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松水湖位于西山脚下, 距此前两军发生战事的西山坡不远。一条贯穿南北的松水河流经此湖,河道不宽,不能行大的战船, 却可行小船、画舫。

    时近傍晚, 落日熔金,河道和水面都铺上一层淡金,湖心水面轻漾,金光粼粼。

    忽然, 一南一北驶来三四艘小船, 破开这粼粼金色。

    李禅秀只驾一艘小船, 船上除了他,还有陆骘、虞护卫、周恺等人, 以及数名护卫。

    因为要瞒着李玹,他此行需低调,选的船只是普通游船, 灰扑扑的外表,没什么特别。甚至他本来都没打算带这么多人来, 实在是阎将军放心不下, 一定让他带,否则就要去告诉李玹。

    告状这招对李禅秀太有用了,他只好点头同意。

    刚到湖岸边, 远远就见湖中心已经停了两艘船, 驶近一看, 竟是两艘画舫。

    尤其为首的那艘,高大漂亮, 竟有两层,整体是由红木打造, 飞檐翘角,精致绝伦,门窗、柱上都有各色雕花,檐角挂着红色绣金竹的八角灯笼,连门窗都挂着一水的轻纱。

    相比之下,李禅秀乘的小船忽然显得格外简陋。

    看到这两艘画舫,小船上的人都沉默了。

    陆骘眉心一跳,暗忖:他这是来迎亲的吗?

    周恺、虞护卫等人咬牙切齿:输了,输得彻底!

    裴世子竟如此奸诈,想在画舫气派上压他们殿下一头。早知如此,来之前就应该劝殿下,把城中富户人家娶亲用的豪华画舫借来。

    李禅秀也神情一滞,直到对面画舫中,一直修长有力的手撩开纱幔,走出一道冷峻身影,对方身穿玄黑甲胄,身影修长峻拔,俊眉星目,犹如即将上战场血战的冷面将军。

    李禅秀不由松一口气,还好,是正常场面。但这画舫实在是……应该是裴椹找不到适合的船,随便租借的?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讶异,微拱起手,声如碎玉,温凉含笑道:“裴将军,许久不见。”

    说话间,他握紧的掌心微微汗湿。比起世子这个称呼,梦中他更习惯称呼对方将军。

    但明明是同一个人,可从裴二变成裴椹后,他竟有一丝紧张。

    除了心中有愧,也因终于见到了梦中一直想见的人。只是他掩饰得很好,面上含着清浅笑意,一如以往。

    裴椹见到他后,也微微一怔。

    李禅秀今日穿的是常服,仍是男子打扮,一袭白色绣云纹的锦衣,宽袖窄腰,勾勒出清俊如雪中翠竹的身影,眉目秀如青山,唇红肤白,浅浅含笑看过来时,如冰雕玉砌,漂亮得摄人心魄。

    公主穿男装也这般好看。

    裴椹在心中不动声色想,又见李禅秀披着一件白色棉披风,领口一圈白绒毛正好遮住修长脖颈,连下颌都遮了些,愈发衬得“她”眉目昳丽,冰姿雪魄,真是……可爱万分。

    裴椹手指微痒地动了动,克制住想帮他压一压那一圈绒毛的冲动,猜测他应是畏寒,加上湖面有风、有水汽,才特意这么穿。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选这么湿冷的地方。

    可来都来了……他立刻拱手回礼,压下心中情绪,道了一声“见过殿下”,暗忖这样应该没有失礼。

    他声音暗哑,又如金石相撞,悦耳好听。加之举止有礼,没有任何轻蔑之处,倒是令周恺等人有些意外。

    裴椹回过礼,抬头再看向李禅秀,余光顺道瞥见对方随行的人,发现陆骘赫然在列。

    对方同样一身宽袖锦袍,莲青与白色相间,虽不完全是白色锦袍,但颜色多少有些相近……

    陆骘站在李禅秀身后,端雅如玉。见他目光看过来,还含笑拱了拱手。

    裴椹:“……”

    他心中多少噎了一下,再看向李禅秀,不动声色邀请:“不知能否请殿下到画舫一叙?”

    李禅秀正有此意,毕竟他为了低调,只驾一艘小船来,船上人还不少,不适合在和裴椹谈话。

    所以见裴椹来了两艘船,他其实松一口气。只是还没等他开口答应,周恺和虞兴凡就立刻反对。

    “不行,殿下,只恐有诈。”

    裴椹看那两人一眼,道:“船上只有我一人,随行人都在另一艘船上,几位请放心。若是实在不放心,也可先到裴某船上检查。”

    “这……”周恺等人见他坦荡,倒是按下几许疑心。只是李禅秀身份不一般,他们仍不敢大意。

    李禅秀这时却蹙眉道:“不必。”

    他相信裴椹,对方正直磊落,有君子风度,不会做那种事。何况他与对方生活一个多月,能不清楚对方身手如何?裴椹若要对他不利,根本不需要把他骗到船上。

    周恺等人却犹豫:“可殿下安危甚重……”

    陆骘这时开口:“要不我去检查吧。”

    他和裴椹好歹是旧识,由他去,既不冒犯,也能保证李禅秀安全。

    哪知这话一落,裴椹脸色忽然有些不好,反而对周恺、虞兴凡道:“你二人来就行。”

    周恺、虞兴凡闻言,不由抱拳,道了声“得罪”,接着利落踏上画舫。

    李禅秀微微尴尬,朝裴椹歉意一笑。

    陆骘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错觉,裴椹好像对他有几分敌意?

    但除了刚才拒绝他上画舫外,裴椹便移回视线,只看向李禅秀,好像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与表情。

    陆骘暗忖,莫非是我感觉错了?

    周恺两人很快检查完出来,再次朝裴椹抱拳道:“刚才有所冒犯,请裴将军见谅。”

    裴椹颔首,云淡风轻道了句“无妨”,接着清俊双眸看向李禅秀,再次含笑邀请:“请殿下到画舫一叙。”

    李禅秀轻点头,抬步踏上画舫。湖面忽然吹来一阵寒风,湖水荡漾,船体也微微摇晃。

    李禅秀正双脚踏在两条船上,随着船体轻晃,身体不由也一摇。

    陆骘和周恺见状,刚要上前,裴椹却更快一步,抬手一把攥住他手腕,将人轻松往身前一带,便把人拉了过来。

    李禅秀猝不及防,撞进他怀中,只觉鼻尖一痛,这甲胄未免也……太硬实了,眼泪差点被撞出来。

    裴椹却觉柔韧身躯骤然入怀,有种阔别已久的充实,心中忍不住喟叹,手臂也不觉横在对方腰间,极力克制着想将对方紧紧扣在怀中的冲动。

    他余光轻瞥一眼还站在小船上的陆骘,眉峰微不可察抬了一下,直到察觉怀中的李禅秀轻推了一下,才不着痕迹松开手,目光幽深,不动声色道:“是在下冒犯,请殿下见谅。”

    接着抬手请李禅秀入内。

    李禅秀没多想,毕竟这看起来只是一场意外。他微微点头,随裴椹入内。

    小船上,陆骘蹙眉,转头看向周恺,道:“刚才我与周统领一起伸手,但裴将军是不是只瞪了我?”

    周恺:“啊?他有瞪我们?”

    陆骘:“……”

    “不过那画舫中的摆设当真精致又贵重,裴世子不会贪污了吧?这来打仗,还带这么多奢华的物品。”周恺又道。

    陆骘:“……”罢了,兴许是他多想。

    画舫内,李禅秀脚踏在绵软绒毯上,看着船内装饰,暗暗惊讶。

    不过他此行不是来看船的,与裴椹一道在一张案几前坐下后,便斟酌要开口。

    裴椹却先为他倒一杯热茶,将几样果脯、零食推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被风吹得有些微红的耳朵上,轻声道:“湖上天冷,殿下先喝些热茶,御御寒。”

    李禅秀微怔,继而不明显地松一口气。

    现下只有他和裴椹两人,对方依旧含笑有礼,看来没那么生气。

    想到这,他来时一直提着的心不由稍微放下,几分忐忑与不安也开始散去。

    他双手握着茶盏,看着案几上香炉吐出的袅袅白烟。披风领口处的一圈白裘毛正好遮住了他喉结,连同耳垂到下巴的凌锐线条也被遮了几分,只露出的白皙秀丽的面容。

    抱着茶盏轻啜几口,感觉身体终于暖和,李禅秀看向裴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有几分沙哑:“裴将军……”

    “对了,还不知殿下尊名。”裴椹也同时开口。

    似乎没料到他也同时开口,裴椹说完明显微愣。

    李禅秀也愣了一下,继而浅笑:“我姓李,名禅秀,嗯……还没有字,你可直接称呼我姓名。”

    说着,他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下“禅秀”两字。他手指细白修长,但并不纤弱,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

    裴椹目光几乎随着他指尖移动,在心中轻念:禅秀,李禅秀,名字也好听……

    直到李禅秀收回指尖,他才终于回神,轻轻看着对方道:“我叫裴椹,字俭之,殿下可称呼我俭之。”

    说着,他也沾茶水,在案几上写下,就写在“禅秀”两个字旁边。

    明明早就成过亲,却此刻才互道真正姓名。两人心中都有种奇怪感觉。

    裴椹不动声色,除了异样,心底还藏着喜悦。

    李禅秀也在心中默念“俭之”,等回神后,发觉竟不止念了一遍,不由耳朵微红,轻咳一声。

    “俭……”他斟酌开口,却发现还有些叫不习惯,又改口称“裴将军”,道:“此前在永丰镇的种种,我想先向你道歉。”

    裴椹闻言,眸光顷刻凝固,握着茶盏的手也一顿,片刻,不动声色问:“为何这么说?”

    听到李禅秀的话,他心便不受控制往下一沉,直觉对方要说的,不是他想听的。重逢的喜悦也消减大半,只是面上仍未表现出来。

    李禅秀并未察觉,秀丽双眸看着他,诚恳道:“你如今已经知道我的身份,相信也能猜出,我当初是借沈秀的身份,逃离洛阳,只是……”

    说着,他将父亲的旧部没能及时找到他,导致他不得不随着流放队伍到了边塞,接着又因“婚配令”和需要躲避蒋百夫长,必须找一人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那时你刚好失忆,我不知你身份,便与你商议假成亲。怎知后来你上战场,又伤了头部,将我们是假成亲的事忘了。我起初向你解释,你并不相信,后来……”

    他语气顿了顿,低下头,很是惭愧道:“后来我发现杨元……就是你身边那位将军在查宣平他们贩盐、招兵买马的事,担心牵扯出我的身份,便默认了你的误会,让你以为我们确实是真夫妻,好让你替我遮掩此事……”

    说到这,他耳朵愈发有些红。

    假成亲这件事,前面他是无愧的,毕竟是跟对方说好的。可偏偏最后那几日,他默认就罢了,更是和裴椹……没少同床共枕,甚至亲密接吻。

    原本他以为只骗两三天,不会对对方有太大伤害,可谁知道后来的发展,根本不受他控制。

    如今裴椹重新领兵,想来已经恢复记忆,不,或许对方被蒋和追杀那次,就已经恢复。现在他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和自己同床共枕过,甚至有过亲密行为的人,其实是个男子,还是敌人,应当……应当会很生气吧?

    李禅秀想到这,纤长浓睫不觉轻颤,抬起看对方一眼,方才的不安和忐忑又重新占据心头。

    裴椹听完这番话,已僵坐如同一尊石雕,直到察觉李禅秀不安看过来的目光,才终于回神,嗓音沙哑迟疑:“你……”

    他怔了怔,仿佛许久才重新找回语言,哑声道:“既是这样,也、也不全是你的错。我……我也有不是的地方,前面本就是我们商议好的,我不该忘记,至于后来……你、你……”

    他顿了良久,才终于继续:“你当时忽然知道身份可能暴露,且事关生死,一时害怕,那么做也情有可原。何况……何况你年纪小,又身负秘密,一直担惊受怕,必不容易,反倒是我当时用杨元羿吓到你了……”

    他看似镇静,实则脑中已僵硬空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顿了顿,忽然又望向李禅秀,目光定定,仍不相信问:“我们真的是假成亲?”

    为何他心中总觉得不是?就算最后那几日,公主是为了遮掩身份,才与他作戏。可他恢复记忆之前,分明也与对方亲密过,尤其山寨那次……

    “会不会一开始说是假成亲,但后来你我假戏成真……”都动了情?

    裴椹忽然目光灼灼问,而且这么一想,竟觉得十分合理,心中也一阵通畅,仿佛潜意识就是这么觉得。

    李禅秀闻言吃惊,不知为何下意识慌乱,语气都磕绊了一下:“不,没、没有。”

    是没有的,应该确实没有。除了最后几天的作戏,之前也都是意外,有一次是因为中药,有一次是因为喝了鹿血酒……怎可能是假戏真做?

    他下意识否认,可内心深处不知为何,却莫名慌了一下。

    裴椹闻言,顿时失落,但很快,他便发现李禅秀的慌乱,立刻又笃定:公主在说谎。

    李禅秀这时已迅速恢复镇定,慌乱转开话道:“你为何这么问?你……你是不是还没完全恢复记忆?”

    裴椹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心中却在思索,公主为何不承认?看起来,他们的确就是弄假成真了。

    应该是因为他们如今身份对立,立场敌对?

    如此一想,裴椹顿时明白,也沉默了下来。

    这个问题,他一时也没想到可以两全的办法。既如此,在解决这件事前,他便不能轻易许下承诺。

    李禅秀不知他在想什么,闻言又问:“那你忘了什么?又记得什么?”

    裴椹回过神,斟酌:“除了殿下说的假成亲之类,其他大概都记得。”

    李禅秀:“……”

    “你是……蒋和追杀你那次,恢复记忆的?”他试探问。

    裴椹轻轻点头,看着他道:“说来,我也需向殿下道歉,后面那些时日,我也向殿下隐瞒了身份。”

    李禅秀沉默,片刻笑道:“那咱们就互相抵消吧。”

    如此,也算是说开了。可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种怅然。

    明明这个结果已经比预料中好许多,他和裴椹没有闹翻,甚至还算谈的顺利。

    他转头望向窗外粼粼水光,走了片刻神,等再回过神时,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他忽然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包,放到案几上,用指尖轻轻推过去,迎着裴椹的目光,解释道,“这是你是裴二时给我买的玉镯和发簪,我想……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了,它们也应该物归原主。”

    他尽量轻松地笑道。

    裴椹听完却想,公主说漏嘴了。既然这是他买给对方的,若没有情,又怎会这么做?如今又何必特意还?

    看来他没猜错,他们确实弄假成真,假戏真做了。

    只是如今他们身份对立,立场相悖,公主不愿再承认,他亦不能逼迫什么。

    可送出去的东西,他亦不能收回。

    “既然是送给殿下的东西,就是殿下的,我怎可收回?何况都是女子饰物,还是殿下收着吧。”他尽量语气平淡道,不想显露内心的苦闷。

    李禅秀闻言微愣,为何是女子饰物,就要他收下?

    很快,他以为裴椹是不愿再看见这些东西,毕竟当初是想送给妻子,谁知其实送给了一个男子,估计再看到,只会不舒服?

    李禅秀默默想着,猜测裴椹心中应该还是介意的,只不过对方正直明理,觉得这事双方都有过,不应苛责其中一方。

    但这种事,理智上再清楚明白,情感上也很难做到真的完全不介意。毕竟是被骗了,还是跟一个男子……

    李禅秀指尖微顿,默默收回荷包,想了想,又斟酌开口:“对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蒋和追杀你那次,出征前,你向我要一串佛珠保平安……”

    裴椹心一紧,目光倏然看向他。

    可能是他视线太突然,也有些震惊,李禅秀不由轻咳一声,可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后来你回来,不知是不是忘了,一直没还我,若是……那佛珠还在,能不能还我?”

    他最后一句语气斟酌,又期盼看向对方。虽然心中为难,可想到昨晚父亲特意问过,他还是开口要了。

    裴椹心瞬间像掉进了外面的湖水里,凉了个透彻。连佛珠也要回吗?他都没要回玉镯。

    就算立场相悖,可连点念想也不能留?

    他默默按了按右胸口位置,那里正放着佛珠和结发青丝,抬头对上李禅秀期盼歉意的目光,却咬咬牙,撒了个谎。

    “我没带在身边。”他目光微闪,避开对方的眼睛,顿了顿,又低声补充,“很抱歉,我也不知被放哪了。”

    李禅秀闻言微怔,明显失落,但很快又恢复神色,勉强笑道:“这样啊,其实也没什么,丢就丢了吧。”

    只是心中仍免不了一阵遗憾,放在案几上的手也下意识攥紧。

    裴椹微不可察松一口气,余光再看向他,正看见他瘦白如玉的右手腕处,戴了一串新佛珠,暖白玉做的,莹润珠玉与皓白手腕相衬,煞是漂亮。

    裴椹刚松一口气的心瞬间又像被什么堵住:新佛珠,会是谁送的吗?

    船舱内一时陷入静默,两人都没在说话。

    忽然,外面有船靠近,接着有人匆匆上船。

    李禅秀下意识抬头,神情疑惑。裴椹也微蹙眉。

    这时,上船的人敲了敲窗,语气急促:“将军,杨少将军派人来,催您快回去。”

    裴椹皱眉,正要问“是何事”,但忽然,船外又传来周恺的声音:“殿下,阎将军派人来,请您快回去。”

    李禅秀一顿,抬眸正与裴椹的视线对上。

    下意识地,两人都觉得到可能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起身。

    走出舱时,裴椹看到对面小船上负手而立的陆骘,忽然问:“对了,不知能否向殿下询问一句,陆骘他们贩盐,是贩到了何处,可有危害大周?”

    既然说除了私事,还有正事,那必然是要谈一下正事的。他想。

    李禅秀闻言一愣,很快道:“将军请放心,绝不是贩卖到北胡。”

    裴椹点头,他其实也没怀疑,可总归要问一下才放心。

    正要分开时,裴椹犹豫一下,又问:“对了殿下,若我之后想再联系你,可否让小黑送信?”

    李禅秀闻言微愣。

    裴椹很快解释:“我想立场是立场,但在西北时,殿下救过我的命,立场之外,我想……我们应该也还是朋友?”

    说着,他目光有些期冀看着对方。

    李禅秀愣了片刻,忽然转笑,眸中像盛着晚霞的光,点头道:“当然。”

    裴椹微不可察松了口气,接着目送他离开。

    李禅秀立在船头,也转头遥遥看他一眼。

    裴椹轻轻挥手,直到小船越远,再也看不见后,才终于转回头,对来禀报的士兵道:“回营。”

    接着又问:“杨少将军可有说是什么事?”

    士兵一顿,忙恭敬回:“好像是洛阳来了人。”

    裴椹皱眉:洛阳?

    回到军营,杨元羿已在营门口焦急等待。

    一见他身影出现,对方立刻上前抓住他手臂,拉着他快步回营,有些急道:“快快。”

    裴椹皱眉,进了中军大帐,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杨元羿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飞快:“俭之,出事了,陛下被抓了。”

    裴椹:“嗯?”

    第 102 章

    说皇帝被抓, 并不准确。实际情况是兖州、豫州一带发生了兵变。

    原来十天前,听闻西南叛军已打下梁州府城,直逼汉水后, 长安城里的老皇帝李懋就有些坐不住。

    他清楚自己曾如何对待过李玹, 更明白李玹的能力。对方很像他的父亲,那位已经逝去的大周太祖皇帝。

    老皇帝清楚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更清楚这大周天下,其实是李玹的父亲、他那位兄长、大周的太祖皇帝带人打下来的。

    太祖皇帝年少时就气度不凡, 胸有丘壑, 虽是寒门出身, 却文武具备,引天下英豪心甘情愿地追随。老皇帝时常能在李玹的身上看到对方的影子, 这也不奇怪,他们毕竟是父子。

    所以将李玹圈禁后,他一边变态地快意着, 一点点拔去李玹的爪牙,看他痛苦, 看他跪求, 最后又心如死灰,如同蝼蚁般畏惧臣服。就像看到曾经强大无匹的兄长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臣服一样。

    可他没想到李玹的臣服畏惧都是装的, 对方竟在他眼皮底下演了十八年的戏。

    从知道李玹逃出洛阳的那一刻, 老皇帝便开始不安。得知对方拿下梁州府城后, 更是坐不住,他认为李玹定会不管不顾, 率军直逼长安,来向自己复仇, 哪怕有朝臣劝他,说李玹不一定会这么快攻打长安,就算真攻打,也有裴椹挡着。

    老皇帝觉得自己了解李玹,他逼死了对方的妻子、外祖一家,他的母亲当年逼杀了李玹的母亲,还有这些年来被他一点点除去的、心向李玹的先帝旧臣,以及太子的心腹。

    这一笔笔血债,还有十八年的痛苦囚禁,他不认为李玹能忍下去。

    加上长安之前被乱军围困后,一直兵力空虚,所以无论朝臣怎么劝,老皇帝都决意先回洛阳。

    裴椹自然不知道老皇帝的这番心路历程,他只知道自他大军从长安开拔不久,皇帝便下令要回洛阳。

    然而因为随行的宫人、朝臣,以及家眷太多,加之老皇帝自从在长安被围困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一路走的不算太快。

    也幸亏没走太快,据说在距离洛阳还有一半行程时,兖州忽然发生兵变,起事的官军一路向西,长驱直入,一举攻下洛阳。前不久刚被裴椹收复的洛阳,转眼就又丢了。

    至于兖州军忽然起事,是因为老皇帝这些年为削弱地方兵权,一直打压地方军。不说兖州,就是裴椹的并州军,都常被克扣军需粮草,只不过裴椹自己有本事筹粮罢了。

    但若仅是如此,也不会忽然发生兵变,实在是去岁大涝又大旱,加上地方官贪墨横行,不说百姓,就是士兵没少饿肚子。再加多年夙怨累积,一些将领终于忍不下去,聚众起事。

    这伙叛军攻下洛阳后,听闻皇帝正往洛阳方向来,便出兵继续往西,打算生擒皇帝,惊得皇帝连忙掉头,打算再回长安。然而这一来一回,折腾得随行禁军苦不堪言。

    尤其他们受苦挨累,还要伺候一众贵人,行军快了慢了,都时不时要挨骂。没过几日,因大雨阻碍行程,众人苦不堪言,禁军中也发生哗变,同行的赵王趁机囚禁老皇帝,欲兵变夺位。

    赵王是老皇帝的第六子,因母亲受宠,一直被老皇帝喜爱。然而再受喜爱,老皇帝也没想过立他为储君,老皇帝属意的继承人一直是梁王。

    然而赵王因这些年受宠,常和梁王发生龃龉,与其积怨甚多,又在老皇帝的宠爱下渐渐生出野心,这些年更是逼得梁王不得不为稳固位置,拼命拉拢朝臣、世家。

    然而老皇帝如今接连经历围困与兵变,身体大不如前,尤其前段时日又病一场,看着像是要撑不住。赵王不由担心老皇帝一死,梁王继位,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

    加上赵王曾听闻,老皇帝当年就是趁太祖皇伤重弥留之际,在军前突然兵变,夺了自己侄子的皇位。于是他牙一咬,心一狠,干脆学老皇帝,将对方也囚禁了,矫诏称老皇帝传位于自己。

    好在同行的燕王夫妇及时逃过一劫,裴椹此前离开时,就给他们留了一支千人的队伍,保护他们安全。禁军发生兵变时,裴椹留的士兵正好提前察觉,立刻带燕王夫妇等人逃离,如今应该正往梁州来。

    但赵王此举,将先一步到洛阳,但因叛军打来,不得不又逃出洛阳的梁王父子整蒙了。得知赵王矫诏夺位,梁王世子紧急派人来裴椹军中,让裴椹先别打李玹,赶紧率兵去打洛阳。

    之所以没让裴椹去救老皇帝,是因为梁王父子认为老皇帝已经凶多吉少,赵王恐怕不会让他活着。既然这样,反正也救不回来,不如先打洛阳。

    洛阳是大周真正的国都,如今赵王兵变囚禁老皇帝已是众臣都知的事,只要梁王能收复国都,在洛阳称帝,就比赵王名正言顺,也更能收拢人心。

    而且对梁王父子来说,赵王能直接杀了老皇帝,对他们反而更有利。

    甚至,为了让裴椹能出兵,梁王世子派来的人还带了一份老皇帝的密旨。就不知这旨意是真是假,毕竟老皇帝已经被囚禁了。

    裴椹听完,却陷入沉默。

    非是他不愿离开梁州,而是他这一去,就相当于支持梁王,掺和进两王夺位的争斗中。此外占领洛阳的叛军,本就是兖州和豫州的部分官兵,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也是他不愿的。

    “可若不去,两位王爷无论谁日后夺了位,只怕都会清算我们。”杨元羿犹豫道。

    赵王就不说了,在对方眼里,裴椹早就是梁王一派的人,一旦他登基,必然不会放过裴椹。至于梁王,原本裴椹与他和梁王世子关系甚厚,可正因为关系好,裴椹此时不帮忙,日后梁王夺了位,必也会记恨。

    裴椹一时沉默,沉思片刻,忽然起身写了一封信,打算让金雕送去并州。

    杨元羿明白过来:“你担心大周内乱,胡人趁机而入?”

    裴椹神色凝重:“不可不防。”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回并州。但就像杨元羿说的,他不去帮梁王,说不过去,若直接往北回并州,不顺路救老皇帝,也说不过去。

    如此一来,往哪动都不好。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收到的消息,已是梁王世子在两三天前派人送来。

    就在这两三天,情况又急转变化。赵王得知梁王世子派人送信给裴椹,认为裴椹定会出兵攻打自己。

    尤其裴椹的大军一南一北,分别驻扎在梁州和并州,刚好可以往中间夹击赵王,更别提雍州的张大人又是老燕王的门生,与裴椹关系匪浅。

    赵王一时心慌,竟从胡、羌、鲜卑借兵。自然,这里的胡不是夺取大周大片北地的北胡,但他们与北胡曾是同族。

    当年前朝皇子夺位激烈,从周边胡羌等族借兵,哪知引狼入室,致使胡人大举南下,攻占近半中原。

    后来寒门出身的大周太祖皇帝起兵,夺回中原大部分领土,也将入侵的胡人打得分裂成三部,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如今的北胡。

    此外还有东胡与西胡,这两支因实力不强,加上进入中原后,仰慕中原文化,又被大周的太祖皇帝打服,遂和西羌等族一起,臣服大周。

    只是太祖皇帝去后,老皇帝李懋没有兄长的魄力,在北边连丢了幽燕等地,先前已经臣服的东胡、西胡等,渐渐瞧出大周的不行,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恭敬臣服。

    不过明面上,他们仍自称是大周的属臣,和西羌一样,并未倒向北胡。尤其东胡和西胡曾是从北胡中分出,与北胡关系反倒格外紧张,这些年因大周势弱,反倒常被北胡攻打。

    赵王就是从东胡、西胡,以及鲜卑、西羌借兵,再联合禁军,想一举夺回洛阳,好名正言顺地登基。

    裴椹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事情发生的几天后,从西路来的胡羌士兵已从凉州、陇西而来,往长安进发,另有东路的鲜卑、东胡士兵,从被流民占领冀州而来,往兖州、洛阳进发。

    裴椹听闻,脸色骤沉。

    此时他刚把写给并州的信绑在金雕腿上,闻言立刻又解下,连同信筒一起重重扔在沙盘,面色冷沉道:“整兵,回长安。”

    必须在那些外族兵到长安前,赶回长安,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杨元羿也跟着紧张起身,可想到梁王世子派来的人还在隔壁营帐等回复,又提醒:“俭之,梁王世子派来的人还在隔壁。”

    按梁王世子的意思,他们应该先去打洛阳,暂时不必管长安,更不必管老皇帝。自然,这话对方没明着说。

    裴椹脚步一顿,面色微沉:“长安、洛阳,眼下只能救一个,就近吧。”

    好歹现在占据洛阳的叛军此前也是大周官兵,希望能撑住。

    但刚走两步,又想起一事——此刻他仓促撤兵,李玹的义军有趁势追击的可能。

    杨元羿很快也想到这点,不由提醒他。

    裴椹凝眸,沉思片刻道:“先给义军去信,暂时休战讲和。”

    “这……他们会同意?”

    裴椹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说太子殿下仁善贤明,胸怀大略,先试试吧。”.

    梁州府城内,李禅秀刚回来,就被阎啸鸣请去郡守府。

    一进主厅,就见诸位将领都在,气氛严肃,显然在议事。

    李玹坐在上首,见他来了,指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先过来坐下。

    李禅秀忙快步走过去,听话在他旁边坐下。

    底下诸将见他就坐在李玹旁边,神色各异。尤其蔡澍,面色甚至有些黑沉。

    直到李玹淡淡说一句“继续”,厅内气氛才骤然恢复,众人忙继续发言。

    李禅秀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情况,竟然是洛阳一带发生兵变,另外老皇帝在回长安途中,被赵王囚禁。

    李禅秀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梦中此时,胡人已大举入侵。

    不过眼下,他们消息慢一步,还不知道赵王从外族借兵的事,众人正激烈争论下一步该如何走,是往西打陇右,还是往北继续死磕裴椹,还是向东进兵洛阳,也去分一杯羹,还是先按兵不动,坐观事态变化,看能不能坐收渔利。

    李禅秀心想,当然是先静观其变,坐收渔利比较好。但军中一些激进如蔡澍的人却担心,他们去晚了,别人就打下洛阳,先得天下了。

    争论半晌,也没结果,最后李玹挥手,示意先散会。

    等厅中只剩父子两人时,李玹握住李禅秀的手,如同牵着还年幼的儿子,声音温和:“先陪为父到外面走走。”

    李禅秀点头,起身和他一起走到院中。

    此时天已黑透,寒意愈重,李玹站了不多时,便轻轻叹气:“还是回去吧。”

    李禅秀轻轻看向父亲,猜测:“阿爹,你是不是担心老皇帝会先死了?”

    父亲定然和他一样,清楚此刻不是北上或东进的时机。但父亲这么多年来,已隐忍太多,若老皇帝就这么轻易死了,父亲……只怕恨意难消。

    李玹转头看向他,片刻轻笑:“知为父者,小蝉奴也。”

    李禅秀却看出他笑中掩藏痛楚,正欲安慰,忽然外面来人禀报,说守城的士兵发现有金雕送信,将其捉住了。

    李禅秀微怔,他回城后,确实跟守兵叮嘱过此事,但没想到裴椹会这么快就送信来。

    李玹此刻神情已经恢复,奇怪问:“金雕?”

    李禅秀“呃”一声,忙松开他道:“父亲,我先去看看。”

    说着他快步走出,不多时,却攥着信纸,神情凝肃回来。

    李玹见他神色不对,正欲询问,李禅秀却道:“父亲,我们先进去再说。”

    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李玹皱眉,点头。

    回到厅中,不待他问,李禅秀就将手中信纸递过来,道:“父亲,你先看看这个。”

    李玹看他一眼,接过,展开信纸只看到一半,神情中的温和便消失,变成无波无澜。

    直到看完,他放下信纸,唇边浮现一抹凉薄的笑,道:“是他的儿子,倒不意外。”

    说完,见李禅秀面露不解,他又淡淡解释:“当年李懋能顺利夺位,就是借北边胡人之手,害死你祖父手下数名能臣将领,还有你二叔公,使幽燕等北地尽被胡人占领。”

    当年太祖皇帝在北征途中重伤,弥留之际,本想让当时才十二岁的太子李玹继位,二弟晋王辅政,继续北征。然而他的三弟楚王提前知道消息,趁机夺位,成为如今的圣上。

    同时胡人大举南下,攻破幽燕等地,晋王等一众先帝的忠心将领壮烈战死。

    也因胡人来势汹汹,大有踏破中原的之势。晋王又已经战死,北边接连失地,一些原本支持李玹登基的大臣也觉得此时不宜立幼主,加上楚王拿出先帝遗诏,这才有了楚王登基,但为稳住先帝旧臣,仍立李玹为太子的事。

    但在李玹被圈禁前的几个月,他却发现,当年胡人能一举攻破幽燕,是当时还是楚王的老皇帝为了能顺利登基,里应外合,借胡人的兵,牵制驻扎在幽燕的晋王以及先帝的其他心腹将领,使他们不能在老皇帝夺位时,回京拥太子为帝。

    然而此举却使驻扎在幽燕等北地的大周精锐军损失近半,大周对胡人的优势尽数损失,从此从进攻转为防守。自前朝开始分裂了几十年,终于将能再次统一的大好局面,也彻底失去。

    然而那时的老皇帝李懋不觉得,他认为自己登基后,可以重新夺回北地。然而他终究没有先帝的能力和魄力,除了老燕王夺回的并州,其他失去的北地,再也没夺回来过。

    李禅秀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怔了许久都没回神,胸腔渐渐盈满复杂、酸楚,与遗憾。他想起梦中陆骘病逝军中的憾恨,想起裴椹孤守长江,想起自己在西南的种种艰难,想起无数将士死战,百姓的累累白骨……

    若没有当年那一出,若当年大周没有差那一点,真的就此统一了天下,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胡人窥江饮马,中原遍布战火的惨烈?

    李禅秀默然,父亲不知以后发生的事,说起这些,语气更多是对老皇帝的讽刺。

    然而他却清楚,此后,中原再没统一过……

    他不知道这样的风雨飘摇,四分五裂,究竟持续了多久。他只知道,直到他那场梦醒了,走完了那短暂的一生,也没看到结局……

    李禅秀怔了许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涩。

    李玹察觉他的异状,不由温声问:“可是累了?”

    李禅秀忙摇头,看着信上裴椹的字迹,迟疑问:“父亲觉得该如何回复裴椹?”

    信上正是裴椹坦率告知赵王借外族兵的事,希望暂时休战的内容。

    “裴椹……”李玹不由凝眸,“倒是有他祖父的风范。”

    沉思片刻,他终于道:“答应吧。”

    李禅秀闻言顿时松一口气,面上浮现笑意。

    李玹察觉,不由道:“蝉奴儿好像很高兴?”

    “呃。”李禅秀回神,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轻咳道,“只是我和父亲的看法一致,感到有些高兴。”

    李玹并未再问,忽然转了话题道:“对了,你今日是不是出城了?”

    傍晚派人寻不到他,回来又忽然跟裴椹用金雕联系,大概率是出城见对方去了。

    想到这,李玹不由问:“你跟裴椹是不是……”之前认识?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李禅秀就慌忙起身,支吾道:“那个,父亲,我先去给裴椹回信,等会儿见。”

    说着便拿起信纸,脚步匆匆出去。

    李玹怔在远处,半晌端起茶水轻啜一口,摇头:“这孩子……”.

    军营中,裴椹很快收到李禅秀的回信,一直沉凝的神情不觉微松,看完信,黑眸更浮现几分笑意。

    杨元羿凑近问:“怎么说?”

    裴椹立刻收起,仿佛舍不得被他看见上面李禅秀写的字似的,不咸不淡道:“义军那边答应了。”

    杨元羿:“哦。”不就是你娘子答应了?还义军。

    “说起来,你先前去见她,谈的怎么样?”他忽然想起这茬,又好奇问。

    话音一落,裴椹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眸子,瞬间黯淡。

    杨元羿见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想:不会吧?谈崩了?但现在不是还能互相传信吗?

    裴椹凝眸,想片刻道:“殿下说我们之前是假成亲,不是互相喜欢,眼下我只能先以朋友的名义,跟她联系。”

    “什么?假成亲?”杨元羿惊讶,道,“看起来不像啊。”

    裴椹目光倏地看向他,像终于找到认同者,道:“你也这么觉得?”

    “是啊。”杨元羿点头,分析道,“之前在永丰,她送你上战场,帮你处理伤口时,看你的眼神明显就有情。”

    裴椹分外赞同:“是吧,你也这么觉得?”

    杨元羿点头:“是的是的。”

    裴椹被他这么一说,心情总算好上许多,忍不住又拿出信,凝眸含笑看上面李禅秀的漂亮字迹。

    察觉杨元羿也探头想看,他却倏地又收起信,板脸道:“你不去忙,在这干什么?留三万兵在这以防万一,其他七万准备好渡江,与我一同回防长安。”

    杨元羿:“……”.

    李禅秀给裴椹回过信后,翌日清晨,又再次向李玹提起向秦州用兵的事。

    李玹已经见过陆骘,也考校过他的能力,心中早已同意。只是兵马未动,粮草要先行,这几日李玹也一直在准备这件事。

    李禅秀劝道:“父亲,不能再等了,若赵王借兵导致胡人趁机占领秦州,将切断我们往西羌的路,对我们极为不利。”

    李玹同意:“此事我亦知晓,放心,明日便出兵。”

    上午议事,李玹便让李禅秀在众人面前提出此事。李禅秀话一落,自然遭到蔡澍等人反对,但李玹力主同意,最终还是成行。

    之所以非要多此一举,让李禅秀在众人面前提出,而不是李玹直接宣布,是因为此事本就是李禅秀先向他提出,且之后攻打秦州的主力之一陆骘——也是李禅秀的人。

    攻打成功,这便是李禅秀的功劳一件。李玹此举,是为了加强他在义军中的地位。

    “另外我近日会离开府城一段时间,这边的事就先交由你处理,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去问阎啸鸣,也可以飞鸽传信给我。蔡澍我已经将他调去安兴县,不会妨碍你……”

    众人散去后,李玹和李禅秀一起在院中散步,仔细交代道。

    他近日要去一趟西南,见一见那边的几个大土司,此外也要亲自和流民首领董坚见一面,谈结盟的事。

    李禅秀昨天就已经知道这些,此刻边听边点头。

    陆骘等人的大军隔日就出发,送完李玹后,李禅秀亲自去了一趟宁城,督促粮草。

    忙碌时,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很快。

    没几日,他忽然又收到裴椹用金雕送来的信。

    第 103 章

    裴椹让金雕送信来, 倒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说自己已经快到长安,又为两军能“停战”的事向李禅秀道谢, 说应是他从中斡旋的缘故, 最后不着痕迹提了一句——

    听说陆骘已领兵前往秦州,不知殿下是在军中,还是在府城,能否收到此信, 遥祝安康。

    李禅秀看完信后, 眸中不知不觉浮现浅笑。

    想了想, 他提笔回信,说信已收到, 自己还在府城,停战一事,父亲本有此意, 不全是他的功劳。最后,也遥祝对方安康。

    写完信装好, 他让人送来一些肉条, 捏起喂给金雕,然后将信筒绑在金雕腿上,摸摸金雕的脑袋, 笑道:“去吧。”

    金雕有些踌躇, 趁他不注意, 忽然从盘中又叼走一根肉条,咕噜一口吞下后, 才拍拍翅膀,心满意足地飞走。

    李禅秀愣了一下, 继而摇头失笑。

    他以为这真是裴椹为了感谢,写的一封客套信。自己礼貌回复,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没想到,他一回信后,第二天,金雕又准时出现,送来新的一封信。

    李禅秀愣了愣,以为这次应该有什么紧要事,但打开信一看,却是裴椹用聊天似的口吻写:收到殿下回信,椹深感荣幸。听闻殿下对兵事感兴趣,我有许多兵书可寄给殿下。另外还有几份手札,记载当年太子殿下平定西南的事,若殿下需要,下次见面时,也可一并带给殿下……

    李禅秀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也没明白裴椹再次送信的真正用意。不过梦中他刚和裴椹通信时,对方也常这样,好心给他送许多兵书。思来想去,对方现在的用意,应该和梦中一样。

    本以为上次在画舫说清后,裴椹会与他客套疏离起来,但没想到,对方好像并未介怀,对他一如从前和梦中。

    尤其那几卷记载他父亲平定西南的手札,梦中对方也给他送过。

    如今他想知道父亲的旧事,可以直接去问。然而梦中父亲早已离开,当时收到这份手札,他心中不知有多激动。哪怕是此刻回想,也仍免不了感激。

    想到此,李禅秀深吸一口气,待心情慢慢平复,才提笔开始回信。

    ……

    长安城外,裴椹率军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快抵达长安。

    快进城时,裴椹收到金雕带来的回信,立刻在马上就打开,一字一句地看,神情认真得仿佛在看军报。

    杨元羿知道他这两日停驻休息时,都要熬夜挤时间写信,不由驾马过来打趣:“人家想知道当年平定西南的事,直接去问她父亲就好,还需要你送手札?”

    裴椹收起信,面无表情道:“不一样,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哦——”杨元羿拉长音调,接着又问,“不过那几卷手札,不是被燕王殿下收起来了?还能找到吗?”

    裴椹闻言拧眉:“等回去问我父亲。”

    杨元羿:“……”那恐怕得把燕王府翻个底朝天才能找到.

    李禅秀回过信后,继续处理义军中的一些事务。

    之前他去了趟宁城,又见到陈令菀和她的父亲陈老爷。

    陈老爷之前被李禅秀安排管理宁城百姓生计和粮草的活,后来李禅秀来了府城,就没再怎么关注对方。直到前几天回宁城,发现对方果然将一切管得井井有条。

    而且因为这段时日接触,陈老爷也发现李禅秀他们这支义军,与此前一些短视的叛军大不相同。

    加上如今皇帝生死不知,长安和洛阳都乱了起来,又是兵变,又是流民起事,听说还有胡人攻来。这天下眼看就要越来越乱,先前的准女婿又不是个东西,陈老爷明智觉得,应该找个靠山。

    而要找靠山,近在眼前的西南义军就是个很好选择。尤其自己已经在帮义军办事,而女儿又认识义军中那位颇有地位的小将军。

    所以前天李禅秀刚到宁城,陈老爷就主动上门,表达想投靠的想法。

    李禅秀早就有这个意向,闻言欣然同意,安排他继续在宁城管粮草筹集和转运。若做的好,再将他推荐给李玹。

    而陈老爷的女儿陈令菀,也因认识李禅秀军中的伊浔后,想法大为转变,说要效仿伊浔,以后也当个女将军,让陈老爷别再给自己招婿。

    为此她跟陈老爷说,之前遭遇流匪,要是自己像伊浔那样身手好,也不会拖累丫环春草为救她摔下山坡,还好后来人寻回来了,没什么大碍。

    陈老爷之前招顾衡当准女婿,差点害死女儿,已是大为后悔,短时间哪还敢再招婿?不过他也不敢让女儿直接到军中,毕竟陈令菀跟伊浔不一样,没有那么厉害的身手,于是他跟李禅秀说,能不能让女儿跟在自己身边当帮手,以后说不定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李禅秀含笑道:“只要陈小姐愿意就行。”

    如此,父女俩都加入了义军。

    处理完宁城陈老爷派人送来的公文,李禅秀搁下笔,按了按有些酸的肩,起身走到院中,看着已是满天星子的夜空,忍不住想裴椹此刻收到金雕送的信没有?若收到,明日会不会……还有信送来?

    ……

    翌日,李禅秀刚起,没收到金雕送信,反而先收到一封前线急报——

    陆骘他们大军开拔没多久,还没抵达秦州边界,就先得知一个对他们极为不利的消息——秦州已被胡人占领大半。

    原来西胡竟被北胡重新征服,赵王事先不知情,向西胡借兵时,已经控制西胡的北胡人也瞒住此事,之后北胡士兵伪装成西胡兵,入凉州后直接开关,让北胡大军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凉州,又直抵秦州,兵指长安。

    此外西羌派来的士兵中也有北胡兵,秦州郡守不知,把他们当来支援的西羌兵接待,以致被胡人里应外合,轻易拿下府城。

    幸亏裴椹率领的七万大军昨天已及时抵达长安,挡住了正想乘胜攻下长安的北胡大军。

    不过陆骘他们刚到秦州边界,就遇到一支胡人主力军。

    李禅秀心不由为之一紧,虽然他相信陆骘的能力,但此次陆骘他们作为先遣队,只带了不到三万兵马。其他兵马和粮草还要等后续筹派,当然,这与义军兵力不充足,实力还不够强也有关。

    他此前力主往秦州派兵,名义上是想拿下秦州,实际也是要防止胡人可能来袭。陆骘他们大军开拔时,他和李玹都叮嘱过,到了秦州先看情况,若胡人趁机来袭,就配合秦州郡守先攻打胡人。

    毕竟现在打秦州,只会便宜了胡人,应该先一致对外。

    这是他和李玹知道赵王向外族借兵,初步定下的未来方略。李玹此去西南,除了要见那边的几位土司,也是要从西南调兵。毕竟府城这边兵力有限,分不了多少去秦州。

    然而李禅秀万没想到,秦州会丢得那么快,简直跟梦中情况有得一比。现在胡人号称十几万大军压境,也不知陆骘他们遇到的主力,到底有多少。

    就在他担心陆骘他们的情况,时不时就问亲兵有没有前线最新军报送来,几度考虑要不要增兵时——

    傍晚时分,忽然又收到金雕送来的信。

    裴椹这次的信倒是很简短,用词也简洁明了,说他打退进攻长安的胡人后,听说陆骘在秦州地界遭遇五万胡人大军,已经派一支军去解围。

    李禅秀看完信怔忡,回神后,不觉弯了弯唇角。这种情形,倒是与梦中后来相似——他们名义上是朝廷军和叛军,实际却惺惺相惜,互相配合着攻打胡人。

    他抿了抿唇,在院中看了许久这封信,才想起回去给裴椹回信道谢.

    秦州边界,裴椹亲自率一万五千军到此,配合陆骘击退来犯的胡人。

    晚上两军就地扎营,因为人多,营地紧挨着,双方士兵都感觉有点奇怪。但两边主帅都没说什么,而且大家都是大周人,又刚一起打过胡人,怪异一阵,就慢慢习惯了。

    因裴椹行军匆忙,来时没带太多粮草,晚上甚至有两边士兵一起聚在火堆前,吃着缴获来的烤羊腿,大口喝酒。

    陆骘也让人在帐前生火,烤一根羊腿,让宣平去请裴椹来。

    裴椹不大想来,但看在故交的份上,尤其对方也是来打胡人的份上,到底还是来了。

    不过他全程神情淡淡,不怎么吃肉,也不怎么喝酒。有几次还很明显地没吃陆骘切给他的羊腿,自己拿刀切下一小块,片成片后,沾着料吃。

    陆骘观察一会儿,终于确定,裴椹好像确实对他有些不喜。他不由抬起手指动了动,示意宣平先离开。

    篝火旁只剩他们两人时,陆骘终于开口,语气含笑,却很直接:“裴将军,可是在下有什么做的不当之处?”

    裴椹抬眸看他一眼,摇头。

    陆骘想了想,若没有,那就只能是因为李禅秀了。毕竟上次在湖心见面时,他就有这种感觉。

    于是再次问:“可是因为禅秀殿下?”

    李禅秀在义军中除了将军身份,就是李玹的儿子,可无论称“少将军”还是“殿下”,都不好具体指代,毕竟这世上将军、殿下很多。眼前这位裴将军兼裴世子殿下,不就好刚也是?

    所以陆骘在“殿下”前加了两字。

    裴椹听他竟直接称呼“禅秀”,目光蓦地看过来,带着几分幽深和审度。

    陆骘一见,便知自己猜对了,不由解释:“不知你有什么误会,不过我与殿下,只是伯乐与马,明主与臣的关系。”

    裴椹不动声色,问:“殿下他……是何时招揽你的?”

    陆骘含笑:“真正提此事的话,是他离开雍州时,但要说起来……”

    陆骘想了想,也没隐瞒,从酒楼那次见面,李禅秀如何劝说,到后来他们合作,最后李禅秀离开雍州时正式招揽,大致说了一遍。

    毕竟事到如今,裴椹应该也能猜到几分,与其让他猜错误会,不如自己说清。

    裴椹听完沉默,情况跟他此前想的差不多,不过陆骘被正式招揽的时间比他猜的晚很多。

    陆骘用火棍拨了拨火堆,看着面前哔剥的火光,又感叹:“殿下是个胸有韬略的人,你跟他也相处过,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负,在永丰那种偏远地方,也能做出许多利国利民的事,同时还为他父亲筹谋。

    “此前我不知他真正目的为何,后来得知他身份,总算能看出些许——他想赶走胡人,收回北地,让天下靖平,重归一统,百姓不再受战火离乱之苦。所以他为他父亲招揽我,也许还招揽了更多人,而我幸得明主,又与殿下志向相同,只是想报知遇之恩,并无其他……”

    裴椹听到这,也陷入沉思。

    第 104 章

    风寒夜深, 篝火狐鸣。

    羊肉吃完,几碗酒饮尽,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也散去, 如同寻常友人。

    裴椹离开时, 陆骘起身要送。

    裴椹说“不必”,转身和亲兵一起大步离开。经过一个士兵围坐的火堆附近,意外看到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竟是之前山寨的三当家。

    裴椹皱眉,仔细想了想, 记起这人好像叫赵铁牛, 跟宣平有过暧昧传闻的那个人。

    隐隐夜风传来这几人的闲聊, 原来赵三当家之前被判服苦役半年,发配凉州服役。此次胡人攻打凉州, 他跟其他苦役一起趁势从了军。凉州军败后,他和败军一起逃出已被胡人占领的凉州,中途又和其他败军走散, 带着七八个兄弟继续奔波,正好遇到陆骘他们的大军, 便干脆投到陆骘军中……

    风骤起, 吹散几分酒意。

    裴椹皱了皱眉,没站多久,便继续离开。

    ……

    翌日, 裴椹率军回防长安。

    虽然秦州情况不容乐观, 但他兵力也有限, 无法处处都顾及。

    好在有李禅秀派陆骘率军在抵抗,虽然他们是西南义军, 但也是大周人。秦州被义军占领,总好过被胡人占领。

    回到长安后, 裴椹继续安排防务,屯兵灞上,防止胡人再打来。同时又给雍州的张大人和留在并州的杨老将军去信,请他们帮忙调派粮草。

    接着又派人送信给司州郡守。司州郡守朱友君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这次老皇帝出事,他也立刻就出兵,说要勤王救驾。

    但朱友君出兵爽快,行军时,却不知为何慢吞吞,几天还没走出司州。

    裴椹不得不去信提醒他,西线这边,赵王借的兵都成了北胡兵,东线恐怕也不遑多让,让朱友君分清轻重,赶紧出兵阻挡胡人。

    至于裴椹自己,他倒是想出兵支援洛阳,但无奈粮草不足。此前皇帝让他到梁州平叛,说好给够一个月的粮草,实际磨蹭这么久,只给不到一半。

    现在皇帝忽然被囚禁,想找人要都找不到。

    自然,裴椹也没怎打西南义军,索性就不说什么了。

    但人没打仗,饭要照吃。他又不像西南义军,只要没遇到坚壁清野的死命抵抗,打下一城后,就可以就地筹粮。尤其人家是在大本营,他是长途跋涉来。

    而且在梁州是没怎么打仗,但如今胡人来袭,他手下的兵却是连着打了好几天,铁人都扛不住,只能先休养几日,同时等并州那边送粮草来。

    司州的朱友君收到信后,倒是爽快来信表示感谢,并终于往洛阳方向挪窝。只是信中,他又忍不住试探裴椹的立场。

    其实不止朱友君,眼见天下将乱,不少人都存了几分自己的心思,梁王父子,荆襄的薄胤,甚至是赵王,都给裴椹来过信,希望他能投向自己。

    裴椹冷笑,看完就将这些信都扔进废纸堆里。

    休兵数日,这天,杨元羿忽然来找裴椹。

    但真见到他,杨元羿却又语气迟疑,支吾半晌才道:“俭之,我们在宫中发现一些书信。”

    裴椹奇怪看他一眼,问:“什么信?”

    杨元羿语气复杂,斟酌道:“是圣上与梁王、梁王世子之间的一些密信,有些是……关于你的。”

    说着,他同时递上几封密信。

    裴椹看他一眼,接过信后展开,起初神色还正常,看着看着,渐渐面无表情。

    杨元羿神情也一片复杂,这些信他已经看过,清楚里面内容。

    裴椹早年性子刚直,不得圣上喜爱,常和他父亲燕王一样,因一些小事被申斥。但梁王世子一向与他亲厚,梁王也将他看作子侄辈,在圣上申斥或对裴椹不满时,常常出言相劝,替裴椹周全。

    杨元羿一直以为,梁王父子是看重裴椹,才屡屡帮他。然而这些密信却透露,梁王父子示好裴椹,其实是有意为之。

    起初是梁王世子看重裴椹的祖父手握兵权,有意接近。后来裴椹也手握兵权时,皇帝也知道他的重要,开始唱白脸,刻意打压裴椹,以免他势力越来越大,不受控制。

    而梁王父子则唱红脸施恩,如此一来,裴椹不得圣心,但又常得梁王父子帮助,可能会对圣上有所不满,但必然会对梁王父子愈发忠心,毕竟将来还是梁王父子坐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

    用圣上的话来说,这叫磨刀。裴椹是把好刀,但需要磨,他替梁王父子把刀磨好了,日后两人用着才顺手。而且像裴椹这样的人,和他祖父一样,一旦被施恩,从此报以忠诚后,定然很难再叛变。

    看完这些信,杨元羿觉得圣上对梁王父子还真是用苦良心,果然是真想传位给他们。然而站在好友立场,他不由得替裴椹感到一阵寒心。

    当年裴椹和梁王世子交好时,他刚好不在洛阳。但哪怕那两年不在洛阳,他也常听闻裴世子与梁王世子关系有多好,常一起郊游巡猎、出入梁王府。

    杨元羿为此还写信调侃过裴椹,让他千万别有了新友,就忘了旧友。当时裴椹也特意回信,说不会。

    然而现在来看,当年的相交,竟然都是处心积虑的接近?若一切施恩都是有意为之,那北地那次……

    杨元羿看完这些信时,脊背一阵发冷,甚至忍不住愤懑,替好友不值。

    然而裴椹看完,却收起信纸,面无表情问:“你从哪找到这些信的?”

    杨元羿也不瞒着,开口道:“圣上的寝宫。”

    正常情况下,杨元羿是绝不敢随便进皇帝寝宫的,哪怕皇帝如今不在长安。

    但先前皇帝被囚禁,裴椹还没到长安时,就有传言说洛阳的叛军已经快打到长安,接着又有人说胡人就要打来,长安城内一时人心惶惶,不少有能力的人都开始出逃,就连长安宫留守的宫人,一听皇帝被囚,也都开始偷藏财物,想着出逃。

    好在裴椹当时率军及时赶到,稳住了局面。这几天杨元羿也一直在处理这事,从想出逃甚至已经出逃的宫人那将财物追回。

    也是赶巧,追回的贵重物品中,有几样刚好是皇帝寝宫的摆件,杨元羿便亲自带人将摆件放回,然后一不小心,就发现了这些信。

    老皇帝在登基后不久,就迁都洛阳,但他每年都有回长安住一两个月的习惯,这些信就是他住在长安时,与一些心腹来往的密信。估计是从没想过自己寝宫会有被人大剌剌走进来的一天,所以老皇帝离开时,没把这些信都带走。

    本来杨元羿也没敢看,可偏偏眼神又一个不小心,看见了信上的“裴椹”两字。

    人的好奇心是没法克制,越不想看,反而越没忍住。

    而看了这些信后,杨元羿更发现,老皇帝竟然还有让暗探监视朝臣,每日向他汇报的习惯,包括有的大臣每天见过谁、吃了什么,真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至于涉及裴椹的这几张,也不过是那些密信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裴椹看完这些,却没太大反应,只让他将信放回去,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杨元羿听了不解,很快想到什么,惊讶问:“难道……你早就知道?”

    裴椹摇头,淡淡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他只是早就察觉梁王世子不值得深交而已,再加上此前雍州贪墨军饷、官盐一案,让他不意外对方竟会是这种人。

    只不过……原来最开始的赤忱相交,也都是刻意为之,这一点的确让他有些意外.

    梁州府城,李禅秀许久没再收到裴椹用金雕传信,初时还有些不适应,但忙起来后,时间渐久,也就没空想了。

    这天终于得了半日空闲,他再次想起此事,然而还没来得及深思,底下忽然又有人来报,说洛阳被胡人攻破了。

    李禅秀愣了一下,急忙让人呈上信件,看完才知,赵王从东线借的兵,果然也大多是北胡兵,此外还有鲜卑、东胡。

    这支联军来势凶猛,洛阳叛军终究不敌,城破后,叛军首领被杀,另有一名叫赵律的将领,带着残部匆忙南逃,估计会往梁州或荆襄方向来。

    而这些打着帮赵王名号的胡兵占领洛阳后,立刻撕毁和赵王的协议,兵锋直指赵王。

    司州郡守朱友君原本在阻挡胡兵,没挡住后,干脆势头一转,也去攻打赵王。结果赵王兵败被杀,老皇帝生死不知。

    梁王父子也匆忙逃到金陵,本来他们想去长安,但奈何沿途有胡人阻挡。

    梁王到金陵后,很快在金陵登基。而他称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李禅秀梦之前到的那样,下诏允许大周各地人自行招兵买马,号召他们共同抵抗胡人。

    只不过梦中梁王因在逃亡路上被胡人大军追杀,惊吓过度,没多久就病死了,梦中下这个旨意的人是他的儿子,梁王世子李桢。

    如今梁王没死,李桢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当不了新帝,所以变成了梁王下旨。

    然而就在梁王登基后没几天,率军回到司州的朱友君却忽然称,圣上已被他救回司州,梁王在金陵登基是叛逆之举。

    之后不久,圣上更是封朱友君为大将军,让他都督各路兵马,攻打洛阳的胡人,并讨伐金陵的梁王。

    这明眼人都能看出,老皇帝怕是被他这位心腹爱将背叛,已经成傀儡了。要不是时机不够成熟,朱友君怕不是还要给自己加个九锡。

    不过李禅秀目光不在司州,他注意的是那位被胡人打败后,率残部南逃的叛军将领,赵律。

    此前他只听说了占据洛阳的叛军首领名字,并不耳熟,没想到赵律也在叛军中。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意外。梦中胡人来得更快,没有兖州、豫州发生兵变一事,而这位赵律,刚好是兖州的一名将领。

    胡人打来时,他率兵积极抵抗,后来兵败,手下劝他南渡长江,去投奔金陵的新帝李桢。然而赵律不知为何,深恨当时的皇室,发誓再不效忠,竟直接在江边自杀。

    李禅秀会记得此人,除了他的英勇和大义外,最主要是梦中裴椹和他通信时,曾提过此人,说他早年在金陵从军,善练水师。当时裴椹正苦于水师人才不足,为此还在信中遗憾过。

    如今梁王已在金陵称帝,以后西南义军想争天下,与金陵一战不可避免,水师人才十分重要。

    想完这些,李禅秀立刻点一支兵马,让周恺带领,往洛阳方向去,多在江边渡口逡巡。

    “若遇见赵律残部,能救则救。”他叮嘱道。

    如今周恺率兵出发已经快十日,迟迟没传回消息。

    而李禅秀这天忽然又收到李玹命人传来的消息——此前他们想结盟的义军首领董坚突然被部下杀死,新上位的首领范恩见如今大周各地都拥兵割据,有几个甚至大胆称帝,就连占领洛阳的胡人都打算自称是前朝大雍的正统,范恩一时心动,也起了称帝的心思。

    第 105 章

    由于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 朝政丨腐败,大周境内爆发流民起事已不是稀罕事,不过此前都是小规模, 真正能成事的, 也只有董坚。

    董坚此前在东南以白衣教的名号起事,短短时间就集合了各地流民,一度险些拿下两京。但在洛阳被裴椹击溃后,由于各路义军想法不同, 本就不是铁板一块, 加上内部夺权, 迅速又四分五裂。

    分裂后的流民义军主要分成两派,一派往东和北, 如今盘桓在冀州、青州一带。另一派继续追随董坚,回到东南以及荆襄南部一带。

    董坚起事时年岁已大,在长安、洛阳接连被击溃, 又经历义军内部倾轧夺权,最终分裂后, 明显大受打击, 刚逃到南边,就大病一场,因此被部下范恩寻机杀害。

    如果说董坚算得上是一方枭雄的话, 那杀了他上位的范恩就和西南义军的蔡澍一样, 短视且浅见。

    李玹派人去商讨结盟之事时, 范恩当场直言不讳:“结盟自然不成问题,不过我欲称帝, 也希望你们能支持。若西南义军支持,日后你们那位太子要称帝, 我定也送上贺礼。或者我们两家共同称帝,相互结盟,岂不是美事一桩?”

    李玹派去的使者听后,当时脸色就不太好。

    李玹听完使者回报,也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带着人回来了。

    西南义军以大周正统名义起事,若同意这样的说辞,岂不是认同大周与范恩一部各自为国,就此分裂?

    就是金陵的梁王和如今已成傀儡的老皇帝,当初都不敢承认被胡人夺去的北地从此不是大周的。

    李玹以大周太祖正统一脉的名义起事,若为一时安稳,反承认他人为帝,只怕会成为天下笑柄,日后更无颜讨伐金陵那对父子。

    何况此前想与这支流民结盟,主要是看重董坚也是一方枭雄,有头脑,有胆识。然而如今范恩上位,目光短浅,匆匆要称帝,只会成为出头的椽子,最先遭到讨伐。南部这支流民义军,恐怕将不长久了。

    好在李玹此前到西南时,已迅速稳定之前有些人心不稳的诸部族,并抽调数支兵,又沿途招兵,押运粮草往府城回了。

    只是回来途中,他又得知一个消息,荆襄的薄胤见南部的流民已不足为虑,北边皇帝又被囚,各地纷纷自立,也想趁乱分一杯羹,打算攻打他们西南义军,夺取梁州和益州。

    收到父亲派人急送来的消息,李禅秀立刻在府城召集众人,紧急议事。

    对于薄胤忽然要攻打他们,李禅秀十分能明白对方的目的。此前负责对付他们西南义军的人是北边的裴椹,而东边的薄胤南有流民掣肘,如果当时向西攻打他们,白白损耗自己不说,功劳还要跟裴椹分。关键是打下梁州后,又不能给他,他还极有可能被南边的董坚钻空子。

    如今董坚已死,裴椹又去了长安,没人再跟他抢,一旦他拿下梁州和益州,北可夺长安,向东,也可顺江而下,到金陵去争一争。

    但对李禅秀他们来说,情况却忽然危急了。荆襄的薄胤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实力不弱。

    梦中新帝李桢派兵围剿西南义军时,薄胤就是主力,一举击溃了当时带兵分裂出去的蔡澍,之后又乘胜追击,拿下梁州,直逼益州,把残余义军逼进了深山老林里。直到一年后李禅秀到了西南,薄胤又跑去金陵争权,情况才有所好转。

    当然,眼下义军没有被蔡澍分裂,情况自然比梦中强许多。

    但他们往西北要防胡人,往东南,跟范恩没谈拢,也需防着……各处都需用兵,也幸亏李玹刚去安定了西南,北边的裴椹又暂时与他们休兵,否则简直四面环敌。

    可即便如此,东边薄胤的强大,也不是他们一时能抗衡的。

    郡守府内,一听薄胤要来攻打他们,在场将领、文士不由都神情凝重。

    众人提了不少意见,但往往不等李禅秀开口,就先被其他人又否定。

    半晌,李玹的一个谋士文松泉迟疑开口:“敢问小殿下,主上何时回来,可……可有带回足够的兵马和粮草?”

    李禅秀看他一眼,道:“父亲带了五万兵,正在回来路上,除了西南各部族出兵一万,我们原本驻守西南的兵力抽调两万,还有两万是沿途招纳,尚需训练,才可上战场。”

    话落,在场众人又沉默,心知这些兵战斗力如何先不说,光往秦州派一些,就不剩多少。可秦州也不能不顾,不然胡人打来,同样危急。

    就在众人都不语时,李禅秀再度开口,看似询问:“我欲招揽北边的裴椹,大家觉得如何?”

    在场众人一听,顿时愣住,仿佛不敢相信。

    半晌,文松泉喃喃:“这……自然是极好的,可……”您说的真是招揽,而不是联合、结盟?

    况且世人都知,裴椹是铁杆的梁王党,与如今已经在金陵称帝的梁王父子关系甚笃,怎可能背叛?

    何况他们义军实力薄弱,招揽的话,用什么吸引裴椹来?

    尤其听说裴椹这个人,为人性冷,刚毅果决,酒色财帛不能动其心,他们义军又能拿出什么,去让裴椹心动?

    众人一时犹疑,议论纷纷,只说这办法好虽好,但只怕难以成功。

    李禅秀这时清了清喉咙,道:“薄胤敢打我们,不过是觉得裴椹已到长安,不会来与他争。如果我们能招揽裴椹,长安和梁州便连为一体,薄胤或许不敢轻举妄动。便是动了,我们也能招架。另外我在西北时,曾与裴椹是旧识,可亲自去劝说他。”

    顿了顿,又道:“形势如此,何妨一试,万一能成呢?”

    话落,坐在众将末尾的伊浔没忍住,悄悄看他一眼。

    李禅秀:“……”

    他轻咳一声,转开目光,当没察觉。

    事实上,招揽裴椹的好处远不止这些。裴椹并非只在长安和梁州有十万兵,他真正的根基在并州。除了并州,雍州的张大人也与他关系匪浅。届时还可借裴椹的关系,再去招纳张大人。

    所以,得裴椹,相当于得雍、并两州和长安。到时向西可驱逐胡人,夺回凉州和秦州,向东也可攻打占据洛阳的胡人,以及司州的朱友君,待北方一统,就可南下取荆襄,水师再从荆襄顺江而下,直取金陵……

    自然,想法是美好的。要想计划能成行,最重要的是先招揽裴椹,以及夺回长安以西的秦州。

    现在秦州有陆骘在攻打,至于裴椹,即便不能招揽,能联合也是好的。

    之所以李禅秀动的是招揽心思,是因为梦中的裴椹从无称霸的心。他和陆骘一样,都只想收回北地,并且一直效忠朝廷,只可惜他效忠的不是明主。

    梦中李禅秀没有那个实力去招揽对方,更因时局飘摇,很多事有心无力。而之前没招揽还是裴二的裴椹,也是因为自己前途渺茫,裴二在军中又蒸蒸日上,结识了所谓的权贵子弟“杨元”,留在军中明显比跟他一起走要强。

    但现在,他想试一试。

    虽然他和裴椹之前有过误会和欺骗,但好在已经说清。从前段时日裴椹给他来信看,对方好似也不介怀。

    至于裴椹与梁王父子的交情……梦中裴椹确实一直效忠后来的新帝李桢,但裴椹是个明断是非、胸怀大义的人。

    他和李桢固然少年时就结识,交情甚好。但如果自己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极力劝说他李桢不是明主,请他以天下百姓为重,另择良木,也……未尝不能说服他。

    毕竟梦中裴椹没得选,当时天下只有李桢一个正统皇帝。但现在……他可以有其他选择。

    李禅秀越想越觉得可以一试,尤其想到若真能成功,裴椹真的从此加入西南义军,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些激动和期盼,分不清是高兴未来大业可成多一些,还是仅仅高兴裴椹这个人会来更多一些。

    此刻他也无心分辨这些,眸光清湛微亮,在众人还商议、难以决断时,忽然抬手止住声音,道:“我意已决,就先这么做。”

    下方议论声音顿时一静,接着有人迟疑道:“殿下,此事甚大,是否应该先请示主上?”

    李禅秀略一思忖,道:“你说的对,那就写信跟父亲说一声,同时接触裴椹那边。”

    方才开口的人:“……”属下的意思是先请示,再决断,不是两边同时进行啊,殿下您是不是太着急了?

    李禅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道:“此事紧急,薄胤随时可能来攻,等父亲回来再决断,就太晚了。”

    说罢直接抬手一挥,示意散会.

    “什么?那小娃子要联合裴椹?”

    安兴县衙,蔡澍“砰”地一下把酒爵搁在桌案上,溅出几滴浊酒在手背,瞠圆了眼。

    旁边谋士耿文勉道:“不是联合,是想招揽。”

    “呵,笑话,凭他也能招揽到裴椹?裴椹能看上咱们西南义军啥?”蔡澍嗤笑。

    但起身在厅中踱了几步,他又道:“不过这小娃子想的办法倒是不错,招揽裴椹,那岂不就得了长安?但裴椹不可能真被他招揽……”

    自语了一会儿,忽然,他目光一亮,一屁股坐到耿文勉身旁,道:“你说,若我取裴椹代之,如何?”

    耿文勉闻言一滞,表情难言。

    蔡澍很快又道:“裴椹虽厉害,但他根基在并州。而且听说他如今大军在长安,只留三万军在汉水南岸,我可调五万兵马,灭他这三万人,得汉中,此后梁州尽在我手,看府城那父子俩还有何话可说。”

    耿文勉还没说话,旁边一位新来不久的谋士张楚立刻道:“将军此计甚妙,得了梁州,我们再挥师北上,直取长安。到时裴椹其他大军远在并州,必来不及救,长安就是我们自己的,这不比那位小殿下的办法好?”

    “不错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蔡澍赞同道。

    耿文勉憋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将军万万不可,先不说我们已经跟裴椹暂时休战,忽然攻打他,是失信。夺汉中固然重要,但就算我们真打败那三万军,也未必能打下长安……”

    “耿先生,您这是质疑将军的能力?”张楚忽然打断他道,“不说别的,就说起事以来,这梁州一半城池,是不是都是将军打下的?可如今呢,却把将军发配到小小安兴县。”

    说着,他朝蔡澍深深一作揖,痛心道:“将军,我实在为您不平。”

    这话说到蔡澍心坎了,自被安排到安兴县,他心中一直愤懑,整日喝闷酒。

    此刻听了张楚的话,他当即道:“不错,那父子俩欺人太甚,我为义军立下汗马功劳,但他们此举,不就是想削弱我在义军中的影响?与其这样,不如自寻出路,壮大自身。”

    耿文勉听了忙道:“我知将军近日苦闷,但若寻出路,其实……”

    他顿了顿,提议:“府城那边想削弱您的影响,将您边缘化,既如此,不如投奔荆襄的薄胤,兴许在那能得重用。”

    哪知蔡澍一听,立刻驳斥:“不行,我怎能屈居人下?何况我在义军居功甚伟,凭什么是我走?”

    要知道,他最初的想法可是和司州的朱友君一样,把李玹当个傀儡,由他统领义军。哪知李玹来了后,立刻让军中不少人倒了过去,而他又因攻打府城不力,被越来越边缘化,再不做些什么,肉眼可见地以后就只能当个小小县城的守将了。

    张楚也在旁边道:“不错,若将军打下长安,立下汗马功劳,义军中日后定然还是将军说了算,府城那边也无可奈何。即便一时打不下长安,但裴椹三万军已被我们消灭,义军没了别的选择,只能支持将军继续攻打长安,到时仍是将军说了算。”

    “不错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蔡澍赞道,不过沉思一下,又道,“但此事也要慎重,先派人去那三万军中探探虚实。”

    张楚立刻道:“刚好可以用那位小殿下想招揽裴椹为由,派使者去对面军中。”

    耿文勉张了张口,正要阻止,蔡澍却一抚掌道:“大善!张先生,此事就交由你去做,速派人到对面军中探虚实。”

    张楚一听,立刻面露喜色,躬身行了一礼,疾步出去。

    耿文勉还要再劝阻,却被蔡澍不耐挥手阻止。

    县衙外,张楚安排好出使人员后,将其中一人拉到隐秘处,低声叮嘱:“我已设法让蔡澍破坏府城那边想招揽裴椹的计划,你到了对面军中,记得将我的话转达给梁大人知道,让他营造出对面容易被攻破的假象。切记,要告诉梁大人,圣上和太子殿下亲自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裴椹倒向义军。”

    使者立刻称“喏”。

    张楚在一行人离开后,不由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心中暗想:但愿来得及。

    他刚才说的圣上和太子,自然不是远在司州的老皇帝,以及梁州的李玹,而是已经在金陵称帝的梁王父子。

    梁王在长安时,常出入老皇帝寝宫,哪能不知道那些信的事?

    一听说裴椹如今占据长安,而自己登基后,对方又迟迟没上贺表,更没听自己的调令,去攻打洛阳,便担心他已经知道什么,日后会不受控制,所以赶紧派人到长安和梁州活动。

    对面军中,前梁州郡守梁兴荣得知情况,也不负“圣意”,当即让自己的梁州残军代替裴椹的三万军,好让使者以为他们确实不堪一击。

    之后蔡澍的使者假意说李禅秀要招揽裴椹时,他更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姿态道:“招揽?哼,让你们公主嫁给我们裴将军,这事才有得商量。”

    等使者被“气”走后,梁兴荣顿时也松一口气,暗道:这样应该不会再来招揽了吧?是谁都咽不下这种气啊。

    然而也是赶巧,先前燕王夫妇在赵王发动兵变前及时逃离,如今正在这三万军中,又刚好得知梁兴荣这番话。

    更巧的是,燕王妃在军中还遇到了陈青等人,这几日常招陈青去问话,询问裴椹在雍州的事。

    而陈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裴椹当初如何像个血糊糊人一样躺在伤兵营角落里昏迷等死,而李禅秀又如何人美心善,大义相救,然后两人暗生情愫、喜结连理、恩爱非常等等事,绘声绘色地向燕王妃描述一番,听得燕王妃不住拭泪,感动连连:“椹儿与她真是天造地设,上天都撮合的一对。”

    “可不是,王妃殿下,不是小的吹嘘,咱们全军营的人都知道,裴世子和沈……和那位公主殿下恩爱非常哩。”

    “可惜她怎就是对面的公主……”燕王妃又擦着眼泪,不无遗憾道。

    也就是这时,她听底下人来汇报了梁兴荣的话。

    这不听还好,一听,惊得她立刻站起,急道:“这如何是好?那梁大人真这么说,岂不无端毁我儿姻缘?不行不行,得快派人去长安告知椹儿。”

    ……

    长安,裴府。

    裴椹和杨元羿正对着金陵和司州送来的信件沉默。

    半晌,杨元羿试探问:“俭之,你打算如何做?”

    这是问裴椹要选哪边。

    事实上,不止裴椹,现在除了几个大胆称帝的蠢货和已经打算割据一方的诸侯,其他还忠于朝廷的各路人马,都是一个头两个大,忽然冒出两个皇帝来,怎么选,实在是个问题。

    更别提西南还有个当朝太子李玹,虽然他曾被圈禁过,但还没来得及被废,皇帝就先被囚了。如此一来,按法理,李玹可比金陵那位更有资格称帝。

    其实如果是以前,杨元羿觉得这事没什么可犹豫的,裴椹定然会选金陵那边。毕竟他跟梁王父子关系近,而司州那位又已经是朱友君的傀儡玩具。

    但偏偏,他们不久前刚看了皇帝寝宫的那些信。

    自然,以裴椹的实力,也可以谁都不选,自己割据一方。但这样一来,名不正,也言不顺。

    没看胡人到了洛阳,都扯起大旗,说他们胡人的先王曾与前朝的愍帝结为兄弟,承袭雍朝正统。大周的开国太祖乃篡逆之辈,他们入主洛阳,是为前朝的愍帝报仇,讨伐逆贼。

    当年前朝愍帝为争夺皇位,请胡人出兵帮忙,事后确实曾与胡人的大王结拜。但没多久,这位胡人好兄弟就把愍帝的脑袋割了,之后中原乱了五十余年,直到太祖皇帝建立大周,才短暂安稳一段时间。

    “但你别说,这话要不是胡人说的话,没准还真有用。”杨元羿忍不住道。

    起码一些世家大族,无不怀念前朝后来被他们当傀儡玩具的雍朝各位小皇帝。

    裴椹淡淡看杨元羿一眼,还没说什么,忽然外面来人报:“将军,王妃殿下派人送信来。”

    裴椹闻言,抬手接过信,打开一看,表情却险些扭曲。

    杨元羿见了,忍不住好奇看一眼,随即也惊得“嘶”一声,道:“这梁兴荣跟你有仇?”

    裴椹哪还有功夫跟他说这些,当即要写信向李禅秀解释,可忽然又想起,金雕已经送信去并州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攥紧手中信纸,想了想,忽然道:“我去一趟梁州。”

    杨元羿:“什么?”

    “正好顺路把我父母接回长安。”裴椹沉着脸,大步往外走道。

    杨元羿:“……”复杂。假如这么想,能让你觉得自己不是特意去见公主的话.

    裴椹到梁州军中后,还没来得及向燕王妃问清具体是怎么回事,李禅秀就因刚好得知他回来,派使者来送信,约他在西山坡见面。

    裴椹收到信后,想了想,决定先去见李禅秀。

    另一边,安兴县内。

    蔡澍先是得知裴椹留在梁州的三万军其实不堪一击,正大喜过望,不久又从张楚口中得知,裴椹已回梁州军中,正要去西山坡见李禅秀。

    至于张楚如何得知,自然是梁兴荣遣人告知。

    “将军,万万不可让裴椹和那位小殿下见面,万一他真招揽了裴椹,日后在义军中,他必然势头更盛,您再想翻身,可就难了。”张楚劝道。

    蔡澍冷哼:“这我自然知道,不过裴椹来了也好,他去与那小娃子见面,定然不会带太多人,趁机派人将他杀了,之后并州军群龙无首,不管我打那三万军,还是之后打长安,都会容易许多。”

    张楚一听愣住,但转念,又想起金陵的圣上和太子交代,宁可让裴椹没命,也不能让他自立或倒向李玹,于是很快又点头,赞道:“将军此计甚妙。”

    一句话,又把蔡澍哄得飘飘然。

    ……

    梁州府城内,李禅秀和裴椹约定时间后,正要去和他见面,却忽然被城中事耽搁,最终晚一刻才出发。

    正是晚了这一刻,让他及时收到安兴县的眼线传回的消息。

    得知蔡澍的打算,他脸色骤然一变,原本只带十几人去和裴椹见面,忽然改为带五千兵马出行,一路向西山坡疾驰。

    路上寒风凛冽,吹得脸颊发僵,李禅秀心跳却一下快过一下,紧紧攥着缰绳,心中祈祷:但愿裴椹没事,但愿他不是一个人来……

    还未到西山坡,就先听见一阵喊杀打斗声。

    李禅秀心一紧,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忙急声对身后骑兵道:“快!”

    说着自己也拔出腰间长剑,同时急拍马臀。

    西山坡,裴椹正被三五千人围攻。他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但确实也没带太多人,只有随行不到百名护卫。

    李禅秀赶到时,裴椹甲衣已沾满血,手中长枪的枪杆更因染血后太滑,快要握不住。

    李禅秀脸色骤变,急忙率军冲进去,挥剑砍杀。

    裴椹看见他,目光也一怔,望着他在马上的身影,失神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猝不及防被一杆长枪击中脑后。

    不是多重的力道,他却忽然觉得头部一阵剧痛,眼前发黑,摔下了马。

    李禅秀眼疾手快,一剑刺死那人后,急忙也下马,去扶裴椹。

    蔡澍派来的三四千人本就被裴椹等人杀了一些,此刻李禅秀带的五千兵一到,不多时,就将他们打得溃散。

    耳边兵戈声渐渐消失,裴椹眼前黑色也慢慢散去,视线逐渐恢复。他费力眨了眨眼,擦去沾在眼皮上的血后,正看见李禅秀焦急呼喊他的秀丽神情。

    他不觉扬起唇,轻轻笑了笑。

    虽然耳中还有些嗡鸣,听不太清对方的话,可对方的关切担忧,尽数映在他眼底。

    对方果然是喜欢他的,先前他们立场对立,但现在,好像忽然又没那么对立了。时局变化太快,既如此,他是不是可以……再次表明心意?

    “我没事。”裴椹哑声开口,黑眸难藏笑意,看着正为自己担心焦急的李禅秀,“先前梁兴荣说的那些话,还请殿下勿要介怀,那是他个人之言,并非是我的意思,实际上,我……”

    他刚想说自己爱重殿下,绝不会说那种无礼的话,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先愣住。

    他目光直直落在李禅秀修长白皙的颈上,那里有一处精致漂亮的凸起,好像是……喉结?

    第 106 章

    见裴椹忽然愣住不说话, 李禅秀不由又喊了他两声,颈上的那处小凸起也跟着动了动。

    裴椹怔住的目光紧紧落在上,内心第一想法竟是那小小一团, 万分可爱。像他少年在洛阳逛灯市时, 见过的商人用白裘毛沾成的一种小猫摆件,大概只比拇指大一些,憨态可掬,玉雪可爱。

    不过那种小猫摆件不会动, 而面前人白皙颈上的这一小团儿, 竟然……会动。

    直到李禅秀发觉他怔了许久, 忍不住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目光担心:“裴椹?裴将军?”

    裴椹终于骤然回神, 倏地收回已经近乎冒犯的目光,声音一阵发紧:“我……没事。”

    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他忍不住又看过去。

    没看错,是真的。裴椹心中想。

    即便眼神再不好, 他此刻也认得, 那是喉结,可公主怎会有喉结?

    先前在画舫上,对方穿着带裘毛的披风, 刚好将脖颈和脸侧些许轮廓遮住, 他并未注意, 也可能是他当时注意力都在对方说的话上。对方当时嗓音也微哑,像受了寒。

    但此刻, 他视线清晰,李禅秀的领口也无任何遮挡, 他看得十分清楚,也确定,对方确实有喉结。甚至对方说话时,声音亦如碎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润好听。

    而且不知是不是一段时日没见,对方下颌线条也比先前在永丰时凌锐些许,虽然还是尖尖白皙的下巴,但更凌厉漂亮了。但无论如何,对方……对方分明应该是男子!

    裴椹顿时僵住,脑海一片空白。

    可若对方真是男子,他之前以为的他们彼此喜欢,两情相悦,心意相通……

    忽然,裴椹方才被砸中的头部又开始隐痛,一阵纷乱记忆隐隐浮现——

    洞房花烛,大红喜被,他们喝了合卺酒,然后……没有然后,他们单纯地躺下睡了,除了他带着私心,找借口把对方紧紧抱在怀中,却一直没敢越雷池半步。翌日也是他趁对方没醒,偷偷剪下一段青丝,系起,藏好。

    山寨那夜,是他中药,假装自己失忆后什么都不懂,终于按着对方的手,得偿所愿。

    恢复记忆前的那天清晨,是他以为杨元羿是来抓自己,以为将要和妻子分别,心中痛苦不舍,在起床前,终究没忍住,偷偷亲了对方。

    甚至那时的每一次同床共枕,紧密相拥,都是他费尽心思、装傻充愣得来的。他故意说天冷,他故意把旧衾被抱到军营,他故意把旧床弄坏,说是金雕啄他导致……

    裴椹彻底怔然,不敢相信。他从不知失忆的自己竟有如此多的小心思,却还装出老实的外表。

    原来对方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假成亲。他们并没有心意相通,有的只是他一腔暗恋……

    裴椹彻底僵住,怔怔看着面前人秀丽的容颜。

    李禅秀听他说没事,此刻却松一口气,又帮他摘下头盔,见他脑后被砸中的位置确实也没出血。

    这时伊浔带兵追杀蔡澍的部下返回,正要禀报,但被李禅秀挥挥手让先退下。

    待双方部下都离开一段范围后,李禅秀再次看向裴椹。

    见对方仍默不作声,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梁兴荣那番话,你不必说抱歉,我又不真是公主,算不上冒犯。何况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的意思,而且说起来,这事也是有心人故意挑拨,包括这次围杀也是……”

    他不知道,裴椹脑海中正掀起惊涛骇浪,正回忆着失忆时的一幕幕。

    见对方表面仍平静,李禅秀想了想,将蔡澍的谋划也悉数告知。

    而话都已经说到这地步,他犹豫一下,又道:“那个叫张楚的谋士刚到蔡澍身边不久,我猜,他应该是谁派来的奸细,目的就是想离间你我。而你军中的梁大人似乎也配合他,如此推测,他兴许……是金陵那边派来的。”

    说完,他仔细又看裴椹一眼,见对方仍平静,好像没因为他说梁王父子“坏话”而不悦。

    李禅秀不觉松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起身深深一揖礼,接着郑重开口:“裴将军,我想请你加入我们义军。”

    裴椹终于有了反应,目光轻移,定定看着他。

    李禅秀也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清瘦脊背挺直,被光影勾勒出清正的身影。

    他望着裴椹清俊沉稳,只注视着他,实则看不出情绪的面容,再次郑重道:“裴将军,梁王父子非是明主,此前在西北时,相信你已经看出,贪墨军饷、官盐的背后,其实就是梁王府在撑腰,蒋家、王家、严郡守、吕公公他们,不过是梁王府的马前卒。他们父子和皇帝李懋一样,都只顾朝堂权术争斗,用钱财拉拢世家,不顾边疆士兵和天下百姓的性命……”

    原本李禅秀还有几分心中没底,但说着说着,语气不由愈发沉重,看向裴椹时,神情也愈发诚恳:

    “我知道将军心怀大义,一直想要收复北地。但这样为了自己权柄,连军饷都能放任底下人贪墨,只为自己捞钱的人,又怎么能实现你的理想?

    “我知道你与梁王父子素有交情,他们对你也曾照顾有加,甚至李桢对你还有救命的恩情在。但我以为,此乃个人恩情,不能以天下公事来报。”

    “况且……”李禅秀语气顿了顿,又道,“当年梁王的父亲李懋在太祖皇帝北征重伤之际,矫诏夺位。为了能顺利当上皇帝,李懋甚至借北胡兵牵制幽燕等地的守兵,害死良将无数,丢失大片北地,此举与前朝愍帝无甚区别。而今梁王在金陵登基,亦不思抵抗胡人,只顾与司州的朱友君争夺正统,实无明君风范。

    “而我父亲李玹,身为太祖皇帝亲立的太子,本该在太祖皇帝驾崩时就继承大统,在叔公晋王等重臣的辅佐下,北伐胡人,收回故土,一统天下。然而却被李懋矫诏夺位,又遭圈禁多年。但父亲从未忘记北伐志向,当年平定西南时,也曾抚教万民,治理一方,不仅当地百姓爱戴,西南的土司大族们至今也都敬服他,愿意请他调解纷争,甚至出兵助他。

    “如今天下大乱,各路有兵马的人,都难掩私心,互相争斗,不顾百姓仍生活在水火中。能平此乱局者,应该是心怀天下,仁善贤明,且民心所向之人。禅秀私以为,我父亲正是这样的人,若将军能加入我们西南义军,则天下定会被尽早平定,百姓也能早一日免受战火之苦,从此休养生息,安定繁荣。”

    李禅秀越说,语速难免越快,目光也忍不住明亮,难掩对父亲的敬仰和敬重,又有对裴椹的期盼,对自己所描述未来的向往。

    裴椹定定看着他,看着他说起未来大势时,挥斥方遒的眼神,看他说到百姓苦难时,皱眉隐忧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陆骘军营中,围坐在篝火前,听陆骘说的那番话——

    对方说:殿下是个胸有韬略的人,你跟他相处过,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负。

    对方说:殿下想赶走胡人,收回北地,让天下靖平。所以他为他父亲招揽我,也许还招揽了更多人……

    是的,对方刚才说的这番话、想要招揽他,全是公心,亦或是为他的父亲。

    那么,他自己呢?还有他们之间的种种……

    对方说这些时,是否会有那么一点是私心?有一点是为他们之间……

    “那你呢?”裴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冲动,脱口而出,“若是我答应,你会嫁给我吗?”

    问完,他自己也一怔。目光不自觉又落在对方修长颈间,落到对方说话时,喉间会上下移动的那一小团——那个像只会动的、灵巧可爱小乳猫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拢住,让它只在自己掌心滑动的小团。

    是的,对方是男子,他在想什么?裴椹心中一片混乱。

    李禅秀听了果然也明显吃惊,声音都忽然磕巴起来:“什、什么?不是,我是男子,怎、怎可……嫁给你?”

    说完,他耳朵后都红了一片,心脏也一阵“砰砰”,快得仿佛要跳出来。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终于意识到什么:裴椹为何这么说?难道,对方还不知道他是男子?

    可怎么会?他这几次和对方见面,不都是穿男装?忽然他想起,正是因为穿的都是男装,才默认对方已经知道,没想过还要再特意说明。可……裴椹竟然没看出来?

    果然,裴椹很快淡淡开口:“是啊,你其实是男子,我竟……方才才知道。”

    他语气复杂,像是自语,说完,又怔然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也愣了许久,心中一片茫然和无措。

    原来裴椹此前真的仍以为他是女子,难怪画舫那次没收他还回去的玉镯,难怪听他解释完在永丰镇的事后,对方还迟疑问“真是假成亲?”,又猜他们会不会先是假成亲,后假戏真做……而他那时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加上确实跟对方逾越过,竟一时只顾否认,忘了多想。

    回去后,他又因被父亲叫去议事,一时无暇回想这件事。

    再后来,裴椹用金雕给他送信,他便更没再多想……

    李禅秀越想,表情越僵硬。甚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招揽裴椹的一切基础,都建立在他以为的“说清了”上。

    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解释清楚,裴椹也并不介怀,还与他继续做朋友,所以他才大胆前来。

    可现实却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仍对他有情,而这情,又是因为误以为他是女子。

    李禅秀张了张口,半晌,才终于艰难开口:“抱歉,我之前应该说清楚一些……”

    裴椹摇头,声音同样苦涩:“不,是我没问。”

    山坡上忽起寒风,吹动几片枯草,远处一阵寒鸦嘶鸣。

    李禅秀僵了僵,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终于再次打破僵硬,干巴巴道:“那……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为人正直,君子端方,心怀大义,定然也痛惜国土沦丧,百姓……”

    “不,殿下想错了,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崇高的理想……”

    裴椹忽然抬头看向他,眼睛竟是微红。

    李禅秀一怔,忽然也止住了声。

    片刻,裴椹僵硬转开头,道:“抱歉,我现在……可能需要先冷静一下。殿下之前说的事……我会考虑。”

    他紧紧攥着手,极力克制情绪。

    李禅秀又僵了片刻,耳边的风声一阵一阵,吹得地面枯草簌簌作响,脸颊仿佛也被吹僵。

    终于,他回过神,再次开口,声音像从风中飘来。

    “好,那我……先回去了。”他抿了抿唇,喉间不知为何,堵塞得厉害。

    “那……你想好后,再给我答复。”他最后又轻声道,极力克制,才显得声音平稳,没有轻颤。

    说完上马,离开前,忍不住又深深看裴椹一眼。

    裴椹一直僵坐着,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耳边风声忽然呼啸,仿佛猛烈向他卷集。

    他闭了闭眼,终于再难克制情绪,重重一拳砸在地面,指骨擦破,流出鲜红。

    他刚才没有胡说,也不是气话,他确实不是对方想象中的那种人。他没什么君子风度,否则不会在失忆时用尽心思。

    若再不让对方离开,他怕他会克制不住,说出,甚至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也没想过什么大义,陆骘才是殿下说的那种人。

    他只是身在其位,有些事和责任,必须承担。他想收复北地,是因为祖父、伯父、堂兄,还有无数并州军,都葬身在那,他要实现他们的遗志,要将他们的尸骨迎回。

    至于其他,在乱世来之前,他没想过。

    若是可以,若是没有这样的身份,若是世道和平,他甚至想一直当那个裴二——那个心中只有娘子,每日出关打打仗,贩些皮子回家改善伙食,再给娘子买些新衣和首饰,就心满意足的普通人,裴二。

    可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娘子也不是,对方是李玹的儿子,身负国仇家恨和天下大义,尤其对方还是……男子。

    他是因为对方不是女子,就不喜欢了吗?裴椹在心中问自己,但很快就否定。

    他以前没对哪个女子动心,男子自然也没有,迄今唯一让他心动的,就只有殿下。

    可他忽然又想起……还是在陆骘军营的那晚,意外看到之前山寨的赵三当家等人。

    当时夜风习习,火堆旁一个跟赵三当家一起投军、以前也是山寨人的士兵,语气有些暧昧说:“嗳,三当家,宣四当家竟然也在这军中,你今日怎么不去寻他说话?”

    赵三当家显然尴尬,忙阻止:“你可别乱说,当初我误会他是女子,已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让他困扰不已。如今早就知道真相,我又不是真喜欢男子,还去找他干什么?岂不又给他添麻烦?”

    当时因夜风吹来,他刚好听见这几句,加上饮了些酒,许是微醺,下意识皱眉:只因对方不是女子,就轻易又说不喜欢,这样的喜欢未免太浅。

    是的,他若只因殿下不是女子,就不喜欢,那他的喜欢未免太浅。

    可彻底想起成亲期间的一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赵三当家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正常人都是赵三当家那样,不会忽然喜欢上同性,殿下定然也是。而他误认对方是女子,屡屡表达心意,又亲密接触,是否已经让对方万分困扰?

    明明恢复记忆后,殿下向他解释过,他们是假成亲,可他固执地不信。若非后来要隐瞒身份,在永丰镇的最后那几天,对方也不可能与他假戏真做。

    还有上次在画舫,对方也已经将话说的那么清楚,想要回佛珠,又要还他玉镯,可他还是没回过味,以为是立场让对方不承认感情。

    而方才他问对方会不会嫁给他,对方明显也吃惊万分。

    所以,他让殿下困扰了吗?他以为的两情相悦,其实一直是他一厢情愿……

    殿下为了父亲李玹,为了西南义军和天下大义来劝说他时,定没想到,他其实藏着一片不可言说的私心。

    裴椹闭了闭眼,只觉耳边和心中的风声都越来越盛,刮得心脏生疼。他忍不住弯下腰,紧紧攥住拳,掌心一片刺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期间似乎有部下来跟他说什么,他亦没听见。

    直到手脚都僵到没有知觉,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是收到报信后,率救兵紧急赶来的杨元羿。

    见坡地上一片狼藉,围杀的敌军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裴椹如石像般静坐,神情麻木,指节一片青紫渗血,杨元羿不由愣了一下,忙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问:“俭之,这是怎么回事?敌军呢?”

    顿了顿,又谨慎试探问:“我听说是对面的义……叛军围杀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暂时休战?怎么忽然动手,那位殿下……”

    还没说完,旁边一名裴椹带来的部下上前附耳告知:“少将军,是敌军那位殿下带人来救了将军。”

    “哦。”杨元羿顿时松一口气。

    还好,来之前,他差点以为夫妻反目,不是就好。

    想完,杨元羿又看向裴椹,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接着再看他一眼,见他还是不动,想了想,又挥挥手,让其他人都走远,然后兀自说起正事。

    “对了俭之,我爷爷的信已经到了,另外雍州的张大人也让人送信过来。我爷爷说时局太乱,司州和金陵那边都……总之,他劝你再观望观望,不要轻易下决定。不过他也说了,不管你怎么选,他都支持。至于张大人,我感觉他还是有些倾向金陵那边,但也说了,主要还是要看你意思……”

    顿了顿,又说:“那什么,我之前在军营里听说,对面的义……叛军也想招揽你,你怎么想?”

    说完见他不答,又兀自分析:“要我说,他们实力还是有些薄弱,现在想拉拢你,估计是担心荆襄的薄胤攻打他们。另外那位太子殿下被圈禁十八年,如今心性如何也不清楚,尚需再了解,不过公主……”

    话没说完,旁边裴椹忽然站起,身上甲衣簌簌,带起一阵风声。

    杨元羿“诶”一声,不觉抬头,就见裴椹方才木然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坚冷,目光也恢复沉着冷静。擦干掌心的血后,他鞋尖就势踢起地上长枪,凭空攥住后,利落翻身上马。

    杨元羿愣了一下,急忙起身,问:“你这是要去哪?”

    “梁州府城。”裴椹声音沉着,说完便驾马快奔而去。

    杨元羿愣了愣,回神后不由大惊,忙招呼众人上马,道:“快随我一同跟上。”.

    一个时辰前,梁州府城。

    李禅秀率兵一路驾马回来,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了眼睛,往日清冷秀丽的眼睛一片微红。

    下了马后,他闭了闭眼,试图平复情绪,可还是觉得眼皮间涩得厉害。

    阎啸鸣一直守在城门,知道他去劝说裴椹,见他回来,立刻上前,紧声问:“殿下,情况如何?”

    李禅秀一怔,渐渐黯然低头。虽然裴椹没明说,但他已经觉得希望很渺茫了。

    阎啸鸣见状,心中微沉,可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看向同行的伊浔。

    伊浔一路跟随,虽没听到两人具体谈的如何,但看李禅秀回来时的神情,就知情况不太好,此刻不由也摇了摇头。

    阎啸鸣见状,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不由叹息。

    正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说周统领派人送信来,已经在江边寻到赵律及其残部。不过赵律不愿效忠大周皇室,可能不愿被招揽。

    李禅秀皱了皱眉,倒不意外,毕竟梦中对方就如此。但……他连陆骘都招揽了,难道现在反而一个都招揽不了?

    于是重新振作,对阎啸鸣道:“阎将军,我亲自去一趟。”

    “这……”阎啸鸣正要阻止。

    李禅秀直接抬手打断,道:“不必多说,我们义军正缺水师人才。而且赵律所率虽是残部,但也有两三万人马,若能加入,正可壮大我们,之后应对荆襄的薄胤,也能多一分胜算。”

    “可万一他就是去投靠薄胤……”阎啸鸣仍迟疑。

    “不会。”李禅秀肯定道。

    若赵律真想投靠薄胤,梦中又怎会自刎江边?

    然后不等阎啸鸣再说什么,直接点了人马,再次出城。

    ……

    一个时辰后,裴椹一人一马,一身染血战甲,身披残破大红披风,踏着寒风和斜阳的余晖,勒马城下。

    他面容冷峻,一路驾马疾驰而来,不可避免地呼着寒气,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清亮。

    他手握长枪,拱手向守城的义军,缓声开口:“在下并州裴椹,烦请守军通报,我想见你们……少将军。”

    话音刚落,杨元羿带着其他人紧追慢赶,终于也赶到,急促马蹄声在城外激起一阵烟尘。

    守城士兵探头,一眼认出来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忙让人去通报阎将军。

    阎啸鸣听闻奇怪:“不是已经被拒绝了?怎么忽然又来了?”

    其他还不知情的将领一听,不由疑问。

    阎啸鸣赶紧咳嗽一声,掩饰道:“我去看看。”

    然而到了城楼上,却问不出裴椹来意,只知对方坚持要见李禅秀。

    出于对李禅秀安危的考虑,阎啸鸣想了想,觉得不能告诉对方,殿下现在的去向。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伊浔却迟疑道:“将军,或许可以告诉他。”

    阎啸鸣:“嗯?”

    半刻钟后,被伊浔说服的阎啸鸣再次回到城楼。

    裴椹得知李禅秀竟不在府城,而是去寻赵律残部,神情怔住,明显意外。

    伊浔见状,特意又加一句:“殿下是去招揽赵律。”

    裴椹刚掉转马头,要去追人,闻言果然倏地又回头,直直看向城楼上的伊浔。

    “……”伊浔和他对视。

    裴椹一言不发,很快转头,让杨元羿先回军营,不必再跟,自己则驾马带其余随行骑兵,继续往李禅秀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 107 章

    夕阳渐晚, 余晖苍凉。

    李禅秀率五千骑兵在荒野疾驰,直到暮色完全笼罩,天地渐渐变暗。

    见他终于慢下速度, 虞护卫骑马忙冲到一直疾驰在最前的李禅秀旁边, 喘着大气的声音混着荒野的风声传来:“殿下,此去周统领说的渡口还需小半日路程,天色已晚,是否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李禅秀“吁”地勒住马, 思忖一下后, 点头。

    虞兴凡不觉松一口气, 忙转身让众人停下,先寻地方休息。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 自小殿下去招揽那位裴将军后回来,心情似乎一直不佳,甚至让人有些不敢跟他说话, 仿佛周身忽然多了层冰冷的罩子,把别人都隔绝开, 自己独自沉闷在里面。

    虞兴凡不敢多说什么, 忙去安排其他事宜。

    李禅秀独自驾马走到一处有些高的坡地,望着远处因天色渐暗,变成黑黢黢一片的山林树影。

    良久, 他轻叹一声, 心中如这暮色般, 一阵低落难过。

    其实从府城到周恺说的渡口,需要六七个时辰, 当时收到消息时,已经快傍晚, 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来。

    而且梦中赵律会自杀,是因为已到穷途末路。现今对方还有两三万残部,虽狼狈,但还不至于忽然自刎江边,自己属实没必要这么急。

    但他当时只想快点给自己找件事做,好转开情绪和注意力,否则定会一直想和裴椹在西山坡说的那些话,然后越想越难过……就像现在。

    李禅秀翻身下马,独自坐在坡边,吹着冷风,心情仿佛沉在谷底。

    他把一切都弄糟了,明明他和裴椹可以有一个比梦中更好的开始,但他太依赖梦境,反而弄巧成拙。亦或者,当时在画舫上,他就应该意识到,说清楚,至少那样,今天不会如此尴尬和狼狈,更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又或者,当时没穿那件裘毛披风就好了。如果没穿,脖颈没被遮住,不用他说,裴椹当时定然也能认出。

    李禅秀也不知为何,此刻如此懊悔。明明之前招揽陆骘时,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成功,陆骘没第一时间答应,他当时亦没有难过,甚至还乐观想,一次不行,以后可以来第二次,刘备还三顾茅庐。

    可到了裴椹这,仅仅一次,对方甚至还没明确拒绝,就仿佛已经彻底将他打倒。

    为何会这样?是因为裴椹不一样吗?

    是的,裴椹不一样。李禅秀很快想,裴椹是唯一的。

    对方梦中与他交过心,现实与他在西北相濡以沫,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与他相依相扶……

    对方是恩师,是挚友,是同伴,是……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外,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裴椹对他失望,他心中无比难过,甚至没敢多说什么,就狼狈离开。

    他怕再多停留哪怕一会儿,再多说哪怕一句,声音就会泄漏哽咽,眼泪就会掉出眼眶。

    从有梦中那番经历后,李禅秀就没怎么再哭过,可能是因为依靠梦境,他一直走的还算顺。可实际上,依靠梦境做得再好,此刻他也才十八岁多些,又刚从圈禁他的那个地方重获自由不久,初出茅庐,前十八年空白如纸,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

    如今骤遭打击,还是来自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将头埋在膝间,抱紧双膝,纤瘦的肩微微轻颤。

    直到虞护卫忽然要过来说什么,他忙止住轻颤,脸仍埋在膝盖间,闷声制止:“别过来。”

    虞兴凡察觉什么,不由微怔,忙后退几步,远远站在坡地的另一侧。

    晚风传来远处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李禅秀站起身。虞兴凡出神想:殿下方才是在哭吗?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奇怪。往日殿下的各种决策和自信手腕,让他已经快忘了对方还是个孩子,比他家中的长子还小两岁呢。

    想到这,虞兴凡忍不住感叹:小殿下也不容易。

    李禅秀很快牵着马走过来,他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纤长浓密的眼睫沾在一起几撮,明显是不久前润湿过。

    “虞护卫,可是有什么事?”他缓声开口,声音有几分低哑。

    虞兴凡骤然回神,忙说:“哦,方才属下打了几只野兔,烤好的肉正酥软,送一些来给殿下。”

    李禅秀愣了一下,接过后勉强笑道:“多谢。”

    虞兴凡忙摇头说“哪里”,顿了顿,又迟疑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禅秀刚吃了一块兔肉,闻言缓缓放下,语气有些低落:“没有。”

    虞兴凡见状,也不好多问,但猜测应该跟之前招揽裴椹失败有关,想了想,不由劝道:“殿下不必气馁,主上曾跟属下们说过,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多试几次,说不定就成功了?您看主上这么多年,再艰难的时候都没放弃……呃。”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举了个不太美好的例子,尤其还涉及主上,实属不敬,于是忙打住,赶紧找借口退下。

    李禅秀有些失笑看他匆忙离开,低头又咬一口兔肉后,缓缓想,虞护卫说的其实没错,和父亲比,他遭遇的这点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他应该重新振作,至少应该再去见裴椹一次。他们这么长久的……交情,起码应该去挽回一下,而不是轻易就被打击、退缩。

    这般一想,李禅秀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冲动,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收起兔肉,骑上马,往回快奔了几步路。

    他忽然勒马停住,有些怔怔。

    身后虞兴凡很快追来,拉住他的马缰绳,看着他有些担心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李禅秀回神,愣了愣道:“没什么,坐久有些僵,起来跑跑马。”

    说着翻身下马,神情有几分茫然。他这是怎么了?疯了吗?便是真要再去见裴椹一面,也不该是这时,不该冲动到不管不顾,丢下一切,一个人跑回去。

    何况……情况还是不一样,父亲当年是被迫失去亲人、朋友和心腹,而他和裴椹……是他令裴椹误解,用错了情。对方此刻定然不想看见他,他匆匆回去,又能如何?

    李禅秀怅然失落,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彻底黑透,天边弦月初升,终于牵着马,慢慢又往回走。

    却忽然,身后夜风隐隐带来一阵马蹄声。

    李禅秀蓦地转头,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但不多时,马蹄声越来越明显,分外急促,像在疾行追赶什么。

    夜色太黑,虞兴凡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立刻让众人熄灭火把,埋伏戒备。

    李禅秀回过神,赶紧也藏到一簇草丛里。

    然而随着马蹄声越近,月色下那个骑马奔在最前,熟悉冷峻的身影分明是——

    “裴椹!”李禅秀语气克制不住激动喊。

    但疾驰的马蹄声太响,完全遮住了他的声音,裴椹带的护卫不多,骑马又跑得飞快,一行人眨眼就从他面前掠过。

    李禅秀愣了一下,急忙从草丛中站起,追在后面又急喊:“裴椹!裴将军!”

    然而马蹄声已经远去,徒留他怔怔站在原地。

    片刻,李禅秀回神,忙去不远处的树林中牵自己的马,同时急催还藏在林中的众人:“快,点起火把,随我先去追人。”

    说着他翻身上马,率先追过去,然而刚跑没几步,对面的马蹄声又急促而回。

    李禅秀一惊,眼看就要跟急转回来的队伍相撞,赶紧掉转马头想往旁边避。

    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刚转马身,就感觉一阵疾风扑面,月下一道黑影疾驰而来。眼看就要和对方的马撞上,李禅秀胯丨下的马顿时受惊,嘶鸣急转,险些把他甩下去。

    李禅秀心中一急,忽然腰间一紧,他被人横臂一揽,铁箍般的手臂牢牢固在他腰间,将他直接带到了对方马上。

    他直直撞进一个有些冷硬的怀中,铁和血的冷肃味扑满鼻间。裴椹同时勒紧缰绳,很快稳住马。

    李禅秀惊魂未定,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逆着月光,裴椹的身影高大坚冷,如山一般,手臂更是沉稳有力。

    他微微低头,冷峻目光也正看着怀中人。

    清冷月色同样照在李禅秀光洁的秀丽面容,仿佛镀上一层柔光。他乌润眸中还带着几许未散尽的惊慌,双手正紧紧抓着上方人的战甲。

    因为微扬着头,喉间那精致小巧的一团,也格外显眼,又因他紧张咽了下唾液,那里也上下动了动,分外灵巧。

    裴椹目光倏然幽暗,此刻他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一低头,就可以……

    “殿下,您没事吧殿下?”虞兴凡这时疾步跑来,仿佛惊散了月光下的一缕什么。

    裴椹骤然回神,喉间动了动,克制着松开手指,很快将李禅秀放下马,自己同时也翻身下马,拱手道:“方才惊了殿下的马,令殿下受惊,是裴某之过。”

    他语气克制,举止有礼,仿佛白天在西山坡眼睛微红的那个他,并没存在过。

    李禅秀下马站稳后,定了定神,很快也道:“我没事,裴将军不必多礼。”

    顿了顿,又难压心底异样的情绪,忍不住问:“裴将军怎会……出现在这?”

    裴椹这时忽然笑了,清俊眉眼柔和,看着他道:“殿下白日在西山坡时,不是说等我想好了,就来告诉殿下答案?”

    李禅秀愣住,感觉哪里不对,可他心底很快被突如其来的猜测占领,眼睛忍不住微微睁大,心中难掩激动和期盼,可又不敢相信。

    会是吗?真的会是他此刻想的那样吗?裴椹真的是来……

    “我想接受殿下的招揽,加入义军。”裴椹低头看着他,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李禅秀心中骤然惊喜,神情不敢相信。

    裴椹目光微动,眼底却闪过一抹隐晦,仿佛压着什么。

    顿了顿,他哑声继续道:“我觉得殿下先前说的很对,为了天下早日靖平,百姓免受战火离乱,我应该加入义军,为殿下和……太子殿下效忠。以后殿下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殿下想要的,无论是北击胡人,还是统一中原,我都会……努力为殿下去实现。”

    说完,他心中骤然一松。

    没错,就是这样。

    他今天一路疾驰,抄近路赶到渡口,见到周恺和赵律,却得知李禅秀还没到。接着又星夜兼程,压着心中焦急,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见到对方,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路上已经想了很多,也彻底做了决定。

    当下时局,无论司州还是金陵,都不是好的选择。而他又没有称霸的心,如此一来,西南义军就是最好,也是能最快结束战乱的选择。

    尤其这么做,还能让他继续跟在殿下身边,还有什么选择会比这更好?

    甚至,他庆幸他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不是赵三当家,做不到从此远离,不再打扰对方。

    哪怕是以属下、重臣、朋友的名义,他也想继续跟在对方身边。

    而且他清楚,殿下不会拒绝他,哪怕对方只是为了大局着想。

    李禅秀此刻也怔住,神情中的惊喜渐渐平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裴椹此刻明明是笑着,可他却觉得……对方有些苦涩,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高兴。

    而他在听完对方接受招揽的理由时,心中的惊喜不知为何,也减了大半。明明那些话,都是他白天去劝说对方时亲口说过的。

    可到底还在怅然什么?他刚才又究竟想听裴椹说什么?又或者,他还想要什么?这不就是他之前去劝说裴椹时,希望达成的?

    如今一切成真,为何心中还像空了一块?

    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位置,迟疑问:“你真的……愿意加入义军?”

    裴椹不觉浅笑,看着他问:“殿下不愿接受吗?”

    李禅秀忙摇头,语速飞快否认:“当然不是。”

    裴椹闻言,仿佛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顿了顿,又笑道:“我听说殿下去招揽赵律了,来的路上还担心我的决定会不会太迟,殿下不收我了。”

    李禅秀闻言,不觉弯眸,跟着一笑:“怎么会?你能来,我不知……有多高兴。”

    最后几字,他有些喃喃和失神。是真的无法形容这种高兴,除了刚才那一瞬间的茫然,他此刻胸腔中还盈满喜悦,心跳怦然。

    甚至,他目光仍一直紧紧落在裴椹身上,不愿移开,仿佛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旁边虞兴凡听完两人的话,也忍不住一阵高兴,这会儿见他们终于说完,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干看着对方沉默,不由哈哈大笑,上前打破沉寂道:“这是好事啊!殿下,裴将军,咱们是不是应该先简单庆祝一下?正好我带了一囊酒。”

    李禅秀和裴椹骤然回神,不由都轻咳一声,匆匆避开彼此视线。

    他们都没提之前认错性别的事,裴椹怕李禅秀会因此躲避自己,李禅秀怕裴椹尴尬、介怀。

    两人都默契维系着眼下微妙、脆弱的平衡。

    不过简单的庆祝,最后也没能成。

    一名士兵忽然来报,说刚收到消息:蔡澍派人围杀裴椹失败,心知计划败露,以为裴椹已经回那三万军中,府城也知道他的打算,怕两边都会对付他,身边谋士张楚又跑了,于是采纳谋士耿文勉的建议,打算率五万军投靠荆襄的薄胤。

    李禅秀听完消息,不由皱眉。

    虞兴凡也神情严肃:“府城到安兴县,没有我们从这过去来得近,若蔡澍动作快的话,府城那边恐怕赶不及。”

    毕竟他们已经往东跑一半路了,虽然是往偏北的渡口方向。但遗憾的是,他们只带了五千人,兵力不够。

    就在两人都踌躇时,裴椹开口:“我和殿下先率现有兵力赶去阻止,另外再派人到江边渡口,通知周恺、赵律迅速带兵来支援。”

    李禅秀闻言一愣:“赵律?”

    裴椹“嗯”一声,点头:“我先前抄近路,已经去过渡口,见到赵律,帮殿下说服他加入义军了。”

    他当时心中着急,加上带的人不多,适合穿山走近道,所以比李禅秀还要早到渡口。

    至于赵律,他逃到江对岸时,正好被周恺带兵及时搭救,成功率残部渡江,现在在江水南岸暂时驻扎。

    虽然赵律不想再效忠大周皇室,亦不想投靠同是大周太子李玹领导的西南义军,但对搭救他的周恺十分感谢。

    裴椹到时,他正在渡口的船上,和周恺一起吹着江风,把酒言欢。也是因为得知裴椹要投靠义军,他咬咬牙,一合计,终于改变主意,也决定投靠。

    不过裴椹说动他后,离开前,却又补充一句:“你先不必急,等我先去加入义军,你再来。”

    说完就带着人一阵风似的走了,弄得赵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船上吹了半天江风,终于转头问周恺:“为什么我要先等等?”

    李禅秀和虞兴凡听说裴椹已经帮忙说动赵律加入,也一阵沉默。敢情要不是中途遇到裴椹,他们这一趟还白跑了?

    决定好后,虞兴凡很快安排两人去渡口送信,然后带着其余骑兵,随李禅秀、裴椹一起赶往安兴县。

    深夜,子时刚过一刻。

    李禅秀和裴椹一行人就踏着夜色,赶到安兴县城外。

    李禅秀勒马停下,派人直接去城门喊门。

    裴椹转头讶异看他,李禅秀轻咳解释:“安兴县原本就是宣平他们打下的,城中有我们的人,父亲也在城中安插了眼线。”

    毕竟他因为梦中蔡澍分裂义军,又险些让义军彻底败亡的事,一直防着对方。

    而李玹知道蔡澍的野心,也不可能一点不做防备。先前一直不动蔡澍,是因为对方明面上确实对义军有功,虽然这“功劳”是蔡澍为了自己野心,完全打乱李玹的计划,提前起兵,险些害死李玹所得来。

    但明面上,蔡澍确实是打下数个城池的功臣,李玹若直接处理他,可能会让其他一直追随李玹的旧部寒心。

    毕竟这么多年,大家一起熬过来,不容易。蔡澍此前虽有不敬之举,可野心并没完全暴露,还没到得被处死的地步。

    李玹此前的想法是先将他边缘化放着,若他老实,以他的功劳,以后该给他的,还是会给,但不会更多。若他不老实,等他苗头露出来,正好也有理由处置。

    李禅秀当时赞同父亲的做法,但心里其实一直不觉得蔡澍会老实。

    果然,李玹刚离开府城没多久,对方就小动作频频。此前他装作不知,但这次对方竟然对裴椹下手,不成后,又要带一部分义军投奔薄胤。

    李禅秀可不认为蔡澍会简简单单,只带人过去投奔。想投奔,又得重用,不得献上大礼?而这大礼,恐怕就是梁州与荆州边界的几座城池。

    李禅秀神情微凛,待城门被城中内应打开后,立刻对裴椹道:“裴……俭之,我们走。”

    裴椹微愣了一下,随即薄唇忍不住微扬,驾马快速跟上。

    五千多骑兵直入城中时,已经计划好天明就投奔荆州的蔡澍还在酣眠。被李禅秀派人拽下床,绑到院外时,他一时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看清面前人是谁,又看见裴椹骑马和李禅秀并立,正目光微凉看向自己,他登时彻底清醒,回神不由怒斥:“小屁娃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联合外人来对付我?太子殿下他知道吗?”

    李禅秀唇边噙着冷笑:“我父亲自然还不知道你背叛义军,要投靠薄胤,甚至献上安兴县等城的事。听说薄胤的长子薄轩,现在就在隔壁铜县,等蔡将军的好消息?”

    说着挥挥手,让人又押来一人,正是此前提议让蔡澍投靠薄胤的谋士,耿文勉。

    耿文勉此刻脸色发白,被押来后,看到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蔡澍,心知大势已去,不住摇头:“将军不早用我计,反信张楚那小人的话,才有今日下场……”

    蔡澍一见他也被押来,又听李禅秀提薄轩,便知自己计划全被知晓,不由暗恨,可仍不死心挣扎道:“诬蔑,你这是诬蔑!我为义军立下汗马功劳,你凭什么让人绑我?我在西南为义军筹钱时,你不过还是个奶娃娃,我起兵时,你还不知在西北哪个山旮旯里,现在仗着你父亲撑腰,竟然陷害功臣!我要见主上,我要见太子殿下……”

    李禅秀噙笑:“放心,父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相信你很快就能见到。”

    说着抬手一挥,冷声道:“带下去。”

    擒贼先擒王,蔡澍被第一时间拿下,他兵中那些要跟他一起叛乱的将领也难再掀起风浪。

    加上周恺、赵律带兵赶来及时,军中叛乱很快也被镇压。

    李禅秀得知这个消息,不觉松一口气,下意识转头,正对上裴椹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目光。

    裴椹被他察觉,忙收回视线,可顿了顿,又看回来,语气遮掩:“殿下刚才处理蔡澍,果断利落,很有气势。”也……很是耀眼。

    他在心中默默补充。

    第 108 章

    听了裴椹的话, 李禅秀方才还清冷如玉的面容,瞬间有几分赧然,好似被周围火光映出了薄红。

    他不由捏紧缰绳, 轻咳说:“裴将军……俭之过奖了。”

    若是旁人这么夸赞, 他定能从容应对,但裴椹如此注视着他说出这话时,不知为何,就让他一阵不好意思。

    兴许是因为他梦中把对方当老师。来自老师的肯定, 总会不一般些。

    他定了定神, 正不知要再说什么时, 刚平定军中叛乱的周恺和赵律刚好率兵前来会合。

    李禅秀微松一口气,忙与两人寒暄。不知是不是错觉, 身后裴椹的目光好像一直没有移开。

    赵律此前已经知道是李禅秀派周恺率兵到渡口寻找、搭救自己,此刻见到他,立刻拱手道谢。

    李禅秀忙说“不必”“赵将军客套了”, 接着又含笑欢迎他加入义军。

    赵律闻言却迟疑一下,他是个有些脸黑的汉子, 这会儿忽然看向李禅秀身后的裴椹, 犹豫问:“裴将军,您已经加入了吧?”

    李禅秀疑惑转头,看向裴椹。

    赵律见裴椹点了点头, 才像放下心来, 忽然翻身下马, 单膝跪在李禅秀的马前,抱拳拱手道:“承蒙殿下错爱, 律愿从此加入殿下麾下,效犬马之劳, 以报救助之恩。”

    李禅秀顿时明白,猜测他是景仰裴椹才选择加入,所以要先确定裴椹已经加入,才能答应。

    他正含笑要让对方起来,然而还没开口,就听赵律赶忙又解释:“还请殿下莫误会,是我先前答应过裴将军,要比他晚一步加入。为免失信,是故先问一下裴将军。”

    李禅秀:“……”

    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向裴椹。

    裴椹抵唇轻咳:“玩笑而已,不想赵将军当真了。”

    说完一阵面无表情:本就是姓赵的差点插队。

    李禅秀虽然觉得哪里奇怪,但大抵是太高兴了,也没再多问。众人一番寒暄后,李禅秀又安排周恺等人继续守好安兴县。

    等一切都处理差不多,天已经大亮。

    李禅秀和裴椹一起在县衙匆匆用了早饭。

    虽然接连招揽了裴椹、赵律,喜事太多,应该庆祝一下,但无奈公事也多。

    用完饭,李禅秀迟疑一下,问裴椹:“俭之,你接下来是先回并州军中,还是……”

    裴椹负手,漆黑眼眸看他:“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禅秀不觉笑了一下,道:“私下无人时,你叫我禅秀就可。”

    裴椹默默在心中重复了几遍“禅秀”,负在身后的手不觉微微握紧。

    接着就听李禅秀清雅的嗓音继续响起:“之前审问耿文勉,得知薄胤的长子薄轩此刻就在铜县,等安兴县叛变的消息,我打算去见他……”

    “殿下要去见薄轩?”裴椹没等他说完,就皱眉摇头,“不可。”

    李禅秀微愣,猜他是担心自己安危,不由解释:“我会多带些人,且铜县非是薄轩的地盘,他不敢……”

    “那也不可。”裴椹拧眉,“薄轩此人好美色,且行事放荡不羁,有时不顾忌常理。若是有看上的美人,他脑子一昏,不顾大局,当场抢人的事不是做不出。”

    李禅秀闻言一滞,表情都呆了呆。

    裴椹见他表情呆呆的,指尖不觉微痒,强忍住想捏捏他脸颊的冲动,继续冷静克制道:“而且薄轩男女不忌。”

    李禅秀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脸“轰”地一下,忽然有些红,忙咳嗽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你若不急着回军营的话,可否陪我一同前去?”

    说完见裴椹好似有些怔住,他忙又解释:“我听闻薄轩平日虽荒诞,但在大事上并不含糊,薄胤非常倚重这个长子。若你我前去……”

    “好,我答应。”裴椹忽然开口,不等他说完就同意道。

    李禅秀又滞了滞,裴椹很快正色解释:“有我同行,会更安全些,我会护卫好殿下。”

    李禅秀刚好也干巴巴继续:“我的意思是,你我一起前去,让薄轩知道他计划已经败露,你又已经和我们结盟,让他明白梁州不那么好打,再设法让他影响薄胤去金陵,或许能不战退兵。”

    说完,两人一时都沉默。

    片刻,裴椹含糊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禅秀莫名也轻舒一口气。

    决定后,两人没有耽搁,很快点好人马出发.

    铜县,薄轩隐瞒身份来此,就住在一家花楼。

    李禅秀和裴椹到时,他正枕着美人膝,与身旁其他花楼女子笑闹饮酒。

    裴椹万分不想带李禅秀来这,全程黑着脸。

    李禅秀梦中虽听过花楼,但现实中还是第一次来,不由好奇多打量几眼。

    忽然身侧莫名有股冷意,他下意识转头,却只看到裴椹冰冷的甲衣。

    抬头再往上看,就见裴椹下颌紧绷,侧脸冷沉,目光沉着看路。

    他不由心虚一瞬,也是,他们是来办正事的,自己竟还有心思胡乱看、胡乱想,实在不该。于是不由也正色几分。

    二楼厢房内,薄轩听闻安兴县来人,还以为是蔡澍、耿文勉他们事成了,忙一把推开身旁女子,拢了拢松垮的衣襟,懒散起身。

    然而刚一推门,就被数名士兵用刀架着脖子。

    薄轩一僵,忙抬起双手举在身前,边缓步退回房间,边道:“几位冷静,你们背后的主人是……”

    话未说完,李禅秀和裴椹一同走进房间。

    房内一众女子惊吓连连,慌忙逃出。

    裴椹在她们都走后,才皱了皱眉,看向衣衫有些不整的薄轩,冷淡点头致意,道:“薄世子,许久不见。”

    薄轩见是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也不怕架在脖子上的刀了,直接又坐回榻上,道:“是你啊。”

    他声音懒洋洋,像松了口气,笃定裴椹不会杀他似的,道:“不是我说,裴二,我与你远无仇,近无怨,你忽然带人来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是何意?”

    “裴二?”李禅秀闻言,惊讶看向裴椹。

    裴椹:“……我上面还有个堂兄,从大伯那边排的话,行二。”

    而他和薄轩在洛阳时认识,不怎么对付,但也没大的过节,对方平时见面常喊他裴二。

    李禅秀恍然:“哦。”

    所以叫裴二也没错。

    薄轩这时才注意到李禅秀,目光瞬间一亮,端起酒杯,笑容璀璨道:“裴二,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小美人是……?”

    裴椹不着痕迹侧身,挡住他的视线,面无表情道:“这位是太子李玹之子,西南义军的李禅秀殿下。”

    薄轩一听,手中酒杯“哐当”落地,接着目光看向房间内一众手持武器的士兵,终于明白什么,忽然又站起来,脖子回到刚才两名士兵举着的刀旁,苦笑:“我说裴二,咱们没什么大仇,你不会是带这位殿下来取我项上人头的吧?”

    李禅秀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不觉轻笑。

    裴椹脸色明显又黑几分,面无表情:“你派人到安兴县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薄轩当然清楚,他更清楚的是,裴椹现在俨然已经站在西南义军这边,就是不知站的程度如何,是结盟?还是彻底倒了过去?

    他心中一阵飞快思索,却被李禅秀打断。

    “薄世子,我此来,是希望能与荆州议和,双方暂不起兵戈。”他缓缓开口。

    “哦?”薄轩挑眉打量。

    李禅秀此刻也从裴椹身后走出,同时抬手一挥,让士兵们先出去,并关紧门。

    薄轩会意,自己先坐下,同时示意两人也坐。

    李禅秀和裴椹撩起衣摆,并坐在对面。

    ……

    两个时辰后,李禅秀和裴椹一行人离开铜县。

    薄轩站在花楼临街的窗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后反应似的自语:“不对,李玹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怎么忽然变成儿子了?”

    往安兴县回的路上,李禅秀和裴椹骑马并行,身后跟着随行的骑兵。

    李禅秀闲聊感慨:“没想到薄轩长得倒还算周正。”

    甚至可以说是样貌不错。去之前,他还以为对方会是被酒色掏空的虚浮模样。

    旁边裴椹忽然握紧缰绳,语气无甚起伏:“也就那样,外表锦绣,内里草包。”

    李禅秀意外看他一眼,显然是很少听他这么刻薄评价一个人。

    想了想,他忍不住客观道:“其实他还是有几分能为的,不可小觑。此次若不是我和父亲在安兴县留了眼线,恐怕就要被他得逞了。”

    裴椹:“便是如此,他今日也没看出我和殿下谁上谁下,谁主谁从。”

    “嗯?”李禅秀疑惑转头,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也是。”

    他和裴椹方才刻意并排而坐,让薄轩猜不出谁主谁从,究竟谁听谁的。

    这样一来,薄轩便不知裴椹到底是已经加入义军,视李禅秀为主公之子,还是仅仅和义军结盟,仍与李禅秀平起平坐。

    这两者区别很大,若只是结盟,薄轩会认为他们仍是两方势力,只是暂时互为盟友。如此一来,他们荆州会因裴椹支援,很难打下梁州,但他们不会觉得义军和裴椹已是一体,感到威胁。

    毕竟以己度人,他们这样的实力都打算割据一方,裴椹又为何不呢?

    而且裴椹可以和义军结盟,他们荆州自然也可以。既然有裴椹帮忙,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梁州,不如先休兵,去金陵争权,等将整个金陵小朝廷都控制在手,再西征北伐也不迟。

    这也是李禅秀此次来见薄轩的目的,就是要说服他们暂时休兵,让他们觉得梁州难打,但威胁又不那么大,尽可以先去金陵。

    但如果被看出裴椹已经彻底加入义军,薄轩定能意识到此后长安、雍州、并州,都将属于西南义军。

    义军势力骤然壮大,不止荆州会感到威胁,司州的朱友君,金陵的梁王,都会这么觉得。到时他们反而会联合起来,先攻打义军。

    所以方才见薄轩时,他和裴椹关系的度要把握好,既要借裴椹威慑对方,又不能威慑太过。

    还好,薄轩确实没看出来,此行目的也算达到了。

    眼下来自东边荆州的威胁已经解除,又招揽了坐拥雍、并、长安,位于他们北边的裴椹。下一步就是整合兵力,夺回秦州并北伐,去与雍州、并州的兵力会合,继而向东收复洛阳……

    想到这,李禅秀心中不禁澎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将裴椹已经加入的事,告诉父亲。

    “对了,我父亲应该不日就能到府城,你是先跟我去见我父亲,还是先回并州军中?”他忽然转头,期待看向裴椹。

    裴椹蓦地攥紧缰绳,片刻缓缓松开,语气平稳道:“加入义军这件事,我决定得突然,还需回去与军中诸将交代一下。”

    说着他转头也看向李禅秀,神情缓和少许,语气轻柔:“等我回去将一些安排好,重新整军后,再率军去见你父……见主公。”

    李禅秀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不觉微怔,继而轻轻点头:“好,你方便的话,都行。”

    话落,心中却有一丝莫名失落。他其实……有点迫不及待想把裴椹推荐给父亲见一面。

    裴椹收回目光,眼底同样黯淡。他其实多希望不是以臣子身份,被殿下介绍给他父亲认识,而是……以另一种,不能言说的身份。

    之后两人一路没怎么再说话,似乎都有些怅然。

    到了临别的路口,裴椹朝李禅秀拱了拱手,道:“殿下放心,我不日便率军前来。”

    李禅秀轻轻“嗯”一声,拱手相送。

    裴椹很快放下手,又深深看他一眼,才终于叫上随行护卫,快马疾驰而去。

    李禅秀一直望着他在马背上的俊逸身影,直到越来越远,彻底看不见后,才无声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走吧。”

    一行人匆匆回了府城,李禅秀刚下马就得知,李玹已经回来了,正在郡守府与众人议事。

    他忙扔下马鞭,将披风解下交给身旁小兵,快步往郡守府去。

    郡守府内,众人正商议该如何处置蔡澍和安兴县的一众叛将。

    李禅秀此前虽绑了蔡澍,但他在义军中根基毕竟还不深,如何处置对方,还是留给李玹回来决定比较好。

    此时他进了厅,也只找个不显眼的末尾位置,坐下旁听。

    李玹第一时间就看见他,眼神示意他到自己身旁来坐。

    但李禅秀觉得自己刚处理了旧部中的一个“老功臣”,此时需低调,便摇摇头,没上去。

    厅内,对如何处置蔡澍,众人意见不一。李玹也一直没发表意见,见状,几名此前心想蔡澍的部下便大胆说,应该放蔡澍一条生路。

    此言一落,厅中顿时争吵起来。有人觉得该杀,有人觉得功过相抵,可以放他一马。

    最后李玹抬手止住争吵,平静如潭水的深眸扫视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义军不容背叛,蔡澍死罪,此事不必再议。”

    话落,厅中一片寂然,针落可闻。

    一些心思深的人都能看出,蔡澍身边之所以能聚集一些支持他的人,其实是旧部中一些自认为劳苦功高的人,在抱团抵抗李禅秀的势力。

    他们未必是要与李禅秀为敌,但认为跟随李禅秀来的势力,如陆骘、宣平等,瓜分了他们在义军中的利益。

    说个不恰当但又没什么毛病的例子,李禅秀相当于是刚回来的储君,他带回来的陆骘等人,属于铁杆的储君势力。如今旧部中,有一部分人也加入了这个势力,比如阎啸鸣、周恺、伊浔等。

    他们有的是李玹派给李禅秀,有的是李玹默许。

    但旧部中也有人觉得,李禅秀带着一批新人来,威胁到了他们。而且李玹还年轻,才不到四十,他真会放任自己的“太子”势力一直做大?

    于是围绕在蔡澍身边的人动起了心思,尤其之前被派去攻打秦州的人是陆骘,蔡澍反而被安排去安兴县,这更让蔡澍一派觉得,新回来的“太子”在瓜分他们的利益。

    但现在,李禅秀把蔡澍抓了,李玹刚回来,又直接给蔡澍定了死罪,明显是支持李禅秀。

    有人回过味来,忙开口说“主上英明”,接着不多时,又有人顺势开始夸李禅秀,说他在李玹离开这段时日,将义军中的大小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李玹不由抬眸看向坐在快靠门口位置的李禅秀,神情含笑。李禅秀有点不好意思,朝父亲抿唇笑了笑。

    李玹无奈摇头。

    正这时,忽然有人说出李禅秀的又一项功绩:“不仅如此,殿下近日还成功为义军招揽了裴椹裴将军。”

    话音一落,厅内瞬间哗然。

    “什么?裴椹被招揽了?”

    “裴椹要加入我们义军?”

    “这是真的?周统领,你可莫要胡说!”

    李玹也有些意外,神情微讶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也愣住,因为裴椹说还要回军中将决定告诉诸位将领,所以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公布这件事,起码要等裴椹来了再说。

    但他忘了告诉周恺和虞兴凡。裴椹要加入义军毕竟不是什么小事,两人都十分激动,方才实在没忍住,就直接说了出来。

    在场众人震惊之余,却仍不敢相信,纷纷问两人:“你们不会是说笑吧?这事可容不得玩笑。”

    终于,李玹抬手止住众人,问李禅秀:“禅秀,此事可是真的?”

    事已至此,李禅秀只得起身回:“禀父亲,裴椹确实已经接受招揽。”

    话一落,在场众人再次震惊,回神后,无不高兴、激动。

    裴椹加入,他们义军势力骤增啊!甚至长安、并州都在望了,雍州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有人急声问:“殿下,裴椹怎未与您一同前来?”

    “小殿下,是裴椹一个人加入?还是他带并州军一起加入?”

    “小殿下……”

    李禅秀被问得耳朵“嗡嗡”,一时不知该回答那个。好在李玹再次让众人止声,解救了他,同时又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李禅秀这才能呼一口气,坐下后道:“回父亲,裴椹说要先回军中将决定告诉其他将领,待重新整军后,再来拜见您。”

    “什么?”这话一落,在场不少人又纷纷担忧。

    “怎么能让他回去?万一他回去后,又后悔了怎么办?”

    “不错,裴椹手握重兵,就算他不食言,仍率军前来……可我军能许给他的好处却有限,难保他哪日不会想再离去。”一名年纪大些的谋士捋着胡须说。

    毕竟以裴椹的实力,自己都可以割据一方。等来了他们义军,李玹能给的最高位置,也不会比裴椹现有的位置高到哪。

    毕竟,总不能让他统领所有义军吧?那不相当于把李玹的位置让给他?

    这可就不是裴椹加入义军,而是义军加入裴椹了。

    如此一说,众人发现,他们确实给不了裴椹太多好处。

    既如此,忽然有人建议——

    “主上,或许可以用联姻的办法,将裴椹和义军绑牢。”

    这话一说出,很快有人同意:“主上,我看此法可行,听闻裴椹已年过二十三,却尚未娶妻。若义军能有人与他联姻,定能将他和义军绑得更深。”

    毕竟自古以来,联姻就是两方势力加强、巩固关系常用的手段,那些世家大族更是如此。

    “可裴椹身份不一般,普通女子嫁过去,恐怕不行,最好得是主上的……可主上没有女儿啊。”

    “这……或许可以让主上认个义女?”

    “但裴椹年过二十三还不娶妻,兴许是眼光高,一般人他看不上。”

    李禅秀听到这,已是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众人说着说着,竟说到给裴椹娶妻上。

    就在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时,他霍地站起身,大声道:“不可!”

    许是他声音实在响亮,又有些激动,众人顿时止声,纷纷转头看向他。

    就连一直闭目听众人议论的李玹也忽然睁开眼,朝他看过来。

    李禅秀“呃”一声,雪白秀丽的脸不知为何被憋得有些红,声音也莫名发紧,甚至有些磕绊:“裴、裴椹一直没娶妻,定然是不想娶妻。何况你们怎知他就没有喜……呃,总之,怎么能这样插手他的婚事?再说,若你们想让他娶的人,他不喜欢,这岂不是结仇?不妥不妥。”

    听他说完,不少人顿时失笑。

    有人打趣道:“小殿下,你还小,自是不知,这娶亲哪有事先喜欢的?都是娶了之后,相处久了,才喜欢。”

    也有人说:“若是裴椹愿意联姻的话,倒是可以先问他可有看上我们义军中的谁?若是恰好有,那人又恰好愿意,这不就是娶到喜欢的,皆大欢喜?”

    又有人说:“依我说,还是要选个身份贵重的,请主上收为义……”

    李禅秀瞠目,他站在人群中,被这纷杂来的声音不断冲击耳膜,终于忍不住脱口道:“裴椹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他……”

    “他”字刚说一半,他忽然僵住,整个人有些微怔。

    先前开口的谋士不解,问:“小殿下这么说,可是知道裴椹有什么喜欢的人?”

    李禅秀:“……”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喃喃道:“没有,我是说,他要是有喜欢的人,怎会二十三了,还没成亲?”

    说完,他墩地坐回座位,还有些怔怔。

    不是的,裴椹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也不是没有成过亲。他在西北时……他们、他和裴椹……可那算真正意义上的成亲吗?裴椹又还喜欢吗?

    不、不对,他在想什么?那是假成亲,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亲。而且裴椹也已经知道他是男子,又怎么可能还喜欢?

    不,还不对,他又在想什么?他为何要想裴椹是否还喜欢自己?他和对方的误会不是已经都说清了?他听这些人说要给裴椹娶妻联姻时,又为何激动反对?

    他在激动什么?反对什么?又心慌什么?

    裴椹这个年龄……娶妻不是很正常?在场的诸位将领想把裴椹和义军绑深,想到用联姻的办法,不也很正常?

    所以,是他不正常?他究竟……为何要有这种反应?为何听着这些人说的话,觉得刺耳?

    李禅秀定定坐在椅上,神情一阵僵硬。周围人的议论仿佛已经渐渐远去,就连上首李玹皱眉看过来的担忧视线,他一时也没察觉。

    直到同样跟他一起坐在靠门位置的伊浔察觉他今日异常,忍不住小声担忧问:“殿下,你是不是……喜欢裴椹?”

    “轰隆”一声,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伊浔的声音更如雷声般,震得他耳膜阵痛,心跳一阵加快。

    可这是冬日,晴空,外面根本没有雷声。

    伊浔也因为怕被其他人听见,是附耳与他说的这句,声音压得极低,不可能震耳。

    李禅秀僵硬转头,脸色震惊看向她,整个人仿佛成了雕塑。

    第 109 章

    李禅秀坐回去不说话后, 众人很快又议论起义军和裴椹联姻的可行性。

    许是和薄胤要攻打他们、处置蔡澍等事相比,这事显得不那么严肃沉重,也可能是裴椹要加入义军的消息, 令众人感到高兴, 厅中气氛一时轻松、喜悦,不像议事,倒像在说笑闲聊。

    几名将领聊着聊着,甚至扯远, 说起自己家的儿女亲事。

    唯有李禅秀僵硬坐在椅上, 坐姿如松, 一动不动。他面色微微苍白,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 震惊又茫然。

    他喜欢裴椹?他竟然喜欢裴椹吗?

    他修长手指不自觉攥紧衣摆,用力到指骨微微泛白,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耳边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只有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和……不高兴。

    是的, 他不高兴。

    厅中所有人提到和裴椹联姻, 都喜气洋洋,仿佛要成亲的人是自己似的,唯有李禅秀不高兴。

    可为什么?是因为他心中清楚, 如果联姻之事真成, 和裴椹成亲的人绝不可能是自己吗?

    “咚”地一下, 李禅秀忽然觉得心脏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一阵闷疼, 又一阵羞耻和慌乱,更不可思议。

    他在想什么?他现在不用像在西北时那样隐藏身份, 更没有那些迫不得已,他竟然还想……还想和裴椹成亲?

    瞬间,他脸色苍白过后,又一阵微红,薄透的皮肤像雨水洗后的海棠。

    伊浔见状,不由更担心:“殿下,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么脸一会儿白,又一会儿红?

    李禅秀瞬间回神,忙慌乱道:“我……没事。”

    这时,厅中几名将领刚好把话又扯到他身上——

    “说起来,小殿下也年过十八,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哈哈哈,不知小殿下可有心上人?若是有的话,岂不正好可以和裴椹一起成亲?”

    “依我看,小殿下正好可与裴椹结拜,成异姓兄弟。若主上再收裴椹做义子,他和义军岂不绑得更深?”

    李禅秀一听,差点又要站起来说“不可”。好在刚稍微动身,理智就让他墩地又坐回去。

    可表面维持理智,心中却早又掀翻了天——

    兄弟?他和裴椹怎可能结拜成兄弟呢?父亲又怎能收他当义子?若真那样,他和裴椹岂不是乱……不,不,止住,冷静!

    没有的事,先不要想那么多!

    问题是,这些将领、谋士是每天太闲了吗?不是想给人保媒,就是想让人结拜成兄弟,这么喜欢结拜,自己去结拜好了!

    李禅秀震惊过,慌乱过,羞耻过,这会儿又忍不住开始有些生气。

    偏偏这气还没处发,只能憋在心里,憋得他脸又一阵红,神情也开始郁郁,看那几个将领都有些不顺眼。

    伊浔:“……”小殿下好有活力啊,看来没什么大碍。

    殊不知,李禅秀此刻正“阴暗”想:要不还是赶紧把这几个将领都送去秦州打仗,那几个谋士也一起送去,省得他们太闲。

    好在李玹终于止住众人议论,说了句“下次再议”。

    李禅秀不由松一口气,见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也起身打算跟着出去透透气,却忽然被李玹叫住。

    李禅秀只好又回来,跟父亲一起走到院中。

    李玹负手站在院中,手中佛珠转了转,片刻回头,看向虽然乖乖跟在自己身后,但像只垂头耷耳的丧气小猫的儿子,不觉失笑,叹道:“儿大不中留啊,怎么,不想和为父一起散步?”

    李禅秀听到前面那句,脊椎不觉绷紧,还以为父亲发现了什么。听到后面,才微微松一口气。

    “没有,刚才厅中有些闷,我想到外面跑马散散心。”他解释道。

    “这有什么?想跑马说一声,阿爹陪你一起去就是了。”李玹语气宠溺,说完,又有些叹息。

    说起来,以前被圈禁时,他时常想,等以后出来了,要亲自教李禅秀骑马,教他射箭、游猎,踏遍山川河流,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李禅秀早已学会这些,甚至学会的更多,比他想象的更优秀。

    他心中欣慰,又不免心疼。

    “对了,方才在厅中,见你脸色不太好,后来也没怎么说话,可是跟众人议论裴椹有关?”李玹挥手让人去准备马,同时又转身问李禅秀。

    当时李禅秀站着说话时,他倒是能看清。但后来对方坐下,身影就被众人挡住了,没怎么再看清。

    李禅秀心中却一紧,生怕被看出什么,忙否认:“不是,是……可能是寒毒又要发作了,有点不舒服。”

    说完,他差点咬了一下舌尖,心中暗暗懊悔。

    便是真要找理由遮掩,也不该找这个,无端又让父亲担心。

    果然,李玹一听,沉凝看他片刻,忽然挥挥手,让人不必再准备马。

    “既然不舒服,今日还是不要跑马了。”李玹温声说。

    想了想,又道:“况且你今天刚回来,先前应该也跑了半天马,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至于寒毒,为父已经派人去西羌寻孙神医,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

    他语气温和,用握着佛珠的手轻抚了抚李禅秀的发顶,衣袖间弥散浅淡的檀香味。

    是李禅秀从小到大就一直闻,且熟悉的味道。

    他忍不住依恋地蹭了蹭父亲的掌心,像小时候一样,回过神后,又忍不住羞赧。

    李玹失笑,牵着他的手,如他小时候那般,送他去休息。

    李禅秀在床上躺下,可想起之前厅中议事,心中又莫名不踏实,忽然抓住李玹的衣袖。

    李玹正要离开,察觉后,转头正对上他犹豫神情,不由笑问:“还有什么事?”

    李禅秀想了想,终是咬牙道:“父亲,方才他们提议和裴椹联姻,你、你如何打算?”

    问完,他有些不安看向李玹。

    父亲不会也觉得这个提议好吧?

    李玹闻言,神情中的笑意忽然淡了些,低头认真看他。

    李禅秀莫名头皮一紧,偏偏这时,他格外镇定,一双清秀眼眸努力和父亲对视。

    李玹忽然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怕什么?为父还能吃了你不成?”

    李禅秀:“欸?”我怕了吗?不是,父亲怎么看出来的?

    李玹像又猜到他的疑惑,干脆在床边坐下,笑着解释:“你越不想被看出担心和害怕,就越会装镇定,故意和我目光对视,自小如此。”

    李禅秀:“……”这就是知子莫若父吗?

    他赶紧把心中那些不能言说的,自己都还没弄清楚的心思,又藏得更深些。

    偏偏李玹这时问:“蝉奴儿,你实话告诉阿爹,你在西北和裴椹……究竟是何种程度的旧识?为何能说动他加入义军?今日众人提议和裴椹联姻,你又为何一意反对?”

    李禅秀心中一紧,好在他在刚才抓住李玹的衣袖,开口询问对方打算时,就想过会被这么问。

    他不由镇定,很快有条不紊地解释:“我刚到西北时,在伤兵营里救了一个重伤昏迷的人。当时他浑身都是血,躺在角落里几乎没人管,只能等死,要不是我救他,他可能就死了。前段时日两军对阵,我意外发现对面军中的主帅竟然就是我在西北救的那个人——裴椹。

    “就是依仗这份恩情,我去劝说裴椹,向他阐明司州的朱友君和金陵的梁王都不值得他追随。加上父亲贤名远播,比司州和金陵那两个都好太多,裴椹又是个心怀大义,不忍见百姓陷于战火的人,他深思熟虑后,就来找我,说同意接受招揽了。”

    李玹见他还顺便夸自己一通,不由轻笑,抬手用指尖弹了他额头一下:“说裴椹就行,不必夸为父”

    李禅秀忙捂紧额头:“我说的是真的。”

    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反对和裴椹联姻的提议……”

    再次说起这事,他心中还是有些不高兴,而且也不掩饰:“我在西北跟裴椹相交过,对他还算有几分了解,他心怀社稷,一心报国,尤其在他祖父去世后,只想收回北地,迎回他祖父和其他并州军的遗骨,根本无心儿女私情,更别提成亲。甚至连燕王夫妇都说不动他,何况外人?

    “现在我好不容易才说动裴椹,请他加入我们西南义军。这些不了解他志向的人,贸然提议要用联姻把他绑深,这和想用美色钱财拉拢他的朱友君、梁王,甚至之前的赵王有什么区别?到时裴椹万一对我们义军失望,觉得我们跟赵王等人无异,不值得追随,岂不坏了父亲大事?也……浪费我之前的努力劝说?”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所以我当时才强烈反对。”

    正好也跟他此刻不高兴的神情对应上了。

    李玹听完,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如此,是你在西北时,巧合救过裴椹。”

    李禅秀心中有私,自不敢多提和裴椹在西北的事,忙跳过这段,再次问:“父亲,那关于他们提议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李玹回神,看向他笑了笑,道:“便是真同意,为父也得有个女儿才行。”

    说着他语气一顿,又半开玩笑道:“若蝉奴儿是女儿……”

    李禅秀心莫名一跳,但紧接着,李玹又笑道:“便是那样,为父也不舍。”

    李禅秀差点干巴巴“哦”一声,好在及时回神,忙道:“父亲不要乱打比方。”

    李玹失笑,片刻又神情沉凝,正色道:“联姻之事,为父没有这个打算。别说为父没有女儿,就算有,也不会拿自己的骨肉去稳固江山。至于收义女……”

    他顿了顿,仿佛叹息:“别人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况且君父君父,我既想为天下君,便该把万民都当作子女。”

    李禅秀一时怔住,仰头看着父亲。

    李玹很快回神,看向他,又笑道:“况且蝉奴儿说的也不错,裴椹……应该和他祖父一样,心怀大义。我们义军势弱,他仍愿意加入,显是看重义军的德行操守,若用联姻手段稳固关系,反倒落了下乘,可能令人观感不好。”

    说完,他又笑着夸赞李禅秀:“不过蝉奴儿这次做的不错,不仅招揽赵律,又果断处理了蔡澍,使荆州可能休兵,还为阿爹招揽来了裴椹这样的将才。”

    顿了顿,又道:“他们裴氏从老燕王开始,就效忠李懋,老燕王更是李懋一手提拔。你能把裴椹招揽来,甚是不容易。”

    李禅秀不由眨巴两下眼睛,一副“我也没想到”的模样,然后被李玹抬手覆住眼睛,笑道:“好了,问这么多,还休不休息了?这几日你一直奔波忙碌,赶紧先好好睡一觉。”

    李禅秀忙老实闭上眼,但等身旁衣袖慢慢抽开,李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他不由又睁开眼,望着上方帐顶一阵出神。

    片刻,他忽然爬起身,从旁边的书架里拿出此前画的裴椹背影象——这画先前放在他的临时住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之后去哪住,就把画带到那,生怕被别人知晓他有这么一幅画似的。

    此前一直不明缘由,如今看着画中背影,却怔然。

    原来,是因为他喜欢裴椹吗?

    所以在画舫见到对方时,他才紧张。所以招揽裴椹失败时,他才比任何时候都难过。而当裴椹同意加入义军,他高兴之余,却还是遗憾。

    当时不明白遗憾什么,此刻,却仿佛已经明白.

    军营中,裴椹率随行护卫匆匆赶回,不等担心他的燕王夫妇上前关心,就先拽着杨元羿回中军大帐。

    杨元羿见他神色严肃,不由也跟着紧张,进了军帐便问:“俭之,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椹神情凝肃,片刻,却先郑重给他倒一杯茶。

    杨元羿:“……”不是,你忽然对我这么客气,我有点害怕。

    “到、到底是什么事,你还是直接说吧。”他捧着茶盏,声音都有些紧张。

    裴椹看了他一会儿,又凝思许久,终于沉声道:“元羿,我已经决定,加入西南义军。”

    杨元羿闻言愣了愣,随即长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就是这事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说完忙捧起茶杯,喝一口压压惊。

    裴椹皱眉:“你不惊讶?”

    杨元羿:“惊讶啊,怎么不惊讶?”

    然后不等裴椹再问,又继续道:“不过也没那么惊讶,毕竟你忽然去追公主,我就猜到几分。”

    裴椹顿时放下心,道:“那你也支持?”

    “当然啊。”杨元羿立刻道,“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你做什么决定,我和爷爷都支持。”

    “而且……虽然有点意外,毕竟西南义军实力最弱,目前看起来不是个好选择,但你没有自立打算的话,咱们总要找个‘皇帝’效忠,不是西南的李玹,就是司州的圣上,要么就是金陵,这么一圈数下来,义军好像又还可以,所以也没那么意外。”尤其是公主就在西南义军。

    裴椹定定看着他,良久,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谢。”

    杨元羿也怪不好意思,大咧咧道:“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这么见外。说起来,你打算投靠义军的话,还在咱们军中的梁兴荣以及他的梁州军残部,要事先处理好。”

    裴椹点头:“嗯,先前殿下也告诉我,是梁兴荣将我和殿下在西山坡见面的消息,透露给蔡澍知道,使他们有机会来截杀我。”

    “什么?”杨元羿一听吃惊,“梁兴荣是梁王……是金陵那位圣上的人,如此说来,岂不是金陵那边想……”除掉你?

    后面几个字,他没敢说,但裴椹不会听不懂。

    他沉思道:“眼下还没有证据,但无论是不是,既然我已经打算投靠义军,梁兴荣都不能留,至于他的梁州军残部,能收编的,就尽量收编。”

    杨元羿点头,表示明白:“这事咱们得做的快狠,一击就中要害才行。尤其你去西山坡后这么久才回,梁兴荣未必不会猜测、疑虑,甚至已经得到什么消息,咱们更得先下手。”

    裴椹同意:“我就是来与你商议此事。”

    两人一番商议,很快定下策略。

    杨元羿正要去办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对了,你去追公主,可有跟她商定……”

    裴椹微一皱眉,纠正:“以后不要再称呼公主。”

    杨元羿:“啊?”

    那称呼什么?嫂子吗?你这次进展这么快?

    “他是男子,并非公主,你以后称呼他‘殿下’即可。”裴椹解释道。

    杨元羿:“啊?!!”

    他惊得双眼瞪圆,手中拿的兵符都差点掉了。

    裴椹以为他还在疑惑公主为何是男子,便将自己和李禅秀说开后,李禅秀解释过的话说一遍:“当年殿下刚出生,圣上……李懋派去抱走殿下的人中,有太子的心腹,帮忙瞒过此事。加上殿下是早产出生,太过孱弱,在场的人都以为活不成,所以有其他知道的人,也都被钱财收买,没有声张。”

    至于后来李禅秀意外活了下来,那些人就更不敢声张了,毕竟是欺君之罪。但以免出意外,这几人后来还是被太子旧部收买的收买,弄出宫的弄出宫。

    杨元羿张了张口,半晌道:“我不是奇怪这个,我是……”

    他想了想,觉得不应当说,毕竟有些失礼,但奈何实在抵挡不过心中的好奇,到底还是走近,小声问:“我意思是,你之前竟然不知道?你不是已经跟殿下成过亲了?他、他既是男子,那你……洞房那晚也没发现?”

    裴椹:“……”

    他脸色瞬间变黑,忽然阴恻恻道:“你是不是太闲?还不去办我交代的事!”

    杨元羿:“!”

    真是的,上一刻还跟他说“谢”,下一刻就说他“太闲”,一点好奇心都不给满足。

    他走后,裴椹仍一个人坐在椅上,许久,忽然抬手,用指关节恨恨敲了敲前额。

    洞房?梦中都没有的事!.

    当天,驻扎在汉水南岸的并州军和梁州军忽然发生冲突,据说梁州军的梁大人在调解冲突时,不幸落马,被马蹄踩中脖颈,意外身亡。

    两日后,裴椹将梁州军残部整合进三万并州军中,亲自检阅后,率其中一万精锐,前往梁州府城,名为与义军结盟,实为加入义军。

    在他率军出发时,燕王得知他要投靠义军,忽然驾马冲到军前,焦急劝阻:“俭之,我听说你要投……要去和义军结盟?这万万不可。”

    裴椹皱眉:“为何?”

    “这……”燕王着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唉”一声道,“你起码应该跟并州的杨老将军商量一下。”

    裴椹:“我已经给杨老将军去信。”

    燕王:“那、那你应该等他回信啊。”

    杨元羿听了在旁宽慰:“王爷放心,我爷爷定是支持的。”

    可燕王明显还是着急。

    裴椹拧眉,眼看已经快到他和李禅秀约定的时间,不由道:“父亲若没有其他话要说,我就先走了。”

    说罢驾马继续前行,徒留燕王在原地。

    ……

    梁州府城的城楼上,知道裴椹今日前来,李玹率一众义军心腹,亲自迎接。

    李禅秀站在李玹身旁,他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锦袍,衬得眉目如玉,身姿如竹,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焦急看向远处。

    已经快到说好的时间,裴椹却迟迟不见人影,一时城楼上的人都有些担忧,这人……不会真后悔不来了吧?

    直到日晷到了正午时刻,已是见面时间,远处仍不见人影。

    李禅秀心中也开始担忧,时不时就看一眼头顶太阳。

    他并非担心裴椹会后悔食言,而是想对方迟迟没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旁边一同等待的人也不时看头顶日头,渐渐忍不住低声耳语。

    李禅秀小心看一眼身旁父亲,见李玹仍捻的佛珠,不动如山,稍稍松一口气,随即又紧张看向前方。

    就在这时,远处终于出现烟尘,隐隐是一支兵马前来。

    随着马蹄声滚滚传来,大军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姿俊逸,飒踏如星,正是裴椹。

    李禅秀心跳瞬间加快,紧紧盯着那片烟尘中走来的一人一马,冷峻人影。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让他清晰认识到自己心中的激动,他来了,裴椹他真的来了。

    第 110 章

    李禅秀紧紧望着那道熟悉的冷峻身影, 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睁得眼眶都微微发酸,仿佛舍不得错过眼前的任何一个时刻。

    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梦中奢想过很多次, 想象裴椹要是没效忠金陵,而是忽然来加入他们西南义军,该会多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且那时更多是出于对形势的考量,以及遗憾金陵的李桢不会用人, 也有想见一见这位信中好友的期望。

    而如今, 这个想法竟成真了。梦中他想象的一幕, 竟然真的出现了。甚至眼前这一幕,与他想象过的画面相差无几。

    李禅秀微弯起唇角, 又忍不住眼睛有些湿润。

    虽然是之前就约定好的,早有心里预期,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 还是无法不欣喜激动。更何况,他如今心中还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心思。

    他眨了眨眼, 双手忍不住握紧横拦, 身体微微向前倾,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

    城楼下方,裴椹也远远就看见那道熟悉身影, 五指不觉微紧, 用力攥着缰绳。

    他以为从此退回朋友、臣子的距离, 以后只默默伴着殿下就好,然而只是两三日不见, 心中思念却愈发汹涌,不可遏抑。

    甚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他仿佛都能看清对方衣服上花纹的样式,能看清对方白皙的面容,出尘秀丽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正含情脉脉看着他……

    裴椹深吸一口气,忽然闭了闭目,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妄想,这不过是想象而已。人的目力不可能看那么远,而殿下也不可能……

    他渐渐平复鼓噪的心,再度睁开眼。因为距离渐近,这次真看清了李禅秀的神情和面容,但同时也看见李禅秀身旁站着一个高他一头,身穿玄色鹤氅,如琼林玉树的男子。

    对方深眉俊目,五官明显和李禅秀有些像——确切说,是李禅秀长得和他有些像。

    裴椹很快猜到,对方就是李禅秀的父亲——那位曾被圈禁十八年,身上有着传奇与悲情丨色彩的太子殿下,李玹。

    对方看起来竟意外地年轻,和李禅秀站在一起,与其说是父子,倒更像是年岁相差稍微大一些的长兄和幼弟。

    为免被察觉什么,裴椹很快移开视线,也克制着不再多看对方身旁的李禅秀。

    不知为何,这位太子殿下看着气质温和,淡雅如玉,但却给他一种面对深渊的感觉,仿佛平静水面下暗藏着危险。

    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能在被圈禁的十八年里,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演戏,麻木对方的警惕心,后又成功离开洛阳,成为义军领袖的人,怎么可能普通?

    城楼上,见裴椹真的率军前来,一众将领、谋士不由都松一口气,随即个个面露喜色。

    但随着裴椹大军越来越近,就快到城楼底下时,众人脸上的喜色又渐渐转为隐忧。

    虽说裴椹是来加义军,但对方带着一万精锐军到了城楼下,他们到底是开城门,还是不开?

    不开城门,显得他们没有招揽的诚意,更像是怕了裴椹似的。

    可开城门的话,毕竟来的是一万精锐军……虽说可能性很低,但万一,万一裴椹不是真心来投靠,而是使计诈他们,他们一开城门,跟直接投降有何异?

    尤其主上和小殿下此刻都在城楼上,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他们的主心骨不就被人一锅端了?

    李禅秀目光扫过众人,看出他们隐忧,忽然朝李玹一拱手,声音朗润:“父亲,不如由我去城楼下见裴将军。”

    “不可啊,小殿下。”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反对。

    “兹事体大,您和主上都是万金之躯,我看还是请阎将军去一趟,比较合适。”开口的是一个文人模样打扮的谋士。

    李禅秀微皱了皱眉,知道他们没见过裴椹,而裴椹又素有冷面杀神的称呼,众人有此顾虑,也属正常。

    但他都和裴椹见过多少次了,甚至床都……李禅秀忽然轻咳,耳际浮现一抹薄红,正欲再开口。

    李玹却先一步,徐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裴椹是真心来加入,诸位迟疑顾虑,反倒显得义军瞻前顾后,没有一扫天下的气魄。开城门吧,我亲自去迎接。”

    话音一落,众人不敢再言。

    城楼下,杨元羿勒马停下,和裴椹并立。见城中半晌没有动静,他不由侧头低声问:“俭之,你真跟……那位殿下约定好了?这怎么没动静?他们不会以为我们是来攻打……”

    话没说完,前方城门忽然渐渐打开,上方吊板也被“吱呀”放下,重重压在护城河上。

    随着厚重木板落地,震起几缕细微尘土,城中同时走出一道颀长身影。他一身深黑鹤氅,身姿如松,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气势。

    旁边紧跟在他身侧的紫衣少年,秀丽眉眼隐含笑意,身影清俊修长,亦如翠竹,秀美如玉。

    杨元羿看到这一幕,暗暗惊讶,太子殿下和……小殿下吧,还真是父子俩都气度不凡。小殿下就不说了,当初在西北初见时,对方一身旧衣,就险些把他看呆。

    而太子殿下,除了眼神更沉淀了些,眼尾似乎有少许细纹,看起来竟和当年年轻,名满洛阳时没什么太大变化。

    杨元羿有幸见过太子风姿,但当年年纪还小,也就五六岁,已经记不太清,只觉此刻的太子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而跟在太子父子身后的,是十几名武将和文士,应该都是义军中的重要人员。

    正出神时,杨元羿忽然察觉,旁边的裴椹已经翻身下马,大步迎上前。

    他一身玄甲,身披大红披风,腰佩玄铁弯刀,身影坚冷,有种肃杀之感,不比迎来的太子父子气场低。

    杨元羿骤然回神,连忙也下马,跟身旁其他几位将领一起快步跟过去,保持落后裴椹两步的距离。

    因为明面上是来结盟,裴椹大步走到李玹和李禅秀面前,并未行大礼,只先拱手抱拳,沉声说:“并州裴椹,见过太子殿下。”

    余光恰似不经意,掠过对方身旁的李禅秀身上。

    李禅秀面容含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心中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今日鬼使神差,戴了之前在西北县城时,裴二非要买的一对男女发簪。自然,为避免别人看到后觉得奇怪,他戴的是男款,不知道……裴椹能不能看出来。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莫名羞耻。

    李玹没注意到方才裴椹飞快扫过的目光,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也没多想。

    他含笑对裴椹点头,语气轻缓:“先进城再说吧。”

    裴椹听完,立刻放下手。

    一行人很快转身回城。

    因为走在李玹旁边,裴椹仍没敢多看李禅秀。

    直到进了城,城门关上,与外面大军隔开,只剩双方重要的人在场时,裴椹忽然向后一甩披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再次恭敬行礼:“属下裴椹,见过主公。”

    话音一落,身后的杨元羿等人同时跪下行礼,口称“见过主公”。

    李玹立刻俯身,玄袍衣袖坠地,亲自扶起裴椹,目光含笑:“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接着又对杨元羿等人说:“诸位将领也都请起。”

    杨元羿等人很快起身,站在裴椹身后。

    裴椹方被李玹扶起,目光敏锐看见对方手腕戴着一串佛珠,衣袖间隐有檀香气味。

    很快,他想起京中曾有传言,说太子李玹被圈禁后,深深悔过,每日诵经念佛,向先帝和诸神诸佛忏悔罪孽。

    脑海紧接着又闪过什么,他忽然明白李禅秀手腕上的佛珠是哪来的了。原来不是旁人送的,是他父亲给的。

    心中莫名松一口气,他忍不住想去看对方,可偏偏面前站着李玹,不能肆意移开目光。

    李玹自是不知他和李禅秀心中煎熬,寒暄数句后,忽道:“我听禅秀说,你字俭之?”

    裴椹忽然听到李禅秀的名字,骤然回神,忙恭谨道:“是。”

    李玹便笑道:“我与你父亲同辈,便也称你俭之吧。”

    说着握住他的手腕,引他往府城走,道:“城中已备好酒宴,正等你和诸位将军来共饮。”

    裴椹心知太子此举是为了显示对他到来的看重,以示亲近,自己切不可真失礼倨傲,忙一直恭敬落后半步。

    然而李玹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朝李禅秀笑道:“禅秀,站在那干什么?还不与为父一起走?”

    李禅秀愣了一下,忙快步走过去。

    李玹走几步后,便松开手,与两人同路并行,不时闲聊。

    只是他走在中间,裴椹和李禅秀走在两边,想看彼此,却又不敢多看。

    李禅秀腰背挺得笔直,走路时目不斜视,生怕被父亲察觉什么。可心跳的加快,无法克制。

    没见到裴椹时,他还能在心中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未必真是那般,不要被伊浔的话影响了。

    可真见到裴椹后,当对方那张隔了三日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俊冷面容,再次出现时,心跳的不断加快,心底隐秘的欢喜,都令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尤其此刻,越不能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看向对方,越是忍不住想看向对方。

    看到了,心中紧张;看不到,又心神不宁。

    喜欢怎会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令他变得奇怪,竟无法控制自己。

    李禅秀一路心绪纷杂,甚至没怎么听清李玹在和裴椹等人在说什么。

    到了郡守府,众人在席间落座,他又下意识看向裴椹。

    对方刚好坐在他对面,这次他不需用余光,更不需特意避开父亲,只需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裴椹恰好转头,目光和他撞上,似乎怔了一下,很快含笑举杯,接着便转头继续与身旁人说话,神情自若。

    李禅秀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是一沉。裴椹好像并没看出他发簪的特别,也许看出了,只是……看出又如何呢?

    他再次想起之前自己在西北和对方假成亲,阴差阳错,使对方用错情的事。

    那晚裴椹来和他说愿意接受招揽,惊喜之下,他和对方都避免再提及这事。

    可此刻,他却忍不住回想,裴椹已经知道他是男子,又怎会还喜欢他?对方定是觉得尴尬,所以才不提此事。

    就像他先前怕对方尴尬,也不提一样。

    至于裴椹还愿意接受他的招揽,与他做朋友,是因裴椹本就光风霁月,不计较这些。而且对方那晚也说,他来……是为了大义,为何天下能早日靖平。

    可偏偏,可偏偏他后知后觉,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喜欢对方。

    不,就算早意识到又如何?裴椹喜欢的是假装成女子的他,他能为了让裴椹喜欢他,一直假装是女子吗?那不是欺骗吗?

    李禅秀心中忽然低落,方才见到裴椹时的紧张、喜悦,也瞬间被这股酸涩冲淡。

    他忍不住端起酒樽,一个人闷闷喝了一口,顿了顿,又喝一口。

    酒液微辣,流入喉管,仿佛能短暂冲淡那股酸涩。可转瞬,却又酸涩得更厉害。

    对面,裴椹余光一直注意着他。怕被李玹察觉,也怕压不住心中妄念,他今日一直克制自己,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万不可行差踏错。

    他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能继续跟在殿下身边,继续看着对方,若被发现他心中见不得人的绮念,定会将殿下吓得就此远离他。

    而李玹……李玹,方才来的路上,他看得分明,李玹对李禅秀的看重、宠溺,溢于言表。

    若被对方知道自己对他儿子的想法,以后定然也再难有机会见到李禅秀。

    裴椹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假装风轻云淡,与身旁人谈笑,却根本没注意旁边人说什么。

    杯中物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清酒,却浊涩万分。

    裴椹抬手又饮尽一杯,余光却看见李禅秀双手抱着酒樽,也喝了好几下。

    他一开始心中忍笑,觉得对方像偷喝酒的小猫,可见对方喝完一樽后,又倒一樽,眉心不由微皱,心中也紧张担心:殿下身体不好,且不擅长饮酒,这种清酒喝一樽就够了,怎么能一直喝?李玹……竟也不拦着?

    裴椹有些坐不住,余光开始频频注意对面。

    这时,席间再次有人想提联姻之事,但被李玹及时用眼神制止。

    谋士们都是人精,一见就明白李玹不同意联姻,再想起方才来的路上,李禅秀和裴椹并行在李玹身侧的一幕——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出众气度,又是同辈……

    于是很快又有人道:“主上,听闻裴将军与小殿下曾是旧识,交情颇深,如今裴将军又被小殿下说动,加入我们义军。二位真乃志相投,趣相近,如此情投意合,不若结拜为兄弟,如此,主上多一义子,殿下多一兄长,真乃喜上加喜……”

    李禅秀连喝两樽酒,正有些微醺,闻言忙抬头,带着朦胧醉意想:哪个?又是哪个想让他和裴椹当兄弟?想让他和裴椹乱……

    他不由睁大朦胧醉眼,努力寻找。

    李玹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余光看一眼自家快成醉猫的儿子,心中无奈失笑,继而看向裴椹,询问:“俭之,你觉得呢?”

    李玹对此是不抵触的,尤其听李禅秀说过他和裴椹在西北时有过交情后,觉得二人若真能结拜成兄弟,确实是好事一桩。有裴椹辅佐,李禅秀未来的路也能走得更顺一些。

    裴椹闻言,握着酒樽的手一紧,心跳险些漏一拍。

    和殿下结拜成兄弟?那以后他和殿下的关系,岂不可以更进一步?甚至,他从此能借着兄长的名义,光明正大接近对方,关心对方,不必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可这样的好事,真的会突然降落到他头上?

    裴椹面色不动,心跳却不由愈快,甚至一度怀疑李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自己。

    可在场义军中的众人都面带期盼,李玹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像试探。

    他攥着酒樽的手紧了又紧,嗓子一阵干渴。终于,他看向对面的李禅秀,目光幽暗深邃,遮掩着心底的妄念,哑声道:“能和殿下结拜为兄弟,椹……自是荣幸之至。”

    李禅秀在醉意中听到这话,心脏却像被闷闷敲了一下,疼得紧缩:裴椹同意了,裴椹答应了……

    果然,对方已经只把他当朋友、兄弟。他明白的太晚,知道的也太晚。

    李禅秀心中忽然涌满难言的酸涩,明明他想要的都已经达成,明明西北的过往,裴椹不怪他,招揽的事,对方也答应了,对方如此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简直没有比裴椹更好说话的人了。

    可他偏偏……还是不知足,心中还是空落。他怎会如此贪心?李禅秀心中酸涩难过,却偏偏什么都不能说。

    席上,见裴椹答应,杨元羿意外,义军的一众将领、谋士则大喜过望。

    很快有人催问李禅秀:“殿下?小殿下,裴将军要和您结拜,您……”

    李禅秀趴在桌案上,难过得眼泪无声浸透衣袖,这会儿干脆假装把酒樽也打翻,这样就分不清是酒弄湿的,还是眼泪。

    旁边人喊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起,不由尴尬抬头:“小殿下好像喝醉了。”

    裴椹心中一沉,没来由地一阵空落和黯然。

    不久,李禅秀忽然摇摇晃晃起身。

    眼看他脚步不稳,像要摔倒,裴椹几乎克制不住要起身,但李玹更快一步,忽然从上首座位下来,一把扶住儿子,接着闻到他一身酒气,皱眉:“怎么喝了这么多?”

    李禅秀借着酒意,声音含糊:“父亲,我、我头疼,有些困了。”

    裴椹紧紧攥着手,克制着想上前的冲动。

    李玹这时扶起儿子,转头对席间众人笑道:“诸位继续,禅秀不胜酒力,我先送他去休息。”

    众人自不敢说什么,连忙恭敬说“好”。

    李禅秀却不想让李玹送,但他确实醉得有些头晕,轻微挣扎两下,最后还是被李玹强行拎着衣领,提溜小猫似的,半托半扶,送到后厢房休息。

    裴椹在两人离开时,目光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看过去,随即闷头,将一樽酒饮尽。

    李玹怎么能直接拎殿下衣领,不勒得慌吗?若是他,他……定会小心翼翼抱稳殿下。

    他哪知道,李玹这是提溜小时候在泥地里打滚的李禅秀提溜惯了,没改过来。

    李禅秀被父亲送进厢房,又由小厮简单帮忙擦洗,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缩进被子里,假装睡着。

    听见房间内终于安静,脚步声也都离去,他终于忍不住,抱紧被子轻颤。

    许是今天太难过,又真的喝醉了,他此刻少有地脆弱,脸埋在被子中无声啜泣。

    忽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顿时一僵,忙克制住眼泪。

    可李玹还是察觉了,走过来皱眉问:“蝉奴儿,怎么哭了?”

    李禅秀僵了僵,半晌,借着酒意,装作还是在小时候,醉得不分现实和梦境,抬头哽咽:“阿爹,狸奴把我的玉蝉叼不见了。”

    李玹失笑,心道:原来是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确实是许多年没见过儿子哭了,让他想起对方还是幼时,小小一团的模样。

    李玹心中泛软,坐在床边哄:“不必哭,阿爹明天再给你一个。”

    “嗯。”李禅秀将脸埋在他衣袖间,半晌,又闷闷问,“阿爹,我是不是不聪明,还很贪心?”

    笨到这么晚才发现自己的心意,又贪心到……明明裴椹已经满足他许多,可他还是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李玹闻言,轻抚他头顶的手一顿:“为何这么说?”

    李禅秀:“……”

    他怎能将心中所想真的说出来?喉间又一阵酸涩梗塞,半晌,再次闷闷编借口道:“我听外面的侍卫嘲笑我是小结巴,说我学话慢,阿爹给我烤的栗子,我也总是贪心吃不够。”

    他说的是当年看守在太子府外的侍卫,幼时,因为学说话慢,他曾被外面人议论嘲笑过。

    李玹眼神冷了冷,片刻又轻叹,抚着他的头顶道:“不会,蝉奴儿最是聪明,学什么都快。蝉奴儿也不贪心,你想要什么,阿爹都会给你。”

    李禅秀趴在他衣袖间,心中闷闷。

    可他想要的是一个人的心,人心怎能随意要来?何况,还是曾被他欺骗、伤害,又早已错过的人。

    ……

    月上中天,李玹走出厢房,意外在院子的圆门外看到一个冷肃身影。

    “俭之?”他微微讶异,走过去问,“怎不在席间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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