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毕剥作响的篝火旁, 陈将军和三五名心腹围坐,火上架烤一头野鹿,通红火光映照围坐几人的脸。

    鹿要烤好还需一阵时间, 陈将军端着鹿血酒, 边饮边笑着与旁边心腹回忆往昔——

    “当年我还在张大人帐下时……那时我还只是个百夫长,曾有幸跟大人的队伍一起去过并州,见过那位少年时就声名冠绝洛阳的裴世子……自然,只是远远见了一面。”

    几名心腹一听他提起那位并州的风云人物裴椹, 不由都聚精会神, 听得津津有味。

    “那时老燕王还在, 裴世子也就才十六七岁吧,但英雄人物, 当真是少年时就不一般。当时他身骑白马,手持银枪,一枪连挑七八名围攻的武将, 当真是英姿勃发,气宇不凡。我们这些比他大一轮的人远远看见, 都钦佩不已。”陈将军喝一口酒后, 感慨道。

    旁边心腹听完,也都露出神往之色。

    李禅秀望着面前熊熊篝火,也从陈将军的话中, 想象那位素未谋面, 但梦中与他有过特殊交集的裴椹的模样。

    裴二从鹿腿上割了一块肉, 撒了些盐后,一直边烤肉边沉默听着, 这时忽然转头看他一眼。

    李禅秀察觉,很快回神, 也偏头看向他,问:“怎么了?”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得眉眼比白天时更生动。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晕起两团浅红,眸光也格外明亮,像清水洗过的墨石。

    裴二呼吸微顿,声音微干说:“没什么。”

    顿了顿,看向自己举着的鹿肉,又道:“肉快烤好了。”

    说着转动手中木棍,将鹿肉又翻个面。

    虽是围坐在火堆旁,但大家都知道他二人是夫妻,自然让他俩坐在一起。而且李禅秀明面上是女子,出于礼节,旁边士兵又刻意和他隔些距离。

    可火堆旁的位置就这么多,为了让其他人也有位置坐,裴二便需靠近李禅秀坐。这样一来,他俩几乎是紧挨着,和其他人之间鲜明隔开。

    可靠近,却又要极力克制。

    裴二嗓子有些干,尤其刚才突兀和李禅秀对视后。他端起手旁的鹿血酒,不顾酒凉,大口饮尽。

    喝完,丝毫没觉得解渴,好像还更热了。

    旁边,一名心腹忍不住问陈将军:“那您当时就没能离近些看裴世子?”

    陈将军喝着酒,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但裴世子刚离开校场,就被京城去的梁王世子叫走了,之后一直没回并州大营,也就无缘得见了。”

    几名心腹一听,不由都惋惜。

    陈将军大约酒喝多,此刻也有些醉了,见状,又豪迈吹嘘:“不过裴世子的英姿,我一直印象深刻。虽然没见过正面,但他连挑七八名武将的身影,至今都还在我脑海里!”

    心腹们看出他有些醉了,说话也都放松起来,有人笑道:“那裴世子要是来咱们雍州,您肯定能认出他。”

    “那自然!”陈将军神情带了些醉意,笑道,“英雄人物自是不同凡响,周身气派就跟普通人不一样。他骑马持枪的潇洒背影,我至今都记得,你们要是见到就知道了。”

    这话实在夸张,毕竟裴椹那时才十六七,如今应当已经二十三四了,少年和成人的身高、肩宽还是有区别的。如今的裴椹,即便是背影,也不太可能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李禅秀回想梦中裴椹写信时的用词口吻,倒觉得对方褪去少年的锋芒和锐气后,应该会变成熟,是个风度翩翩、君子如玉的模样。

    正想着,裴二将烤好的鹿肉拿回来,切成薄片,递到他面前。

    李禅秀回神,转头看他,猝然对上一双幽黑眼睛。像收敛爪牙,潜伏在黑暗中的狼,有种无形的锋锐和侵略感。

    但下一刻,又像是被驯养的狼犬,展露出外表的乖顺。

    李禅秀晃了晃头,觉得自己约莫是喝醉了,竟觉得裴二这么老实的人……会有侵略感。

    他捏了几片鹿肉吃下,觉得有些渴,又端起旁边的鹿血酒轻抿几口。

    陈将军见鹿肉烤差不多了,也让心腹们切开分一下,给正在值岗的士兵送些去。

    李禅秀面庞微热,见篝火旁的人都散了,也起身想去旁边散散热。

    只是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离开时脚下有些轻,身体微晃了一下。

    裴二在他起身时,就跟着站起,察觉后忙伸出手臂。他本来只想扶稳对方,但李禅秀好像真的醉了,只被轻轻一碰,就靠在他臂弯。

    裴二不觉屏住呼吸,低头轻轻看向他。

    李禅秀好像没察觉异样,手指抵在太阳穴按了按后,就直起腰,继续微晃向前走。

    像一只蝴蝶忽然落入臂弯,很快又轻飘飘离去。

    裴二只觉手臂一阵空落,回神后,忙追过去。

    夜风带来一阵寒意,李禅秀走到无人的烽台旁,轻轻闭上眼,任风带走脸上热意。

    不知是不是鹿血酒喝多了,他觉得头有些晕,也有些热。

    肩上忽然一沉,一阵熟悉温暖的气息围拢而来。

    他很快睁开眼,转头看向来人。

    裴二将怀里抱着的厚衣披在他身上,低头哑声说:“天冷,你又畏寒,别冻着。”

    他一边说,一边帮忙将披上的厚衣拢好。只是做完这些,他手仍没松开,也没推开,仍低着头,一双黑眸认真注视李禅秀。

    李禅秀也正呆呆看他,反应好像比平时慢一拍。他眼中氤氲着光泽,眼睫纤长浓密,偶尔轻轻动一下,被篝火烘过的脸颊薄红。刚才披衣服时,怎么折腾他,都乖乖的,好像不知道反抗。

    裴二心脏漏跳,血液好像在沸腾,嗓子一阵发干发紧。也不知今晚怎么回事,他如此躁动不安,好像需要做些什么,好像需要肆意发泄什么。

    隐藏在心底的本能驱使着他,尤其面前人这么乖乖看着他,更助长了他的野望。

    他轻轻抬手,指背落在李禅秀柔软的脸颊。

    对方一动不动,仍仰头看他的乖顺模样令他心尖一颤,拇指忍不住拂过对方被风吹落的碎发,接着缓缓低下头。

    漫天星子的夜空下,烽台落下的阴影角落里,李禅秀被按住肩,后背抵着城墙,裴二宽大的手覆在他脸侧,低着头越靠越近。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底醉意朦胧。那碗鹿血酒好像控制了大脑,让他忘了思考和反应,只呆呆看着对方越来越近,近不到呼吸好像拂过脸侧。

    就在唇瓣将要相触时,一阵寒风吹来,李禅秀酒意顿时醒了一半,慌忙转开头。

    裴二低头落空,薄唇擦过他脸颊。被擦过的地方瞬间像被炙烤过,变得滚烫。

    裴二也一僵,唇落在他微凉的乌发上。紧接着,身体骤然被推开。

    李禅秀低着头,语气慌乱:“那个,徐阿婶的儿子应该回来了,我去把馒头拿给他。”

    说完也不看裴二,低着头从对方身旁离开,脚步甚至有些慌乱。

    直到下了烽台,寒风吹散酒意,他也彻底清醒。转头再望向烽台,可城墙太高,夜色又暗,看不出裴二是不是还站在那。

    他深吸一口气,懊恼地扶了扶额。明知鹿血酒的效果,自己又不善饮酒,怎么还是喝醉了?

    而且自己喝醉就罢了,裴二也……

    想到方才情形,他脸仍止不住一阵热,心跳也不平静。定是鹿血酒的效果还在。

    他忙练起吐纳法,尽量规律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

    听到有脚步声从城墙上传来,应该是裴二下来了,他忙转头,继续离开。

    裴二没跟来,但他拿着徐阿婶让帮忙带的馒头,到劳役们住的地方时,却见对方站在门外。

    “我拿进去吧。”裴二伸手过来,语气平稳,好像也已经恢复正常。

    李禅秀克制着不去想之前的情形,闻言摇头说:“我拿给他就行。”

    裴二闻言蹙眉,那些劳役可能大都已经休息了,他实在不放心对方一个人进去。

    这么想着,他干脆道:“那我跟你一起。”

    说完便转身拉开门,自己在前带路。

    李禅秀无奈跟上。

    昏暗的土屋内,不少劳役竟然都还没睡,尤其屋中央有十几个人聚在一口大锅旁,手里都拿着碗筷,目光紧盯那口锅,口水忍不住吞咽。

    看见穿着甲衣的裴二进来,不少人回神,吓得都慌忙跪下。

    李禅秀抱着一包裹馒头,目光四处打量,寻找徐阿婶的儿子。

    但这些人都跪下后,他视线却很快被中间那口大锅吸引。

    锅里正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飘散出阵阵羊膻味,这竟是……在炖羊肉?

    李禅秀面上露出惊讶,这些看起来面黄肌肉,穷苦到连买药钱都没有的劳役,竟然在大晚上炖羊肉吃?

    第 52 章

    屋里的劳役, 有不少是之前跟李禅秀同一批流放来的。

    李禅秀清楚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很穷,别说吃肉,在流放来的路上时, 不少人能不被饿死, 就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见他们竟然大晚上在炖羊肉吃,李禅秀多少有些惊讶。不过他此刻也没多想,目光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徐阿婶的儿子。

    裴二这时开口,直接替他问:“丁成海在不在?”

    锅旁跪伏的劳役中, 有几人忽然害怕得颤抖一下。

    半晌, 跪着的人里有一个举起手, 慢慢半直起身,干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回、回军爷, 我是丁成海。”

    李禅秀看到他,目光微亮,忙避开跪着的人, 走过去道:“丁大哥,是我, 徐阿婶让我给你带些东西来。”

    丁成海看见他, 吃了一惊,道:“沈姑娘?”

    李禅秀流放来的路上生过一场大病,多亏徐阿婶和他照顾。之前流放来时, 他跟徐阿婶一家人时常互相搀扶着走, 此时他走到丁成海面前, 也下意识伸手去扶对方。

    丁成海看他一眼,又小心看他身后的裴二, 不敢起来。

    裴二看着李禅秀伸出去的手,目光幽暗, 扫一眼众人后,淡声道:“都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这才都松一口气,拖拖拉拉站起。只是他们见裴二穿着甲衣,而且一看就是当兵里的头,多少还是有些拘束,尤其是围在锅旁的那些人。

    李禅秀这时已经将馒头交给丁成海,问他收没收到衣服和被子。

    丁成海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壮小伙,虽然因为干苦力,整个人显得黑瘦,但身体底子在那,看着比其他劳役都高,五官也端正。

    裴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比了比,确定不如自己高,又走回李禅秀身旁。

    丁成海此时已经知道他竟然是李禅秀的夫君,而且还是个千夫长,微怔片刻后,忙语气干巴巴地替李禅秀高兴。

    接着他挠挠头,好像和李禅秀拘谨了起来,说衣服和被子自己都收到了,又问自己娘亲和妹妹在军营里如何,有没有受欺负。

    李禅秀笑着将徐阿婶的小阿云的近况告知他,并让他放心:“如今我在药房干活,又被将军提拔为军医,可以照顾她们。”

    丁成海听了,忙一阵感激,道:“难怪今天回来,就听许大他们说将军带了个女郎中来给大家看病,没想到竟然是你。”

    李禅秀闻言浅笑,说完这些,才看向他手中拿的碗筷,不动声色问:“对了,你们……这是要吃羊肉?哪来的羊?大家一起凑钱买的?”

    方才他就看见对方手里的碗筷了,心中着实讶异。别人就罢了,徐阿婶一家有多穷,他是十分清楚的。

    流放来的路上,徐阿婶的女儿小阿云生病,差点死去,一家人却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丁成海当时为了救妹妹,去跪求押送的官兵,被抽了十几鞭,也没求来一点药和粮食。

    最后还是李禅秀看不下去,偷偷拿出自己的药和碎银,接济他们。

    所以他实在有些好奇,丁成海怎么会忽然有钱吃羊肉?总不会是城墙上的日子,比军营里好过?

    丁成海闻言,脸色却微变,一时支吾。

    锅旁的那些人也忽然紧张,目光不时往这边看。

    裴二原本正百无聊赖听两人说话,察觉屋内气氛有变,立刻也警觉起来。

    李禅秀余光注意到周围变化,面上浅笑不变,试探问:“是……不能说吗?”

    丁成海跟他也算是熟识,何况自己妹妹的命还是李禅秀救的。他一向感激李禅秀,闻言咬咬牙,忽然不顾锅旁那几人眼神阻止,开口道:“沈姑娘,这羊是我们捡的。”

    “捡的?”李禅秀惊讶。

    “对。”丁成海点头。干脆道,“是在长城外面捡的。”

    大约也就是十几天前,他们有人去长城外运沙子时,捡到一只不知是被什么猛兽啃了半只腿的死羊。

    长城上的罪囚日子过的都苦,平时也就勉强能吃个半饱,肉什么的,想都别想。当时看到那只死羊,运沙子的十几名劳役眼睛都绿了,赶忙趁看守不注意,把羊藏在运沙子的车底。

    回来后,那些人就将羊剥皮炖了,美美吃了两天。

    说来也巧,这之后,他们再出去运沙子,总三五不时就能捡到只死羊,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陆续捡到三只了。

    虽然也有人觉得怪异,但饿极了,谁还管那不多?而且羊肉是大家分着吃,众人也都默契保密,不说出去。

    只不过,因为羊肉有限,大部分人只能分一碗,只有运沙子的人能一次吃到饱。

    所以最近几日,劳役们都抢着想去运沙子。丁成海瞧着也眼热,找到军吏好说歹说,终于让他今天去运沙子。

    而他运气也格外好,挖沙子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去方便,竟让他捡到两只死羊。今晚刚回来时,屋里的劳役们差点没把他当英雄捧起,大家当场就剥了一只羊,先炖上一部分,剩下的打算烤着吃。

    只是羊肉还没炖好,李禅秀两人就来了。

    丁成海说完,有些小心地看李禅秀旁边的裴二一眼,忐忑道:“裴军爷,这羊……不是我们偷的。”

    锅旁的众人也都紧张起来,他们之所以瞒着这事,主要是怕士兵们知道后,会把羊截胡,这样他们就没得吃了。

    虽然士兵的伙食比他们劳役要好,但也没好到可以顿顿大口吃肉的地步。现在有不要钱的羊肉,谁不想吃?

    锅旁的一名劳役回过神,忙从锅里舀一大碗肉出来,小心端到裴二面前,讨好道:“军爷,您先吃。”

    虽然刚进屋时,就闻到一股羊膻味,但这会儿羊肉端到面前,却有一阵肉香。只是应该还没炖好,肉紧紧附在骨上。

    裴二没接,转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听了丁成海的话,正蹙眉思索。

    这事实在怪异,长城外哪有那么多死羊等着人去捡?守株待兔都没这么容易守到。而且就算有死羊,在塞外那种地方,也更可能会被野狼啃食,等不到人去捡,除非……

    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让他们捡?

    李禅秀脸色微变,忽然道:“你们不是捡了两只羊?快把剩下那只拿出来给我看看。”

    劳役们闻言,互相看一眼,以为他想把羊拿走,都舍不得拿出来。

    裴二见状,直接取下腰间刀,刀鞘在桌上敲了敲,目光扫视众人:“快点。”

    众人顿时都踌躇害怕,可还是没人动。最后丁成海咬咬牙,从床底拖出那只死羊。

    李禅秀立刻让人点灯,拿着油灯蹲下身查看。

    越看,他越心惊,尤其看到羊身上秃毛部位的血点以及羊蹄上的白斑时。

    忽然,他捂住口鼻起身,将油灯放下,另一手拽住裴二后退,对众人道:“所有人都先出去,睡了的人也叫醒一起,生病的除外。”

    说完看向那口锅,又道:“把火灭了,锅抬出去。死羊和剥下的羊皮也都抬出去,别直接用手碰,找不穿的破衣包着,等会儿和衣服一起烧掉。”

    劳役们一听要烧,顿时哗然,一个个都不舍得动。

    裴二一见,直接到外面叫士兵来做,同时将这些劳役都“驱赶”出去。

    很快,屋外点起火把,士兵们来来去去忙碌,都在安李禅秀说的办。

    裴二站在李禅秀身旁,皱眉看着这一幕,压低声问:“羊有问题?”

    李禅秀点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梦中后来,曾有一场席卷北胡和大周的瘟疫,持续近十年,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直到李禅秀的梦结束,瘟疫都还没结束。

    而这场瘟疫,最初就是由牛羊传给人。

    方才他仔细看了那只死羊,皮上的血点以及羊蹄上的白斑,都与梦中染疫死的那些牛羊情况一致。

    只是梦中那场疫病是在三年后才爆发,他没想到,此时就已经有牛羊染这种病了。

    再想到那些生病的劳役,以及那两名疑似得风寒的士兵,李禅秀忽然抓住裴二衣袖,紧声道:“快,让人去问问那两名生病的士兵,他们是不是也吃过羊肉?接没接触过生病的劳役?”

    裴二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急,接着转身吩咐士兵去问。

    不多时,去询问的士兵就小跑回来,禀报道:“千夫长,沈郎中,那两名士兵确实吃过羊肉,说是一个劳役分给他们的烤羊肉。属下刚才也去看了,那个劳役没生病。除此之外,他们没接触过别的劳役。”

    李禅秀若有所思地点头,也就是说,这两名士兵其实也是吃羊肉感染上的,并非是被生病的劳役传染。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梦中那场疫病并不是一开始就容易感染,而是第一年爆发了几次后,才忽然大规模感染。

    梦中游医也曾说过,疫病刚出现时,传染性并不强,最初只在一些偏远村落出现。是后来传染的人越来越多,才出现变化。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现在就有羊得这种病死,但在人当中爆发,是在三年后。应该是疫病起初传染性不强,且只是在偏远地方出现。

    这个推测让李禅秀一直提着的心,总算稍微放下一些。

    此时,没生病的劳役已经都被士兵们赶到外面,挨个站好。生了病的,想出来也不被允许。

    那锅羊肉和死羊,以及剥下的羊皮,也都被放在一起。

    李禅秀点点头,对裴二道:“这些羊得了疫病,那些生病的劳役和士兵,应该都是吃了羊肉的缘故,把羊皮、羊肉和羊,都烧了吧。”

    话音一落,对面的劳役们顿时都露出哀求神色。他们平时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有点羊肉能吃,实在舍不得。

    有人甚至想,病羊就病羊,反正以前在家里时,病死的鸡也不是没吃过,不都没事?

    正这时,一名透过窗户看见屋里情况的士兵忽然喊:“千夫长,沈郎中,有个生病的劳役吐血了。”

    刚才还在想病羊也能吃的劳役顿时脸色发白,其他同样吃过羊肉的劳役也都面露惶恐,害怕起来。

    丁成海同样吃过羊肉,此刻也禁不住紧张。

    李禅秀一听有人吐血,神色微变,立刻要去查看。但刚抬脚,手臂忽然被攥住。

    裴二神情紧绷,紧紧攥着他,手如铁箍一般,不说话,却也不放手。

    李禅秀从他眼中看出担忧,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安慰道:“放心,这个病暂时不那么容易传染。”

    说着,让人将自己的药箱拿来,从中取出一块绢布条,蒙住口鼻。幸亏来之前,陈将军跟他说这件事时怀疑过是疫病,他事先有准备。

    接着他又拿出多余的绢布条,分给其他士兵,告诉他们蒙住口鼻后,才可接触病人。

    裴二也拿了一根,蒙住口鼻后,立刻跟上他。

    李禅秀一路紧蹙眉,进屋查看那名病人的情况。谁知那人吐了一阵血后,忽然气绝身亡,没能救回。

    李禅秀救人失败,心中一阵沉重。

    但检查完死因后,他眉心却微松,不像之前皱得那么紧。

    病人是胸口曾被重物砸过,才突然吐血死亡,并非因为疫病。

    李禅秀心中的担忧总算稍减一些,梦中那场疫病最初确实容易让感染的人死亡,但大多是高热时忽然气绝,并无吐血情况。刚才见这人突然吐血死亡,他险些以为是早期疫病症状更严重,与后期不同。

    不过经历这一变故后,那些劳役都以为那人是因疫病死的,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看再那些羊肉。

    正好陈将军得到消息,此刻匆匆赶来。听李禅秀说完情况,他当即下令:“烧了,通通都烧了!”

    “还有刚才死去的那名劳役,尸体最好也用火焚。”李禅秀又在旁建议。

    这都是梦中那位游医处理疫病时用的手段,刚才那名劳役虽然是受伤死的,但他确实也得了疫病。

    一听要把尸体烧了,众人脸色又变。在他们看来,这与挫骨扬灰无异。

    虽然只是个劳役,但染病的又不是只有劳役。

    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陈将军,等待他做决定。

    第 53 章

    陈将军神情也犹豫, 现在劳役这么处理,之后万一有士兵死了,岂不是也得这么处理?

    戍边的兵最苦, 从军几载, 甚至十几载,最后连个尸骨都不能回故里就罢了,还要被烧成灰,只怕众人心里难以接受。

    裴二站在两人中间, 目光看到李禅秀的焦急, 也看到陈将军的犹豫。

    忽然,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将军, 现在处理,疫病未必会扩散开。但如果处理不彻底,万一疫病扩散, 让士兵们也都染病,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士兵闻言, 脸色顿时都变了, 尤其想到不久前才吐血身亡的那个劳役,一时人人脸上都掩不住担忧和害怕。

    李禅秀清楚那名劳役的死因,见状担心惶恐情绪在军中蔓延, 致使军心不稳, 忙开口说出实情, 安抚众人:“目前还没有人因疫病死亡,大家先不必惊慌。”

    但说完, 他还是强调:“不过,那名劳役确实也染了疫病, 尸体不火焚,很有可能传染给其他人。为防止疫病在军中扩散,该谨慎的,还是要谨慎。”

    说完,他又看向陈将军。

    陈将军听完他和裴二的话,终于咬牙决定:“把尸体也烧了。”

    裴二和沈姑娘说的都对,眼下还没有士兵因疫病死亡,真正要做的是赶紧阻断传染,而不是顾虑之后的事。

    陈将军下令后,没人敢不遵。很快,那锅羊肉和剥下的羊皮,以及那只还没被动的羊,都被堆在干柴上。不久前死的那个劳役,尸体也被抬到另一堆干柴上。

    火把点起,火光映亮周围一张张恐惧担忧的脸。

    陈将军心中也一阵沉重,尤其想到若不是李禅秀意外发现此事,等真正发现时,疫病恐怕已经在军中传开,

    他忍不住一阵后怕,忽然转身厉喝:“谁让你们把死羊捡回来吃的?”

    那些劳役顿时都吓得跪下,惶恐害怕,身体不住打颤。

    李禅秀蹙眉,这些劳役因是罪囚,平时待遇差,吃不饱,把死羊捡回来吃时,应该没想那么多,但……确实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防止疫病扩散,以及……这些羊是哪来的?

    “沈姑娘,你可有治疗疫病的法子?”正思索时,陈将军也转回身问他。

    “这……”李禅秀蹙眉。

    他梦中经历过那场瘟疫,倒是知道该如何应对军中爆发的瘟疫,但治疗办法……说实在,直到这疫病持续的十年后,都没有能彻底治好它的药方。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药尽快把病人的体温降下来,如果病人能熬过这一劫,就能好。熬不过,就是死。

    所以之前李禅秀给生病的劳役、士兵开治风寒的方子降温,倒也没错。不过梦中后来,那位游医经过多方游历,救治无数染疫的病人累积经验,一点点摸索出一个更容易治愈病人的方子,最后在病死途中,托人将药方带给在西南的李禅秀。

    李禅秀想到自己在梦中收到药方时的情境,心中不由一阵沉重,目中也似有水光。

    好在那老顽童现在应该还在大周和西羌的边界,好好活着。

    他很快收回神思,重整心情,道:“回将军,这种疫病我也是第一次见,想要一定治好的办法没有,但有个方子,也许能让治好的可能性高一些,需要将军明早立刻派人去县城买药。”

    上次他和胡郎中主要买了治疗风寒和外伤的药,没有应对疫病需要的药材。

    陈将军听了立刻点头,道:“好,明早县城门一开,就让人进城买药。”

    “另外疫病最重要的是防止传染,请将军立刻将已经染病的人安排一处,不要与其他人接触;已经接触过他们,但没吃过病羊的人,安排住在另一处,先等待几天,看他们会不会生病;最后是接触过染病的人,但没吃过病羊的,最好也给他们单独安排在一处,同样等几天看看,若都不生病,就没事……”

    李禅秀又有条不紊地“安排”。

    包括又告诉众人要多洗手,注意干净。病人住的屋子也要熏烧苦艾,用醋和石灰驱疫等。

    陈将军听了均点头,对身旁心腹道:“都记下,按沈姑娘说的去做。”

    李禅秀说完这些,目光又沉凝,似乎欲言又止。

    陈将军看出他犹豫,不由道:“有话直说便是,不需顾忌。”

    李禅秀闻言松一口气,道:“将军,那借一步说话。”

    陈将军微讶,但还是跟他一起走到旁边一处远离人群的地方。

    裴二见状,也跟上,走了两步,见李禅秀没说不让,便放心大胆地跟着。

    到了僻静处,李禅秀福了福礼,才语气郑重道:“将军,这些羊来历古怪,我看很可能是有心人故意放在那,让劳役们去捡。”

    “你是说……”陈将军疑虑,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也变凝重,道,“你说的对,我刚知道这件事时也奇怪,哪那么巧,三五不时就有羊给他们捡?这天上又不下羊……不过,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又是在塞外,莫非……”

    “是胡人。”裴二站在两人旁边,语气平静接话道。

    李禅秀不由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人平时不聪明,此刻倒跟他想一块去了。

    梦中疫病爆发时,有一次,胡人为攻下一座城,就将染病的羊,甚至是病死人的尸体投进城内,导致城内的人也染疫,失去抵抗能力。

    陈将军也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胡人,但还有一点不理解——

    “他们何必这么麻烦,特意让羊染病,再放在那等我们去捡……”

    “如果不是特意,而是羊正好染病死了,干脆利用一下呢?”

    李禅秀分析,再结合梦中胡人忽然大举进攻,西北沦陷一事,他忽然有个猜测——

    “胡人逐水草而居,靠放牧而生,很可能是北边的牛羊正在大范围染病。”

    如今正值深冬,草枯水涸,牛羊又都染病死去,胡人处境艰难,所以才有了梦中那次大举进攻。也许他们最初只想劫掠一番,可没想到大周会那么好打,让他们轻易就拿下西北,险些打到长安。

    尤其大周当时也民乱四起,许多地方刚被流民劫掠过,见胡人又来,不少地方守官吓得干脆不抵抗,弃城而逃。这也让胡人看到了入主中原的可能,后来便是更大规模的举兵。

    而眼下,这些病羊就是他们先扔过来试探。如果大周戍边的将士或做苦役的人捡回去吃了,疫病传染开,导致守城无力,那最好。

    如果没被捡回,对胡人来说也不亏,他们定然也知道这些病羊不能吃。

    想到这,李禅秀后背渐渐冒出冷汗。如果这番猜测没错,那胡人的进攻很可能……就在最近几日!

    “将军,胡人很可能在近日发动攻击。”李禅秀当即道。

    “将军,胡人近日可能发动攻击。”裴二沉眸,几乎也同时开口。

    说完,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李禅秀顾不得意外,很快又建议:“陈将军,应速派人去永定等其他驻地询问,看有没有同样情况。如果有的话,可见刚才推测没错,北边的牛羊正大量染病死亡,胡人没吃的,定会大举来攻,应该赶紧告知其他驻地,早做准备。若其他驻地也有疫病,更该及早防治。”

    陈将军听完,顿觉有理,顾不得惊讶他一个流放来的女子竟能想到这些,赶紧让手下去送信。

    因为李禅秀他们也接触过病人,三人都没回营,留在城墙上等消息。

    天快蒙蒙亮时,出去送信的几名士兵陆续回来禀报——

    “禀将军,永定的赵将军收到消息后,深夜巡查,发现确实也有劳役捡回死羊。”

    “禀将军,永安驻地也有同样情况。”

    “禀将军,永胜驻地也……”

    听完禀报,陈将军脸色愈发凝重,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不仅其他驻地也有同样情况,甚至有的驻地还有士兵也捡过。

    一切都被沈姑娘猜中了,而且胡人的牛羊如果真在大量死亡,那此次进攻规模定然不小。

    陈将军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忙起身叫来心腹,道:“吩咐下去,近日巡防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不可懈怠。另外,从今日开始,每天派出去的哨兵增加三次,尽量再往北探查一些,一旦发现胡人踪迹,立刻来报。”

    “喏!”心腹立刻领命出去。

    陈将军吩咐完,却仍不放心。自他守永丰镇以来,这一带从未经历过大战,大多是被小规模骚扰犯边。

    但这次胡人很可能不再只是骚扰,甚至,他们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么一想,陈将军赶紧又给严郡守和武定关的守将写信。

    郡守总领一州军事,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向他禀报。而武定关是雍州最大关隘,那里驻守八万精兵,是雍州真正的北门锁钥。

    一旦他们永丰、永定这些小关隘守不住,点燃狼烟后,武定关定会立刻出兵驰援。

    第 54 章

    写好信后, 陈将军又叫来两个士兵,命他们速速将信送到雍州府城和武定关。

    做完这些,他忍不住在房间里踱起步。

    眼下军中出现疫病, 胡人又可能大规模来袭, 自他守关以来,还没遇到过这么严峻的情况。

    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疫病能控制住,不然,疫病扩散开, 胡人又刚好来袭, 他就是有三头六臂, 也未必能守得住关。万一真到那一步,他就是大周的罪人了, 如何对得起永丰一带的百姓和提拔他的张大人?

    陈将军一想到这些,心中无法不焦虑。

    裴二反倒神色镇定,拱手提醒他:“将军, 应该速派人到长城外设陷,设挡马墙, 挖陷马坑, 铺撒铁蒺藜,以备不测。同时联络其他驻地,随时与他们通消息, 一旦胡人真的来攻, 好联手抵抗。”

    “……对对。”陈将军经他已提醒, 骤然回神道,“我一时心焦, 险些忘了这些,现在城墙外只有一道壕沟, 之前挖的陷马坑应该也被的风沙填了大半……这样,你速带五百人,出城去做这些,陷马坑一定要多挖,咱们的铁蒺藜有限,铺撒不了太大范围。

    “至于跟其他驻地互通消息联手的事,之前给他们送信时,我就已经在信中说明。”

    裴二这才放下心,点头领命,但顿了顿,又迟疑道:“将军,有句僭越的话,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陈将军对他一向看重且欣赏,闻言笑道:“但说无妨。”

    裴二当即道:“将军,是不是给并州方面也送一下消息,防止他们不知此事?”

    虽然并州那边未必被胡人投放病羊,但这种极可能是大规模举兵犯境的情况,理应告知他们,以防胡人同时攻打雍并两州。

    陈将军闻言一怔,迟疑:“这……按理,这事应该由严大人告知并州。”

    李禅秀在旁听了这话,很快明白他的犹豫。

    陈将军已经写信将情况上报给严郡守,按理,严郡守应该告知并州方面。而且他作为一个职位不大的守边小将,若越过严郡守给并州写信,属于越权。

    但裴二不知为何,放不下心,拱手又道:“将军,您可以以防务需要,给距离雍州最近的武城守将写信。对方作为并州关隘的守将,定会将消息上报。”

    李禅秀闻言,目光微亮,觉得这倒是可以。而且据他梦中所知,裴椹如今就在武城养伤,万一对方刚好从昏迷中醒了,这事被武城知道,就相当于被裴椹知道。

    想到这,他不由转头看裴二一眼。

    裴二依旧拱手,不动声色。

    陈将军一听,也觉可以。实在不行,他派人偷偷送信就是,反正之前也送过一次。

    这么一想,他当即点头:“行,我这就给武城去信。”

    防守的事都安排下去后,剩下的就是疫病。

    对此,陈将军一再叮嘱李禅秀,一定要努力救治,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万不可让疫病在军中传染开。

    李禅秀虽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但也坚定点了点头。

    离开陈将军这后,李禅秀立刻用绢布条蒙住口鼻,去看那几名病人情况。

    经过一番询问,他发现得病的,都是吃烤羊肉的人。而吃炖羊肉的劳役,得病的则没那么多。

    这让他稍松一口气,据他了解,大部分劳役吃的都是炖到软烂的羊肉。虽不知两者有何区别,但这显然是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他当即吩咐被陈将军调来给他当下手的那些士兵,对病人接触过的物品,如碗筷等,一定要放在沸水中煮一段时间,再拿回去给他们用。

    吩咐完这些,陈将军派去买药的人刚好回来。他忙摘下绢布条,脱下外袍,洗过手脸后,赶紧又去配药。

    刚走到一半,却看到带兵正要离开的裴二。

    裴二好像是特意来的,黑眸对上他清丽的眼睛,带着深潭般的静谧。

    两人久久对视,都没说话。须臾,他们不约而同,并行了一段路。

    李禅秀神情好像踌躇,到了要分开的路口,终于开口,找话道:“你……之前怎么会想到让陈将军给并州写信?”

    裴二闻言迟疑:“……我也不知道。”

    好像心底就是觉得要这么做,哪怕陈将军已经给严郡守写过信,他也不放心。甚至……莫名不信任那个郡守。

    李禅秀并非真的需要答案,只是经历昨晚险些亲吻的事后,再跟裴二单独相处,他总觉得不自然。

    可眼下,直觉又让他认为,也不该什么都不说。

    终于,他咬了咬牙,转头看向裴二,语气尽量平常道:“你到了长城外,要注意安全。”

    裴二闻言一怔,眼底随即浮现温柔。

    忽然,他猝不及防拥住李禅秀,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轻轻点头,哑声说:“你要和那些病人接触,也记得注意安全。”

    然后不等李禅秀反应过来,他就已松开手臂,后退一步,笑着转身离开。

    李禅秀愣在原地,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才像忽然回过神,忙提着衣摆快步爬上城墙,站在城墙边俯身往下看。

    骑在马上刚走出城墙的裴二似有所觉,忽然回头看向身后上方。

    李禅秀慌忙侧身藏到烽台,回神后,他愣了愣,自己为何要躲?.

    并州,郡守府。

    杨元羿一身银亮甲衣,皱眉往大门方向走。

    忽然,身旁近卫来报:“少将军,魏小公子来了。”

    “什么?”杨元羿脸色微变,立刻道,“不是让你们跟他说,我在武城,让他别来并州,直接回长安吗?”

    近卫:“这……魏小公子就是从武城来的,他在那没找到您和裴将军,才转道又来府城。”

    杨元羿:“……”

    他表情微滞,回神后,忽然道:“就跟他说我不在。”

    说完,他忙转身大步往回走。哪知刚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凄惨哭喊——

    “呜呜,表哥,我知道你在,我都看见你了,你不能不收留我!不然我就打道去洛阳,找姨母告状。”

    杨元羿身影一顿,头疼地转回身,但看到被拦在郡守大门外的表弟时,顿时又吃一惊,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一路乞讨过来的?”

    门外被随从小安扶着的狼狈少年,正是之前在青县跟裴二起过冲突的锦衣公子——魏子舟。

    只不过当时他一身锦袍,气度不凡,此刻却头发乱糟糟,衣服也脏破不堪,像个乞丐。

    见到杨元羿,魏子舟激动得简直涕泪横流,踉跄几步就要扑上去,哭喊:“表哥啊,我这一路好苦——”

    杨元羿一惊,忙急退数步避开,捂住口鼻对旁边人道:“什么味?快,带他下去洗洗。”

    ……

    半个时辰后,偏厅的桌旁,魏子舟狼吞虎咽,嘴里塞满米饭,又夹起一块鸡腿咬一大口。

    “唔唔,再来一碗米饭。”他边吃边唔声道,毫无之前的世家公子仪态。

    杨元羿在旁皱眉,给他倒一杯水,道:“吃慢点,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顿了顿,又无语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魏子舟噎得翻了个白眼,忙端起水喝了几大口,总算缓过来后,没好气道:“还不都怪表哥你?竟然来信说你和裴椹都在武城,害我往武城跑,结果……”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赶紧吃。”

    杨元羿忙给他又夹个鸡腿,心想:赶紧吃完,然后把这祖宗送回长安去。

    裴椹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之前他派出去的几波人都没寻到,放出去的金雕也一直没回来,不知是不是飞到草原那边,被胡人射了。现在他和爷爷都焦头烂额,既要稳住并州形势,又要死死瞒着裴椹已经失踪的消息。

    更令他担忧的是,这么久没寻到,裴椹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这种情况下,他哪有心思招待这个从长安来的表弟?尤其他这表弟还是个能惹事的。

    “对了表哥,裴椹呢?你之前不是说他在武城?”正想着,魏子舟又一边扒饭,一边问。

    杨元羿回神,语气遮掩:“你问这干什么?俭之他……”

    裴椹字俭之,杨元羿少时就和他相交,如今虽是上下级,但也是兄弟。

    平时在长辈、外人面前,他称呼裴椹世子、将军,但私下,一直称呼对方的字。

    不过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魏子舟口中塞着米饭,呜呜嚷嚷继续道:“这不是窝在雍州遇见一件奇事嘛,竟然有人跟裴椹长得一模一样,你说奇不奇?要不是那人只是个千夫长,还已经娶妻,又十分惧内,加上表哥你也来信说裴椹在武城,我差点就以为他是裴椹了!不过表哥你是不知道,那人顶着一张和裴椹一样的脸,对他的小娘子言听计从,好不耳软哈哈——”

    “你说什么?”杨元羿听到一半,脸色骤变,神情难掩震惊,霍地一把将表弟拽到面前。

    魏子舟被拽得一口米饭直接喷他脸上,他也顾不得嫌弃,忙抹一把脸,急声问,“你说你看到了谁?”

    魏子舟惊得结巴:“看、看到一个跟裴椹长得一样的人啊——”

    “在哪?”杨元羿几乎要晃着他的肩膀吼问。

    “啊?”魏子舟被摇得头晕,一时还真记不起那小县城的名字,不由仔细思索起来。

    就在杨元羿急得不行时,他终于一拍脑袋,道:“青县,对,我想起来了,是在雍州的青县。”

    杨元羿听完,神情难掩激动,立刻放开他,起身疾步离开。

    “哎,等等。”魏子舟见状,忙喊住他。

    杨元羿以为他还有消息没说,忙转身,急问:“还有什么?快说!”

    魏子舟:“……呃,我还要一碗米饭。”

    杨元羿:“……”

    “来人,给他米饭,给两碗!”他大手一挥,吩咐完,匆忙又走。

    魏子舟顿时感动涕零:“呜呜表哥,你真是我亲表哥。”

    “等等。”杨元羿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你刚才说,裴椹娶了小娘子?”

    第 55 章

    魏子舟一愣, 忙纠正:“不不,不是椹娶小娘子,是一个长得跟裴椹很像的人娶了小娘子, 当然, 男子娶小娘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

    提到这事,魏子舟就忍不住乐呵,道:“表哥, 你是没亲眼看见, 那人长得跟裴椹简直太像了, 就是比裴椹高一点,也更硬朗一点。但我这不是五年多没见裴椹了么, 上次见面时他还十八,要是这些年他又长高一些,说不准跟那人更像。”

    说到这, 他就忍不住感慨:“哎,可惜那个人不是裴椹, 不然……说真的, 表哥,你要是看见裴椹那张冷漠脸,转头对着小娘子立刻言听计从, 恨不得把人家捧在手心稀罕的模样, 你一定也会震惊到惊悚。对了, 裴椹呢?他不在府城?我还想问他是不是有个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兄弟,这也太像——”

    “不可能!”话没说完, 忽然被杨元羿斩钉截铁地打断。

    “啊?”魏子舟一脸茫然,心想:是说裴椹不可能对小娘子言听计从, 还是裴椹不可能有双胞胎兄弟?

    “你确定他好好的,没受伤?”杨元羿忽然又问。

    “确定啊。”魏子舟点头,“他还拎起我,差点要揍我。”

    “他为什么要揍你?”杨元羿皱眉。

    魏子舟:“呃……”

    “行了,我大概知道了。”杨元羿挥手,道,“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你又在大街上盯着小娘子看,被他抓到要揍你,你就误以为那是他娘子?”

    “怎么可能?”魏子舟立刻争辩,“他亲口说那是他娘子,他还带人家逛县城,给人家做衣服、买簪子,可稀罕人家了。他本来还要揍我,被他娘子拽拽衣袖,就拉走了,可听他娘子话了……呃,我是说那个长得跟裴椹很像的人,不是说裴椹。”

    杨元羿:“……”

    “算了,回头再来找你细问。”他眉心紧皱,有疑问,但更焦急,转身又风风火火离开。

    郡守府,东院。

    杨老将军正在偏厅吃饭,同时听底下的人汇报军务。

    忽然,杨元羿一阵风似的进来喊:“爷爷!”

    杨老将军皱了皱眉,头也不抬道:“元弈,跟你说了多少次,做事要沉稳,别总这么急三火四的。”

    杨元羿一脸焦急,看一眼旁边汇报军务的将领,欲言又止。

    杨老将军这才抬头,挥挥手,对汇报的人道:“你先回去,此事我稍后再处理。”

    将领很快领命出去,经过杨元羿身旁时,拱手道了声“少将军”。

    杨元羿草草回礼,等人出去,赶紧关紧门,快步走到桌旁坐下。

    还没来得及开口,杨老将军先皱眉:“何事这么着急?”

    杨元羿压低声音:“爷爷,有世子的消息了。”

    “!”杨老将军胡子一抖,举箸的手也一顿,吃惊转头。

    杨元羿和他对视,无声点了点头。

    很快,老将军脸色严肃,起身看一眼周围后,忙拉他到里间,急声问:“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杨元羿赶紧把刚才魏子舟说的情况,一一道来,只是说完,又有些犹豫。

    若那人真是世子,对方一没重伤不醒,二没被谁抓住羁押,为何不与他们联系?甚至,还在那边娶了个小娘子?

    杨老将军听完,也思忖道:“有一点蹊跷,若真是世子,他既然好好的,为何不回并州,也不与我们联系?甚至见到你表弟,也不跟你表弟相认?”

    杨元羿同样费解,但听了老将军的话,赶紧帮裴椹解释:“爷爷,我想世子一定有苦衷,可能他在布局什么,不能暴露身份?”

    说完又急道:“爷爷,现在难得有个消息,兴许能让我们找到世子。不管是不是他,我都打算亲自去雍州一趟。”

    话刚说完,就被杨老将军瞪一眼。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老将军沉声,接着道:“去肯定是要去,但雍州刚换郡守,新郡守严同海不仅不是我们的人,更是上头派来专门盯着我们,甚至是盯着世子的。你贸然带兵进入雍州,恐怕会被他参到今上面前。若此次能找到世子还好,若找不到,定会暴露世子已经出事,不在并州的实情。”

    杨元羿一听,立刻也冷静下来,问:“那怎么办?”

    杨老将军捋了捋胡须,道:“此事说难,倒也不难。虽然郡守换成了严同海,但沿线的驻防将领大多还是之前张大人留下的,严同海必然还没来得及将人都换掉。”

    说着他思忖片刻,忽道:“这样,你带五十玄铁兵,便装秘密进入雍州,到青县附近的驻地找人,切记,不要走漏风声。

    “既然子舟说是在青县见到人,对方又是千夫长,此刻想必就在青县附近的驻地。那里的守将都是张大人安排,应该会替你隐瞒。”

    “好,我这就去办。”杨元羿当即领命,神色匆匆出去.

    永丰镇,长城脚下。

    三日过去,在新增了十几名染疫病患后,今日新增的病患人数终于开始降低。

    李禅秀这三天都忙碌的没怎么合眼,今天总算微松一口气。直觉告诉他,军中的疫病应该控制住了。

    此外,除了有两名高热不退的劳役没熬过去,接连病死,其余先得病的劳役和士兵,都因用药及时,已经开始退热。

    可能是得病的人不算多,药也暂时充足的缘故,这样成功的救治概率,令李禅秀也惊讶。

    刚开始那天,胡郎中得知城墙上有疫病,也要赶来。但李禅秀知道后,请陈将军拒绝了。

    一来两个郎中都来城墙上,伤兵营的伤兵就没人照顾;二来胡郎中年纪大,比年轻人更容易被感染。

    好在三天过去,情况终于稳住。更万幸的是,胡人也没在这三天来攻。

    紧绷的心神松懈之余,李禅秀走到城墙根的一处干草旁,坐下休息,疲惫地捶了捶腰。

    他刚熬煮一大锅药,此刻正腰累,手臂也酸。

    时近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这一片角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辉。

    路过的士兵见到他,都敬重地打招呼,显然这几日都被他的能力和精神折服。

    李禅秀起初还微笑致意,不多时,便渐渐困倦,靠着墙根合起眼。

    半醒半梦间,忽然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下,他倏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后,又渐渐放松警惕。

    ——是裴二啊。

    他低声咕哝:“……裴二。”

    许是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实在太累的缘故,眼皮像有千钧沉重。

    裴二抬手放在他脸侧,轻轻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声音低哑轻缓说:“睡吧。”

    这声音像有催人入睡的能力,李禅秀靠着他特意用披风垫过肩,不知不觉,彻底陷入黑甜的梦境。

    好像知道旁边人是裴二,他就放松了警惕,甚至信任对方。这不应该,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应该时刻警惕才对。

    可眼皮依旧沉重。

    不知这么想了多久,期间好像被人抱起,又放下……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惊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而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他慌忙坐起,发现这是自己在城墙脚下的临时住处。

    床前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裴二坐在桌旁,正拿着一卷兵书看。

    见他醒了,裴二立刻放下书,走过来问:“醒了?饿不饿?”

    问完见他怔怔的,没回神,对方干脆走出去,喊了一名士兵,没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粥。

    “晚上没什么吃的,先喝一碗粥垫垫。”裴二将粥端给他。

    李禅秀终于回神,很快接过粥碗,道了声谢。

    捏着汤勺搅了一会儿粥,他忽然又抬头问:“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应该是之前太累的缘故,声音有些哑。

    “子时了,你睡了快四个时辰。”裴二回答,接着蹙眉劝,“明天别再这么累着自己了,像熬药那种活,能让士兵做,就让士兵去做。”

    李禅秀刚喝一口粥,闻言朝他笑笑:“明天应该不会再累。”

    裴二一听,很快猜到他的意思,不觉松一口气道:“疫病控制住了?”

    李禅秀点头:“差不多。”

    接着又问:“你呢?外面陷坑布设怎么样?还有其他几个驻地,疫病也控制住了吗?”

    裴二摇头,皱眉道:“陷坑明天还要去挖,至于其他驻地,暂时还没消息。”

    说完这些,两人一时又静默。

    那晚之后,每次他们再单独相处,只要不说正事,好像就会陷入这种尴尬。

    又或者,是李禅秀单方面心中尴尬。

    他实在找不到话聊,僵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自己正搅着的粥,便又问:“对了,你饿不饿?”

    裴二隔着微晃的灯光看他,本来刚吃过饭,不觉得饿,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嗯,饿。”

    李禅秀闻言一怔,顿时又尴尬。

    他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随口找话,没想到对方真的饿。可只有一碗粥,又是自己喝过的……

    他不由微窘开口:“那你……”

    他本想说“那你再去要一碗粥”,但还没说完,裴二忽然在他身旁坐下,宽大手掌覆在他捏勺子的手上,握着他的手。然后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舀一勺粥送进他口中,接着,又舀一勺,送进自己口中。

    李禅秀:“……”

    “只剩这一碗粥了,我不是特别饿,少吃点就行。”裴二面不改色地解释。

    李禅秀:“……”要不还是你都吃了吧。

    值夜的士兵多少会藏些干粮,大不了,他去借点。

    城墙上,寒冷夜风吹过营旗。

    巡防的士兵打了个哈欠,从知晓胡人可能来袭,已经过去三天。众人也从最初的紧张,到现在慢慢又放松心神。

    也许将军料错了,胡人不一定会来?

    有人忍不住侥幸想。

    忽然,远处黑暗中好像传来动静,像什么摔落陷坑的声音,同时一道利风袭来。

    巡防士兵忙一低头,下意识抬手摸向盔顶,竟摸到一支利箭!

    士兵脸色顿时大变,再看向城墙下方,远处竟已隐现火光。

    “敌袭!快,有敌袭!胡人攻来了!”士兵慌忙大喊。

    第 56 章

    李禅秀和裴二正在城墙脚下的昏暗房间, 围着豆大的灯光,尴尬分享一碗白粥。

    忽听城墙上传来喊声,裴二脸色骤变, “叮”地一下放下汤勺, 立刻起身,迅速拿起旁边的甲衣穿上,并对李禅秀道:“你吃吧,我出去看看。”

    李禅秀哪还有心思吃, 赶忙也起身, 将粥碗放在桌上, 疾步也往外走。

    裴二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忽然脚步一顿, 转回身。李禅秀没刹住脚,险些撞到他。

    裴二一把扶住他,隔着冰凉衣甲抱了抱他, 宽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你就留在这, 不要到城墙上去。”

    说完不等李禅秀反应过来, 便又松开他,转身快步出去。

    李禅秀怔愣站在原地,秀丽眸中, 吃惊和错愕仍未褪去。

    好像从那晚险些接吻之后, 裴二最近和他紧密接触越来越多, 也越自然,可每次又都让他来不及说什么。

    不, 或许要更早,从在山寨脚下那次荒唐的帮助开始就……

    隐隐地, 一个最近曾在他脑海出现,但又让他不敢深想,或者刻意回避的念头,再次要浮现。

    正这时,外面的喊杀声打断思绪。

    李禅秀骤然回神,忙抓过旁边的一件旧棉袍,匆匆穿上后出去。

    到了外面,就见城墙上已经火光一片,虽然因为墙太高,看不见士兵的身影,但时不时有箭矢越过城墙,从墙那边射过来,足见战况激烈。

    李禅秀猜测,胡人的步兵可能已经快到城下。能这么快就穿过外围防御,此次来攻的人恐怕不少。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城墙外来攻打的胡兵远超预计,而且不多时就穿过裴二他们设下的陷坑等防御。

    就在李禅秀站在城墙脚下听的功夫,胡人已经攻到墙下,迅速用铁索、云梯登墙。

    城墙上的士兵除了用弓箭、滚石往下攻击外,更有拿刀在城墙边,拼命往下砍铁索。

    陈将军此刻也一身甲衣,在墙上指挥众人防守,并亲自拿刀砍杀试图爬上来的胡兵。

    裴二同样在城墙上支援,目光却远远看向城墙外的黑暗中,眼神冷毅凝重。

    没过多久,城墙上就有伤兵被抬下,捂着箭伤痛苦呻-吟。

    李禅秀立刻拎着药箱上前,指挥抬伤兵的士兵道:“把他抬到光亮处,放平,我先帮他拔箭。”

    伤兵立刻露出感激神色,以往他们受伤从城墙上被抬下来,都要等被送到后方营地,才能被救治。

    李禅秀虽没在这种紧张情况下救治过人,但却和梦中一样,沉稳快速地帮伤兵拔箭、止血,又上好药包扎。

    很快,又两名伤兵被抬下来,他来不及歇一口气,赶紧提着药箱又去处理。

    城墙上的喊杀声从天黑一直持续到天明,李禅秀也就从天黑忙到天明,中途实在太饿时,才胡乱吃了个馒头,用水强咽下去。

    天亮后,城墙上的守兵终于能看清来攻的胡人究竟有多少,这一看,所有人心底都开始打颤,胡人的骑兵和步兵加起来,竟有近万人。

    按说有城墙的优势在,即便对面人多,也不需惧怕。何况他们一点烽火,驻扎在武定关的精兵就会迅速来支援。

    但驻守在永丰镇的驻兵此前只经历过胡人的小规模骚扰,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天亮后,驻地也迅速又调一千人来防守,换之前的士兵短暂休息,可下方胡人的攻势却丝毫不减。

    到了中午,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是隔壁永定关隘派兵直接从城墙上送信过来。

    陈将军接信后,迅速打开,一目三行看完,脸色忽变,忽然重重“唉”一声,握拳砸腿长叹。

    裴二正好腰负弯刀过来,见状立刻上前问:“将军,可是永定那边情况不好?”

    陈将军收好信,看一眼四周道:“先下去再说。”

    两人匆匆下了城墙,陈将军同时叫来军中文吏、谋士,将信给他们看后,抹一把脸,疲惫道:“洛阳一带发生流民暴-乱,洛阳险些被攻破,今上匆匆移驾长安,前几天刚将武定关的八万精兵调去六万多,到长安护驾。”

    说完他忍不住有握拳锤了一下桌子,道:“怎么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

    其实洛阳一带发生流民暴-乱一事,陈将军也早有耳闻。

    去年黄河中原一带发生洪涝,灾后当地官员丝毫不体恤百姓,课税依旧繁重,致使河南河北一带屡屡发生民乱。此前今上就下旨平过几次乱,也斩了几个贪官。

    但今年冬大寒,冻死灾民无数,刚发生过洪涝的黄河南北一带又迟迟不下雪,眼看麦苗都被冻死枯死,明年就要没收成,甚至可能发生蝗灾,当地再次爆发流民之乱。

    而且这次爆发的范围更广,为首的流民打着“大周天命已尽”的口号,迅速集结十万之众。

    但此前陈将军听说,这伙流民已经被梁王带兵平定,怎么忽然又冒出来,还差点打到洛阳,把今上逼得……西狩了?

    说西狩都好听了,直白点,不就是被吓得逃到长安?

    也就对方是当今圣上,加上这屋里还有裴二等下属在,陈将军没胆子表达不满。

    不然,他真想说一句:什么时候调兵不好,非赶这个时候。而且就没别的兵可调了?非调雍州的兵?

    雍州有多重要,今上难道不知?何况胡人冬季本就容易来攻。

    这次就是武定关来信,先送到永定,又由永定送给他们,说现在武定关只有不到两万人防守,让他们这些关隘千万先守住,等长安那边的兵回来。若守不住,胡人打进来了,也要迅速调兵堵住缺口,让闯进的胡人不能回去。

    言下之意,武定关那边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万一永丰、永定这些小关隘守不住,被胡人闯进去劫掠的话,就设法断胡人的退路,让他们即便劫掠了,也回不了草原。

    总之,无论如何,武定关那边现在不能出兵。一旦他们出兵,胡人又攻武定关,武定关守不住,接下来整个雍州就守不住,长安就可能守不住。

    像永丰这些小关隘守不住,顶多附近县城被劫掠一番。但武定关要是守不住,影响的是整个西北,甚至长安、并州。

    陈将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万一他们真守不住,就算后面能再集结兵力,断了胡人退路,但那些被劫掠的百姓呢?也能死而复生?

    陈将军越想,脸色越沉重,抬头问手下几名心腹:“你们都有何看法?可有退兵之策?”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神情一时都惶惶。

    半晌,有人上前一步道:“将军,为今之计,只能死守。”

    至于能守多久,就看天意了。

    陈将军闻言,脸上露出黯然之色,但也不意外。毕竟就连他自己,除了死守和求援外,也没别的办法。

    偏偏现在求援的路已经被断了。

    就在这时,裴二忽然上前,抱拳拱手,声音铿锵:“将军,我愿领三百骑兵,今晚绕道出去,趁夜色从后方突袭敌人。到时驻地守兵同时出去迎战,壮大声势,前后夹击,胡人不知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慌乱之下,必然溃逃。”

    在场其他人一听,脸色顿变。

    “出去迎敌?这……万一打不退他们,整个永丰就失守了啊。”

    陈将军闻言,一时也迟疑。

    裴二再度拱手,声音坚定:“将军,趁夜色,敌人摸不清我们虚实,有可能赢。尤其我从后方攻击,他们料想不到,很可能会以为是其他地方来兵支援,比如并州。”

    顿了顿,又道:“将军,这样耗下去,早晚也会被攻破。与其困守,不如出其不意,打出一条生路。”

    陈将军闻言,终于咬牙同意:“好,就按你说的办。”

    可刚说完,就又犹豫,不放心道:“你、你有几成把握?”

    裴二只有不到五成把握,但看一眼在场不安的众人,和仍拿不定主意的陈将军,干脆咬牙,沉声道:“八成。”

    陈将军一听,长舒一口气,这下也坚定了几分,道:“就按你说的办。”

    裴二领命后,迅速去调兵。整个永丰驻地总共只有不到三百匹马,加上之前剿匪剿来的一些,勉强能凑够三百。

    至于选的骑兵,都是裴二这些天亲自训练过的。

    陈将军来看后,见这些士兵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十足,不由满意点头,心中的底气也更多了一些。

    但转头到了城墙上,看到城墙下近万名胡兵,再转头看看裴二临时凑出来的三百骑兵,底气顿时又泄一半。

    李禅秀知道裴二要领兵出去,立刻也赶来询问。

    “情况是不是很不好?”他一直在救治伤兵,没上城墙,还不知此刻形势。

    裴二点了点头,本来涉及军务的事,不该随便说出来,但跟李禅秀一起并行到僻静处时,他皱了皱眉,直接把皇帝西狩长安,把武定关驻守的八万精兵调走六万多的事说了。

    李禅秀听完,也一阵无言。

    他总算明白梦中西北为何会失守了,又是贪官污吏贩卖官盐,又是胡人投放病羊,又是皇帝调走驻兵……这种情况,就算是并州的裴椹来了,恐怕都守不住。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见裴椹选的那些骑兵几乎每三四人,就扛一面旗,旗上要么写着硕大的“裴”字,要么写“玄”字,要么写“并州”。

    他一时愣住,问:“这是……”

    裴二看一眼,忽然面露赧色,轻咳低声说:“我只有三百骑兵,硬打肯定打不过城墙外那些胡兵,只能虚张声势,让他们以为有援兵赶来。不都说并州裴椹屡战屡胜,胡人听见他的名号就害怕?我打算……借用一下。”

    第 57 章

    李禅秀闻言怔住, 方才他就猜这些旗上写的字跟裴椹有关,没想到还真是。

    “裴”是指裴椹所率的军,“玄”是指裴椹手下的一支精锐军队——玄铁兵, 至于“并州”, 就更不必说了。

    “你打算借裴椹的名号吓退他们?有把握吗?”李禅秀忙问,语气难掩担忧。

    这招虚张声势虽是妙计,可万一不成功,三百人怎么抵挡外面近万名胡兵?

    “无妨, 外面虽有近万胡兵, 但骑兵只有不到两千。万一到时真不成, 我也会设法带众人回来。”裴二看出他担心,不由宽慰。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此前陈将军让他多看兵书, 并亲自送他一些兵书,其中有一本据说是并州裴椹所著……说是兵书,其实也不算是, 更多是记录裴椹这些年和胡人作战,对付胡人的一些经验。

    甚至可能不是裴椹亲自所写, 只是他口述下来, 由军中文吏记录、整理,再印成书册,发放到其他驻地, 给守将们提供经验参考。

    虽说裴二因李禅秀的缘故, 对这位自己从没见过的裴世子颇有些吃味, 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耐着性子看完对方的书, 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不过看完之后,他发觉书中不少想法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也不知是自己厉害,还是那位裴世子不过如此,竟没比自己一个小兵高明到哪。

    自然,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通过书中记录的和胡人作战的情况,再观察今日来攻的胡兵,发现城墙外的这些胡兵很可能是曾在并州多次败给裴椹的胡人大王子——乌烈所率部众。

    若真如此,他这招狐假虎威——借裴椹名号吓胡兵的计策,效果恐怕会出乎意料地好。

    只是此刻在李禅秀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只语气平常地安慰对方:“别担心,我定会尽力带众人平安回来。”

    李禅秀哪是担心他万一计策不成后,能否带众人平安回来……不,自然也是担心的,但他更担心的是……

    忽然他神情一怔,继而忙摇摇头,甩出脑海中的奇怪念头,道:“胡人的战马更强壮,我担心……”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担心我们的马跑不过他们,总之,你此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罢了,已经决定的事,不能改变,他只能多叮嘱对方。何况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深夜,北风渐起。

    一支三百人的骑兵绕道出城墙,悄无声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城墙上,士兵们的甲衣泛着寒光,映照一张张疲惫的脸。

    城墙下,攻打快一天一夜的胡人士兵也已疲乏,攻势渐缓。看样子,他们可能会后撤一段距离,先扎营休息,等明天再攻。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后撤之际,一支幽如鬼魅的骑兵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后方,所有人竟都没发现。

    直到最后方的胡人士兵转身时,瞬间惊愕。

    冷寒月色下,一道黑影骑马突兀出现,马上之人手握一把黑铁弯刀,面冷如霜。黑影近身时,寒刃一闪,如凛风划过。胡人士兵瞬间瞪圆眼,随即倒下,喉间血流如注。

    几乎同时,一百多名骑兵紧随在领头那人身后,挥刀喊杀而来。而在他们后方,马蹄声阵阵,寒光照出重重黑影,以及黑影中无数竖起的旗帜。

    正要后撤扎营的胡人看见冷寒月光照出旗上的“裴”字,顿时大惊,慌忙喊:“玄铁兵!玄铁兵来了!”

    “并州裴椹,是并州裴椹!”

    “快,快跑,并州来援兵了,玄铁兵来了!”

    指挥的胡人将领察觉后方忽然骚乱,忙骑马过去大喊:“乱喊什么?并州怎可能来援兵?就算来,也没那么快!”

    “是玄铁兵,真的是玄铁兵来了!”一名胡人士兵仍在喊,忽然被当脸抽了一鞭。

    “再有扰乱军心者,定斩不赦!”胡人将领怒声道。

    说完看到远处夜色下手握弯刀,迅捷如电的身影,脸上顿时也惊恐:“裴椹?怎会是裴椹?他怎来了?”

    一时,他身旁的胡人士兵愈发慌乱。

    与此同时,城墙内。

    听到陈将军命令,得知自己竟要出城去与胡人厮杀的一众士兵神色同样惊恐。

    要知道,大周自先帝,也就是开国皇帝周太祖在北征途中崩逝,今上登基后,除了老燕王一手创立的玄铁兵,大周军队对上胡人的铁骑,就没赢过,否则也不会接连失地,将当初太祖收复的北方全丢了。

    尤其当年胡人攻陷北方数郡后,残忍屠戮的惨烈景象,早让许多大周人对胡人从骨子里生出恐惧。而接连的战败,也让许多大周士兵觉得胡人不可战胜。

    如今隔着一道城墙,他们尚能与其对峙。但如果没了这道墙,要拿刀直面胡人,许多士兵都忍不住两股打颤,心里先生出一股恐慌。

    李禅秀也知道这点,梦中西北防线被攻破后,不少地方也是一听说胡人来了,守军连打都不敢打,就弃城而逃。

    这也不全是大周的原因,而是从前朝起,中原对胡人就屡战屡败,恐惧早在心中生根了几十年。

    但李禅秀知道,胡人并非不可战胜。幼时他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北院时,就常听对方讲大周的开国皇帝、他的皇祖父,当年如何南征北战,从胡人手中收回失地。

    梦中后来,他也见过裴椹、陆骘屡败胡人,就连他,也打赢过很多次。

    此刻见这些士兵都心生恐惧,只是顶着陈将军的命令,不得已才胆战心惊往城门走,他不由朝旁边给自己打下手的士兵使眼色。

    那士兵会意,连忙离开。

    不一会儿,丁成海带着一众劳役,手拿铁锹、木棍赶来。

    陈将军一见阵仗,心顿时一沉,以为他们要造反。

    但还没开口,就听领头的丁成海道:“将军,听说守城的士兵不够,我们虽没什么本事,又是罪囚,但仍是大周子民,绝不怕死,请让我们也出去杀胡人!”

    一见这些拿着木棍的劳役都说要出去杀胡人,刚才还恐惧的士兵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李禅秀此刻也道:“将军,若人手实在不够,我也愿出城杀敌。”

    这下士兵们更听不下去了,当即有人一股热血涌上头,举刀大喊:“弟兄们,咱们不能丢份儿,都一起出去杀敌!胡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怕他们作甚?!”

    说完,众人纷纷响应,喊杀着冲出城门。

    与此同时,城墙外的胡人见后方忽有骑兵突袭,且不知人数,只远远看见黑压压一片,举并州玄铁兵的旗帜而来,本就一阵慌乱。转头又见城墙内的守兵忽然杀出,都以为自己被两面夹击,惊慌之下,阵型顿时大乱。

    裴二率骑兵迅速冲入,很快将胡兵阵型冲得四分五裂。胡人不知有多少“援兵”,惊慌之下,一时有的掉落陷坑,有的仓惶而逃,有的被冲来的守兵斩杀。

    见下方近万名的胡人士兵转眼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四散而逃,城墙上仍严阵以待的守兵都目露震惊,不敢置信。

    忽然,城墙上下的士兵都爆发出热烈欢呼!

    “赢了!我们真赢了!”

    “胡人也没那么可怕!”

    丁成海也站在人群中,举着木棍高呼。他刚才用削尖的木棍亲手杀了两个胡人,想必能被记为功劳,这都多亏沈姑娘帮忙出主意,让他们能参加这场战斗。

    想到这,他不由转头看向城墙。

    城墙上,李禅秀此刻站在烽台旁,目光越过人群,远远看向骑在马上的裴二。

    月夜下,对方身影冷峻,像披了一层银霜。

    裴二好像也察觉到李禅秀的视线,忽然看向城墙上。他脸上还沾着血,眼眸却亮如星子,很快,唇间扬起一抹笑。

    李禅秀不由也扬起笑。

    裴二朝他挥了挥手,紧接着便骑马领三百名骑兵赶去永定关隘,支援那里的驻兵.

    深夜,大漠上风声呜咽,篝火狐鸣。

    胡人大王子乌烈和一众心腹围坐在火堆旁,切下一块羊腿,正大口吃肉喝酒。

    “王子,这次围攻雍州,定要拿下武定关。否则回去不好向大王交代,二王子他们定也会趁机在大王面前攻击您。”开口的竟是一名穿着大周人衣着的文士。

    乌烈王子闻言冷笑:“放心,我心中有数。此前在并州屡败,是因并州有裴椹在,这次攻打雍州,我不信大周还会有裴椹那样的能人。”

    话刚落,帐外一名胡兵匆忙进来禀报:“大王子,前去攻打永丰、永定两个关隘的军队接连败退——”

    “什么?!”胡兵还没说完,乌烈王子就猛地扔下羊腿,霍然站起,目露凶光。

    胡兵顿时止声,不敢再言。

    文士模样打扮的人赶紧道:“怎么败的?快说!”

    胡兵小心看一眼乌烈王子,才小心翼翼道:“据说是并州裴椹亲率玄铁兵来援……”

    “裴椹?这不可能!”乌烈王子不可置信。

    “是、是真的,兀那将军亲眼看见玄铁兵中为首的那人跟裴椹长得一样。”

    “……”.

    直到天色将明,裴二才率兵从城墙外赶回。

    陈将军早已准备好庆功酒,等他回来饮。

    裴二进城门后,目光却越过众人,第一时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站在陈将军旁边,见状不由低咳,示意他陈将军正端着酒在旁等。

    陈将军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哪能看不出端倪?

    不过他自诩是自己给两人牵的红线,不仅不怪罪,反倒高兴,对刚下马的裴二笑道:“来来,先把庆功酒喝了,等会儿会给你时间,想见谁就见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话意思太过明显,李禅秀站在旁,不由耳根微红,不自然地偏开头。

    偏偏裴二跟没察觉似的,端起酒后,又看他一眼,才一饮而尽。

    周围士兵都发出一声“好”,气氛一时热烈,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裴二喝完酒后,放下酒杯,却忽然抱拳对陈将军道:“将军,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陈将军一听,脸色顿时沉凝,忙挥退众人,让他和几名心腹一起随自己进屋再说。

    这一谈,直到中午,裴二才再出来。

    李禅秀正在给伤兵缝合伤口,察觉他过来,忙加快动作,结束手中的活。

    站起后转身,他拭了拭额上的细汗,才笑问:“怎么忽然过来?谈完了?”

    裴二点点头,眸中藏笑看了他片刻,忽然拉着他离开。

    李禅秀微愣,到一处僻静角落站定后,才问:“有事?”

    裴二点点头,说:“我下午要去一趟永定驻地,你在这忙了这么多天没休息,等会儿跟我一起先回家休息吧,刚才我跟陈将军说了,伤兵会交给胡郎中照顾。”

    李禅秀闻言倒没什么意见,但有些好奇:“你去永定驻地做什么?”

    问完又一顿,涉及军务,自己其实不该打听。

    裴二倒是不隐瞒,开口就道:“我审问抓住的胡兵时,发现他们是大王子乌烈的部下。乌烈亲率大军,正驻扎在后方,誓要拿下雍州,这次我们虽一时打退胡兵,但他们肯定会再来攻打,而且规模会更大。眼下没有援兵,我需去跟永定驻地商议联手抵抗的办法。”

    李禅秀顿时明白,点了点头。得知形势如此,心中不由也一阵沉重。

    想必乌烈此刻不知武定关防守空虚,才没大举进兵,反而攻打永丰、永定,想声东击西,调出武定关的驻兵,再攻武定关。

    梦中永丰、永定估计就是这次被攻破,城墙上的守兵尽数被杀,疫病可能也是因此才没立刻传染开。

    眼下他们虽躲过疫病,也挡住了昨天的进攻,可接下来的形势仍不乐观,甚至更严峻。

    偏偏武定关驻兵被调走了,李禅秀忍不住皱眉。

    现在指望皇帝把那六万多精兵还回来,几乎不可能,唯一能指望的……恐怕只有从并州调兵。

    “对了,你觉得我……”裴二忽然轻咳,偷觑他一眼后,有些赧然,小声问,“……我昨晚……表现怎么样?”

    李禅秀闻言一愣,对上他带着期待的眼睛后,不由莞尔,夸道:“很厉害,很英勇。”

    裴二顿时松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在沈姑娘面前打仗——之前剿匪不算,那次沈姑娘都没看见。

    总之这第一次,他自然想知道对方如何评价。毕竟沈姑娘欣赏的,是裴椹那样会打仗的人。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眼下肯定还比不上裴椹,于是又道:“这次是借裴椹的名号,不过你放心,以后我定会跟他一样厉害。”

    李禅秀闻言又怔忡,为何……要向他保证这些?.

    两人一起在城墙根吃过饭后,裴二便骑马送李禅秀回小院,接着他一口气没歇,再次骑马,赶去永定驻地。

    到了驻地,赵将军刚从城墙上下来,见到他便一阵感激,听他说是代陈将军来商谈共同御敌的办法,忙拉他进帐详谈。

    和永定一众将领商谈完,已至傍晚,夕阳渐落。

    裴二起身告辞,出了中军大帐,忽然被钱校尉拉住。

    “裴二兄弟,你难得来一趟,来来,到我帐中坐会儿。”说着不顾裴二拒绝,就拉着人过去。

    裴二一路皱眉,进了帐,微微撸开对方拉着自己手臂的手,问:“到底何事?”

    钱校尉看一眼帐外,忙关紧帐门,转身嘿笑道:“这不上次剿匪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直没回报你。来来,你看看——”

    他说着从桌后拿出厚厚一摞皮子,放到桌上,慷慨道:“你这人平时怪冷的,也不爱说话,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正好我这新贩了一批皮子,还有一些是昨晚从胡人那剿的,你看你有没有看上的,尽管拿,别跟我客气。”

    裴二一听这是贩的皮子,脸色立刻冷下:“你平日出去贩皮子?”

    钱校尉一愣,忙解释:“不不,别误会,这是我休沐时出去跟朋友一起搞的,就赚点零用,可没耽误军务。”

    裴二脸色这才好转,道:“那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钱校尉一噎,无奈道:“我说你这人,就是太板正了,这不是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何事?”裴二问。

    钱校尉脸色忽然严肃,又出帐看一眼,确定外面没人经过,才又退回来,压低声音道:“裴二兄弟,你此前是不是在并州犯过事?”

    裴二闻言皱眉,不解问:“为何这么说?”

    钱校尉又看一眼帐门方向,声音压得更低了,语气也小心:“今天有一队并州来的兵,大概四五十人,虽然都衣着普通,但那架势,一看就都不寻常。他们来了之后,开口说要见赵将军,我说赵将军不在,他们见驻地只有我能主事,才拿出一张画像,问我营中是不是有个跟画像上长一样的人,我一看那画像——你猜怎么着?”

    裴二皱眉:“说!”

    钱校尉:“……”

    “唉,就是,那画像上画的是你。”他压低声音说,“他们是来找你的。”

    第 58 章

    “找我的?”裴二闻言, 眉皱得更深,神情愈发不解。

    钱校尉见状,不由提醒:“我说裴兄弟, 你在并州是不是犯过什么大案?我看那些人个个冷面沉着, 气势内敛,一看就都身手不凡,而且他们行事隐秘,很像是京城里那个专门抓人的什么卫, 一看就是来抓案犯的。

    “他们问完我之后, 还让我不要声张。你想, 要是找人,肯定得大张旗鼓, 好让被找的人也知道,尽快现身是不是?只有是要抓人,才需行事隐秘, 避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说到一半, 对上裴二面无表情的脸, 他表情一僵,忙干笑:“哈哈,我不是说你是蛇,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真在并州犯过案, 这些人的确是来抓你的, 那你最近可要小心了。”

    裴二闻言沉默,不自觉握紧的腰间弯刀。

    他没有任何以前的记忆, 怎知自己有没有在并州犯过案?不过……裴二这个名字,确实不像个正经名字, 而且他的身手能力,也不像个普通小兵。

    莫非,自己失忆前真的犯过案,是逃亡到雍州后,为了隐姓埋名,才改叫裴二?只不过后来失忆,他忘了要隐姓埋名的事,行事不够低调,也不再遮掩才能,终于被人知道消息,找了过来?

    想到这,他脸色微变,握刀的手也愈紧。

    钱校尉小心看他,见他这般反应,不由暗叹:自己竟猜对了,裴二兄弟竟然真是在逃案犯。

    他心中哀叹,但奈何,裴二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又赶紧道:“裴兄弟,你放心,他们来问时,我只说‘不知道’,没供出你的消息。但我看,他们像是挨个驻地在查,可能马上就会查到永丰。依我看,你还是赶紧想个办法逃吧。”

    裴二闻言偏头,眼神冷幽幽看向他。

    钱校尉莫名有种徇私被抓的心虚感,真是怪了,明明他徇私是在帮对方。

    他忙干咳一声,继续道:“虽说我这么做不应该,但我看得出来,裴兄弟你不是恶人,兴许是被诬陷,兴许是被逼,迫不得已……总之,你现在提前知道消息,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尤其是弟妹那,对了,弟妹还不知道你这事吧?”

    裴二闻言,握刀的手不由更紧几分,指节微微泛白,面色也紧绷冷凝。

    钱校尉一见这情形,便知那位沈姑娘应该不知,顿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片刻,裴二终于回神,朝他抱拳,沉声道:“多谢钱校尉告知。”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叫校尉多生分,叫我兄弟就行。”钱校尉忙回礼,见他这就要离开,又上前要送送。

    裴二转身刚走到帐门处,忽然又回头,看向桌案上那些皮子,目光微凝:“这些皮子……什么价?”

    钱校尉一愣,回神后忙道:“什么价不价的,说这多生分。你要是看上哪件了,尽管拿,不用跟我客气。”

    兴许裴兄弟这一走,以后就要逃亡去了。自己能帮的不多,也就送些皮子,聊表心意罢了。

    钱校尉颇有些伤感叹气。

    裴二闻言,这次倒真没客气,走到桌案前翻了翻,抽出一条白狐皮毛,见毛色雪白,应该很衬沈姑娘,于是收下。又抽出一条红狐皮,想象这火红色应该更能衬出沈姑娘眉目生动,于是也收下……

    零零总总,一共抽了四五条,脑海中也想象了四五遍李禅秀穿戴时的模样。

    最后收起皮子,他转头问:“贩皮子赚钱吗?”

    钱校尉一愣,道:“还……行吧,主要我整日在军中,也没什么机会做这些。”

    裴二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钱,放在桌上道:“不够的话,下次再给。”

    说完他便拿着皮子,大步流星离开。

    钱校尉半晌才回神,赶忙拿着钱袋追出去:“哎等等,裴兄弟,不用钱——”

    但等他到帐外时,裴二已经驾马飞奔出营了.

    永定驻地外,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远处山头隐没,大地笼罩着苍茫。

    裴二驾马在寒风中踏着冻土和碎雪急奔,不多时,竟跑出一阵热意。

    过了永定镇后,他忽然勒马,目光微沉。

    若按钱校尉说的,那些人正挨个驻地查他,那此刻,他们很可能也在这一带的路上。

    想到这,裴二忽然脱下甲衣,包裹好后,和皮子一起绑在马侧,才接着驾马急奔。

    永定镇外。

    一条通往县城的积雪道路旁,杨元羿正一手牵马,叼着根草,靠在路旁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先前他带人去永定驻地查裴椹的消息,驻地的钱校尉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刻意隐瞒。加上他们此行需要低调,干脆也佯装不知,打算等晚上再入营查探。

    只是他们一路快马奔袭到雍州,到了之后,又没停歇地去驻地查探,等从永定驻地出来,众人都又累又饿,干脆假装成行商,就近找个店家,先吃喝一顿。

    杨元羿吃饱饭后,嫌店内太闷,干脆牵马出来遛遛。

    此刻他正靠着树干,皱眉思索“钱校尉为何隐瞒”“俭之是不是就在永定营中”,忽然察觉下方小路有人骑快马经过。

    他也就随意转头一看,毕竟能在这一带路骑马,很可能是哪个驻地的士兵。

    可下一刻,他目光陡地凝住,表情遽变——

    骑在枣红骏马上的男子剑眉入鬓,眸如寒星,侧脸坚毅冷峻,不就是……不正是……!!

    “俭之!”杨元羿骤然回神,急忙快跑几步大喊。

    魏子舟那小子没骗他,裴椹在雍州,裴椹竟然真的在雍州!

    杨元羿心中一阵激动喜悦,急跑几步想喊停对方。可那骑马之人速度极快,枣红骏马如一道红影飞驰而过,马上的人也好似没听见他的声音。

    眼看一人一马就要走远,杨元羿不及多想,赶紧转身也上马,边驾马狂奔,边大喊:“俭之!裴俭之!是我啊,元羿!”

    裴二将甲衣包好绑在马侧后,刚跑没多久,忽然隐约听见后方有人在喊什么,不由转头看一眼身后。

    杨元羿骑马太急,刚喊没两声,就被一阵寒风呛入肺腑,咳得眼泪差点出来。

    正着急时,忽见枣红骏马上的人转头看向这边,顿时大喜,忙又大喊:“裴俭之,快停下!是——”

    后面的话还没喊住,却见马上的人脸色一变,忽然抽鞭驾马,快速狂奔。

    杨元羿目瞪口呆,回神后忙也一鞭子抽在马屁股,急追大喊:“裴俭之,你跑什么?快停下!”

    喊声伴着凛冽寒风远远传来,裴二脸色紧绷且难看。

    竟然真遇到了,对方定是钱校尉说的那伙人之一。

    而且那人好像在喊什么……裴俭之?如果真是自己的话,看来自己的确是隐姓埋名,裴二只是个假名。如此一来,军营名册上的身份、来历,恐怕也都是假的。

    无缘无故,伪造一个假身份,莫非自己失忆前真的……

    裴二咬紧牙关,驾马跑得愈快。

    但永丰驻地的普通战马,哪跑得过并州玄铁兵的上等战马?不多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越拉越近。

    就在裴二脸色紧绷,打算赌一把,跃马从小路跳到下方,抄近路离开时,杨元羿的马已经在上方大路超过他。

    而且见他一直不肯停,杨元羿咬紧牙,忽然先一步跃马跳向下来,直直挡在他前路。

    为避免相撞,裴二急忙勒马,但停得太急,枣红骏马前蹄高高扬起,裴二身体后仰,直接被摔落马下,就地滚了两圈。

    杨元羿一惊,急忙也下马,快跑过去:“裴俭之,你没——”

    话没说完,就见裴二已经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和枯叶。

    见他没事,杨元羿这才松一口气,随即想到自己刚才一路狂追才追上他,中途险些也摔下马,不由喘着粗气抱怨:“我说裴俭之,你跑什么?而且我一喊,你还跑得更快——”

    裴二避开他的视线,尽量不让他看到自己正脸,垂眸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裴俭之,我……”

    他目光看向绑在马侧的那几张皮子,顿了顿道:“我只是个贩卖皮子的普通行商。”

    “……你?贩皮子的普通行商?”杨元羿一噎,险些没绷住表情。

    但他忽然想到魏子舟说裴椹跟他在大街上相遇,却“不认识”他的事。

    起先杨元羿还猜是裴椹另有要事,不便在大街上和魏子舟相认,但现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他俩,没有旁人,裴椹实在没必要再装才对。

    他不由上前几步,伸手欲拍对方的肩,神色古怪道:“我说裴俭之,你这是装的还是……”

    话未说完,裴二忽然利落出手,一把攥住他伸来的手拧至身后。

    “我的娘——”杨元羿疼得立刻反击。

    他们平素也这么互相试探、锻炼对方身手……主要是裴椹锻炼他。此刻他还以为裴椹其实记得,刚才是故意装不认识,好趁他不防备时出手。

    这么一想,裴椹刚才驾马狂奔不等他,也就说得通了。定是这么久没见,对方特意试试他身手退步没有。

    这么一想,杨元羿不由也实打实地反击,只是刚还手两下,忽又觉得不对劲。

    就算是要试试他退没退步,也没必要出手这么狠吧?

    “不是,等等!”

    他急忙要喊停,裴二却是殊死一搏,一记肘击直接捣在他脸侧。

    杨元羿顿时闷哼,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裴二挣脱后,立刻翻身上马。转头看躺在地上的人一眼后,没有犹豫,继续驾马飞奔。

    杨元羿足足缓了小半刻,才缓过来,睁开眼再一看,眼前哪还有裴椹影子?

    “……操!”愣了半晌,他到底没忍住,骂出了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很快有人勒马停下,为首的玄铁兵一见杨元羿狼狈模样,急忙下马,扶起他道:“少将军,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杨元羿转头,语气幽幽:“……除了裴俭之那个混蛋,谁还能把我打成这样?”

    “啊?”

    众人这才看见他脸颊青紫,一只眼睛也肿得眯成了条线。

    还没来得及下马的玄铁兵动作都一顿,有几人险些没绷住表情。

    为首的玄铁兵抓住重点,急忙问:“您见到裴将军了?他在哪?”

    杨元羿擦了下嘴角,疼得“嘶”一声,皱眉指了指前方山路,问:“哪个方向可有驻地?”

    为首的玄铁兵忙拿出雍州布防图,看一眼后,立刻道:“有,是永丰驻地。”

    “行,咱们就去永丰驻地。”杨元羿咬牙切齿,“我不信他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但为防止对方不是永丰驻地的,杨元羿思忖一下,又分两人去永定驻地询问。

    “如果我没猜错,他刚才就是从永定驻地出来的!”他上马勒住缰绳,吩咐道,“至于其他人,随我去永丰。”

    说完扬鞭驾马,带着身后一众玄铁兵,直奔永丰驻地.

    冬日景短,暮色很快降临。

    裴二一路快奔回到驻地时,天已经黑透。他没有回军营,直接骑马回了小院。

    李禅秀正在试烧火炕,见他一身狼狈地回来,像刚在雪地里打过滚,脸颊也青了一块,顿时惊讶。

    “你怎么……脸受伤了?”他忙起身问。

    第 59 章

    李禅秀回过神时, 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边,抬手正欲碰裴二脸上的伤。

    他不由一怔,抬起的手也停在半空, 指尖微顿。

    裴二应是回来很急, 此刻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双黑眸正直直看他,眼底幽如深潭, 仿佛深处锁着将要出笼的危险猛兽。

    李禅秀像是察觉到危险, 脊背不自觉紧绷, 汗毛也一根根紧张竖起,脸庞在对方毫不避讳的目光注视下, 也像被滚烫的火苗舔舐。

    他眼睫轻颤,忽然避开视线,手指也蜷紧欲收回, 可下一刻,指尖忽被攥住。

    李禅秀呼吸一滞, 错愕抬头。

    裴二宽大掌心覆在他手背, 紧紧攥住他欲收回的手。

    那双乌黑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带着他的手向上,最后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的青紫处, 目光专注。

    李禅秀指尖像被烫了一下, 不自觉蜷紧手指, 却刚好按在对方伤处。裴二疼得“嘶”一声,浓黑的眉轻皱, 却仍按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李禅秀忙放松指尖, 嗓子却微干,偏开视线紧声问:“你干什么?”

    裴二仍直勾勾看他,哑声开口:“我感觉……你刚才好像想碰。”

    李禅秀脸倏地发烫,微垂下视线,极力想抽出手,低咳解释道:“我……我是想帮你看一下伤,但忽然想起还没拿药。”

    顿了顿,见裴二仍紧紧按着自己的手,终于深吸一口气道:“你先松手。”

    裴二目光仍落在他身上,停顿许久,五指才终于微松。

    李禅秀忙抽出手,极力镇定地去拿药。

    在他转身后,裴二目光仍紧紧跟随他,仿佛能透过衣服,寸寸轻抚他脊背。

    李禅秀仿佛脊骨都轻颤了一下,极力忽视身后的实现,很快找出跌打损伤药,轻吸一口气后,尽量平静地转身,将药递给裴二。

    裴二视线终于动了动,落在药上,片刻,却举起自己的手,再次看着李禅秀,哑声说:“手也受伤了。”

    语气有些闷,好像还有些委屈,危险性也瞬间消散。

    李禅秀微松一口气,看到他青紫破皮的指节,又皱眉,走上前边帮他上药,边问:“不是去永定驻地商议正事吗?怎么打架了?”

    裴二眸光专注看着他,视线落在他垂头时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喉间微微干涩,“嗯”一声后,心不在焉说:“回来的路上遇见一只狼……”

    “狼?”李禅秀惊愕抬头,药也一时忘了上。

    裴二轻咳一声,忙改口重新编道:“是遇到一只狼犬,跟他搏斗一番,受了点伤。”

    说完又安慰:“别担心,我没别的事。”

    李禅秀这才松一口气,帮他都上过药后,又迟疑开口:“你刚回来时神色不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裴二目光微暗,一时沉默,片刻后却摇头,佯装无事道:“没有,只是遇到一只狼犬。”

    说完不待李禅秀再问,忽然又道:“你等等。”

    说着他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又快步回来,献宝似的将四五张皮子放到李禅秀手中,道:“我在钱校尉那买了几张皮子,西北天冷,你做成围脖戴上,应该能暖和些。”

    李禅秀微怔,摸着掌下滑顺的皮毛,顿了顿,语气复杂道:“多谢你。”

    之前曾浮现在心中的猜测又隐隐出现。

    他下意识想给裴二钱,但转念一想,又觉只怕给了,对方也不会要。

    罢了,还是自己离开时,把皮子留下,再给对方多留些银钱吧。

    裴二见他收下,明显松一口气,顿了顿,又语气平常,看似若无其事道:“我听钱校尉说,贩皮子很赚钱,你说……你说我要是不从军了,以后去贩皮子,怎么样?”

    李禅秀闻言又愣住,奇怪道:“为何忽然这么说?”

    想了想,又道:“你此前入了军户,有服役年限,恐怕不能想不从军就不从军。不过你现在很受陈将军重用,从军前途也很好,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将军,倒不用去贩皮子。”

    说完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忽然想去贩皮子?”

    裴二“哦”一声,语气闷闷:“没什么,就是随便说说,只是听钱校尉说很赚钱,加上家里缺钱……”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不能从军了,以后要去贩皮子,你会不会……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乌润眼睛直直看着李禅秀,不再像之前有侵略性,反倒像狗狗眼,盛满期盼。

    李禅秀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对劲,敏锐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二立刻摇头,咽下了那句没问完的话,再次故作轻松:“没什么。”

    李禅秀看出他言不由衷,还欲再问,裴二却很快道:“对了,我有些饿,家里有吃的吗?”

    李禅秀无奈,只好先去厨房给他拿吃的。

    裴二看着他出去,在他身影消失后,脸上轻松瞬间收起,眼底一片黯然。

    ……

    晚上休息时,两人一起在烧得暖热的炕上。

    可能是心中有事,李禅秀一时忘了先前一起睡时的异样感觉和不自然。

    何况火炕是裴二砌的,总不能砌好后,反倒不给裴二睡。而且火炕比之前的床宽阔,他们各自平躺着,中间还能留出半人宽的空处。

    李禅秀此刻仍在想“裴二今晚到底怎么了”,虽然对方遮掩过去了,但他能看出,对方一定有心事。

    他记得去永定驻地前,裴二还眼眸带光地跟他说,以后会和并州裴椹一样会打仗。怎么只是出去一趟再回来,忽然就说不想从军,要去贩皮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禅秀翻了两遍身,仍不放心,终于转身,想再询问裴二。可转过头,借着从窗纸透进的朦胧月光,却见裴二轻闭着眼,呼吸规律,甚至微微打起了呼噜。

    李禅秀微怔,继而哑然。

    能这么快就睡着,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对方真的只是觉得能赚钱,才想去贩皮子?

    李禅秀的心多少放下几分,只是不再乱想后,他不知不觉,视线落在了裴二睡着的脸上。

    从窗纸透进的月光昏暗,其实看不太清对方面容,但李禅秀依据脑海中的记忆,轻易就描摹出对方冷峻的轮廓,阴影下的高挺鼻梁,以及闭着眼睛,仍能看出轮廓的眼窝……

    忽然,裴二的呼噜声响了几许,冷峻的眉梢似乎也稍皱一下。

    李禅秀慌忙闭紧眼,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缘故,心脏一阵快跳。

    意识到自己竟看对方看到出神,他不由一阵尴尬,耳朵在黑暗中微微发热,回过神后,忙练起吐纳法,极力平复心绪。

    直到他呼吸规律,渐渐睡着,裴二的呼噜声却越来越轻,甚至消失。

    昏暗中,裴二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半晌,他掀开自己的被子,动作小心地把睡着的李禅秀轻轻拨到自己怀中,重新盖上被子后,满足地抱紧对方。

    ……

    翌日清晨,隔壁的鸡还没打鸣,裴二就再次睁开眼。

    这一夜,他几乎没睡着几次,满脑子都在想钱校尉的话,还有昨晚“追捕”他的那个人。只有抱紧怀中清瘦柔韧的身体,心中彷徨空缺的那一块仿佛才能被填满,不再悬浮。

    他结实的手臂横在李禅秀薄韧的腰际,忍不住将人又搂紧几分,低头轻嗅对方乌黑发间的浅淡药香,一直焦躁的心神仿佛在此时得到片刻安宁。

    可想到昨晚那人恐怕已经查到永丰驻地,想到等会儿回军营可能要面对的事,他心中又一紧。

    要是能带沈姑娘一起逃亡就好了。他忍不住再次冒出这个念头,可很快,眼底就划过一抹黯然。

    他和沈姑娘只是假成亲,他凭什么带对方一起逃亡,去过不安稳的危险日子?此外战事未平,胡人随时可能攻破城墙,心中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莫名理智和责任,也让他无法真的一走了之。

    而且就算逃亡,也只可能是他一人逃。沈姑娘本就是流放身份,好不容易过上平稳生活,若再因他逃走被牵连……

    裴二不觉将李禅秀又抱紧几分,略带薄茧的手掌轻轻覆在对方瘦削的肩上,心底黯然。

    沈姑娘太瘦了,好不容易被他养出一点肉,这几天忙碌,好像又瘦回去了。以后没有他给对方做饭,给对方暖被窝……好在之前自己砌了炕,就算没有他,沈姑娘晚上应该不会再冷。

    这么一想,没了自己,对沈姑娘来说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

    裴二越想,心头越酸涩,越不舍。他还没打动对方,没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不,他感觉其实已经打动一些了。可现下情况,有些话,说出来却还不如不说。

    他不能太自私,只顾自己的想法和意愿。

    裴二将头埋在李禅秀颈间,深深吸一口气,掩去心头酸涩,没察觉怀中人身体忽然微僵。

    不知又过多久,隔壁的鸡终于打鸣,天也快大亮。

    裴二久久凝视怀中人安静的睡颜,目光酸涩晦暗,略带薄茧的指尖忍不住轻触对方白皙如玉的侧脸,指尖轻移,又碰了碰对方如工笔描绘的秀丽眉眼。

    不能再沉醉下去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

    可终究,到底,他还是没忍住,轻轻俯身,在李禅秀唇边落下一吻。

    唇瓣轻触,柔软微凉。

    在他怀中,李禅秀蓦地攥紧衾衣的袖口,指尖微微发白,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

    终于,察觉裴二松开手臂,李禅秀忙闭紧眼,极力平稳呼吸,生怕被看出破绽。

    直到对方离开房间,他才终于睁开眼,长长呼一口气,而后看见自己盖的被子,顿时又僵住——

    竟是……他自己半夜主动滚到裴二被窝的?.

    裴二做好朝食后,迟迟没等到李禅秀起床。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去喊对方时,张虎忽然骑马赶来,刚下马就急切道:“千夫长,快,陈将军让您速速回营。”

    裴二心顿时一沉,猜测可能是“追捕”他的人到军营了。

    第 60 章

    裴二转头, 看向那间小屋,酸涩和不舍一时堵在心间,喉咙里也像堵着什么, 难受得厉害。

    他想再去见李禅秀一面, 起码和对方道个别,可眼眶却忽然一阵发热。

    他忙转回身,有些狼狈地低下头。

    旁边张虎见状,迟疑问:“千夫长?”

    裴二很快抬起头, 声音酸涩, 沙哑说:“没事, 走吧。”

    “……哎,好。”张虎点头, 翻身上马后,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虽然裴千夫长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他总感觉……对方的表情好像就要撑不住破碎, 那双总是沉着冷静的眼睛,方才好像也有一瞬可疑水光闪过。

    加上裴二上马后, 仍频频回头, 失落望向小院,张虎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惊悚念头:裴千夫长该不会是跟沈姑娘吵架了?而且还没吵过,差点把自己气到……流泪?

    嘶!

    张虎想象一下昨天打仗时还冷厉果决的裴千夫长吵架吵输的情形, 顿时一哆嗦。但想到如果是输给沈姑娘, 好像又合理了。

    没想到裴千夫长这样在外冷硬的男子, 回家也会因吵架吵不过妻子而被气哭……呃。

    “他们来了几人?有说什么没?”正胡思乱想之际,旁边忽然传来裴二微哑平稳的声音。

    张虎陡然回神, 忙回答:“大约一百来人,陈将军没说他们来意……您怎么知道是府城来人了?”

    说到一半, 张虎忽然惊讶。

    裴二闻言皱眉,竟然来了一百多人?钱校尉不是说来了四五十人?莫非只是钱校尉见到四五十,实则来了一百多?

    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罪,竟要来这么多人抓?

    裴二一时疑虑,心也更沉一分。

    他原本想,边关战事紧急,就算那些人是来抓他,可陈将军还用得着他,接下来攻打胡人的办法也是他制定,也许能容个情,让他打完这最后一仗。

    他想当个英雄,哪怕只当一天。

    因为沈姑娘说过,很敬佩裴世子那样……了不得的英雄。

    可如果真来这么多人抓他,那这最后一个心愿,恐怕也难达成。

    “对了千夫长,等会儿到中军大帐,您千万要忍住,除了府城派个姓吕的公公来当监军,给咱们找事外,那个蒋和也来了。”张虎忽然又道。

    裴二倏地勒马,转头——

    “监军?”他表情凝固。

    “是。”张虎点头,解释道,“此前陈将军写信给郡守,告知敌情,郡守大人一直没回信。前日胡人真的来攻,郡守府忽然派了位吕公公来当监军……也不是郡守派来的,据说是朝廷派到武定关的监军,只是来的路上听说我们这有敌情,就先来我们这了。”

    说完见裴二表情愈发僵硬,他不由忐忑,试探问:“您刚才不是……都知道吗?”

    裴二回神,一双眸子毫无波澜看向他,面无表情:“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张虎:“……呃。”

    “蒋和又是怎么回事?”裴二很快驾马,继续问。

    张虎忙跟上,答道:“不太清楚,不过他现在是那位吕公公的护卫。”

    蒋和之前因被弟弟蒋铳牵连,被撸了军职,押到府城待查。但因为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也牵连到他弟弟的事中,所以一直没被定罪。

    没想到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对方摇身一变,竟又成了吕公公身旁的护卫,还真是……关系通天。

    虽然监军名义上只是代天子来督察军队,没有实际指挥权。但一句“代天子督察”压到所有,何况大周自今上起,委派的监军都是宫里受宠的太监。

    这些人到了军中,仗着天子宠信,若要强行指挥什么,哪怕是真正统率军队的将军也不敢直言反对,只能想方设法劝着。

    更别说陈将军这样一个普通边镇的小守将,见吕公公来了,只能先把人供着,根本不敢得罪。

    而蒋和一个身上嫌疑还没洗清的人,忽然成了监军吕公公的护卫,若没有点关系,怎么可能办到?

    看来之前陆骘没说错,私贩官盐一事牵连甚广,背后的人来历不小。

    但眼下,这些已经不是裴二要思考的了。

    他心中觉得奇怪,昨晚那人为何还没到永丰驻地?莫非……情况并非钱校尉说的那样?

    思忖之际,两人已到军营。

    下马后,裴二快步往中军大帐走。

    进了帐,就见陈将军坐在上首。左侧第一的位置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身紫色宦官衣袍,想必就是刚来的监军——吕公公。

    吕公公身后站着一名护卫,十分面熟,正是曾任永丰驻地校尉的蒋和。

    不过此刻,蒋和未着甲衣,只穿一身普通护卫装,没什么职位,早已不是曾经的蒋校尉。

    虽然他跟在吕公公身后,看着也颇有几分颜面。但军中素来厌烦监军插手军务,在不少人看来,他现在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许是知道自己给太监当爪牙,令人瞧不起,蒋和倒是比之前更沉得住气,见裴二进来,只看一眼,很快便移回目光。

    裴二视线扫一圈众人,最后掠过蒋和,朝上方的陈将军拱手行礼,语气沉稳:“将军。”

    陈将军见他来了,明显松一口气,忙让他入座,并介绍道:“来来,这是京里来的吕公公,正问我们退敌之策,你来向他介绍一下。”

    非是陈将军自己不想说,而是有些事需要保密。而且他也不是没捡能说的说一些,但这位吕公公本事不大,想法却不少,陈将军说一句,他责问一句,就差直接定陈将军一个作战不力的罪名,让他把指挥权交出来。

    陈将军实在应付不了此人,而且明显看出对方是来找茬的,这才让裴二来帮忙。

    说完,他还给裴二使个眼色,意思是能糊弄就糊弄,反正吕公公不懂军事。

    裴二收到他的示意,转头朝吕公公拱手,哪知还没开口,就先被打断——

    “行了,咱家也不耐听你们狡辩,这事实不是明摆着?几个胡兵而已,就吓得你们又是写信给严大人,又是要让武定关出兵。武定关的兵正在护卫圣上,怎么?你们这些个人的命,比圣上的安危还重要?”

    吕公公说着,翻起眼皮,朝左上方拱了拱手。

    他一提圣上,陈将军等人忙说“不敢”。

    吕公公冷哼一声,继续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们敢得很!还虚报敌情,故意把事情往严重了说!情况要真是你们说的那样,怎么凭你们区区几千人,昨日也能把那伙胡兵打退了?”

    “这……吕公公,实情是……”

    陈将军刚要解释,却又被打断——

    “行了,咱家现在只问你们,既然已经打退胡兵,又明知他们驻扎在北边,为何不乘胜追击,立刻派兵攻打?”

    陈将军脸都要绿了,耐着性子解释:“公公,此次来犯的是胡人大王子乌烈所率部众,我们尚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但估计,起码有十万人之众,永丰现下只有三千余名驻兵,还有不少是伤兵……”

    “行了,你不用糊弄咱家,先前你也说有一万胡兵来攻打,但怎么被你们两千人就打退了?可见压根没有一万,完全是你们夸大事实,好给自己邀功。”吕公公重重搁下茶杯,不悦道,“陈将军,不是咱家要为难你,只是你若再拖延,误了军情,咱家也只能到圣上面前参你——”

    话没说完,裴二忽然起身,按着腰间弯刀走到他面前。

    “干、干什么?”吕公公声音顿时卡住,吓得往后一仰。

    身后的蒋和见状,立刻拔刀。

    裴二无视他,直接对吕公公道:“公公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立刻出击。但为防止再有人虚报军情,请公公务必同行,亲自监督。”

    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吕公公顿时目瞪口呆,他也就嘴上说说,真让他上战场,还没去,腿就先软了。

    裴二见状,直接伸手道:“我扶公公。”

    蒋和立刻拔刀要阻拦,但裴二同时出刀,弯刀的刀身一转,寒刃险些从吕公公脸上划过,锵然一声挡退蒋和。

    吕公公登时吓得面如土色,生怕那刀下一刻就划过自己脖颈,急忙道:“不不不,咱家是监军,只提意见,具体怎么打还是要听你们陈将军的……”

    裴二收回手,皱眉问:“这么说,您不跟我们一起去战场了?”

    吕公公擦着额上虚汗:“不了不了。”

    裴二仍蹙着眉,像很为难:“可您不去,谁来监督指挥一事?”

    吕公公一噎,咬牙道:“咱家相信你们陈将军的指挥能力,在这恭候胜利消息就行。”

    裴二只得收回刀,语气遗憾道:“那您不能亲眼看见,真是可惜。”

    说完,他退回原来位置。

    陈将军也被这个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许是没见过这么莽的,等吕公公压着不快和蒋和一起离开后,不由叹道:“你……你,唉,你不该这么直接得罪他。”

    对方毕竟是宫里来的人,这一得罪,以后少不得被为难。

    裴二面无表情:“他跟蒋和一起来,明显就是要针对我们,不得罪也得罪了。”

    陈将军一噎,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

    “先不说这些,你昨天去永定驻地后,跟那边商议如何?”陈将军倾身询问。

    裴二这才将商议情况告知,并道:“我已经与赵老将军他们约好,今日胡人再来攻时,永丰、永定、永胜三个关隘同时出兵,按计划伏击他们。”

    “好!”陈将军立刻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速速去办。”

    裴二点头,见陈将军一直没提有人来“抓捕”自己,心中愈发觉得古怪。

    不过没来也好,正好让他先打完这一仗。

    这么想着,他转身刚要离开——

    “等等!”陈将军忽然又喊住他。

    裴二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差点忘了,昨天晚上……”

    裴二呼吸微屏,握着刀柄的手不觉微紧。

    “……有一行从并州来的兵,说要见你,就在隔壁营帐。”陈将军呷了口茶,总算把话说完。

    裴二握刀柄的掌心已经微微出汗,听到最后,却瞬间愣住。

    “只是……说要见我?”他声音空茫问。

    “对。”陈将军点了点头。

    裴二:“……”

    没说是来抓他的?.

    隔壁营帐,杨元羿一行人正烤着炭火,大口吃军营里刚送来的饭。

    他确实昨晚就到了,而且刚到就见了陈将军,给对方看过画像,确定裴椹就在军中,还是个千夫长。

    只是听陈将军说,对方从永定驻地回来后,没回军营,直接回家和娘子睡觉了。

    “是我让的,最近胡人来攻打关隘,他跟他娘子都忙了好几天没合眼,今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我就让他跟永定驻地商议完后,可以直接回家,赶紧睡一觉,补补精力。”陈将军当时这么跟他们说。

    杨元羿确定裴椹在军中,又让人去小院外看一眼,确定对方没跑后,反倒不急了,闻言干脆道:“那就让他先休息吧。”

    然后他连夜把裴椹在军中的情况了解一遍,总算弄明白对方是怎么变成“裴二”的,不由感叹:实在太巧!

    裴椹重伤昏迷时,刚好被救回永丰驻地,又刚好驻地有个叫“裴二”的士兵失去下落,且无人认识,又刚巧裴椹醒来后失忆了,于是裴椹被当成了裴二。

    甚至,这小子还在军中娶了个漂亮媳妇!

    想到自己和爷爷自裴椹失踪后,一直焦心、忧虑,瞒着消息到处寻找,然而这家伙却娶了媳妇又升官,过得分外滋润,杨元羿心中就不由一阵复杂。

    本来他想今天一早就到对方家中,把裴椹拽出来一顿好打,但想想对方可能正跟娘子睡觉,还是算了。

    ……主要是他也打不过裴椹。

    至于今早,他本来是想去中军大帐等对方,但听说来了个监军吕公公,便又打消念头。

    他此行要低调,那吕公公据说是宫里人,万一刚好认识他就不好了。

    正这时,被他派去中军大帐外听消息的玄铁兵回来,附耳说了几句。

    杨元羿听完顿时一乐,道:“是俭之没跑了!他一向厌烦监军,以前圣上也给并州派个什么都要管的太监当监军,结果被他直接拖到战场上,吓得当场尿裤子!”

    说着正想大笑,却扯动嘴角伤口,顿时疼得“嘶”一声。

    “不过那姓吕的公公是宫里来的,竟没认出俭之,看来应该也不认得我。”杨元羿略一思忖,立刻道,“走,咱们直接去找世子。”

    说罢他当即起身,正要出去,却见帐门先被掀开。

    杨元羿动作一顿。

    帐门处,裴二一手握刀,另一手攥着帐布举起,正欲进来,目光和他对上时,动作同样一顿。

    杨元羿眯着一只青肿眼,见裴二脸上的伤明显是上过好药,已经不怎么青肿,忽然有些嫉妒。

    这娶了媳妇,还真不一样。

    裴二看一眼帐中四五十名玄铁兵,又看一眼杨元羿,忽然放下帐门,转身往外走。

    杨元羿一愣,立刻会意,忙掀开帐门跟出去。

    裴二一边大步往军营外走,一边道:“我听陈将军说,你要见我?”

    杨元羿听他这语气,感觉就像是没失忆的裴椹,不由琢磨:“你……恢复记忆了?”

    裴二脚步忽顿,转头,黑眸无甚情绪地看他:“没有。”

    杨元羿:“……”

    裴二:“昨天误会一场,很抱歉,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说着,他继续往军营外走。

    从杨元羿的态度,他已经能猜出几分——此人不是来抓他的,但应该认识他。

    杨元羿皱眉,跟上他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地方……”

    裴二:“那就长话短说。”

    杨元羿一噎,只好道:“那好吧,你先做好准备,这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冲击,首先……你不叫裴二。”

    说完,他小心观察裴二的反应。毕竟对方失忆后,一直认为自己是裴二,还用这个身份娶妻,有了家室,乍一知道真相,恐怕会难以接受。

    然而裴二只顿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嗯”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杨元羿见他没被冲击到,不由微松一口气,继续道:“你真名叫裴椹,字俭之,乃是当今燕王世子,总领并州一切军务的裴将军……”

    话未说完,裴二忽然顿住脚,转头直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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