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尽管裴二想在床上多留一会儿, 但担心李禅秀醒来后会不自在,他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直觉告诉他,不能太急, 要徐徐图之。

    比如新婚那夜, 沈姑娘醒来虽没说什么,但白天就回军营拿了放在药房的衾被,晚上就跟他分被窝睡了。

    沈姑娘是个慢热、内敛的人,如果他过早暴露目的, 想要的太多太快, 很可能吓到对方。

    裴二内心克制着情愫, 但起身时,余光不小心看见李禅秀被白色里衣遮严实的胸口, 又禁不住脸红。

    沈姑娘好像有些平……一定是平时吃的不好,太瘦了。

    自然,他没碰到过, 沈姑娘每次都将手臂当在胸口,但那不怎么起伏的里衣, 总归能看出些什么。

    裴二虽然失忆, 但好像并非一无所知。

    他耳根愈热,火一直烧到了脸侧,下床穿衣时, 手脚都有些乱, 差点穿错一只裤腿。

    好不容易穿好衣,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平缓些心跳, 但却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走到门帘处时, 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身回到桌边,把那只金雕解开,抱走。

    免得它留在屋中,吵到沈姑娘。

    金雕还想挣扎,被他轻拍一下脑袋后,顿时老实不少。

    说起来,还是得想办法给沈姑娘补补,虽然家中现在有野鸡和兔肉,但未免单调。

    何况野鸡、野兔也不是每天都能猎到,万一哪日断了,家里就没肉吃了。尤其他们家还有一只……无肉不欢的金雕要养。

    想到这,裴二低头,有些嫌弃地看金雕一眼。

    这雕费食物就罢了,还没什么用,不如把它抱去隔壁换鸡,隔壁的母鸡每日还能下些鸡蛋.

    卧房内,裴二离开后,李禅秀便睁开眼,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方才裴二醒后不久,他就也醒了。

    只是醒来后,他尴尬发现,自己不仅被裴二搂在怀中,一只手臂也不知何时搭在对方精瘦的腰身。腿上的亵裤被蹭到了腿弯,一只小腿紧挨着对方的,皮肤紧紧相贴,另一条腿被对方强健有力的大腿压着,膝盖甚至碰到了对方什么变化。

    都是男子,又清晨一大早,李禅秀自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心中一阵尴尬,又忍不住耳廓发烫。

    他紧闭眼,克制着一动不动,尽量平缓规律地呼吸,假装没睡醒,生怕被身旁人察觉。

    好在裴二很快就起床离开了,李禅秀终于敢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后,又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朵。

    半晌,他还是尴尬得忍不住有缩回被窝,自欺欺人地蒙住脸。

    反复练了几遍吐纳法,才让心绪平复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起身穿衣。

    可能是莫名又跟裴二睡一个被窝,还经历了一个尴尬早晨的缘故,赧然的情绪一时压过所有,昨晚困扰他睡不着的难题,今天醒来,忽然又觉得也没什么了。

    克扣军需这件事,大概率还有人参与,陈将军肯定会继续查,这件事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会上报给郡守。

    所以,起码最近三五天,他不用担心这件事。

    就算上报给郡守,郡守也未必真会帮他上表请求赦免。就算郡守真打算上表,也不太可能立刻就要见他。

    所以还有时间,有转圜的余地。

    兴许这段时间,父亲的人就找来了也说不定。

    这样想完,李禅秀又放下心。

    等他出去,裴二已经快做好朝食。洗漱后,两人正好一起吃饭。

    看着碗中的手擀面,李禅秀有些惊讶。

    一大清早,裴二竟然和面擀了面条,也不知他明明失忆,为何还会这些。

    吃了两口,李禅秀发现,碗中竟然还卧着两个荷包蛋,不由又惊讶抬头。

    见他清丽眼眸忽然看过来,裴二脸微红,轻咳解释:“是去隔壁换的。”

    他们家没有鸡蛋,那只金雕又是公的,也生不出。

    自然,也不是用金雕换的,是用家中剩的半只野兔,他打算有空再去山中猎一些。

    李禅秀不由轻笑,吃了一口面,问:“怎么忽然去换鸡蛋?”

    裴二耳根又红,自然不敢说是见他太平,不,是太瘦,想给他补补。

    他忙低头呼噜一大口面条,闷着头不吭声。

    这一口吃完,倒是让李禅秀发现他碗中并无鸡蛋。

    李禅秀蹙眉,把荷包蛋夹一个给他,道:“你怎么不吃,都给我?”

    裴二正大口吃面,碗中忽然多了个蛋,不由抬头,轻咳:“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

    说着又夹起那个荷包蛋,要还给李禅秀。

    李禅秀无奈:“你不吃的话,那我也不吃了。”

    裴二筷子一僵,只好又夹回来,然后在李禅秀目光注视下,轻轻咬下一口,蛋白滑嫩,蛋黄很香。

    裴二觉得没吃过这么满足的一顿饭,不是因为荷包蛋多好吃,而是沈姑娘关心他。

    “对了,”吃完饭,裴二又想到一件事,忽然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钱袋,里面明显装着银子,“陈将军昨天还赏了我们一些银钱,你收着吧。”

    李禅秀一愣,随即笑道:“你平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还是你拿着吧。”

    实际上,两人平时吃在军营,住也不花钱,都没什么需要用钱的时候。

    但李禅秀日后要去寻父亲,等和父亲的人汇合后,就不会再缺钱。在他看来,这些钱还是裴二更需要。

    裴二刚想说“还是你拿着”,但想到刚才互让鸡蛋的事,犹豫一下,又改口:“那就放在我们房间,以后谁需要的时候,谁就去拿用。”

    李禅秀觉得也行,反正这房子以后都是裴二住。

    于是吃完饭,裴二就拿着家里的小榔头,在卧房靠近床的墙边凿了个洞,把不多的一小袋银钱放心去。

    李禅秀见他认真藏钱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觉得像过冬的松鼠藏冬粮。

    没想到这人除了冷漠寡言,偶尔不聪明和幼稚外,又多一项认真,还真是多面。

    藏好钱,又喂过金雕,裴二牵着枣红骏马,和李禅秀一起走回军营。

    刚进营,就见张虎-骑着马快奔而来。

    对方看见他们,忙勒马停下,接着一个翻身下来,朝两人抱拳道:“百夫长,沈姑娘。”

    裴二微皱眉,李禅秀见状开口问:“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

    张虎忙回:“正是要去找您和裴百夫长。”

    “找我们?”李禅秀微讶。

    裴二也问:“何事?”

    张虎忙道:“白千夫长昨晚死了,陈将军让你们回营后,赶快过去一趟。”

    白千夫长死了?

    李禅秀和裴二不由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上马,裴二驾马,匆匆赶往关押白千夫长的大牢。

    到了地方,李禅秀发现胡郎中已经在了。

    对方见他来了,忙招手道:“快来帮忙看看,我不擅毒,你看看他到底是被毒死的,还是自杀?”

    陈将军也站在旁,正面沉如水,见状,朝他和裴二点了点头。

    李禅秀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先翻开白千夫长的眼皮检查一番,又要看对方口鼻时,旁边裴二忽然出手,帮他掰开白千夫长的嘴。

    李禅秀抬头看他一眼,下意识要说谢,但看一眼也在场的胡郎中和陈将军,又觉不合适,最终没出声。

    他仔细检查了白千夫长的情况,又拿银针试了试,最终摇头,说:“从情况来看,是自杀。”

    旁边士兵听了都不敢相信,胡郎中也道:“怎会这样?”

    陈将军沉声:“你确定?”

    李禅秀点点头,又解释一遍判断依据——从白千夫长脖颈处的勒痕以及尸体情况看,对方确实死于上吊后的窒息,并非中毒。且尸体上没有挣扎痕迹,从勒痕形状看,也不符合被人勒死后再吊起的情况。

    此外他也检查了牢房里的痕迹,确实不像他杀。

    陈将军眉头紧皱,半晌,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先出去,只留下裴二和两名亲随。

    李禅秀心中虽有疑问,但也不好直接问,等和胡郎中一起离开后,才向胡郎中打听。

    胡郎中叹一口气,倒也没有瞒,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我知道的也不多,大概是昨天陈将军连夜审白千夫长,好像那白千夫长已经有些松口,但中途陈将军离开了一会儿,等再回来,人就已经自杀了。

    “本来陈将军怀疑是毒杀,才让你和我去看看,结果……”

    结果没想到,验完发现就是自杀。

    李禅秀微皱眉,听完只觉疑点重重,白千夫长既然已经要松口了,为何又会忽然自杀?还有,陈将军中途为何离开?

    不过没有更多线索,他一个人光想,也想不出什么。

    直到下午,裴二来和他一起吃饭时,他才听对方说了更多详细情况。

    昨晚白千夫长被用了刑后,终于撑不住,确实有些松口。

    “我实话说了吧,克扣这事牵扯的不是咱们一个营地,上面的人来头更大,我真说了,你陈高峻敢往上查吗?还不是只能杀了我,让这事就此了结。”

    陈将军看出他有松动苗头,当即保证:“你若能老实交代,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我起码能保你家人无事。若是冥顽不灵,最后由我查出来,你恐怕想死得轻松都难。”

    白千夫长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忽然哑声说:“我若说了,你真能保我家人性命?”

    陈将军正要保证,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有紧急军报。陈将军以为前线有事,便匆匆出去一趟,等再回来,白千夫长就已经自杀。

    李禅秀听完皱眉,问:“陈将军有没有说是什么军报?会不会是有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裴二摇头:“这点他没说,只听说是郡守府发来的,应该不是无用的军报,但……大概也不是多紧急的事。”

    不然陈将军今日也不会还在营中。

    “郡守府?”李禅秀重复。

    “嗯。”裴二点头,“听说白千夫长的家人昨天也连夜被接到府城,接他们的人,来头不小,好像比较神秘。”

    说到这,他忽然迟疑一下,几经犹豫,才继续道:“陈将军怀疑这件事牵扯很大,兴许跟郡守府有关,安全起见,暂时……可能就不上报你的事了。”

    起初,陈将军以为只是营中几个人克扣军需,没想到查下来,牵扯的不止他们永丰驻地,甚至背后人的来头也不小。

    那白千夫长的家人,白日里,陈将军就已经让人看住,可还是被接走了。来人拿着郡守府的令牌,说是郡守夫人跟白家老夫人是旧识,请他们一家过府叙旧。

    陈将军派去的人不敢阻拦。

    但叙什么旧,需要半夜把人接走?

    且陈将军白日查了后才发现,对方打着郡守夫人的名义,实际来接人的,是雍州府城王家的人。

    那王家依附洛京宋家,宋家乃是当朝梁王妃的娘家,是铁杆的梁王党。

    自太子李玹被圈禁后,朝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就是这位梁王。王家明面上是给宋家办事,但实际上……谁知道是不是给梁王办事?

    他们又为何要打着郡守夫人的名义,来接走白千夫长的妻子儿女?

    陈将军这时才明白,白千夫长为何说就算说了,他也不敢往上查。

    若克扣军需牵扯的真不止永丰镇驻地,这必然是件触目惊心的大案。

    心知此事水可能很深,尤其他们尚不知那位新上任的严郡守是否也在其中扮演角色。在这种情况下,若再把李禅秀的事上报,请求嘉奖,焉知不会弄巧成拙,甚至给对方带来危险?

    于是陈将军决定,明面上,先假装事情查到白千夫长就结束了,私底下,他再想办法,比如写信给曾提拔他的前郡守张大人,看对方能不能帮上忙。

    自然,这些话就没跟裴二说了。陈将军只告诉他,李禅秀的功劳,暂时可能不上报了。

    裴二说完这些,禁不住又小心看李禅秀一眼,生怕他失落难过。

    李禅秀闻言怔了怔,却忽而一笑,道:“没事,不上报也好。”

    不上报是好事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万一需要见严郡守,很可能被看出身份这件事。

    不过说完,见裴二愣住,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这么高兴。

    他忙轻咳一声,掩饰道:“我的意思……你之前不是说你会帮我?我想这次不行,下次还可以依靠你。”

    裴二闻言,瞬间露出笑,用力点头,保证道:“你放心,我定会帮你脱籍。”

    说完他低头吃了一口馒头,唇角忍不住弯起弧度。

    沈姑娘说要依靠他。

    他就着菜,又吃一口馒头,不知不觉,唇角又弯起。

    沈姑娘这次没能脱籍,丝毫没难过,只因为还有他。

    他唇角越弯越明显,黑眸似乎也闪过笑意。

    李禅秀看了一阵疑惑。

    第 32 章

    两人吃完饭, 聊完正事,正好胡郎中匆匆回来。

    对方见裴二也在,明显一愣, 随即了然, 捋着胡须笑呵呵看小两口。

    李禅秀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起身问胡郎中可是有事。

    胡郎中还真有事,忙敛了神色,对他道:“你今明两日若是有空, 把柜上的药材规整核算一下, 看有哪些需要补。后日营里要派人去附近的县城买盐, 正好我跟他们一起去,顺便采买些药材。”

    自菜中缺盐的事被发现, 陈将军就下令,以后每日菜中的盐都不得少于正常量。今日起,他也每顿饭亲自去打菜, 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此外,营中还给那一百多名已经出现缺盐症状的士兵分发盐包, 让他们平日兑水喝, 多补充盐,尽快恢复。

    但营中的盐被层层克扣后,本就不剩多少, 这样“大手大脚”用下去, 估计撑不了几日。

    可写信给府城要军需也没那没快, 陈将军决定先派人去附近县城买些官盐回来,对付一段时间。

    李禅秀听胡郎中说要跟着一起去附近县城买药材, 当即怔住。

    他一直等待的、可以去县城的机会,终于来了!

    如今他在营中救治伤兵, 又帮忙发现军需被克扣,既得胡郎中倚重,也渐渐被陈将军信任。

    此时他再开口提想一起去县城,很大概率会被同意。

    李禅秀压下禁不住起伏的心绪,面上神色不动,带着清浅笑意,语气自然地对胡郎中道:“要补的药材可能有些多,胡公,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胡郎中闻言愣住,明显有些迟疑,目光下意识望向旁边的裴二。

    倒不是他不信任李禅秀,不想带,而是在他眼里,李禅秀是个刚成婚不久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一路颠簸去县城采买药材,实在辛苦。

    他知道李禅秀在军营里照顾伤兵时,向来不怕吃苦,也不怕脏累,但到底心疼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姑娘”,所以转头看对方夫君,希望对方能劝劝。

    哪知裴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旁一声不吭,好似根本没收到胡郎中的眼神。

    李禅秀也看出胡郎中犹豫,于是又道:“我虽跟祖父学过医,但自幼长在闺中,还没见识过批量采买药材,很想去见识一番。另外,裴……”

    见胡郎中看裴二,他又想拿裴二当一下借口,但刚说出个“裴”字,却又意识到不对。

    他们都成亲了,自己还称呼对方“裴二”,实在显得生疏。尤其在胡郎中面前,总要装一装。

    可不称呼“裴二”的话……

    李禅秀轻咳,声音忽然低了许多:“而且夫君的箭伤还未痊愈,毒未全部清完,我想可能是上次的药效果不够好,想再换个方子,亲自去替他买药。”

    说完,他不觉微垂头,“夫君”两字更是说得轻如蚊呐。

    裴二耳朵灵敏,几乎立刻看向他,目光灼灼,眼底深处像藏了一团火,忽然炽烈燃烧开来。

    李禅秀无法忽视这道视线,只觉脊背像被火苗舔舐,忽然灼热,白玉似的耳垂也莫名嫣红。

    他不自然地移动脚步,避开些,但那视线很快又追过来。

    落在胡郎中眼里,这一幕却是关心夫君的小娘子羞怯了,不由捋着胡须,呵呵直笑,心中也明了几分。

    定是沈小娘子心疼夫君裴二,想亲自去帮对方买药。刚成亲的小夫妻嘛,感情炽烈得很。

    就像当年他和家中老妻刚成亲时,也是各种心疼彼此,恨不得事事都帮对方亲力亲为。

    胡郎中理解地笑了笑,很快答应:“既如此,我跟陈将军说一声便是,到时有营中士兵跟着,想必他不会反对。”

    听他这么说,李禅秀便知事情成了大半,不由松一口气。

    胡郎中还有别的事,又交代几句后,便提着药箱,匆匆走了。

    很快,药房里就只剩下裴二和李禅秀。

    李禅秀轻呼一口气,转身,正对上裴二一直没移开的灼灼视线。

    李禅秀微怔,良久,为缓和尴尬,尽量微笑着,语气自然道:“你别误会,方才在胡郎中面前,需要遮掩,我才喊你夫……”

    只是越说,声音越低,笑也越僵,最后“夫君”两字,更是轻咳一声,含混过去。

    裴二眨了眨眼,直直望着他,说:“我知道,那……”

    他嗓音忽然带了几分暗哑,目光低低注视面前的人,轻声问:“那我以后,叫你娘子?”

    李禅秀:“……咳,应该,是吧。”

    耳朵好像越来越热了。

    裴二眨了眨眼,又喊:“那,娘子?”

    李禅秀:“……”

    没外人在的时候,倒也不必喊。

    但裴二好像不懂这个道理,又向他走一步,温声询问:“娘子,我的箭伤还没好吗?我感觉已经……”

    李禅秀听他质疑,忽然抬起手,白皙修长的食指隔着衣服,按在他右胸口,微一用力,轻声问:“疼吗?”

    箭伤的毒早被拔除干净,只是伤口完全愈合还需要时间,被这样隔着甲衣不轻不重地按着,自然闷疼。

    裴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诚实说:“疼。”

    李禅秀轻笑,哄骗道:“疼就对了,说明毒还没清完。”

    顿了顿,又补充:“我略懂医术,不会骗你。”

    裴二:“……”

    便是没中毒,被这么按着伤处,也会疼吧?

    但李禅秀看向他的目光格外柔和,又带着那般好看的笑,说话时,甚至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明眸含笑望着他的眼睛。

    裴二在这双眼睛里忘了刚才的理性思考,被按着的心口闷疼过后,又开始麻痒,好似变得火热。

    他轻点了点头,哑声道:“原来是这样,我信娘子。”

    李禅秀:“……”

    “没人的时候,可以不用这么称呼。”

    他终于忍不住提醒,心想,也许是裴二又不聪明了,才没意识到这点。

    毕竟对方时不时就会不聪明一下,好哄是好哄,但有时也困扰.

    裴二原本想和李禅秀一起去县城,但翌日,却接到陈将军的命令,让他随李千夫长率领的五百人,与隔壁永安镇驻地的士兵汇合,共同前往乌定山剿匪。

    也是此时,裴二才知那晚把陈将军从审问白千夫长现场叫走的文书究竟是什么。

    雍州乌定山一带,一直盘踞着一些流匪,平日杀人劫掠,据说什么恶事都做。

    此前负责剿匪的,一直是隔壁永定镇的驻兵。但剿了多次,一直没能剿灭,反倒永定镇的派去的军队,被打得灰头土脸回来。

    前些日子,几位西京长安来的贵人途径乌定山一带,竟被这些匪徒劫掠,身上钱财被抢一空,甚至衣服都差点被扒了。

    雍州郡守严同海知道后,大为震怒,责问永定镇的驻兵剿匪不力,又连夜发公文,命永丰镇的陈将军也速派一批人马,与永定镇联合剿匪。

    裴二听完,提出疑问:“那些山匪既然只抢财物,没伤人,听起来并非穷凶极恶?”

    “咳,你有所不知。”陈将军解释,“那山上匪徒乃是流民聚集,鱼龙混杂,有讲江湖义气,号称劫富济贫的;也有杀人放火,恶事做尽的。他们本就不是一股绳,利益相关,才聚在一起。

    “依我看,他们当中多是乌合之众,也不知永定镇的老赵怎么回事,就那一千来人,居然一直剿不尽。”

    这也是陈将军特意派裴二去的缘故,一来,试试裴二的领兵能力;二来,山匪比胡人好打,若裴二能在此次剿匪中立功,自己刚好有理由提拔他。

    只是说到这,陈将军又迟疑,道:“这次蒋和竟然也推荐你去剿匪,我担心此人不怀好意,你此去还是要多加小心。”

    裴二当即抱拳称“诺”。

    离开中军大帐时,刚好碰见他的新上级——方才陈将军提到的李千夫长,对方竟是上次军中大比时,最后跟他竞争彩头的人。

    李千夫长是个豪爽汉子,一见他,便抬拳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自来熟道:“好小子,居然落到我手下了,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虽则陈将军说这次剿匪是我领队,但你也不能偷懒,给我当个副领队吧。”

    裴二在李禅秀以外的人面前,一贯寡言,没什么表情。

    不过他清楚,对方这么说,其实是一种放权。

    这次能带去的五百人,只有陈将军后调给他的七八十人,是裴二自己的,剩下都是李千夫长的。

    但按陈将军和李千夫长的意思,这五百人他都有权调遣。

    虽然让他当副领队,是陈将军的安排,但李千夫长能毫无芥蒂地同意,也说明对方直白豪爽。

    且说完这些,李千夫长又环着他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说起来,裴兄弟,上次大比,你是为了娶沈姑娘的事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跟你争。”

    说完又感叹:“幸亏最后关头,我技差一筹,落败给你。你说这万一是我赢了,我不是夺人之美吗?还好还好,没酿成大错。”

    裴二听他说完,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有些一言难尽,目光匪夷所思地看向对方,仿佛在说:你在做什么梦?

    沈姑娘是先看上他,才让他去参加大比,又不是谁赢了都能娶。

    不过裴二如今心态不一样,也不计较这些,只有些同情地看对方一眼,就转身走了。

    沈姑娘总以为他不聪明,但这营中,比他聪明的好像也没几个。

    李千夫长留在原地,被他看得一脸莫名.

    中午时,李禅秀也得知了裴二要去剿匪的事。自然又是在伤兵营知晓的。

    陈青是个大嘴巴,中午他拎着药箱刚进营帐,就听对方的大嗓门在哀嚎:

    “我滴裴二兄弟啊,你怎么这么命苦,之前摊上白千夫长那个小人,好不容易把他熬没了,换个上级,结果又是跟他抢过彩头的李千夫长,这人能给我兄弟好日子过吗?我苦命的兄弟啊——”

    李禅秀:“……”这人未免戏太多。

    下午裴二去药房找李禅秀,也把这件事跟他说了。

    不过裴二语气有些郁闷:“我本来想明天陪你一起去县城的。”

    虽然剿匪可以立功,同样吸引他,但他还是没从不能和沈姑娘一起去县城的遗憾中走出。

    李禅秀倒有些庆幸他不会跟去。

    不知为何,他有种莫名的直觉,裴二也一起去的话,肯定会时刻跟着他,到时不方便他给父亲的人留暗号。

    于是他浅笑安慰:“你去剿匪也很好,立了功,能被提拔,以后能打更多胜仗。你不是还要帮我脱籍吗?”

    裴二点头,觉得也对,但……还是遗憾。

    为何两件事偏偏撞一块儿?他既想剿匪,也想陪沈姑娘去县城。

    第 33 章

    翌日, 营中校场。

    猎猎寒风中,五百余名士兵披甲持兵,整装待发。

    陈将军亲自到校场点兵, 鼓舞士气:“此次剿匪, 尔等都要勇猛作战,奋力杀敌,打出咱们永丰镇驻兵的气势,千万别被隔壁永定镇的那帮人比下去!”

    “好!好!”士兵们当即举起手中的长矛大刀, 甚至是盾, 在寒风中高喝。

    陈将军对他们昂扬的士气十分满意, 抬手压下喝声,又鼓舞几句后, 笑道:“好,那本将军就在营中置好酒水,等你们凯旋的消息。”

    士兵们又是一阵激昂应和, 随后裴二和李千夫长拱手朝陈将军辞行,调转马头, 队伍开拔。

    裴二和李千夫长等人骑马走在最前, 随后是扛着营旗的士兵,印着斗大“陈”字和“永丰”字样的旗布在风中烈烈招展。

    到了营门口,李禅秀和伤兵营的陈青等人正在此送行。

    裴二目光略过正高兴朝自己挥手的陈青, 几乎第一时间看向李禅秀。

    因为等会儿要去县城, 李禅秀今天穿了件浅色、没什么补丁的布袄, 担心路上冷,又外披一件有些宽大的黑灰色厚棉袍。

    清晨熹微的晨光将他身影勾勒出淡金轮廓, 侧脸秀丽,连细小绒毛都看得清, 清湛眼底更像撒了碎金,正含笑看向裴二,朝他挥了挥手。

    裴二一眼认出,对方身上那件厚棉袍,是自己今早怕对方路上冷,硬塞给对方的。

    那是他的棉袍,沈姑娘披着他的棉袍!虽然有些旧,但对方并不嫌弃。

    裴二微抿的唇角忍不住勾起弧度,晨光迎面照来,同样勾出他俊朗轮廓,眉目深邃,鼻梁高挺。

    他骑在高头骏马上,一手握着缰绳,忽然端正坐姿,脊背挺直,竟有种器宇轩昂之态。明明是个百夫长,竟把旁边千夫长的气势都比了下去。

    经过李禅秀身旁时,他不明显地偏头看过去,也露出笑。

    李禅秀旁边的陈青立刻更卖力挥手,并朝另一人炫耀道:“嘿嘿,看到没?我兄弟裴二,百夫长!刚刚朝我笑了,跟我打招呼呢,我跟他可熟了!”

    裴二:“……”

    他笑容微僵,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李禅秀也没忍住,笑容愈深。

    裴二望见,不觉又弯起唇,骑马经过后,仍时不时回一下头。

    直到走远,彻底看不见营门口的人时,忽然有马鞭在他面前挥了挥。

    裴二回头,李千夫长收回马鞭,打趣道:“回神了?笑得脸都僵了,之前还以为你不会笑。”

    裴二早已收敛笑,端正神色,问:“往哪走?”

    李千夫长“啧”一声,道:“这就又变回冷面神了?”

    说完扬了扬马鞭,指着右前方,道:“先去永定镇,跟那边的人会合。”.

    校场上,目送队伍离开后,陈将军和军中其他官兵很快也散去。

    蒋百夫长跟随蒋校尉一起离开,行至半途,没忍住,压低声不快道:“那姓陈的神气什么?当初要不是前郡守横插一手,突然把他调来,这永丰镇守将应该是大哥你升任才对。”

    “闭嘴,你少说两句。”蒋校尉转头打断,顿了顿,又问,“那边安排怎么样了?”

    正好两人进了帐内,蒋百夫长忙关紧帐门,压低声道:“哥你放心,都安排妥了,这次管教那姓裴的有去无回。”

    “嗯。”蒋校尉坐到正中的座位上,伸手烤了烤炭火,半晌又道,“还有他媳妇,那个姓沈的女郎中,给咱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以后说不准还是个阻碍。”

    “谁说不是呢?”蒋百夫长立刻道,“我就说当初应该让我纳了她,不就没这么多事……”

    话没说完,就被蒋校尉狠瞪一眼,立刻止了声。

    蒋校尉收回视线,盯着炭盆里的火,有些阴狠道:“我听说她今天要去县城,你联系一下山里那人,把她也一并解决了,一劳永逸。”

    蒋百夫长闻言一愣,下意识道:“没必要吧?她就是一个女人家,以后关在我后院里,保准不会再给咱们添……”

    还没说完,又收到蒋校尉冷冷瞪来的眼神,蒋百夫长忙举手讨饶,改口道:“好好好,我都听大哥的。”

    只是说完,出了营帐,又忍不住在心头琢磨:好端端一个小美人,杀了多可惜。大哥平日只知钻营往上爬,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啧,没人情味。

    他暗暗摇头,心里另起了打算.

    营门口,李禅秀送过裴二,也和胡郎中等人会合,准备去县城。

    临走前,他嘱托陈青,让对方下午到他家小院,帮忙喂一下金雕。

    陈青立刻保证:“放心吧嫂子,裴二是我兄弟,我兄弟的雕就是我的雕,我保证把那雕当亲儿子养。”

    李禅秀嘴角微抽,嫂子……还不如喊沈姑娘。

    不过他也习惯这人油腔滑调了,交代完,便转身上马车。

    因为是去县城采买,马车并非是专门载人的那种,而是没有车厢,四面都无遮挡的平板车。

    李禅秀特意裹了件裴二塞给他挡风穿的厚棉袍,但上了车,马跑起来时,寒风立刻往领口灌,前额更被冷风吹得刺痛。

    加上路不平整,的确又颠又冷。

    李禅秀忙裹紧棉袍,将脑袋也往衣服里缩。幸亏裴二这件衣服够宽大,竟真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旁边胡郎中同样裹着厚衣,只露出两只眼睛,声音隔着衣服沉闷传出:“冷吧?等到县里就好了,咱们先背过身去。”

    说完他先转身,让后背对着风,免得寒风直往脑门吹。

    李禅秀见状,忙跟着学。

    马车在莽原上奔驰,积雪和裸-露的冻土成片相连,在大地形成黑白斑块,枯草与树枝上都坠着冰晶。

    一路除了风声和马蹄声,渺无人烟。

    一直到县城外,车停了,风才停。

    李禅秀坐了两个多时辰的马车,一路颠簸,寒风刺骨,腿都冻僵了。

    下车时,他腿脚一阵发麻,险些没站稳。

    好在暖阳已渐渐升起,进了县城,风也变小,终于暖和起来。

    县城内也热闹,集市上叫卖的、砍价的,吆喝声不断,一派繁忙景象。

    和李禅秀他们同行的,还有七八名士兵。其中五人进了城后,便和李禅秀他们分开,去买官盐。

    胡郎中对这座小县城十分了解,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药材铺,拿出昨天李禅秀列好的清单,开始和老板砍价。

    听老板口吻,胡郎中以前经常来这买,已经是熟客了。

    李禅秀站旁,目光暗暗打量四周,趁旁边两名士兵不注意时,快速在药材铺旁边的墙柱上刻下一个暗号。

    这是他离京前,与父亲的旧部约好的,在药铺或酒楼附近刻下这种标记,方便寻找。

    不过只刻一处,并不保险,还要多刻几处才行。

    正思忖着,胡郎中忽然喊他,指着清单上的几行询问:“这几味药怎么要买这么多?没记错的话,柜上应该还有不少才是。”

    李禅秀看一眼后,浅笑解释:“这些是用来制作跌打损伤药,以及治刀伤箭伤的药材,还有一些是用来制麻沸散。我想这些都是伤兵最需要的,多买一些,有备无患。万一战事来了,药若不够,临时再想买,只恐来不及。”

    这么做,自然是因为那个梦。

    虽不知梦中西北究竟是如何沦陷,也不知永丰镇到底会不会陷入战火,但以防万一,多备些药总没错。至少万一真打起来,伤兵不会因缺药而错过治疗。

    胡郎中闻言,摇头直笑,心道:最近哪有什么战事?真说起来,也就裴二去剿匪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战事。这小娘子啊……也罢,刀剑无眼,士兵们剿匪回来,不定又要多伤几个,多备些药材也好。

    反正这些药不会坏,这次多买,下次少买些便是。

    胡郎中转身,继续跟药材铺老板讨价还价,商讨完后,又问李禅秀要买哪些药。

    李禅秀借机将两味自己压制寒毒需要的药买了,又买一些其他药,打算制一些上等的金疮药,到时自己留些,再给裴二一些。

    自然,这些药是他自己付钱。

    胡郎中见他买的都是质地上等的好药材,其中几味明显是打算制金疮药,一看就知是为裴二买的。

    胡郎中不由又摇头捋须,感叹:沈小娘子真是处处为她夫君着想,裴二这小子运气好,娶了个好媳妇啊!

    买完药,那几名去买盐的士兵还没回来。

    胡郎中想起出发前,家中老妻让他顺便在县城帮忙买些东西,不由对李禅秀道:“难得来县城一趟,你要是有其他想买的东西,也一并去买了吧,让旁边这小兄弟跟着就行。”

    他指着旁边士兵说,顺便又道:“正好你婶子让我帮她也买东西。”

    李禅秀正想找借口去别处走走,闻言忙说“好”。

    两人就此分别,约定等会儿在此会合。

    跟着李禅秀的士兵,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约是不好意思,总不太敢看李禅秀。

    这正方便李禅秀行事,他假装四处走走,趁对方没注意时,在几处酒楼、药铺的附近,又刻下几个暗号。

    刻好后,正好来到一家衣铺前。

    衣铺的老板分外热情,站在门口揽客,一见他便上前道:“哎呦,这位姑娘,可是要做衣服?”

    李禅秀闻言一怔,忽然想到,家中裴二的衣服好像极少。

    之前他昏迷时,没人知道他是裴二,军中以为去送粮草的“裴二”已经死了,原有衣物也都被清理了。如今的衣服都是他醒来后,伤兵营的人接济,包括他今早塞给李禅秀的这件棉袍,虽然他穿过几次,但并不合身,有些小。

    总之,除了上次成亲时买的红袍,裴二好像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今天出门前,对方又把不久前刚藏的银子都扒出来,硬塞给他,让他到县城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既如此,不如帮裴二做件衣服?

    毕竟都当百夫长了,以后还可能当千夫长,甚至校尉,总穿破破烂烂,也不像样。

    他既“利用”对方一场,作为回报,帮对方考虑一番,也无可厚非。

    这么想完,他抬步走进衣铺。

    老板娘一见他进来,顿时更热情,花蝴蝶似的绕在旁边,热心问他要做什么衣服,又夸他身量好,长得俊,肯定穿什么都好看。

    李禅秀轻咳一声,说:“我想做一件男子样式的。”

    老板娘一愣,仔细打量他一眼,见他穿的灰棉袍不是女子样式,应是家中郎君的,不由又笑:“小娘子是要给家中夫君做衣服?哎呀,我看小娘子年纪不大,夫君应该也正年轻,来看看,这几款样式如何?对了,小娘子的夫君身高几何,肩宽几何,腰围几何?”

    李禅秀正奇怪她怎知自己是要给“夫君”做,下一刻又愣住,做衣服要知道这么多?

    裴二的尺寸是多少来着?

    第 34 章

    李禅秀表情一时僵住, 裴二的尺寸……

    他仔细想了想,裴二站在他面前时,好像比他高整整一个头。不过无妨, 李禅秀觉得自己还可以再长。

    想完, 他抬手举过头顶,比了比高度,对老板娘说:“大概这么高。”

    接着想到那天早晨醒来,自己手放在对方腰上时的情形, 不觉耳廓微热, 又凭空比一圈, 道:“腰围大概这么多。”

    至于肩宽,李禅秀实在不知道了, 反正总归比他宽,于是比着自己肩宽,再放宽一些, 道:“肩宽你就按这么多做吧。”

    老板娘听完一时怔愣,这么多、这么多和这么多, 到底是多少?

    这也太宽泛了。

    ……

    衣服是定做, 付了定金后,需过段时间来拿。

    李禅秀走出衣铺时,耳后还是热的, 心底一阵尴尬。

    也不知老板娘怎么看出他是给“夫君”做衣服的, 莫非自己方才的行为, 很像是小娘子给夫君做衣服?

    ……也不能这么说,裴二不算是他夫君, 他们……应该算是朋友。对方无亲无故,还失忆, 不懂照料自己,他出于朋友情谊考虑,帮对方一些,也属正常。

    李禅秀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

    旁边一直跟着的士兵见他出来,上前问:“沈姑娘,您还有东西要买吗?要是没有,我们是不是先去和胡郎中他们会合?”

    李禅秀耳廓热度刚降下,闻言点头说:“那就去吧。”

    两人离开后,街对面的酒楼上,临窗位置的一张桌旁,一个身穿短打褐衣,脸上带疤的彪形大汉收回视线,随手扔一颗花生米进嘴里,边嚼边问坐在对面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小娘子?”

    “对对,”桌对面的男子长着一张尖脸,笑得有些讨好,“蒋大人说,只要您把这事办成了,他给您不下于……这个数。”

    尖脸男人说着,手指比出个“三”。

    刀疤脸哼笑一声,道:“蒋铳这小子,还怪有眼光,那小娘子长得着实好看。”

    尖脸男人一听,顿时有些紧张,生怕这刀疤脸也看上。

    “不过可惜是女子,要我说,还是男子更带劲些。”刀疤脸又扔了颗花生进嘴里,笑道。

    对面瘦巴巴的尖脸男人一听,顿时更紧张了,双腿不由夹紧。

    刀疤脸瞧出,忽然嗤笑一声:“瞧你那怂样,就你这长相,我还真看不上。”

    说完将剩下的花生全倒进手心,搓了搓皮,一股脑送进嘴里,大口嚼着,道:“回去告诉姓蒋的,让他把钱准备好。”

    尖脸男人顿时松一口气,忙用袖子擦擦虚汗,又道:“那……趁他们现在落单,咱们这就动手?”

    刀疤脸瞥他一眼,嗤道:“你蠢啊?在这里动手,我怎么把人带出城?”

    “诶?”

    “等他们到了城外再说。”

    “诶,好。”尖脸男人忙不迭点头,忽然又抬头,“哎?不对,等到了城外,他们人多啊,有七八个士兵跟着。”

    “人多怕什么?我手底下兄弟少了?”

    “这……”

    “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再去点两个菜来。就这点菜,够喝什么酒?”

    “诶,好好。”.

    药材铺旁,李禅秀和胡郎中会合后,没过多久,几名去买盐的士兵也回来了,只是脸色都不太好。

    “官盐没有了,找了几家铺子,都没开张。”为首的士兵蹙眉道。

    李禅秀和胡郎中一听,都有些愣住。

    胡郎中有些担忧:“怎会没开张?平日不都是开张的?”

    “唉,也是赶巧,他们说正好这几日盐卖完了,官府新运的盐还没到,估计要等几日。”

    “这……等几日是要多久?”胡郎中不放心问。

    若是三五日,倒也还好,若是太久,营中士兵可等不了啊。营中还剩的盐不多,等吃完了,总不能让士兵们都吃白水煮菜。

    为首的士兵也愁苦,语气犯难道:“负责分卖人没说,他们估计也不知消息。”

    说完,在场人都有些发愁。

    眼看天色不早,李禅秀建议:“要不还是先回去,向陈将军禀报此事。附近不是还有别的县城吗?实在不行,明日再到其他县去看看,有没有盐卖。”

    几人听完,互相商量后,觉得也只能如此。

    于是他们将药材搬上马车,趁天色未黑,先赶回去。

    几名士兵骑马在前,胡郎中和李禅秀乘的马车在后。

    来时众人还偶尔说笑,回去时,个个都心情沉重。

    车队行到半途,忽然,一阵尖锐呼哨响起。

    骑在最前的士兵脸色骤变,连忙勒马停下,但已晚一步。

    旁边的雪沟里忽然跃出二十几个人影,个个蒙着脸,迅速将车队拦住。

    李禅秀瞬间紧绷,放在腿边的手下意识从绑腿处解下一把短小匕首,不着痕迹地藏进袖中。

    这是他梦中颠沛流离、流落到西羌,以及后来领兵打仗时,养成的习惯。

    他警惕看向四周,随行七八名士兵已将板车护住,纷纷拔出雪亮长刀。

    为首的士兵朝那群人高喝:“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车上运的是军需?抢劫军需不止你们自己要掉脑袋,家人也要跟着掉!”

    那群人互相看一眼,都不说话。半晌,一名黑衣人开口,声音粗粝难听:“车上坐的可是永丰镇的胡郎中,还有他的女徒弟?”

    女徒弟?

    李禅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指自己。

    胡郎中在车被拦住时,就已经吓蒙了,此刻战战兢兢道:“是、是小老儿我,几位好汉……”

    话未说完,对面二十来人忽然同时扬手一挥,洒出一大片白色粉末。

    他们正好站在上风口,顺风位置,粉末被寒风一刮,顷刻扑向车队这边。

    骑在马上的七八名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粉末迷了眼,眼睛一阵刺痛,视野模糊。听见对面有人冲过来,急忙凭听到的动静,本能挥刀。

    李禅秀因刚好侧着身,只被少许粉末碰到眼,此刻眼睛微微刺痛。

    察觉有人影冲向车这边,他忙攥紧袖中匕首,却忽然,身后又有人来,一记手刀击在颈后,一阵钝痛,眼前陷入黑暗。

    来人并不恋战,迅速掳走李禅秀和胡郎中,对车上的物品也丝毫未动。

    “走!”那人压低声道,又吹一声呼哨。

    随即这群人像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

    李禅秀在混沌中感到一阵颠簸,许是长久以来的警惕导致,他陷入黑暗不久,便混混沌沌,勉强恢复几分意识。

    他袖中仍攥着匕首,挣扎着想醒来,忽然隐约听见有人骑着马,压低声音说话——

    “四当家,车上那些东西咱们真不要?寨里不是正缺药?”

    “要什么要?不要命了?”捞着李禅秀骑马的人低喝,“记着,咱们只是来请两位郎中去给二当家的治伤,不是来劫军需,懂不懂?”

    李禅秀听到这,却稍稍放下心。原来这些人是要请郎中给人看伤,看来他和胡郎中并无性命危险。

    只是这请人的方式有些……一言难尽。

    许是知道没有危险,他脑中紧绷的弦骤松,也没了挣扎力量,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就在这群人离开后不久,七八名穿着同样黑衣的彪形大汉又至,为首的那人蒙着面,黑布边缘隐约能看见一道刀疤,周身还带着酒气。

    这群人骑马赶到后,一见眼前情形,都愣住。

    “不对啊,三当家,这车上没人,那小娘子不在。”旁边人对一身酒气的大汉说。

    大汉打了个酒嗝,因傍晚天色暗,还想再靠些近查看。

    刚好那七八名士兵这时视野恢复,睁着被粉末迷得通红流泪的眼,一看到大汉等人,立刻骑马提刀冲来,大喊:“匪贼,哪里逃!还不快把被你们劫走的人交出来。”

    “操!”刀疤脸大汉一看情形不对,立刻掉转马头就跑,边跑还边对手下喊,“快走!咱们来晚一步,人被别人劫走了!”

    手下听闻,忙都慌乱驾马,一溜烟跟着狂奔。

    第 35 章

    永定镇外, 裴二和李千夫长率军到此,已等候快两个时辰。

    裴二骑在马上,一直面无表情, 望着不远处起伏的山脉与长城, 像是陷入沉思。

    旁边李千夫长等得不耐,眼看日头已到头顶,忍不住对身旁士兵道:“你再去催催,看是什么情况, 到底还来不来?”

    那小兵得命, 身上插着一柄小旗, 忙骑马奔向不远处的永定镇驻地。

    李千夫长望着他身影远去,“唉”一声, 转头看向裴二,见对方仍老神在在,这会儿甚至闭上眼, 仿佛老僧入定,十分沉得住气。

    “诶, 我说你, 居然一点都不急。”李千夫长说。

    裴二缓缓睁开眼,漆黑眸底一片平静,道:“郡守下令联合剿匪, 他们总不至于不来。”

    “话虽如此, 但一直这么等着也不是事, 这永定驻地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李千夫长忍不住道。

    刚说完,不远处的营中终于走出队伍, 最前的人骑马,后方跟着的人扛旗, 人影陆续不断。

    李千夫长顿时松一口气,道:“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他们是要成亲娶媳妇,等下午再出门。”

    接着又忍不住抱怨:“这上头也真是,剿匪就剿匪,非让两个驻地各出一部分人马,这不没事找事?

    “之前永定驻地剿匪失利,挨了骂,现在又让咱们跟他们一起剿匪,他们能服气?指不定那帮刺头这会儿正对咱们不爽,不然能拖这么久才来?

    “先前陈将军还说那帮山匪不团结、没拧成一股绳,但我看,咱们也不遑多让,还不如只让我们永丰镇的驻兵去剿。”

    不然,说好一起剿匪,他们永丰驻地的人早早来了,永定驻地却半晌才有动静,不是故意为难是什么?总不至于,严郡守没给他们永定镇发公文。

    正说着,永定镇的人马很快抵达。

    领兵的是名校尉,姓钱,长得倒是浓眉大眼,十分粗犷,上前就先拱手,道:“对不住,诸位兄弟,临行前在军中仔细研究兵法,一时入神,误了时间,这才来晚。”

    说完又道:“不过也没法子,那帮山匪实在狡诈,不多研究兵法,做好准备,只知急吼吼往那冲,赶着想立功,反而会因准备不全,吃大亏。这有句话说的好嘛,磨刀不误砍柴工,诸位说是不是?”

    嘴上说抱歉,但这话里着实听不出多少歉意,甚至带了几句暗讽。

    李千夫长没猜错,这帮人果然心里堵着气,正不爽快。

    不过心里有气,找郡守和山匪撒去,冲着他们永丰镇的人撒什么?

    李千夫长也很不快,心想,就你这粗犷长相,还研究兵法?研究刀法还差不多。

    虽然对方是校尉,但又不是他们永丰营中的校尉,于是他拱起手,当场笑呵呵道:“难怪难怪,听说永定驻地前几次剿匪,都成果颇丰,想必都是研究兵法的益处。佩服佩服,我等实在是急躁了,还要多向你们学习才是。”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阴阳怪气,毕竟大家都知道,永定驻地刚被那帮山匪打得灰头土脸,又挨了严郡守训斥。

    钱校尉被“夸”得面上无光,再看永丰这边领兵的只是个千夫长,来的人也不多,又道:“怎么?永丰驻地是没人了?前不久不是刚招募一批?莫非是运粮草那次,真牺牲不少?”

    “嗐,哪里话,这不是咱们守边任务更重要。区区山匪,只是些乌合之众,陈将军说派五百人来就够了。”李千夫长假笑道。

    说完,又伸长脖子看一眼对面的队伍,惊讶道:“呦,贵方来了一千多人?果真是兵强马壮,气势非凡,看来这次剿匪,我们要多仰仗贵方了。”

    钱校尉被说得愈发没趣,冷哼一声,道:“那你们可要小心点,那帮山匪里还是有能人的。”

    说完一拽马绳,掉头回自己队伍中。

    两军很快汇成一股,往乌定山去。

    裴二方才全程没说话,静静看两人打嘴仗。

    钱校尉回到自己队伍,便不再理会永丰驻地的人,只偶尔与旁边手下交谈。

    李千夫长一通阴阳后,嘴上爽快了,回到队伍中,又有些后悔。

    他和裴二一起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间,见此情形,长叹道:“刚才不该逞一时意气,说到底,大家还要一起剿匪,万一他们小心眼,被我得罪了,等会儿为难咱们怎么办?”

    顿了顿,仍是觉得不平,又道:“但他们让咱们等这么久,又一来就讽刺咱们早来是想抢功,我实在气不过。”

    裴二没回答,目光远远看向队伍最前——与他们隔得甚远的钱校尉。

    片刻,他缓缓开口:“就算不说那几句,对方也没打算好好跟我们一起剿匪。”

    李千夫长自然也看得出,但还是下意识问:“何以见得?”

    裴二微抬下巴,眼神示意前方:“他们此前多次去乌定山剿匪,对那里情况必然比我们了解,说不定有山形图之类。况且交手这么多次,多少也该知道一些山寨的情况或大体位置。但他们只字不提,只跟自己人商讨,估计是怕被我们抢功。”

    李千夫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见队伍最前方,钱校尉好似拿着一张山形图,在与旁边人商量。

    李千夫长顿时不快,道:“好个老小子,果然想吃独食,待我去抓他个正着。郡守下令一起剿匪,我就不信他敢明目张胆拒绝我看图。”

    说罢便驾马奔向前方。

    裴二收回视线,不指望他真能要到图。

    果然,没多久,李千夫长就骑着马回来,一脸怒气。

    他憋了半晌,也不见裴二问自己,终于没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要到图没?”

    裴二“哦”一声,视线都没转一下,问:“要到了吗?”

    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李千夫长一噎,心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跟这群爷爷一起来剿匪。

    想完,没好气道:“没要到,那老小子非说他看的是边防图,不是山形图。但我打远就瞅见了,山形图和边防图我能分不出来?”

    不仅如此,钱校尉还否认自己了解乌定山的情况。

    李千夫长去问时,对方睁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故作吃惊:“什么了解?李千夫长,你可不要误会,我要是真知道那山寨的情况,能被那帮山匪打退三四次?

    “况且我之前就跟你说了,那帮山匪狡猾得很,个个都来无影去无踪。尤其他们当中有个二当家,据说是个会修炼的妖道,诡计多端,算无遗策,还能呼风唤云,使用妖法。上次咱们刚进山,就被他唤来的云雾困住,连路都找不着,怎可能知晓他们山寨在何处?”

    李千夫长被他一番话打发,回来后气不过,道:“那老小子不承认,还跟我卖惨呢。”

    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有一点倒是没说错,乌定山那帮匪徒早先确实不成气候,被剿几次,已经差不多快剿尽了。直到半年前,山里又来一群厉害人物,其中一个就是钱校尉说的妖道。

    “此人不知是何来历,但确实有几分本事,擅使计谋,还能借风借云,附近百姓都叫他陆神仙。前几次永定驻地派兵去剿,都是被他打败,尤其听说他能借来风和云,要么吹得人睁不开眼,要么用云把人困住,再让埋伏的人冲出来杀个措手不及。”

    这也是永定驻兵屡次剿匪失败的主因。

    “哎你说,那个陆神仙……不是,我是说那个妖道,他该不会真会妖法?”李千夫长将信将疑道。

    裴二瞥他一眼,淡淡道:“哪有什么妖法?不过是会观天象,又了解山中气候,擅于利用气候与地形罢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是用兵之道,此人只是擅用兵罢了。”

    李千夫长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禁又好奇:“你先前只是普通士兵,怎也只这些?莫非以前学过?”

    裴二闻言一愣,是啊,他缘何知道这些?

    随即皱眉,摇头找了个借口:“陈将军之前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多读书,都是书上写的。”

    李千夫长恍然大悟,继而一拍脑袋,道:“也是,差点忘了,你失忆过,就算以前学过,应该也不记得。”

    裴二闻言,若有所思。

    军队一路快行,沿途经过几个村落。

    裴二每经过一处,都命人到村中打听情况,自己也沿途仔细观察。

    到了下午,队伍终于到乌定山一带。

    走在最前的钱校尉等人忽然停下,裴二看一眼四周情况,转头建议李千夫长:“就地扎营吧。”

    “好。”李千夫长点头。

    下完命令,李千夫长抬头看向眼前的大山,又犯愁。

    这山连着山,茫茫一片,只知敌人大致方位,不知具体情况,旁边的兄弟军又不配合,该如何剿匪?

    “我去看看钱校尉他们怎么说。”李千夫长说着,驾马又去队伍最前头。

    裴二抬眸,望向乌定山,片刻后,把跟在军中的张虎叫来,询问一些情况。

    李千夫长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神情有些严肃,把裴二叫到一边,压低声音道:“那帮人还是藏着掖着,不过我隐约听见几句,什么山崖、小路,可能是已经有攻山的办法。”

    裴二抬眸看一眼钱校尉等人。

    李千夫长这时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道:“他们不给图,好在咱们也有。”

    只是他们这张图,是临出发前陈将军给的,是通用的地图,肯定不如钱校尉他们几次攻山后,根据具体情况,重新标记后的地图详尽,不过也够看了。

    “我看看,山崖的话,莫非他们想从这处攻山?”李千夫长指着图上一处说。

    见裴二只看着图凝思,不说话,又道:“我看他们是想抢功,不打算带我们一起了,这该怎么办?”

    裴二之前已经看过这张图,这会儿又接过仔细看,随口道:“我们刚来,不了解情况,不必急于攻山,他们不带就不带吧。”

    李千夫长:“啊?”

    裴二终于收起图,抬头看向他道:“先叫人埋伏在各处山道附近,见到有人下山就抓,看能不能拷问出山寨具体位置。然后派兵围住各出口,记住,要围而不攻。山寨里缺粮缺药,等他们撑不住,我们再攻。”

    李千夫长闻言一愣:“你怎知他们缺粮缺药?”

    裴二淡声:“方才在附近村落打听,山匪不久前刚到附近村中劫掠过,不抢人,专抢粮食和药材。但按我们之前了解,山寨中那位二当家还算讲江湖义气,平常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不准抢普通百姓。”

    但如今,山匪已经直接到村子里抢普通百姓的粮,可见山寨中极可能缺粮。

    “尤其他们从三个月前开始,不断壮大,从当初被剿得只剩两百人,到如今,增至一千多人。突然多这么多人要吃饭,缺粮的可能性更大。”裴二说。

    李千夫长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一旁的张虎听完,也忍不住敬佩。他就说裴百夫长怎么一路总让他们到村里打听,原来是为这些。

    “另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二当家最近应该有点当不了家。”裴二又道。

    “这又从何说起?”李千夫长问。

    裴二:“二当家的观念是劫富济贫、不伤无辜,与这帮什么都抢的人想法不一致。先前能压着众人,应该是他打了几次胜仗,有威望。但如今,这帮人能直接进村抢普通百姓,要么是那位二当家不知道,要么是他在妥协。

    “无论原因是何,都说明山匪中领头的几个人之间不和。即便山寨不缺粮,我们这样围困下去,他们也会激发矛盾,先四分五裂。

    “此外,就算考虑这些,摸清情况再上山,也比直接攻山稳妥。”

    “有道理。”李千夫长听完他一番解释,不住点头,“那我们现在……”

    裴二低头又看地图,道:“先扎营,埋锅造饭。”

    “好。”李千夫长忙去下令。

    不久,天快黑时,一匹快马忽至。

    马背上的人身上绑着永丰镇驻地的旗帜,方至队伍,即刻下马。

    来人快步走到李千夫长面前,单膝跪下拱手:“千夫长,陈将军的快信。”

    李千夫长一听,忙道:“快拿来。”

    那士兵忙解下腰间信,递上。

    许是这边动静大,钱校尉等人都注意到,裴二也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

    李千夫长接过信,借着火把的光,迅速看完,脸色忽变。

    裴二走近几步,问:“何事?”

    李千夫长抬头看向他,神情忽然有几分犹豫,将信递给他,斟酌道:“你……要有心理准备。”

    裴二奇怪看他一眼,接过信,刚看几行,脸色骤变,忽然冷寒得吓人,漆黑眼底甚至漫上杀意。

    “几时的事?”他用力将信纸攥皱,几乎是咬牙说。

    “就在傍晚前。陈将军刚接到消息,就命我立刻送来。”送信的士兵回道。

    李千夫长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斟酌安慰裴二:“唉,你先别太焦心,弟妹被抓走不久,兴许无事。”

    只是这话说出,他自己都不太信。那帮山匪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沈小娘子那样好看的人被掳去,只怕……

    唉,除非把她抢去的人,是山中那位二当家。听说此人虽落草,但良心尚未泯灭。可既然良心未泯,又怎可做出抢人的事?沈小娘子极大可能是落到其他匪贼手中了。

    李千夫长越安慰,声音越干,最后干脆安慰不下去了。

    张虎尚不知发生什么,只从李千夫长的话中听出端倪,紧张问:“可是沈姑娘出事了?”

    裴二一把攥紧手中信纸,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准备一下,今晚攻山。”

    李千夫长:“啊?”

    先前不是说要“围而不攻”,先困几日?

    他理解裴二此刻心急,但也担心对方是气急攻心,一时不顾大局,忙想提醒。

    但这时,钱校尉等人过来,盯着裴二手中的信,道:“陈将军给你们送的信?可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大家一起来剿匪,真有这种消息,可不能藏私,互相瞒着啊。”

    说着,钱校尉伸出手,想要裴二手中的信。

    裴二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将信纸攥成一团,转身就走。

    “诶,他这是什么意思?”钱校尉不快,转头问李千夫长。

    李千夫长还没开口,前方裴二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在火把的幽幽火光下,面无表情看向钱校尉道:“如果你们是想今晚从后山崖壁旁的小路攻山的话,我奉劝你们最好不要。那条道狭窄隐蔽,虽可出其不意,但如果是对方故意设饵,上方有人借风势进行火攻,你们便会被困在那条道,进不得,退不出。”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开。

    钱校尉一愣,忙指着他的背影,气道:“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小小百夫长……诶等等,什么小路?谁说我们要走小路攻山?你们是不是派人去偷听我们说话……”

    虽然他是校尉,但李千夫长这会儿也不想搭理了,赶紧绕过他,追上裴二。

    他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二忽然先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不必担心,我并非气急一时冲动。”

    李千夫长一听,顿时放下心,斟酌问:“那你是想……”

    裴二望着前方黑黢黢的山影,沉声道:“你与众人在此驻扎,我先带人上山探查,然后等我消息,可能今晚或明天,最迟后天攻山。”

    李千夫长见他并非冲动,且分析在理,不由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之前裴二说的办法更稳妥,但现在他们有人被那帮山匪抓了。

    尽管只是两个人,但那两人恰好是营中仅有的郎中,更别提其中一人还是擅长缝合伤口、治疗外伤,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回来的沈姑娘。

    所以即便没有裴二,他也得想办法救人。

    万一救不回来,他们营里就没郎中了。即便事后府城再给他们调,医术肯定也不如沈姑娘好。

    这也是陈将军紧急送信,让他们务必把人救出的缘故。

    裴二见李千夫长同意,也微微点头。

    虽然这一路,不少命令都是他建议,但李千夫长毕竟是真正领队。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其实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救。

    好在这一路,李千夫长与他交谈越多,对他就越敬服,基本听他的意见。

    与李千夫长交代完,裴二又看向张虎。

    张虎一见他看过来,立刻抱拳道:“百夫长若有吩咐,尽管说,我张虎定然听命。”

    不说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就说要救的是沈姑娘,张虎也义不容辞。

    裴二沉沉点头,说:“好。”

    随后他又点十几个人,换上便装,趁着夜色直接上山.

    李禅秀在一阵头疼、昏沉的不适中,慢慢恢复意识。手脚好像被绑着,血液不通畅,导致有些发麻。

    藏在袖中口袋里的匕首仍在,只是不容易拿出来。

    隐约又闻见苦涩的药味和炭火味,耳朵也听见一阵闷咳声。

    意识到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不动声色,仍闭着眼,假装没醒。

    不一会儿,闷咳声停止,一个压着怒意,但难掩虚弱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了什么,都老实交待!”

    话落,一个有些小心的声音响起:“大哥,你别生气,我们真的只抓了这两个郎中,别的什么都没干。”

    是那个声音粗粝的黑衣人,李禅秀记得自己就是被他打晕,捞着腰挂在马边,一路颠簸。而且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人喊他“四当家”。

    “是啊二当家,四当家真的只带我们去抢两个郎中来,不是听说永丰镇的这两个郎中很厉害么,您的伤又……”

    “你们真没抢军需?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话没说完,就被那年轻男子喝断,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像有人赶忙围上去,替他拍后背,安抚道:“少主,您别气了,当心身体。宣平也是担心您,不得已才这么做。”

    “是啊公子,咱们都到这境地了,还讲究那些仁义道德干什——”

    话未说完,就忽然止住,屋内陷入一片沉沉安静。

    李禅秀猜测,应是方才说话的人,被那位“公子”瞪视了。

    不过,宣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半晌,那位公子又开口,声音沙哑:“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们至此。我陆骘一人落草便罢,还带你们也一起走上邪途,以后到了地下,还有何面目去见父亲母亲,以及陆家的列祖列宗?既然是因我受伤,你们才如此,那这伤,不治也罢。”

    话刚落,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好像是那个叫“宣平”的四当家忽然跪地。

    对方声音粗粝哽咽:“大哥,是我的错,我一人承担,还请你快让那胡郎中来帮你治伤吧。等你伤好后,我定亲自送他回永丰营寨,以死谢罪。”

    另一人也忙慌道:“二当家,不至于啊,我们真没碰那军需,一点都没敢拿,更没伤人。”

    “少主,还是让那胡郎中给您治伤吧。”

    “是啊,公子!”

    “少主!”

    “您不是说过,还要带大家一起收复北地,重回幽州吗?”

    “……”

    似乎是几人一起围上去,恳求那位陆骘公子。

    不过,北地、幽州,宣平、陆骘……

    李禅秀皱眉,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

    正这时,身旁忽然有人动了动,接着响起一个有些颤抖犹豫的声音——

    “那个,几、几位好汉,我真不是有意要打断,而是……实在是,你们这位公子的伤,我、我也治不了啊。”

    胡郎中语气战战兢兢,像是生怕惹怒这帮绿林。

    第 36 章

    室内忽然一片安静, 李禅秀感觉数道目光陡地看过来,身旁的胡郎中一下抖得更厉害。

    紧接着有人从地上爬起,大跨步走来。

    李禅秀只感觉迎面带来一阵风, 旁边一阵布料摩擦声, 接着耳旁响起那个叫“宣平”的四当家不愿相信的声音——

    “怎么会治不了?不是说永丰镇驻地有神医,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回吗?我大哥只是腿伤和中毒,你怎会治不了?”

    胡郎中被吓得声音直哆嗦:“好、好汉,我真不是故意不治, 方才你们给那位公子的伤处换药时, 我偷偷睁开眼看见了, 他伤处的肉已溃烂见骨,血又乌黑, 是中毒症状,腿已经保不住了啊。”

    听他声音的位置,应是被宣平一把拎起来了。

    “什么保不住?”宣平声音粗粝, 又低吼,“你不是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我大哥腿又没断, 怎会保不住?你……”

    他声音颤抖哽咽,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忙松开胡郎中, 胡乱帮对整理衣服, 自顾道:“我知道了, 定是我先前请神医时太冒犯,得罪了神医, 还请神医见谅,我给您道歉, 请您莫再怪罪,一定救救我大哥……”

    旁边胡郎中不仅没放下心,反而吓得更抖了。

    李禅秀无奈,心中叹了声气,终于睁开眼。

    他刚想说“我可以帮你们陆公子看看”,但还没开口,就听上方传来一道闷咳中带着怒意的声音:“胡闹!宣平,还不快给他们松绑。”

    “对对,松绑。”宣平赶紧又手忙脚乱地帮胡郎中松绑,口中道歉,“实在对不住,老神医,我是真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您过来。您就行行好,我大哥的伤真不能再等了。”

    李禅秀目光看向上方,那个叫陆骘的男子。

    对方样貌英俊,五官端正,看着和裴二差不多大。只是面容带着病气,此刻正坐在宽椅上,捂唇低咳。

    他的左腿放在旁边的长凳上,透过白色裤腿,隐约能看见乌黑血渍,情况的确如胡郎中所说。

    旁边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帮他拍着后背,低声劝慰。

    另有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低头站在一旁,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

    果然是他,陆骘。

    李禅秀目光微闪,眼睫很快低垂。

    他知道此人,不过知道的并不是眼前的陆骘,而是未来的北伐英雄——陆骘,陆大将军。

    在那场梦中,他是一年多后,自西羌辗转归来,重整父亲旧部时,才听说陆骘这个人。

    据说他出身早已陷落的北地幽州,但一直心向大周,在父母皆为抵抗胡人死后,他带领族中旧部,终于成功南逃,回到大周。

    原本南逃成功后,他怀着满腔激情,立刻参军,想要北上收复失地。但现实却给他沉重一击,加入边军不久,他便发觉朝廷并无收复北地的打算,只想安于现状。

    他加入的那支边军更是早已消磨斗志,军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兵,皆堕落享乐,赌博成风。他们不去打胡人,却习惯欺压附近百姓,用搜刮来的钱去逛妓院赌场。

    陆骘对这样的边军失望透顶,几次上言,反被军中将领针对后,终于萌生去意。

    可就在他要离开前,撞见营中将军酒后欲强迫一良家女子,对方蛮横嚣张,甚至扬言要让手下也一起。他一怒之下,失手杀了此人,之后便被通缉、追捕。

    据说被通缉的这段时间,他过得极不好,不仅失去一条腿,身体因中毒留下暗疾,导致后来英年早逝。身边旧随也在这期间,为了护他,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一个叫宣平的人。

    之后胡人大举入侵,流民四起,大周朝廷仓惶南逃。皇帝在南逃途中下旨,允许各地自行募兵,抗击胡人和流民。

    陆骘便在此时散尽家财,招募乡勇,北上抗击胡人。

    起初他只有不到一千人,但一年后,李禅秀从西羌回来时,他手下已有数万兵马。后来鼎盛时期,更有近十万之众,一举收复河南河北。

    李禅秀那时重整父亲旧部,同样在抵抗胡人,还一度想过招揽此人。只可惜,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被大周的南逃小朝廷招揽。

    那时的陆骘,和在东线抵抗胡人的裴椹并称是大周最后砥柱。

    只可惜,这两根砥柱,大周都没有善用。

    陆骘在收复河南河北后,就被朝廷猜忌,不久便因旧疾复发,英年早逝。他手下的军队很快也被朝廷接收,只有一个叫宣平的大将,拒绝了朝廷给的官职,按陆骘遗愿,将他烧成骨灰,带回北地。

    说起来,在李禅秀那场梦中,东线的裴椹一直与陆骘政见不和。但在陆骘死后,裴椹却给他写了悼词,还派人帮宣平护送骨灰回北地。

    李禅秀在梦中虽与陆骘没什么往来,但却见过对方一面,所以方才只看一眼,他便认出对方。

    梦中的他后来也有听闻,据说陆骘在被通缉的那段时间,曾一度落草为寇,腿也是在那时失去的,想必就是这段时期。

    只是没想到,对方落草为寇的地方,竟是乌定山。

    而李禅秀因为没像梦中那样逃离军营,反而利用梦境,在军中救治伤兵后,又好巧不巧,被对方手下绑来。

    李禅秀暗暗思量,觉得这境遇当真巧合。

    陆骘似乎也察觉他的视线,一阵低咳后,忽然抬头看向他,目光锐利,带着一分探究:“这位姑娘一直看着在下,可是……认得在下?”

    话音方落,房间内的几人顿时都紧张起来,应该与陆骘正被通缉有关。

    旁边正帮胡郎中解绳子的宣平动作也一顿,紧张望向李禅秀。

    李禅秀眼睫微垂,避开众人视线,道:“并非认识,只是……你们找错人了。”

    房间内众人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陆骘最先明白,道:“哦,姑娘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位神医?”

    “神医不敢当。”李禅秀回答,“但你们要找的是给人缝肠子的郎中的话,那的确是我。”

    “咚!”

    宣平一时愣住,抓着胡郎中的手陡然松开,害得胡郎中猝不及防,摔了个跟头。胡郎中愣是没敢吭声。

    其他人也都呆住。

    什么?神医不是旁边那位一看就行医经验丰富的老者,而是眼前这个……很年轻的小姑娘?

    宣平回神后,赶忙帮他解绑,可想到他是女子,又有些束手束脚,一边解绳,一边口中念道:“得罪,得罪。”

    也不知他绑人时,怎么没不好意思。

    绳索被解开后,李禅秀活动一会儿手腕,不发麻后,又俯身扶起胡郎中,把对方身上已经解了一半的绳子摘掉。

    胡郎中仍战战兢兢,小声问道:“你看到他的伤了吗?确定能救?”

    李禅秀垂着眼睑,低声道:“还没看。”

    胡郎中一听,顿时心又沉到谷底,压低声道:“唉,不是我质疑你的能力,实在是那位公子的伤,明显被拖太久,加上中毒,已经到只能截肢的地步了……”

    两人声音压得再低,可宣平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瞪向胡郎中。

    胡郎中被瞪得如芒在背,声音渐渐小了。

    陆骘察觉,低喝宣平一声,随即再次看向李禅秀,语带斟酌:“你……真能治?”

    虽然他刚才训斥宣平等人时,说这伤不治也罢,但那更多是气话,加上并不相信被绑来的两个郎中能治。

    可谁都不想突然失去一条腿,如果能治,郎中又愿意治的话,谁会不想治?

    只是,大约见李禅秀实在年轻,又是个貌美柔弱的姑娘,心中还是有些不信,说出的话也带几分疑虑。

    李禅秀扶着胡郎中站稳后,也转头看向他,清湛目光与他对视,平静道:“不敢保证,我需要先看一下伤处情况。”

    既陷“贼”窝,眼前几人又非险恶之辈,自然是救人比较好。

    毕竟此刻救人,等于自救。

    即便不考虑这些,单说梦境中陆骘的为人,就值得一救。这样的人,若没有失去一条腿,若没有因中毒留下暗疾,未来或许不会英年早逝。

    他若没死,东线的裴椹,西南的李禅秀,还有梦中许许多多在最后仍抵抗胡人的将士,就会多一分助力。

    甚至……

    李禅秀心念一转,又想,此刻施恩于陆骘,未来对方或许会成为自己和父亲的助力,甚至麾下,也说不定。

    便是不成,结个善缘,总归没有坏处。

    在他思量之际,陆骘似乎也在沉凝思索。

    旁边宣平等人都有些着急,忍不住又劝:“大哥,你就让这位姑娘看看伤吧。”

    “是啊少主,先把伤治了,之后怎么惩罚宣平他们都行。”

    “公子,身体重要,您就让这位神医姑娘帮您治吧,我们知道请人的方式不对,您让我们怎么道歉都行。”

    李禅秀也看向陆骘,他并不急,只需耐心等待。

    陆骘轻咳一声,似乎动摇,但仍有几分迟疑,斟酌道:“那就……”

    说着,目光对上李禅秀的眼睛,又一顿。

    旁边人顿时急了,干脆蹲下,冒犯地一把拉起他裤腿,道:“哎呀公子,你就别迟疑了,就算你罚我三天不吃饭,我今天也得让您把伤治了。”

    说完赶紧转头催宣平。

    宣平一看,立刻伸手,朝李禅秀做个“请”的手势。

    陆骘被这一变故弄得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就见李禅秀已经看向他的伤,并走过来。

    此时再把裤腿拽回去,已没意义。但被一个小姑娘看着腿,实在有些不自在。

    陆骘尽量正襟危坐,对走近的李禅秀拱手道:“有劳……小神医了。”

    李禅秀倒是没多想,他在伤兵营里帮士兵看伤,早就习惯了,何况他本是男子。

    因是晚上,俯下-身时,有影子挡在伤口上,他对旁边人道:“麻烦把灯拿来。”

    宣平赶紧去把点着蜡烛的烛台拿来,顺手又拿来一个矮凳,方便李禅秀坐下看。

    李禅秀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后,让他举着灯,自己动手去解陆骘腿上绑着伤口的布带。

    陆骘忙伸手说:“我自己来。”

    但还没碰到,就被李禅秀抬手挡开,动作顿时一僵。

    胡郎中生怕这帮绿林生气,忙在旁替李禅秀解释:“我们做郎中的,一旦治起伤来,都全神贯注,比较入神,最怕伤患自己乱动,反会影响治疗。”

    陆骘顿了顿,默不作声收回手。

    李禅秀仔细看了伤后,抬头道:“我可以先帮你清理毒血、腐肉,将伤口部分缝合……”

    “那是不是不用把小腿截断?我大哥的腿可以保住了?”话没说完,旁边宣平就等不及问。

    陆骘也看向他,目光似带了几分紧张。

    李禅秀轻笑,不保证道:“还有解毒的药要制,至于后续能不能保住腿,需看恢复情况。”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已经很是松一口气。毕竟他们之前请的郎中,都说腿保不住。

    陆骘身后那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更忍不住有些激动,道:“真是老爷和夫人保佑,陆家列祖……”

    话没说完,就收到陆骘一个眼神。管家顿觉失言,忙止声,想是担心泄露身份。

    但两人很快想到,方才胡郎中是假装昏迷,恐怕陆骘说出自己名字的那番话,对方都听见了。

    不过只是个名字,听见也无妨。一个偏远边镇的郎中,未必知道有个叫“陆骘”的通缉犯。

    陆骘收回视线,又看向李禅秀,似乎也松一口气,再次拱手道:“那就有劳神医了。”

    李禅秀微笑:“不必叫我神医。”

    跟梦中那位游医比起来,他医术算不上好。真要说起来,那位游医才是神医。

    陆骘的腿伤已经十分严重,不能再拖下去。

    虽然条件有些不足,但李禅秀权衡后,还是决定今晚就帮他清理缝合。

    因为有梦境那一遭,李禅秀的针线和匕首一样,平日都随身带。

    胡郎中平时行医,也习惯随身带一套银针、刀剪等。

    还有李禅秀今天买的药,也有一部分带在身上,至于车上那些药材……

    他转头问宣平:“车上那些药真没拿来?”

    宣平瞅一眼脸色立刻变严肃的陆骘,忙指天发誓:“我真没抢,一片药材叶子都没碰。”

    陆骘这才缓和神情,歉意看向李禅秀两人,只是还没开口说什么,就听李禅秀叹气:“可惜了。”

    “啊?”未来的宣平宣将军茫然。

    李禅秀解释:“那车上有制麻沸散的药材,若是带来的话,先用麻沸散,再处理伤口,可以不那么疼。”

    原来是为这?

    陆骘放下心,道:“无妨,神……”

    本想说“神医”,但想到李禅秀刚才说不必称呼他神医,又改口:“敢问姑娘贵姓?”

    李禅秀正用清水、盐水仔细洗手,闻言抬头:“免贵,姓沈。”

    陆骘点头,继续道:“沈姑娘尽管动手便是。”

    李禅秀看他一眼,倒是忽然想起裴二,对方也是个不怕疼。

    话说回来,陆骘这些人是在乌定山落草为寇,裴二要剿的山匪也在乌定山,该不会……这么巧吧?

    他不由又看陆骘等人一眼,面上不动声色。

    净手后,又吩咐宣平等人多准备些灯,免得等会儿处理伤口时,光线不够亮,或有影子挡着。

    胡郎中也洗净手,照例要在旁帮忙,递些东西。

    大约是仍怵这帮山匪,他递东西时,仍战战兢兢,克制着不发抖。

    反倒是旁边的李禅秀,坐下后,看向伤口时,整个人瞬间沉静下来。

    他有条不紊地先帮陆骘清洗伤口,接着拿过刀剪,一点点小心处理溃烂的皮肉。

    旁边宣平等人看着,总觉得这一老一少的角色是不是颠倒了?

    且这沈姑娘剪开皮肉,面对狰狞伤口时,竟面不改色,手丝毫不抖,甚至目光专注,像是看平常事物。

    便是宣平等人,看那伤口被剪开,污血流淌,都忍不住一阵肉疼,头皮紧绷。

    李禅秀丝毫未觉,一直专注处理。

    随着他刀剪在动,陆骘紧紧攥住宽椅扶手,手背青筋突起,额上满是冷汗,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

    宣平和管家都担忧看向他,他却艰难摇摇头,示意不要惊动李禅秀。很快又咬紧牙关,紧闭上眼,汗水不断从额际滑落.

    山寨外,黑黢黢的树丛里。

    裴二和张虎等人隐没在树影后。

    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老天帮助,一行人上山没多久,竟摸到了山寨位置。

    张虎心中琢磨,什么运气不运气,永定驻地攻打那么多次,才弄清山寨位置,还藏着掖着不让他们知道,生怕他们抢功。

    可见这山寨位置哪那么容易被发现?不定是裴百夫长之前一直在研究地图,推断出是在这边,只因没实际看过,不能确定。

    不然,裴百夫长带着他们一路往这走,几乎没怎么走弯路,就一下发现山寨了?

    正想着,裴二半探出去观察的半边身体退回,和几人一起藏在树影里。

    “刚才路线你们都记住了?”他压低声问。

    张虎等人连忙点头,黑暗中,只看见几个黑影动了动。

    裴二继续:“好,那我做以下部署……”

    他将山下那五百人该分几路,如何攻山等,都一一告诉张虎。

    正说到快结束时,远处忽然传来几个脚步声,裴二立刻噤声。

    片刻,只见远处的山寨中,忽然走出几个拿着火把、打着灯笼的人,似在巡防。

    裴二等人立刻紧靠向身后的树,极力将身影挡在树后。

    “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巡什么防。山下那帮子废物官兵,能找到进山的路就不错了,还剿匪?呵。”

    走在最前的壮汉举着火把,打了个哈欠说道。

    他身后的人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呢?而且这东寨定下的规矩,跟咱们西寨有什么关系。”

    “要我说,东寨的二当家就是太小心了。”

    “就是,这不给抢,那也不给抢。什么都不抢,咱们来当山匪干什么?”

    “就是,哈哈哈!”

    “话说回来,东寨那位二当家,是不是快不行了?”有人又压低声音道。

    “我也听说了,之前他不是不准大家抢军需?但今天,我听说他手下的宣平四当家直接抢了永丰镇的军需,据说还抢了两个郎中回来,这要不是二当家快不行了,四当家能急成这样?”

    树影后,裴二听到这,蓦地攥紧手,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冷光。

    “……可不是,听说二当家身中奇毒,要不是他是个半仙,早就死了。”

    “嘘,这话可不能说,得罪神仙。”

    “……”

    正说着,几人已走到裴二等人藏身的附近。

    裴二忙向后仰身,屏住呼吸。

    这时,缀在几人身后,打着灯笼的干瘦山匪忽然开口,讨好嘿笑:“几位哥哥,我得去方便一下。”

    “呵,这小子。”走在前面的一个山匪摇头。

    最前的壮汉举着火把,回头看一眼,对着黑黢黢的夜色不耐道:“快去快回。”

    提着灯笼的山匪忙“哎”一声,小跑往裴二等人这边的树丛走。

    裴二等人不由都屏住呼吸,张虎更是紧张地握紧手中刀。

    但那干瘦身影到了树丛这边,却没再进一步,只频频回头望前头的壮汉等人。

    壮汉几人等得不耐,干脆也不等了,接着往前走。反正这路他们走过很多次,都熟悉,不至于走丢。

    干瘦身影见其他人都走了,不由松一口气,随即嘿笑一声,竟拐了方向,似乎要往山下去。

    裴二和张虎对视一眼,随即裴二一挥手,两人同时行动,似两道黑夜鬼影跃出,迅速上前,将干瘦山匪捂住口鼻。

    那山匪只觉身后一阵凉风,转头看见两道黑影,还以为是鬼,吓得要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记手刀打晕,拖进树林。

    张虎把昏过去的人按在树影里,压低声问裴二,接下来要干什么。

    裴二一把扯开穿在最外的夜行衣,声音微冷,道:“把他衣服扒了。”

    张虎:“?”

    这么冷的天,把对方衣服扒了,怕是会冻死人。他们把人抓来,不是要带下山拷问?

    等等,裴百夫长该不会是想——

    显然,他猜对了。

    裴二很快道:“我尾随他们进山寨探查,你们分两路,一路带着这个人下山,把他交给千夫长,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另一路仍守在山寨附近,等我消息。如果两天后,我仍没有消息,就让千夫长按我刚才说的办法攻山。”

    方才,他根据今晚探查到的情况,已经想好攻山计划,并告诉张虎等人。

    但这个计划还不够完善,无法先救出李禅秀和胡郎中。万一攻山时,山匪狗急跳墙,直接杀人质……

    裴二眼底一冷,闪过狠厉。

    他无法不担心李禅秀的安危,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有人能潜入山寨,先救出李禅秀和胡郎中,或保证两人安全。

    甚至潜入的人可以借机摸清山寨内部情况,把攻山计划再完善,能做到一举成功最好。

    这个潜入的人选,裴二自然当仁不让。

    张虎一听却有些急,压低声道:“百夫长,攻山需要您指挥,潜入的事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就被裴二用眼神制止。

    “你去我不放心。”裴二低声道,“计划已经告诉过你,到时让千夫长直接按计划攻山就行,有我里应外合,会更容易成功。”

    说完不给张虎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抬手制止。然后亲自动手,扒下山匪的外衣,动作利落地穿上。

    穿到一半,他动作忽然顿了一下,表情微凝。

    张虎立刻警觉,以为有危险。但半晌没听见附近有动静,不由问:“怎么了?”

    “没什么。”裴二很快恢复,只是眉心微拧。

    迅速穿好衣后,他与张虎等人约定好暗号,便转身走出树丛,身影尽量隐没在路边树影里。

    只是没走几步,脚步又微不自然。

    这山匪的衣服实在太紧,裤子有点卡。

    他咬咬牙,调整一下位置后,才动作轻敏如豹,悄无声息追上方才巡防的那几人。

    第 37 章

    幽黑曲折的山道上, 几个火把像鬼火跳动,在山道间缓缓移动。

    裴二身影隐没在树影下,悄无声息, 紧跟着前方巡防的几人。一路走来, 他借机又摸清一些山寨外围的情况。

    约莫是巡夜无聊,又或是晚上山间的夜路有些吓人,那几人为了打发时间或壮胆,接着聊起寨中的事。

    “别说东寨的四当家了, 前两天, 咱们西寨的大当家也带着一批兄弟, 去附近村子里抢了一通。要我说,这二当家之前设下的规矩, 早就被破了。”

    “嘿,这事我知道,我一兄弟刚好在那批人里, 跟大当家一起去的,你猜怎么着?抢了一个富户, 还差点把那家的小娘子也抢来, 可惜没成。不过我那兄弟现在阔绰啊,我亲眼看见他衣兜里揣了条银链子。可惜那村里富户不多,抢的大多还是粮食。”

    “要我说, 大当家做的对!如今山上新来这么多人, 都张着口要吃饭, 真像二当家说的那样,这不准抢、那也不准抢, 哪有那么多不仁义的有钱人经过咱们这,给大家劫富济贫?到时就一起等着饿死?”

    “就是!二当家还说不能什么人都让上山, 但我看前些日子三当家让人送一些新上山的人去东寨,他们照样也收下了。”

    “嘿嘿,那不是三当家看上东寨的宣平四当家了么。三当家忒壮实的一个汉子,一见到四当家,说话都娇滴了。”

    “娘嘞,你可别说了,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且万一叫三当家知道,仔细你的脑袋。”

    “嘿嘿,我就在咱哥几个面前说,都别传出去……”

    裴二藏身在树影后,边跟随,边从这几人的话中分析有用内容——

    首先,山寨分东寨和西寨,东寨是二当家和四当家做主,西寨是大当家和三当家;其次,他之前推断没错,山寨中果然缺粮,且东西寨不合;再其次,西寨的三当家不久前给东寨送过人手,因为他看上东寨的四当家……嗯?男的喜欢男的?

    好像不是重要内容,略过。

    裴二微皱眉,迅速又跟上前方几人。

    忽然,巡防的几人不知为何,停下了闲聊,为首的壮汉突然举着火把转身。

    裴二迅速往树影后一藏,后背紧贴树干,目光冷凝,屏住呼吸。

    “我说,咱们都巡完一圈了,赵六怎么还没跟上来?他这泡尿要方便这么久?”那为首的壮汉开口抱怨。

    裴二松一口气,方才瞬间紧绷、蓄势待发的身体,也松解几分。

    原来只是巡防结束,在奇怪落单的人怎么没跟上来。

    接着又听另一人道:“坏了,这小子该不会是偷偷下山了?他前段时日在山下找了个相好,最近总魂不守舍,说想下山。”

    “啧,这没出息的!这种时候下山,要是让上头知道,非打掉他一层皮不可。”

    “算了算了,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先回去吧。”

    “就是。”

    几人对那干瘦山匪也没什么情义,一番商量后,连回头找的打算都没有,径直往寨门走去。

    裴二探身看一眼,也迅速跟上。

    那几人到了寨门口,先被守门的山匪拦住。

    为首的壮汉忙笑道:“哥几个辛苦,我们是巡防刚回来。”

    守门的山匪点点头,道:“今天暗号。”

    壮汉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炖豆腐,有豆腐,没白菜。”

    “行,进去吧。”守门的挥手,打了个哈欠。

    裴二眼眸微眯,等那几人都进去后,又等片刻,他忽然点亮之前从干瘦山匪手里抢来的灯笼,直接走出树影,大大方方朝寨门走去。

    到了寨门处,守门的山匪正有些困倦,打着哈欠问:“哪来的?”

    裴二忽然一笑,模仿干瘦山匪的语气,道:“哥几个人,刚才是不是有几个兄弟先进去了?就是跟我一起巡防的。”

    守门“哦”一声,睁着困眼打量他,见他衣服熟悉,又提着巡防的灯笼,顿时了然,道:“进去了,就刚刚。”

    裴二顿时抱怨:“什么?唉,他们可真是,我就去方便一下,也不等等我……”

    守门不耐听他“抱怨”,催道:“暗号。”

    裴二“哎”一声,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炖豆腐,有豆腐,没白菜。”

    说完,他仍带着假笑,余光暗暗注意守门的几人,不动声色做好防备。

    好在守门的人没起疑,很快挥挥手:“行行,进去吧。”

    说完,又打一个哈欠。

    裴二“哎”一声,忙提着灯笼,直接走进山寨的门。

    等进去后,他仍一直注意后方,直到走远,绷着的肩背才稍松,目光也变了变。

    因晚进来一步,方才巡防的那几人已经跟丢。

    他循着路,谨慎走一会儿,又遇到几个在寨中巡夜的。

    对方见他提着巡防的灯笼,也没起疑,其中一人还主动打招呼:“哟,兄弟这是巡完了?赶紧回去休息去吧。”

    说完又摇头羡慕:“还是巡防好,出去转一圈就能回来,咱们还得转到后半夜呢。”

    裴二学干瘦山匪的语气,也同他们招呼一句:“还是哥几个辛苦。”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此刻应该是在西寨。西寨这段时间新进的人多,所以见到脸孔陌生的人,这几人也没奇怪。

    但听巡防的那几人说,沈姑娘和胡郎中是被东寨的四当家抓了,现在应该在东寨。

    裴二眸光微暗,等巡夜的几人离开,立刻沿寨中的小道,径直往东走。

    他尽量避开比较光亮或可能有人的地方,一路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处院门,上面写着“东寨”两字。

    裴二望着院门上的字,目光微紧,提着灯笼的手也不由握紧。

    果然,他方才没猜错,沈姑娘和胡郎中应该就在这边。

    他略一思忖,忽然将灯笼吹灭,随即把这个象征巡防身份的灯笼往假山后一扔。

    接着他后退几步,盯着眼前院墙,猛地向前一阵借跑,双脚踩着墙体,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轻松跃上墙头。

    低头看一眼有些紧绷的裤子,还好,没破。

    裴二放下心,随即向下一跃,身影敏捷如豹,轻松进入东寨。

    之后他又七绕八绕,这次是往有光亮的方向走,想着万一有人没睡,躲在屋外,正好能偷听些消息。

    说不定能听到跟沈姑娘有关的消息,尽快找到对方。

    正这么想着,刚走过拐角,忽然见路对面走来一人,好像端着什么。

    裴二心一紧,此时再避已来不及,反显得做贼心虚,会被看出端倪。

    这么一想,他干脆面不改色,正常走过去。

    同一条道上,两人相向而行,距离越来越近,就在错身之际,忽然——

    “等等!”从他身旁走过的人忽然转身,喊住他。

    裴二身影一僵,慢慢转过身.

    房间内,烛光照得刺目,时间已经不知过去多久。

    李禅秀目光一直落在陆骘的腿伤位置,额上的汗已经擦了两次。终于,到了开始缝合的时候,胡郎中又帮他擦一次汗。

    针线稳稳地在皮肉间穿梭,旁边宣平等人看得禁不住头皮发麻,又忍不住在心底暗暗佩服:这沈姑娘果真是神医,有非凡的能耐和心志。

    等缝合也结束,李禅秀终于直起身,抬臂用衣袖擦拭额上细汗,松一口气道:“好了。”

    顿时,房间内众人终于敢大口呼吸。陆骘紧绷的神经也一松,满身冷汗,近乎虚脱靠向椅背。

    不过这全程,他倒是没喊一声,一直忍着疼。

    李禅秀不由又想到裴二,裴二也是个极能忍的人。之前他帮对方处理伤口,对方也全程一声不吭。

    想到裴二,他不禁又想对方正奉命剿匪,此刻应该……就在乌定山下吧?

    旁边,宣平等人已忍不住上前关心陆骘情况。

    见李禅秀开始收拾针线,宣平想到他那从没见过的缝合针法,迟疑一下,忍不住又道:“沈姑娘,我大哥肩上还有一处刀上,能不能麻烦你也……”

    话没说完,仍白着一张脸的陆骘忽然瞪向他。

    宣平说到一半,也觉不妥。沈姑娘虽是神医,可也是女子,这帮男子治腿上的伤就罢了,治身上的伤……实在有些为难姑娘家。

    加上陆骘也皱眉,明显不悦,宣平顿时犹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要不还是算了”,就听李禅秀语气稀松平常道:“是吗?那也处理一下吧。”

    说完见宣平几人愣住,他又笑道:“救人救到底,没有只救一半的道理。”

    宣平大喜,忙说:“对对对,沈姑娘真是大义,女中豪杰。”

    陆骘明显不同意,开口要说“不用”,但宣平几人怕他拒绝,赶紧按着他,帮他把上衣解开,露出肩部刀伤。

    也是陆骘刚经历一场刮骨疗伤,疼得虚脱,没力气反抗,竟被宣平几人得逞。最后见事已成,干脆破罐子破摔,闭了眼。

    李禅秀倒没多想,他在伤兵营里天天帮士兵们处理伤口,这种场面早就看习惯了。

    何况只是肩伤,之前裴二的伤,可是在右胸口,甚至大腿……

    嗯?

    李禅秀一顿,忽然发觉,自己今天想裴二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他忙凛神,集中注意,先帮陆骘处理肩上刀伤.

    院中路上,喊住裴二的人是个少年。

    他端着一木盆热水,借远处灯光,正仔细打量裴二。

    看了一会儿后,他皱眉:“我看你怎么有些面生?之前就在东寨?”

    裴二暗暗紧绷,面色却不变,道:“回这位小爷的话,我前两个月刚进寨,之前一直在西寨,前些日子才和其他兄弟一起,被三当家安排来东寨。”

    这是从巡防山匪那听来的消息。说完,想到那山匪还说,三当家这么做,是因为看上了四当家。

    之前以为不是有用信息,但……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三当家让我们来了后,听四当家的。”

    说完,便默默站在一旁。

    从这少年的衣着和能随口叫住他的语气来看,对方应该有些身份。但端着一盆热水,身份应该又不是特别高,起码不是寨中的几个当家。

    更大可能,对方是某个当家的亲随之类,与当家的关系很近。

    果然,那少年听了他的话,表情险些裂开,道:“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宣二哥面前说。”

    裴二忙低头说“是”,眼底掩去一瞬暗芒。

    对方口中的“宣二哥”,想必就是之前巡防山匪说的宣平,宣四当家。

    沈姑娘就是被他抓的。

    裴二暗暗攥紧手。

    少年又看他一眼,忽然道:“行了,既然都被安排来了,就帮忙干点活吧。”

    说着,让他把自己端的一木盆热水接过去,自己松快一下手臂,又道:“你跟我来,等会儿就端着热水在外间候着,等沈姑娘给二当家处理好伤,喊你送水进去时,你再进去。要是没喊你,你就别进。”

    裴二听到“沈姑娘”三字,骤然怔住。他没想到会这么巧,竟这么轻易就找到对方,轻易到……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走在前面的少年一回头,见他有些愣在原地,不由又皱眉:“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刚才交代你的听了吗?”

    裴二忙跟上,敛眸道:“听了,喊我进的时候,我再进。”

    “嗯。”那少年满意点头,“还有,四当家也在里面,你可千万别提什么‘三当家’之类的话。对了,你叫什么?”

    裴二闻言皱眉,干瘦山匪的名字不能用,免得有人认得,看出他与赵六长的不一样。自己名字最好也别用,那么……

    他微垂眸,很快回答:“沈二。”

    “哦,沈二。”

    两人一路走到院中回廊上,进了房间后,少年让裴二留在外间等候,自己进了里间。

    裴二端着热水,终于抬起头,身姿也站直。

    他目光沉凝看向面前紧闭的雕花门,似乎要透过镂空位置贴的薄纸,看向门内。

    终于,他和沈姑娘只隔这一层薄薄的纸。隐约间,他甚至仿佛听见里面传出沈姑娘的说话声。

    裴二不觉捏紧端着的木盆边缘,目光紧紧盯着木门。

    要沉着,忍耐。

    ……

    房间内,李禅秀刚帮陆骘处理好肩上刀伤。

    对方的刀伤不像腿伤严重,没溃烂,也没中毒,处理起来很快。

    他没多久就直起身,再次收拾针线,说:“好了。”

    众人再次松气,接着都目露感激。

    陆骘睁开眼,虽仍虚弱,但坚持坐直身,拱手道:“多谢沈姑娘相救,此恩陆某铭感五内,日后定当回报。”

    宣平也上前,眼睛微红,道:“沈姑娘,先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多谢您不计前嫌,帮我大哥治好伤,以后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宣平但凡能做到,绝不推辞,便是能力有限,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也……”

    “先别急着谢。”李禅秀笑着打断,道:“这位陆公子的腿伤只是先处理了一下,还有最重要的毒没解。我身上虽带了些药材,但不足以制解药,不知你们寨中可有药?”

    宣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低头:“惭愧,寨中药正紧缺……”

    但他很快又道:“不过您可以告诉我需要哪些药,我明日就想办法去城中买。”

    “也好。”李禅秀点头。

    正这时,先前离开一阵的一个少年轻手轻脚进来,关紧门后一抬头,见李禅秀已经缝合结束,不由一愣。

    随即他忙快步走过来,对宣平道:“宣二哥,热水已经端来了。”

    宣平:“……”

    “那你怎么空着手进来?水呢?”见他两手空空,宣平不由瞪他,“正好沈姑娘要洗手,等会儿好写药方。”

    他声音粗粝难听,再一瞪眼,明明是俊秀长相,竟显得有些凶。

    少年“呃”一声,说:“在外面呢,我这就让人送进来。”

    说着就转身,要喊裴二进来。

    李禅秀打断:“没事,我到外面洗吧。陆公子的伤刚处理过,需要休息,你们最好也出来。”

    他看得出,陆骘疼得虚脱,一直在强撑着坐姿端正。此人跟裴二一样,都是个能忍,且不轻易展现虚弱的人。

    陆骘也看出他的好意,心中暗暗赞叹他灵秀,又强撑着笑,道:“多谢沈姑娘,还有……”

    他看向旁边的胡郎中,补充一句:“还有胡郎中。”

    胡郎中忙说“不敢”,虽然他这会儿没刚开始怕这群人了,但到底是进了匪窝,仍不敢把心放下。

    陆骘点点头,又吩咐宣平给李禅秀和胡郎中安排今晚的住处,叮嘱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可失礼。

    宣平自是一番保证,引着李禅秀两人出去。

    李禅秀忍不住多打量一眼这位日后陆骘的左膀右臂,如今还很年轻的宣大将军,听他声音一直粗粝嘶哑,不由问:“四当家的嗓子是……”

    “哦,以前家中失火,被烟火熏坏了。”他笑着说,又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声音粗陋,吓着沈姑娘了吧?”

    李禅秀摇头,随着走在前面的少年推开门,开口道:“四当家如果平时嗓子不舒服,可……”

    “可”字还没说完,他忽然怔住。

    随着雕花门被推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熟悉面孔站在门外,幽深目光恰与他对上。

    李禅秀声音突兀停止,整个人微僵,清丽眼眸不敢相信望着面前人。

    一刹那间,他甚至在想,裴二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不然,眼前这人怎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总不至于是……裴二也在山寨里?

    裴二几乎是看见他的瞬间,就捏紧木盆边缘,目光倏凝,但很快又垂眸,态度恭敬,也是提醒:“沈姑娘,我叫沈二,刚才那位小爷让我在这给您端热水。”

    李禅秀瞬间回过神,他以为自己怔愣了许久,实际只是一瞬。

    他忙掩饰性地转头,看向宣平。

    宣平刚好也转头,听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疑惑问:“然后呢?”

    李禅秀一笑,道:“我在想,哪个方子更适合四当家。”

    宣平听了也笑,道:“无妨,我嗓子一直这样,早就习惯了。您能帮我治好我大哥,我已是感激不尽。”

    裴二听到这话,不由又抬头看向两人。

    宣平注意到,正好对他道:“那个,你……沈二是吧?快把水端过来,给沈姑娘洗手。”

    裴二上前几步,漆黑眸子望向李禅秀,很快垂下。

    他本该将木盆放下,然后就退开。但此刻,他却像木头桩子,将盆端到李禅秀面前,人却一动不动。

    李禅秀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将手伸进木盆的热水里,暗想:沈二?亏他想得出来。

    裴二目光垂下,正好落在盆中,看着他修长漂亮的指尖一点点浸入热水。

    李禅秀心不在焉地洗着,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他,没注意到自己也在被对方打量。

    他双手不紧不慢地搓洗,指尖在清水中交替,皮肤在热水中慢慢变成薄粉,又嫣红,修长手指如细细打磨出的玉,薄透漂亮。

    像春日沾着露水的桃花。

    裴二低垂的目光幽深,他不久前失忆过,按说还没见过春日的桃花,可脑海就是这么突兀地想。

    他嗓子微微发干,又想到衔住那片桃花,饮走花上露水的情形。甚至,若衔住的不是桃花,是水中手指……

    “哗啦——”

    忽然,李禅秀洗好,将手从木盆中拿走。

    裴二不由抬头,目光隐晦地紧随。

    李禅秀尽量不动声色,接过旁边人递来的巾帕,将手上的水擦干。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胡郎中早已目瞪口呆,自然不是因为李禅秀洗手时,与裴二之间不动声色的互动,而是被忽然出现的裴二吓的。

    好在他走在最后,宣平等人的注意力又在李禅秀身上,并没发现他的异状。

    李禅秀擦完手,接过宣平递来的纸笔,仿佛不再注意裴二,神色如常地写下药方。

    写完,他抬起头,又对宣平道:“这药配起来麻烦,正好我带了些药材,可以制些金疮药,今晚先给陆公子用着。虽然解不了毒,但能防止伤处恶化,不过……”

    宣平一听,顿时大喜,可听他话有转折,又紧张:“可是有什么难处?”

    李禅秀摇头,余光看一眼裴二,笑道:“只是磨药粉需要力气,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干活。”

    宣平一听,顿时松一口气,心道: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只是磨药粉的话,还不简单?我就有力气得很!

    他想着正要开口,却听李禅秀又道:“我看刚才端水的这个人,能将一盆水端得水面纹丝不动,应是沉稳有力,臂力非凡,正适合捣磨药粉,不如就他吧。”

    裴二闻言,倏地看向他。

    宣平也愣住,不由仔细打量起裴二。

    难怪沈姑娘方才洗手时,好像多看这人一眼,原来是在观察对方的臂力?

    但沈姑娘的判断恐怕有误,这人分明是穿的衣服有些紧,手臂确实鼓起一块块,但……那真不是棉衣被勒的?

    他不信这人看着跟他差不多瘦,能比他强健!

    第 38 章

    宣平还想再劝李禅秀, 但李禅秀已经跳过这个话题,接着方才的话道:“对了,四当家嗓子不舒服的话, 平日可用金银花、淡竹叶泡水喝, 或者直接含甘草片也可以。”

    裴二听见“四当家”三个字,目光微冷,立刻用余光瞥一眼此人。

    听到“甘草片”时,又忍不住看向李禅秀, 眼神幽幽。

    李禅秀轻咳一声, 总感觉像被受了委屈的狼犬盯着, 生生止住了随手想拿几枚甘草片给宣平的念头。

    宣平见他没计较是被自己绑来,还替自己嗓子考虑, 不由又感激:“多谢沈姑娘,您真是医者仁心,之前我对您多有得罪, 实在是惭愧。”

    李禅秀摇头表示已经不介意,接着又赶紧道:“时间不早, 我先去给陆公子制些金疮药吧。”

    生怕再待下去, 他和裴二、胡郎中,三人迟早有一个要露馅,

    一听要给陆骘制药, 宣平自然上心, 赶紧说“好”。

    至于那个“臂力非凡”的小厮, 沈姑娘想要就要吧,虽然他看这小厮很可能是“假强壮, 真衣服厚”。但只是捣药而已,寻常男子都做得来。想是沈姑娘刚才长时间给他大哥处理伤口, 虚脱无力,才需要人帮忙捣药。

    宣平这般想着,一路引李禅秀三人到隔壁厢房。

    离开前,他又一番感谢,并道:“您这边要是缺什么,尽管让小厮……让这沈二去跟谭云说,他今晚就守在我大哥的厢房外间,或者直接找我也行。”

    谭云就是之前让裴二帮忙端水的少年。

    李禅秀笑着点头,客气送他们出去。

    宣平退出房间,站到回廊上后,忙把跟在身旁的谭云拎到一边,皱眉问:“那个沈二,我看着怎么有点面生?”

    “呃。”谭云顿时支吾,目光游离。

    宣平一见,立刻虎起脸,道:“说!”

    谭云顿时不敢隐瞒,小心看他一眼后,老实交代道:“二哥,我说了你别生气,他是……西寨那边送来的。”

    他支支吾吾,愣是没敢提“三当家”这几个字。

    但宣平一听“西寨”,就明白过来了,顿时脸一黑,赶紧打断道:“行了行了,先这么着,以后他再送人手来,千万别收。至于这个沈二……”

    他皱了皱眉,提点道:“你多注意着点沈姑娘这边,新上山的人可能不懂规矩,干活毛手毛脚,要是干得不好,你赶紧给沈姑娘再换个人。”

    “哎,好!”谭云忙点头。

    宣平还有别的事要忙,交代完,就赶紧走了。

    山下有官兵要剿匪,寨中要加强布防,西寨前几天又出去劫掠……这些事还都得瞒着大哥,免得他气坏身体。

    如此,事情便都压在宣平身上。

    明日他还要想办法下山买药,再想到西寨那帮不省心的,顿时觉得头疼。

    他哪里需要沈姑娘给他开治嗓子的方子?他需要治头疼的方子.

    房间内,李禅秀关紧门后,听外面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松一口气。

    转过身,他快步走向裴二,压低声问:“你怎么也在这?”

    刚才在外面突然看见对方,他险些露馅。

    裴二仍眼神幽幽地看他,抿了抿唇,答非所问道:“你刚才想给他甘草片?”

    李禅秀:“……”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否认:“我没想给。”

    裴二这才露出笑,神情也轻松几分,低声解释道:“我收到陈将军的信,说你和胡郎中被山匪绑架……”

    说到这,他皱了皱眉,问:“不是那个宣平绑了你们?方才你怎么……”还想给他甘草片。

    李禅秀摇头:“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宣平他们不算坏人,还是先说你吧,你怎么会在山上?”

    “哦。”裴二听他替宣平说话,压下心头一丝不舒服,将自己如何来山上探查,怎么潜入山寨,又怎么被谭云抓来端水,碰巧见到李禅秀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

    李禅秀听完惊讶,道:“你还真是胆大,也幸亏是从西寨进来的。”

    但凡换成东寨,很可能在寨门口就被识破了。

    裴二默想,沈姑娘也很胆大,身陷匪窝,不仅不慌,还能利用自身优势,化解危境,让这帮山匪对他尊敬有加。

    哪怕今晚他没来,对方可能也不会有危险。

    想到这,他忍不住又看向李禅秀。对方清丽的面容一贯沉静,身影虽清瘦,却有股说不出的坚韧力量,像积雪堆压下的翠竹。

    裴二目光不由变得灼灼。

    “咳咳。”一直被忽视的胡郎中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房间里越来越奇怪的气氛。

    “这个……叙旧的话咱们等会儿再说,先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胡郎中尽量笑呵呵道。

    裴二这才想起他也在,慌忙移开视线。

    李禅秀也有几分不自然,轻咳掩饰:“先制药吧,边制边说。”

    说着翻出身上的药包,和胡郎中一起按比例称量后,将该磨成粉的几样交给裴二。

    裴二拿着药杵,神情郁郁地捣药。

    帮沈姑娘干活,他是高兴的。但帮沈姑娘给别的男人捣药,他很不高兴。

    李禅秀像是看出他心情不佳,下意识说出实情:“其实买这些药材,是要给你做金疮药。刚才需要找借口把你留下,才临时说给那位陆公子做。”

    甚至说这些话时,他差点像梦中摸狼犬脑袋一样,也摸摸裴二的头,实在是对方耷拉眼睛的样子,跟受了委屈的狼犬太像。

    李禅秀手都抬起来了,中途回过神,才硬生生掐着指尖止住。

    裴二听了这话,像是又发生什么喜事一般,目光骤然明亮起来,捣药也愈发用力。

    一时,整个房间都回荡“咚咚咚”的捣药声

    隔壁,正好又过来找谭云的宣平隐约听见,忍不住摸摸下巴,暗道:这小厮还真挺有力气?

    房间内,李禅秀和胡郎中坐在桌边,一边看裴二捣药,一边低声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听着一声声沉稳有力的捣药声,李禅秀心想:挺好,刚好能遮住商谈的声音。

    他余光忍不住又瞥一眼裴二的手臂。

    东寨看守比西寨严,想悄无声息带两个人一起离开,不太可能。

    尤其李禅秀知道陆骘等人就是裴二要剿的匪后,心中也有了新想法——或许可以“招安”陆骘,让他和西寨彻底决裂。

    但这需要一个前提,他治好陆骘,让陆骘对他更加信任。在那之前,他得藏好裴二……的身份。

    要是陆骘知道剿匪的官兵,尤其还是官兵的一个副领队,已经潜入寨中,还跟李禅秀是一伙,很可能激起他的警惕心和不信任。

    此外还要设法说服裴二,这种事李禅秀一个军医说了不算,需要裴二做决定。

    但怎么说服对方,他还没想好。

    裴二清楚自己没法一次带走两个人,此刻也想等后半夜再探探山寨,把山寨内部情况摸清。

    只有胡郎中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匪窝。

    金疮药制好后,李禅秀分四成给裴二,自己留四成,剩下两成,他亲自送去陆骘那边。

    接药的是守在陆骘房间外的谭云,对方一脸感激,道:“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让那个叫沈二的小厮送来就行。”

    李禅秀笑笑不语,不让裴二来,自然是为了让他少露面,免得被看出什么。

    回去时,夜色渐深,山间渐渐起了风。

    李禅秀进屋后,在榻上和衣而眠。

    胡郎中被安排在另一间厢房,制好金疮药后,他就已经离开了。

    裴二守在房间外,他现在的身份是小厮,自然不好留在房间,和李禅秀一起。

    后半夜,山间风愈大,声如怨鬼啼哭,吹得枯木也像鬼影摆动。

    忽然,西寨方向隐隐传来火光,接着那火光越盛,伴随阵阵喊打喊杀声。

    裴二蓦地睁开眼,望向西寨出现火光的方向,瞬间猜到什么,脸色骤沉。

    东寨这边,已经休息的人也陆续被惊醒,火把渐次亮起,院外有人脚步匆匆。

    李禅秀也从床榻上猛睁开眼,听见隐隐传来的兵戈之声,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战场。

    很快,他回过神,忙下榻穿鞋,匆匆朝外走。

    裴二听见声音,先一步帮他开门。

    李禅秀蹙眉,望向火光方向,问:“怎么回事?”

    裴二脸色不太好,咬牙低声道:“钱校尉攻山了。”

    “钱校尉?”

    “永定镇的驻兵。”裴二简短解释。

    说着把他拉进房间,又关紧门,道:“他们应该是从西寨靠近山崖的那条小道上来的,看那边的火光和风势,估计正被西寨的人用火攻。”

    他之前就警告过钱校尉,临行前也叮嘱李千夫长,如果钱校尉执意要从那里攻山,一定要拦着,但没想到……

    “看来李千夫长没拦住。”李禅秀听他说完,沉眸道。

    裴二沉默,点了点头。

    这时,东寨负责巡夜的人赶到隔壁,步履匆匆。

    守在陆骘房间外的谭云却不让进,那人急道:“官兵攻寨了,不能不让二当家知道啊。”

    谭云:“可……”

    “谭云,让他进来。”就在这时,房间内传出声音,伴随一阵闷咳。

    裴二和李禅秀对视一眼。

    裴二立刻道:“我去听听。”

    “等等。”李禅秀想拉住他,可刚伸出手,人已经走了。

    没一会儿,胡郎中也匆匆赶来,身上披着还没穿好的棉袍,神情难掩惊惶,慌张道:“怎么回事?我听说攻山了?他们会不会把咱们当人质给杀……”

    话没说完,忽然被李禅秀抬手止住。

    接着李禅秀走出房间,侧耳仔细听隔壁动静,心中祈祷裴二偷听时小心点,千万别被抓着。

    正这么想时,又见宣平匆匆赶来。对方见他站在外面,来不及跟他招呼,就一脸焦急地先进屋。

    没一会儿,就听隔壁传来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陆骘的怒斥声隐约传出——

    “胡闹!”“谁准他们这么做的?”“你们到底还瞒我多少?”……

    又过一会儿,隐约听陆骘说什么“停止”,接着宣平退出来,灰头土脸,匆匆往西寨赶。

    没一会儿,陆骘也坐在轮椅上,被管家模样的人推出。

    李禅秀忙拉着胡郎中,退回房间。

    陆骘见李禅秀房间的灯亮着,侧身叮嘱谭云一句什么,接着往西寨去。

    没一会儿,谭云便来敲李禅秀的门,隔着门问他有没有受到惊吓。

    听李禅秀说“没事”,又安抚几句,说是西寨着火了,大家都在救火,才会吵醒他。

    接着又道歉几句。

    李禅秀听了,自然也假装不知,说:“我这里没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谭云“哎”一声,又说一句“那您早点休息”,就赶紧走了。

    李禅秀蹙眉,他这会儿哪还能睡着?

    干脆坐在桌边,和胡郎中一起等裴二回来。

    胡郎中此时已经从他口中了解情况,在房间走来走去,愈发忧心:“唉,你说这钱校尉,他怎么就不听劝呢?”

    刚知道山寨被攻时,胡郎中还期冀了一下能被解救。

    现在知道是钱校尉被告知不要走那条小道,却执意那么做,果然遭遇火攻后,他已经绝望了。

    永定镇怎么就派了个固执己见的人来领兵?但凡他能把裴二的话听进去些呢?

    胡郎中忍不住直叹气。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钱校尉也并非完全把裴二的话当耳旁风。

    事实上,听了裴二的告诫,钱校尉当时也有几分犹豫。

    只是他们之前实在败了太多次,又被郡守亲自写信训骂,甚至这次让他们和永丰镇驻兵一起剿匪,颇有些觉得他们能力不足的意味。

    永定镇的驻兵心里其实都不好受,尤其钱校尉。

    虽然他之前在李千夫长和裴二面前摆谱,但这次领兵出来,他是立了军令状的,他带来的士兵也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剿灭山上这帮匪徒。

    所以钱校尉忍不住又怀疑,裴二这么说,会不会是故意误导?目的就是让他们永定驻兵不敢立刻攻山,误了先机,好让永丰的人先攻山,抢走功劳。

    毕竟永丰驻兵是第一次来打,没永定驻兵经验丰富。从常理来说,他们永定驻兵更占优势,对方想抢功,不就得想别的法子?

    钱校尉以己度人,难免觉得李千夫长和裴二肯定也会给自己使绊子。尤其发现裴二带着十几人,偷偷上山后,他愈发觉得对方是想误导他,好让李千夫长他们先打。

    加上他手下的人也都急,一个个催他,问怎么还不打。

    他召集几人商讨,众人急着立功,也都附和他的话,觉得裴二就是故意误导。

    “今晚明明是个晴夜,哪里有风?”

    “就是,我看就是永丰驻兵怕咱们立功,故意这么说。”

    “钱校尉,快下令吧,咱们这回可不能输!”

    见其他人想法跟自己一致,钱校尉愈发肯定,终于下定决心。

    至于也有人说得慎重,因为人数不多,或者说,是钱校尉自己心里已经有偏向,最终还是没听。

    到了后半夜,他亲自领兵,沿小道上山。李千夫长听见动静,见他们真要上山,匆忙跑来劝,却被他派人拦下。

    起初一切顺利,直到行到一半,山间渐渐起了风。

    钱校尉一时犹豫,但过一会儿,见那风不大,又放下心,下令继续行军。

    直到快接近山寨时,风忽然变大,且因为是在山涧之间,风刮得比其他地方更厉害。

    钱校尉心中渐渐升起不详,可又已经接近山寨——这是他们最有可能拿下山寨的一次,实在舍不得就这么退兵。

    正犹豫迟疑间,忽然,上头响起阵阵喊杀声,继而火光冲天,无数火把从天而降。

    火焰借着风势,如同火龙,“唰”地猛蹿。

    霎时,狭窄山道上烧起一片火海,一千多名士兵挤在道上,瞬间被大火包围,一时喊声、哭声,摔下山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传出。

    路旁枯枝被烧得哔剥作响,火光照亮一张张惊恐的脸。

    此时他们才发现,路边早被堆放好易燃的树枝,连雪都被打扫过,只等他们来。

    钱校尉被几名亲兵护着,一边挥刀砍向射来的箭矢,一边极力高呼:“镇定!都不要乱!”

    但所有人挤成一团,踩踏着拼命往山下逃,完全没了秩序。

    ……

    火一直烧到天明才灭。

    裴二也直到天快亮时才回。

    李禅秀坐在桌边,单手支额,正困倦地点了下头,忽然听见开门声,立刻惊醒,忙坐起。

    裴二带着一身寒意来后,转身关紧门。

    李禅秀忙起身,问:“怎么样?”

    胡郎中也跟着起身,一脸焦色。

    裴二摇头,大步走过来,先倒了杯桌上的凉水,一口饮尽后,才哑声说:“不出所料,钱校尉大败。好在那个二当家去的及时,阻止他们继续用火攻,否则永定那些驻兵,能有一半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李禅秀心道:果然如此。

    接着又坐回去,心有些沉。

    “造孽啊!”胡郎中痛心,顿了顿,又语气干巴巴,“不过……没想到那个二当家,人还挺好。”

    正这时,隔壁也传来动静,好像是陆骘他们回来了。

    陆骘显然十分不快,还没进房间,就压着怒意道:“跟着我干什么?去叫姓宋的过来见我。”

    话刚落,就听宣平闷声说“是”,接着是脚步匆匆离开声。

    裴二和李禅秀对视一眼,随即,裴二又道:“我去听听。”

    “等等!”李禅秀再次拉他。

    这次拉住了,可裴二转头时,他却又一顿,忽然发现,并非是有什么要说,只是下意识担心。

    他手指渐渐松开,抿了抿唇,最终道:“白天不比晚上,注意安全。”

    裴二蓦地一笑,重重点头:“嗯。”

    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西寨,议事大堂。

    宋大当家正大笑着与三五人一起吃酒,坐在桌旁的,除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一个武夫,以及刀疤脸三当家,另一人竟是永丰镇驻地的蒋百夫长。

    “还是蒋兄弟这个办法好,今天杀得那帮狗兵实在痛快,可惜你说的那个什么二不在,不然你就能看见他被火烧得哭爹喊娘的惨样了。”宋大当家喝一碗酒后,大口吃着肉道。

    蒋百夫长也笑,端起酒道:“之后他们再攻山,那个裴二在时,还要劳烦宋大当家帮忙,一举除了他才是。”

    “好说好说!”宋大当家大笑,“对了,还有之前劫的盐……”

    “大当家,这可不能说。”旁边文士模样的人忙阻止。

    蒋百夫长也脸色忽变。

    宋大当家回神,忙笑着遮掩:“对对!”

    接着端起酒碗,又道:“喝酒,都喝酒,哈哈!”

    险些僵滞的气氛这才一松,几人连忙附和,都端起酒。

    正这时,底下人来报:“大当家,二当家派人来请您过去。”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沉凝,几人互相看一眼,蒋百夫长也目光微妙起来。

    宋大当家正好看见,忽然一搁酒碗,道:“不去,让他有什么话,自己来跟我说。”

    “可是……”底下的人显然有些迟疑,“来的人是四当家。”

    “四当家?”三当家眼睛一亮,脸上的刀疤好像都柔和了,忙道,“我去看看。”

    还没起身,就被宋大当家狠瞪一眼,他顿时一僵,又坐回去,表情讪讪。

    “瞧你那点出息!”宋大当家一脸不快,随即起身,“我先出去看看。”

    这明显是要去东寨的意思,文士一听,忙跟着起身,旁边的武夫也同样。

    蒋百夫长眼睛转了转一下,忽然也站起,喊住宋大当家。

    宋大当家转身。

    蒋百夫长迟疑一下,到底还是咬咬牙,道:“宋大当家,我这次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说起来,我也有个小忙想请你帮。”

    宋大当家直接道:“蒋兄弟有话直说就是,何必磨磨唧唧。”

    蒋百夫长一听,便干脆道:“是这样,我先前请你兄弟三当家帮忙劫一个人,是个姑娘,结果他喝酒误事,没劫到,听说让四当家给劫了,现在人在东寨……”

    后面的话没继续说,但意思,懂的人都懂。

    顺便,他又挑拨一句:“大当家是寨中老大,即便是东寨的二当家,我想应该也要听你的吧?”

    宋大当家一听,果然道:“自然!我当是什么事,放心,这就去帮你把那姑娘要来。”

    说完,便带身后的文士、武夫一起离开。

    蒋百夫长坐回座位,想到等会儿就能见到人,忍不住搓了搓手。

    “嘿!嘿!”忽然,三当家端起酒碗在他面前晃了晃,提醒他回神。

    接着将酒一饮而尽,道:“我说蒋铳,你之前让我劫人,说好给我这个数,现在是不是该给了?”

    说着,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蒋百夫长皱眉:“可你不是喝酒误事,没劫到?”

    “谁说我喝酒误事?”三当家一拍桌子起身,不快道,“且你管我是怎么劫的?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你在山寨里,马上要见到你让我劫的人。过程咱先不说,结果是不是跟我答应的一样?你是不是该给钱?”

    第 39 章

    蒋百夫长听了冷笑, 觉得这人真是不讲道理,直接戳穿道:“莫欺我不知情,人分明是东寨四当家抓来的, 你喝酒去晚了, 连人影都没见到,怎么能算你抓的?”

    三当家冷哼,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心虚,道:“这你有所不知, 四当家是我好兄弟, 他抓的就是我抓的, 要是事先知道他要抓人,我还不跟他抢咧。我说蒋铳, 你大小也是军中一个百夫长,不会连这点钱都要赖吧?你说人不是我抓的,那行, 我替我兄弟收一下钱,总可以吧?”

    说着他脚踩长凳, 仰头又灌一碗酒, 直接将酒碗重重搁在桌上,脸上刀疤狰狞,目光带凶。

    蒋百夫长脸色铁青, 他素知此人无赖, 但也没想到会到这等难缠。若是在军营里, 这种人早被他收拾了。

    不过眼下他在别人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一点银子闹崩,不值当。

    于是他冷着脸, 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直接扔过去道:“拿去。”

    三当家一把接过钱袋,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应该银钱不少,立刻转了笑脸,道:“这才像话嘛,来来,大家都是兄弟,喝酒喝酒!”

    蒋百夫长哪有心情跟他喝酒?不阴不阳地说句“不了”后,直接起身离开。

    三当家见他走后,瞬间也收了笑,冷哼:“什么东西!”

    说完又喝一碗酒,喝完将酒碗往桌上一扔,留下一桌已经冷掉的酒菜,大步往外走。

    刚走出厅,一直候在外面的小弟阿福就赶紧跟上。

    三当家打开钱袋,低头数了数后,直接连钱袋、银子一起扔给身后的小弟。

    小弟一把接过,看见里面白花花的银锭,顿时眉开眼笑:“三当家,这都是给我的?”

    “美得你!”三当家没好气道,“这是四当家的钱,你等会儿送去给四……算了,直接给他,他肯定不要。”

    想了想后,他又道:“要不这样,你把钱送给东寨的伙房,让那边做饭的人多买些鸡鸭鱼肉,做成好菜给四当家送去。四当家一个姑……咳,他一个读书人,长得又文弱,平日忙东寨的事,也怪辛苦的。”

    身后小弟听了想:四当家可不文弱,人只是没你这么壮实而已。要论身手,咱寨里可没几个是他对手。

    不过面上,他赶紧拍马道:“还是三当家想得周到,日后四当家知道后,定然感动。不过,您这还真是特意帮四当家要的钱?”

    三当家听了直咳嗽,刀疤脸微红,虎着声音道:“哪能呢?别瞎说,叫四当家知道了不好。我不过是……看那姓蒋的不顺眼。”

    “啊,为啥?”小弟疑惑。

    三当家摇头,道:“我问你,咱们跟东寨的人,是不是都是兄弟?”

    小弟心想:那可不好说,咱们现在跟东寨关系紧绷着呢,也就您一直装瞎,看不见。

    不过面上他忙附和:“当然都是兄弟。”

    “那就是了。”三当家满意点头,又道,“既然都是兄弟,要是咱们有人联合外人,坑害东寨的兄弟,东寨兄弟会怎么看咱们?”

    “那肯定恨死了。”小弟说。

    “可不是!”三当家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小弟的肩膀,拍得对方小身板直晃悠,接着道,“你看,那姓蒋的跟山下那帮当兵的一样,也是兄弟,可他却联合咱们,用那么毒的办法坑害自己人,可真不是东西!”

    小弟迟疑:“呃,好像是。”

    三当家摸了摸遮住半张脸的络腮胡,禁不住感叹:“虽然咱们跟山下那些当兵的是对手,但以前打的时候,谁也没使阴手段。昨晚看他们一个个被烧成那样,也怪可怜。”

    小弟点头,迟疑说:“是这样……不过,三当家,您怎么向着对面啊?”

    “瞎说什么?”三当家立刻虎起脸,“谁说我向着对面了?我这叫……兔死孤悲,你懂不懂?”

    小弟:……是兔死狐悲吧?

    他连忙摇头,拍马道:“俺不太懂,不过三当家,你这些话讲得怪有文采咧。”

    “是吗?真的?”三当家听了一阵暗喜,见小弟直点头,又咳嗽道,“这不是向四当家学习么,四当家是读书人,他说读书好,嘿嘿,我也喜欢读书。”

    正好这会儿走到自己住处,他顺手拿起桌上一本书,像模像样地翻看起来,并教育起小弟:“你有空的时候,也要多读书,读书好啊!”

    小弟连连点头:“是是……不过,三当家,您这书好像拿倒了。”

    三当家:“……”

    他立刻将书倒回来,虎着脸训:“你怎么还在这杵着?还不赶紧送钱去?”

    “哎,好。”小弟挨了训,赶紧一溜烟跑了.

    东寨,议事厅。

    宋大当家带着心腹和一众随从,大跨步走进厅。

    见陆骘面色沉沉,坐在主位。

    他“哟”了一声,大步上前,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双腿肆意摆放,双臂搭在扶手上,态度不羁,道:“陆兄弟,身体好点了?前些日子听说你病得厉害,我这当大哥的,可替你担心得很。这不,听说你这缺药,我特意带些兄弟去附近村落找药,只可惜……”

    话未说完,站在陆骘身旁的宣平就忍不住打断,冷笑道:“你是带人去帮我大哥找药吗?你分明是带人去附近村落劫掠,要不是我及时带人赶去阻止,你们恐怕不止抢粮食,还要抢人!”

    想到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那村里的一个姑娘就被糟蹋了,宣平气得脸都铁青。

    宋大当家一听,猛拍座椅扶手,语气不快道:“四当家,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在跟二当家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宣平:“你——”

    “是啊,四当家。”宋大当家身后的文士捋了捋长须,也开口,“大当家是一寨之主,您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况且,您只说大当家,怎么不说自己?您昨日不是也抢了军需,还直接抢回个姑娘?我们大当家可都没抢人回来。”

    “对,没错!”宋大当家忽然被提醒,立刻接道,“我是抢了不错,但宣四当家不是也抢了?怎么着,这二当家立的规矩,是专为我西寨立的,不管东寨的人?”

    “你、你们!”宣平气得脸青,辩解道,“我何时抢过军需?我一根草叶都没动,我只是……”

    “你只是抢了个姑娘回来,哈哈哈!”宋大当家接话,和手下的人笑成一团。

    宣平咬牙,还要再解释,却忽然被陆骘抬手止住。

    宣平确实是直接把人抢来的,这件事上,他们被西寨抓了错处。

    尽管宣平没抢军需,抢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帮他看伤,与宋大当家的行为大不相同。但继续辩解下去,只会被对方带歪方向,即便宣平说出实情,对方也会扭曲事实,坚持不信,甚至要求沈姑娘出来对峙,到时有损沈姑娘名声。

    这样辩解下去,毫无意义。

    想到这,陆骘不由责怪地看宣平一眼。

    宣平自知理亏,下意识低头。

    陆骘收回视线,目光沉沉看向宋大当家等人,无端有种压迫感。

    宋大当家手下那帮人渐渐都止了笑,一个个的,脸色甚至有些僵,不敢看他似的低下了头。

    最后只剩宋大当家一人还在笑,夸张笑声在空旷大厅回荡。直到发觉厅中只剩自己声音,忽然也停下。

    他一停,整个厅内,更是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宋大当家有些不快,但抬头对上陆骘的视线,也莫名心头一怵。

    众人都安静后,陆骘才移动视线,只看向宋大当家。

    “宋万千,”陆骘开口,直接喊宋大当家的名字,沉沉看着对方道,“此前劫掠村落的事先不说,我只问你,后崖旁那条小道的存在,是谁透露出去的?又是谁教你在路旁堆枯枝,用火攻对付山下军队的?”

    他语气平平 ,目光却冷寒,令宋大当家等人心头都莫名一紧,一时竟无人答话。

    大当家身后的文士左右看了看,忽而站出来拱手,勉强笑道:“回二当家的话,此事……”

    “我问你了吗?”话没说完,陆骘就转头,冷冷看他。

    文士一时哑声。

    宋大当家见自己手下被落面子,终于一拍椅子起身,道:“没人泄露小道的消息,也没人教我,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用火攻?”

    陆骘闻言,冷笑一声。

    神情落在宋大当家眼里,分明像是在嘲讽:凭你,也能有这脑子?

    宋大当家当即不快,嚷道:“怎地?官兵来剿匪,你们东寨猫着不出,我西寨把事情解决了,还有错了?”

    陆骘冷声:“没人透露,官兵怎会知道小道存在?昨晚山寨又怎会被攻?”

    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设饵,引官兵来攻。

    “我怎知道?不定是最近山寨新来的人多,不小心泄露了消息,也可能是你们东寨泄露的。”宋大当家梗着脖子不认,最后干脆挥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好好查查就是。”

    说完,却见陆骘冷冷看他。

    宋大当家被看得心头又一紧,说真的,他有时挺怵这个姓陆的。虽然对方不像他们这些莽汉强壮,甚至因为身体不好,最近还总病歪歪,但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山寨前几次能打退官兵,全仰赖他出主意。

    而且宋大当家能看出,陆骘对付那些来剿匪的人时,根本没用全力,大多时候只是将他们打退,有时甚至是能不伤人就不伤。

    宋大当家都不敢想,他要是用尽心思对付别人时,对方会是什么下场。

    他一方面庆幸老三带了陆骘这些人回山里,几次帮忙打退官兵,让他们这帮山里的兄弟不至于像之前几位当家一样,直接人头落地。

    可日子渐渐好起来后,他又开始害怕陆骘。

    这人这么有本事,手下也个个能打,会是个能久居人下的?万一对方想夺他的权,他会是对方的对手?

    但想归想,宋大当家此时面上仍强硬,道:“反正事情已经做了,不是就烧了些狗兵,能怎么地?”

    “啪!”

    陆骘忽然摔了手边茶碗,寒声道:“你口中的那些人,都是北边守着要塞,阻挡胡人,为国死战的人!你故意设饵钓他们来,下这样的狠手,就没想过万一胡人打来,没有边军抵抗,你和你山里的这些兄弟能在胡刀下活命?”

    屋顶上,裴二听到这句话,不由透过瓦间缝隙,多看那位陆公子一眼。

    宋大当家却满不在乎道:“我管他们在守什么,既然他们来打我,我还不能还手了?至于什么胡人来,我自然也能打回去。”

    陆骘听了冷笑:“你要真能说到做到,我还高看你一眼。”

    宋大当家闻言,神情登时恼怒。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陆骘又道:“你若不故意设饵,那些官兵未必能找到山寨,怎么打你?就算他们能找到,我也有办法退敌。”

    屋顶上,裴二听到这,不由微眯起眼。

    “那条小道是我为山寨中人留的最后退路,若真到了保不住山寨的那天,你们还可从小道逃走。但现在,你为了眼前利益,把小道的位置透露出去,实是愚蠢,自断后路。”厅内,陆骘又冷言斥道。

    真话往往难听,何况宋大当家是个直脑筋,平时只能逞逞莽夫之勇。

    他闻言当即恼怒:“这就不需你管了,顾好你的东寨再说吧。”

    说完带着一众手下就要离开,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道:“那什么,昨天你们四当家带人抓的那个姑娘,本来是我们老三要抓的人。今天你们跑去西寨阻止火攻的事,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把那姑娘交出来就——”

    话没说完,他忽然见陆骘目光冷冷看过来,眼底像带了杀意。

    宋大当家瞬间止声,莫名觉得后颈一凉,最后咽了咽唾沫,竟一句话都没再说,直接走了。

    直到走出议事厅,他仍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身后,带着寒凉杀意。不过这次好像不是议事厅,而是……

    经过一座拱桥时,宋大当家终于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

    议事厅内并无人出来,屋顶上也没人盯着他。

    他不觉松一口气,下意识抬手摸摸脖子。

    旁边文士不解问:“大当家,怎么了?”

    “没什么。”宋大当家转身,继续离开。

    在他转身后,裴二自屋脊后露出半张脸,一双黑眸带着寒凉杀意,冷冷望着远去的宋大当家.

    议事厅内。

    宋大当家离开后,陆骘忽然抬头看一眼上方。

    屋顶外,裴二已悄无声息离开。

    宣平注意到陆骘目光,问:“大哥,怎么了?”

    陆骘摇摇头,收回视线,蹙眉道:“可能是我错觉。”

    说完又问:“沈姑娘那边,昨晚没受到惊吓吧?”

    宣平“呃”一声,惭愧道:“我还没去看望。”

    陆骘闻言手一顿,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已是用朝食的时间。

    他想了想,道:“你先让人送些饭菜去,等过一阵,我再去看望。”

    吃饭时间,总不好打扰。

    “好。”宣平忙点头。

    “等等。”他刚要转身出去,却又被叫住。

    陆骘提醒:“送好点的,不要慢待了。”

    宣平不由笑,道:“大哥放心,怠慢谁,我也不会怠慢沈姑娘。”

    说完,他快步走出去。

    到了伙房,宣平本想亲自吩咐一声,却见伙房已经做好饭菜。而且这一大清早,菜做的还挺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

    看来底下的人很灵醒,不需他吩咐,就把事办好了。

    宣平满意点头,直接吩咐:“赶紧,把菜都端到沈姑娘房间。”

    “啊?”正要将饭菜端到他房间的小厮愣住,刚想解释什么,却见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二离开屋顶后,避开有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回到隔壁。

    李禅秀见他回来,忙关紧门,把他拉进房间。

    不等询问,裴二就先将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李禅秀听完,若有所思:“看来东寨和西寨矛盾很深,宋大当家容不下陆骘,陆骘未必也能再容忍他。”

    “嗯。”裴二点头,“我本来也是想先围困几天,等他们寨中分裂不合时,再攻打。”

    只是得知李禅秀和胡郎中被抓了,才临时改变计划。

    胡郎中听闻,奇道:“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不合?”

    裴二:“来的路上派人沿途打听,了解过一些情况,有此猜测。方才听了他们对峙,更确信了。”

    “所以,你觉得他们会分裂?”李禅秀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裴二点头:“而且不会太久。”

    “姓宋的虽然是大当家,但明显被姓陆的压制。陆骘估计也快忍不了宋大当家的一些愚蠢行为,刚才对峙时,他很不给对方面子。不过我看,陆骘不会先动手,在他眼里,宋大当家蠢归蠢,但没有威胁性。反倒是宋大当家,他今天感受到陆骘的压迫性,很可能会怕陆骘要杀他,反而先动手。”

    李禅秀听完他的分析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梦中陆骘落草为寇期间,不止失去一条腿,身边的人也为护他,尽数死去,最后只剩宣平。

    但按裴二方才听来的消息,陆骘自认为有办法退兵,不怕官兵真找到山寨位置。甚至昨晚被当作火攻诱饵的小道,原本也是他给山匪们留的退路。

    这么说来,在应对剿匪这件事上,陆骘不说有万全准备,起码也有不止一个办法。像这样的人,会只留一条退路吗?还是一条连宋大当家这样的人也知道的路,他就不怕发生意外?比如像这次,小道位置被透露出去。

    他必然还有别的退路。

    所以梦中时,陆骘的那些手下,不太可能是死在他早有应对的剿匪官兵手里,反而更可能……是东西寨分裂,西寨反水导致。

    再想到梦中自己没被掳来,也就没人帮陆骘处理伤,对方此刻恐怕正因伤口恶化,高烧不止,陷入昏迷。

    而宣平担心陆骘,定然经常到山寨外找郎中、找药,不正给了宋大当家可乘之机?.

    西寨。

    蒋百夫长回到自己在寨中的临时住处,想到过不了多久,宋大当家就能把他想要的人带来,忍不住搓着手,激动在房间走来走去。

    忽然,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壶,犹豫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

    打开后,纸里包着一些白色药粉。

    想到抓药时,那城里郎中的保证,他咬咬牙,想将药粉倒入酒中。

    非是他不行还要逞强,实在被姓裴的小子踢废一颗后,有些不自信。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兴许也不必。当初帮他看伤的郎中不是说过,一颗也能行?

    正犹豫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宋大当家有些不快的声音。

    蒋百夫长忙将药包收起,揣回怀中,快步出去。

    到了议事大厅,只看见宋大当家坐在正中的椅上,黑着一张脸,其他人都在旁劝他消气,并不见李禅秀身影。

    蒋百夫长愣了一下,询问:“宋大当家,这是怎么了?那个……沈姑娘……”

    他不提还好,一提,宋大当家就想起自己方才竟因陆骘一个眼神,就吓得话都没说完,直接转身回来。

    但在蒋百夫长面前,他定不能承认,于是冷哼一声,给自己找补道:“姓陆的蛮横无理,我去要人,他不答应,为了不伤和气,我能怎么办?索性就让着他了。”

    蒋百夫长听闻,明显失望。

    不过他也不是白痴,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此时多少能看出些宋大当家的言不由衷。恐怕不是宋大当家让着二当家,而是他压根没在二当家手里讨得好。

    尤其昨晚,二当家去阻止山寨中人继续用火攻时,大当家根本没敢拦,可表情又藏着不快。

    可见宋大当家有些怵东寨的二当家,只是心里很不满。

    蒋百夫长心中轻蔑,有些瞧不起,不过面上却同仇敌忾,挑拨道:“还是大当家顾全周道,为山寨着想,能忍一时之气,我实感敬佩。不过,我看二当家嚣张跋扈,之前他来阻止我们用火攻,竟丝毫不给你留情面,恐怕他未必会领你的好意。”

    第 40 章

    陆骘哪是没给宋大当家留情面?

    事实上, 昨晚他坐轮椅到现场时,要不是腿不方便,加上在场有那么多山寨的兄弟在, 可能会火气上头, 直接一脚踹向宋大当家。

    宋大当家当时见他脸色铁青,带着怒气来,更是压根没敢往前凑。

    倒不是他怂,被陆骘压了势头, 实在是这山寨能建起来, 本就是靠陆骘。

    虽然陆骘这些人是在万分狼狈的情况下, 被三当家带到山中。但那时山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寨中兄弟因接连被剿匪, 早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也都苟延残喘, 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宋大当家当时还是个小头目,因几个当家都死了, 没人主事, 才被众人临时推举出来。

    要不是陆骘他们来了,这山寨早就撑不下去了。

    宋大当家也不想被陆骘压一头,所以拼命拉人入伙, 壮大西寨势力。但人多了, 就要吃粮食。没粮食, 就得抢。抢了百姓的,陆骘就要发火。

    偏偏被剿匪时, 他还要依靠陆骘。

    宋大当家心里也苦闷,拎起酒坛倒了碗酒, 端起一口闷干,道:“能有什么办法,你们官兵时常来剿匪,这山寨还得靠他。”

    蒋百夫长听了笑,道:“以前是这样,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宋大当家刚要再倒酒,闻言动作一顿,忽然抬头看向他。

    蒋百夫长用眼神示意一下周围。

    宋大当家会意,忙抬手挥挥,让众人都出去,只留下身旁的文士。

    蒋百夫长这才压低声音道:“之前你们寨里的那些当家跟上头没关系,才一直被剿。当官的需要功绩,老百姓又惧怕山匪,这打不过胡人,就打打你们,还能赢得好名声,官老爷们可不就都喜欢这么做?”

    “可不是!”宋大当家听了十分赞同,搁下酒碗,压低声愤愤道,“你说这世上坏人这么多,但你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就老盯着我们打?”

    蒋百夫长咳嗽一声,接着道:“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是帮忙牵线,让上头那批盐假装被你劫了吗?你把这事办好,赚了银子如数交给上头,上头见你事情办得漂亮,以后还让你办,你不就跟上头有关系了?这样一来,那些老爷们以后还要指着你帮忙赚银子,又怎么会再来剿你?没人来剿你,你哪还需要依靠姓陆的?”

    宋大当家听了,不由和旁边文士对视一眼。

    片刻,那文士开口:“蒋百夫长,非是我们大当家不信任你,实在是……这盐要卖到北地,可不容易。”

    蒋百夫长又笑:“这你怕什么?我就是守边的,还能找不到机会让你们出去?只是最近风头紧,盐先在你们手里放着,等风头过去,我再给你们安排。”

    话这么说,他心里却想,都怪姓裴的小子乱折腾,和陈将军一起查什么盐被克扣的事,惊动王家,弄得这批盐不敢卖出去,更不敢压在手里,只能让这帮山匪来干脏活。

    反正名义上,盐是被山匪劫了,万一以后被发现,直接把这帮山匪灭口了就是,还名正言顺。

    以前都是他和大哥帮上头干脏活,这回总算轮到别人帮他们干脏活。

    不过面上,他却笑着道:“这样一来,你跟前头那几个当家就不一样了,你上头有人,还怕什么?”

    宋大当家明显心动,正急切要说什么,身边文士忙按住他。

    文士斟酌了一下,仍是不放心道:“敢问百夫长,你说的这个上头,到底是多大来头?”

    蒋百夫长闻言,忽然敛了神色,左右看一眼后,才压低声道:“非是我故意要瞒二位,实在是……”

    顿了顿,他忽然朝上方虚空拱了拱手,神秘道:“我只能说,知道这事的,跟郡守府都能攀上关系。府城的王家知道吗?那是给梁王办事的……”

    梁王是谁?那极可能是未来的储君。

    自然,这些话跟这帮山匪说了,他们也不懂,光一个府城就够吓到他们了。

    宋大当家确实不懂,但他身旁文士还是知道梁王的,明显倒吸一口凉气,忙附耳跟大当家说了几句。

    宋大当家听完,顿时激动得面色通红,搓着双手道:“哎呀,蒋兄弟,你看你,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早说,之前我险些没去劫那批盐,就怕有诈。”

    怕有诈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是陆骘当时刚病倒,他担心动作太大,瞒不过对方。

    蒋百夫长笑道:“现在知道也不迟,如今不必担心姓陆的了吧?”

    “可不是!”宋大当家激动得不住搓手。

    想到日后能投靠王家,投靠梁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姓陆的还真不算什么。

    一时间,他激动得脚底都轻飘了。

    “不过话说回来,宋大当家,这盐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姓陆的知道。”蒋百夫长又提醒。

    “这我自然知道,不过……”宋大当家忽然沉凝,“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二当家精明得很,盐一直放在我这,恐怕早晚被他知道。而且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迂,都落草了,还一股子书生气,动不动道德、大义,当自己是县官老爷呢。”

    他故意这么说,想催蒋百夫长赶紧找机会,让自己把盐送到北边,好早日换成银子。

    蒋百夫长一听,却抓着机会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担心了。咱们虽然是替上头办事,可办的毕竟不是什么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事。私贩盐是要杀头的,尤其还是运到北边。

    “你刚才说二当家为人太正,如今他落草,心里必然不甘,万一他知道此事,直接报官,拿你去立功,从此换个清白身份,不必再做山匪了,也不无可能。

    “到时你事情没办妥,还把自己搭进去。上头就是想保你,可明面上,也开不了口啊。”

    宋大当家一听,心中果然“咯噔”一下。尤其想到今日从东寨回来时,陆骘最后看他的眼神,好似带着杀意。

    眼下对方不知道他劫盐的事,都快容不下他了。要是知道……

    蒋百夫长见他明显被说动,又加把火:“另外之前吃饭时,你当着三当家的面,不小心提了盐的事。宋大当家,非是我要挑拨你们兄弟关系,而是你这三弟……他有些向着东寨那边,你可要多注意些。”

    宋大当家闻言,忍不住冷哼:“这个老三,向来拎不清!”

    想是他对此也早有不满。

    蒋百夫长见状,趁势道:“那更要盯紧些,万一三当家在饭桌上时猜到些什么……或许他不会跟东寨说,但万一他透露给手下知道,手下再透露出去……”

    宋大当家听完,神情果然微凛.

    东寨厢房里,李禅秀猜测可能是宋大当家可能反水,致使陆骘落到梦中那种境地,正要跟裴二提议“招安”陆骘的事。

    但还没开口,门忽然被敲了几下,小厮来送朝食。

    朝食竟十分丰盛,一大清早,就做了鸡鸭鱼肉等菜。李禅秀一个人吃不完,等小厮走了,便让裴二和胡郎中一起坐下吃。

    李禅秀和胡郎中都是昨天被掳来后,就没怎么吃饭,这会儿实在饿,一时只顾得上吃,顾不得说话。

    裴二倒是有闲心,在旁给鱼肉挑刺,挑完自己也不吃,都夹给李禅秀。

    用完朝食,收拾了碗筷,李禅秀才接着方才的话,问裴二:“你觉得陆骘这个人怎么样?”

    裴二还在想沈姑娘吃了他方才挑刺的鱼肉,心不在焉道:“还行。”

    说完见李禅秀正目光认真看他,忙轻咳一声,正经评价道:“为人正派。”

    说完想到之前对方训斥宋大当家时,说的那番有关守边的话,又补充一句:“比宋大当家强得多。”

    李禅秀点头,下意识道:“这是自然了。”

    宋大当家何德何能,能跟未来可以和裴椹齐名的陆骘比?

    裴二一听他夸陆骘,抿了抿唇,又幽幽说:“不过也没有强太多吧,我兴许比他还厉害些。”

    裴世子比不过,一个山匪他还能比不过?

    李禅秀:“……?”你口气还真不小,人家以后是能和裴世子齐名的。

    不过梦想还是要有的。

    何况李禅秀也不觉得以裴二的能力,以后会没有成就。之所以梦里他没听过此人,可能是对方没熬过躺在伤兵营的那段时间,英年早……逝了吧。

    想到这,他不由同情裴二,勉励对方几句,接着又道:“你觉得‘招安’陆骘如何?”

    裴二闻言,目光蓦地看向他。

    李禅秀解释:“据我观察,陆骘本性不坏,落草应该是有其他原因,而且即便落草,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是这些山匪,在他约束下,极少祸害百姓。他跟西寨的宋大当家不是一路人,如果能让他倒向我们,和西寨彻底决裂,对接下来的攻寨大有帮助,也能减少伤亡。”

    说完又认真看着裴二,问:“你觉得呢?”

    裴二望着他那双平日清冷秀丽,此刻盛满期待微光的眼眸,很快点了点头:“嗯,我听你的。”

    李禅秀不由笑,声音好像很柔和:“怎么能听我的?你是剿匪副领队,你应该仔细权衡。”

    裴二轻咳一声,耳后微红,解释道:“没有,我本来也打算等他们分裂再打。如果能拉一方,打另一方,自然更好。”

    他们毕竟只带了五百人来,可山寨里有一千人。原本还有钱校尉的一千人,但现在,钱校尉最好还是别指望了。

    五百打一千,就算山匪都是乌合之众,也会伤亡不小。何况陆骘这些人还不是乌合之众,而裴二还要顾着还在山寨里的李禅秀、胡郎中。

    既然要拉拢,裴二也跟两人说了自己的计划。

    之前西寨用火攻对付钱校尉,他正好趁机摸清了寨中情况,知道哪里防守薄弱,并把消息传给了藏在外面的张虎等人,已经约定好攻寨和接应时间。

    “不管能不能说服陆骘,今晚都要攻寨。西寨防守薄弱,到时一打起来,那边必然会乱,你和胡郎中就紧跟我,我带你们去跟张虎汇合。”裴二仔细交代。

    不过还有一点需要解决——东寨防守严,如果说服不了陆骘,想从东寨离开,恐怕不容易。

    但话说回来,如果能说服陆骘,直接从东寨离开就行,也不需再经西寨。

    三人正低声商讨,忽然,门被敲响。

    商讨声戛然而止。

    同时,门外传来陆骘略显温和的声音:“沈姑娘,冒昧打扰了,不知能否拨冗见一面?”

    裴二和李禅秀对视一眼,胡郎中也跟着心一紧。

    很快,李禅秀起身,清了清声音,对门外道:“可以,请等一下。”

    裴二立刻明白他打算借这个机会,劝说陆骘,忙道:“我留下。”

    万一劝说时发生变故,他也好及时出手。

    李禅秀也觉得自己长久把一个“山寨小厮”留在房间里,等会儿陆骘看见,容易起疑,闻言干脆推裴二到另一旁的桌边,让他假装捣药,并让胡郎中在旁研究药方。

    做完这些,他才整了整神色,带上微笑去开门。

    裴二拿起药杵,忍不住侧头看一眼,被胡郎中低咳一声提醒,才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捣药。

    陆骘是和宣平一起来的,身后还跟着推轮椅的管家。

    李禅秀开门后,他先笑着说声“打扰”,等进门,才发现屋里还有两人。

    李禅秀正要解释,宣平倒是先他一步,开口道:“大哥,这小厮是来帮忙捣药的。”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胡郎中刚好把称量好的药材放进药臼,裴二立刻捣磨起来。

    陆骘这才收回视线,李禅秀见他没起疑,也微松一口气。

    到了桌边,宣平忙给两人倒茶。

    陆骘端着茶盏,先是感谢李禅秀昨天的救治之恩,接着为昨晚西寨起火,可能惊扰到李禅秀的事道歉。

    都是些旁人之前说过的事,说完这些,好像就没话了。

    但他又没立刻告辞,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像在思考什么。

    李禅秀也在斟酌,该怎么开口劝他跟西寨分道扬镳。

    一时,两人都没话,房间陷入奇怪的沉默。只有捣药声在“咚咚咚”,有规律地响着。

    李禅秀刚要开口,陆骘却忽然出声,吩咐宣平:“让小厮先出去。”

    李禅秀微怔,回神后忙打断:“陆公子可是有紧要事要说?”

    陆骘迟疑,倒也不算紧要事,但……

    “是跟沈姑娘有些关系,不好让底下人听去。”陆骘斟酌道。

    李禅秀笑:“我无妨,陆公子直说便是。”

    陆骘明显还是迟疑,半晌,终是叹气,问:“沈姑娘对以后可有打算?”

    李禅秀闻言一愣:“以后?”

    陆骘点头,道:“你之后是想离开山寨,回军营去,还是……”

    说到这,他又顿住,想起来之前,跟宣平的对话。

    当时宣平刚想办法,帮他从山下买药回来,说要交给沈姑娘,帮他制解毒的药。

    顺便,他们谈及之后该如何安顿沈姑娘。

    宣平感叹:“沈姑娘医者仁心,虽是女子,但不在意世俗礼节,救人不论身份,要是能一直留在寨中就好了。”

    提到这,陆骘就忍不住责怪他:“昨天你请她帮我治腿就罢了,肩上的伤无大碍,何必也麻烦人家?她毕竟是姑娘家,昨晚那般,实在是冒犯。”

    他虽出生在胡人统治的北地,但自小在父母教导下,熟读大周的诗书礼义,深感昨晚那样脱了上衣让姑娘看伤,太冒犯人家。

    宣平也知道他古板性子,干脆道:“大哥,我之前打听胡郎中时,顺便了解过,这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一直住在军营里。你想军营是什么地方?沈姑娘在那能过得好?你要是觉得冒犯了她,不如干脆负责,娶她呗。”

    陆骘听了当场生气,斥他“胡闹”。

    宣平赶紧嬉皮笑脸道歉,只是道完歉,又正色道:“不过说真的,大哥,军营是什么地方,你我都知道,尤其是流放的女子到了那……若沈姑娘真过得不好,不如就让她留在咱们山寨。”

    陆骘起初觉得宣平胡言乱语,没个正形,但听到后面,不由也认真思考起来。

    他之前从军的地方,边军风气极差,别说是流放到军营里的女子,就是附近清白人家的姑娘,都有被欺辱的。

    如果沈姑娘真在军营过得不好,确实不如留在山寨。而自己冒犯过对方,也的确应该负责……

    这么想着,陆骘几度斟酌,到底还是开口:“若沈姑娘没有更好的去处,不如留在山寨……”

    “咚咚咚!”不远处的捣药声好像忽然变重许多。

    陆骘下意识看一眼那小厮,顿了顿,又转回头,继续道:“且昨晚沈姑娘帮我治伤时,我实在冒犯,理应为姑娘负责……”

    “咚咚咚——咚!”

    捣药声愈响,像携着万钧力道。忽然“哐”的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裴二握着断开的药杵,僵住。

    “哎呀,这怎么……这药杵还断了?这什么石头做的,质地太差了。”胡郎中惊得脸上肉一跳,赶紧遮掩道。

    宣平看到后,幽幽开口:“那杵用好几年了。”一直没断。

    这小厮还真力气大不成?

    胡郎中:“……这,定是用太久,损毁严重了。”

    李禅秀微僵,还没从陆骘方才那番话中回神,就见对方忽然目光审视看向裴二。

    他顿时心中一紧,刚想开口打断他注意,陆骘却已经看着裴二道:“你不是东寨人?”

    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裴二低头看药杵,遮掩目光。

    宣平忙解释:“大哥,他是西寨来的,是……”

    话没说完,陆骘忽然抬手打断,目光仍盯着对裴二,道:“你抬起头。”

    说着,并示意推轮椅的管家,将自己推过去。

    李禅秀见状,忙也起身,快步跟过去。

    裴二心知已经被察觉,干脆也不遮掩,蓦地抬起头,乌黑眸子直视陆骘。

    轮椅忽然止住。

    房间内气氛好似凝滞。

    陆骘定定看他,目光带着审视,终于捕捉到一瞬熟悉的感觉。是之前在议事厅和宋大当家对峙时,也短暂出现过的感觉。

    他瞬间眯起眼眸,语气危险,肯定道:“你不是山寨里的人。之前你藏在屋顶,偷听我与宋万千说话。”

    话音落,屋内众人顿时紧张。宣平和管家当即拔刀,警惕看向裴二。

    李禅秀见势不对,忙挡到裴二面前。裴二却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沈姑娘?”宣平微惊,但忽然想起昨晚李禅秀见到此人,很快就把人要来捣药,顿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本就认识!

    陆骘目光也愈发锐利,之前在议事厅时,他还不确定,以为只是一瞬错觉。现在见到裴二,几乎可以断定,当时屋顶上确实有人。

    裴二将李禅秀护在身后,冷静看向他们,承认道:“不错,是我。”

    陆骘微眯眼眸,继续道:“你是山下来剿匪的人?”

    这次裴二还没承认,李禅秀就从他身后站出来,反将他挡在身后,对陆骘道:“陆公子,请别误会,诸位也别紧张,他是……”

    他咬咬牙,干脆道:“他是我夫君,听说我被抓了,担心我,才会潜入山寨,我们没有恶意。”

    话音落,对面三人瞬间愣住。

    陆骘似乎怔了怔,片刻后,神情明显闪过一瞬尴尬。

    宣平更是“啊”一声,直接道:“沈姑娘,你居然成亲了?”

    裴二:“……”

    他忽然攥住李禅秀的手,目光幽深,扫过陆骘和宣平。

    陆骘轻咳一声,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尤其还是当着人家夫君面说的,明显更尴尬几分,忙抬手令宣平两人收刀。

    “既是误会,那大家就都坐下来,好好谈吧。”他抬手捂着唇,一阵咳嗽,像是身体忽然变差了似的。

    估计是没这么尴尬过。

    咳完,气氛终于缓和些后,他才又看向裴二,审视道:“你应该……不止是沈姑娘的夫君,是山下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士兵。”

    宣平闻言,顿时又紧张起来。

    李禅秀救过陆骘,心知有些话,由自己来说更合适。

    他不由站到双方中间,看向陆骘道:“我……夫君的确是山下士兵,不过眼下这不重要,陆公子,你为人正派,先前宣平将我和胡郎中掳来,被你训斥,宋大当家劫掠村落、火攻山下军队,你也都不赞同,既如此,何必还与宋大当家他们同流合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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