朝廷自顾且不暇,民间亦到处是逃亡与杀戮,这样的机构自然没能延续下去。

    但听这位黑衣女士所言,妇儿会依旧存在于世间,而且运转良好,有意愿也有能力帮助张家这样的家庭?

    第 39 章

    翌日清晨, 李好问精神抖擞,带着卓来赶到丰乐坊。

    出乎他的意料是,今日章平已经到了。他面带歉意, 将盛有蒸饼的麻布袋递给李好问,并且告诉他:因为昨日食铺出事, 章家蒸饼铺子的生意也受到一些影响, 客流陡减……但好处是他不用给家里帮忙了。

    李好问心里颇过意不去,因此决定下次多找点机会给人做门神模特, 多给司里赚点外快,以安慰这位操碎了心的账房。

    两人正说话间,李贺也来了。

    这位诡务博士依旧穿着青色官袍,戴着黑色幞头,一手执笔,一手抱着纸张, 便走便在纸上涂涂画画,口中吟诵, 不知又想出了什么绝妙句子。

    “李博士来得正好, 我正要请教——”

    李好问一跃而起, 向李贺询问:“博士, 我诡务司的记录中可有关于‘炼石宫’的记载?”

    “炼石宫,当然有!”李贺马上回答。

    诡务司的典籍库似乎在他脑海里有全部备份,李贺不用去查, 就已直接报了出来。

    “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组织, 先秦就已存在。据说组织里的骨干全部都是女子。她们绣在衣物上的标记往往是蛇。”

    还真有!——李好问忙道:“请李博士详细说说。”

    李贺见有人买账,一下子精神了:“‘炼石宫’的‘炼石’二字, 源自娲神补天的传说。上古传说,炼石之女补天漏。这‘炼石宫’以此为名, 自然是崇拜女娲炼化天下顽石,手抟五色云,上补青天之壮举。”

    “相传这‘炼石宫’以巨蛇为记认,暗合娲皇人首蛇身之相。对了,据说炼石宫祭祀女娲时会祭出一副绘有巨蛇的硕大经幡,并另有祭文曰,‘混沌破,龙蛇出……’”

    “等等等等,李博士!”

    章平眼疾手快,一见到李贺发了诗性,赶紧伸手捂住对方的嘴,道:“别,千万别……”

    李好问也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看四周,发现原本秋高气爽的晴空此刻云气翻涌,天空中乌云四合,似有噼里啪啦乱窜的电蛇在其中孕育。

    ——这样也行?

    李好问对李贺这“言出法随”的本事越来越感兴趣了。如今他渐渐意识到李贺的“言出法随”似乎是与诗文、想象力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章平却依旧很紧张,道:“我的李博士,李阿耶,李爷爷唉……您要是再念起‘起洪水,稽天骨’这样的句子,你的能力虽说时灵时不灵,但万一成真,长安城岂不跟着遭殃?”

    李好问一怔,也跟着紧张起来。

    李贺却笑嘻嘻地摇头:“章主事,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话之间,天空中的云气已经散去,朗朗清空下,朝阳映着诡务司公廨中各屋顶上的黑瓦。

    “李司丞,你随我去盛放典籍的库房便是,章主事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

    李好问点点头,随李贺去了典籍库,在那里,李贺从汗牛充栋的库房内寻出了纸张泛黄的册子,指给李好问看册子上关于“炼石宫”的记录。

    要问李好问怎么看?——自然是用手看。

    他的指尖触及那些文字,关于“炼石宫”的信息便一条一条地输入他心里。

    这个以“巨蛇”作为标记的组织先秦时就已出现,只不过不叫“炼石宫”这个名字;

    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曾有因为战乱,令其销声匿迹的时候,尤以东汉末年为甚。合理推测该组织可能遭到了较大规模的镇压;

    这个组织的成员原本并不只是女性,但自隋唐以来,组织高层渐渐都由女性成员担任,成员中的女性比例也大幅增加。在武皇执政之后,这个组织正式确立了以女性为主的宗旨,并给自己起名叫做“炼石宫”。

    这个组织的主要目标是惩戒那些欺凌弱小妇孺之辈,有时亦致力于平息家庭纠纷。借张家大嫂的个案举例,张嫂爹娘和张武都有可能成为“炼石宫”惩戒的对象——对女性家庭成员不够好的都是恶人。

    这个组织无论是在长安、洛阳这等大都市中的高门大户之内,还是各州县、各州县下的村落,都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信众众多。

    以及,这个组织崇拜的对象,是曾经“炼石补天”的女娲。

    李好问正看到这里,屈突宜从典籍库外探了个头,打招呼道:“李司丞,今日好早啊!”

    这位诡务司主簿左右看看,见此刻李贺已经坐在一旁自顾自开始查看典籍,便凑到李好问身边,小声道:“司丞,下官刚刚还担心您会询问……”

    说着,屈突宜朝李贺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好问顿时记起昨日他曾试图打听李贺的来历,被屈突宜果断拦住了。理由是李贺的背景“不可说”。

    他自己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屈突宜却一直记着。

    于是李好问冲屈突宜点点头:“我知道的。”

    屈突宜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声道:“多谢司丞体谅。司丞只需知道,长吉是个普通的落第士子,才具被前任司丞看中,才邀入诡务司中……而他生性喜爱‘诗鬼’李长吉,因而日常模仿。”

    李好问见屈突宜说得如此郑重,赶忙点头应下,然后将昨日“炼石宫”出现在自家的事告诉屈突宜,只不过隐去了自己有妈妈和妹妹相伴的事不提。

    屈突宜一听便笑:“竟然是‘炼石宫’?听闻炼石宫一向对世间的男子不假辞色,她们竟然这般与李司丞好言好语相商……李司丞,看来你相当有女人缘啊!”

    李好问顿时涨红了脸——这实在太抬举他了。

    他都是靠着妈妈和妹妹的。

    “不过,‘炼石宫’这组织与官府或是绿林极其不同,她们能通过出入各家内宅院落的妇人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手段,完全不比征用官马官道的公门中人逊色。既然她们答应查探吴家人的下落,我们的希望便要大上几分。”

    李贺却完全不关心李好问他们议论的这些,他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抽离,似乎他在诡务司中只需要参与同僚们要求他参与的事务罢了。

    此刻李贺上前看了看李好问手中的文件,嘟哝着将其抢过来道:“这纸张太脆了,李司丞,你看,你伸手触摸,有好些地方便破了。”

    典籍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李好问红了脸,连忙道自己不是故意的。

    李贺却根本不管李好问说什么,自顾自取过新的纸张,研墨,用工整的笔迹将李好问刚才“看破”了的那一张纸再抄写一遍。

    “让长吉自去忙吧!”屈突宜可不像李好问这般拘束,他似乎早就习惯了李贺的说话和做事方式。

    “李司丞,今日有什么计划,可有什么需要我等从旁相助的?”

    说话的时候屈突宜眼中含笑,似乎在提醒李好问:李司丞,可别忘了你昨天傍晚在清明渠跟前说的。

    李好问昨晚就已经想过他需要做什么,这时腹案在胸,道:“去东市放生池,去查查那件‘鱼脍放生案’去。”

    郑兴朋过世之前的诸般案件,那件“甲类”他还暂时没有能力去查,但是这件郑兴朋异常重视,将其评为“乙类”的案件,正是他眼下可以多了解一些的。

    屈突宜颔首:“那属下这便与司丞一道,前去东市。”

    谁知就在屈突宜吩咐老王头去准备坐骑的时候,万年县的人来了。

    姜有年显然对昨天的事还心有余悸,今日将他流外官的公服袖口和裤腿都系得紧紧的。一进诡务司的门,他就将手紧紧地扶在腰间障刀的刀柄上。

    “下官禀……禀告李司丞,司丞前日里吩咐去找的那名,放生鱼脍之人……周贤,找到其下落了。”

    李好问心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盼着什么就来什么。

    “他……”

    姜有年面色有点尴尬,“他已离开了长安。”

    屈突宜的眉头顿时皱得像是小山一样,而李好问伸手用力揉了揉额角。两人看起来心意一致,都在想:最近真是撞邪了,诡务司要找什么人,什么人就不见了。

    “据他家人说,他最近总是嚷嚷着要去终南山寻仙。家人苦劝不住,便日日将他看在家里。然而前天一个疏忽,让他寻到机会跑出家门,就再没找到。

    “县里不良人问过了守城的兵士,说是前天确实见到一个周贤模样的年轻人出城去了。

    “因其出城的时候曾经询问终南山的方向,所以守城的兵士记得很清楚,确定是周贤无疑……”

    终南山向来被誉为隐逸之士归隐泉林的圣地。也曾有人试图以此为途径,造出名气,得到“世外高人”的名号,得到帝王的青眼,反过来入仕的。是以民间又有“终南捷径”之说。

    只不过前些年因为藩镇之祸,关中一带连年兵燹,终南山人烟稀少,野兽出没。以前那些隐士的别墅大多已荒废。

    “去终南山寻仙,只怕还未遇到仙人,就先被山里的猛兽擒去果腹了。”屈突宜冷笑一声。

    姜有年赶紧道:“周家人和守城士兵都说,那周贤出城前后显得疯疯癫癫的,前言不搭后语,但总说他去终南山就能遇见仙人,能够成仙!”

    李好问听见“成仙”二字,立即转头看向屈突宜。

    屈突宜也道:“当初他往放生池里‘放生’鱼脍,也说是为了要成仙。”

    “所以……”

    李好问心想:当初诡务司用那“听劝”道铃,确实替这个周贤去除了藏在心里的执念。只不过这个执念却只是通过“放生鱼脍”的方式“成仙”。

    然而周贤心底求仙的渴望其实一直未被消除,因此稍被煽动,就立即行动,竟真的去终南山求仙了。

    他还未将心中的感想说出,便听诡务司门口脚步声纷杂。紧接着有万年县不良人高声招呼:“姜头儿,姜头儿!东市放生池,又有人放生鱼脍了!”

    “而且好像……好像真的成了鱼!”

    李好问心头一惊,想:怎会有这种事?

    他忙道:“正好,姜帅,我与屈突主簿现在就与你的人一道,赶到东市去!”

    姜有年愣了一愣,忽然道:“……主簿,原来你姓屈突,我这么多年竟然都叫错了……”

    屈突宜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一跺脚道:“哪儿还有工夫计较这个?出发去东市要紧。”

    老王头早已备好了纸马,因此不用在万年县的不良人面前表演“迎风变马”的绝技。李好问与姜有年等一行人匆匆上马,其余不良人紧跟于其后,赶赴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

    长安城中东西二市,各占两坊之地,规模相仿,但是东市临近兴庆宫和不少达官显贵的豪宅,因此东市内的行肆以高端奢侈品居多,到处是发卖各种瓷器、象牙、玉器的店铺,价格也比西市高出许多。

    东市内水系发达,除了供作坊所需的多眼水井之外,另有用于排水的明渠暗渠若干。但最为显著的一片水面,乃是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两百步见方的一片水面,其中放生了不少品种名贵的锦鲤、上了年纪的老龟、老蛙、蟾蜍之类。

    放生池东北两面紧贴着坊墙,唯有西面与南面,修葺了汉白玉的石阶,逐级延伸入放生池。石阶之外,还有设有铜鼎香案,供长安百姓放生时焚香祷告,乞求上苍赐下福泽。

    长安城中,每逢过年过节,初一十五,便有热心市民前来放生。即使并非年节,也有些平民与僧人携带鱼食前来,投喂池中的鱼群与龟鳖。

    李好问赶到时,正见到放生池畔,有一名身穿襕衫,士子模样的男子,正在与万年县的不良人理论。

    “请问我犯了什么过错,哪条王法说是不能往放生池内放生鱼脍了?再说了,我一放生,这些鱼脍就都变成了鱼,这明明是神迹……”

    万年县的不良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上官未到,他们不便放这年轻士子离开。见到自家不良帅陪同着诡务司的人一道赶来,不良人们这才稍松了一口气,冲着姜有年喊:“姜头儿,就是这个书生,就是他往放生池里放的鱼脍!”

    李好问一行人便上前问他姓名,得知对方姓孙,叫做孙器。

    “说说你为何会向放生池中抛洒鱼脍。”

    在所有人之中李好问的职位最高,是以由他淡然开口。

    孙器自恃是个读书人,因此不满那些贫民出身的不良人拦他,但李好问穿着浅绿色的官袍,年纪又轻,相貌又好,孙器不敢轻视,连忙叉手行了一个礼,方才开口道:

    “这位长官,晚生前日里得了一梦,梦见琼楼玉宇内有一神仙,要求晚生往这放生池内放生鱼脍,说是这样,不仅可以为晚生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李好问一皱眉。

    诡务司的案卷上记载着,周贤放生鱼脍之前,也说是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个位神仙,指点周贤放生鱼脍,说是这样可以助他成仙。

    “请问,晚生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孙器见李好问不像是个会拿官威压人的,口气顿时也强硬起来。

    谁知屈突宜在旁慢悠悠地插话道:“当然有问题!”

    “古来放生,放的都是‘生’,即生灵,然而你却放的是鱼脍,即是鱼的尸身,而且还是千刀万剐之后的尸身,你这不是‘放生’,你这是‘放死’,天地之间生死有序,你以死为生,不正是颠倒了天地之间的秩序,有何功德,又为长安城祈的是什么福?”

    屈突宜一张滔滔利口,一番言语,顿时令孙器哑口无言,辩驳不得。

    “另外,你向池中施放的乃是血肉,放入池中,也是为龟鳖之流所吞食。它们尝过新鲜血肉,便不再满足于百姓投喂的鱼食,久而久之,便会相互捕食,自相残害,如此残忍之事,哪里有什么功德了?”

    屈突宜将孙器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情形他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孙器马上想起什么,转身一指池中:“可是我刚刚放生了鱼脍,这些鱼脍入水不久,就真的化成了鱼——红色的小鱼,各位若是不信,不妨自己看!”

    生鱼片入水能够化成鱼?——李好问一时觉得不是对方脑子坏掉了,就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但有一名万年县不良人蹲在池边看了片刻,忽然惊道:“真的,池中真的多出了一种小红鱼!”

    姜有年跺脚:“曹三,你怎么也跟着说胡话?”

    那名叫做曹三的不良人委屈地道:“姜头儿,我一向巡视东市这一片,平安无事的时候就会过来看看放生池中的鱼鳖。真的,池中有红色的金鱼和鲤鱼,但这种小鱼,此前从来没有……哎呀,快看,有一条上来了!有一条沿着石阶跳上来了……”

    曹三话音还未落,孙器也大声说:“正是,正是,这种红鱼我此生都没有见过,它的四鳍格外壮实,就像是生有四肢,四脚兽一般……”

    没等他们几个嚷嚷完,李好问已经和屈突宜、姜有年一起抢上,来到放生池畔的白玉石阶前。

    李好问惊讶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像是想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只见那白色的石阶上,一条小鱼刚刚从水中爬出:它周身呈鲜艳的红色,细细密密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鱼尾宛若金鱼的鱼尾,是数页薄如蝉翼的透明尾鳍。最为奇特的是,它的胸鳍与臀鳍生得格外壮实,竟然支撑在地面上,帮助这只小红鱼一跳一跳地沿着石阶攀爬,并且跳上了一级石阶。

    李好问蹲在阶前,眼看着这相貌十分奇特的小怪鱼向上攀爬,忽然心中被触动,情不自禁地向那只小怪鱼伸出手——

    “你……你从哪里买得的鱼脍,鱼脍剖的究竟是什么鱼?怎么竟生出这等妖物出来?”

    李好问身后,姜有年满眼骇异,赶紧去问那书生孙器。

    “就……就是寻常大青鱼,我看着店家剖的,剖完用油纸一包,我就捧了来,直接都放到了这水里……”

    孙器脸色发白,看起来是那小怪鱼的形状与习性也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不像是什么祥瑞之物,更像是妖物。

    几乎与此同时,那只小红鱼四鳍用力,“波”地跃起,跃入李好问手中,只听“扑”的一声,小鱼竟然冲李好问张嘴喷水,喷了这位李司丞一脸的清水。

    “李司丞……”

    屈突宜惊问,见到李好问摇头擦水示意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转脸面对那红色小鱼,看了片刻便感慨道:“这小鱼真丑啊!”

    “扑——”又是一声。

    这回小丑鱼朝屈突宜脸上喷了一口水,喷完之后,鱼鳃兀自鼓起,似有愤愤不平之色。

    但片刻后,这小鱼的鱼鳃瘪下去,鱼眼骨碌碌地转了两下,鱼身往李好问掌中一蹭——这家伙竟然躺下了,不走了!

    第 40 章

    “这是‘遮摩遮利’, 有个汉名叫做‘血珊瑚’。”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李好问等人身后响起,咬字稍稍有些奇怪,听得出不是中土之人。

    李好问托着趴在自己手心里的小怪鱼, 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是个高鼻深目的男子,肤色微黑。他的发式与中原人士有异, 没有戴幞头, 也没有用发簪束起发髻,而是一一盘成螺壳状, 束在头顶形成两角,远远看去,宛若总角童子。

    此人极其随性地披着一件外袍,袒露着胸腹,腰部以下穿着一条宽松的束脚袴裤,脚上趿着一双高底木屐, 整个人显得异常闲适,仿佛是随意溜达, 无意中路过放生池。

    这名男子的五官容貌极其英俊, 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美得人神共愤, 是那种令人一见难忘的类型。

    “罗景大师?平康坊的罗景大师?”

    这时, 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已认出来人。

    李好问也认出来人,记得这位是曾经和他一起在倚云楼面对“大青面”的那位胡人乐师。

    在他身边,屈突宜轻轻地哼了一声, 似乎对此人很不感冒。

    “罗景大师!”李好问拱手行了一礼, 打了个招呼。他还记得罗景当日似乎对自己有话要说,然而一旦听闻自己并不是诡务司的司丞, 当即转身走人。

    今日重见,李好问却穿着浅绿色的官袍, 已经走马上任了。

    李好问心下思忖:“血珊瑚”这名字他从未听闻,看屈突宜的模样,似乎也没见过小红鱼这样的奇特生物。但罗景并非中土人士,或许见多识广,知晓一些非大唐所有的生物。

    他抱着对世间万物一概都有的好奇心,向罗景询问:“大师说这是‘血珊瑚’?”

    “是,这种鱼被叫做‘血珊瑚’,因为周身赤红,且光泽仿佛海中名贵珊瑚,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它极少于世间现身,它出现时往往预示着地覆天翻的沧桑巨变即将到来。”

    “沧桑巨变?”

    听见罗景侃侃而谈,有的人听不懂,有的人愣住了。

    “是的,世间即将发生巨大的改变,未必是变好或是变坏,由好转坏或由坏转好都有可能。”

    罗景的声音自带一种魅力,一时间放生池畔百姓越聚越多,甚至开始有人议论纷纷。

    “这世道,已经乱成了什么样?无论如何都该变好了吧?”

    “话还不能这么说……这几年日子虽然艰难,但总比前些年关中刀兵四起的时候好多了。”

    “老天爷,求求您了,但愿这小鱼出现,是因为世道要变好了,可不能再变坏……”

    “我倒觉着,这世道已经不能再坏了,所以必然是要变好了!”

    “……”

    “这不是我放生的鱼脍所变的?”

    孙器上前,也盯着李好问手中的小怪鱼问。

    “自然不是。”

    罗景用他那满含异域风情的奇怪腔调继续回答,“适才郎君往池中‘放生’了那许多鱼脍,若是能够变成鱼,放生池中该有不止一条这样的小鱼才对。然而事实上……”

    他没往下说,但旁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般撑着四鳍,从放生池里爬上岸的“血珊瑚”,到现在也只爬出来李好问手中这一条。

    孙器十分泄气,仿佛自己是个胡乱做梦的傻子。

    “说来,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处。不如李司丞将它在身边?”

    罗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李好问。

    李好问还记得上次他在倚云楼见到此人时,罗景那双眼睛自带吸引力,似乎能将人吸入眼眸似的。但这次再见,李好问便没有此种感觉。

    相反他觉得自己与罗景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孔有种隔阂,无论对方的笑容多么和煦,声线多么动听,李好问对罗景,始终都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觉得对方好像是个技术合成的NPC。

    他甚至觉得罗景没有表露出多少属于人类的情感,这名英俊男子彬彬有礼的态度之下,藏着对人世一切的疏离。

    “我,将它带在身边?”

    听了罗景的建议,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自己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鱼缸的样子。

    养宠物也不是这样养的吧?

    “可是我……”

    “你看它现在——”

    罗景微笑着伸手指着李好问手中的小怪鱼。

    “呀!”

    李好问一直不曾留意,现在看时,才发现这小家伙正在往自己手心里吐一层透明黏液般的胶质。这层物质沾在李好问手心,凉凉的,有些滑腻感,令李好问心里升腾起明显的不适感。

    但因为好奇心作祟,他并不想把这小丑鱼扔回放生池里去。

    屈突宜在旁看了片刻,忽然明白了:“李司丞莫要烦扰,它正在给自己做鱼缸呢!”

    “做鱼缸……”

    李好问万分惊讶地看着小红鱼吐出了厚厚一层透明黏液,将它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接着他听见“噗噗噗”的声音,似是那小家伙在往那一团透明黏液包裹出的空间内喷水。

    渐渐地,李好问掌中便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圆球,圆鼓鼓的,球里似乎充满了液体,可以隐约看见那只小小的,红色的身体蜷缩在其中,渐渐静止。

    它一张小小扁扁的鱼嘴,每隔一会,便会张口吐息,鱼嘴一张一翕,动作间隔似乎十分固定。几个呼吸之后,突然翻了个身,浅红色的鱼肚朝上,鲜红色的鱼背朝下。

    “好了!”罗景笑道,“这下李司丞没有理由不要它了。”

    李好问:确实……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屈突宜,见到屈突宜在微微摇头,似乎示意这种不明生物或许是非常危险的事物。

    但李好问心里对这自顾自在自己手心里做了一只“鱼缸”的小丑鱼心生亲近——他对这小家伙没有感到任何危险预感。

    另外,他也没有理由,将连诡务司都忌惮的诡异生物留在放生池内,天晓得会造成何等样的变化——总得把它带回去。

    李好问手心中的变化既然发生,看热闹的百姓似乎也定了心。不一会儿就有人高喊:“诡务司收妖了,诡务司的官人们把鱼妖收走了!”

    “既然李司丞已经收养了它,那某便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罗景说着举手,向李好问慢悠悠地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罗景大师!”

    李好问想要请罗景停步。

    他还记得上次罗景欲言又止,似乎有想要提醒他的言语,却不曾说出口。

    他还记得大青面消失之后出现的那道隧洞,罗景说过,那里通往“时间的深渊”。

    罗景却回头向他一笑,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李好问耳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案件的线索就在梦里。先让我看看诡务司现在的能力,我们再谈合作的事。”

    声音是罗景的。

    李好问身体轻轻一震,他明明没有看见罗景开口。

    屈突宜却望着罗景掉头离去的背影,突然冷哼一声,道:“罗景大师语焉不详,但这也难不倒诡务司。此案,已经告破了。”

    李好问心想:告破?

    之前周贤的那件案子,诡务司确实是已经算结案了——用“听劝”解除了周贤放生鱼脍的执念,虽然周贤心底那得道修仙的渴望从来没有被真正抹去,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罗景闻言,伸手按住胸膛,轻轻地向李好问与屈突宜轻轻一躬身,面带笑容,一语不发地离开。

    屈突宜则一转身,问:“孙器,你家在何处?”

    不待那孙器回答,万年县的不良人已经将孙家地址查得清清楚楚,曹三一口气就报了出来。

    “姜帅,还记得上次那周贤家住何处吗?”

    姜有年转头望着曹三,曹三立即又报了出来:似乎但凡万年县经手过的案子,事主家住何坊,坊内哪条街上哪一户,是与人合住还是独个儿居住,这曹三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巧的是,周家与孙家的住址非常接近,都在崇贤坊。

    屈突宜点点头,冲那孙器道:“你等着吧,明日你便不会再想着放生鱼脍了。”

    孙器见东市这么多人都聚在自己身周指指点点,也相当不乐意,嘟哝着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我大唐民康物阜,长安百姓安居乐业吗?”

    屈突宜冷笑道:“只怕你的本意只是想求着早入仕途,高官厚禄吧!”

    孙器似是被屈突宜说中了心思,讷讷地说不出可以用来反驳的话。

    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早先孙器说过的话:当时他用的句式是“不仅……而且……”,“不仅为自己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当时孙器应当是选择了说真话。但他只是强调了“而且”的内容,将自己的真心用“不仅”二字轻描淡写地掩盖去。

    而屈突宜说话从不客气,直接戳破了孙器的私心。东市百姓们听得清楚,闻言都哄笑出声。孙器更感难堪,埋下头,转身就走。

    “比起周贤,这个孙器似乎比较容易劝服。”李好问如此评价。

    他记得案卷上说,帮周贤消除“放生鱼脍”的念头,诡务司是用了“听劝道铃”的。

    屈突宜却面露笑容,道:“倒也不一定。这和他们各自所图有关。周贤盼望着修道成仙,对人世一切都不在意。而孙器想要的是高官厚禄,这种人却最是爱名。若是名声不好听,他便会放弃。但若有下次,这个孙器恐怕会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偷偷到此,放生鱼脍。”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再没有以后了,我们今天就把这桩案子解决。李司丞,咱们一道先回公廨去吧!”

    说着,屈突宜转身便走,脚步甚急,似乎他已想到了对策,急于实施。

    李好问连忙跟上,他手中还托着那只小小的、包裹着红色小怪鱼的水球,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只得顺手塞进荷包,然后快步赶上屈突宜。

    而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在后忙问:“李司丞、屈……屈那个……”他一时竟忘了屈突宜到底姓什么。

    就见李好问回头挥手:“姜帅先请回吧!我和屈突主簿先主持此事,有需要时再请万年县帮忙。”

    姜有年忙将“屈突主簿”这几个字记在心头,小声嘀咕道:“这位李司丞,人挺好啊!”

    “就是年纪轻了点,”曹三等不良人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知道降妖伏魔的手段,比之上一任郑司丞怎样。”

    “话说,郑司丞的疑案,好像还未破吧?”

    姜有年有些分寸,知道郑兴朋的案子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议论的,连忙呵斥几个手下,让那些人赶紧闭嘴。

    *

    到了诡务司中,屈突宜将李贺和章平都找来,四人一道,先去了典籍库。

    “长吉,去查一查‘血珊瑚’这种怪鱼,本司有记载吗?”

    李贺应了一声便去查。

    李好问这时才想起荷包里的小怪鱼,连忙把那只半透明、软软的小球从荷包里取出来。他刚才从东市回来,一路奔波,万幸这小怪鱼用自己的口水织成的“鱼缸”竟然没有破。

    软乎乎的小球放在典籍库的桌面上,屈突宜与章平同时弯腰,凑近了查看。

    只见那小鱼依旧安稳地卧在小球里,除了吐息之外一动不动——

    章平便开口问:“要不要取点水……”

    章平正说着,突然,这小家伙一动,翻了一个身,从脊背朝上变成了鱼肚朝上。章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向后一仰,差点跌了个屁股墩。他揉着腰直起身,连声嘟哝:“怪了……真从未见过这种怪鱼……”

    “禽兽虫鱼部都没有‘血珊瑚’的记录……”

    李贺那边先有了反馈,“我再去‘非人部’那边找找。”

    李好问:非人部?

    屈突宜见他的表情便知他不懂,顿时笑道:“‘人与非人’是从天竺那里舶来的概念。‘非人’泛指人类之外,其它有情的众生,帝释天、龙、阿修罗等都是……”

    李好问顿时恍然大悟:就是天龙八部嘛——拜金老爷子所赐,这个佛家概念在后世也是知名度极高的。

    “其实世人不知,‘非人’除了八部众之外还有很多‘有情的’生灵。若这小鱼在‘非人部’中有所记载,那它就绝对不是什么普通鱼。”

    李好问凝神注视小怪鱼,心里悄悄地问:“你真的是有情的生物吗?”

    小怪鱼不理会李好问,只管自己小嘴一张一合地安静吐息。

    “找到了,找到了!”

    没过多久,李贺就抱着一卷卷宗向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是它吧,‘遮摩遮利’,又叫‘血珊瑚’——身红而腹白,四鳍有力,可行走如小兽,腮中储水,可自筑其穴……”

    李好问点头:“当时罗景确实说了这个名字。“

    章平在旁皱眉:“遮摩遮利……这名字好古怪。”

    李贺解释:“是从梵文记载转录而来。遮摩遮利的意思是……‘活着的时间’。”

    活着的时间!——李好问听了,觉得心中有什么又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难怪罗景劝他留下这小红鱼。

    他私下里修行“时光术”,这在罗景那里应该并不是秘密。

    罗景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会知道这件事?——李好问至今没有半点头绪。但他感觉对方并没有多少恶意,毕竟罗景临走时提到了“合作”二字。

    而章平兀自揉着腰,万分好奇地望着桌上的小丑鱼,眼看着它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又是一个吐息,忍不住问:

    “真不用给它寻个鱼缸,在里面放些水吗?”

    李贺挠了挠头,看了卷宗里的文字道:“此鱼神异,最多可以在半月内完全不沾水。但若是有水,最好还是将它蓄养在水中。”

    章平嗖地起身,转身冲出典籍库,片刻后已经捧了一个琉璃碗回来,碗内满满地盛着清水。

    李好问便轻轻托起那盛着小丑鱼的圆球,将它轻轻放在琉璃碗中。

    在诡务司四人的共同注视之下,当初小丑鱼自己“织成”的小球鱼缸在水中慢慢溶解。小丑鱼则渐渐沉入琉璃碗内水中。

    突然,小家伙一抖,翻了个身,在水中摆动起长长的红色尾鳍。琉璃碗中顿时仿佛盛放了一朵红色的花朵。

    “长吉,卷宗里还有什么记载?”屈突宜问。

    “……现于变化不测之时,动应无方,感事而出①……没了。”李贺道,“这些记录自梵文转录,故极简略。”

    “但从记载看,它似乎不会长大,也不会变成什么妖物。”

    屈突宜较为谨慎,道:“饶是如此,还是将它留在司中,观察观察。”

    这时,小丑鱼似乎觉得琉璃碗中的水太浅,突然“波”的一声,胸鳍撑住碗沿,上半身从碗里探出,面向屈突宜。

    “噗——”

    屈突宜又一次被这小丑鱼喷了一脸的水,忍不住笑骂道:“这小东西,竟然还会记仇!”

    李好问也觉得很好奇,毕竟他一直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只有七秒记忆的小家伙,又怎么会记仇?

    可是现在,小丑鱼喷了屈突宜一脸水之后,又转向李好问。李好问向它伸出手,这条遮摩遮利便又纵身一跃,跳至李好问掌心,躺倒,口中喷出黏液,又一次自己给自己织起了“鱼缸”来。

    “看来,它确实只能由李司丞收养了。”章平也笑着说,“每天定期将它放进水缸里补些清水,应该就能活。”

    李好问点点头,不由得想起罗景的话——“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处。”

    究竟会有什么益处呢?

    屈突宜用手指轻敲桌面,道:“再说回今晚的计划——司丞,属下认为,崇贤坊出现了一只蜃。”

    “蜃?”

    屋内其余三人齐声反问。

    而李贺从他坐着的那张胡椅上直接弹起,再次冲入典籍库中,不一会儿,就捧着卷册出来,脸都快贴在典籍上了,却没忘了大声说:“主簿说的‘蜃’,不就是那能造梦的大蛤蜊?”

    李好问这时也想起来了:“海市蜃楼的蜃?”

    屈突宜颔首:“正是!传说中,海中之蜃能够吞吐蜃气,变幻成为亭台楼阁。然而这样的蜃藏身于都市里坊之间,则能用蜃气为人造梦。”

    “因此,诡务司一般将海中吞吐蜃气,制造楼台的称为‘气蜃’,在都市中制造梦境的称为‘梦蜃’。”

    “原来如此,”李好问恍然大悟,“那周贤与孙器做的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梦,梦见仙人指点他们放生鱼脍,承诺帮助他们完成愿望。然而周贤与孙器内心的愿望不同,一个渴望得道成仙,一个只想着加官进爵,二人的表现便也不一样。”

    屈突宜点头:“确实如此……然而源头,应该就是藏身在崇贤坊中的那只大蜃。”

    “那我们该如何处理那只蜃?”李好问询问。

    屈突宜:“找到它,捉住它,带回本司……”

    炖一大碗蛤蜊汤?——李好问循着他吃货的本能顺着往下想。

    章平闻言,喜得直搓手:“但愿是只年轻的公蜃,尚未婚配。那本司的‘蜃小娘子’终身便有托了。”

    李好问:……诡务司竟然还养了另一只母蜃?而且还想着将两只蜃配成一对?

    屈突宜得意洋洋:“正是!能造梦的蜃极为稀有,同类相遇之后会互相吸引,因此一旦找到崇贤坊那只巨蜃的位置,将‘蜃小娘子’带去那里。本司今夜就能收获一对能造梦的‘梦蜃’了。”

    李好问将心中的好奇直接问出来:“那么,如何才能找到那只巨蜃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如何在一个居民众多的里坊里寻找一只大蛤蜊。

    看屈突宜的表情,他似乎觉得这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进入崇贤坊每个人的梦里,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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