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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金吾卫将那匣子里的令牌仔仔细细地检查过, 确认确实是皇帝陛下颁给官员的金牌,凭其可自由出入九重宫禁。

    这下子金吾卫们再也没有可以阻拦李好问一行人的理由,只能老老实实地大开兴庆宫宫门, 将李好问一行三人迎进去。

    楚听莲坐在宫门外那驾大车上,兀自探出身体, 远远地目送那几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忍不住喃喃默念:“各位, 千万要小心啊!”

    兴庆宫宫门这里,却又出了些幺蛾子。

    李好问等人进去之后, 宫门眼看就要关上,却似乎遇到了一点阻力。原本向内打开的宫门要关的时候却拉不上了。

    几名金吾卫一起挤在宫门前,同时奋力拉着门环,好不容易才将这门关上。

    “咻——”

    这点小事,竟然累得金吾卫们满头大汗。

    众人停下来擦汗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面前的青石板地面上, 陡然出现了几个沾染着细微灰土的足印。

    本就是天光浅淡的傍晚,这些足印落在青石地面上极不明显。金吾卫们谁也没留意, 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戍卫宫禁。

    一炷香的工夫, 忽然有个金吾卫身体一歪, 随即大叫一声, 抱着肩膀坐倒在地。

    金吾卫统领与其他同伴一起上前查看,就听那金吾卫骇然叫道:“刚才有人踹了我一脚,然后踩在我肩上。”

    那统领脸一沉, 就要斥道:“胡说——”

    然而另一名金吾卫也随之叫出了声:“真的, 小魏肩上真的有一个足印,这么大, 该是个男人的……”

    话犹未完,金吾卫统领已在下令让手下们噤声。

    随即有瓦片响动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的宫墙上传来。

    这回, 轮到所有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了。

    早先被狠狠踩了一脚的年轻人颤声道:“会不会是……‘鬼’?”

    众人的眼光顿时一起朝兴庆宫宫门那里看过去。人人面色苍白,眼神惊恐,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刚进去的一行三人——他们来自“诡务司”,那衙门还有一个别称,叫做“鬼务司”。

    *

    诡务司本司内,章平坐立不安,紧张得无以复加。

    他走到门前,抬头看看天色,又伸手去试了试空气有多潮湿,最后终究是叹了一声:“快要下雨了啊!”

    此时此刻,章平很有些担心,就怕天气的变化对李好问等人的行动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诡务司正堂深处的吴飞白。

    那名专职占卜算卦,堪舆风水的诡务司协律郎,面前摊着各种各样的占卜用具,满手抓的都是蓍草,正在紧张地算卦。

    章平不太忍心眼看着司里的年轻后辈被吓成这样,小声劝慰道:“别算了,你算自己是算不准的……”

    章平这话也算是有些依据:“用林大学士的话来说就是你太主观了,占卜者必须保持客观,毕竟俗话说了,‘关心则乱……’”

    吴飞白却抓着两手蓍草,满头大汗,满脸骇然,似乎根本没听见章平的话,也完全没办法与他人交流。

    *

    兴庆宫中,秋花惨淡,偶尔有几声秋虫鸣叫,打破了此处的一片死寂。

    天色渐晚。玄青色的天空中涌来大片大片浓密的黑云,遮蔽了天边的最后一抹夕照。

    远处,太极宫、承天门处一片灯火通明。兴庆宫内与之对比鲜明,只在勤政务本楼上,悬挂着几盏宫灯,忽明忽暗。

    李好问置身兴庆宫内,龙池跟前,难免心潮澎湃。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找到献祭给那伽的鱼脍,从而得知那伽已完成最后一次“化形”,成为拥有三头的上古妖兽。

    这里也是他最后一次在现实时间里见到完全清醒而且安好的屈突宜。

    虽然当时距今也没有多久,诡务司里已是物是人非了。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尽数按在心底,不让它们干涉自己的心神。新的问题与分析就渐渐地一层层被剥出来。

    过去李好问一直回避去深究“勤政务本楼”的真相。

    但此刻,各种线索全部汇至他脑海中——

    一、这里曾经出现过踏影蛊;

    二、郭太后就在此暴死;

    三、身为罪囚、早已“身亡”的赵归真却可以自由出入兴庆宫,在龙池畔完成他那场罪恶阴谋的最后一环。

    ——就在刚才,赵归真也通过那枚令牌大大方方地展示了,这种自由进出的“特权”来自天子的恩赐。

    因此,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应当对那一夜长安城的劫难负责的,除了赵归真以外,还另有一个人——天子李忱。

    天子一早就知道赵归真有所谋算,但他没有提醒任何人,反而给赵归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恐怕正是这个“交易”,令天子顺利度过了郭太后以死相逼的那一关。

    此刻李好问再回忆起那张儒雅的中年人面孔,那副和蔼而温煦的表情,才明白那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的摇摆和算计。

    但李好问很清楚,他至少还需要再利用一次李忱。只有利用这位帝王,他才能够更加顺利地解决掉赵归真。

    此刻,他站在兴庆宫龙池跟前,望着自己的倒影——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秋宇和李贺。这倒影背后渐渐多出一道深黑色的背景,那是天边压顶而至的浓云。

    就在这时,龙池对面,勤政务本楼上忽然光芒大盛。

    明亮的灯火映亮了高楼临湖的这一面,映出了立于楼宇之上那个身穿蓝色襕衫的年轻人身影。

    “是周贤!”

    诡务司三人瞬间全都认了出来,毕竟周贤的画像在司内传看了多时。

    这确实是周贤,面目五官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但是周贤的那对眼睛——李好问如今的视力绝佳,能够看清周贤的眼神——那眼神无比浑浊,却又无比狠辣,透着狡诈与老谋深算,绝不是一个向往修仙成道的长安年轻子弟应有的眼神。

    李好问心头忽然一阵恶心。

    他想起了上次附在鸿波身上的赵归真脑袋——很显然这次赵归真没有选择在尸体上附身,而是夺舍了一个活人。

    就这样,先是用某种虚无缥缈的希望笼络住不谙世事的单纯灵魂,然而不知廉耻地占据了原属这个灵魂的身体。

    “李司丞!”周贤模样的赵归真居高临下开口,嗓音确实属于年轻人,但是语气却老气横秋,而且端着架子,隐约透着无比傲慢。

    “难得我们竟想到了一处!都选中了这兴庆宫。”

    诚然,这兴庆宫是李好问选的决战之地。毕竟此地久已无人居住,人口密度比之外头的长安里坊要低很多。

    因此早先李好问一察觉卓来失踪,便立即通过“平康特供报刊”假借李忱之名将消息放出——他提到李忱要查“勤政务本楼”之事,意在提醒对方:我知道那时你们都干了什么,来吧,出来了结一切吧。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而对方则借楚听莲之手,送来了出入兴庆宫的令牌。这其中耀武扬威之意更加明显:“来呀,我早已将这里布置成为适合决战的地点。有胆子你就到这里来再领教一下‘神律之磬’的能量吧!”

    李好问正在咬牙,忽然舌绽春雷,提气大喝一声道:“卓来!”

    与此同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迟迟疑疑地出现在周贤身侧。起先他看起来迷茫而畏惧,但陡然听见李好问这声大喝,少年似乎猛地神智清明,冲着李好问欢畅地叫出声:

    “六郎君、秋郎中、长吉哥哥,你们都来啦!”

    李好问凝神一瞧,眉头一皱——这少年怎会是这么一副形象?

    只见卓来身上没有绳索,但是手脚上都带着脚镣和手铐,头上梳着的小小发髻之上,竟然还顶着个荆棘冠。

    李好问头一反应:这不就是景教那些失窃的“珍宝”吗?

    但仔细看,却又不是。那些脚镣和手铐都是新的,荆棘冠也是现编的。是有人刻意模仿了景教那些“圣物”的样子,让卓来“科斯泼雷”一把景教先知弥失诃。

    周贤……赵归真,这是要把卓来怎么样?

    还没等李好问有所反应,秋宇所御的宝剑已经嗡鸣着悬停在勤政务本楼之外,剑尖不断颤动,正对着周贤/赵归真。

    但秋宇不知对手对卓来做过什么,是否在这少年身上下了什么禁制,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剑尖只是悬空遥指,并未直接向前。

    “你应该要谢我!”周贤/赵归真望着李好问惊惧的眼神,忍不住嘴角上扬,欢畅地笑了起来,“我替你除去了身边这一害!”

    李好问:……?

    他头一个反应是:赵归真这家伙彻底魔怔了。

    赵归真生前借着武宗的势,谋灭佛家、景教、摩尼教、袄教……这些全都是外来信仰,中土道门想要保护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李好问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卓来只是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小孩。

    李好问顿时开口驳斥:“卓来自小由我李家收养,他除了血缘来自西域之外,再无半点与西域的关联。”

    这是李好问信任卓来的原因——这孩子自小在李家长大,三观由他们全家一起帮着塑造,不提血统与长相,这就完完全全是个汉人啊!

    顶着周贤面貌的赵归真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司丞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势必反受其乱。”

    “你难道不知……”

    赵归真继续开口。

    李好问心中一动,他突然也很好奇:赵归真这执念是从哪儿来的,这道士为什么就和外来者较上了劲儿,一定要将对方全灭,不死不休呢?

    “……”

    谁知赵归真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忽然,卓来向前一扑,似乎是被人拎起腰带,直接扔下了勤政务本楼。

    赵归真也没料到这一点,但他也没顾念卓来的性命,就这么看着卓来一个倒栽葱,低头俯身向楼下迅速坠落。

    赵归真不管并不意味着李好问不管。

    旁人心念都还未动,李好问的身形已经闪现在空中,一伸手就抓住了卓来的后领。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已经扛着卓来,出现在龙池一旁。

    此刻李好问心中狂跳——得亏他有“瞬间位移”的本事。毕竟勤政务本楼也不甚高,卓来坠楼的地方目测也就七八米高的样子,自由落体运动的时间也就一秒多一点。

    若不是他的“一瞬”仅有0.3秒,没准今天卓来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适才李好问看得清楚——卓来并不是自己摔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楼的。

    这次之前,卓来发髻上套着的那枚荆棘冠冕先莫名其妙地从楼上飞了下来。而卓来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向身后去看。

    这令李好问心中事先有了准备,才让他在卓来坠楼的那个刹那果断出手,一举将人救下。

    随即李好问看见赵归真猛地转头,似乎也意识到他身后的虚空中隐藏着某个敌人。

    难道说:有个旁人根本看不见的人此刻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出手帮了自己?

    这倒是有点麻烦——李好问身上那件“背叛之杖”的第一层弊端就是会让自己阵营里随机一人“背叛”。

    所以他邀来了秋宇和李贺一同前来,就是万一他需要使用“背叛之杖”,并且造成了自己阵营中一名成员“背叛”,另一人能够暂且压制,然后自己有机会腾出手来对付赵归真。

    之所以没有再邀其他人,也是怕旁人在这里没有自保之力,人多反而容易误事。

    然而此刻,李好问解救了卓来,己方阵营多添一人。再加上这名“看不见的帮手”,“背叛”的可能性竟然变成了四个。

    如果这个隐藏着的“帮手”真的是自己阵营的,万一“背叛之杖”挑中“背叛”的又是此人,而这个好心的“叛徒”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岂不是……

    李好问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赶紧放下扛在肩头的卓来,检查他是否安好。

    就见暮色中,卓来一对眸子仿佛海蓝宝石般熠熠生辉。这少年万分欣喜地道:“六郎君,多谢你相救卓来!”

    李好问:不,不只是我,还有个看不见的人救了你。

    这时,秋宇所御的长剑也嗡嗡作响地赶到,三下五除二,便将卓来手脚上的手铐脚镣斩下,宛如斩去一堆废铜烂铁。

    “快去,去那边躲起来!”

    李好问见卓来恢复自由,当即指点这少年离开主战场。

    他想起当初在西市货栈中卓来被蒋沧胁迫那一次,免不了又叮嘱一句:“躲好,多留神!”

    卓来点点头,甩去手脚上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废铁,拔腿就往龙湖的另一面奔去。那里无甚灯火,还有很多人工垒的假山可供躲藏。

    勤政务本楼上的灯恰于此时完全熄灭了。

    天色已黑透了,龙池畔一片寂静。

    兴庆宫门处,原本值守在此的金吾卫明明听得见里面的动静,却也一个个面如土色,不敢入内探视。

    “别再废话,手底下见真章吧!”

    秋宇突然开口,祭出飞剑。

    他那柄剑剑身轻颤,虽然凝滞于空中,却不断发出嗡鸣声,似乎随时待命,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赵归真声音嘶哑地一笑:“你这飞剑,是老道多年以前就玩腻了的。

    “上次在承天门前,老道那身体还不是自己的,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儿,不过是你运气好。”

    上次秋宇一剑重创鸿波,正好是在“神律之磬”的冷却期,再加上赵归真一时不察,被秋宇毁损了鸿波的躯体。这道人显然不怎么服气。

    “既然你要斗,那便好好斗一斗!”

    赵归真说着,双手在夜空中画出一个道符。

    这道符相当繁复,由熊熊燃着的火焰构成,于空中聚而不散,挡在赵归真面前。

    秋宇的飞剑迅速靠近,一旦接近那道熊熊燃烧的道符,便似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一般,速度急遽减缓,转了两圈,又重新飞返秋宇身侧,就那么静静地悬停在他头顶,似乎有点畏惧那道符。

    李好问心中有数:赵归真这次夺舍了还活着的周贤,身体机能有了大幅提高,原本的道术修为恢复了不少。

    但诡务司眼下有三至四人在此,纸面实力大大胜过对方。

    如果赵归真大胆到不用“神律之磬”那是最好,李好问自然是率领诡务司的人一拥而上,大家一起群殴赵归真。

    但李好问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已能明确感知“神律之磬”的存在,且这种存在感越来越明显。

    他摊手向怀中,手指先触及了那丛佛前取来的干花。心中顿时宁定了不少。

    随后,他的指尖触及了那枚经过岁月磨砺,依旧保持了粗糙质感的枯枝——“背叛之杖”。

    他要赵归真最重要的那枚法器“背叛”,投向自己——哪怕不需要改投阵营,只要那枚石磬能够延长“冷却期”,哑火几个时辰,他都自信能够解决掉赵归真。

    就在他指尖刚刚触及那枚“背叛之杖”的时候,狂风大作,一道枝状的闪电在兴庆宫上方当头劈下,随即是“轰”的一声雷鸣,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经久不息。

    赵归真顿时哈哈大笑,仰天道:“原来天道也在助我!”

    他随即伸手入怀,似是要将那枚神奇的石磬取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悬停在秋宇头顶上的那柄剑竟然极其诡异地转了一个弯,掉转剑尖,猛地向李好问这个方向扎过来。

    李好问心中一震,知道这“背叛之杖”的副作用已经提前发作了。

    而它选中的随机背叛者是秋宇。

    “背叛之杖”的问题在于,在中土使用过的人太少,没有人知道它会怎样运作,不知道它如何能令对手的手下甚至是法器背叛,也不知道它究竟会如何“策反”己方帮手,不知道这些会在哪个时间点发生。

    李好问心头震惊,但早先佛前香花带给他的冷静还在,即便猛然遭到己方队友的袭击,他也没有乱了方寸。

    就见秋宇那枚飞剑挟裹着破空声,向李好问激射而来,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而李好问直接一个“瞬间位移”,闪现到了李贺身侧。

    这回他扛起李贺就“瞬间位移”离开原地。果不其然,秋宇的长剑绕过李好问原来的位置,直冲李贺而来,在李贺离开之后,直接劈在了龙池畔的一枚假山上。

    顿时“轰”的一声,碎石飞溅。

    秋宇这飞剑的威力,竟然并不在天雷之下。

    李好问这时依旧扛着李贺,他冲背上的人大喊一声:“长吉,按计划行事!”

    第 112 章

    长安城的夜, 似乎从未像今夜这般沉郁。四处寂静无声,里坊之内灯火寥寥。家家户户都闭门谢客,仿佛感应到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丰乐坊里, 老兵张武支起双拐,柔声对妻子说:“云娘, 我去门外看看……总觉得, 总觉得哪里好似不对劲!”

    张嫂马上点点头:“我和弟弟留在家里,阿耶你务必小心!”

    张武:……?

    他心里暗叹, 但这样称呼错乱的日子他过了一阵,也渐渐习惯了。当下没再说什么,奋力拄着双拐起身,慢慢地挪到自家院门口,“豁拉”一声,打开了门。

    “那是——”

    “呱, 呱——”

    一片凄楚的嘶鸣声传来。

    张武望着外面黑云一般自空中压来的群鸦,心头涌上些极其不妙的回忆。

    *

    诡务司中, 原本站在正厅跟前的章平忽然向前踏上一步:“不对!”

    原本坐在诡务司大门跟前, 默然不语地看着天的老王头也迅速站起身, 反手就将诡务司的大门关上, 上了门闩。

    但没有用。

    诡务司大门上方,四周院墙上方,不知何时, 多了许许多多的红点。这些红点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 还时不时移动。唯有定睛看去,才能发现那些是很多很多的眼睛——乌鸦的眼睛。

    章平张口嘀咕:“怎么一时间这么多乌鸦?”

    “呜呜呜——”

    吴飞白手中的蓍草全部掉落, 散了一地。这位钦天监出身的诡务司协律郎此刻抱头痛哭道:“这是天要亡我吴飞白啊……”

    却见章平“嗖”的一声,穿墙穿走了。

    片刻后这位矮矮胖胖的诡务詹士再次出现在正厅门前, 手中提着两只木桶。

    夜色之中,这两只木桶中竟释放出金色的光芒。

    章平见到吴飞白这副熊样儿,也忍不住心生鄙夷,啐了他一口道:“快起来帮忙!你难道愿意眼看着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起的诡务司今夜就此毁于一旦?”

    吴飞白哭道:“可这本不是我的衙门啊!我原本就只是钦天监里一个小喽啰,到这里来不过就是图那点子钱。现在却遇上这么危险的事……”

    “对了!”吴飞白陡然想起李好问给他做“入职”培训时科普过的司内法器,立马不哭了,“消息镜子!”

    他马上冲过来抓住了章平的衣袖,语气急切地求恳道:“章詹士,快用消息镜子通知李司丞,要大家快回来,家都快被人偷了呀……”

    章平断然拒绝:“不行!你难道不知李司丞他们去做的事有多危险?他们将公廨交给我们,就是指望我们能守好整座公廨。如何能用这点小事去令他们分心?”

    吴飞白无从辩驳,顿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章平恨铁不成钢,开口又想骂吴飞白两句,可一想起以前李好问在他自己逃命之后曾说过的话,硬生生将那些言语都咽了回去,耐心地道:“吴协律,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凭借自己的一双手做出点大事,好教天下都记住你吴飞白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咱们一起动手,现在还来得及。”

    两人还在说话,老王头已经冲过来,提起一只木桶就跑。

    吴飞白目瞪口呆,就见老王头提着木桶,直奔去诡务司廨舍院墙处,用一只葫芦瓢将那只木桶里盛着的金色砂子舀出,匀净地洒在墙根下,就这么一路撒过去。

    还没等吴飞白醒悟过来这是在做什么,老王头洒出的金砂已经发生变化,凡被洒上金砂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金黄色光幕正在缓缓上升。

    原来,这整座诡务司,本身就拥有一座防御大阵。而章平提来的这两桶金砂,就是构筑这座大阵的材料。

    吴飞白顿时收泪,笑逐颜开:“原来诡务司……本司还有这种压箱底的手段,章詹士,您倒是早说啊!”

    他说着也提起另一桶金砂,学着老王头的样子,从诡务司正门处开始,向相反方向抛洒这些金砂。

    章平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穿墙,又去取了两桶金砂出来,自去诡务司后院抛洒,力争将廨舍、各库房、药圃、地窖……全都用这大阵护住。

    他们几人动作够快,不多时,整座诡务司便被一片淡淡的金光所笼罩。这片金光形成了一片拱形的巨大光幕,从诡务司内院墙处拢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将诡务司罩在这穹窿之下。

    随着金砂效力不断发散,那道穹窿在空中渐渐合拢,金色越来越浓厚,阵法也越来越坚实。

    但是,诡务司外的情形更加可怖。

    丰乐坊整座里坊,几乎所有的屋舍、树木上方,都泊着一只又一只的乌鸦。

    忽而有一只开口“哇”地叫了一声,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丰乐坊都回荡着嘶哑的乌鸦鸣叫声。

    若是有活过一个甲子的老人在此,应当能回忆起,上一次长安城出现这等万鸦齐鸣的奇观,还要上溯至泾原兵变那时。

    于是,丰乐坊内的普通人们纷纷关门闭户,不敢再看,也不敢想坊内诡务司那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吴飞白飞快地将木桶内最后一点金砂撒完,仰头观看防御大阵,顺便还伸手拍了拍胸口。

    但,他忽然察觉,透过那层金色的透明光幕,他似乎看见了一只怪兽。

    这只怪兽绝非鸟类,似乎以耳朵为双翼,一张口,口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尖利的牙齿。

    “哇——”

    这怪兽一声叫唤。

    丰乐坊中顿时又是万鸦齐鸣。

    吴飞白腿肚子都在哆嗦,转头便跑。

    却听背后“轰”的一声,竟是群鸦撞在了那道金光汇成的防御大阵上。

    那防御大阵本是由洒在墙根下的金砂放出的。但吴飞白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金砂洒得不够均匀,因此这边的防御大阵便也是有的厚有的薄。

    而那以双耳为翼的怪兽却似能看出这防御阵势的弱点在哪里似的,鼓动群鸦,拼命向金光光幕上撞来。

    那群鸦齐齐撞来,有几只更是撞得筋断骨折,贴着金光构成的那道穹窿便滑了下去。

    但在那怪兽的鼓动之下,有更多的乌鸦奋不顾身地冲金色光幕上最薄弱的那一处撞过来,一下,两下,三下——

    吴飞白没经历过这种事,直接就看呆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几只黑色的鸟雀迎面扑至。

    ——它们竟是撞破了那道由金砂构成的光幕。

    撞破光幕的一刹那,已有几只乌鸦当场死去,但剩下几只特别凶悍的,扑在吴飞白清秀光滑的一张小脸上,顿时又扑又抓。

    吴飞白:我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他正乱叫乱跳的时候,忽然有人伸手将扑在吴飞白面孔上的一只凶悍鸟儿抓了下来,伸出双手,三下两下,鸟雀嘶鸣,温热的液体溅出——

    吴飞白再看去,只见刚才袭击自己的那只“凶鸟”,被人徒手撕下了翅膀和脚爪,扭断了脖子,毫无半点生气地躺倒在地面上。

    其它乌鸦知道厉害,一时间从吴飞白面前四散躲开,扑向别处。

    吴飞白死里逃生,睁大了眼望着面前双手染血的老王头——就是这个诡务司门房,刚才徒手撕了最为凶悍的一只乌鸦,以至于吴飞白到现在都还有些魂不附体。

    老王头却将又一只盛满金砂的木桶顿在他面前:“交给你了!”

    吴飞白:……?

    “将这些金砂补在阵法薄弱的位置上。你不用去管那些漏进来的东西,都交给我和老章!”

    吴飞白心想:这倒不错,他就躲在暗处,不主动就不会有损伤。

    哪知老王头用他那只独眼瞥了吴飞白一眼,似乎读出了对方的心思似的,冷声道:“司丞他们不在,这座廨舍交由我们守护。”

    “人在,诡务司在!”

    说毕老王头迈着大步转身走了。

    吴飞白提着手里的木桶,不知为何,心潮竟似起伏了一小下。似乎有种从未有过的东西从心中悄然涌出,慢慢填满胸臆。

    ——原来,还是有人把他吴飞白看作是同僚,看作是伙伴的呀。

    “人在,诡务司在。”

    吴飞白用极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极其认真地舀了一瓢金砂抛洒出去,顿时将眼前这一片出现损伤的金色光幕加固了一点儿。金色光幕重新合拢,后来赶到的黑色乌鸦“砰砰砰”地纷纷撞在这光幕上。

    *

    兴庆宫内。

    李好问扛着李贺一阵到处乱跑,看得赵归真一阵纳闷,不明所以。

    但见始终冷着一张脸的秋宇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柄飞剑指哪儿打哪儿,诡务司众人当着赵归真的面上演一出大内讧。

    赵归真看着看着,忽然悟出了点什么,随即哈哈大笑。

    “李司丞,莫不是走了歪门邪道,又或是弄出了什么邪门的法器,想要夺取贫道的这件‘天字号’法器吧!”

    “凡事有得必有失,欲取必先予。所以你还未染指贫道的法器,却先让你自己的手下叛了你?”

    “这天下,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应是没有比李司丞砸得更痛的吧?”

    赵归真觉得自己看破了真相,心中一阵畅快。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我选在兴庆宫决战,便意味着你诡务司公廨不保……”

    李好问心中一震:这他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临出发前还曾特地交待过章平,要他今夜格外小心。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赵归真竟能分心旁顾,对诡务司另外发起攻势。

    如今诡务司中人手短缺,不知能不能守住。

    只见周贤模样的赵归真伸手入袖中,拿出了那枚神律之磬,又抽出与之相配的那枚石质音槌。

    “愿这一切尽快结束!”赵归真喘着粗气道,“快点结束吧!我已没有时间了。”

    天地之力被迅速勾动,兴庆宫上方,浓云滚来滚去,黑色的云体中时不时有银白色的电蛇闪现。随即那遍布古朴花纹的神律之磬表面,也有电芒扇动,似乎这枚法器正在迅速积聚能量。

    李好问百忙之中探手入怀,指尖触及“背叛之杖”那苍老而粗糙的表面,心中默念:赵归真,我需要赵归真所持有的法器背叛它的持有者……背叛赵归真!

    然而,这勤政务本楼前并没有发生上演什么法器投诚的好戏。

    李好问心中疑窦丛生。

    怎么,竟不管用吗?

    难道,使用这“背叛之杖”并不能指定哪一件法器背叛自己的持有者?

    李好问心中闪现查克叮嘱自己的“使用说明”,顿时记起“免责条款”,景教当时确实是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他自己这边都已经出现了反叛的同伴了,对方为什么竟不受半点影响?

    难道自己真的受骗了?

    随着表面电蛇变得密密麻麻,“神律之磬”已经安然度过了“冷却期”,随时可用。

    然而赵归真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

    他站在勤政务本楼上,左手持磬,右手持磬槌,作势就要敲下去。

    但不知为何,赵归真就是停在了那里,眼看着磬槌距离磬身只有一两尺的距离,但是那磬槌就是迟迟没能敲落。

    按照李好问对这枚法器的了解:只要这“神律之磬”没有被敲响,它就像是一个充电宝一样,蕴满了来自天地的威能,但不会就此进行攻击。

    “我明白了!”

    李好问陡然得了明悟。

    不知为何,他所携带的那枚“背叛之杖”,并没能策反“神律之磬”。

    “背叛之杖”所策反的,是被赵归真所占据的,周贤那具身体。周贤,才是对赵归真而言最重要的“神级”法器。

    这其实也行——李好问马上得出结论,甚至更好。

    赵归真明明已死,却随意占用他人的身体,不管对方是活人还是死人……这下让他好好品尝一下反噬之力。

    想到这里,李好问放下李贺,一个纵身就闪现于赵归真/周贤面前,伸手就去抢那神律之磬。

    但在他眼前,危险预感突现。

    李好问的指尖还未触及神律之磬上挂着的那枚绳子,他的身体再次消失,“瞬间位移”去了别处。

    于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了秋宇所驾驭的那枚长剑,避免自己被“同僚”一剑捅出个透明窟窿。

    而周贤,也恰于此刻缩回了手。

    即使是“背叛”了赵归真的周贤的身体,依旧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见到秋宇飞剑那势若雷霆的一击,周贤那具身体也同样选择了避让。

    随即,赵归真控制着周贤的那张嘴,先是握出一个弧度,然后又咧开,最后发出一阵僵硬的干笑。

    “哈哈哈——”

    “李司丞,好计策啊好计策!”

    赵归真应当也不晓得“背叛之杖”的实情,以为李好问原本的目的就是策反周贤的身体,而后想办法控制神律之磬。

    “但是你忘记了一点。我现在与这具身体融为一体,我的头脑正控制着它!”

    “他虽然背叛了我,但他的头脑已经完全换成了我的头脑,没有了头脑,他只能凭本能行事。”

    “换句话说,他已再也不可能脱离我而存在!”

    “有句老话你听过没?胳膊拧不过大腿!”

    “嘿嘿,只要过一会儿我重新控制住这具身体,一切我不都还是手到擒来?“”李司丞啊李司丞,虽然你那位同僚也背叛了你,但我也不会放过他!“

    说着,赵归真眼里流露出一名生性狠辣的老道应有的那种歹毒而憎恨的眼神:“谁让他毁掉了我徒儿鸿波的尸身!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具身体!”

    然而现在明明是直接斩杀赵归真的好时机,秋宇现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顾用他所御的那柄长剑四下里追寻李好问的下落。

    李好问忍不住苦笑:他好不容易换来了除掉赵归真的机会,但现在却失掉了最厉害的一个帮手,没法儿将对方一击毙命。

    难道这“背叛之杖”的真实含义就是这个:永远不让你得到最想要的结果?

    李好问不由得想起那天紫姑带给他的启示:绝非像您所想的那样……

    但是,李好问能确定一点:他可还没输。

    于是,李好问向李贺的方向大声道:“长吉,按计划行事。”

    他来之前就做过预案,预案过秋宇“中招”的情形,也预案过李贺“中招”的情形。他没有预案到的两人,一个是卓来,另一个是看不见行迹的那位朋友。

    既然受“背叛之杖”影响的人是他已做好预案的,而且一早就以最鲜明的方式表现出来——李好问便觉得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李贺刚才被李好问扛着一阵东躲西藏,此刻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听见李好问的叫喊,眼神迷离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凝在秋宇身上。

    “秋郎中,你听我一言——”

    “休要劝我,我今日叛出诡务司,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你劝。”

    秋宇,与以往一样的冷面冷心,此刻也延续了他一贯“莫得感情”的风格。

    谁知李贺也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只是上前一步,对秋宇吟诵道:“男儿何不带吴钩?”

    秋宇:……?

    这位诡务司郎中似乎被当场问住了,眼神中透出几分迷茫,

    是啊?男儿何不带吴钩?为什么我随身佩戴的,就只有一把长剑……这长剑还凌空飞啊飞的,并不能佩戴于身侧?

    秋宇一旦陷入迷茫,空中那柄飞剑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凌厉之势也大为削弱。

    周贤脸上不显,但赵归真的眼神又变了,变得既愤恨又嫉妒,似乎嫉妒诡务司之人竟能如此配合。就算是武力最高强的人反叛,也还有人能以别出心裁的法子制住他。

    “收取关山五十州!”

    李贺向前踏上一步,双眼紧紧地盯着秋宇。

    秋宇似乎也觉得豪情万丈,意欲为大唐收复失地。他一时转头向东面看去,关山五十州……山东、河南、河北道五十余州郡,如今依旧在藩镇手中。

    确实,男儿就应当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这般在长安城内的宫宇中小打小闹究竟有何意思?

    想到这儿,秋宇索性将那柄飞剑收回,但望向李好问与李贺的眼光依旧蕴含着不小的敌意。

    就听李贺继续朗声念诵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郎中万户侯?①”

    就见秋宇听了,转身就跑——凌烟阁就在兴庆宫西北面的太极宫中。

    秋郎中这都要得万户侯了,还有什么好等的?

    第 113 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郎中万户侯!”

    这就是李好问事先为使用“背叛之杖”所准备的预案:

    如果秋宇中招“背叛”,就让李贺用“言出法随”的能力让秋宇离开战场。而凌烟阁显然对大唐任何一名文臣武将都拥有最强大的吸引力,而“郎中”这个官职又指明了是秋宇, 绝不会有歧义,指向旁人。

    于是, 秋宇这位诡务司郎中立即转身跑路, 前往凌烟阁。

    如果换了是李贺“中招”,按照李好问的设想, 这位必定会“言出法随”,说一些对己方阵营不利的内容。

    如果是那样,李好问就会复现李贺让人“闭嘴”的能力,然后再让秋宇将人带走。实在不行的话,堵嘴、打昏……都是可行的方法,大不了事后他出面郑重向李贺道歉, 到时再让李贺打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他只准备了这两个预案,毕竟事先没料到会有卓来和“隐形”帮手同来这兴庆宫中。

    万幸“背叛之杖”虽然效果随机, 但结果是他事先有所准备的。

    眼下秋宇离开, 李贺还能留在兴庆宫中帮忙——这对李好问来说, 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

    但李好问还是禁不住担心:他很清楚这“背叛之杖”的弊端有两层。第一层固然是你背叛我我背叛你;第二层则大概率是“出人意料的反转”, 是他无法想象,无法事先准备的战况。

    因此李好问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避免出现任何特殊状况, 令他“过于震惊”而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时此刻, 李好问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控制住周贤。

    赵归真的意识现在就被困在周贤体内,李好问甚至不用杀周贤, 不用毁掉他这具躯体,而是找到将赵归真从这具躯体里驱逐的办法, 就能圆满地为屈突宜复仇,并且除掉赵归真这一害。

    于是,李好问迅速闪现至周贤身侧,而赵归真此刻大概在奋力控制周贤的身体,他浑身肌肉绷紧,不断颤抖,终于,让周贤的手臂向内移了小半寸的距离,随之被他向怀里藏去的,还有他无比倚重,视为唯一希望的法器——

    李好问出现在周贤身边,劈手夺过神律之磬。

    赵归真控制着周贤手臂移动的那点儿距离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影响。

    在抢过神级法器的那一刻,李好问对上了赵归真那对眼眸,看清了那其中蕴含的恶意,那里有种痛恨与贪婪交织的复杂情绪,也有讥刺与嘲讽,似乎在说:就算一切如你所愿又如何?你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李好问顾不得辨认赵归真眼中的情绪,“神律之磬”已经到了他手里。

    可就在这个刹那,李好问忽然发现自己变了——

    他的躯体在一点点坚硬化;

    他开始失去身为“人”的形状;

    他失去了躯干与四肢,他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枚薄薄的、形态特殊的石板。

    他身体表面开始出现含义不明的古朴花纹,每一道纹路都蕴藏着来自远古文明的力量。

    他竟然自己变成了“神律之磬”。

    *

    曾经有好几个不能入眠的深夜,李好问满脑子想的都是“神律之磬”——他痛恨这枚夺取了屈突宜性命的神级法器,但也承认它的力量。他想的要么是将这枚上古法器夺过来,要不不然,就是怎么将它毁去。

    可李好问从来没有想过竟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会“成为”神律之磬。

    然而此时他能感知到自己身后脊背的位置上,有一个大约是专供牵绳用的圆孔。不知什么时候,这圆孔里竟穿出一枚细线,被牵在一具参天的石像手中。

    李好问晃晃悠悠地转过半边身体回去看,只见那座石像模拟的是一位女神——这位女神左手中托着一枚天平,右手中持一枚高举向夜空的阔背长剑。女神的双眼被一幅石质的纱巾蒙住。那纱巾被雕刻得惟妙惟肖,连褶皱都一清二楚,似乎随时能够随夜风的吹动缓缓扬起。

    而李好问这枚“神律之磬”,被绳索穿过身体上的圆孔,此刻正悬挂在女神右手的手腕上,随风轻轻转动。

    此刻,李好问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神律之磬互换了,现在自己成了那枚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神奇法器。

    不止如此——他不仅能够操控来自天地间的巨大能量,他还有思想有意识,能做决定能控制自身,能感知身边的一切,而且心底有一枚压抑不住的火焰。

    作为一枚“天字号”的法器,他能够带来毁灭。

    冷静!

    李好问强行将心头涌起的怒火拼命压制下去,开始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一个人警告过,“背叛之杖”的使用有极大风险,它在第一层显而易见的“背叛”弊端之后,还有一个“第二层”。

    这时,李好问这枚石磬已经以悬挂点为轴,转过了九十几度,身后这具石像的形貌完全落入视野。

    这是……公正女神?

    李好问再度想起紫姑的话:“它其实很公平……”

    可问题是,身为一枚法器,神律之磬所拥有的期待值明明应该是“克敌制胜”,而不应该是“维护公正”啊!

    李好问只能说:以后甭管借啥物品一定要对方提供详细说明书!

    他一边想,一边任由自己以悬挂点为圆心慢慢转动,渐渐地,另一个人物落入他的视野。

    ——那是他自己。

    卧槽!李好问震惊得无以复加。

    冷眼旁观自己的身体,李好问难免生出一种略带陌生的好感。但是当他看见自己眼里是赵归真才有的那种奸诈而贪婪的眼神时,李好问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任何观念都炸裂了。

    赵归真占据了他的身体。

    在此一刻,李好问全明白了。

    原来赵归真一直馋着自己这副躯壳。

    年轻、有亲和力,天然受天子器重,受下属拥戴……

    他在短短数月之间,所掌握的时光术已经超过了郑兴朋的水平。

    如果将他与周贤、蒋沧等年轻后辈相比较,赵归真显然会觉得他是一个更好的“附身”对象。

    因此,当初赵归真望着李好问开口道:“你应该追求自己成神!”

    但那会儿他心里想的恐怕是,如果贫道拥有这小子的躯体,那贫道也能……

    而“背叛之杖”的第二层,是一个公平的世界,也是一个成全野望的世界。当它揭开了第一层相互背叛的伪装,第二层所显现的,是成全彼此的渴望——我从你这里得到了想要的,而你也并没有放过我。

    李好问最想要夺下的是“神律之磬”,而赵归真最想成为的,则是“李好问”。

    突然,李好问不顾自己通体坚硬的身躯,忽然仰天大笑出声。

    “太好了!”

    “太完美了!”

    由赵归真控制的那具“李好问”的躯体,略皱眉思忖了片刻,眼里的贪婪神色瞬时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恐惧。

    此刻的兴庆宫上空,陡然一阵狂风刮过,天幕上密云四合,云层间隐隐有风雷之声。李好问身周凝聚起无数白色的电蛇。“神律之磬”不需要他人控制,它能够“自主”引动天地之间的能量,劈向它的对手——李好问的那具躯体。

    李好问并不清楚为什么石磬也能察觉到自身眼中有泪——

    只要一击轰过,屈突宜大仇得报,而他自己的身躯和赵归真那肮脏的魂魄一起灰飞烟灭。

    完美!

    李好问已能够感受到“神律之磬”已经完成了能量积聚,电弧随时可以落下。

    他让“自己”对准了“自己的身体”,心底热血上涌,他知道一切马上就能结束。

    “六郎君——”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听见了卓来的哭喊声。

    他又好似在虚空中看见了屈突宜的身影,对方依旧身形潇洒,笑容温煦,却轻轻摇着头道:“我的朋友,你若为了过去的我而折损了自身,那么你现在拥有的那些,又该用什么去守护呢?”

    在这一刻,李好问很想回答:来不及了,我的朋友。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从承天门下等到了现在。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谁知这一刻,赵归真忽然驱动了李好问的躯体,举起手道:“且慢!”

    “神律之磬”闪烁着的电蛇并没有为此停留。

    但是,手中悬挂着细绳的那尊石像似乎忽然变得有生命一般,将左手的天平一并交于持剑的右手,然后向石磬的方向轻轻伸出左手。

    “轰——”

    那蕴含了多少个不眠夜晚的哀伤与怒火,与勾动的天地之力一道,挟裹着风雷,指向李好问自身。

    然而这能量却尽数痛击在一枚巨大石制掌心,将那光滑而平坦的掌心无端端轰出几缕掌纹。

    *

    兴庆宫中,两个略带泥泞的脚印迅速向卓来那边靠过去。

    此刻的小卓来圆睁双眼,满脸的惶急,脸上肌肉紧绷,张开了口,单看他这副样子便能感受到气息流动,下一刻他就能奋力呼喊出声。

    然而他却就此盯着兴庆宫中的夜色,定定地待在原地,一个字都喊不出。

    那两个脚印绕着卓来身周转了一圈,然后一个声音陡然响起:“长吉、李长吉……长吉兄!”

    李贺已听惯了这声音,这时赶了过来,望着一团虚无的空气,好奇问道:“叶参军?”

    “是我是我!长吉真是好兄弟!一听就知道是我。”

    空无一人的勤政务本楼前,响起叶小楼的声音。

    “你也在找李司丞吗?”看不见行迹的叶小楼问李贺。

    李贺背着手,惆怅地点了点头,道:“不应该,不应该啊……”

    叶小楼也不管李贺在说什么“不应该”什么,直接给出建议:“我们想办法唤醒卓来吧!”

    “哦!”

    李贺被勾得换了思路,不再找寻李好问,而是也绕着卓来转起圈子,与某人撞了个满怀之后,忽然有了点灵感。

    “及其既觉,岂足追惟。”他凑在卓来耳边小声道。

    “嘶——”

    他面前的少年突然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哭道:“六郎君……”

    李贺和那隐形的叶小楼同声开口询问:“李司丞(李六郎)怎么了?”

    卓来刚刚清醒便又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冲着叶小楼所在的方向惊呼:“这里难道有鬼吗?我怎么听到有说话声?还……还特别像是叶帅……呜,难道叶帅也变成鬼了?”

    叶小楼:呸呸呸,童言无忌!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李贺和叶小楼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惊魂未定的卓来,两人一起追问。

    “我看见那枚神律之磬要杀我家郎君!”

    “在哪里?”

    叶小楼将他随身佩戴的障刀抽了出来。可不知为何,这把障刀竟然没被隐形,而是明晃晃地现于三人眼前。

    这情景十分滑稽,卓来竟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怔怔地又掉下了眼泪。

    李贺忙道:“卓来,你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不必李贺使用“言出法随”的能力,卓来也是要说的。

    于是这少年原原本本地将他经过的事说了一遍:

    卓来今早起就一直跟着李好问,但在出敦义坊前往义宁坊的路上,他忽然感觉像是遇上了“鬼压床”一样,自己没法儿控制自己的身体,胳膊腿都不听使唤。

    随即他就看见另一个“自己”,跟着李好问向前方行去,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不是我灵魂出窍了吧?

    卓来也没经历过灵魂出窍这回事,再者无论他怎么呼喊,尝试活动身体,都没法儿让李好问回头。

    正当他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觉得一片黑暗,遮天蔽日,就像是被装在了一个匣子里。

    “匣子?”

    李贺皱眉,想起了他们一行人进入兴庆宫之前,楚听莲送来一个匣子。李好问曾抱着那枚匣子冷汗直冒,不知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嗯,我感觉是一枚匣子。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放了出来,但还是和‘鬼打墙’似的,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身体……”

    卓来比比划划地说着,讲述他能够观察到自己身周的情况,但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股巨力袭来,他一个倒栽葱,从勤政务本楼上栽下来。这一摔,倒让他全身挣脱了某种禁制,

    “那就是爷爷我的功劳了!”

    叶小楼难得干一件大事,难免拍着胸脯自吹自擂。

    卓来看看叶小楼,忽然很认真地说:“那也得多亏我家郎君眼疾手快,接住了我!”

    叶小楼:……

    若非李好问在半空中接住了卓来,并将他平安带至地面,凭勤政务本楼的高度,卓来不死也要摔个重伤。

    然而叶小楼当时敢于那么做,也正是信任李好问能做到这一点才出手的。

    听出卓来的怨念,叶小楼无声地摸了摸鼻子——反正他这点小动作卓来等人也看不见。

    “然后呢?”李贺追问,“刚才你是不是又‘鬼压床’了呀?”

    卓来点点头:“刚才郎君让我躲在暗处,不要凑近战场。我就一直在那儿待着,但是心里很担心郎君,所以一直盯着他……

    “突然,我觉得不对:我明明一直紧盯着我家郎君,却突然发觉我正盯着那枚郎君刚才动手去争抢的石磬。而我家郎君突然到了另一边。

    “然后,我便看见那石磬引了天雷下来,要打我家郎君。我心中惊骇,但却另有一个念头,我觉得应该帮那枚石磬,去打我家郎君……长吉哥哥,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还没等李贺回答,卓来自己补充一句:“罢了,我现在幻听都能听见叶参军的声音,早已经疯透了。”

    叶小楼:……

    李贺今日难得很清醒,闻言便抬头望向兴庆宫内的情形。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雨收风住,却完全看不到李好问的身影。

    唯有周贤立在原地。

    李贺还未上前,就见那一串脚印上前,来到周贤身边——

    先是摇晃身体,然后是轻拍面孔,最后是在耳边大声喊“喂,是爷爷在喊你!”

    整个过程,动手的那个人完全看不见,唯有那无知无觉的周贤,被摇被打脸被吼,却一直立在原地发呆,没有清醒的意思。

    整个现场便显得诡异万分。李贺与卓来同时伸出双臂环抱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冷。

    “对了!”卓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枚纸人,“章詹士之前曾经交给我一枚纸人。他还给了我家郎君好几枚,卓来在想,这纸人能帮着我们找到郎君吗?”

    李贺将那枚纸人接过来,指尖感受纸人中蕴藏的能量。

    他当即双手托起纸人,低头凑至纸人跟前,轻声说出了什么。

    “哇哦!”

    卓来睁大了眼睛,由衷赞叹着。

    就见李贺手心的纸人周身泛起光亮,仿佛点点星光被从遥远的星空引至了地面,附在这纸人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龙池上空,也泛起点点星光,与李贺手中的纸人遥相呼应。

    出奇的是,那些星光所在的位置,竟是在龙池上空,距离水面大约三四丈的位置。李好问就算是再神通,也不像是能凭空待在那里的样子。

    那几枚沾着污泥的鞋印也来到了李贺身边,与李贺卓来并肩立着。

    就在这时,原本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的周贤突然“嗷”的一声跳起身,向着龙池中那个星光闪烁的位置猛地冲了过去,然后“咚”地一声,似乎是重重撞在了某一幅屏障之上。

    周贤像是疯了似的,伸出双手撕扯,又张嘴去啃咬,口中发出嗬嗬的野兽之声,看着恐怖至极。

    隐着身形的叶小楼与李贺连忙迈步上前,很快,他们也都在龙池畔感受到了一幅屏障——那是一张沾满了黏液的柔软黏膜。

    李贺一伸手,便点燃了一枚火折,附近三人全都看见了这黏膜的样子。

    黏膜表面泛着一层虚影,虚影营造了一副夜色中龙池的假象。但只要稍加拨弄,那道虚影就会消散,露出泛着隐约血色的黏膜,黏膜深处,白色的筋脉组织隐约可见,枝丫状的血管四通八达,似乎正孕育着无穷的生命力。

    将手掌轻轻贴在黏膜上,似乎能感受到这一整片屏障都在有节律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第 114 章

    张武一闪身, 拄着双拐从门外进来,对自家傻儿子说:“大郎,去将阿耶的弹弓拿来。”

    当年张武在行伍之中, 拉得一手好弓,失了双腿之后他的弓术其实还在, 但既已离了行伍, 身在长安闹市之中,又哪里还有机会摸弓箭。

    倒是弹弓, 张武依旧打得很好,准头犹在,场合仅限于他逗自家大郎玩闹,又或是偶尔打一两只鸟雀,由张嫂去烹饪了,给一家人打打牙祭。

    这边大郎浑不知出了什么事, “嗯”了一声,真的回屋去给他阿耶取弹弓去了。

    但张嫂却走出来, 双手拉着张武的衣裳, 小声道:“阿耶, 莫出头……”

    她望着张武, 眼中颇多苦楚。

    张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不会云娘是将那些往事都想起来了吧?

    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小声对妻子说:“云娘, 诡务司是帮咱们抵御那些邪异的衙门。六郎也是你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他在诡务司任上, 已经帮了咱们许多。

    “现在诡务司有麻烦,若是咱们反而不肯出手相帮, 那六郎当初就也是白操了一份好心,白帮咱们了。”

    张武回想起长安城里弥漫着紫雾的那一夜, 卓来领着云娘和大郎将自己从水边捞回来的那一刻,又想起李好问日常为了长安百姓奔走……他便觉肩上担着一份无可推卸的责任。

    这时,张家傻儿子笑嘻嘻地取来了弹弓,还有十几枚在火里烤过、坚硬如铁的泥丸,一起都塞到张武怀里。

    张武吞咽一口口水,心想外头万鸦齐至,这十几枚泥丸用弹弓打出去,怕只是杯水车薪。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张武深吸一口气,拍拍妻子的手背,温声道:“不过是些鸟雀,你和大郎在家……生上炉子。”

    张家大郎以为又有美味送上了门,忍不住开心地拍手。

    张嫂却依旧是一脸忧色。

    张武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话,拄着拐,悄悄出了自家院门,将门户都关好,这才拄拐向前。

    整座丰乐坊充斥着鸟雀嘈杂的鸣叫、振翅声,除此之外,便只有他的双拐点在坊内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出现在张武眼前的,还是那座诡务司衙署,却又与以往不同——

    原本诡务司正门上贴着神荼郁垒这一对门神,此刻门板上这两位直接消失了,门板上所余只有无数鸟喙与利爪留下的啄痕挠痕。

    而诡务司衙署上方,则罩着一枚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巨大罩子。

    那罩子就像是夏夜里的一盏孤灯,吸引了远近所有的灯蛾与蚊虫——只不过诡务司引来的不是虫子,而是鸟雀。是成千上万的乌鸦,此刻它们竟像是苍蝇一样,到处寻找这只巨大罩子上的薄弱处,发现了便扑扇着翅膀赶过去,接下来便是连环撞击……

    散发光芒的巨大罩子一旦被撞破,就会有几只黑色乌鸦从破口钻进去。

    张武几乎能听见那罩子里传来诡务司众人的惊呼声。

    但那只破口很快会被重新填补,公廨里的声音便再传不出来。张武知道司里的人都是有手段的,但是像这般外面到处乱撞乱拆,里面跟着猛补,迟早会有一刻,诡务司的人会耗尽精力,再也守不住这间公廨。

    于是,张武支起身体,将重心靠在双拐之上,拉开弹弓,随意瞄准了一只正扑向诡务司公廨的黑色乌鸦。

    “噗——”

    几乎没什么声响,那只乌鸦从空中急坠,扑通一声落在地面上。

    张武顿时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心里感叹: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一手弹弓倒也没退步,往后若是再见昔日那些行伍里的兄弟们,自己肯定不会给他们丢人。

    如此想着,张武再次拉开弹弓,一枚泥丸激弹而出。

    “噗——”

    这次张武的准头更是了得,那弹丸竟是奔着乌鸦那只发红的眼珠去的,直接打入脑,然后又从另一边眼珠那里穿了出来。

    原本振翅呱呱乱叫的乌鸦竟未能再发出半点声响,翻了个身就摔向地面。

    张武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弹丸接二连三地弹出。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妖兽忽然转过头来。

    那东西,粗看似是鸟雀的形状,但细看却能看出,它展开的双翼,压根不是什么翅膀,而是两只皮膜,看起来像是一对巨大的耳朵。

    张武一旦接触它的眼光,便觉全身发寒,似乎曾经经历过的快乐、对未来的希望……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抽走了。

    “哇——”

    一声凄厉至极的大叫。

    与此同时,那只妖兽身畔几十只正在攻击诡务司公廨的巨型乌鸦,齐齐转过身来,血红的眼珠全部盯着张武。

    张武心胆俱裂。然而强烈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失了双腿的汉子呆在原地,身体的重量依旧靠那对拐支撑着,他既不逃,也没有掏出泥丸,继续射击。

    他就像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李六郎……司丞,会为我报仇的吧?”

    “我张武,大概不算是个废物!”

    张武眼见着群鸦振翅,铺天盖地地向自己这边冲过来,勉强低下头用双臂护住头脸,口中绝望地嘟哝两句。

    忽然,就听身后自家院门“豁啦”一声被打开。张武循声回头看去,见到来人惊呼一声“云娘”。

    却见张嫂提着一柄笤帚就冲了出来,再没有半点迟疑,高举着笤帚就冲群鸦迎上去。

    那只长着一对长耳的怪兽冲着张嫂嘶声大喊,原本扑向张武的群鸦,一时间全都转向张嫂扑去。

    但张嫂完全不惧那些尖利的喙与鸟爪,手中笤帚冲着飞至的群鸦就是一阵乱拍——

    群鸦都懵了。

    至此,今夜它们还没遇到过这种不讲半点武德的抵抗。

    还不止如此,几只乌鸦被张嫂手中的笤帚扑至地面,张嫂便提起裙裾,双脚乱踩乱踏,将那些体型不算大的鸟雀踩了个七荤八素。

    就听张嫂高喊道:“你们就是欺负人,欺负我武哥行动不便……”

    张武听见这久违的称呼,猛地抬起头望向妻子,双眼中泪花闪动。

    忽听几个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是的,这些都是欺软怕硬的妖物!”

    “如果咱们心里去了那一个‘怕’字,这些东西其实没有任何威胁。”

    “大姐,三娘,幺娘……咱们一起上!”

    瞬间好几条笤帚一道举向空中,冲着张嫂身边的群鸦噗噗噗就是好一阵拍打。

    “是章家小娘子们来了!”

    张武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伸手一抹脸,重新振作精神,拿稳了手中的弹弓,就像一只冲来势头极猛的乌鸦一弹。

    “扑通——”

    至此,张武的弹弓也还没有落空过。

    “街坊邻里们,都别怕,就是寻常乌鸦!”

    章家小娘子们清脆的声音在丰乐坊里响起。

    “咱们丰乐坊这么多人,难不成连坊里一间公廨都护不住吗?”

    坊内早有人忍不住了,顿时出声呼应:

    “是呀,没的咱们一坊的人,都还被一群扁毛畜生给吓住了。”

    一座座院门被打开,铁匠、铜匠、篾匠、厨子……纷纷举着他们趁手的工具走出家门,加入这一场人鸟混战的战局。

    那只大耳朵妖兽见状,连忙唤回了刚才返身攻击丰乐坊内各人的群鸦。一时间无数鸟雀盘旋在空中,笤帚纵是再高,一时也够不着。

    能够得着的是张武的弹弓,但他手里的泥丸一转眼就用光了。

    群鸦们便无视了丰乐坊内群情激愤的坊民,继续攻击诡务司上空那一层泛着金黄色光泽的罩子。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章家大姐忽然见到有两个纤巧的人影从十字街的另一头缓步走来。她认出了其中一人,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分开人群,并出声呼唤:“赵姐姐,赵姐姐你来啦!”

    远处,穿着炼石宫黑袍的赵兰娘陪伴着一位同样服饰的美妇人缓步行来。

    她们两人都未提灯,但周身都被笼罩在一道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光芒之中。

    那道光芒源自她手中托着的一枚小小的石子。

    大耳朵妖兽还未见到那美妇人的身影,便似感知到了致命的危机,转身便要逃,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哇——”

    *

    兴庆宫。

    当李贺和叶小楼正在研究那层似乎拥有生命的黏膜结界时,李好问置身那层黏膜之内的小世界里,正自暗自琢磨:

    早在景教的“主”降神谕提供“三选一”选项,答应出借一件神级法器的时候,查克就曾向他坦白无误地提到过,“背叛之杖”的效果有两层。

    “第一层”效果非常明显,就是“背叛”——虽然实际效果与查克当时说的有点出入,但是双方都实实在在地出了“背叛者”:自己这边是秋宇背叛,而赵归真那边,则是被赵归真活生生占据的那具,周贤的躯壳、身体背叛,令赵归真无法控制。

    然而就在李好问决意要夺下“神律之磬”,然而他在伸手触及这枚上古神器的同时,就进入了背叛之杖所营造的“第二层”效果。

    若说“第二层”的原则,李好问认为可能与“所求”有关。

    因为在这一层里,李好问变成了“神律之磬”,而赵归真则变成了“李好问”。

    他成了他想要的,对方也成为对方想要的,如此一来再对决,就很公平。

    “嗯,或许这一层的原则还有‘公平’……或许还有‘裁决’。”

    李好问看了一眼那手持天平、蒙着双眼的石像。

    若是其他对手,被拖入这一层,可能确实能相对公平地决出胜负。然而到他和赵归真这里,事情好像出了岔子——

    身为“神律之磬”,李好问当然可以一击轰出,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就相当于轰死自己的身体。双方处于必然“同归于尽”的状态。

    但在李好问几乎出手的节骨眼儿上,赵归真喊了停。

    而石像裁判也同意了,并且封住了李好问对赵归真的攻击线路。

    “李司丞,你如果答应贫道一个要求,贫道可以成全你的心愿!

    “只要你一声答应,贫道可以立即撤去对你诡务司的攻击——”

    石磬李好问一声不吭。

    但他很快发现,身为一名拥有灵性的乐器,他完全可以出声,只不过有可能开口便是音色婉转,而且自带音阶。

    “你不就是想要贫道死,要替你的同僚下属向贫道寻仇吗?”

    石磬上响起一连串咬牙切齿的音阶:“他叫屈突宜!他叫郑兴朋!”

    那些朋友和前辈,不是可以用“同僚”和“下属”两个词就能随便指代的。

    “呵呵,李司丞,贫道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团不愿散去的魂魄。如果你同意这个请求,贫道可以立刻化烟、化灰,从这个世上立即消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石磬发出“哼”的一声。

    事实上,此刻李好问的感知正向悄悄向那座石像那里转过去。他想知道对此建议,“裁判”是何反应。

    他身为一枚石磬,并无“眼睛”这个器官,倒也不必担心赵归真察觉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李好问发现石像手中所持的天平正一上一下地晃动着,似乎正在衡量。

    他紧紧地“盯着”石像那边,忽然发现那石像早先挡住自己攻击方向的那只手,忽然向自己动了动,似乎在示意:请继续。

    所以,在这诡异莫测的“第二层”,比试依旧在继续,石像依旧作为裁判,随时准备仲裁?

    “讲!”

    石磬终于发出了一个像样的音符。

    “还是那句话,贫道已死,因此贫道所做之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贫道实无任何一点私心,只是真诚希望你能够答应……”

    石磬没有做声。

    “……说服天子,延续武宗之策,继续灭佛,驱逐一切外来信仰,唯道、儒两家独尊。如有不服者,杀!

    “李司丞但能承诺这一点,贫道心甘情愿,将夺舍的那具身体奉上。贫道的头颅已经腐朽,如今唯一能承载元神的,便是爱徒这具身体。只要你将它杀死,那老道便自动神魂俱灭,再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届时,李司丞大仇得报。诡务司依旧是天子倚重的衙司,李司丞依旧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功名利禄俱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司丞?”

    “驱逐一切外来信仰,唯道、儒两家独尊?”

    石磬低声重复了一遍。

    “赵归真,你考虑过那些穷人吗?”

    “他们不像你们,可以清静无为,可以餐风饮露。他们既无钱,也无时间可以去炼丹,或是去山中修道,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儒家也无法帮助他们——儒门为这个社会设立了礼仪、规则,也划分出了尊卑、阶层……其中便有一些人始终置身于最底层,无法再往上走半步。

    “而他们需要一个信仰,一种暂时脱离痛苦的方法,这是道门所不能给的,然而佛门和一些其他信仰却做到了。”

    石磬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身影,便越发坚定了这个结论。

    “但是朝廷能给啊!”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躯体开口。

    “他们只要能服役,能够缴赋税就够了。他们痛不痛苦,又有何重要?”

    石磬顿时被气笑了,发出一连串类似笑声的清脆动静。

    “道长,你竟然如此吝啬,连给普通平民一个虚幻的梦想,让他们相信即便今生苦难深重,也可以再修来生……都不可以吗?”

    赵归真的声音异常平静:“不,你不懂。

    “他们的生命不重要,任何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贫道自己的就更不重要了,反正已经被天子下令问斩。”

    石磬一惊:突然意识到赵归真确实与他人不同,更与他自己天差地别。

    因为赵归真已经死了。

    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没有珍惜。

    又怎么可能把他人的生命,和他人从虚无缥缈的信仰中所得的那一点点安慰放在心上?

    所以郑兴朋的命不是命,鸿波的命不是命,长安城中那么多自责着跳入水中的人,他们的生命也都不是命。

    “贫道牺牲了自己,以保全大唐的盛世。”

    这一句,用李好问自己的音色说来,却异常真诚。

    石磬沉默着,记起自己曾经千方百计地推测赵归真的“动机”,但每次尝试都无功而返。但是现在,石磬预感自己终于将要揭开答案了。

    “李司丞,你如果理解老道这么做的本源,你便应该欣然应允……”

    “请讲,”石磬心平气和地吐出一段音阶,“你因何如此偏执,一定要劝说天子灭佛。”

    “这都是因为,老道曾经得过一个预言。

    “现今是大中二年,大唐的终点,可能就在两年后。”

    石磬周身的花纹似乎也闪了闪,应当是意识澎湃,心情激动的缘故:“这个预言,不止你曾经听过。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身体仰头望向天空,同时开口补全这个预言普通人没有能力说出口的那一部分——

    “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听见了吗?异域之神,将是一切毁灭的根源。

    “无论是佛祖,还是景尊,祂们都是异域之神,都是异域之神!”

    “……”

    赵归真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声嘶力竭。

    而石磬有那么一刻的无言。

    它所悬挂之处,石像手中的那只天平,渐渐向赵归真的那个方向偏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咣——”

    难以想象,音色这般雍丽典雅的石磬,竟也能发出如此炸裂的响声。

    那枚石磬似是再也难以自控,周身的白色电芒瞬间汇聚成为一道蓝色纯粹的电弧,擦着李好问自己的身体打了过去,并在他身后击中了类似水面的物体,瞬间腾起数丈高的水柱!

    “赵归真!”

    在石磬看来,这提示已经够明显了。

    “你因何不想想,‘异域’所指的或许并不是中土以外,而是——”

    石磬带动牵在脊背上的那枚绳索,奋力在石像手腕上晃动。

    渐渐地,它摆脱了绳索的束缚,却没有就此摔落于尘埃之中。

    它似乎与身后石像手中的佩剑合二为一,并且奋力指向那片曾经浓云密布的天空。

    空中,堆积如山的雷云正在渐渐散开,形态狰狞的阴云上空是无边无际的晦暗。然而就在那晦暗上方,陡然出现了,无比清晰的大团大团星云,璀璨的星光。夜空仿佛正以无数的眼,俯视长安这点弹丸之地。

    第 115 章

    “千虚不如一实, 叶参军,现身吧!”

    兴庆宫,龙池畔, 李贺幽幽一声长叹。

    站在李贺身边的卓来闻言转动脑袋四处乱看,忽然出声:“哎呀, 真的, 真是叶参军!”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叶小楼的身影缓缓出现。

    刚开始, 这道身影是浅淡的,单薄的,仿佛是泼在纸上的一汪墨,又仿佛是昏黄灯晕下的一团影子。

    但这影子一点一点地变化,渐渐拥有了实体。

    叶小楼偶然回头,忽然看见李贺与卓来的眼光都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跳脚:“章詹士为人真不厚道!明明那药剂说是可以维持六个时辰, 怎么一到我这儿……”

    他可没听见李贺刚才那声长叹, 心里暗暗盘算, 等回诡务司要去找章平算账。

    正想着, 叶小楼听见耳边“嗬嗬”声响,又一转头,便见周贤像是饿狼一般, 猛扑于龙池畔的那面屏障之上, 指爪在屏障表面乱抓乱挠,就好像是要凭双手将那屏障撕开一样。

    偏偏无论周贤如何折腾, 这屏障始终完整,没有丝毫会被撕毁的痕迹。

    “书生也这么猛的吗?”叶小楼震惊地看了一会儿, 转过头,面对面前泛着红色幽光的屏障,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

    这触感温热、潮湿、柔软,伸指轻按,那屏障的表面竟然还向内凹了一小截。

    叶小楼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留在那个凹陷的位置上,渐渐地,他感觉那不是什么屏障,那是一整张黏膜。黏膜上布满了筋膜与血管,那些血管不断分叉,延伸,渐渐布满这张巨大黏膜的表面。整个黏膜随着一种特有的节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唤起了他生命深处,很久远时候的某些回忆。这令叶小楼忍不住将整个手指都贴在了这张黏膜上,仰起头,想看看这道屏障是否有边界。

    最终他愣在原地,试图想弄明白,现在立在这道屏障跟前的自己,究竟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屏障对面应当就是龙池。

    早先卓来催动章平送给他的“充电宝”纸人,引起了联动效应,让李好问所携带的那些之人也释放出光亮,标记出李好问所在的位置,远远地悬在龙池上空。

    正当叶卓李三人惊诧于李好问竟能凭空立于高空时,忽然卓来手中的纸人光线闪烁,忽明忽暗。里面代表着“李好问”的那些光点便也跟着闪烁,忽明忽暗。

    而那张黏膜对面,隐隐传来风雷之声,随即是“轰”的一声炸响,似有电光雷火,从半空中当头劈下,向那些光点的方向飙去。

    卓来突然生出些不好的念头,突然哭道:“呜呜,不会是什么法器在打郎君吧?”

    叶小楼也是一阵胆战心惊:他知道李好问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都是打败一件石磬形状的法器,为屈突宜报仇雪恨,为此还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难道,李好问的准备,竟然就是自己一人单枪匹马地去对抗那危险的法器,还刻意将自己这些帮手都拦在屏障之外?

    一想到这里,叶小楼满心都不是滋味儿:怎么会有这样爱逞强、出风头的人,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他再偏过头看李贺,只见李贺正站在龙池畔,面对那幅诡异的屏障,凝视许久,突然开口道:“开!”

    那屏障似乎轻轻震了震,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动静。

    李贺并不气馁,再次开口道:“开!”

    叶小楼正在一旁佩服李贺,心想这位诡务司协律郎就是想得比他和卓来都要长远些。他俩都还没头苍蝇似的呢?李贺却正尝试用“言出法随”的能力开启这座屏障。

    谁知叶小楼刚想到这里,就见那屏障里一大团黏液飞出,瞬间包裹住李贺的头脸。

    李贺猝不及防,直接仰面倒在地面上,手脚乱挥乱踢,似乎想要将遮住口鼻的黏液揭开。

    “李协律!”

    “长吉哥哥——”

    叶小楼与卓来顾不上屏障那边的李好问,都先冲上前解救李贺。

    卓来先伸臂抱住李贺的双手双臂,不让他乱动。

    而叶小楼则动手去撕那层极度粘稠的透明物质。他一急,手下猛地撕下一大团黏稠的胶状物体,恍惚间似乎将李贺的面皮也撕了下来——因为他撕下的那团黏液里,包裹着一张肉色的,人皮似的东西。

    我害了长吉!——瞬间,叶小楼觉得一股寒意直灌入心底,他本能把手中那团东西丢了出去,然后再回头看。

    兴庆宫的灯火映照,李贺的面皮完好无损,这位诡务司的协律郎好不容易挣脱了那团黏液,此刻,刚刚坐起身,正抱着脖子拼命喘气。卓来伸出小手正帮着李贺按着胸口顺气。

    而早先被叶小楼扔出去的那团黏液,此刻被黏在龙池旁长长的灯笼草草叶上,依旧是透明的一大团,哪里见有什么肉色的人皮?

    叶小楼呆了半晌,觉得此间诸事,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迷雾,直接罩在他头顶。这些事情的真相,恐怕是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了。

    但叶小楼不管自己能不能弄明白这些,他们诡务司里有人能弄明白就行。他仰头望着上方万云压顶的暗沉天空,再看看被屏障包裹得毫无缝隙的龙池,叶小楼小声叹息道:“李六……你小心点,坚持住……”

    *

    那团淡红色透明的结界内,石像手中的长剑受到了石磬的影响,高高指向向天空。

    他们头顶的这片星空,早已不是先前的那副阴郁模样,也没有雷云滚动。清朗的夜空里,陡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星云。秋冬季长安星空里常见的参宿诸星清晰可见。

    被赵归真侵占了身体的“李好问”,脸色情不自禁地就变了——因为适才石磬在他耳边大声质问:“‘异域’所指的并不只是中土以外,而是我们所居的世界之外,天空之外!星空!”

    “星空?”

    赵归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摇摇头。

    “不可能,这如何可能?”

    “天圆地方,我等身处之大地,自然是宇宙正统。如何还会有来自天外之客?”

    听见这话石磬差点儿就给气笑了,大声反问:“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提起异域,你只将眼界放在中土以外的这些信仰上。可你为什么不去想想,在天空之外的太空中,可能还居住着无数生命。

    “每一枚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都可能是一个和我们身遭十分相似的世界,居住着也许是更高阶的外星生命。

    “它们或许拥有漫长的寿元,掌握着超高的科技,和我们根本难以企及的力量。

    “它们或许能够在星星与星星之间轻而易举地长途旅行,它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用品落在我们的星球上,可能便是威力巨大的法器;而当它们随意落下一点点力量,对我们来说,就是足以灭顶的灾难。

    “……在它们看来,我们就像是你眼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平民,可以随便死一死的长安百姓。不,甚至比那都不如,我们在它们面前,像蝼蚁一般地微不足道。”

    赵归真听石磬说得如此确定,整个魂都惊呆了。

    “来自异域的诸神,根本是你认知之外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而你却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的,没有任何细节的谶言,无端构陷打击他人,甚至不惜赔上成千上万无辜之人的性命。”

    “赵归真,你怎地如此愚蠢!”

    一言毕,石磬发出呜呜的嗡鸣声,震荡不休。

    赵归真的眼神剧烈变化,仿佛突然遭受了某种打击,导致他以前信之不疑的一切,瞬间全都咔咔地被粉碎了。

    而石磬偷偷瞥了一眼石像手中的天平,天平正向自己这边倾斜。

    “难道我错了?难道我真的错了?

    “我牺牲了这么多,我所打击的,全然没有意义?”

    属于赵归真的话语声在石磬耳边回荡着。

    石磬于是决定再加一把火——

    它再一次使用一个清朗动听的音阶道出对赵归真的控诉:

    “你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唐人啊!”

    “唐人?”

    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身躯抬起了头,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怒意,似乎不忿于李好问竟然将他开除了“唐籍”。

    “昔日大唐强盛之时,是一个最为宽容和包容的时代。来自本土以外的无数异域之人都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乐土。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节、商人和学者在长安汇聚,在这里共同创造了一个多元文化交融的盛世。”

    “到了你赵归真这里,就成了要驱逐一切外来者?”

    石磬忍不住给出了两个音节的评价:“呵呵!”

    “要我说,你在得到那个预言之后,表面上再冠冕堂皇,内心所想的也不外乎是借此机会打击异己,扩充自己的势力,扶植子弟,谋取私利。

    “但随着你这条路走得越来越闭塞,你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偏执,除了那离不开丹药的李唐天子越发信任于你之外,谁也不信任你,而你也谁都不在乎,甚至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像你这样一个疯子,当今天子又怎可能应你之请,重新推行灭佛之策?”

    赵归真有一瞬间的失神,于是石磬决定再推他一把——

    “其实,我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极得当今天子的信任。按照你之前所想,由我去游说天子,劝他禁绝佛门,独尊道术,理论上并非不可能。

    “但这条路,实际早已被你以一己之力完全堵上了!”

    石磬给画了个大饼,然后在赵归真眼前亲手把这大饼撕碎,任是谁都受不了。

    于是“李好问”额头青筋暴起,额角冷汗涔涔,怒问道:“何出此言?”

    “赵道长,”石磬放缓了声调,用一种适合“追忆”的音色与节奏缓缓地奏着,“上次会昌灭佛时,你曾经告诉武宗皇帝一个谶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赵归真沉声道:“不错!那是我门下一名擅长卜束的弟子,占卜出的预示。说与武宗陛下听说,他当即采纳了我等关于灭佛的谏言。”

    石磬周身的纹路发生些微变化,勾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接着道:“那么敢问,‘十八子’是何意?”

    赵归真驱动李好问的身体,哈哈大笑。

    “李司丞啊李司丞,想不到你有朝一日竟会问我这小儿也能答得出的问题。”

    “十八子,便是我李唐的国姓,李氏,以拆字法拆开的结果。”

    “既然十八子代表‘李’字,又为何在前面又要重复一遍‘李氏’?”

    “这……”

    赵归真当时便被问住了,愣了片刻,强词夺理道:“天下有这等规矩吗?拆字法之前,就不能将原字再重复一遍的吗?”

    “呵呵!”石磬的音节一如既往地讽刺而优雅,“那我问你,穆宗一脉,包括其后来登基的三位皇子,敬宗、文宗、武宗,他们各自的子嗣,除去那些年幼便夭折的,长到成丁的龙子凤孙共有几人?”

    赵归真不言语了,片刻后反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石磬敲响了几枚轻快的音节:“赵真人数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从穆宗算起,总十八人!”

    正好合“十八子”之数。

    “我再问你,武宗皇帝灭佛之后,你有没有命你那位擅长卜术的弟子重新占卜,看是否打破了这个谶言?”

    “李好问”脸上的神色也越发凝重。

    “李司丞,你到底想说什么?”赵归真再次发问。

    就在这时,石磬旁,突然出现了一幅鲜明的景象——

    “你看这人!”

    这幅历史影像中出现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僧人。僧人光着头,穿着一袭破旧的僧袍,足上蹬着的是草鞋。

    这僧人身后是江南的柔山媚水,一看就与长安一带的景致不同,到处是绿意盈盈,雾气在那僧人背后的山间萦绕。

    这名黑衣僧人虽然穿着最为平庸而破旧的服饰,却负手昂然立于这天地之间,面上表情坚毅,自信满满。

    “要不要我放大一些,让你看清楚?”

    然而不必石磬再对此加以调整了,这幅从历史中拖出的影像足够清晰,总是那人的发型、服饰,甚至是面容、表情,都与现如今有天壤之别,可是这副属于李唐皇族的秀气五官,却教人一望而知。

    “这……这是……”

    从“李好问”口中传来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显然赵归真震惊莫名。

    “……黑衣天子?”

    “是的,当今天子曾经离开长安在南方游历。当时他剃度出家为僧,当了一段时间的和尚。”

    这是李好问亲自跑了一趟江南,追溯历史,费尽心思,才找到的“历史影像”。

    当初他曾经短暂上溯,前往会昌四年除夕至元日的太极宫中,见到过当时还是“光王”的李怡,见到他鬓边偏短的头发,又听当时的武宗皇帝李炎提到过光王曾经南下江南。

    当时李好问并未意识到什么,但后来王子乔提醒了他,赵归真有致命的弱点。

    李好问才想起来查证此事。

    一查之下,果然如此。

    “当初你用来劝说武宗皇帝灭佛的谶言,正好成为了当今天子登基的谶言。”

    “赵归真,是你自己堵了自己灭佛的路。”

    “当今天子,为了反对穆宗一系,是万万不可能延续武宗时灭佛的政策的。”

    如今的天子李忱,本就是宪宗庶子,又由太监拥立,可谓得位不正。

    但是赵归真当初为了劝武宗所占(编)卜(造)的谶言,恰好成了李忱即位合法性的最佳证明,因为这是武宗在世时就已经认可的“天意”。

    另外,李忱痛恨郭太后和兄长穆宗,认为父皇宪宗之死与这两位密谋宫变脱不了干系。

    因此,但凡穆宗和穆宗的儿子皇帝们支持的,李忱登基后,就一概会反对。但凡兄长和侄儿们重用的大臣,李忱一概都贬到瘴疠之地去;而他那好侄儿煞费苦心驱逐的外来信仰,李忱就一定要将它们再扶持起来——

    毕竟,李忱自己也曾经出家着黑衣,是货真价实的“黑衣天子”呀!

    “当日你与天子在这兴庆宫合作处理关于郭太后的首尾,就应当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才对。”

    李好问认为,当时李忱应当是虚与委蛇,以帮忙掩盖郭太后之死的真相为筹码,暂时接受了赵归真的投诚,但却一直拖着不肯再次灭佛。

    而赵归真都已经被李忱砍了头都没能看出李忱的真实态度,还在寄希望于这位心机深沉的天子,实在是蠢之又蠢。

    当石磬将这番前因后果尽数交待清楚,就见李好问的身体仰天一声大喊——

    并没有声音发出。

    石磬百忙之中向石像看了一眼,只见石像手中的天平完全向自己这边偏了过来。

    下一刻,一团黑气自“李好问”身躯中喷出,腾向浓云密闭的夜空中。

    这场从未正式宣告开始的“文斗”结束了,以李好问将赵归真气得将神魂都吐出而告终。

    在这一刻,李好问发觉自己突然恢复成为自己,就好像是从未成为石磬一样。

    早先章平为了给他增加“续航”,在他身上塞满了的“充电宝”纸人,此刻一枚又一枚,在夜色中竟然散发着光线。

    李好问不禁泛起些许迷糊:刚才他真的是变成了神律之磬吗?

    刚才赵归真进入的,真的是自己的身体吗?

    或许……一切都只是“反叛之杖”第二层里营造的幻觉?

    他再向四周看去,周围的结界就像是融化的蜡,正自上而下迅速流淌。头顶上方最先露出真容,那道唯美的透彻星空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安秋夜里的浓云和薄薄雾气。

    随即是周遭。

    李好问一看见勤政务本楼的方向和距离,就意识到此刻自己正站在龙池之上。

    但就算如此,他脚下也依旧坚实,没有任何“凌波而立”的感觉。

    随着结界渐渐融化为酱红色血肉一般粘稠的块状物。李好问最先看见了叶小楼。

    他心头一怔,想:这货怎么来了?

    但马上醒悟:这不就是那个不见身形的“隐身高手”?

    难怪会帮自己,也得亏受“背叛之杖”影响而背叛的不是他。

    随即,李好问又看见了萎靡不振的李贺与紧张万分的卓来——

    以及,周贤的身体。

    周贤一待此间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完全消失,就飞速地朝里面冲进来。

    而早先化成一道黑气的赵归真,席卷上天之后,又迅速俯冲落下,尽数钻入周贤口中。

    那周贤瞬间与黑气融为一体,眼中再次出现了赵归真那疯狂而狠毒的眼神,向李好问这边疾冲而来。

    “扑通”一声,周贤/赵归真直接掉进了重现真容的龙池里。

    第 116 章

    李好问一旦感受到脚下支撑消失, 就迅速“位移”到了岸上,靠近自己的同伴。他先看了一眼李贺无事,然后再转向叶小楼和卓来。

    叶小楼那边已经在脱鞋挽裤脚准备下龙池去捉周贤。

    而卓来的表现一切正常, 这少年似乎完全摆脱了之前迷迷瞪瞪的状态,此刻像是一个小迷弟一般看着李好问, 拍着手道:“郎君太厉害啦!”

    李贺则萎靡不振地躺在龙池畔, 双眼视线却于龙池上空汇聚。突然他精神大振,来不及坐起就已伸手指向空中, 同时大声对李好问道:“您看!”

    李好问循声看去,就见那枚“神律之磬”此刻正悬停在龙池上空。牵在磬孔中的细绳似乎挂在一枚虚幻的石像手中。那石像影影绰绰的,似乎马上就将于夜色中完全消失。

    那枚“神律之磬”一旁,还悬浮着一枚石质的磬槌。

    李好问突然明白了。

    “是我胜了!”

    在“背叛之杖”所营造的“第二层”里,他两次对阵赵归真。第一场武比两人僵持,第二场文斗却确确实实是他赢了。

    他想要的这“神律之磬”, 就成了给他的奖品。

    不过,想到这里, 李好问也一阵后怕——如果在“第二层”他输给了赵归真, 那么他自己的躯体, 就会被送给赵归真做奖品。

    那样的话可真是连哭都来不及——李好问心想, 这“背叛之杖”也太坑了。

    他纵身一跃,去取那“神律之磬”。

    这枚上古法器悬在空中大约三丈高处,但对李好问来说难度不大。

    他纵跃至高处靠的并不是纵跃的力量和速度, 而是靠的每一格时间栅格里的三维空间。在这一方天地里他可以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并且在自己的极限之内(一炷香)待上任意长的时间。

    此刻李好问立在龙池上空,伸出手去摘那枚“神律之磬”。夜风吹动他的衣袂, 令他看来姿态飘逸,浮空而行, 宛若仙人。

    可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听见卓来一声尖叫。

    他一低头,发现竟是周贤,不知什么时候从龙池里偷偷爬了出来。此人披散着头发。额角发丝与衣衫一样,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他手中却正挥动着一枚利刃,不断挥舞着,向卓来和李贺等人不断逼近。

    这周贤眼里弥漫着黑气,整个瞳仁都变成了黑色。他张开手臂,不断晃动手中的白刃,口中发出呼呼嗬嗬的声音。在旁人看来,他已经不似个人类。

    然而这并不需要李好问出手,叶小楼虽然距离卓来和李贺稍远,但这名不良帅手中运力,冲着周贤挥舞着的那只手臂,就将手中障刀掷了出去。

    “嚓——”

    叶小楼的障刀准确无误地命中,直接将周贤持刀的那一条臂膀齐肘砍断,那半截胳膊再也握不住那柄利刃,直直地摔在地面上。

    但周贤手肘上那个创口处,竟连一滴血都未流出。从那里喷薄出一股黑气,迅速打着旋儿上升,在空中渐渐构成一个老道的形体。这老道的脑袋直挺挺地冲李好问偏转而来,冲着他露出一个森森的笑容,似乎在说:你以为你就此便赢了吗?

    虽然“神律之磬”已经近在咫尺,但李好问没有伸手去取,而是向前一步,先拦住了空中那副极具压迫感的赵归真形体。

    “赵归真”俯身看着李好问,忽而仰头向夜空举起双手,而后张口长啸——

    它无法发出有实质的声音,但李好问心里似能感应,能听得见他在大声咒骂,叫喊。

    “贫道没有错,没有错!”

    它不相信自己错了,也不相信自己会输——偏执到了极点便是如此,即便李好问已经指出了它的所有谬误,它还是拒绝相信。

    “你永远也不会懂!”

    它还在指责李好问。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外来者会带来什么!那个少年……妖异的蓝眼睛……”

    但是它已经维持不了太久了。

    这个“赵归真”已经失去了周贤的躯体,也失去了它自己的脑袋,它没有任何媒介可以依托存在,等待它的,是一点点地消散。

    以至于在这世上,后人们再也记不起,还曾有赵归真这么一号人物,曾经巧言撺掇过天子灭佛。

    李好问正视那一团正在缓缓消散的黑气,突然间有所领悟:赵归真死前还要再拉一个垫背的。

    但会是谁?

    李好问一低头,望着地面上齐齐举头看着自己的三个人,忽然惊出一声冷汗——

    “卓来,小心,眼睛!”

    刚才周贤那枚被叶小楼削断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于空中浮起,此刻突然伸出二指,戳向卓来的双眼。

    那柄手臂截断处冒着汩汩的黑气,这黑气不像赵归真那具虚幻的躯体般正在消散,而是正在勉力汇聚,试图创造“最后一击”。

    李好问出声之后,立即运起“时光术”,试图“瞬时位移”至卓来身边。但“赵归真”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一团黑气揪绕着扑上来,将李好问的身体缠住,短暂禁锢在原地。

    这一切发生有如兔起鹘落——

    地面上,卓来于百忙中头一低,那只断手的两指狠狠地戳中了他的额头,竟发出“咚”的一声响。

    随即那只断手的食指与中指下移,恶狠狠地抠向卓来的眼窝。少年吓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李贺惊得张大了口,想要“言出法随”却尚且“词不成句”。

    叶小楼正在狂奔赶来,却将将差了那么几步……

    李好问一面被那团黑气纠缠,一面俯身看向卓来——

    不,不要这样!

    他耳畔似乎响起最近一次见屈突宜时,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你不觉得,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会更重要一点吗?”

    既然已失去的永不复返,那便不能永远留恋于“过去”。

    “你应该去保护那些现世需要保护的!”

    当时,李好问只是觉得对方这句话十分震撼,值得铭记。但现在他亲眼看着卓来危殆,而他自己又分身乏术,心中一时竟百感交集。

    这些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令李好问挥手便拨开眼前的黑雾,伸向卓来——

    “慢!慢一点——”

    这永远不停飞逝的时光啊,求你慢下来吧!

    我有能与自己共生死的朋友,他的生命我不想失去。

    按照林嫱笔记上所记载的,“时光术”到了“一炷香”的级别,能够在某些时刻令时间的运行慢下来。

    但是林嫱也提到了,要实现这样的特定能力,李好问需要一个“契机”。

    李好问此前多次尝试,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当然,他身为诡务司司丞,近来一直忙于追寻赵归真一伙人的行踪,也实在未能心无旁骛地修习时光术。

    李好问一动念,他马上感受到了极端疲惫,似乎有什么正在将他体内所有的能量疯狂吸走,令他无法意念集中。

    而这时,卓来将双眼闭得紧紧的,挥出双手乱拍乱打,想要将面前那只断臂拍落。

    而断臂上的五指坚硬如铁钩,瞬间已在卓来额头上脸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在卓来的哭叫声中,两指再次搭上了少年的眼皮——

    就在这时,叶小楼赶到了。

    这名不良帅出身的诡务参军一拳上去,就揍得那只断臂偏了方向。叶小楼随即提起这条手臂连肘而断处,将它恶狠狠地摔在龙池畔的地面上,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半截手臂几乎被他摔得血肉模糊,叶小楼却还不解气。

    而周贤和他的手臂一样,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倒在地面上。黑气不断从它们的创口处涌出,盘旋冲上天空,与缠绕着李好问那团的黑气会合,终于又放开了李好问,在夜空中慢慢消散。

    李好问先一个箭步落回到地面上,来到卓来身边,轻拍肩膀,安慰这个孩子。

    卓来后怕不已,一张小脸惨白着,嘴唇哆嗦,却勉强挺着胸,对李好问道:“六郎君,我没事,多谢你救了卓来……”

    “哈哈,小卓来,别光谢你家郎君,他纵是能飞天遁地也不能不承认,刚才救下你的人,是你爷爷我啊!”

    卓来吐吐舌头:“叶参军,我爷爷可是吐火罗人!”

    叶小楼:……

    “不过还是要谢谢叶参军,今天要是没有你,卓来刚才怕是要糟糕!”

    听见这番诚心诚意的道谢,叶小楼总算舒服了,伸手抚着胸口,开怀大笑。

    而李好问却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心里正在回想:刚才那一瞬间……他记得自己情急之下,向卓来那边猛地挥了挥手,心里想着要让那只妖魔似的断手慢一点,再慢一点……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自身能量几乎全部流失的暴击。

    所以,他刚才究竟有没有第一次使出“时光术”中让时光放缓,减慢时间流速的应用?

    在场的所有人,应当都不曾留意到那一点。那时大伙儿都在为卓来而着急呢。

    也罢——李好问想,不如等此间事务全部了结之后,回到诡务司复盘此事的时候,再将这一段的历史影像拖出来重放,到时候可以一帧一帧地研究,想必能够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

    至于现在……李好问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突然记起章平给他事先准备的“充电宝”纸人,连忙抽出来一枚,用意念将其点亮。那纸人一亮之下,本身所蕴的能量全部涌入李好问体内——他这时才略觉得好点,可以不用他人搀扶帮助,自行返回诡务司了。

    点亮纸人的一瞬间,李好问察觉腰间的荷包轻轻一动——不是遮摩遮利,而是那只小小的水银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杀害昔日主人的仇人伏法,大仇得报,水银人心中激动,于是在荷包里就开始蹦迪庆祝了。

    “咦?这里是仙宫吗?”

    卓来早先是被赵归真封了五识,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了兴庆宫。他一旦清醒,又赶上了李好问与赵归真那一场被封在“第二层”里的大战,还没机会观察此地的环境,直到此刻才有闲心观察。

    李好问忍不住微笑:心道卓来这孩子从未进过宫城,见到这般美轮美奂的殿宇便觉得是仙宫了。

    岂料卓来手指天空,欣喜地大叫一声:“看,仙人!”

    少年并未骗人,夜空中此刻翩翩飞过一只仙鹤,鹤背上端坐着一名骑鹤仙人,英俊、年轻,丰姿出众。

    “王子乔?‘

    李好问立即想起这位住在平康坊倚云楼内的仙人——早先他正是利用“平康特供”的报纸,由楚听莲将邀战赵归真的消息散出去的。

    王子乔能找到这里,李好问并不意外。

    他见王子乔在自己那双鞋子所化的仙鹤背上闭目打坐,任由仙鹤在空中蹁跹遨游,“装”得厉害,便开口朗声道:“上面可是仙人王子乔?”

    他不等对方装腔作势地开口,紧接着便道:“不劳仙人襄助,我与赵归真恩怨已了,是我胜了。”

    王子乔睁开眼,哈哈一笑,反问道:“那还不是在小仙的帮助之下?”

    “你的帮助?”

    李好问莫名其妙。

    “哈哈,正是小仙将消息送给了藏匿在平康坊的赵归真,让他到此寻你。小仙岂不是便助你了?”

    这样也行?——然而李好问只是略略思索,便明白了王子乔的所谓“安排”,这位恐怕是两边下注,待到两人一场大战之后两败俱伤,这位“仙人”再悠悠出现,坐收渔利。

    一听见“坐收渔利”这四个字,李好问马上警觉。

    他一个纵身就已跃至“神律之磬”旁边,向这枚神级法器伸出手,要“落袋为安”。

    劲风拂面,李好问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王子乔驾鹤,耀武扬威般地从李好问身边飞过。

    “既然我已帮你达到了目的,便该来拿我的报酬。”王子乔伸出一只手,姿态优雅地托着那只“神律之磬”。

    李好问几乎要出离愤怒了:神特么的报酬。怎么能将“明抢”也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厚颜无耻?

    他不是轻易会认输的人,见状只向前踏上一步,便出现在王子乔仙鹤飞行轨迹的正前方。王子乔几乎连人带鸟直接就要撞上去,脸都惊白了。

    而李好问却不依不饶,直接向前伸出手,寒声道:“神律之磬还给我!”

    操纵着座下“仙鹤”,王子乔狼狈不堪地从李好问面前让开,避免了一场惨烈的“相撞”。这位仙人努力调整表情管理,尽量现出高深莫测的神态,唇角微微一扬,笑道:“不如还是先去关心一下贵司的同僚?”

    李好问一惊,低头看向龙池畔的三个人。

    他的顺序是卓来、李贺、叶小楼——因为前面二者都没有多少自保能力,而叶小楼是三人之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人。

    可一见之下,李好问既震惊又愤怒:借助夜视他分明看见,叶小楼头顶戴着的黑色幞头上,正爬着一只通体金黄色的昆虫。

    吸髓蝉?

    李好问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荷包里的水银人异动,是因为感知到了这等能吸人脑髓的妖物。

    原来此前除去方士玄谷子和赵归真的门人蒋沧,并非赵归真自己动手,而是身边这个王子乔。

    翩翩骑鹤而至的仙人,竟也这般歹毒而狠辣无情的吗?

    这时,叶小楼“嘶”了一声,觉得脑后似乎有点儿痒,皱着眉伸手正想去挠,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喂疼——”

    李好问是亲眼“复盘”过吸髓蝉杀人过程的,深知这小蝉一旦令人感觉到头疼,便是已将口器接触颅骨,下一步就是在人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吸尽脑髓,然后轻轻一振,展翅飞走。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大喝一声,转身从空中扑至地面。他身上携带的所有纸人连发光的机会都没有,忽然间全部焦黄发黑。

    再没有谁能够伤到他的同僚,他的朋友!仙人也不行!

    在他背后,王子乔手中捧着那枚“神律之磬”,冷哼一声,转身自行驾鹤离去。

    但叶小楼伸手摸头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他喊疼时张开的嘴都还未来得及闭上,便停滞在那里。

    一瞬、两瞬……不到半个弹指。

    叶小楼重新开始活动,疼痛让他龇牙咧嘴,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他的手也继续伸向后脑。

    然而,凌厉的破风声传来,一柄障刀以刚才凌空劈向周贤时一样的速度与力道,飞向叶小楼的后脑——叶小楼来得及缩手却没来得及缩头。只听“擦”的一声轻响,这枚他自己的障刀从叶小楼脑后掠过,猛地扎在龙池畔的地面上,刀尖扎入地面数寸,刀身不断颤动,有如活物一般。

    叶小楼眼看见自己的刀,以早先自己掷出去的方式,擦着自己的后脑飞过,竟吓得连脑后的疼都忘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已经扑至他身边,抬手就将叶小楼放倒在地面,脸朝下,摁在地上,伸手扯去了那碍事的幞头。

    叶小楼顿时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李司丞谋财害命啦!”

    李好问拨开头发,看了看叶小楼脑袋上的伤口,见出血不多,又见此人说话依旧很有“条理”,还是原来的风格,料想脑髓还未被那金黄色的吸髓蝉吸出来。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先章平给塞的疗愈手巾,用力按住伤口。渐渐的,那如针尖般大的一点小小伤口便止了血,没过多久便完好如初了。

    而李贺跑去看落在地上的障刀,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地面起出,然后又伸手在地面拨了好一阵,从土中拨出一只金黄色、被劈成两半的蝉。

    “虽然劈成了两半,但是晒干了可以入药。”李贺发出一声欢喜的赞叹。

    叶小楼这时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捂着后脑的疗愈手巾转头望向李好问:“刚才是那妖人用这吸髓蝉来伤我?”

    李好问点点头。

    叶小楼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追问:“所以你出手救我,任由他拿走了那枚法器?”

    李好问没想到叶小楼问的竟然是这个,但很诚实地又点了点头。

    岂料叶小楼当即吱哇乱跳,冲李好问就是一阵数落:

    “你折腾了这么久,不就是要从赵归真手里取得这枚法器?怎么现在出来一个乘鹤的小怪,你就把法器的事忘了呢?”

    “那可不止是你李司丞一人的收获,那是咱们全诡务司的收获,你怎么就让人给拿跑了呢?”

    “……”

    卓来与李贺在旁都听得异常尴尬,最后卓来没忍住,小声小声地开口劝道:“叶参军,六郎君那也是为了救你,才顾不上拿那枚法器的。”

    叶小楼:“那也不能……那肯定得先救我啊!”

    他改口改得太快,卓来当场被噎了回去。

    李贺却见李好问神色奇特,便缓慢地凑过去,问:“李司丞,您怎么了?”

    就见李好问举起手中的一只磬槌,出神地凝视着:“我在想,这‘神律之磬’,若是离了磬槌,还是神级法器吗?”

    第 117 章

    虽然李好问没能拿到“神律之磬”, 但是他早先曾经过那柄悬浮在空中的磬槌,就顺手拿了揣入怀中。

    王子乔来时自然没见到磬槌,便下意识认为这“神律之磬”本身就是法器全套, 当场顺了东西就走。

    但此刻李好问的问题无人能回答:没有了磬槌,这“神律之磬”还能使用吗?

    侧耳听了听夜空中的动静, 李贺脸色转白, 小心翼翼地道:“有雷……”

    远处,长安城上空传来滚滚的闷雷声, 天地之间积聚了多时的能量似乎即将释放,再也无人能阻挡。

    然而不多时,李好问等人都听见了空中传来仙乐动听般的音阶。音色泠泠,确实是一枚石磬所奏出的音乐没错。

    但是,上次在承天门前大展神威的“神律之磬”,毁天灭地的威能并未再次展现。

    相反, 它反而真的成了一枚乐器。

    雷声渐渐平息,远处似乎传来破防之后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李好问手中的磬槌之上。叶小楼在一旁嘟哝着道:“不会吧……”

    而李贺却渐渐流露出欢喜万状的神色。

    这时李好问也通过早先他与“神律之磬”建立的联系, 确认了这一点:他手中的这枚磬槌, 重要性并不在于石磬本身之下——因为这是黄帝祭祀天地之时, 曾经亲手握住的那枚磬槌。

    “缺少这枚磬槌, 神律之磬暂时便是一枚最普通的乐器。”李好问宣布他的结论。

    “那……刚才那骑着鹤来偷郎君法器的偷儿,岂不是只偷了一块没用的石头回去?”卓来比叶小楼先一步听明白李好问的话,眉飞色舞地道。

    李好问点点头, 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对上赵归真的目的, 一是为屈突宜报仇,二是夺下“神律之磬”这枚天字号的法器。

    战斗进行到最后, 突然杀出了程咬金。趁着李好问与赵归真纠缠的时候,王子乔突然出现, 渔翁得利,顺走了本该归属于李好问的战利品。

    但王子乔最终只夺走了磬身,没能带走磬槌,相当于把一枚威力巨大的神级法器拆成了两份。

    没有李好问手中的这枚磬槌,便再没有人能通过“神律之磬”调动天地之力。

    李好问:目标基本达到了!

    他夺取“神律之磬”的本意并非要用这法器来毁天灭地,而是要将它纳入诡务司的控制,免得它被人滥用。

    现在石磬和磬槌分开,而磬槌掌握在诡务司手中,相当于给这枚法器进行了一种封印。

    李好问的目标达到,也意味着王子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而暴露了他漂亮面孔后遮掩着的恶意。

    于是李好问扭头对李贺道:“长吉,去将秋郎中请回来吧!”

    “好嘞!”

    说罢,李贺便转向太极宫的方向。只听他低头念叨了几句什么,没过多久,兴庆宫向西的宫门方向,夜色中出现一个身影,正是秋宇。

    秋宇匆匆赶回来,应当是已经完全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又为什么突然被李好问支开。

    因此秋宇此刻望着李好问的眼神有点受伤,但他那张脸却依然是扑克脸,紧抿着双唇,剑眉紧蹙,一言不发。

    李好问心中赶紧有点儿对不起这位:毕竟是因为他先使用了“背叛之杖”,秋宇受到法器控制才临时“背叛”的。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了“万户侯”这等名垂青史的美誉对秋宇这般古代人的诱惑实在是太过强烈。听见“若个郎中万户侯”的豪言壮语,连秋宇这样一位冷面冷心的诡务司官员,竟然也没能控制住自己,去“凌烟阁”转了一转。

    这时,天边的风雷之声已逐渐散去。北风逐渐凛冽,星光重现,长安上方的夜空正迅速变晴。

    这时,兴庆宫门大开处,明晃晃的灯火由远及近。

    早先曾经在宫门处阻拦诡务司一行人的金吾卫们纷纷单膝跪地致意。而率领他们前来向李好问等人表示歉意的,则是一向跟在天子李忱身边的那名内侍总管王宗实。

    “陛下请您即刻入太极宫一叙。”

    王宗实恭恭敬敬地对李好问行礼,脸都快沉到了胳膊以下。

    “还是不了。”李好问一开口,语气委婉地拒绝了天子的邀请。

    这位天子又表演了一次骑墙,他似乎不喜欢事先下注,而是专等双方决出胜负之后再决定自己的筹码应该投向哪一方。

    但对李好问来说,这意味着天使投资的窗口期已过,早期因天子提携而有所提升的好感度至此全部败光。

    再加上李忱在那伽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已被李好问完全看透,天子再想凭一点小恩小惠拉拢诡务司,那已是难如登天。

    王宗实听见如此直截了当的抗命也很意外,他脸色一沉,赶紧低头,免得李好问看见他的阴郁眼神。

    李好问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转圜了一下:“外臣实在不敢夜入宫禁,再者今夜之事,敝司还需再处理一阵,以确保绝无后患。明日一早,本官自当亲自入宫,向陛下陈奏今夜一切。还请王总管代为禀报。”

    王宗实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面带笑容,与金吾卫们一道,将李好问等人送出兴庆宫。

    诡务司一干人沿着长安城笔直的街道一路向西,经过路口时突然有两名武侯冲了上来。

    通常这是在查夜禁。

    李好问一行人都懒得搭理,于是只有叶小楼一人上前,无聊地举了举诡务司的腰牌,吼了一嗓子:“诡务司外出公干!不相关的别来惹爷爷的晦气。”

    谁知一名武侯当先一步,直接越过叶小楼身侧,来到李好问面前,又惊又喜地道:“李司丞,可是一切顺利?”

    这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又故作沙哑,可还是极为动听。

    李好问一听便认出来了,惊喜地看向来人:“楚……楚娘子?”

    来人正是楚听莲。

    而叶小楼在旁已经完全石化了。

    这楚听莲胆子确实大,竟然穿上了武侯的衣衫,大模大样地装作在长安城里巡夜,实际上却是等待李好问等人从兴庆宫里出来。

    “有劳楚娘子,我等一切都好。”

    李好问微笑望着这位合作伙伴。

    楚听莲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手在心口拍了拍,道:“如此便好。我真是太担心了。”

    她早先外出送过那只匣子之后返回倚云楼,才从楼内小厮那里听说:此前楼内藏于王子乔房间的另外一人,与她带回来的画像上那人一模一样。

    那画像上,正是周贤。

    此前周贤一直待在王子乔房中,连楚听莲都不曾面见其人,只有一名专门收拾屋子的年幼小厮偶然撞见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名小厮一直就没见到过周贤的画像,直到楚听莲去兴庆宫门口送东西回来,王子乔已经离开了倚云楼,那名小厮才从楼内其他人那里听说了画像的事,指认了周贤。

    楚听莲顿时深悔,自己竟没能及时将这么重要的情报给送出去。

    但夜禁的时间已到,平康坊坊门落锁。楚听莲纵是再想给诡务司众人那里送信也无法。

    于是她选择在旁人的帮助下,化妆成武侯的样子,耀武扬威地直接出了平康坊,一边假装查“犯夜”,一边在兴庆宫附近守着,看能不能在路上堵到诡务司的人。

    结果竟真让她堵到了。

    而李好问也实在没想到楚听莲竟然有这种胆量与能耐,关键还有责任心——看来他选择楚听莲作为“合作伙伴”,确实没有选错。

    听见楚听莲的话,叶小楼的一颗心大约都化作了一汪春水。他迈着大步越过李好问,凑到楚听莲身前,一张口便期期艾艾地道:“楚……楚娘子,难得你竟这般担心我……”

    楚听莲一怔,马上明白了叶小楼的意思,当即不动声色地绕到李好问的另一边。

    叶小楼竟似完全没察觉一样,继续絮絮叨叨地对着已经走开的“楚听莲”说话。

    “希望李司丞不要误会……”

    楚听莲用极低的声音在李好问身边道。

    李好问也低声回:“楚娘子对于合作伙伴的关心,在此等候消息。我等不会有所误会。”

    他相信,经过郑兴朋之死以后,楚听莲就算曾经是个恋爱脑,现在也该醒了。她更看重的,应该是与诡务司的合作。

    楚听莲听见李好问所说的,顿时放了心。

    然而就在她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与楚听莲同来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细瘦,束着一握纤纤细腰的年轻武侯。

    李好问听见这声轻笑,闻声去看时,才意识到与楚听莲一道来的,竟然也是一位小娘子。

    楚听莲赶忙解释道:“李司丞勿怪,这是我自幼相识的一名好友,姓杜,名叫杜依梅,是平康坊二曲依梅小筑的主人。她最擅长妆扮和与武侯打交道,因此我才央了她帮忙……”

    李好问看着楚听莲脸上的神情坚定,似乎正在为朋友作保:杜娘子一定可靠。

    李好问点点头,倒也没想到楚听莲还有这种有本事的朋友。

    在他另一边,叶小楼已经冲着人傻笑了半天,才发现面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他魂牵梦萦的“莲娘”,而是一名陌生女子,顿时脸一拉,怒目而视。

    杜依梅见叶小楼翻脸就和翻书一样,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足见是个豁达爱笑的姑娘。

    李好问便决定:“我们先去平康坊一趟,将你们送回去再说。”

    岂料楚听莲稍稍欠身,在李好问耳边轻声道:“李司丞,不劳相送。倒是我俩扮做武侯溜出来之后,曾经听其他武侯说过,丰乐坊似乎有些异状。但坊门落锁,没人进得去,武侯们也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已见李好问一拱手:“多谢楚娘子提点。我等这就回丰乐坊去……两位娘子一切小心。”

    当下两拨人匆匆分别。叶小楼依依不舍,而秋宇竟也给了楚听莲一句评价:“平康坊里竟有这样一位颇有能力的眼线……不错。”

    “确实……”李好问心里却很着急。毕竟兴庆宫里赵归真也说过,他布下了针对诡务司公廨的杀局。

    但是诡务司那边,章平却没有用消息镜子送出任何求援的消息出来。

    李好问心里忐忑,甚至拉出了带着栅格的时间,运用这些栅格之内的三维视野找到丰乐坊的位置,观察诡务司。只不过现在看丰乐坊上空,四处一片黑黢黢的,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丰乐坊。在坊门处一喊,坊兵们马上就给开了门:“李司丞,你们总算回来了!”

    李好问等人进入坊门一看,道路正中,竟堆着一大堆乌鸦的尸首。此刻还不断有丰乐坊的街坊,正帮着将死去的鸟雀收拢了来。

    这……

    诡务司一行人各自惊讶无比。而李好问则想起了建中四年的那个夜晚,万鸦齐聚的恐怖之夜。

    “时乾兽?”

    李好问赶忙向诡务司门前赶去。

    当他赶到时,诡务司正门尚且关着。但门上贴着的门神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画着门神的画像几乎被鸟雀的利爪与尖喙完全毁坏,甚至在门板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抓痕与啄痕。

    就在诡务司正门前,一个失了双腿的男人跪在地面上,他的一只拐深深地扎入地面上一枚怪物的腹中。

    这只怪物身形看着象鸟,仔细看却并不是——它并不像鸟儿那般拥有一对羽翼,而拥有两只皮膜式的巨大耳朵。此刻它张着嘴,露出口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尖锐的牙齿。是李好问当年见过的时乾兽无疑。

    此刻,一团黑水正从拐杖扎出的洞里汩汩地流出来。

    “武哥!”

    李好问认出了男人,顿时满心都是感激与崇敬。

    “是你手刃了这妖兽?你这也……太厉害了!”

    张武身有残疾,竟然还能击杀一只时乾兽。

    被李好问这么误会,张武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摇手道:“六郎……李司丞,不是我,真不是我……”

    张武是个军人,在行伍之中就晓得绝不能冒认他人的功绩。

    “是一位娘子,她手中持有一枚很特别的珠子,就像是一枚漂亮的石子。

    “那珠子能发光,这妖物看见了便扑上去,却被珠子里发出的光打落在地。

    “我也就赶巧了,刚好在旁边守着,便上去用拐杖一戳……”

    张武千方百计想要撇清这不是他的功绩,但说来说去,他的功劳却是板上钉钉——毕竟这位一直鼓足了勇气,守在诡务司旁边,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候挥出了手中的拐杖。

    李好问忍不住咋舌。

    虽然张武形容得波澜不兴,可是他是亲身与时乾兽战斗过的人,岂有不知厉害的道理。

    战况只有比张武形容得更加凶险万分。

    但……究竟是什么人,手持特别的法器,出面力挽狂澜了呢?

    这时,张武迟疑凑近了李好问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六郎,当时我眼瞅着,觉得那位娘子,看着有点像令堂……”

    李好问瞳孔一震。

    张武是李家的紧邻,张武当然见过母亲崔真生前的样子。

    见到李好问的表情,张武却又立即退缩了。他声音颤抖地道:“不,六郎……我不是想揭你疮疤……再说我当时也没怎么看清,坊里黑灯瞎火的……我从旁看去,觉着有一点点像……”

    李好问很清楚自己心潮为何起伏,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明明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为何竟然出现在现实里。

    “武哥,不是我不信你,可有别人看见,有旁证吗?”李好问追问。

    张武想了想,点头道:“那位娘子是和一位小娘子一起来的,而那位小娘子又和章家的小娘子们相熟。我曾听过她们打招呼,知道那位小娘子姓赵……”

    张武口中一大串“娘子”“小娘子”险些没把李好问绕晕,但他总算是问出了线索——

    可以向章家打听一位姓赵的姑娘。

    “我,我见那赵小娘子衣角上亮晶晶的,似是绣了一条金色的小蛇,怪瘆人的……”

    炼石宫?——李好问瞬间便想起在义宁坊见到的黑衣小娘子。

    这次炼石明确宫表现出她们是友非敌。

    可是……李好问还是觉得心中哪里不大对劲。

    但无论如何,今夜丰乐坊里的这些街坊们,更是一起出了一把力,没把诡务司当外人。

    李好问连忙伸手将张武扶起身,塞给他一枚疗愈手巾,让他将周身上下的伤处都擦了,自己则去将张武的拐杖清理干净,又亲自扶着张武,将他送至张家门口,交给一直等待在门口的张嫂和大郎。

    他又带着秋宇等人,一一谢过了出于邻里义气前来帮忙的街坊和坊兵,这才回到诡务司大门前。

    还没等他叫门,门里的人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响。

    只听“吱呀”一声,诡务司的大门冲内打开,矮墩墩的章平站在门首,身后站着老王头。章平冲着李好问就行了一个叉手礼:“章平不辱使命……”

    还没等他说完,一个青袍人已经越过了章平,冲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抱着李好问的腿哭开了:“呜呜,呜呜呜——”

    李好问满头的黑线,小声劝道:“吴协律别这样,街坊邻里都看着呢!”

    吴飞白根本不听,直到旁边秋宇“咳咳”咳嗽了两声,他才如梦方醒,吓得猛地站起身,逃回章平身后,然后冲李好问等人摆手,同时颤声道:“我……下官,下官可没临阵脱逃……”

    秋宇当先一个迈步进入。李好问等其余人也赶紧跟入。

    诡务司前院中,四处横陈着群鸦的尸体。搏斗的场景处处可见。

    秋宇细看墙根处,见到了那里残留的金色粉末,又细细地察看了诡务司其余各处的情形,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章平:“老章!”

    章平数数李好问等人,见一个不少,脸上顿时露出微笑。

    还有老王头。“老王!”

    眇了一目的老王头不带任何表情,只是向着李好问那个方向点点头,大约在说,“都回来就好”。

    秋宇也没忘了吴飞白:“吴协律!”

    吴飞白原本还在抽噎,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打嗝,却听秋宇道:“这次你做得不错,帮老章守住了诡务司衙署。就是……哭哭啼啼的有点不大像话。听着,吴协律,挺胸、抬起头,你确实是诡务司的重要一员,我秋宇再也不笑话你了!”

    吴飞白听了这话,终于一个没忍住,放声大哭。

    卓来劝了好久,他才取出帕子,将泪水都擦干,又将周身都收拾齐整,才赶来帮李好问等人清理诡务司内的一片狼藉。

    李好问却让他们先将手头的事暂时放下,将诡务司全员,包括老王头在内,都领去了机要室,关上铜门。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告诉同僚们——

    第一,“赵归真伏诛,先郑司丞与屈突主簿的大仇已报。”

    第二,“然而诡务司可能已经惹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第三,“王子乔很可能真的是‘仙’。”

    第 118 章

    机要室内, 李好问需要和诡务司内所有的人通气,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告诉他们为何本司遭受了这样的袭击, 以及未来还可能遭受类似的打击。

    虽然赵归真已死,“神律之磬”暂时被拆散, 但诡务司面前出现了更强大的敌人。

    按照李好问的判断, 杀死玄谷子和蒋沧的吸髓蝉是王子乔所放出。

    李贺曾经说过,吸髓蝉本是只在招摇山中生活的妖虫, 后被传说中的春神句芒剿灭。根据这些传说,句芒曾经活跃于春秋时期,而传说中王子乔在成仙之前,本就是春秋时周灵王最宠爱的太子姬晋。

    在李好问看来,王子乔的态度很可能类似天子李忱,一直是“作壁上观”, 甚至试图两边下注,从他曾试图拉拢自己的态度便可看出。待到双方渐渐决出胜负之时, 王子乔才出手, 扮演那躲在捕蝉螳螂后的黄雀。

    不过好在李好问一时手快, 抢下了“神律之磬”的磬槌, 没让王子乔得逞。

    但这也意味着,诡务司与王子乔和其身后的势力撕破了脸,从此敌对, 难以化解。

    第二件要事, 是关于“末日预言”。

    李好问认为这时已不能再瞒着自己的同僚们,而是要把话说清楚。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这是当年吴飞白亲自占卜出的预言, 并且指明这是“大唐的终结”,将在大中四年发生。

    除了这一句, 赵归真还补全了后两句:“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赵归真为此与所有外来的信仰为敌,宁可消耗无数人的生命也一定要将这些外来者驱逐出境。

    但李好问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因为其它信仰也都有类似的“末日预言”。而且从吴飞白也占卜出的前两句来看,“星河”、“月宫”,危险更像是来自大地之外。

    至于这“异域之神”究竟是什么,李好问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认为眼界应当放远一些,他认为这些所谓的“异域之神”,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世上已知信仰所信奉的神明。

    盲目地重拳出击,结果可能只是“化友为敌”,大家一起徒劳地消耗有生力量。

    当然,还有一点李好问没说——他很清楚,在他所知的历史上,这样可怕的“末日”并未真正降临。但他不能确定,在这个时空里这样的灾难也同样不会发生。

    李好问说完之后,机要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吴飞白这是第一次听说他自己昔日亲口给出的预言。但只要他一旦试图回想当时占卜的场景,那种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就让他忍不住想要流泪。以至于这家伙双眼一直红红的。

    唯有叶小楼表情轻松,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听李司丞吩咐就完了。”

    李好问:……你这有点儿盲目信任啊!

    老王头马上插话:“俺也一样!”

    而卓来累了一夜,坐在一旁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表示赞成。

    李好问的眼光从自家小跟班身上扫过,他有些话当着卓来的面没敢说,但赵归真临死前的话给他多少造成了一点影响。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外来者会带来什么!那个少年……妖异的蓝眼睛……”

    只要看向卓来,李好问耳边便回荡着赵归真这声音

    李好问固然相信卓来的人品,信这孩子完完全全是由自家教育出来的,三观极正。

    但这并不意味着未来就没有人就卓来的身世做文章。

    李好问将视线移开卓来的身体,心中暗暗地道:总之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打草惊蛇。

    秋宇、章平与李贺三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李好问的话,分别就几个李好问说得不够清楚的地方提出问题,由李好问一一答了。

    终于,秋宇颔首。

    李好问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秋宇点头,就意味着李好问取信了诡务司中的所有成员。

    “既然如此,”秋宇点头之后便肃容道,“诡务司有哪些对手,周围的人可不可用,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盟友,都需要实现考虑清楚,且成为本司众人的共识。”

    说着,秋宇伸手,蘸了一点机要室内陶案上事先放着的茶水,在光滑的陶案表面先写道:“道门”。

    李好问看得太阳穴一阵狂跳,但好在秋宇这字写得又大又洒脱,而且字数不多,让他阅读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劲。

    秋宇刚写完,便蘸着清水将这两个字划去,表示“道门”已与诡务司结下生死大仇,绝不可能合作或者是信任了。

    李好问点点头。

    秋宇又在桌面上写下:“仙家”。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驾鹤飘然飞去的“小偷”王子乔,也果断摇了摇头。

    秋宇便划去:不可信。

    然后秋宇又写:“佛门”。

    李好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不能确定。

    于是,秋宇没有将这二字划去,而是画了一个圈,表示存疑。

    随后他又写:“今上”。

    李好问此时已经看得头疼欲裂,几乎想要挪开目光。但是他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信!”

    机要室内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叶小楼等都惊呆了。

    连皇帝都不可信?

    秋宇那两道视线锐利,上下将李好问审视了半晌,最终点点头,伸手划去了桌上这两个字。

    至此,意味着诡务司统一认识,就算是朝廷再颁下花团锦簇的赏赐,诡务司也不会被这样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秋宇又写:“两县”。

    李好问先点一下头再摇头:小事可以交付,毕竟大家都是工作层面不存在利害冲突。然而机密大事却不可让两县参与,毕竟人多口杂,不利于保密。

    最后,秋宇擦了擦陶案,又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炼石宫”三个笔划比较多的字。

    李好问看毕愣在那里,迟迟没能给出答复。

    李好问身边的章平,也难免面露紧张:炼石宫与他的妻女关系也很紧密。

    偏偏秋宇不依不饶,定要等着李好问给出一个结论。

    “秋郎中,‘炼石宫’的事不妨交给我。我去查证个水落石出。”

    秋宇盯着李好问,眼中凶光毕露:“切记……本司可是有前车之鉴。任何人都不可轻易信任。”

    李好问心里有苦说不出:秋郎中啊,本司的“前车之鉴”可是您的孪生兄弟。

    而他这边,“炼石宫”涉及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情况到底如何还不好说。但这事,已经到了不得与对方说清楚的时候,李好问别无选择,不能继续回避。

    将这些议定,秋宇衣袖一拂,陶案上的痕迹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并且嘱咐所有人,今日机要室内李司丞所说的,都只能留在机要室内,一旦出了这铜墙铁壁,每个人都要守口如瓶。

    其次,便是司务一切如旧。

    诡务司中人,该查案查案,该算账算账,该卜卦就卜卦,诡务司,还是那个专职处理诡奇事务的大唐普通衙门。

    被秋宇这位教导主任一顿好训,连李好问在内,机要室里个人都诺诺点头。

    而这时室外天色已经快要大亮了。

    李好问便起身让众人去休息。而他自己,则打算进宫看看。

    虽然早先已经说好了“今上”李忱并不可信,但李好问为了维持表面的“君臣和睦”,还是决定去见见李忱。

    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道门为什么那么看重天子——大唐朝廷用层层的行政架构构筑了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再加上划分等级与强调礼制的儒门,将所有百姓都纳入这个体系之内。

    若真有大事,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动员本朝所有有余力的人,确实是唯有“官府”可以做到的。

    所以虽然大唐天子“不可信”,但从“万法归宗”的角度上来说,就算是不可信,也要用。

    果然,昨夜他拒绝了李忱入宫一叙的请求,李忱虽然不快,但听说今日一早,李好问便去朱雀门前守着,算是给足了天子面子,李忱心情也很不错,信口给诡务司诸人又添了几匹绢作为赏赐。

    李好问从宫中辞出来,找了个借口,自行回敦义坊。

    他在出太极宫的路上,就已经找了个机会,将昨夜张武所见的那一段历史影像拉出来看过——

    当时确实是两名黑衣女子沿丰乐坊十字街向诡务司这边过来。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所持的法器,威力巨大,竟然是李好问这点浅薄的“昔日重现”无法再现的。

    他只能看见一道耀眼的光柱刺向尖叫着逃逸的时乾兽,瞬间给那没毛的畜生一个前后贯穿的大洞。

    而那道耀眼光柱的背后,是诡务司自己的护持阵法。李好问昨夜已经听章平等人说起过。

    不过无论如何描述,还是不及亲眼看得震撼。

    看来昨夜丰乐坊中,是一场不亚于兴庆宫中的战斗。

    而参与这场战斗的人……

    李好问也通过历史影像确认了。

    这令他心中百味杂陈。

    以前他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疑惑,但是总是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可是,今时今日已由不得他不去想。

    *

    敦义坊李宅。

    今日李好问是一人独自回家来的,卓来被他留在了丰乐坊司内。

    他推开门板,进入空空荡荡的前院,心头难以抑制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在这里斩杀时乾兽的事。

    那时如果没有妈妈和妹妹,他很可能就被那妖兽纠缠,无法摆脱,当时便送了性命。

    李好问在院中背手站立了一会儿,终于抬脚,迈入北堂。

    北堂内能听见环佩轻轻敲击的声音,应当是家里有“人”。

    李好问柔声问了声好,才道:“阿娘,最近司务很忙,儿子一直没能回家来看看。阿娘您和妹妹都还好吗?”

    北堂内传来十五娘的一声轻笑,然后是母女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

    不久,崔真温柔的嗓音响起:“好问,别光顾站在外头吹风,进屋呀!”

    李好问一低头,依言迈入北堂内。

    崔真正坐在北堂中,身边十五娘手中捧了一面铜镜,正在为母亲照见一侧发髻挽成的模样。

    李好问一抬头,心头一惊,差点儿没惊呼出声。

    只见崔真今日穿着一件黑色的胡服,向外翻的领子里却是玫红色的。胡服的式样既潇洒又干练,颇有点像是林嫱林前辈在“教学视频”里穿的那一件。

    这一件近乎于男装的胡服,令崔真一改平日里的温柔气概,让她平添了十分的英姿飒爽。与林嫱一样,崔真也依旧挽着女子发式,甚至还戴着她最喜欢的发簪和好几件头饰,在英姿中又足见妩媚。

    但在那件黑色的胡服衣角,绣着一条盘旋而上的金色小蛇。

    以及在那窄袖的袖口,绣着几道火焰状的纹路。

    这令李好问感觉自己一下子与眼前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忍不住既失望又懊丧,伸出双手捂住了胸口,低下了头——眼前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妈妈和妹妹啊!

    崔真对李好问由此反应并不感到有多意外,爽快笑着道:“好问,有什么想问的,你就直接问吧!”

    李好问却问不出口。

    虽然他一直都假想着母亲和妹妹都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上,但是他一直都以为眼前这两位仅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象——

    毕竟他清清楚楚地确知,这两位都是已经过世的人,是原主亲自为她们办的丧事,还为她们守了孝。

    那些记忆固然痛楚而且深刻,但更令人痛苦的是:李好问为了确认这些往事的真实性,今天在回家之前,他甚至又回溯到原主为妈妈和妹妹入殓的时候,亲眼又旁观了一次……

    他与崔真和十五娘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今天却要强迫自己,亲眼见证这两位死亡的全部经过,再体会一遍原主痛入心扉,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

    他如此这般折磨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妈妈,妹妹……你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仅仅是我珍贵的回忆,以及随之想象出的幻觉?

    见到李好问的样子,崔真双眼明亮,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缓缓开口道:“好问,好孩子,你可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你希望阿娘和妹妹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

    李好问低头略略回想,忽然记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话。

    那是“踏影蛊”一案案发之后,“炼石宫”的人替张嫂抱不平,因此连夜找到他这里,要求他“给个说法”。

    当时李好问回应,便提到了自己也有妈妈和妹妹,“将心比心,我希望她们过上由我的生活。但我也同样希望她们的意见会被尊重,她们的人生能够由她们自己掌握。”

    “好问,这就是你阿娘选择的人生。”崔真笑望着儿子,腰板挺得笔直。

    “可是……”

    李好问却低下头:“阿娘,我还不大明白!”

    崔真的笑容越发地灿烂:“好问,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你相信什么,什么就会存在。”

    崔真的一席话,似乎瞬间解开了李好问心中的所以谜团,但也令他震惊莫名。

    相信什么,什么就会存在!……难道妈妈和妹妹,是因为执念而存在?

    崔真女士和李十五娘这两位,原主一直不肯相信她们已经过世,努力想象她们存在,想着想着就疯了,在自己的执念之中,这两位便好端端和他一起生活着。

    而李好问刚刚穿来这个平行时空时,为了寄托对自己亲人的思念,便顺水推舟地接过了这种执念,甚至为了维持这种“想象”,不惜与族里翻脸,也要护下敦义坊的这座宅子。

    最终这便造就了崔真女士与李十五娘小姐获得了真实的躯体,自主的意识,从而成了完全真实的人?

    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这里的门神可以交流,神话生物会凭空出现,只有在千年前的典籍中有一两笔记载的仙人,也能在现实中驾鹤飞临。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相信祂们存在。

    祂们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相信他们的神明能够降下难以匹敌的伟力,从而给予人们庇佑。这两者互为因果,自成逻辑。

    林嫱说过:尊重科学讲逻辑。

    而崔真女士刚才说的话,则刚好为这个世界夯下了最重要的基础规则。

    如果你相信,请努力相信,拼尽全力去相信,那么祂……就有可能存在!

    看见李好问震惊莫名的样子,十五娘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要倒在坐榻上。

    而崔真则用饱含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儿子,温柔地道:“好问,阿娘和十五娘必须感谢你,正是因为你的笃信,我们得以存在,能够活在这世上。”

    “而阿娘,在重获新生的那一刻,就发誓了绝不会辜负你。”

    一面说着,崔真一面向李好问伸出手。

    李好问迟疑着,但崔真眼神中的乞求令他的心瞬间软化,于是,他的指尖触及阿娘的手。

    崔真的手暖暖的,她的手掌细长而柔软,指节纤小,指尖的触感十分细腻。

    这令李好问回忆起自己年幼时,和妹妹一起住在外祖父母那里时,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够见到从夜校进修归来的母亲。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也是这么伸出手去,触及母亲的指尖,感受那里传递过来的温暖。

    那个时候,妹妹多半早已在他脚边熟睡。母亲的那双手便会轻轻拍拍他的脸颊,然后那枚纤长的食指会轻轻放在唇上,提醒他,别吵到了小妹……

    此时此刻,崔真轻轻握着他的手,似乎想要将他牵到身边,揽入怀中。

    “阿娘……”

    李好问的声音里却有压抑不明的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发现在这个场合里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心里最大的那枚问号属于炼石宫,昨夜固然是炼石宫出手襄助,帮忙护住了诡务司——

    可是以后呢?

    炼石宫的立场能与他永远保持一致吗?

    如果双方不可避免地起了冲突,崔真……母亲,也会将那枚威力强大的法器指向他吗?

    这是他心中乐见的结果——他的思念与想象,创造出了真正的存在。

    可是这两位存在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从此不再属于他。

    但凡独立的个体,都有分道扬镳的可能。

    ……

    终于,李好问恭敬地低下头,轻轻挣脱了崔真的手,并与她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在一旁冷眼看着十五娘嘴角一撇,不高兴地别过头去。

    而崔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李好问的目光依旧慈爱。

    第 119 章

    腊月初七, 午时,丰乐坊。

    数九寒冬,朔风似刀。此刻天空中的灰云压得很低, 天色却泛白。有经验的老人们都知道这是下大雪的前兆。

    但即将到来的坏天气丝毫影响不了丰乐坊中人来人往。不少坊内百姓已在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储备柴薪, 采买各种食物、布匹, 希望阖家能过个欢欢喜喜的好年。

    好些去外地经商营生的游子也选择在这岁末之际返家团聚,此刻丰乐坊内的十字街上处处驮马, 家家卸货,人声喧哗,热闹至极。

    然而人最多的地方,却还是诡务司门前。

    此刻诡务司大门虚掩着,门板上贴着一对新的门神。但和以前的神荼、郁垒不同,如今左右两尊门神都画的是同一人的相貌, 此人年轻英俊,再加上画工画技出众, 将他画得英气勃勃, 栩栩如生。

    诡务司门外摆着一张陶案, 旁边摆着一只炭炉。

    陶案上用镇纸压了厚厚一叠, 都是绘着门神的纸张。老王头在陶案旁摆了一只小马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半眯着眼, 享受着身边炭炉带来的暖意。

    早年间唐人过年时的风俗, 是大在门上悬挂写有门神名字的桃木。后来武周时印刷术突飞猛进,各种彩印套印技术层出不穷。年节时的风俗便渐渐改成了贴门神的绘像, 主打一个辟邪消灾、震慑鬼怪。

    “劳驾,我来请一张‘新门神’。”

    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后生来到陶案跟前, 声音有些畏缩,似乎不大相信自己一文钱不出,也能领到这法力不凡的“新”门神。

    老王头半眯着眼没吱声,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自己拿。

    年轻人提起镇纸,拿了一张刚要走,老王头突然睁开了独眼,朝他一瞪,将这年轻人吓了一大跳:“怎么,要钱吗?”

    如果要钱的话他就请不起了——毕竟腊月里的光景,百姓们手头不多的钱都得花在年节上,任谁也不宽裕。

    却见老王头刷地一抬头,提起镇纸又揭了一张递到那年轻人手里:“一对!”

    年轻人看看手中,这才意识到,原来诡务司在此派送的门神图乃是一对:左首是门神举刀,右首是舞枪,顶着同一张面孔的门神,身披金色战甲,威风凛凛。

    “原来如此!”年轻人顿时放下了一颗心,连连冲老王头躬身致谢,老王头却只是略略摇手,示意这没什么。

    而诡务司大门,内照壁跟前,矮矮胖胖的章平满脸堆笑,正在亲手包着礼盒:“您拿好,十副清心安神丸,外加一对本司最新的门神画像,用礼盒盛放,刚好是一份绝好的新年贺礼。本司价格绝对公道,这一整套只收三千钱……”

    这才是卖钱的。

    在过去几个月里,也不知哪家富户从诡务司这里买走了“安神丸+门神画像”这个组合,然后帮诡务司带货带火了。现如今长安城里都知道能从诡务司这里讨得驱邪安神的“双神”组合。

    就算是“双神”组合还不够,诡务司也能为各类“丁类”案件提供解决方案。仪表堂堂,能掐会算的协律郎吴飞白就是诡务司的招牌。

    因此,如今在长安城里诡务司官声不错。百姓们甚至编了顺口溜:家宅不安宁,速报诡务司;除鬼与降妖,保您无烦恼。

    外头如此热闹,但只要绕过那面写有“万法归宗”的照壁,就只是诡务司内寥寥几人的办公场所,再无闲杂人等进来打扰。

    高悬着壁挂钟的正厅跟前,空地上,卓来刚刚走完一趟拳。

    少年抬头看向叶小楼,期待表扬。

    叶小楼却面色严肃,甩脱了外袍,亲自上前演示,帮卓来纠正。

    两人一个教一个练,不一会儿,头顶都是热气腾腾。

    李好问身穿绯色公服,走到正院跟前看两人练武时,忽觉面颊一凉。仰天看时,发现是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从天而降,被劲风一刮,天地间便是一片白茫茫的。

    自从时光术修至“一炷香”,李好问已不惧寒暑,自带“空调”,上下五十度气温自动调节。寒风与大雪对他毫无影响。

    但李好问心念一动,想要试试他最近反复练习的成果,当即暗暗运起念力,施展时光术。

    不一会儿,卓来和叶小楼就发觉了不对。

    “叶参军,咱们这一片地方不大对劲!”

    卓来率先发言,他停下了拳脚,目光茫然地望着身周。

    “怎么咱们身周这一片的雪花,落得这么慢啊?”

    叶小楼也收起架势,伸手挠挠头:“是呀!”

    他们两人身周,方圆五步之内,那雪花就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拖拽住了似的,飞舞和下落的速度都变得极其缓慢。

    可一旦出了方圆五步的这个区域,雪花便如扯下的柳絮一般随风狂舞。地面上迅速堆积起薄薄的一层。

    以叶小楼和卓来为中心的方圆五步,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圆形,彰显着内外两处降雪速度的差别。

    卓来遥遥看向李好问,只觉得李好问立在雪中,鬓边也白了一片。

    这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道:“是郎君,原来是六郎君你不让这雪落下来!”

    李好问哈哈一笑,手中法力一撤。雪花顿时呼啸着也向卓来和叶小楼扑去。那个圆圈内外降雪量的差异迅速被补齐。

    李好问则自行转身走开——

    这两个月他一直在练习时光术之中将局部时间减缓的这一招,并且起了一个名字叫“定向减速”。毕竟就像林嫱所说,这种减速是相对的,他只能造成局部范围内的一件或几件物体的相对速度变动,而不是全局的。

    毕竟如果整个世界的运行都变慢了,那便相当于谁也没变慢。

    这种能力,是他在兴庆宫向赵归真复仇的那一夜偶然领悟,帮助他领悟的两个人,就是卓来和叶小楼——这些诡务司内的同僚们是他的伙伴,也在那一晚,成为了他的“契机”。

    继那一晚之后,李好问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练习这种新的能力。事实证明,这对他掌握时光术确实有极大的好处——如今他已经可以较为轻松地回溯时光至近百年前了。不需要“回溯之轮”,他也能随时返回建中四年,体验“泾原兵变”给长安城带来的恐怖之夜。

    所以李好问认为自己已经非常接近完整掌握“一炷香”这个级别。

    但如何前往一个朝代的起始,见证新秩序的建立,为升级“一盏茶”做准备,李好问心里还完全没数。

    除此之外,在这两个月里,诡务司的进展有限。自从那夜王子乔离开兴庆宫之后,这位“仙家”就再也未在长安城出现,连带也没有出现任何关于“吸髓蝉”的报告。当然,秋冬季节本就不是蝉类出没的季节。

    另外,李好问自己的家事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

    虽然他还住在敦义坊自家宅子里,每天早晚都会向妈妈和妹妹打招呼问安,但是自从那一天起,李好问便觉他与这两位“亲人”之间多出了一层隔阂。

    似乎就在崔真女士亲口说出:“对,这就是我们选择的人生”时,一家人之间便相互划分出了立场。

    妈妈是炼石宫一方,儿子是诡务司一方,妹妹的立场待定。

    虽然诡务司与炼石宫曾经短暂合作,毕竟连盟友都算不上。

    自从那天起,李好问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前他愿意向自己的“精分人物”说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话,他也渐渐不敢再说了。

    不止如此,崔真和十五娘如今已经能被一些“外人”看见了。主要是一位名叫“赵兰娘”的炼石宫执事——李好问几乎可以确认,她就是当初那位,因为张嫂之事登门质问的蒙面女侠。

    只不知道妈妈和妹妹是不是那时认得赵小娘子的。

    另外,卓来还是看不见家中主母和小娘子,但似乎能感知到她们存在。

    李好问不打算多说,只希望能保持现状。毕竟他也怕吓到卓来。

    “李司丞,李司丞……”

    恰在此时,有人顶风冒雪地赶了来。

    李好问见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姜有年此刻只是在日常公服外披了一件毛毡大氅,此刻冻得嘴唇发白,连忙请他进屋,并且斟了一碗炉上一直温着的热茶递上去,让姜帅捧着暖暖身子。

    姜有年看着李好问穿着一身单衣立在雪中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有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您还这般急着赶来,想必是有大案子?”

    李好问眼看着姜有年将茶水一口气饮了,然后抖落了头上身上的雪花。

    “是啊!”姜有年总算是呼出一口热乎气,抖了抖才道,“案子不算是紧急,但是……邪乎得紧。再加上苦主缠人,敝县县尉实在是没办法了,打发我过来请李司丞……”

    正说着的时候,叶小楼、卓来、章平和秋宇都已经闻讯赶来——看姜有年的样子,众人就都知道又出了十分诡异的案子。

    “边走边说!”李好问马上招呼平日里一起出外勤的几人上马。

    然而这时,外面忽然一片喧哗。

    老王头进来报讯,竟是宫中的车马来了。

    李好问赶紧出去迎接:毕竟此前他给诡务司定下的宗旨是“表面上对李唐皇室极为尊敬”。

    来的人是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他是奉天子之命,亲自来传口谕的。

    李好问并未像对待姜有年那般,邀请王宗实入诡务司正厅内烤火饮茶,毕竟他定下的宗旨还有后面半句,“但是一定要与李唐皇室保持距离”。

    王宗实这车马的条件不错。这车厢四壁都铺着厚厚的毡毯,车厢中则放了好几个暖炉。车帘一卷,里面温暖的龙涎香气味铺面而来。

    李好问便彻底绝了请王宗实入内小坐的心思,只苦笑着说:“王总管,这大雪天里,我若是把您挪去诡务司内坐着,那才是真正对您失礼……”

    王宗实温和地一摆手:“李司丞和咱是什么交情,怎还在乎这些虚礼?”

    说着他向李好问口述了天子李忱的旨意:竟是关于除夕至元日宫中迎新的安排:李忱诚邀诡务司全员入大内观礼,而且还可以带家属——不止是卓来有机会入宫觐见天子,章平的妻女也可以作为外命妇,入宫参拜皇后等宫眷。

    “李司丞,”王宗实一面说一面流露着真心实意的羡慕,“咱家这些年一直在宫里,可还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对哪个衙门如此礼遇的。”

    李好问大概能猜到:一袋蒸饼所引起的惨……不对,所积累的功德。

    他接了这口谕,然后委婉表示,又有悬案上门,自己这边要赶着去查案了。

    王宗实顿时眼露一丝惊恐,连说不敢耽搁,然后命驾车的小黄门赶紧赶车去下一家。

    李好问这才顺利摆脱了这位从嘴里套不出半句真心话的大总管。

    而这时,秋宇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李好问送走王宗实的车驾,就立即上马,冒着风雪,跟随姜有年赶去万年县的辖地,敦化坊。

    一路上,李好问听姜有年说了案件的经过,发觉还真是一件奇案。

    这案子的事主姓赵,名学义,因是个读书人,姜有年尊称他为“赵生”。

    这赵生在四年前,从东市淘来了一枚名家杭知古所绘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一枚美人,据卖家所说,这画上的美人还有个名字,叫做真真。

    (李好问:等等,怎么又是屏风案?怎么又是杭知古?)

    这赵生极其喜欢这幅屏风,因此将其放在寝室内,朝夕相对,而且总是真真、真真地叫着。

    这时,赵生遇上了自己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的问题——家人催婚。

    赵生迷恋真真,无心相亲,只想随便找个由头将此事应付过去就算了。

    可是家里催婚又催得紧,老家那边赵父赵母表示,孙子不生,催婚不止。

    于是赵生动起了脑筋:与其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一场,为何不娶自己喜欢的女人?

    这赵生的家乡曾经流传过一个法子:但凡有画得极其逼真的画像,只要昼夜不停地唤画像的名字,连续呼唤上一百天。与此同时,取一枚千年灵芝浸于酒中,也是浸上百日,让这酒成为“百日灵芝酒”。

    待这“双百”之数圆满,就将这“百日灵芝酒”灌至画像上的人口中,那人就能活过来。

    赵生既动了这个念头,便着手准备。谁曾想,二手的杭知古屏风好买,千年灵芝却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这该怎么办呢?

    一边是屏风上温柔貌美的真真,一边是没完没了的家人催婚,于是赵生将心一横,自己去龙首原的老林子里去找千年的灵芝。谁知还真的让他找到一枚,只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千年。

    赵生决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于是他按计划,一边浸“百日灵芝酒”,一边日夜不停地唤着屏风上的女孩,“真真真真真真真……”

    (李好问:真的连喊了一百天啊……单说赵生这份毅力,还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百日之后,那真真就真的成真了,踉踉跄跄地走下屏风,扑倒在赵生怀里。赵生给她灌下灵芝酒,她便完完全全和好人一个样儿。

    于是赵生与真真成婚。他们成婚时赵家老两口曾到长安城来看过,十分满意催婚的结果,并且接着催生。

    两年之后,真真得了一个儿子。

    到今年腊月,赵生与真真的孩子差不多一岁多。赵父赵母听闻孩子大了,便让赵生携妻子回家,老两口要抱抱孙子。

    赵生欣然应允。

    谁知赵生在携妻子动身之前,路上偶遇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应是说赵生身上“有妖气”,便借给赵生一柄剑,让他带回家中,悬挂于内室,那剑自会“除妖”。

    赵家,真真见到这柄剑,便哭泣对赵生道:“您曾百日连呼我的名字,为了不让您失望,我方才下屏入世。如今您既怀疑我,我自然不会再住下去。”

    于是这真真便缓慢后退,退至屏风前却依然不停,继续后退,最终退入屏风中,重新成为一幅画像。

    赵生呆在原地,再看那屏风,见到真真如旧,然而屏风的画面上,又多了一个孩子。

    (李好问:怎么感觉又是一个许宣和白娘子的故事啊!

    借用佛家的观念,如果赵生所述属实,那么这位真真女士恐怕就是一位“非人”。

    这赵生一面贪恋“非人”的美貌与温柔,一面又从心底惧怕这位“非人”其实“非我族类”,会给自己带来伤害……)

    “于是这赵生便报官了。”

    说完整件事,姜有年郁闷万分地道:“说是让官府捉拿道士,赔还他妻儿。”

    李好问:这让官府上哪儿找去?

    “主要是他急着带妻儿回乡拜见父母,若是不能交差,恐怕有的是饥荒好打。”

    李好问听到这里,顿感无语,为这赵生的薄情寡恩。

    感情对方并没有为失去了妻儿感到痛苦,着急纯粹是因为应付不了“催婚”和“催生”啊!

    这件案子万年县处理不了,只能移交给诡务司。

    而诡务司一行人如今就是跟着姜有年一道,前往赵生家中,勘查现场,同时也看看赵生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赵生家住敦化坊十字街西南,是一座颇为敞亮的宅院。赵家应当财力不菲,方能支持子弟在地价昂贵的长安城里购置这样一栋房子。

    李好问进门的时候,便觉得赵家主妇应当相当了得,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座小院在雪后,拥有宛若水墨画一般的意境。

    而眼窝深陷、胡子拉茬的赵生瑟瑟发抖地从屋内出来,一见到李好问等人便急急地跑上前,拉扯着姜有年的衣袖,问:“可有那道士的下落,可有将我娘子请下屏风的法子?”

    姜有年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对方手中抽出,指着旁边的李好问与秋宇等人道:“这几位是诡务司的长官们,案子已经由本县移交到他们那里了。”

    “诡务司?”

    赵生扭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李好问,似乎觉得李好问太过年轻,不该穿这么显眼的绯色官袍。

    半晌,他才问:“诡务司可有方法能帮我唤出真真?”

    李好问一挑眉:“帮你唤出真真,然后呢?过几年你又觉得她是妖,再收了道士的法器去降妖?”

    赵生被李好问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诡务司余人也颇有些惊讶,没想到李好问竟会有这样言辞锋芒毕露的时候。

    李好问:本来嘛!整件事的因果都在赵生一人身上,若不是他心志不坚定,也不至于闹到这份上。

    但此刻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李好问一挥衣袖,抖去衣服上的积雪,道:“今日我们先来看看你家中的情况,验证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生无奈,只得将诡务司众人往里迎,很快便将一行人迎至内宅他们夫妻的寝居内。

    “这就是真真。”赵生指着屏风上一位手中持扇的美人道。

    李好问和秋宇、叶小楼两人同时向前迈步,一起观察。只见真真做妇人打扮,手中捧着一枚团扇,微微侧头,做娇羞状。

    杭知古的画工确然厉害,这屏风上真人大小的美人当真是惟妙惟肖,似乎下一刻这位美人就能从屏风中走出来。

    在美人身边,屏风上也当真有一位一岁年纪大的孩童,粉妆玉砌,如同雪团子一般可爱。

    李好问清清嗓子问:“你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时候将真真从这屏风上唤下来的吗?”

    赵生已经被李好问的气度所慑,赶紧回答:“三年前……会昌五年,五月……”

    还没等赵生将准确的日子说出来,李好问已经笑道:“足够了。”

    然后他随手拖出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屏风,道:“让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说假话。”

    第 120 章

    随着赵生一声惊呼, 李好问拉出的“历史影像”现于人前。

    这是四年前赵家的花厅,厅内陈设与现在并不完全相仿。但在同样的位置,摆着一副同样的大小, 同样材质,连木制边框上的雕花都一模一样的屏风。

    屏风之上赫然是一位执扇的俏丽美人, 看五官眉目, 确实是真真无疑。然而这美人却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眉目之间也透着青春气息。与众人此刻面前这一幅美人屏风上的显露着成熟风韵的少妇, 气质有明显不同。

    而“历史影像”中,屏风右下角孩童该在的位置则是空空如也。

    看来,在四年前,赵家的这扇屏风上,确实只有真真一人。

    赵生和姜有年见到李好问露这一手,都是万分惊异。但赵生在惊异之余, 不免对“官府”多生出了一点信心,喜道:“若万年县的人都像这位长官这么本事, 我也不用劳动各位至此……”

    姜有年并不意外地黑了脸。

    李好问摇摇手, 问清赵生那真真是几时消失的, 一伸手, 又拉出了一幅两个月前的“历史影像”。

    两月前,这幅屏风上美人和孩子的位置上俱是空空如也,屏风只余背景上的一些花草。

    此刻, 四年前的那幅历史影像还未完全消失, 两个月前的又出现在眼前,再加上现实中的那一幅, 三幅并立,有何差别, 一目了然。

    从四年前,屏风上的少女美人,到两个月前空空荡荡的屏风,再到如今美妇人与孩子都在屏风上,观者自然可以脑补出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这其中有一见钟情、有锲而不舍,也有心生怀疑与背叛,以及毅然决然的离开……

    好大一盆狗血!

    李好问随意一挥手,不再维持这些历史影像,众人面前顿时只剩下眼前现实中这唯一的屏风。

    李好问想了想问:“真真变成活人走下屏风之后,这屏风上只余些许花草和大量留白,你因何不将这屏风收起,而是继续留在花厅中呢?”

    赵生便答:“这事是真真做主。家中事都由她打理。她不愿将那屏风收起,我便也由得她。”

    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你现在又有何打算?”

    赵生顿时捶胸顿足道:“我当初就不该相信那个道士……唉,我的真真啊!我的好大儿啊……”

    见到痛哭流涕的赵生,万年县的人大多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然而李好问将赵生看了又看,忽然道:“其实你根本不爱真真吧!你内心一直牢记着她是个异类,否则也不会被那道士一劝,便视其为妖魅,不但将夫妻之情一笔勾销,更欲除之而后快。”

    赵生哭声顿停,惊愕地抬头。众人才发现这名书生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眼泪。

    李好问继续:“你也并不怎么在乎你的妻子和儿子,你只在乎能够有面子地回老家,能在长辈面前交待过去,在平辈面前抬起头来,对不对?”

    “说白了,真真和她的孩子,是能够彰显你身为男人的能力与地位的两件工具罢了。”

    “否则,你也不会拖到这腊月头上,不得不回乡之前,选择将这件事闹大。”

    “这……”

    赵生尴尬地开口,却发现李好问这话根本就没法儿反驳。

    这时秋宇却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一边在赵家屋内踱步,一边不断抽动鼻翼,东嗅嗅,西嗅嗅。

    叶小楼抱着臂膀望天:“有些人啊,就是生就一只狗鼻子。”

    李好问:……

    而万年县姜有年等人也都惊了:叶帅不愧是叶帅,从长安县去了诡务司,怼起上司来依旧是一把好手。

    然而秋宇根本就不理会叶小楼的揶揄,只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将赵家里里外外都嗅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奇怪……”

    秋宇说他闻到了一些特别的味道,似乎很熟悉但是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或许应该让李贺过来。

    然后叶小楼嘴贱又插了一句“长吉兄又没长狗鼻子”,终于惹翻了秋宇,当场暴起,要将叶小楼暴揍一顿。

    诡务司内讧,让苦主和友司看得目瞪口呆。

    李好问顺势宣布今日的现场勘测结束,接下来诡务司自会侦办此案,待到有结果或是有需要配合调查时,自会通知赵生与万年县。

    说这话的时候,李好问暗中观察赵生,见对方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对此人的判断没有错。

    *

    离开敦化坊,十字街中已经积起厚厚一层雪。马匹行走都有些吃力,更别说寻常行人了。

    李好问顺路将姜有年等人送回万年县,然后自己从诡务司接上小卓来,一大一小两匹纸马,雪中漫步,晃悠着返回敦义坊。

    敦义坊李宅中,崔真与十五娘已经温好了用来暖身的酒,备了些简单的饭菜。

    李好问则先让卓来去泡了个澡,等到卓来暖和和地洗好出来,李好问便谎称晚饭都是自己刚准备的,让卓来好生感激。

    李好问:阿娘……对不住。

    他这也主要是怕吓到了小卓来。

    酒足饭饱,卓来自去东附歇下。李好问已有了几分酒意,便斜倚在自家的陶案上,出了一会儿神。

    崔真才不管李好问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自顾自用小火炉将酒温过,自斟自饮,好不自在。

    而十五娘则在外头院子里堆雪人,刚堆好一个大的,就叫李好问出去看,见李好问不肯,便要硬拖他起来。

    崔真赶忙拦住:“十五娘需要胡闹,你阿兄有话想问。”

    十五娘当即停手,提着李好问衣领的手悬在半空中。

    李好问心中犹豫,但听到这里他还是坐正了身体,面对妈妈和妹妹,道:“阿娘、十五娘,或许你们也有兴趣听听这个故事。”

    于是他将今天在赵家见识到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末了感慨道:“为什么人与异类相亲的故事,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

    这时,崔真已经饮了足有二两的绿蚁酒,面颊上飞起酡红,闻言便笑道:“好问,你们男孩子还真好骗……”

    李好问没接话,心里揣摩着这句评语,觉得崔真女士确实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想象出来的妈妈了,而是一位……完全拥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行为能力的人,甚至已经不是原主记忆中所认得的那位母亲了。

    可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崔真如此的个性?是他从后世带来的那些,对一位现代母亲的印象与怀念吗?

    他刚想追问为什么“好骗”,那边十五娘已经摇着他的衣袖问还有什么人妖相恋的八卦。

    李好问拗不过十五娘,只得先讲了几个人妖恋的传说给这一对母女听。

    期间崔真又抿了两小盅酒下肚,最后方才幽幽地道:“好问刚才说得不错。很多时候男人需要女人,只是为了在其他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有能耐的男人而已,他没病,能生出儿子,又能赚钱,可以养活妻儿。”

    “至于一见钟情,爱上屏风上的美人云云,不过就是为了美化这种简单粗暴的欲念而随意找的借口罢了。”

    “是呀!”

    李好问兀自在回想这桩“屏风生子案”的案情:他越来越为真真感到不值,毕竟是真真感念赵生的真情,特地从屏风上走下来嫁与赵生。听了妈妈的话之后,李好问觉得真真还是回屏风上比较好,赵生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这时就听崔真笑道:“可是,好问,你想过,像真真这样的女人,竟然愿意委身赵生这样的男人,是为了什么?”

    李好问:总不能是嫌赵生叫名字叫了一百日是X骚扰吧。

    但他突然从母亲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正身体,随手拉出带着栅格的时间就开始翻找——

    先定位地点:敦化坊,赵宅

    找到地点之后,李好问再借助栅格内的视野大致定位真真离开赵家的准确时间,确定大概日期和时间之后,就开始一帧一帧地看,以确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在赵家,他只是拖出了几个静态影像,进行对比。远不如现在这样动态观察,收获的信息更完整。

    另外,借助时间视野观察也有很多好处:

    首先,这视角居高临下,将视野内发生的一切都看着眼里。之后还可以按时间按方位把一些细节拉出来放大、重播。

    其次,自己不用亲身回溯历史,也就是不用进入赵宅,不用参与夫妻俩当时的吵架,不用打草惊蛇,也就不会让他们俩“提前”察觉,有人在查他们这件案子。

    然而这种时间栅格内的全知视野虽好,就是有点累。很快李好问就觉得自己的能量储备都耗光了,于是赶紧用了一枚章平的纸人“充电宝”,补充了一点电量。

    等他看清了事情的具体经过,李好问松了一口气,稍歇了歇,又去四年前将真真从屏风上“走下来”的那一段经历看过了。

    他这算是大致掌握了真相,终于决定休息。

    当他歇下的时候,崔真都还没有谁,正在和十五娘讨论李好问之前讲的白蛇与许宣的传说。

    “阿娘,如果那法海镇压白娘子的时候,也有炼石宫在,那炼石宫也会帮忙吗?会把白娘子从雷峰塔下捞出来吗?”

    “当然会帮忙!”崔真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毕竟白蛇与女娲娘娘有那么多渊源。”

    李好问:……

    “只不过若这故事是真的,炼石宫应该会在她水漫金山之前,就出手让她好好清醒清醒的吧?”

    “报恩不成反造杀业,修炼千年的蛇妖也那么傻吗?”

    李好问:……阿娘的三观很正,立场也很鲜明啊!

    *

    翌日清晨,李好问盥洗之后,没有直接去诡务司衙署,而是先带着卓来去了西市。

    昨天下了一下午的雪,又吹了一夜的北风。但此刻长安城的街道上已再无多少积雪,大部分积雪已由长安百姓清扫,堆在道路两旁,或是各家各户的屋角。

    李好问一路踏着并不算太滑溜的青石路面,顺顺当当就进了西市。

    “杭大家在吗?”

    他径直去了西市那间著名的屏风铺子。长安城中最受欢迎的美人屏风,包括曾经在郑兴朋一案中名噪一时的“美人剑器行”屏风,都出自杭知古之手。

    所以这“屏风生子案”,也与杭知古脱不了干系。

    伙计们都认得这位诡务司的新任长官,忙不迭地将他引去杭知古的作坊。

    这么冷的天,杭知古已经点上火盆,慢慢将已经冻上的墨与颜色化开,调整至合适的温度准备画屏,可见屏风铺子生意之兴隆——连一天都歇不得。

    然而杭知古一见到李好问,就冲他点点头,然后默默地递出了一张纸条。李好问摸过,知道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

    ——老人家足够识趣!

    李好问冲杭知古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旋即转身带着卓来离开西市。

    那地址上是务本坊最东面的一座小院,与平康坊只有一街之隔,相传这务本坊地面以上的宅院里,有不少是平康坊的娘子们悄悄置办下,为将来再赚不动钱的时候几个姐妹一起住下,彼此扶持着养老的。

    李好问按地址寻去,让卓来在那宅院跟前叩门。

    里面大约是见到卓来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没有多想便开了门,正好与卓来身后的李好问对上。

    那是一个素衣美人,不施粉黛,却难掩天生丽质。她虽作未嫁装束,但面容柔美,眼神沉静,自有一种成熟风韵。

    “真真娘子?”李好问柔声询问。

    门内的美人迟疑了片刻。原本她本能就想要关上门,但对方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一扇薄薄的门板又能如何?

    迟疑之后,真真大方地开了门,请李好问与卓来入内。

    一进院,卓来便似眼睛不够用似地到处看,还时不时发出赞叹的语气词。这种隐形的马屁让真真听得很舒心,因此也少了几分刚开始时的戒心。

    这小院比赵家要小些,格局紧凑,但与昨日赵生家里相比,却少了一种花团锦簇的俗丽,素净清雅。只能说,真真的审美要比赵生的更加高级。

    “真真娘子,”李好问自报了家门,道,“我是诡务司的人,是来查赵家那件‘屏风生子案’的。”

    真真温婉点头:“我知道。”

    李好问左右看看,没见到这院里有孩子的踪迹,侧耳听听,内屋也不像是养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于是他谨慎地开口:“你与赵生所生的那个孩子……”

    真真神情坚毅,语气平和地道:“孩子是我自己的,与赵生无关。所以我一离开赵家,便先将孩子送走,交给可靠的姐妹抚养。”

    李好问摇摇头:“我不是替赵生来追讨妻儿的。但我是诡务司的人,赵生口口声声事涉诡异,因此我需要查清真相,以确保不会有妖魔鬼怪出来为祸世人。”

    “真真娘子,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吧。如果你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是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的。”

    真真抬头,狐疑地看了李好问一眼,但很快被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气质震住了,便低头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和他昨夜所看见的“历史影像”进行对比验证,确认真真没有说谎——

    原来四年前,真真被“唤醒”,便是一个局。

    这个局说来也很简单,杭知古笔下的美人屏风,一共有三幅。

    当初赵生从旁人手里买下那面美人屏风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这屏风上的女子真美,她若是真人我便一定要娶她为妻。

    刚好,杭知古的屏风,就是按照真人的样貌画的。

    赵生将这屏风买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通知杭知古,再准备一幅画,画上没有美人,只有边边角角上那些花草。

    这对于杭知古的屏风铺子来说太容易了,毕竟这样的“素底”铺子里一向常备着,就等杭大家在上面绘制美人。

    于是,在赵生日日夜夜叫着“真真”名字的时候,真真与她的同伴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在百日那天,真真略施小计,就制造出了自己从屏风中“走出”的假象。

    而她身后的屏风,也被顺势掉包,换成了没有美人图的“素底”屏风。

    接下来便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俗套故事,赵生和真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一起养育了一个一岁大的孩子。

    在那最后一年里,真真曾经托人找到杭知古,并请对方画下了最后一幅“美人屏风”。在那幅屏风里的,真真的衣饰打扮气质全变,而且还特地让杭知古在屏风的右下角留下了那个孩子的形象。

    后来就有了真真脱身的一幕——说来那也简单,不过就是去请一个道士,让他在赵生面前胡说八道一番,然后给一把不值钱的破剑。

    随后就是真真的演技发挥,当着赵生的面落两滴眼泪,然后抱着孩子缓缓退去,在赵生被迷烟迷晕的短暂工夫里,让人将家中那幅“素底”屏风掉包换成杭知古最新画就的那幅便是。

    杭知古虽是个拿钱办事的主,但也知道此事恐有蹊跷,所以留了一个心眼儿,记下了他为真真母子画像的地址,并且交给了李好问。

    这一件“屏风生子案”,看着邪乎,但说破了却很简单。

    但是真真依旧紧张,她微低着头,不敢直视李好问的目光,小声问:“奴已将一切尽数向司丞说明……李司丞,您……”

    她最关心的,自然是李好问会不会将她的去向告知赵生,甚至担心官府会不会继续追讨她的孩子。

    岂料李好问完全不关心那些个,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但是你为什么选择离开赵生?”

    真真咬着嘴唇道:“他不过是要一个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内务的管家妇罢了,而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所以……”

    李好问轻轻地点头:“可以理解。”

    真真眼都快睁圆了:这都可以理解?

    看来眼前这位司丞,还真不是个一般人。

    “但是你为什么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李好问继续追问他所认定的疑点。

    “以我的猜想:要么是赵生今年要带你回乡去见他的父母家人,你不愿,所以离开了。”

    听到这里,真真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最后没开口。

    “要么就是你留在赵家,其实是为了某种目的,目的达到了,所以你就干脆地离开了。”

    听到这里,真真的神情有一丝震动。

    “你选择离开赵生,这并不违背大唐律法。我可以让你离开。

    “但我想知道你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可以吗?”李好问问得很真诚。

    真真迟疑着,但最终还是下了某种决心,开口道:“赵生生来便拥有一种独特的气运,能够找到一种特殊的宝物,然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这种气运只要用过就没了。因此在他回乡之前,我必须离开。”

    李好问侧头:“是他的父母能看出?”

    真真点头:“他乡里老人能够看出。最初这等隐秘也是从他家乡传出来的。”

    李好问:“明白了。你方便告诉我那件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值得你花费三年寻找的‘特殊宝物’是什么吗?”

    真真果断摇头:“不方便!”

    李好问并没有就此放弃:“那给点提示也行。”

    真真又呆了一下:她见惯了风月场上那些动不动打骂欺辱女人的达官显贵,实在是没想到,诡务司现任的司丞,查案查到她头上,却是这么一副德性。

    然而就在这时,在外面守着院门的卓来忽然叫了一声,飞快地跑进来。

    李好问担心卓来的安全,赶紧迎出去,刚好看见一名少女追着卓来进来,同时伴随着一阵银器相互撞击的泠泠声。

    来人与李好问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惊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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