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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1 章

    包括李好问在内, 此次诡务司出外勤的全体成员都全须全尾地返回敦煌。章平见到,又惊又喜,甚至有点想要落泪。

    “李司丞, 各位,你们这一去不回, 无论是龟兹还是通往吐火罗的商道, 张节度都派人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加上这大半年的光景, 连我老章有时候都会……”

    说到这里,章平忍不住伸出衣袖去抹眼泪,但又怕叶小楼笑话他,拼命忍住了,强笑道:“没事,没事, 回来就好!”

    但李好问能想象这大半年里章平经历了什么,他们一行人想必就像是一抹涟漪般直接消失在了茫茫沙海里。章平每天都面对着所有同袍都已遇难的可能性, 能抱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一直坚守到现在, 着实不容易。

    他刚想安慰一两句, 就听节度使府内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在问:“是李司丞回来了吗?”

    众人一起回头去看, 见是蒙着双眼的吴飞白,手中拄着拐,在一名府兵的搀扶下, 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去年这时还是个大好青年、英俊神棍的吴飞白, 这时看起来已是瞎了双眼,身体被掏空, 极尽虚弱,快要入土的模样。

    李好问猜测, 无非是吴飞白过度使用他的“占卜”能力,对自己造成了伤害的缘故。

    现在回想,他们一行人所经历的那些事,倒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占卜的。

    但这些,在吴飞白见到李好问之后,就都不是问题了。

    李好问只是伸手在吴飞白肩上略拍了拍——

    他用的是“加速愈合”的法门,只见吴飞白的气血肉眼可见地恢复,转眼间便面色红润,骨肉丰盈,还是以前那个玉树临风的诡务司协律郎。

    但吴飞白那双眼已经彻底受损,却不是单靠“愈合”就能恢复的。

    李好问想了想,伸手从空中抓了什么出来,拍在吴飞白脸上,道:“我从过去的某一刻借了你自己的眼来,给你暂时先用着。”

    他借的是吴飞白在某天晚间入睡之前某个时刻的双眼状态,倒是不影响吴飞白过去的生活质量。

    吴飞白半信半疑,伸手揭下了遮眼的面巾,却真的能看得见了,忍不住大喜,待亲眼看见李好问等人之后,又忍不住将昔日同僚们挨个抱住,放声大哭,总算是没有辜负吴大神棍这“性情中人(爱哭鬼)”的人设。

    一旁,张义潮看向李好问的目光也有所不同。

    这位节度使原想着诡务司一行人隔了这么久才重新出现,想必是死里逃生。但现在看李好问这状态,却又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机缘。

    但想到手中刚刚得到的急报,张义潮便不再猜测李好问的状态,而是将手一拱,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天子已离开长安,向西边避了过来,说是正赶来沙州。”

    这一声彻底打乱了众人叙旧的节奏,一时间这节度使府大厅跟前人人面面相觑,竟都说不出话来。

    大唐天子确实有当“李跑跑”的传统,安史之乱时玄宗一口气跑到了四川,泾原兵变时德宗则是跑到了奉天。

    但现在,李忱要跑到敦煌来。

    须知就在两年之前,这河西十州都还处于吐蕃的实际控制之下。李唐天子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避出长安竟然还要跑到“战区”来呀!

    李好问凝神一想,便问:“天子以为我在敦煌?”

    张义潮“呃”了一声,挠挠头道:“大概……是的。”

    早先天子李忱是知道李好问一行人前往沙州之事的,而李好问等人离开沙州,一去不返的消息,却一直没被上报长安。

    世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往御前送消息,更是如此,怕触犯了天子龙颜大怒。

    所以长安城异状一现,天子李忱便不管不顾地,往敦煌这边来了。

    李好问见自己猜中了,便要张义潮放心:“我会告诉大唐天子,让他不要再向西跑。”

    张义潮顿时松了一口气——沙州地广人稀,敦煌又是弹丸小城,绝对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接待大唐天子一行人。

    再说,他当初率着河西十州投唐,是为了将来有个靠山,不是为了当靠山让人来靠的。

    但张义潮抬眼将李好问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很满意:这位,才是个真靠山。

    李好问不去管张义潮这边究竟有何算计,他只是在感慨李忱:身为天子,不愿镇守国门也就罢了,连自家都城也不愿镇守,遇到危险就跑。却还知道要往自己这边跑,也不能说这位天子全无脑子。

    但这些都不紧要,如今最急切的,是需要弄清长安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况如何。

    最了解第一手情况的,必然是手持“消息镜子”,而且家人都在长安的章平。

    “老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平知道李好问会问,已从袖中取出了消息镜子,此刻一脸肃然地答道:“回司丞的话,这一切,都要从天上飘落的红灯笼说起。”

    *

    就在几天前。

    丰乐坊中,张宅。

    自大中三年八月,张家借钱盘下了章家蒸饼铺子隔壁的一间小食铺之后,张嫂那一手精湛厨艺终于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丰乐坊张家古楼子很快成为长安一绝,铺子门前日日有人排队。眼看刚过半年,当初借的钱都能还上了。张家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这天天色已晚,坊门已下,张家食肆估清,便也闭门谢户。张武舍不得媳妇,自个儿拄着拐将各式炊具与碗碟等尽数收起一一清洗干净,回到了自家堂屋内,正要关门就寝。

    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忽地一转头,望向门外。

    只见,空中有一盏红色的灯笼,飘飘悠悠的,向外散着暗红色的光辉,正向着这小院中落下。

    “哪里来的缺德汉!”

    张武险些破口大骂。

    “明知天干物燥,却还放这破灯!”

    京中本有放孔明灯的习俗,但绝不是在这闹市里放。毕竟万一这灯引燃了外面的红纸,掉下来,点着哪家的屋子可不是玩的。

    张武一面大声抱怨着,一面走出自家堂屋,一瞥眼,却觉得空中好似不止这一盏灯。

    夜空明净,却有许许多多暗红色的灯笼这般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大地,直接为夜空染上了一抹血色。

    还没等张武惊讶出声,却看见早先已被自己劝回屋去休息的张嫂双眼直直地走出去,在院中站定了,仰头看向飘至自家院里空中的那盏红灯笼。

    张武觉出不对,连忙追出屋外,也到了院中。说来也怪,那盏红色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张武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

    他仿佛置身雪夜,塞外荒原。

    四周不见人,唯有呜呜的风声。寒风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张武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麻木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武子哥,你腿脚受了伤行走不得,我给你刨了这个雪窝子。你就躲在这里面,看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武子哥,你也明白上头那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咱兄弟既受了这军令,就不能为了你一人就停下来。你明白的,这也是为了咱大唐。”

    “武子哥,咱这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命。

    “咱要是侥幸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回这里来,挖开雪坑,救你出来!

    “……”

    记忆忽然像是决堤的河水,尽数涌上心头。

    那雪洞里的黑、冷、孤寂,和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张武从军中退下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人生曾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不是在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的战场上,也不是被军医判了剜足之刑,生生切去双腿的那一刻,而是被独自扔在雪夜荒原里,守着那一点孤寂慢慢等死。

    一时间,张武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却只觉浑身冰寒彻骨。

    恐惧已将他整个儿埋没。

    忽听他家大郎的声音在旁“嗷嗷”地叫起来。

    张武猛醒,心里打了一个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着了什么东西的道儿了。

    “走,走——”

    张家大郎心智不全,也不管那从空中飘进自家院里来的红灯笼到底是什么,他反正不喜欢,就要将那灯笼赶出去。

    于是这半大傻小子手中举着一根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盏散发着暗红色光晕的红灯笼扎去。

    张武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让自家小儿别这般莽撞,忽然那红灯笼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阴阴怪笑。

    空中似乎起了风,将那盏红灯笼吹得向上一扬,随即悠悠地飘过院墙,出了张家小院,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武暗叫一声“惭愧”。

    他在诡务司旁边住得久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世间邪祟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却会通过唤起人心中的恐惧、隐忧……这一类的情绪来害人。就像那次城中那伽作乱,释放的紫色雾气能诱人羞惭,从而投水一般。

    他刚才就是中招了,被直接吓住,之后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也得亏他家的傻儿子心智不全,心里没有恐惧,竟然在关键时候出来赶走了那红灯笼。

    想到这里,张武连忙看向妻子。

    只见张嫂也忽然“啊”地一声站在原地,停下了追逐那红色灯笼的脚步,眼神惊惧,四下打量自己所身处的小院。

    “云娘,你看见了什么?”

    张嫂心有余悸地投入张武怀中道:“武哥,我看见那些黑色的小虫,它们都冲着我来,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全都喷出砂子打我,张着口要吃我!”

    那是当初张嫂被她娘家算计,下了能操纵她的傀儡蛊,并让她带着事先已炼制成功的“踏影蛊”前往诡务司。

    那可以说是张嫂一生的恐惧阴影,没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了。

    “还好有咱儿子!”

    张武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们夫妻好端端的竟要再受这一番恐惧折磨,喜的是儿子大郎虽然不能像个正常孩子那般长大,在这种时候却能照顾好自己,甚至能救助父母。

    正在这时,就听隔墙章家小娘子的声音传来:“张叔,张叔,你们一家都还好吗?”

    张武连忙答应了。

    “那就好!”

    隔壁也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就见墙头上远远地递出一只卷轴过来,章家小娘子隔墙道:“待会儿找个机会,将这对画像贴在门上。真的有用!”

    张武连忙将卷轴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两个“李好问”,一持刀,一舞枪,活灵活现。可也因为画得太逼真了,容易让熟人笑场。

    张武夫妇两个都从未见到李好问穿成这般花里胡哨,还摆着从未摆过的打架姿势。夫妻二人对李好问太熟,一时都忍不住莞尔。

    但张武心中也一动,想到李好问等诡务司的人离开之前曾经告诉过他的:“这门神画像其实也未必是有用,但是能给人一种胆气,一种信念,让人自己先告诉自己,有了这画像在此,妖魔邪祟就不会入侵。

    “如果强烈地相信这一点,妖魔邪祟多半便真的不会入侵了。”

    想到这里,张武恍然大悟,连忙向隔壁章家小娘子道谢,那边却又拜托他:“张叔,你去问问你家右邻,看看他们缺不缺这物事,缺的话咱家还有些,待会儿就能给他们递过去。然后再请他们将话再向西面传下去……”

    长安坊市内,房舍沿着十字街而建,连绵不断。各家邻里一户户传话,总能将这避祸的法子传给每家都知道。

    因此这红灯压顶的头一波攻击看似恐怖,但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丰乐坊往北,隔着数条大街,平康坊那些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子里,危难也是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征兆。

    这夜平康坊如以往一样,处处是丝竹之声响彻,每一座楼宇内都是宾客盈门。舞姬们身着华美服饰,正伴着温婉靡丽的曲调翩翩起舞。数不清的小厮与跑腿正在将厨房里流水般做出来的佳肴美馔与美酒一起,送至宾客们身边。

    青楼外,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渐渐被空中的云气掩住,原本清朗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层幽淡的暗红色。

    楚听莲作为倚云楼的当家凤魁,已是等闲不会现身,只在有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的时候才会舞一曲助助兴。今日她也没有在人前露面,只是独自坐在二层里间处理账目。

    她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倚云楼中供奉着的一座陶像——那是“青楼之神”管仲。

    窗外一阵冷风袭到,将楚听莲手边的一盏油灯吹熄了。楚听莲便顺势捏了捏酸涩的眼眶,闭目休息片刻,再重新取来火石与火镰,要将油灯点着。

    但就在这时,就听架上咯噔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脆响,那座象征着“管仲”的陶像瞬间碎成两半,碎片散落在佛龛里。

    楚听莲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丢下手中的火石,起身快步冲出里间,攀在栏杆上,向挑空大厅正中的舞台看去。

    那里原本有一名舞姬,正伴随着乐师们奏出的鼓点飞速起舞。

    但她忽然便停下了脚步,用双手抱着脸颊,冲着楼内一物,满含恐惧地尖声大叫。

    “大青面!大青面!”

    那个舞姬在倚云楼有些日子了,是当初“大青面”之祸的亲眼见证者。

    但是楚听莲四下里望去,却根本没有见到“大青面”的影子。

    倚云楼里登时乱了起来,很多人都在那名舞姬出声叫喊的时候都已站起身,面露惊恐,或向外奔逃,或待在原地。

    楼内彻底乱了。

    然而杂乱的人声从楼外传来,似乎外面也并不比倚云楼好上分毫。

    楚听莲还保持着冷静,并试图寻找恐惧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在倚云楼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荡着一盏暗红色的灯笼。

    楚听莲视线一旦触及,脑海中便立即嗡的一声——她感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已经筋疲力竭,但却无法停止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圈,跳着胡旋。

    一低头,楚听莲看见自己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舞鞋——流云舞履。那是她此生最恐惧的回忆,如果当时没有人相帮,她会跳着胡旋死去。

    恐惧,固然是恐惧,但此前经历了很多事的楚听莲或多或少已经懂得了怎样才能接受、甚至是控制这些恐惧。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疼痛将她暂时从恐惧的幻象中清醒。

    她先是悄悄去内室摸出了一柄事先藏在那里的的障刀,紧紧地握在手里。随后,她将一向用来跳软舞用的水袖丝带牢牢地缚在倚云楼舞台上方的栏杆上,鼓足勇气,忽然从半空中一跃而下。

    倚云楼凤魁,即使有年头没演出这一招,依旧是宛若仙人,美不胜收。她一手牢牢地拉着丝带,另一手紧紧握住那把能救命的障刀,极力控制住腰腹,猛地发力,竟真的将那枚血红色的灯笼一刀砍翻,直落于地面。

    一时间,弥漫在倚云楼中的那股阴暗血气逐渐消散。不少人都停了尖叫,渐渐清醒,视线向被楚听莲斩下的东西那里转去。

    那东西是暗红色的,浮在空中放光芒的时候固然像是一个红灯笼,但是滚落在地面上,却像是一个红扑扑的肉块,表面一道深深的划痕,很明显是被楚听莲那一刀砍的。

    人们恐惧既消,好奇心又起。

    不少人都冲着那东西围了上去,却见那东西微微发颤,似有活物在里面,随时要破壳而出。

    楚听莲心生警兆,提着手中障刀,赶紧出声提醒:“诸位快请散开,小心……”

    她话音都还未落,倚云楼中已是尖叫声四起,极度的恐惧再度笼罩着此间每一个人。

    只见那一团血红色的东西忽然沿着楚听莲劈开的那一条刀痕裂开,从里面爬出一个灰色极其丑怪的小怪物。

    这怪物迎风便长,瞬间已是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这玩意就像是一只大号的蝙蝠,张开皮膜构成的双翼之后,便显露出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除此之外,它的脑袋上还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有手爪。

    “嘶——”

    这只从肉团里滚出来的怪物猛地向满楼围观之人伸出脑袋,发出一声怪啸。

    第 212 章

    “你说的是, 你与倚云楼中众人合力,结果了那只‘夜魇’,就这样就结束了吗?”

    李好问问楚听莲。

    他在敦煌只逗留了半刻, 便带着一行人直接返回长安。秋宇叶小楼等人已是见怪不怪,章平吴飞白等人固然是惊异不已, 但长安剧变在即, 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行人到了长安,便立即分头打听, 召集亲历者,向他们询问事发时的经过。

    按照楚听莲的说法,那日她将从天而降的“红灯笼”打落,那盏“红灯笼”沿着刀痕自动裂开,从中爬出了一头怪物——按照楚听莲的描述,那正是一头“夜魇”。

    “是的, 我与楼里的人合力杀了那只妖物,又将所有人都留在倚云楼中, 关闭门户, 相互壮胆, 挨到白天, 再出去看时,天上那些红灯笼便都不见了。”

    李好问回想他在雪山上所了解到的夜魇习性,记得夜魇能够将身形隐藏在光线里。

    但听楚凤魁这么说:这怪物应当是昼伏夜出, 但也不能不防着它们突然白天出现。

    他便又转向章平家的小娘子, 问:“而你们的方法,是在门上贴门神……门神的画像?”

    李好问的脸皮, 还未厚到能将那些门神画像说成是“自己”的画像。

    章家小娘子聪明剔透,闻言笑道:“是的, 门神画像有用。而且城中存货极多,家家户户都贴上,很是能抵挡一阵。”

    原来,诡务司在大中三年新年时推出了“门神画像+安神丸”的“两件套”,当时风靡全城,竟然让长安城中的不少刻印坊看到了商机。

    待到大中四年过年时,虽然诡务司全员都不在长安城里,无人主持此事,但是各家刻印坊还是“推陈出新”,印了很多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到后来竟有些积压了,只得降价销售,甚至干脆白送。

    城里有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比如章家,就顺手囤了一些。

    李好问闻言还是有些不自在,追问一句:“真的有用吗?”

    “有用!”

    章家小娘子靥生双颊,比比划划地描述了一下事发当晚的详情。

    李好问听着听着,立即明白过来:这是精神之力,也就是愿力。

    也可以这么说,这门神画像,给了长安百姓一种心理安慰,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受到保护的,无须恐惧。这才让许许多多的人顺利挨过了“红灯笼”降临的头一个夜晚。

    在这个世界里,“愿力”竟然能如此使用——这对李好问来说也是一项新发现。

    但他想了想,又问章家小娘子:“你是怎生想到这个主意的?”

    章家小娘子立即答道:“是炼石宫通知的呀!”

    楚听莲也点头:“是的,当晚平康坊中不少院子也从炼石宫得了消息,给门口贴上了门神画像。倚云楼倒是第二天才贴的。”

    章家小娘子又笑着补充道:“听说,是赵姐姐带人忙了一夜,家家户户去通知。还有,还有那位,崔娘子……”

    是妈妈?

    李好问心里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位也参与其中。

    这么说来,“炼石宫”于保护长安百姓一事上出了大力。

    李好问顿感满心安慰——昔日在昆仑神山上,“零”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这地上神明绝不会插手干预此事,给李好问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但还好炼石宫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只不过李好问还无法确定这是出自娲皇本尊的意志,还是出于炼石宫中众人的自发行为。

    “不过……”

    说起后续,章家小娘子也稍微泄气:“这几天,城里的情形却是越来越糟糕了。”

    李好问一急,忙问:“是门神画像不起作用了?”

    他本就对自己“扮演”的门神没有多大信心。

    章家小娘子摇摇头,伸出手指,认真地数着:

    “第一,因为皇帝陛下离开了长安。”

    天子李忱又一次遭遇唐宫恐怖夜,果断当了“李跑跑”。

    毕竟大明宫与太极宫两处没有门神镇守,另外宫廷之中多倾轧加害之事,怨气重,人们感受到的恐惧也比较明显。当“红灯笼”降临时,宫中的情况想必更糟糕一些。

    于是,皇帝先撤了。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紧随其后。

    留在长安的百姓自然多少失去信心,惶惶不安,生怕长安城也像六十多年前那样,成为人间炼狱。

    “第二,那‘红灯笼’每夜出来,进行骚扰,一连几天,人人晚上都睡不好觉,随时要防着灯笼冷不丁就飘进来。长此以往,精神便差。”

    李好问也明白,疲倦加剧了愿力的涣散,没有足够的愿力,那画像的防御效果便大打折扣。

    另外,那些诡异现象的出现,也严重干扰了长安百姓的日常生活,该出门采买的不敢去了,该做生意的不敢开张,打工的赚不到工钱,家里揭不开锅……这诡异现象若是不能根本解决,而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件是,虽然这几天晚上人人躲在家中,看不到外头的情形,但……天上的红灯笼是真的越来越多了。原本我们姐妹一点儿都不怕的,现在也只觉得越来越害怕了。”

    闻言楚听莲也点头附和道:“是这样没错,我曾从倚云楼的窗缝中向外偷瞧过一眼——到了晚间,长安城上几乎密密麻麻的都是红点,那阵仗,似乎就像是把平康坊给搬到了天上。

    “而我,瞧了那一眼之后,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好问闻言追问:“楚娘子再详细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记得很清楚,在“零”给他展示的“未来”里,曾有一道长桥从天而降,带来几乎无尽的怪物与灾难。现在长安所面临的,恐怕还只是正餐前的小菜。李好问却需要了解,那究竟是什么,于普通人有何影响。

    他相信楚听莲一定能用最准确的语言描述那种感觉。

    果然,就听楚听莲道:“当时我感觉浑身发凉,但是下一个瞬间又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的头顶……那时的我害怕到了极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我隔窗相望的那个东西……”

    说到这里,楚听莲脸色苍白,应当是再度忆起那般可怕的时刻,再次出现了与当时一模一样的生理反应。

    “……那个东西,它似乎就是,恐惧本身。”

    “恐惧本身?”

    李好问深吸了一口气,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待到将几位重要的见证者都问完,诡务司众人才有机会重新聚在李好问身边。

    秋宇带头询问:“李司丞,我等究竟应该怎样行事?”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样的问题,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李好问是他们的主心骨。

    李好问开口道:“我知道方法,但只是诡务司的力量恐怕还不够。”

    说着,他将视线投向跟着一起来的天女魃与苌弘,开口询问:“两位,可愿助我?”

    这两位都是一脸肃穆,应道:“尽管吩咐。”

    李好问便转向司内所有人,道:“我想请各位分头行动,请神佛出面,解民之倒悬。”

    众人万万没想到李好问所求竟是此事,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各自细听。

    “无论对方位格如何,手段如何,我只求一个承诺:在我需要的时候,对方能够借一点力。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各自离开。

    天女魃与苌弘都各自有手段和相熟的仙神,便各自使出各自的法门离去。

    余下诡务司众人也多多少少有些法门,比如吴飞白可以与“占卜之神”紫姑好好絮叨絮叨。

    除此之外,天子李忱跑路之后,长安城中还有些留守官吏,在如今长安遭逢大难,秩序缺缺的时候,诡务司也同样需要他们出面。这件事,交给不良帅出身的叶小楼和与各衙门打惯交道的章平再合适不过。

    如此一来,各人便趁着天光还在,诡物未出的宝贵时刻,各司其职,各忙各的去了。

    李好问也有他自己的算盘。

    他先去了波斯十字寺,去找景教在长安的执事查克。

    但令李好问吃惊的是,离开长安大半年,这波斯胡寺非但没有重新焕发生机,吸引更多信众,反而越发衰败凋敝。

    李好问拍门拍了半天,才将查克叫出来开门。寺中空空荡荡的,吉鲁和马赫什都不在寺中,不知去了哪里。

    查克也不复当初在灞桥畔送别的意气风发。他下巴上那一丛大胡子生得更浓密了,但已转灰色,里面肉眼可见,混着一枚枚银丝。查克本人也显得愈发瘦削,颇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一见到李好问,查克那双眼睛陡然睁大了,然后还像是生怕自己看不真切似的,伸手揉了揉。

    然而他浮上脸颊的笑容突然消失,查克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暗,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不过,在李好问开口之前,查克还是勉力在脸上堆上僵硬的笑容,开口道:“太好了。李司丞,真没想到在离开之前,吾还能与您见上一面。”

    李好问难免吃惊:“离开?”

    但他如今心思动得也很快,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查克,就因为长安城的事,你要从此离开?”

    查克黯然点头:“是的,吉鲁和马赫什都已经先一步回吐火罗去了。吾这一两天内也会离开长安。李司丞,咱们要从此别过了。”

    李好问皱眉,反问:“你是得到了景尊传下的圣谕了吗?”

    若不是景教内部的决定,李好问相信这位查克执事是绝对不可能离开长安十字寺,返回吐火罗去的。毕竟这位向道之心如此坚定,可是连灭佛那时的那般贫弱与苦楚都忍下来了,没道理在他的信众们最需要精神慰藉的时候离开这里。

    查克半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审判日即将到来,届时长安城会变成一片燃烧着的血海。人们会为他们往昔所作的恶付出代价……”他就像是复述经文似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念着,直到被李好问突然打断。

    “查克,你其实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对不对?!”

    李好问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问。

    “那些……那些都因为是世人自己造的罪孽……”

    说到这儿,查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随后他整张脸似乎全都皱了起来,眼中流露痛苦不已的表情,随即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脸。

    “那神谕,神谕的意思是……离开长安就好了!”

    忽然,查克想起了什么,赶紧放下双手,大声告诉李好问。

    “这是天机,吾原本不该泄露的。李司丞,让长安的百姓从此全都撤出这座城吧!”

    若是舍得一座城,就能保全这么多性命,这么做想必是划算的。

    李好问连连摇头:“查克,不是这么算的。这不是什么世人的业报,那纯粹是是力量对于力量的压制。它们需要的是臣服,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供养,它们让灾祸降临长安的目的,是让这世间所有的生灵万物都跪拜于它们脚下,并在以后的千万年里,都老实恭顺地为它们所压榨……”

    这就是为什么,“零”口中的“主”,选择将这“神罚”一般的厄运降临于长安,这座当世独一无二的伟大城市。

    不是李好问不想帮助所有人避开。可说到底,这个星球就这么大,又能避到哪儿去呢?

    “我不需要景尊再帮我出任何主意了,我只是希望,在我需要力量的时候,能从景尊那里借到一点。”

    李好问说得恳切,而查克也是眼神极其严肃。认真听着李好问的所有解说,这位执事就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似的,精气神振作了许多。他默默地听完,立即对李好问道:“李司丞请等一下!”

    说着,这位直接转身进了十字寺。

    李好问知道他是去替自己传话去了。

    但等了良久,查克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终于还是冲李好问摇了摇头。

    李好问心下一声叹息:看来景尊选择了“事不关己高挂起”,长安原本就不是祂的地盘,长安遭劫,与祂无关,甚至能借来当成是“审判日”预言的最佳注解,从而坐实祂的神格。

    只是……

    “零”的声音似乎还在李好问耳边回荡。

    原来是真的,大难临头了,这世间的某些神明,也只是默默注视着人界,连施以援手都不愿。

    李好问一声长叹,冲查克点头道:“景尊的意思我已知晓。咱们从此别过,以后的日子里,愿你也能时常想想在长安的日子,咱们这些朋友……”

    他说的话里并未蕴含什么特殊情感,只是平静说来,但查克听得满脸愧色,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好问的话说完,坦然地向查克挥手道别,便即转身。

    以他现在的能耐,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

    但就在此刻,忽听查克在他身后心情激动地一声大喊:“李司丞!”

    李好问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因为作出决定而神清气爽的查克。

    “李司丞,纵使景尊不愿借力,但是查克甘愿受您差遣,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

    说着,查克忽然将身上的白色麻布长袍解了下来,扔在一边,便露出他被晒成古铜色的上半身,和腰间别着的一柄长刀。显然这几天晚上,这位景教执事就是凭借这柄武器防身的。

    “查克不够聪明,也没有任何别的能耐,”查克挺直了脊背,大声道,“但多少还有几分蠢笨力气。但凡李司丞有能差遣的地方,请您随时吩咐。

    “此刻向您请缨的,不是什么景教执事,而是在此地住了二十多年的长安小民查克!”

    李好问冲查克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番好意。

    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十字寺外的虚空里,惹得查克大惊小怪了半天。

    但李好问本人心中依旧感到遗憾。

    早年间景尊曾经通过查克借给李好问一件神级法器,因此李好问猜测景尊这回就算不直接出力,大概也会间接帮点忙什么的。

    但他能看出查克的态度,景尊方面应当是严令查克不得已景教的名义出手。所以最后查克是脱去了身上的法袍,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帮助自己。

    他虽然感动,可多少也有几分遗憾。

    毕竟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虽然能够聚沙成塔,可单就查克一人的力量而言,委实还是不够看。

    李好问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心里免不了犯嘀咕:难道“零”的预言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神明都会抛弃祂们的子民,选择独善其身吗?

    正想着,李好问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荐福寺内。

    这是他的第二站。

    荐福寺山门大开,寺内却静悄悄的,见不到半个人影。

    李好问现身时就已站在大雄宝殿跟前,望着殿中宝相庄严的佛祖坐像。大殿里外整洁如常,没有半点遭到了破坏的样子。

    看来,荐福寺作为佛门重地,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庇佑。来自星空的攻势逐渐猛烈,可也没有突破佛家的领域,对其中造成破坏。

    然而,佛门却也不像是对此事有任何干涉的打算。

    李好问一会儿看看大殿中的密宗坐像,一会儿又转过去看看大殿北面的十一面观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佛慈悲,可愿为这人世安稳,借给在下一份力量吗?”

    却听殿外一个有气无力的少年声音道:“这位光临敝寺施主,方丈大师受了重伤,荐福寺无力接待香客。您若要拜佛请尽管自便,若要寺中为您祈福或是解惑,又或是要超度亡者,请您过了这一阵最忙的时候再来吧。”

    李好问辨出声音,只唤了一声:“智泉?”

    里头的声音顿时怔住,半晌,禅房方向,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那荐福寺的少年僧人智泉疾步冲出,也做了和查克一模一样的动作——伸手使劲儿揉了揉双眼,才大声道:“李司丞……竟然真的是您,您终于回来了啊!”

    第 213 章

    听闻荐福寺的方丈受了伤, 李好问忙要智泉带自己去看,小和尚赶紧照办。此前李好问在荐福寺最熟的始终是这智泉,住持方丈这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来到禅房里, 就见方丈脸色蜡黄,额头滚烫, 双目微闭, 躺在榻上,嘴唇不时翕动, 低声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本想细问智泉,方丈究竟是如何受的伤。但是他如今耳聪目明,连最轻微的声音都能听见,自然也听得清方丈在昏迷之时依旧叨叨着的内容。

    “众生,不得怨命,这是前世因, 今世果,命中注定……

    “此生受了这红色业火, 忍过了这苦楚, 来世就轻省多了。”

    李好问心想, 原来释家将那从天而降的红色诡异形容成“业火”。

    正想着, 就听那名方丈声调一变,口中所说的也不再像是念经说法:

    “说实在的,面对那业火, 咱们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心里念着来世, 捱着,等着罢了。

    “智泉, 你不必管为师的,只管去佛前上香, 告诉佛祖,这长安城的恶业,由我们普罗百姓受了……”

    一时间李好问听得心底有种怒意在向上冲:这,这真不是受害者有罪吗?

    对面那远自星空的强大敌意,难道也是长安百姓自己的过错,前世造的恶业吗?

    再说了,这说辞,不就是放弃抵抗的借口,懦弱的代名词吗?

    李好问心想:他偏不认这怂。

    于是,李好问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搭在那方丈的肩膀上,令对方的伤势加速疗愈。

    那方丈被夜魇重创伤重,原本正烧得迷迷糊糊的,却一下子伤势痊愈,整个人一下子醒得双目炯炯,直接坐了起来,却又没闹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问一旁欣喜不已的智泉:“我是谁,我身在何处,将去向何方?”

    “大师,您是荐福寺的方丈啊!”

    小和尚见状大喜过望:“您近日忙于处理长安城中的变故,受了伤。但这位李司丞一来就将您治好了。”

    智泉连忙介绍李好问的身份,没忘了提醒自家方丈,这是那位对荐福寺“照顾有加”的诡务司李司丞。

    老方丈花了一点时间,渐渐明白过来,知道对方以神乎其技瞬间调理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势,连忙双手合什,连声道谢。

    但李好问心头一口怒气,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老和尚,外敌当前,你如何只管教那些百姓丧气之语,许他们一个虚幻缥缈的来生,却要他们在这一世恭敬顺从,甘引颈就戮?”

    那方丈反应也快,李好问话音刚落,他就心平气和地答道:“李司丞可千万别忘了,长安城中除了一些有家有室,有吃有穿的百姓,还有好些人,是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抵挡这般灾祸的贫民。

    “好些人家能在门板上贴上门神守护,但还有些人根本居无定所,连个容身遮蔽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日子里,从城中各处收敛的乞丐与贫民的尸首,早已超过千人。大多是由城中各处寺院与道观负责安葬的。”

    “能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给他们一丝慰藉……老和尚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位方丈面颊消瘦,眼窝深陷,显然是忙这些事消耗了过多气力,后来又受了重伤,虽然被李好问“催”好了,精神层面依旧负担很重。

    智泉自始至终,都睁着一对明净无垢的双眼,望着自家方丈,似乎觉得对方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对。

    而李好问盯着这位方丈,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老和尚托施主您的福,身体已痊愈,也该去城中做事了。有些人也许再活不过今夜,但是老和尚希望他们走得时候心里稍安。”

    说着,这位大师心意坚定,面无惧色,向着室外暮色已沉的天色,起身整了整身上老旧的僧袍,推门便要出去。智泉连忙上前搀扶,两人一起离开。

    只留下李好问留在原地,心中百味杂陈。

    而罗景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禅房中。

    “我等都知道你在求什么。

    “但很遗憾,这真行不通。不是不想帮,实在是不能帮你。”

    罗景声音很低:“当然,这是佛祖的意思。若是换了我罗景,我一定会在关键时候助你一臂之力的。”

    李好问不禁被气笑了:“就凭你?一个在长安逗留的法身?”

    罗景身影动了动,似乎为自己给出的空头许诺而感到羞惭,但也无法抹去他此刻就只是一个法身的事实。就算是要帮李好问,能给的力量也有限。

    “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神佛无法代替普通人。要解决此事,最终还是要依靠你们唐人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罗景冲李好问挤眉弄眼,似乎话中另有所指。

    但李好问思索了片刻,着实是没有想通罗景的暗示是什么,于是他换了一种恳切的态度道:“真的……借一点力量都不行吗?”

    难道大唐与天竺,与这个世上的其它地方不是一体的吗?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外来之力入侵大唐,别处还能独善其身的道理。

    罗景默然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仅代表我紧那罗,我一定会在关键时候助你,以我自身的力量为限。”

    李好问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谢了,老兄!”

    罗景也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如今都已是这般位格了,竟然也还与我这八部众也称兄道弟,别客气,李老弟!”

    从荐福寺出来,李好问的身影直接出现在一街之隔的丰乐坊诡务司中。

    也不知天女魃和苌弘是用什么法门办到的,这两位竟比李好问还要早,回到司中。他们都是脸色不虞,苌弘老成些,惯于体谅他人的难处,天女魃却尤为愤愤不平。

    “只是借一点力量,也竟无一愿意。

    “亏祂们还是享受人间香火供奉,愿力滋养的神仙。”

    天女魃气咻咻地抱怨。

    而苌弘只是摇头叹息:“难,这难道很难。”

    不过李好问对这两位的期待值原本就不甚高。

    天女魃在涿鹿失了位格,久未回归昆仑,与同辈的神仙们疏于联络,属于神仙中的“圈外人”。

    而苌弘这位老仙人前往联络都是些和他一样,死后位列仙班的仙人,比如那正版王子乔,又如赤松子、寇先、钟馗等。

    这些仙人的力量本就单薄,再加上本质上“精致利己”,很难想象他们会愿意为挽救长安城,乃至这世间而出一份力。

    令人意外的是,连秋宇都联络上了某些小神,但此刻也与天女魃和苌弘一般地愤愤不平。

    “我遇见了丰乐坊本地的土地。”秋宇向他的同伴们陈述来龙去脉。

    “那土地先是敷衍推搪,我紧追之下它便只说自己没什么力量。”

    秋宇说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我寻思你自身确实没什么力量,力量都是着丰乐坊本地的居民给的。”

    李好问瞧着秋宇,忽然察觉这位的秉性与以前比已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那位永远冷面冷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秋郎中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叶小楼的影响。

    秋宇丝毫不知李好问心里竟在想这些,只是继续照实说:“然后那土地便告诉我实情。它说的与当日长吉说的一样,‘天若有情天亦老’。若是它们过分干预人间之事,尤其是这种大事,即便是神佛,也会自动进入生老病死的周期,终至消亡。”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李好问想起李贺,忍不住一阵心酸。

    如今天尚未老,便能证明天道无情,即使有外神降临,危及地上万千生灵,它也宁愿袖手旁观。

    但李好问也能理解这样做的理由。

    人皆有私心,那么同样的,天地存在的目标也是为了自身长存。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世界不会因为万物生灵的变化而更改——这是自然规律。

    此时此刻,他耳边似乎听见了“零”的诅咒——长安城所蒙受的是数万年前就精心计算好了的灾难,而这世间的神佛则注定袖手旁观,你注定得不到任何帮助。

    李好问站在诡务司阶前,抬头向天。

    他很想要大喊一声,以纾解心中的郁闷。

    但此刻长安城上空笼罩着沉沉的暮霭,能见度越来越低。

    远处传来暮鼓声声,提醒各里坊速度关闭坊门,也昭示着有一个长夜将临。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确切地说,他预感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无限的压制,似乎铺天盖地的恐惧正从天而降。

    紧接着他就见诡务司中人人色变。秋宇等人都是站立不稳,直接摔到了地面上。

    身着青衣的天女魃察觉不对便径直冲出诡务司的正厅,但刚到阶前便呆呆地立定在原地,樱口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本一直停在她肩上的猫面鸦则像是当场变成了一块石头,直接从天女魃肩头坠下。

    李好问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天女魃身边,顺着天女魃的视线向空中看去。

    只见沉沉的夜空之中,一道流金色的瀑布正挂于九霄之上,远远地望去,就像是星空与大地之间,悬挂上一道辉煌的长桥。

    很难说那道瀑布或是长桥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即便是李好问,也只能看清那道瀑布表面遍布一个又一个金黄色的圆环。这些圆环重重相叠又相互勾连,令这桥面看起来像是无数条勾在一起的金色蠕虫,不断颤动着向地面垂落。

    而那条长桥之上,是数不胜数蠕动着的红色物体,它们若是飘浮在空中,看起来确实像是一盏盏红灯笼,但此刻它们都在那道金色的长桥上拥挤着、推搡着、颤动着……那种介于肉质与胶质之间的奇怪质感便尤为明显,令人时刻联想到那些极不愉快的事物。

    它们沿着那金色的长桥向前移动,在长桥成为瀑布的那一刻随之向地面坠落,大约有成千上万枚,一时间尽数涌向地面,在触地之后,向四周溅开,像是艳丽的血花。

    金色长桥的另一端,这些血红色的东西始终不断涌出,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前些日子里,长安城上空只是飘着几千盏“红灯笼”,就已经让凡人们吓得心胆俱裂,几乎无力应对。

    而今夜,夜空就像是掏出了一只金色的洗脚盆,要将它积攒了满盆的秽物一口气尽数倒下来。

    这时,秋宇也挣扎着从厅内跑了出来,鼓足勇气向天上看了一眼,便头昏眼花,脑中嗡嗡作响,双眼发黑,眼角两侧已是有血线垂落。

    李好问见状,忙伸手给秋宇加了一道屏障防护,又助他加速疗愈,秋宇那一眼所造成的各种异状瞬间便消失了。

    “李司丞,看那方向是——升平坊。”

    尽职如秋宇,对长安中各坊的位置烂熟于心,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准确方位。

    升平坊是长安城东南的一座里坊,人口不算是特别多,经过了“泾原兵变”之后,甚至有些破败。

    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诡物侵袭、占领,进而成为它们的地面中继站,向四周里坊发动攻击。

    于是李好问也在心中默默回忆升平坊的位置,伸出右手一勾,远远地,那道长桥的末端,便出现了一道金色半透明状的穹顶,挡住了那大团大团金色蠕虫的倾泻,与那些暗红色血块的掉落。

    他复现了诡务司曾经用来抵御外敌的金砂结界,并能将其随意扩大范围,让它能够无缝护持长安城中的一整座里坊。

    “或许我还能护住整个长安城!”

    ——李好问心中这么想着。

    但就在他念头生出的那一刻,李好问忽然感觉暮云遍布的天空中,像是生出一枚眼睛,向他看了一眼——

    李好问赶紧挪开眼睛,要避开那道视线。

    但是已经晚了。

    他瞬间感到胸口剧震,向后一连退了好几步,砰地一跤向后跌倒,坐碎了诡务司正厅里的好几块地砖。

    与此同时,他为升平坊所塑造的那座金色屏障也瞬间碎裂,崩解,消失。

    李好问拿出的防御就像是纸糊的……不,甚至都不是纸糊的,它在绝对的力量跟前,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诡务司中其他人冲上来将李好问扶起,而李好问也心有余悸地偏过脑袋,不敢再与空中那枚“眼睛”对视——他甚至都不敢回想刚才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也无法回答同伴们焦灼无比的询问。

    此刻他无须再仰头看向天空,也能感受到环绕在身周的,那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令李好问对这相约四万年后的“存在”,稍微有了些直观认识——

    这才是真正的“神”,它就是恐惧本身。

    第 214 章

    李好问告诫自己:冷静!

    他在心中默默检讨——自从在昆仑神山上与卓来融为一体, 并领悟“两天”境界之后,不少人都赞他位格提高,并且隐约有将他推至与娲皇、黄帝等上古尊神同等地位的倾向。

    因此也该是时候被泼一杯冷水, 认识到力量不是万能的,能够妥当地使用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关窍。

    刚才李好问为升平坊拖出的那道屏障被一击即溃, 未必就意味着他的力量不足够, 而是因为这种防御力本不就是他的最强项。

    想到这里,李好问猛地爬起身, 站定在诡务司院中,伸手便使出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这一回是无止境减速,尽可能将那道连接天地的长桥上,怪物降落的速度减缓。

    这一手使出,李好问顿时察觉自己身边的人反应也慢了许多,但他却无法分心将这时光术的适用范围限定在升平坊, 而是只能将这范围笼罩整个长安城。

    否则从天而降的那位存在马上就会发现这一点,并作出应对。

    他拥有卓来从“始祖”那里继承的全部“时之力”, 因此完全能够支持一阵。但这一手毕竟不能半途中止, 因此他也脱不开身。

    暂时获得喘息之机, 但之后该怎样李好问心中还没有任何概念。

    正在无比胶着的时候, 罗景的身影忽然在他身边悄悄浮现。

    旁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只能极小幅极小幅地活动。罗景的形象却鲜活无比,并且能用正常语速与李好问打招呼:“刚才你说你已有了办法, 只是需要力量?”

    这位也是时光术的高手, 因此能在李好问为全域减速的时候,能够像过来闲话聊天一般, 与李好问正常交谈。

    李好问答道:“是的。”

    但李好问其实没把话说全:他需要的不止是神佛的力量,还格外需要时光术。

    因此, 他需要放下手边的防御,顺着大唐与华夏的时间线溯流而上,寻找像林嫱那样修习时光术的人,找他们商议,请他们帮忙。

    然而现在,李好问既然选择了出手相帮,想要再收手,便是难了。

    “那么,”罗景转了转他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道,“那就不要计较长安城里一座里坊的得失,放弃那里的人,按照你自己想法,去拯救余下的人。”

    “可是……”

    李好问听到这里,竟有些犹豫。

    “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罗景赶紧劝他:“如果没有你在这儿,这城里的所有人本来就都会失去生命。这座城会被让给外族妖物,成为它们的地盘。”

    长安城将筑就一座血色的月宫。

    “而你,也不过是将这些凡人的性命在你眼中延长了几息而已,他们自己根本没法察觉。”

    是的,除了罗景,李好问身边所有的人与神仙,都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们即使是呼吸,胸口也只在以极其缓慢,肉眼并不可察的速度缓缓起伏。

    罗景说得对——李好问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普罗百姓们自己是无法觉察的。在他们自己的时间线上,事情没有什么改变,而他们也并未因此而多活一秒。

    李好问却开口告诉罗景:“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我……如果这般轻易就放弃了长安城里任何一座里坊,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那就意味着我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任何事物对于我来说,都将成为‘可以放弃的’。”

    罗景微微动容,不知是在感慨眼前这家伙太认死理,还是觉得李好问的坚持有他的道理。

    这个头上长角的男人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我来帮你支持一会儿!你去想你的办法。”

    李好问心头微松,意念转移,他的时光术便被一点一点地撤去。

    但身边时间的流速并未恢复正常——罗景的法身将这活计接了过去。双方都是时光术的行家,无缝交接得十分顺利。

    但过不了多久,罗景便顶不住了。

    祂意识到了李好问刚才令整个长安“减速”的消耗有多么巨大,一张英俊的脸立即憋成了赤红色。

    “对不住!”

    罗景的法身赶紧向李好问道歉,“能帮你的,只有我这样一个法身,实在是有点不够看……”

    祂一边说着,身影飞快地淡化,眼见着就要消失。

    而李好问身边,秋宇等人胸口的起伏开始加速,他们的行动速度也在恢复正常。

    就听“啪”的一声,一个红色的肉块掉落在诡务司院中,只听“嗟”的一声,那肉块裂成两半,从里面猛地蹦出来一个怪物。

    这甚至已经不再是夜魇了,这玩意长了三只猎犬的脑袋,六对强壮的前肢,却高高地人力着,六枚血红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李好问,随时要扑上前撕咬。

    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秋宇的飞剑发出呜呜的响声飞向空中,此刻诡务司中所有人都抛弃了任何幻想,尽他们一切所能,迎向来犯之敌。

    “放着让爷爷来!”

    一个粗豪至极的声音在院中炸响。

    李好问乍一听还以为是叶小楼,一回头,却见来人也同样有着三个脑袋。祂那身躯体就像是铜铸一般光滑而坚硬,被空中那些红色诡物一映,反射着森森的冷光。

    “是蚩尤!”

    来人手中分别持着六件兵刃,闻言嗤笑一声:“小家伙,这才大半年没见,就认不得你战神爷爷了?”

    说着,这位战神一声怪叫,六枚兵刃同时迎上,瞬间结果了那只三头犬只,便大喝一声:“这长安城有血性的男儿来追随我战神蚩尤,待我们杀尽这些看着唬人的小怪物!”

    一时间,似乎整个长安城都听到了他这一声号召,无数热血开始沸腾,原本瑟缩在坊内,战战兢兢祈求神佛庇佑的普通人也再忍耐不住,纷纷抄起家伙,开门出来,要与这些外来的恐怖之物决一死战。

    真的是战神蚩尤?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松。

    他立即扬起头,向长安城上空望去。

    如今战神蚩尤应当是女娲的从神才对。

    果然,在那里,一个巨大的女性身影正在快速迈步而来。祂的身形高大,脚踩大地,头顶苍天,面部则隐没于夜空中那一层薄霭之中。

    只见祂舒展双手,一只手向上一拖,似乎正在掩住某道从天上窥视人间的视线,而另一只手则伸向天上那座金色长桥,轻轻地一拖一挥,就让那道金色光晕铸就的桥,就此倒卷回去,连同那些血红色蠕动着的肉块。

    “是……女娲!”

    不止是李好问看见了这一点,就连秋宇苌弘等人也都一一看出来了。

    苌弘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愧是赐予地上万物生命的母神啊……”

    随后,也不知是不是这位老神仙想起了自己当初还曾出手阻拦李好问将太岁赠给女娲,顿时臊得老脸通红,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李好问也暗自感慨:原来如此。

    他曾因为天道无情而一时寒了心,然而在这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却得到了这样强有力的援手。

    不愧是执掌生命权柄的母神。

    曾经创造了大地上万千生命的神祇,越是在危急的时候,越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

    这般想着,李好问情不自禁地向那空中看去,而他也立即得到了祂的回应:

    “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蚩尤会在这里支撑一会儿,直到你找到你自己该找的答案。”

    这种交流并非以声波的形式传递,李好问感觉这就像是一个念头,直接植入自己心底深处。

    那在心底响起的声音,声线有点像是母亲崔真,但是更带有一种毋庸置疑与庄重威严。

    李好问立即向那边遥遥一个躬身,却被蚩尤一推:“碍手碍脚的家伙,赶紧去干你该干的去。”

    自从这位战神被李好问献给了女娲,蚩尤就窝着一肚子火。也就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才没跟李好问对上。祂的气力奇大,用力一推,连李好问也被推得摔跌出去。

    但李好问顺势纵身,已经然而跃入时间的长河。

    没了后顾之忧,李好问终于能够腾出手去实现他的计划。

    但首先,光他自己一个人不够,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时之力,也需要很多很多的帮手。

    但最为重要的是,他需要推敲完善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不能出任何一点纰漏。

    于是,李好问下意识做出选择,打算去见见他的老战友屈突宜。

    这时候的屈突宜还住在升平观里,样貌还算年轻,但身上已经换了一声刚进衙门的年轻吏员才穿的青袍。

    屈突宜一见到李好问的身影出现,便欢然打招呼:“咦,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哦!最近在忙什么?”

    李好问微微发怔:他为了卓来的事远上昆仑,确实有一阵子没来看望老朋友了。

    但屈突宜这句话问完,忽然自己醒悟过来:“嗐,只是我自己觉得有阵子没见你罢了。对了,告诉你,我在丰乐坊那边的诡务司得了个营生,大哥也在那里。你记得不,我那位大哥,跟我长得有点像,没我帅,话不多……”

    一边说,屈突宜一边比划:“然而我大哥却说那差事凶险,让他姓秋的去做就好,我这复姓屈突的凑什么热闹……”

    李好问:这姓名梗还是没逃掉啊!

    “……我才不听他的,将来难道还真折在这差事上不成?”

    李好问不言语了。

    屈突宜见状伸手挠了挠头,双眼骨碌碌转转,那神情似乎已经明白了:嗐,大概是我乌鸦嘴了。

    然而他只花了一瞬就自我调整过来:“为啥要想那么多那么远呢?将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好了,未来才会来,不是吗?”

    李好问心里感动,默念着屈突宜这话。

    屈突宜却伸出右手托着下巴,左看右看,也没见李好问的身影有即将消失的意思,顿时爽快地问:“对了,你现在究竟能在我这儿停留多久了?”

    在“很久以呢前”,李好问的境界还不太够,最开始的时候只能重返屈突宜年轻时,在这边逗留一炷香的工夫,就得被迫告别了。

    可是现在,李好问想了想:“好像想逗留多久都可以了。”

    如今以他的实力,足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自由穿梭,无须考虑在过去消耗的时间会影响他的“当下”。

    屈突宜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见李好问还好端端的,完全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屈突宜赶紧笑道:“那太好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烹茶请你喝。”

    原本李好问没有任何喝茶的心情,但既然如此,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心中的计划从头至尾梳理一遍,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而屈突宜也完全不着急,他先去升平观后汲了一桶山泉水,又在小炭炉上架了银质小茶壶,慢慢地烹水沏茶。待到那清香宜人的清茶沏成,将茶碗塞到李好问手里,他才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感觉最为难的是什么?”

    李好问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眼睛!”

    想了想又觉这有点误导,便补充了一句:“一直注视着你的眼睛。”

    ——这是他整个计划最薄弱之处。

    昆仑神山上,他从“零”那里得知,像自己一样拥有“时之力”的人,一直都有“眼睛”在旁注视着。

    原本他的想法是:既然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不足以完成这件事,那么便去邀请与自己一样,有能力的人一起去做。

    但若是那样,岂不是都落在了那些注视着他们的“眼睛”里?

    屈突宜扁了扁嘴,故意做了一个咋舌的表情,然后出言反问道:“那现在,有‘眼睛’在注视着你吗?”

    李好问心想,那铁定没有啊!

    现在的他,不仅没有开始修习时光术,甚至都没出生,自然不会有外力注视。

    屈突宜闲闲地一摆手:“那不就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好问突然醒悟,大声地“啊”了一声,身影倏忽间消失了。

    屈突宜便也闲闲地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一边啜着一边感慨:“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怎么有点冒失?

    “不过,不得不说,这般沏茶还真是好喝啊!”

    然而李好问的身影又瞬间在他对面出现,忙忙地道:“谢谢你的茶!有机会咱们再叙!”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一定会有机会再会的!”

    这回李好问才算是彻底离开。

    屈突宜连坐着喝茶的姿势都没变,继续美滋滋地品了一口,才施施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愉快地道:“现在我相信你能自由来去,随来随走啦!”

    *

    万岁登封元年腊月,年逾七旬的大周皇帝武则天率领文武百官,千军万马,一起浩浩荡荡前往嵩山封禅。

    前代帝王,封禅多封的是东岳泰山。唯有武皇选的是中岳嵩山,确是与众不同。

    其间却出了一件奇事:在武皇封禅的典礼当场,备受武皇宠爱的当朝大学士林嫱,曾短暂地消失了片刻,回来之后面陈她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她曾受天之诏,前往天上山门,投送专为武皇准备的投龙金简。

    武皇便命人去检查,果然见事先准备下的投龙金简凭空失踪,顿时圣心大悦,连声夸赞,并给予林嫱丰厚的封赏。

    没人知道林嫱是怎样消失的,后来又是怎样重现的。

    但一直陪在林嫱身边的上官婉儿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身影。

    只不过林嫱一直都是她的要好姐妹,婉儿便什么也没说。

    第 215 章

    大约在21亿年以前, 太古宙片麻岩与元古宙嵩山群之间的不整合界面发生了一次造山运动,地壳强烈碰撞、积压,岩层露出地表, 叠加变形,光秃秃的花岗巨岩隆起, 看去险峻挺拔, 竟依稀有了些后世名山的风貌。

    又过了好些年,造山运动渐渐平息, 此地山谷间渐渐生出郁郁葱葱的林木,但山巅依旧荒无人烟,也没有任何建筑。

    在这漫长的寂寥岁月里,忽然有一天,山顶的巨型花岗岩上出现了两个身穿紫袍的身影。

    林嫱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巨岩下的悬崖峭壁看了一眼, 咋了咋舌,感慨一声, 然后转过头对李好问道:“你现在的本事强了很多哇!”

    竟然一口气直接穿越到了史前。

    然而她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嫉妒, 还很高兴, 拍着双手笑道:“看来我的笔记一定是派上大用场了!”

    李好问赶紧点头:“确实派上了大用场。”

    他随即面露认真, 小心地道:“但其实我……是来求援的。”

    林嫱顿时睁圆了双眼,露出不解:“你都这么大本事了,怎么还需要帮忙?”

    但她并没有任何要拒绝的意思, 反而摩拳擦掌地道:“说说看呗, 是啥情况!”

    于是,这两个同样身穿紫袍的大唐官员, 并肩立在嵩山山巅,任由山风吹拂发丝, 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并无忌讳。

    林嫱看见了李好问为她复现的“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情形,自是倍感震动,就像是一枚石柱般愣在那里,死死盯着那被血色诡异所笼罩的城市,过了很久,才突然开口——

    “说罢,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好问心头微松,赶紧向林嫱细细解释。

    林嫱一边听着,时不时点头,认真思索,最后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在成千上万种可能性里,找到一个最符合我们要求的,然后大伙儿一起使用‘时之力’将它固定在那里,这个‘可能’,就会最终成真,是这样吗?”

    这在李好问听来,已是百分之七八十了。

    他又忙进一步澄清:“是的,大概是这世间存在很多很多的‘平等界’,也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它们都同时存在,但是我们需要让最想要的那个平行时空成为最主流的。”

    林嫱听到这里,简直双眼发亮,立即打了个响指,道:“明白!你且说该怎么做!”

    李好问按他的理解将计划说了一遍,最后说:“所以我需要不止一位时光术修习者,能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共同维护这个计划。”

    林嫱连连点头,又追问道:“那你刚才说的,怕有‘眼睛’注视,是什么意思?”

    没等李好问回答,她自己略一回想,便道:“我确实曾经感受过‘注视’,但是还不大确定,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竟然也有点紧张。”

    李好问将李贺的往事一说,林嫱也扼腕叹息:“没想到给你待遇这么好,竟然是这么有名的‘眼睛’盯着你。”

    李好问顿感大囧:这也是待遇问题吗?

    林嫱这会儿完全明白了:“你将我带来这么……远古,就是赌那‘眼睛’没有你这么强大的实力,没法儿跟过来注视你。”

    “不过,”林嫱突然向自己身边左右看看,道,“既然你能找到我,那我也同样能够向前回溯,找到我之前一代又一代的时光术使用者。

    “这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你自己且回去你的时代,做好一切准备,并且最大程度地救下长安的百姓,保护好我们共同的未来。”

    林嫱和李好问共同的未来,自然是他们所熟悉的现代世界,能够对上暗号的那个。

    李好问明白林嫱在想什么——如果大唐被摧毁,长安城变成了任由怪物筑巢的血色月宫,那么未来的现代社会,是不是也就成了被“边缘化”的平行世界,渐渐只存在于很少人的梦境中。

    “真的吗?”

    李好问闻言大喜,但又赶紧提醒:“林学姐,这件事非常危险!”

    他很感激林嫱能将这件极其困难的任务一口气就应下来,但也希望对方能够了解——他们的对手很强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林嫱站在嵩山之巅光秃秃的岩石上,视线远远地投向山间快速流动着的烟岚,沉默了良久,忽然吐出一口气,嘴角上扬,露出笑容。

    她似沉浸于回忆,也似在信口说来,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动听,此刻更像是夏日里叮咚流淌的清泉,欢跃着跳进李好问那颗被焦虑忧急填满的心里。

    “我不怕危险。”她笑着说,“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最喜欢半夜里坐在天津桥上,看着那洛水中的一轮明月被一桥分做二边。

    “我也喜欢女扮男装去西市的胡姬酒肆,看那些说着歪果话的胡姬们开开心心跳着胡弦。

    “或者在不当值的时候偷溜去东市逛街,吃蒸饼、馎饦、雕胡饭、樱桃毕罗……总觉得这些要比宫里的饭食好吃一百倍……”

    说着,林嫱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当然了,我也很喜欢吹空调、刷短视频、吃谷、撸串、密室逃脱……

    “我会为了我生命里那些平凡却重要的时刻去拼尽全力,既包括大唐的,也包括现代的。

    “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若将个人的生命与漫长的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李好问听到这里,只觉得十分耳熟。他略一回想便已记起:那是郑兴朋临终之前记在他留下的绝命笔记中的,并且援引这番话来自,一位曾经给予他莫大启迪的前辈。

    前辈、启迪、时光术修习者……这一切都终于对上,令李好问望向林嫱的目光充满了敬意——在他眼中,她的身影越来越坚实高大,能凌驾于一切艰险,能让他交付全部信任。

    “既然只要时间存在,我就会一直活着。只要这样一想,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着,林嫱转头冲李好问粲然一笑。

    “给我一点时间。对了,我被你从女皇封禅的现场请出来,总不能这么空着手回去,得做点安排。”

    她难得一次支使李好问,道:“你去将女皇那枚投龙金简悄悄取来,我有用。”

    “投龙金简?”

    李好问只要一回想历年来的重要历史发现便知道是什么了。那是武则天嵩山封禅时,准备投于嵩山峻极峰顶的一枚金简,上面刻有“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①字样。

    李好问的身影甚至并未消失,只是向空中招了招,一枚金简顿时落在他手中,递给林嫱。

    他见林嫱捧着这简看得高兴,也忍不住笑道:“要是你那位女皇得知真相,晓得那三官九府都是靠百姓们想象出来的,也不知会怎么想。”

    岂料林嫱斜睨他一眼:“这道理你道女皇不懂吗?”

    “啊这——”

    李好问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在那位女皇的生涯之中,许许多多举动便也就有迹可循。

    “好,我们就约定一个日期,”林嫱随口说了一个公元纪年的日子。

    “再度碰面的地点就在我们头回碰面的地方。

    “也许你会见到我,也许你那时已经见不到我。

    “但我无论如何都会把该给你的信息传递给你。”

    “一言为定!”

    两个紫色的身形一闪,一个直接返回了公元700年武则天嵩山封禅的现场,另一个则直接前往与林嫱约定的日子。

    在自己的时间线上,李好问根本无需多等,只要直接去赴与林嫱的约定便可。

    地点也很明确:明堂。他们头一次碰面,就是在洛阳那座庞大的明堂里。

    然而当李好问的身形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凝固成型的时候,他察觉到了某些不对。

    只听外面脚步声、兵器撞击声不断,喊杀声远远传来。听着像是这洛阳紫微宫中发生了一场政变。

    李好问一算日子,公元705年,正月。

    “糟糕!”这难道不正是武则天“神龙政变”的那日吗?

    史载,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重病,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等人发动政变,冲入宫中,杀死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要求武则天退位,复立中宗李显,史称“神龙政变”。

    李好问一时来不及想为何林嫱竟然选了这个日子与自己相见,但既来之则安之,李好问始终记得林前辈的那句承诺,“我无论如何都会把该给你的信息传递给你。”

    毕竟在他自己的时间线上,林嫱这句话就说在几分钟之前。

    昔日那座宏大辉煌的明堂内,却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火。李好问能够夜视,倒是不惧黑暗,他略一打量,便确定此刻的明堂中只有两人:一个是只有十多岁的小宫女,一脸懵懂,也不晓得害怕;另一位,则是满头华发,身着衮服,端坐在明堂正中的老妇人。

    李好问一眼看去,便见到那老妇人的眼神也向他这边森然扫了过来,与他的视线一触,李好问顿时被那老辣的眼神惊得微微一震。

    这位妇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试问天下,又有哪位女性拥有此等磅礴气度,又是这等身份地位,可以高居明堂正中。

    可是,眼下正是“神龙政变”的紧要关头,按说这位女皇应当正在长生殿寝宫内病着,怎么又到这明堂中来了呢?

    但对方大概也因为直视于他而受到了震动,忍不住坐在椅上,以手抚胸,用力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旁边那位小宫女也赶紧上来,轻拍女皇的后背,助她缓解。

    良久,武则天才终于缓了过来,对李好问幽幽地道:

    “朕答应过那个丫头,今日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座明堂里等你。”

    一句话,解开了李好问心中的疑问。

    林嫱怎可能不知道武则天最终的结局?

    她将这个传话的人情转交给武则天,恐怕也希望自己能在这位女皇行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伸手拉一把。

    武则天说着又重重地咳嗽了数声,道:“朕终此一生,对他人的承诺从未落空过,更何况是对阿嫱。”

    提到林嫱时,武则天面上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怜爱,因此在此看向李好问的眼光,便也多了几分探寻与严厉。

    李好问闻言,不免又是好奇又是担忧,拱了拱手向武则天请教:“敢问陛下,林大学士后来如何了?”

    算算时间,林嫱在武则天嵩山封禅祭天之后便不再活跃,渐渐便不见于史,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武则天闻言偏了偏头,似乎陷入追忆:“那个丫头啊……倔强的很,说离开就离开,是十头牛也拉不回转的性子。不过她说,她是去做很重要的事去了,她说了她可能会消失,甚至不会在这世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唉,这孩子,竟就真的抛下朕,独自去了。”

    李好问听着,一时心里也闷闷的,但也无法,只能再次面向武则天,深深一躬,道:“陛下,多谢您仗义传话。如今是多事之秋,可有什么是晚辈能为您做的吗?”

    他愿意应武则天之请,为她做一件事。

    他相信林嫱将两人约定的时间地点定在此处,也正是为了这个。

    武则天闻言,却眯起双眼,上下打量李好问,似是想要看清他的底细,掂出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她身上那全套衮服,就像是一座庞大的架子,帮助她支撑着病弱的身躯,让她能稳如泰山地坐于座中,保持着女皇应有的威严。

    明堂之外,喊杀声也越来越近了。

    想是那“五贼”所率领的禁军不仅完全控制了长生殿,而且从宫人们那里打听到了女皇的去向,也正在向这边过来。

    要李好问解决这些禁军,那完全就是举手之劳。

    有他在,这场“神龙政变”也许会无疾而终,往后的一段时日里,依旧会是认同女皇政治理念的那些臣子出面执政。武周可能不会马上落幕,而女皇或许也不会在仅仅一年之后便郁郁而终。

    然而武则天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朕一生,从不为了一己之生死富贵而低声下气地求人。”

    但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补充道:“非是对阁下有不敬之意。然而今日之事,早有征兆,可谓时也命也,也该是时候有个了局。”

    说毕,这位年迈的女皇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好问仗着耳力好,听见她说的是:“不如顺其自然,就这样让它去吧。”

    李好问没想到,竟是武则天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这时,武则天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听着,她托我传给你的话是:她在长安购置了一座风水极旺的宅地。”

    “就这个?”

    李好问听了忍不住一怔。

    那宅地不就是诡务司吗?肃宗时李泌正是在林氏旧宅中建的诡务司,不然的话,诡务司中那么多神奇的布置又是如何来的?

    但这句话托女皇陛下亲口转述……李好问只是稍微思忖了片刻,便双眼发亮。

    他的身形立马就要消散,但随即又凝固,面对武则天,深深一躬。

    “陛下,一切请多保重。”

    武则天的身体似乎朝她那身衮服里缩了缩,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

    眼前,李好问的形象一点点崩解,消失于无形。

    明堂之外,张柬之的人也已将将赶到了门口——

    武则天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枯瘦的右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用身边那小宫女也听不见的声音道:“去吧去吧!这世界,终究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

    旋即李好问返回诡务司中,就像他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大中四年的那枚时间线没有任何变动——

    女娲在长安城上空撑起了一片天空;

    战神蚩尤逮着从天而降的怪物便杀,正杀得兴起;

    而诡务司众人和当初承诺帮李好问一把的神仙们早已分散在全城各处,做他们该做的。

    李好问则大步向诡务司中奔去,直抵院落最深处,机要室的所在。

    如今那里是一片平地——早先诡务司全员出动,前往西域之前,直接用了机关,将机要室连同其中的重要资料直接埋入地下。

    据说他们离开期间,天子李忱确实动过诡务司的心思,派金吾卫来看过,但是金吾卫统领曾三郎直接回报说能藏起来的都藏起来了,李忱这才作罢。

    此刻,李好问便再次启动机括,又让完全由黄铜打造的机要室缓缓从地下升起。

    随后,他面对这机要室犯了难——

    即便提高了境界,获得了无上的力量,李好问依旧是个“阅读困难症”患者。他阅读机要室内的文字,都得一一触摸,所以阅读速度比常人要慢上不少。

    而现在,他身边既没有李贺,也没有卓来。

    林嫱若是将要传递给他的重要信息,藏在了这座机要室里,李好问光是一个个翻抽屉,就不知道要翻到猴年马月去。

    当然,他也不是不能用“时之力”给自己加速,只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额外使用任何一点这种力量都像是在暴殄天物。

    正当李好问望着机要室迟疑的时候,身后脚步声响起。李好问回头一看,见是吴飞白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

    吴飞白形貌依旧,但是走路姿势和以前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总有些女儿家迈着小碎步的模样,一开口也是柔软的嗓音。这家伙用紫姑的语气对李好问道:“我来指点你——”

    他(她)伸手为李好问指出了林嫱藏书的秘密。

    李好问赶紧施礼道谢。

    吴飞白却别过了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受了李好问的礼,柔声解释:“那个女孩子极好看,脾气又爽利,所以我愿帮她。”

    李好问想想林嫱——林前辈可不就是紫姑口中描述的这样一个人?

    随即吴飞白双眼一翻,直接昏倒在机要室跟前。

    李好问上前探过他的脉搏,确定无事之后就将吴飞白一掌拍醒,送到前面正厅中去。

    按照紫姑是指点的方位,林嫱留下的信息,是藏在机要室底部的一只匣子里。

    也就是说,如果将整座机要室看作一个火柴盒,那只匣子就被贴在了盒底,然后机要室才被安放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李好问要取这只匣子,按理说应当将机要室的黄铜地板挖穿,将埋在地板以下的匣子取出来。

    然而现在却不需要这么麻烦——李好问一手提着机要室的屋角,吸一口气,轻轻一提,就将整个机要室提了起来,手腕一翻,将这只巨大的“黄铜匣子”倒扣在诡务司的地面上。

    林嫱留下的那只至关重要的匣子,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终于,他的指尖再次触及林嫱留下的笔记,刚刚读了开头,便心情振奋,手指移动加速,并且一目十行地向下移动。

    “李学弟啊,你留下的这个任务不是有点难,而是非同一般地难,我这连头发都是掉了不少啊……”

    笔记还是一如既往的吐槽风,读来十分亲切。

    在这份笔记里,林嫱对李好问的计划固然有了一个完满的交代,但是对于她自己的“未来”却只字未提。

    在笔记的最后,林嫱写道:“大业尚未成功,咱们仍需努力。但这最后一把力气一定得是你来出。

    “不过呢,小李童鞋,我对你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你对这个人间的喜爱,丝毫不逊于我。所以你也会像我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它、守护它。

    “我很欣慰,因为历经上下五千年,看遍华夏历史,像与你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写到这里,笔记便结束了,最后的题款是“林嫱,留于六十年前,诡务司建成时。”

    李好问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觉纳闷:六十年前?德宗时?

    诡务司是六十年前建成的不假,但是林嫱明明生活在二百年前,武则天的时代才对呀。

    但李好问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林嫱是可以向后穿越的,因此西内苑忆林殿中才会有那么多的好东西。

    所以这座诡务司虽然名义上是李泌所建,但真正的创始人不是别个,就是林嫱。

    至于林嫱去了哪里,李好问也有所猜测,就等自己付诸行动予以验证。

    因此——

    “未来会来!

    “我们未来见!”

    李好问暗暗打了一声招呼,并转身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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