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营帐中都是李玹的心腹, 几乎他一下令,后方的黑衣护卫就上前,将跪在地上的裴椹按住, 双臂反剪在身后。

    裴椹额发上还滴着水, 脸色因寒冷变得苍白,竟不反抗,仿佛任凭处置。

    李玹唇边冷笑愈甚,道:“把他带下去, 严加看守。”

    护卫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严格执行命令。

    帐外, 正焦急等待的一众文臣武将和杨元羿见裴椹忽然被押出来,脸色顿时一变。

    尤其杨元羿, 急忙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俭之,主公他为何……”

    裴椹青白的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杨元羿见状, 急忙又问押着他的护卫:“两位兄弟,不知我们裴将军犯了什么事, 要被如此对待?主公可有说什么?”

    护卫们对视一眼, 自然不敢多言。

    况且他们刚才站在营帐门口位置,确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李玹看了一会儿小殿下, 忽然就生气了。

    他们跟随李玹这么久, 还没见从没见主公如此动怒过。只怕裴将军是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而且跟小殿下有关。

    但李玹此刻正在怒头上,即便猜到, 他们也不敢多说。

    眼看几人押着裴椹继续往别的军帐走,而且看样子, 还要拿绳子绑起来,杨元羿急得不行。

    裴椹这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没事,是我犯了错事,主公秉公处理。你不可去找主公求情,也压着军中人,让他们不可造次,无论……我发生什么。”

    杨元羿一僵,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到底是发生了何等大事,竟这么严重?

    旁边,李玹手下的一些将领也是茫然,一些文臣谋士则十分焦急。

    裴椹手握重兵,又牵动并州、雍州,无论他犯了什么事,主公也不能这么冲动就把人抓了啊。

    何况对方还刚帮忙打败朱友君,与陆骘、小殿下他们一起拿下司、兖、青三州。如此战功,转眼就被抓,只怕有人会生出“鸟尽弓藏”之感。

    何况裴椹还有十几万并州军与他们同行,万一这些并州军得知裴椹出事,压不住,闹出哗变,可如何是好?

    眼下好就好在,方才裴椹叮嘱杨元羿那番话,明显也是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意思。也就是说,裴椹还是心向义军的,至少目前他不希望并州军为他闹事。

    几名文臣谋士悬着的心稍松几分,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赶紧找到正茫然的杨元羿,劝道:“杨少将军,此事发生突然,我们都不知主公为何动怒,还请少将军回去好好安抚诸位并州将领,切勿一时不理智,生出乱子,于国于己都不是好事,裴将军想必也不愿看见这一幕。”

    杨元羿声音干哑:“我自是知道,但俭之他……”

    “少将军放心,我等这就去求见主公,问问是怎么回事。另外天气寒冷,裴将军衣服都是湿的,少将军还是快命人拿些干衣服,给裴将军先换上。”另一名谋士文松泉道。

    杨元羿心知只能暂时如此,哑声道:“那就有劳几位大人了。”

    眼下情况不明,自己又不好去见李玹,只能请李玹的心腹臣属先帮忙探明情况,周旋一二。

    其实小殿下要是没昏迷就好了,要是他还醒着,定不会让李玹把裴椹绑了。而且有小殿下在,即便李玹动怒,相信也能被劝下来。

    哪怕小殿下没醒,陆骘在也行啊,他也比自己适合去求情说话,唉。

    杨元羿心中长叹,匆匆先回去帮裴椹拿衣服。

    并州军中几名将领听说裴椹被李玹派人拿下,一见他,果然都上来询问。杨元羿只得赶紧又安抚,让他们稍安勿躁,先静等消息.

    另一边,暖热的营帐中,李玹抬手给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李禅秀掖好被子,眉间笼着一股阴郁。

    方才让人给李禅秀换衣衣时,他无意间又看见两眼,对方单薄的背上也遍布痕迹,腰间的指印更是骇人。李玹攥紧的手险些将佛珠捏碎,裴椹简直……简直是畜生!

    他极力控制着情绪,才没当场去将对方砍了。此刻看着深深陷在被褥间,脸色苍白,眉心紧拢的李禅秀,他又一阵心疼和苦涩。

    那天清晨,李禅秀也这样虚弱躺在床上,他竟没察觉异样,还当着裴椹的面,让对方好好休息。甚至后来还与裴椹一同到外面,继续商谈军务。

    李玹想起那一幕,心底就克制不住怒火。修了十八年的佛,在毕生仇人李懋面前都没失态的他,此刻却完全维持不了平和。

    这是他精心养大,相依为命,视若珍宝的孩子。在被圈禁的那些年,在无数个抬头只能看见高墙,要将人逼疯的安静岁月里,是这个孩子让他生出支撑下去的力量。

    因为无论多艰难,总还有一个比他更可怜、可脆弱的生命,需要他去照顾。若他也不在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该何去何从?

    他就这样靠着这个信念,一天天撑下来,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从此父子相依为命,他也有了可以说话的人。

    他疼惜怜悯这个孩子,曾发誓若有一天真能离开圈禁他的地方,定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这个孩子。

    这是他李玹的儿子,如此优秀,该当如此。

    可他不曾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他花费无数心血才小心养大、幼时就算磕破一根手指头,都让他心疼不已的孩子,竟被人如此对待。

    看到那些痕迹时,李玹简直想当场杀人的心都有。不知是怎样的理智,又或是念了十八年的佛经到底起了些微小作用,才让他生生忍住,只将人暂时押下。

    押送裴椹的黑衣护卫很快回来,跪在帐门处恭敬回话。

    听完裴椹叮嘱杨元羿的那番话,李玹冷笑:“他倒是自觉。”又或说是自信。

    以为自己真不敢动他?

    黑衣护卫跪在帐门口低垂着头,一句不敢言。

    李玹今日冷笑的次数,比他从圈禁的地方出来后的这一年多都多。

    但想到方才文松泉等文臣谋士的嘱托,护卫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道:“主上,文大人他们请见。”

    李玹沉下神色,不需想也知道他们此刻求见,要说什么。

    “不见。”他声音微冷道。

    护卫不敢多言,安静地仍跪着。

    李玹收回视线,又看向榻上昏迷的李禅秀,很快抬手扣住他的脉门,一边把脉,一边目光寸寸掠过他苍白俊秀的脸,难掩心疼。

    那天自己就在身旁,蝉奴儿为何也帮裴椹瞒着?受了委屈,为何不与自己这个当父亲的说?

    是觉得父亲保护不了他?还是……另有原因?

    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总归不可能是心甘情愿。

    李玹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在长安昭阳殿的那个傍晚,血色残阳透过窗格照进殿内,照在跪在蒲团上的他和李禅秀身上。

    那时这孩子担忧他这个父亲,笨拙地安慰他,说会为他报仇,会为他抓到老皇帝李懋,让李懋跪在皇陵磕头忏悔。

    而如今,这孩子确实也做到了,李懋已经被他下令押回洛阳。但这其中,裴椹出了至少一半的力。

    他忽然又想起,裴椹当初忽然投靠义军的事。

    裴家从老燕王开始,就效忠李懋父子,老燕王是李懋提拔,裴椹是李桢的好友,还欠李桢救命之恩。

    何况裴椹手握十几万并州军,又与雍州的张伯谦同气连枝,还打下了长安,在当时那种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为何会忽然投靠尚弱小的义军?

    彼时李禅秀说是自己用大义说服了裴椹,而自己因为知道老皇帝李懋待裴家并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好,加上一直以为裴椹和他爷爷一样,都是心怀大义之人,就真信了。

    或者说,是他太信任李禅秀了。因为是李禅秀说的,所以这话在他耳中,可信度就比旁人说出来要高许多。

    毕竟在他眼中,他的蝉奴儿这般优秀,能招揽到陆骘、赵律等人才,就是再招揽到一个裴椹,也不甚稀奇。

    他的儿子本来就该这么耀眼。

    可他忽略了一点,他的儿子还有一张……会引来豺狼的好样貌。

    陆骘和赵律都是身处低谷和困境,才被蝉奴儿成功招揽。裴椹又凭什么呢?

    是不是为了招揽他,蝉奴儿付出了什么?所以才为他隐瞒,乃至……心甘情愿?

    李玹死死攥紧手,掌心被指甲刺痛出血。

    他一直不想将自己的仇恨加诸到儿子身上,但蝉奴儿自出生就生活在自己身边,又怎会不知他的痛苦?

    莫非是这傻孩子,这傻孩子……

    李玹心中轻颤,攥紧的手骤松,片刻后,近乎发抖地碰了碰李禅秀发烫的光洁额头。

    忽然,他转过头,对仍跪在身后的护卫寒声道:“把禅秀身边的护卫、将领,都叫来。”

    护卫闻言,忙低声说“是”.

    营帐外,正焦急等待的文松泉等文臣谋士见护卫出来,急忙上前。下一刻,却听闻李玹不见他们,心顿时又一沉。

    连他们都不见,主公只怕真气得不轻?

    “这位小兄弟,主公他……心情如何?”见状,文松泉忙打听。

    护卫摇头,但见这几位大人实在心焦,转头看一眼帐门,咬咬牙,终于压低声音告知:“主上心情十分不好,诸位大人还是不要在此时求见了,过阵时间再来吧。”

    说完拱拱手,便要赶去办李玹吩咐的事。

    文松泉等人一听,心顿时更沉。

    “这位小兄弟,主上如此动怒,可是跟裴将军有关?”一名文臣又拉住其中一人问。

    被拉住的护卫不敢多言,只含糊点点头,就赶紧离去。

    文臣谋士们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更加不安。

    文松泉想了想后,急忙转身去寻杨元羿。

    杨元羿刚给裴椹送过衣服,心情沉重出来,见文大人来找自己,以为有好消息,急忙上前问:“大人,可是见过主公了?可知我们裴将军为何忽然被看押?”

    文松泉神色凝重,摇了摇头,问他:“你方才去见裴将军,将军也没说?”

    杨元羿叹一声,难掩焦急:“俭之也一言不发,问什么他都不说,只说是他的过错,让我好好看着并州军。”

    文松泉捋了捋须,见他焦急,反劝道:“眼下急也无用,主公能让你去见裴将军,想必……”暂没有杀他之心。

    但这话怎好真说出来?文松泉含糊一下,道:“……想必事情还不严重,杨少将军且先宽心。”

    只是语气一顿,他又道:“不过主公此次动怒,确实也跟裴将军有关,眼下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主公不愿见我等,裴将军也不说……我看,杨少将军你还是快写信给燕王殿下,请他去找太傅来为裴将军说情。我同时也修书一封给太傅,将此事详细告知。”

    无论如何,裴椹决计不能出事,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文松泉不知李玹此刻在想什么,只担心万一处理不好,并州军闹出哗变,于主公的安危和大局都没有好处。

    但他在追随李玹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寒门士人,在魏太傅那说不上什么话。让杨元羿给燕王修书,也是想借燕王的面,说动太傅。

    何况裴椹是燕王的亲生儿子,对方必不会不管。

    “对了,此事先不要告知并州、雍州方面。少将军且先放心,我看主公应该只是一时动怒,不会伤害裴将军。”文松泉又安抚杨元羿。

    杨元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神情有些复杂。

    他确实没有将事情告诉并州、雍州方面的打算,但并不是被文松泉安抚住了,而是裴椹让他不要那么做。

    何况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宜那么做。既然已经加入义军,谁也不想没事就反叛着玩.

    营帐内,李禅秀单薄的身体陷在被褥间,眉心紧皱,苍白的面容像在忍受什么痛苦。

    李玹把完脉后,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又轻轻抚平他的眉。

    伊浔、张虎等人很快被请到营帐内,依次跪下。

    李玹帮李禅秀掖好被角后,转身,审视看他们片刻,挥挥手,让护卫们先退下。

    “禅秀和裴椹的事,你们何时知道的,都清楚多少?”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

    虞兴凡等护卫、将领听完,神情茫然不解,唯有张虎和伊浔不明显地僵了一下,紧紧低着头。

    李玹目光一顿,道:“其他人出去,伊浔和……”

    他不知张虎叫什么,想了想道:“……和最右边的这个人留下。”

    虞兴凡等人不明所以,带着满腹疑问退下。很快,帐内只剩伊浔和张虎两人跪着。

    李玹一言不发,缓缓转动手中佛珠,目光沉沉注视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久,伊浔和张虎的心也忍不住越提越紧。

    忽然,李玹看着伊浔,不疾不徐开口:“伊浔,你也要瞒着叔父吗?”

    他曾和伊浔的父亲结拜,按理,伊浔确实应该称他一声叔父。

    但伊浔听着他平静话语,身体反而微微轻颤,片刻,额头轻抵地面,紧声道:“非是属下有意要瞒主公,而是、而是殿下交代过,不可将此事告诉主公。”

    李玹转动佛珠的手一顿,道:“你直说无妨,禅秀醒来若怪,一切有我担着。”

    伊浔咬紧牙关,还在犹豫。却忽然,李玹身后的李禅秀忽然剧烈颤抖,痛苦呻丨吟。

    李玹顿时顾不得其他,忙转身安抚,同时将他的手从被中拿出,欲再把脉。

    只是刚触到李禅秀手背皮肤,就感到一阵冰凉。

    李玹心中微惊,明白他这是寒毒发作了,可下一刻,李禅秀忽然口吐鲜血,星星点点红溅在他的锦绣华袍。

    吐完这一口血,他忽然又颓倒在被褥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李玹僵住,片刻抹去溅在手背的一滴血红,指尖轻颤去探他的鼻息,下一刻,忽然哑声厉声喊:“去请郎中。”

    大军行在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能请到郎中,也都是乡野土医,水平可能还不如自学过些许医术的李玹。

    李玹只得下令让大军迅速开拔,驻扎到附近县城,同时急命人去洛阳请孙神医。

    只是孙神医还没到,燕王就先到了。

    他不久前正好亲自押送粮草到司州、兖州地界,刚要回长安,忽然收到杨元羿的信。

    得知裴椹突然被李玹命人拿下看押,与被下狱无异,燕王吓得脸都白了,一时顾不得其他,赶紧骑上马,星夜兼程赶来。

    一到城中,杨元羿就赶紧来接他,问:“王爷,太傅呢?怎么就您一个人来?”

    至少得魏太傅来,才能劝动主公啊。

    还有小殿下,不知怎地,落了湖后,竟一直没醒。唉,但凡他醒了,俭之也不至于现在还被关着。

    杨元羿起初还没这么担心,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裴椹仍被关押,李玹又不露面,他简直心急如焚。

    燕王抹了抹额头急汗,喘着气道:“太、太傅在长安,离这远,应该还在来的路上。对、对了,你信中说的含糊,也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俭之为何被看押?”

    杨元羿“唉”一声,急道:“就是不知道,才请您和太傅前来啊。”

    燕王一听,心凉半截,道:“八成是因为那事。”

    说着额上的汗也顾不得擦了,赶紧就要去见李玹。

    李玹正在“审问”伊浔和张虎,得知他来,沉默片刻,挥手道:“请燕王进来。”

    燕王颤悠悠进厅后,没敢抬头,就先跪下,紧张道:“殿、殿下,听闻您忽然将裴椹看押,不、不知可是他犯了什么罪?”

    李玹面无表情,裴椹犯下那种事,受害的又是他儿子,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他一时沉默,燕王却以为,定然就是自己心中猜的那样。

    唉,当年老皇帝李懋为夺皇位,以胡人要犯并州为由,让他的父亲老燕王率军前往并州。

    当时李玹的外祖沈老将军驻守在雍州,以为老燕王是去帮李懋夺位,从而被老燕王的大军牵制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燕王的举动相当于帮李懋夺得了皇位。毕竟如果不是他的大军牵制,沈老将军当年及时赶到北征军中,见到即将崩逝的太祖的话,后面李懋也许就不会成功。

    但老燕王当时并不知道,是在多年后,发现李懋是矫诏夺位,才想通其中关键。

    后来老燕王一直愧疚,常在朝中帮太子李玹说话。李玹被圈禁时,他写了无数奏章,上表老皇帝,力保李玹绝不可能谋反。李玹被圈禁那些年,他同样经常上表,请老皇帝放出李玹。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让裴家才渐渐被老皇帝厌恶。

    燕王原本也不知到这些事,他是在父兄都去世后,整理父亲遗物,才知道这些。

    所以得知裴椹要投靠义军是,他第一想法就是不行。当年老燕王变相帮老皇帝多了李玹的帝位,李玹若知道,万一报复怎么办?

    可裴椹当时早就事先决定好,哪是他能阻止的?后来他见李玹脾气温和,并没因圈禁变得极端,又对自己一家又甚好,便想兴许李玹不知道当年那些事。

    既如此,他自然也不敢说出来,平白在李玹和裴椹君臣之间埋下根刺。

    但前几日收到杨元羿的信,得知裴椹忽然被看押,他心中就知道糟了,八成是李玹知道老燕王当年的事了。

    第 132 章

    燕王本想一辈子都瞒着此事, 但他忽然想到,自己还忽略了一个人——老皇帝李懋。

    李玹已经去过青州,很可能还见过李懋。成王败寇, 为了恶心李玹, 老皇帝故意说出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这么做,还能离间李玹和裴椹。

    燕王越想越觉得,肯定就是这样,否则为何会这么巧, 李玹刚去过青州, 裴椹就忽然被拿下了?

    他一阵胆颤, 大冷的天,额上竟冒出汗, 战战兢兢道:“殿、殿下明鉴,当年我父亲确实被……李懋以胡人来犯为由,调到并州, 但我父亲真的对李懋夺位的事一无所知,绝不是有心要帮他。后来父亲知道真相, 也十分后悔痛苦, 常常上表为殿下说话,更是从此苦守在并州,再也没回过洛阳。

    “且、且这件事, 臣一字都没跟裴椹说过, 他对此一无所知, 毫不知情。殿下您若怪罪,就怪罪我吧, 切勿被李懋离间。而且看在裴椹还有用的份上,对了, 他打仗甚是厉害,不、不能杀啊……”

    李玹:“……”

    他按了按眉心,虽然听闻过燕王胆小怕事,但没想到会这么胆小。

    对方说的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也去过并州,与老燕王说开过。

    虽然之前气得要杀裴椹,但他还不至于如此昏庸,要借此事把火气撒在燕王身上。

    且,念及燕王也是一片爱子之心……

    “燕王不必多言,与此事无关。”李玹皱眉打断。

    燕王还跪在地上,低头碎碎念保证“裴椹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殿下要追究,就追究臣一人”……

    念到一半,忽听到李玹说的话,又愣住:“啊?”

    不是因为这事?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正这时,一名护卫忽然带着名郎中,急匆匆赶来。

    李玹见了立刻起身,不等护卫开口,就道:“先带他进去。”

    护卫拱拱手,赶紧先引郎中入内。

    李玹也走下座位,跟着快步走进内室,竟像一时忘了燕王还跪在外面。

    燕王一时困惑,这、这又是发生什么了?.

    内室,李禅秀单薄的身体陷在衾被中,仍紧闭双目,病容苍白。

    护卫赶紧让新请来的郎中上前帮忙看诊,这才有空转身对李玹恭敬道:“主上,这位吴郎中是远近闻名的名医,医术定然比先前那几位高。”

    自驻扎到这座县城后,他们连日来已经请了不少郎中,但一直没人能诊出小殿下为何昏迷不醒,而孙神医又迟迟未到。

    李玹也因此,面色一日不如一日,对文松泉等人的求情视而不见。

    此刻听了护卫的话,他神情依旧没轻松多少,只挥挥手,示意他先安静,自己要专心看郎中诊治。

    这位吴郎中看着确实比先前几位郎中有水平,把脉不到一刻,便捋着胡须,细细问“小公子可中过什么寒毒”“可是前段时日刚受过寒”“吐过血”,全都与李禅秀的情况对得上。

    李玹握着佛珠的手微紧,上前一步问:“先生可知小儿为何迟迟不醒?”

    吴郎中叹气,也不隐瞒,道:“实话实说,老朽也诊不出小公子身中何种寒毒,但对他一直昏迷不醒之事,倒有几分猜测,小公子肾水有亏,应是近日行过房事,若是健康的人,这样倒没什么,但小公子体内寒气甚重,又被阳气冲撞,致使气血不稳,再加受寒,才会引起寒毒发作,吐血昏迷。”

    李玹愈听,脸色愈发难看,攥着佛珠的手背青筋突起。

    旁边护卫听了更是骇然,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要让李玹意识到他存在才是。

    “依先生之见,小儿的情况该如何救治?”

    “唉。”吴郎中捋胡须摇头,“老朽也无办法,只能诊出小公子脉象已愈发薄弱,需尽快解毒,否则……情况只怕不妙。”

    李玹闻言,身影忽然僵立如雕塑。片刻,握着佛珠的手竟克制不住颤抖。

    这时,吴郎中又颇有些责怪地叹道:“似小公子这种情况,本该清心养身,淡泊寡欲。这样的话,只是寒毒发作,倒也不至于这么凶险,家中人既关心他,怎不不劝着些……”

    老郎中一片医者心,习惯性地数落几句。

    李玹身形隐在阴影中,神情晦暗无比,周身仿佛散发寒意。

    旁边护卫撑不住压力,终于扑通跪地。老郎中一见,责备话一时也顿住。

    李玹脸色前所未有地冷沉,情绪压到极致,忽然,他一把抽出旁边案几上的长剑,袖袍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外面,燕王还跪在厅中,万分不解地琢磨:既然跟老爷子没关系,裴椹到底为何被看押?

    未等他想明白,忽见李玹握着长剑,面沉如霜出来。

    燕王愣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着李玹好似没察觉到他一般,大步凌风而去,还下意识道:是谁忽然把李玹气成这样?

    刚想完,就听外面传来文松泉、杨元羿等人的惊恐声——

    “主公,您、您这是要去见裴将军?不不,裴将军杀不得,主公,您三思啊主公!”

    “主公,不知将军究竟犯了何错,您要拿剑杀他?若没有个理由,不止属下,只怕我们并州军中许多人都不会服气。”

    前一句是文松泉的劝诫,后一句明显是杨元羿。

    眼看李玹直接提剑要杀人,杨元羿一时也顾不得这话有多不敬,甚至隐含威胁了。他直直跪在李玹面前,梗着脖子挡住去路。

    李玹直接怒斥:“滚开!”

    厅内,燕王这才反应过来,几乎连滚带爬,肝胆俱裂地跑到院外,扑通一声又跪下,抓住李玹的衣摆,哆嗦道:“殿殿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不管裴椹做了什么,请您万万要饶他一命。”

    李玹直接一把扯回衣摆,又绕过杨元羿,沉容继续往关押裴椹的房间走去。

    杨元羿见状,赶忙对燕王道:“快,去请小殿下,眼下只有小殿下能救俭之。”

    说完急忙爬起身,又和文松泉一起赶去拦李玹。

    燕王声音还哆嗦着,急问:“小殿下在哪?”

    “就在里间。”杨元羿边跑边回头道。

    燕王不敢耽搁,急忙爬起,又往方才的厅中跑去。

    素来肩不能担手不能挑,只通风雅的燕王,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然而到了厅中,正要进内室,却被李玹留下的护卫拦住。

    燕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直接拱手哀求道:“几位小兄弟,人命关天,还请通融通融。”

    护卫们不敢受他的礼,忙避开。可心知李玹对李禅秀的看重,又不敢真让他进入打扰。

    但就在他们避身之时,燕王寻着空隙,就要趁机钻进去。

    护卫一见,急忙伸手拦住他。

    燕王闯入失败,干脆就在门边拼命往里喊:“小殿下,您快救救裴椹!您先前不是说您跟裴椹是好友吗?他在西北帮您遮掩过身份啊,您快救救他啊……”

    护卫一见大惊,怕他惊扰到李禅秀,赶紧就要把他架走。

    燕王察觉,竟死死抓着门框,急得大喊:“小殿下,求您快救救裴椹,您若不救他,裴椹他就要死了啊——”

    床上,李禅秀深陷在被褥中,秀气的眉紧皱,似在忍受什么痛苦。

    他头疼欲裂,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可眼皮却如山一般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直到忽然听见“裴椹”“死”等字眼,不知何来的一股力气,他忽然猛地睁开眼。

    旁边吴郎中正为他施针,见他忽然醒来,被吓一跳。

    李禅秀怔怔望着帐顶,以及身边陌生的人和物,一时不知这是在哪,直到燕王的喊声又传来。

    对,裴椹!刚才有人说裴椹要死了,怎么回事?

    他艰难想起身,可周身无力,四肢百骸都莫名酸痛,耳中更是隐隐嗡鸣,口中也有血腥味,令他忍不住想干呕。

    留在房中的护卫一见,急忙上前道:“殿下,可是燕王殿下太吵了?属下这就令人将他轰走。”

    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不……”李禅秀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五指苍白若雪,说出的话也仿若气音。

    “带、带他进来。”他艰难道,说完这句,就仿佛用尽了力气。

    旁边吴郎中一见,顾不得惊讶这些人的身份,赶紧道:“快,小公子受不得气,赶紧按他说的做,另外端些温水来,先给他润润喉。”

    护卫一听,急忙去办。

    不多时,燕王就被放开。

    他一进内室,几乎是一路滑跪到床前,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小殿下,您快救救俭之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方才提着剑出去,他要杀俭之啊。”

    方才在外面大喊时,他不敢直说是李玹要杀裴椹,此刻进了内室,却不能再在李禅秀面前隐瞒。

    李禅秀闻言,心下也是一惊,急问:“父亲为何……忽然要杀俭之?”

    他嗓子干哑得厉害,又没什么力气,说完便一阵咳嗽,声音艰难。

    护卫赶紧将刚端来的温水,他急喝几口,险些又呛到自己,但好在终于恢复些许力气。

    燕王还跪在床边,焦急道:“臣也不知,臣原本以为是因为家中老爷子的事,可向太子殿下请罪后,殿下又说不是……对了,太子殿下刚刚提着剑出去了,殿下您快去救救俭之!”

    李禅秀一听,也顾不得刚醒来,身上还虚脱,立刻就要下床。

    护卫和吴郎中一见,都要劝阻,李禅秀却是从未有过的厉色:“让开!”

    护卫一见,顿时不敢拦,却也不敢让他就穿着这么单薄的衾衣出去,赶紧拿来厚衣裘袍给他披上。

    李禅秀因为体虚,下床时双腿都在颤抖。

    燕王感念他愿意帮忙,又知时间紧迫,忙亲自拿来鞋子让他穿上,随后扶着他出去。

    护卫见状,赶紧也从另一边扶着,跟他一起出去.

    隔壁院落的一间小屋内,裴椹盘膝坐在床上,脊背挺直。只是接连几日没怎么进米水,脸色有些苍白晦暗。

    倒不是李玹苛待他,不让人给他送吃的,而是他听闻李禅秀一直没醒,几次求见,都被李玹拒绝,根本无心用饭。

    就在他闭着目,心中不安想李禅秀为何会昏迷这么多天没醒,是否是在他没察觉的时候中了刺客的毒箭时,忽然——

    “哐啷”一声,小屋的门被人踢开。

    裴椹睁开双眸,就见李玹握着长剑,眼底含冰,身披冷意而来。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仍立刻下床,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沉稳恭声道:“罪臣见过主公。”

    李玹冷冷看他,几乎一字一顿道:“你确实有罪,罪不容诛。若非是你,蝉奴儿怎会、怎会……”

    李玹握着剑的手发抖,从未如此不理智过,几乎是咬紧牙关怒视面前的人。

    裴椹闻言心中一紧,立刻抬头,语气近乎急切问:“殿下怎么了?”

    “你还有脸提?”李玹直接挥剑,落在他颈间,冰冷剑刃距皮肤只有不到半寸距离。

    但紧接着,随后赶来的文松泉、杨元羿就扑通跪在地上求情。

    杨元羿小心看一眼那剑,就要上前用手挡住。

    裴椹一听,心中却愈急,竟直接起身道:“我要见殿下。”

    李玹闻言,怒极反笑,直接喝令杨元羿两人“滚下”,挥剑又指向裴椹,道:“你以为你手握重兵,立有大功,孤就真不敢动你?你狼子野心,竟敢、竟然敢……”

    他咽了咽喉间血气,剑锋愈发逼近裴椹:“孤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你用兵力权势,软迫于他?”

    裴椹闻言愣住,一时没明白李玹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李玹如此生气,是因为得知自己和李禅秀在一起,无法接受。

    他心中有愧,自然不敢反驳,也知李玹当时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在那时触其霉头,所以任抓任罚。

    但此刻,他隐约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李玹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当即又跪下,以额触地,语气诚恳且恭敬:“主公明鉴,我与殿下相互倾心,我对他更爱重珍惜,绝无强迫。”

    门外,方才只听李玹的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文松泉、杨元羿一时呆愣住。

    紧接着赶到的李禅秀、燕王也愣住,尤其燕王,回过神后,顿时脸色发白,双腿都开始打颤。

    原本以为是因为老燕王的事,裴椹才被抓,但没想到,实情竟比是因为老燕王还要糟。

    老燕王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但他儿子眼下这是、这是拱了李玹的掌上明珠啊!

    李玹气在头上,没察觉李禅秀等人到来,闻言反倒更怒,冷笑道:“胡说,蝉奴儿怎可能……”

    那般触目惊心的痕迹,他的蝉奴儿怎可能是心甘情愿?还有裴椹,若真爱重珍惜,又怎会那般……虐待?

    尤其因裴椹之过,李禅秀现在还昏迷不醒,若解不了寒毒,极可能……

    想到此,李玹简直气血翻涌。尽管理智一再告诉他不能杀裴椹,可仍恨得要一剑先砍他几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李禅秀忽然上前一步,近乎踉跄跪在他面前,抬手握住他持剑的手,急声道:“父亲,裴椹说的是真的,我与他确实心意相通,一切都是我甘愿,请您不要伤他,若要罚,就请罚我。”

    他本就刚醒体虚,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眼前竟阵阵发黑,握着李玹手臂的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无力到那点阻碍可以忽略不计。

    李玹见他忽然出现,却是一僵。

    但来不及惊喜和担忧,就见他身体轻微颤抖,忽然又吐出一口血,继而软软向后倒去。

    正跪在他后方的裴椹瞳孔骤然紧缩,同样来不及因他出现而高兴,急忙伸出双臂接住他。

    这一接,才发觉怀中人竟轻飘飘,单薄如纸,这几日也不知瘦了多少。

    只是吐过血后,李禅秀脸色反倒红润艳丽,仿若天际彩霞,不再是之前苍白如雪的模样。

    李玹想到刚才吴郎中的话,险些以为他是回光返照,手中长剑“哐啷”落地,急忙蹲下丨身,近乎颤抖地抓起他的手,扣住脉搏。

    气脉并没有想象中虚弱,反倒比之前昏迷躺在床上时好不少。

    可李玹不敢大意,急忙一把将李禅秀从裴椹怀中夺回。

    裴椹怕伤到李禅秀,不敢用力抱,被他一时夺去,立刻又抓住李禅秀的衣袖,急问:“禅秀他怎么了?怎会病得如此重?”

    李玹面色难看,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道:“你做的好事。”

    说完就要抱李禅秀离开。

    裴椹见状,立刻要跟上,却被李玹的护卫紧紧拦住。

    眼看两边要打起来,文松泉吓得赶紧又劝。

    李禅秀还未昏迷,此刻也紧紧抓着李玹的衣襟,艰难道:“阿爹,裴、裴椹无罪,不要伤他……”

    见他说话都艰难,李玹哪还能拂他的意,赶紧柔声道:“好好,阿爹不伤他,你放心,莫气着自己……”

    说完转身对那些护卫道:“拦着他,好生照顾。”

    正这时,又一名护卫急匆匆赶到,语带喜色禀报:“主上,孙神医已经到了。”

    李玹微怔,随即道:“快请。”

    说着便抱着李禅秀,疾步往方才院落去。

    后方,仍被护卫们拦着的裴椹脸色难看,薄唇紧抿成线,眼底难掩焦色。

    杨元羿此刻终于回神,赶紧道:“俭之你先别急,孙神医到了,想必小殿下也没事,你、你……唉。”

    紧张担忧这么多天,谁能想到,裴椹竟是因为和小殿下互相喜欢,才遭了这灾。

    杨元羿不知内情,能理解李玹生气,但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气到不顾理智。

    尤其依他对裴椹人品的了解,再怎么样,裴椹也不是那种会强迫人的人,李玹为何会这么想?

    杨元羿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裴椹在他劝说下,总算冷静下来。

    李玹不让他出去,他便直接盘坐在门口,冷静问杨元羿:“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殿下为何会病重到如此地步?”

    杨元羿:“……”我也不知道啊。

    见他不答,裴椹又抬头看向文松泉。

    文松泉:“……这,我、我也不太清楚。”

    裴椹拧眉,只好又看向自己的父亲。

    然而燕王刚经历方才冲击,这会儿眼皮一翻,竟直直向后倒去。

    “王爷!”

    “燕王殿下!”

    “父亲!”

    顿时又一阵兵荒马乱.

    房间内,李玹眉峰紧拧,正担忧望着床上的李禅秀。

    李禅秀唇边沾着一抹艳丽的红,此刻正微闭双眸,呼吸清浅。刚被抱回来时,他仍有意识,安抚地朝李玹艰难笑笑,说自己没事,便又昏迷过去。

    好在孙神医及时赶到,才让李玹又稳定心神,赶紧将位置让出,请孙神医看诊。

    孙神医此刻坐在床边,一手扣在李禅秀清瘦腕间,另一手缓缓捋着须,闭目片刻,忽然睁开双眸,笑道:“小殿下无大碍,寒毒亦可解矣。”

    李玹闻言眉心一跳,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握紧,似不敢相信。

    方才的吴郎中也在房中,闻言不相信道:“这怎可能?方才我为小公子把脉,他还脉象虚弱,体内寒热之气相冲,是命脉将息之象,若不尽快解寒毒,恐命不久矣,怎会忽然……”又好了?

    “阁下是?”孙神医疑惑问。

    “哦,在下濮阳吴文简。”吴郎中忙躬身道。

    “原来是吴郎中,久闻大名。”吴郎中确实有些名气,孙神医游历四方,也听说过,但他很快又道,“吴先生再为小殿下诊一次脉看看?”

    吴郎中狐疑,小心看李玹一眼,见他并未反对,不由上前。

    抬指扣脉片刻,他神情惊讶,不由道:“奇了,脉象竟真比先前有力。”

    孙神医捋着胡须,呵呵笑而不语。

    吴郎中还想问为何会如此,孙神医却先对李玹道:“殿下,关于小殿下寒毒的解法,我们还需到隔壁详谈。”

    李玹自然更信孙神医,且事关李禅秀安危,他立刻伸手道:“请。”

    两人一道出去,吴郎中还想跟上去,却被孙神医转身拦住:“吴郎中,非是孙九藏私,不愿分享,而是事关病人隐私,恐不能说与你听。”

    吴郎中也是大夫,自是理解,连忙止步。

    只是在屋中来回踱步几圈,口中念着“孙九”,忽然眼睛一亮,惊喜道:“莫非方才那人竟是神医孙元久?”

    隔壁厅中。

    李玹听完孙神医的话,眉心反而拧得比方才在屋中时更甚,片刻后终于没忍住,道:“荒唐,怎会有此种解寒毒的办法?”

    顿了顿,又皱眉道:“孙老莫非蒙我?”

    孙神医连连摇头:“非是我蒙殿下,而是这办法确实如此,所以上次为小殿下诊脉时我才没直接说出,只是给他口诀,让先他练着缓解。”

    第 133 章

    当初给李禅秀诊治时, 孙神医也是因知道李禅秀的身份,清楚他不可能用那种方法解毒,才一时没说。

    毕竟那方法要阴阳调和, 借阳热逼出寒毒, 虽然玄是玄乎了些,但古籍中确实是这么记载的。

    当然,古籍中没说一定要是男子,但想也知道, 要阳火旺到可逼出寒毒, 大概率得是男子。可李禅秀又是李玹唯一的儿子, 李玹怎可能同意这种事?

    加上上次给李禅秀诊脉,发现他寒毒没有想象中严重, 孙神医便只给口诀,让他先练着缓解,自己看能不能再想其他办法。

    谁知他还没研究出办法, 今日就发现李禅秀已经在用那个办法解寒毒。

    方才他给对方把过脉,确信是气血交融后, 寒毒被祛除部分的症状。且他检查对方唇边残留的血迹后, 也确认了这点。

    虽不知对方是如何知道这办法,还寻到人一起练那口诀解毒,但这确实是好事一桩。

    “恭喜殿下, 小殿下方才虽吐血, 看似病重, 但实则是寒毒被祛除的征兆。至于先前昏迷,是落水受冻, 致使寒毒提前发作,外寒内热交替之下, 小殿下本就比常人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才会迟迟不醒。好在吐完这两次血,寒毒被祛除部分,脉象就平稳了。

    “不过吴郎中先前说的也不错,因这一次落水激发,小殿下的寒毒却是不能再拖了,需得赶紧根除才行。好在办法已有,依老朽判断,只需再祛十次八次,应该就能彻底根除寒毒。对了,不知那位帮小殿下解毒的人是谁?殿下应先让……”

    话未说完,孙神医就见李玹脸色越来越冷,声音不由放慢,顿了顿,问:“殿下何以不高兴?”

    李玹手仍按在腰间剑上,指腹摩挲剑柄,面无表情反问:“孤何以高兴?”

    孙神医觑了觑他,隐约明白了什么。这就是他之前没直接说出解毒办法的原因,但——

    他捋了捋须,笑道:“殿下,能帮小殿下解毒,必得练那口诀。那人既然练了口诀,想必是小殿下亲自选他,殿下又何必看不开,反倒耽误小殿下解毒?”

    李玹闭了闭目,片刻睁开眼睛,掩去一片晦暗。

    即便如此……他也、也不能不把关,就把人送到儿子的床上。

    “来人,去把裴椹带来。”咬了咬牙后,李玹终于道.

    隔壁院落,燕王被掐了半晌人中,终于悠悠醒来。

    裴椹皱眉,正要问他为何会来此,却被他一个骨碌爬起,指着头道:“你啊你,你真是胆大包天,你说你怎么想的?都投靠义军了,竟然还敢、还敢……”拱李玹的白菜。

    “你是不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他就这一个儿子?啊?”燕王冲他耳朵大声“啊”一下,顿了顿回过神,又咯噔道,“等等,你该不会是先前在西北时就……我的亲娘嘞,先前不说那是假成亲吗?怎么变成真的了?该不会是你那时占着身份逼的吧?”

    不然李玹为何说是裴椹软迫小殿下?

    裴椹皱眉:“我那时能有什么身份权势?”

    “所以你承认是那时就开始的了?”燕王抓住重点。

    说完见他不语,又抱头崩溃道:“我的亲娘,原本说假成亲,还想着是你帮小殿下遮掩身份,是好事一桩。这一下变成真的……就算小殿下刚才说是两情相悦,太子殿下又怎可能同意你们?不剥了你都……”

    “裴将军,主上有请。”话未说完,两名黑衣护卫忽然前来,恭敬请道。

    裴椹一怔,很快理一下衣摆,起身对对方前往。

    燕王僵了一下,见他要走,忙伸手想拉,没拉住,半晌收回,又抱着手碎碎念道:“完了完了,定是小殿下那边已经无事,太子殿下回过神来,要收拾这小子。”

    急得转了一圈,见杨元羿还站在门边,不由又一把抓住对方,道:“元羿啊,你跟俭之从小就认识,多少年的朋友,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啊。”

    杨元羿愣愣道:“这、这……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别的原因,裴椹被处置,他还能去喊一喊冤,甚至豁出去,拿并州军当筹码。可裴椹这是跟小殿下感情的事被发现,人家当爹的生气不是很正常?

    他们外人怎么好掺和?而且也不占理啊.

    裴椹到了厅中,还未跪下行礼,就听坐在上首的李玹语气冰凉问:“禅秀是不是给过你一个口诀,还与你……一起练过?”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

    裴椹不知他为何知道,蹙了蹙眉,点头,很快又忍不住有些不安问:“主公,可否告知罪臣,殿下现在如何?可还安康?”

    李玹沉着脸色,忽然不想说话。

    旁边孙神医看了看两人,忙笑着打圆场道:“小殿下没什么大碍,对了裴将军,可否将小殿下给你的口诀,写下给我看看?”

    裴椹看他一眼,神情愈发奇怪。

    虽然他认识孙神医,对其也信任,但口诀毕竟是李禅秀所给,没经过对方首肯,他不能拿出。

    孙神医听了原因,不由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口诀关系到小殿下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裴椹一听,当即不再迟疑,拿起旁边护卫送来的笔,蘸了蘸墨,便写下口诀。

    孙神医凑近看后,点了点头,对仍坐在上首,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的李玹道:“没练错。”

    李玹面无表情,挥了挥手。

    护卫忙对仍皱眉不解的裴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他去内室。

    但刚走两步——

    “等等!”李玹忽然又开口。

    裴椹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恭敬行了一礼。

    李玹脸色缓了缓,问:“你确实对蝉奴儿真心以待?”

    裴椹望向他片刻,忽然举起右手,沉眸起誓:“我裴俭之在此起誓,对禅秀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如有一字欺瞒主公,天打雷劈——”

    “行了。”李玹立刻打断,蹙眉道,“你进去吧。”

    可隔一刻,又咬牙道:“若再没轻没重,孤剁了你的狗爪子。”

    裴椹:“……”

    他蹙眉离开,心中仍是疑惑。

    直到孙神医也快步跟上来,带他到先到隔间,低声将情况一一交代。

    ……

    李禅秀朦胧中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一滴滚烫的水落在手背,接着指尖碰到什么柔软。

    他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见裴椹坐在床边,正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唇边。

    李禅秀眼睛一眨不眨,没有惊动他。

    直到裴椹吻了吻他的指尖,又轻轻放下他的手,抬起眼,视线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一时僵住。

    裴椹这些天应该没好好打理自己,虽然面容依旧英俊,可难掩狼狈,下巴上冒起一片青茬,眼底也带着疲惫的青黛,浓黑的眼睫不知为何沾湿,想必与刚才落在李禅秀手背的滚烫水滴有关。

    李禅秀弯了弯唇角,努力扯起笑,从他掌心抽出手,指尖碰到他青青的胡茬,再向上,寸寸轻移到他冷峻的侧脸、眉梢,又碰到微湿的眼睫,最后将整个掌心完全贴在他脸侧,声音低哑,带着笑意道:“好丑,我还是……更喜欢自信冷峻,永远都沉稳,无所不能的裴将军……”

    他刚醒来没什么力气,话说到一半,就要喘一口气,断断续续。

    裴椹僵硬着任他施为,许久才像终于回过神,忽然俯身,隔着衾被将他紧紧抱住。

    李禅秀身体像被忽然勒紧,揉入骨血,紧接着就感到颈间一片湿润滚烫。

    裴椹没有出声,只静静抱着他。

    李禅秀僵了一下,片刻,从被子中伸出手,费力环抱住他,轻轻拍他坚硬的脊背,道:“没事,我已经醒了,没事。”

    尽管下巴和颈侧都被胡茬扎得微痒,可他还是微微偏头,近乎亲昵地蹭蹭裴椹,无声安抚。

    许久,裴椹才终于起身,似乎在李禅秀看不见的位置擦过眼睛,眼中只一片微红,看不出其他异状。

    见李禅秀抬手又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似无声轻叹,他不由握住对方的手,又按在自己脸侧,哑声问:“真的丑?”

    李禅秀摇头:“骗你的。”

    顿了顿,却又道:“只是不想看你哭,那样……我也难过。”

    裴椹轻叹,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目光与他平视,道:“这是喜极而泣。”

    说完,又哑声问:“殿下为何不告诉我你身中寒毒的事?”

    以前在西北就罢了,那时李禅秀需要隐瞒身份,不能轻信任何人。可后来,他们心意相通之后呢?为何也不跟他说?

    他才知道原来在永丰那两次,李禅秀忽然畏寒病重,其实就是寒毒发作,而不是什么感染风寒。

    他仍记得当时对方有多痛苦,身体寒冷得像结冰。原来那般痛苦,对方从出生后不久,几乎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

    从孙神医口中得知真相时,裴椹心脏闷疼得如同被钝器刺入,再一点点慢搅。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以身代之。好在孙神医很快又告诉他,这寒毒有解法。还好可以解,虽然这解法……

    李禅秀很快也想到这点,耳朵不由微红,小声道:“你都知道了?”

    裴椹点头,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李禅秀脸更红了一些,尴尬小声说:“其实练了那个口诀后,我身体就好转许多,最近寒毒发作也没有之前在西北时那么痛苦,至于没告诉你……”

    一是他觉得身体已经好转,没这个必要;二是……

    “……我不是给了你那个口诀?我怕你误以为我是要利用你解毒。”

    说完他咳嗽一声,悄悄往被子里滑了滑,只露出小半张脸。

    实在是那解毒办法难以启齿,尤其他们已经试过,裴椹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裴椹无奈轻叹:“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就与夫妻无异,本就应该休戚与共,殿下何以跟我如此见外?别说殿下没有利用之心,就算真有,又有何妨?况且……”

    他忽然坐到床边,隔着被子将李禅秀整个抱在怀中,俯身在耳边,小声问:“难道殿下不喜欢?不快乐?”

    他薄唇近乎碰到李禅秀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耳朵,一阵微痒酥麻,声音也低哑带着磁性,钻进耳中,震得鼓膜一阵微痒。

    李禅秀“轰”地一下,整个耳朵都红透,下意识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又能解毒,为何不能做?我又为何会不愿帮殿下?”金石相撞的声音继续钻入耳朵,蛊惑人心。

    李禅秀险些心智迷失,好在他微微怔然后,很快回神,终于意识到什么,忙伸手推裴椹,慌道:“你怎么到床上来了?万一阿爹进来看见,你不怕……”

    “怕什么?”裴椹吻了吻他的耳朵,接过话问。

    李禅秀耳廓微痒,下意识侧头轻蹭一下,反倒又送到对方唇边,变成在对方唇上蹭了蹭。

    见他“主动”送到嘴边,裴椹自然不放过,张唇咬住,齿尖轻磨。

    李禅秀一僵,敏感得忍不住轻颤,回过神来,又更慌,眼睛下意识看向门的方向,生怕有人会进来。

    裴椹闷笑,终于不再逗他,松开他道:“就是主公让我来的。”

    李禅秀松一口气:“哦……啊?”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又磕巴:“我、我阿爹让你来干、干什么?”

    裴椹覆着青茬的下巴抵在他头顶,慢悠悠道:“自然是让我来帮殿下解毒,孙神医都把情况告诉我了,又怎可能没告诉主公?而且主公还说……”

    “说什么?”李禅秀想仰头看他,微微紧张问。

    “说我若不努力,伺候不好殿下,就剁了我的狗爪子。”裴椹接着道,手掌也慢慢探向被子下。

    李禅秀:“……”

    他忽然轻喘一下,按住被子下的手,脸微红道:“我、不、信。”

    他阿爹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第 134 章

    裴椹闷笑, 双手探进被子中,却只是握住李禅秀柔韧的腰,一阵轻缓揉按。

    “睡太久会腰酸。”他解释道, “放心, 殿下刚醒,身体正虚弱,便是真要解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孙神医说, 等殿下养两天身体, 恢复元气后再开始也不迟。”

    说完语气一顿, 他又吻了吻李禅秀的耳朵,声音轻哑含笑, 故意道:“所以殿下也莫急,不然像上次那样中途昏过去,岂不功亏一篑, 还得劳累殿下重头再来。”

    李禅秀耳朵通红:谁、谁急了?

    不过听出裴椹是逗自己,他也故意不吭声, 享受起对方的“伺候”。

    好在裴椹知道他刚醒来, 身体正虚,手一直规规矩矩,只在腰间揉按, 没折腾他。

    “对了, 我听孙神医说, 他是年前腊月为殿下看诊时,将口诀给殿下。可殿下是在去年初春就给我口诀, 比孙神医还早将近一年?”裴椹忽然迟疑问。

    刚才在外间,听孙神医说这事时, 他就觉得疑惑。

    去年初春在秦州,他和殿下刚互表心意后不久,殿下就给了他这个口诀,那时对方还没见过孙神医。刚才听孙神医说口诀是去年冬天给李禅秀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特意又问一遍。

    李禅秀闻言微僵,自不好说出真相,便含糊道:“孙神医去年冬天确实给过我,不过我在那之前就在一本古籍上看到口诀和解寒毒的办法。看到孙神医给的口诀时,我也很惊讶。”

    说完心中默默道,对不起了师父,抹了你的功劳。

    但他总不好实话实说,说是梦中孙神医给的。

    裴椹想了想,觉得也只可能是这样,便不再多问。

    两人又温馨片刻,裴椹终于依依不舍地从被子中抽出手,将李禅秀放回床上,又掖好被子。

    “对了,殿下昏迷这么多天,应该饿了,我先去给你拿些吃的,也告诉主公你已经醒了,让他勿再担忧。”他声音近乎轻柔。

    李禅秀微微点头,眼睛一眨不眨,想看着他离开。

    裴椹察觉,方走两步,忽然又转身回来,俯身在他眼皮上吻了吻。

    “殿下别这么看我,”他声音低哑,“不然我走不掉,殿下遭罪,主公也会真来剁我的手。”

    李禅秀:“……”谁教你没正经的?.

    裴椹出去不多时,李玹就疾步进来,身后跟着孙神医。

    见李禅秀确实醒了,李玹微不可察松一口气,随即抬手挥挥,让孙神医先上前诊治。

    孙神医把完脉后,笑说:“无碍,小殿下只需养几日身体,恢复元气后便可解毒。”

    倒是与方才裴椹说的一样。

    李禅秀想起身道谢,却被他抬手按住。

    李禅秀躺回去后,有些不安看向一直站在后方,负手不语的李玹。

    孙神医也向后看一眼,猜出父子俩有话要说,很快也笑着告退。

    他一走,房间内就只剩父子两人,李禅秀愈发心虚和不安。

    尤其刚才裴椹跟他说了些这几天发生的事,他已经猜到李玹是如何发现他和裴椹的事,此刻更恨不得钻进被子里。

    李玹沉默看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神情也不安和忐忑,偏偏还和小时候犯错后一样,硬着头皮眼巴巴看自己。

    像犯错的小狸奴一样,扮起可怜来,甚是惹人怜爱。

    李玹不由轻叹一声,也不忍再苛责,走到床边坐下,帮他理了一下头发,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禅秀微微摇头,然后继续小心翼翼看他。

    李玹:“……”

    他实在无奈,抬手在李禅秀额上轻弹一下,道:“行了,阿爹又没责怪你,莫要扮可怜。”

    顿了顿,却又问:“真的无事?”

    李禅秀立刻摇头,声音有些哑:“真的无事,是我不孝,害阿爹担心了。”

    李玹满意点头:“这话听着还算有良心。”

    李禅秀:“……”

    见父亲好像真的已经不生气,他又小心翼翼问:“阿爹,我听裴……椹说……”

    一提裴椹,李玹脸色明显拉下。

    李禅秀声音顿时小了几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听说,阿爹已经同意我和他……”

    “谁说孤同意了?”李玹立刻板着脸打断,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用“孤”这个自称,语气仍有几分不爽快,道,“不过是你解毒需要他,那小子还有几分用。”

    李禅秀:“……”

    听出父亲的语气并非怒,而是有几分恼,他也就默默不语了。

    李玹见他不吭声,忽然缓了缓脸色,问:“蝉奴儿,你跟阿爹说实话,你真的……”

    他语气一顿,握着佛珠的手也微紧,似是不明显地深吸一口气,才终于缓缓道:“真不是为了阿爹的天下,才……委屈自己,拉拢裴椹?”

    门外,刚好端饭食回来的裴椹脚步忽然顿住。

    李禅秀闻言愣住,表情微滞,好半晌才回过神,语气惊讶:“阿爹你怎会这么想?我自是喜欢他,才、才……”

    说到这,他耳根又一阵红,颇有些难为情。

    但为免父亲误会,咳了一声,忙又继续:“虽然当时义军处境有些困难,但好歹有陆骘、阎啸鸣等武将在,又占据梁州、益州,进可攻、退可守,我和阿爹更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怎可能会因那种境况就、就……况且我那时还不知自己喜欢裴椹,更没跟裴椹在一起。”

    他硬着头皮,说完紧接着又道:“况且我和裴椹在西北就认识,对他的品性很是了解,他绝不是那种会因为私情和美……咳,就投靠义军的人。总之,他定是被我劝说后,几经思虑,看出梁帝父子和朱友君都不足与谋,为天下百姓考虑,才加入义军。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是不是?阿爹?”

    说完,他又眼巴巴看向李玹,有几分不确定想:是的吧?应该就是这样。

    门外,裴椹捏紧食盘微松,唇角也不觉微微弯起。

    李玹听完,若有所思点头:“既如此,那先前确实是我误会他了。”

    误会什么了?李禅秀好奇。

    李玹一低头,就见他跟小狸奴似的,支棱着耳朵好奇。

    他转瞬又板起脸,道:“即便如此,他不知轻重,且又害你吐血昏迷,也是事实。”

    李禅秀更奇怪了:“我吐血不是寒毒的缘故?怎会与裴椹有关。”

    李玹:“……”

    “罢了,孤不想再提这些。”李玹面色不佳道。

    事实上,他显是仍看裴椹有些不顺眼,在迁怒。

    毕竟孙神医替李禅秀诊断后,说他吐血昏迷,固然是寒毒发作加体内寒热之气冲撞所致,但也说若非裴椹此前帮忙解过一次,李禅秀这次落水受寒,引起寒毒发作,恐怕会十分凶险。

    李玹之前怒极,将一切怪罪在裴椹身上。这会儿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但想到裴椹拐走自己的明珠,李禅秀又向着对方,仍是心气不顺。

    短短几天,就让他这么多年的佛都白修了。

    门外,听房间内两人不再说话,裴椹端着饭食,终于抬步走进。

    察觉他进来,李玹握着佛珠起身,转身看他

    “主公。”裴椹微低头,恭敬行礼。

    他显然换过一身衣服,又重新整理过仪容,加上容貌本就英俊,眉深如山,身姿如松,拾掇整齐后,比方才下巴带着青茬的样子清冽俊逸不少。

    看着还行,配得上蝉奴儿。

    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后,李玹心想。只是想完便微僵,随即好似有些不快道:“好生照顾。”

    说完便抬步出去,好像眼不见心不烦一般。

    裴椹:“……”

    他余光微瞥一眼,直到李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走到床边,放下盘中的清粥和小菜。

    “岳父看我好像很是不喜。”扶李禅秀坐起时,他悄声在对方耳边说。

    李禅秀听他说“岳父”,愣了一下,抬头就见他含笑的眸子看着自己,便知他是故意的,便也吓道:“你小心阿爹没走远,听见。”

    裴椹微僵,想了想,还真有点担心,于是快步走到门边,往外左右看一眼后,将门关紧。

    李禅秀看他仔细的样子,险些忍俊不禁。

    裴椹回来见了,也没不好意思,反而道:“在主公眼里,我此刻只怕是殿下的药引子,还需好好表现,才能早日上位。”

    明明是正经的表情,说出的话却不正经,听得李禅秀耳朵又微热,有心想反驳,可想到李玹方才那句“不过是你解毒需要他”,又发现有点反驳不了,不由握着他的手轻哄:“阿爹一时接受不了,你忍忍,我也会好好劝他,也许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裴椹只是说句想逗他乐的话,没想到他真安慰起自己,心软之余,又忍不住想多听几句,于是问:“若是主公一直不接受……”

    李禅秀沉吟,道:“那我们就晚点解毒,多拖一段时间。”

    裴椹:“……”

    “还是不了吧。”他忽然抱起李禅秀,一起滚到床上。

    这事怎么能拖?他恨不能立刻帮对方解了毒才好。

    “对了,殿下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他附在李禅秀耳边,忽然小声道。

    李禅秀“嗯”一声,捂住有些痒的耳朵,困惑看向他。

    裴椹咬耳低声:“就是殿下说喜欢我的那句。”

    李禅秀:“……”

    被捂住的耳朵莫名更热了些。

    偏偏裴椹不放过他,又道:“我还想听,殿下能不能多说几遍?”

    ……

    另一边,李玹离开后,又叫来伊浔、张虎,继续审问。

    得知李禅秀和裴椹在西北时就成过亲,他险些又将手中的佛珠捏碎。

    第 135 章

    伊浔不知李禅秀在西北时的具体经历, 在李玹审问下,只闷声交代,说自己到永丰镇时, 李禅秀和裴椹就以夫妻相称, 住在一起,旁人都知道他们恩爱。

    “但小殿下说,他当时只是借裴椹遮掩身份。”伊浔又小声补充一句,心想也算是替李禅秀遮掩了。

    见她知道的不多, 李玹捏着佛珠, 又看向张虎。

    没想到张虎这人口风极严, 对李禅秀更是忠心,哪怕李玹是对方的父亲, 问起那些事,他也一字不吭。

    若李禅秀还没醒,李玹估计早忍不下去, 要处置此人。但李禅秀现在毕竟已经安全,见张虎忠心耿耿, 李玹反倒有些满意, 挥挥手,让两人都下去了。

    反正李禅秀在西北时的事,不可能只这两人知道, 派人去查一下就行。

    李玹此前觉得没必要查这些, 显得他掌控欲强, 要时刻知道儿子情况似的。但现在,他连李禅秀在西北成过亲都不知道!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成过亲,他这个当父亲的竟然不知!

    这怎么能不查?

    李玹捏着佛珠, 在心中默念一遍佛经,才勉强压下不快。

    但去雍州路远,一来一回,再加上查消息需要时间,没一两个月,去的人恐怕回不来。

    好在李玹很快又想到,李禅秀既然能把张虎调到身边,未尝没有把其他雍州士兵调来。还有裴椹军中,或许也有当时的知情人。

    于是又命人去查问。

    这一查,还真让他发现两人——一个叫二子的斥候,还有一个管后勤的小兵,叫张河,据说是张虎的弟弟。这两人都是李禅秀亲自从雍州边军调来的。

    此外裴椹军中的杨元羿当时也在雍州待过一段时间,或许知情。尤其查杨元羿时,又发现燕王此次前来,身边带着一个叫陈青的小兵,据说也曾是雍州边军。

    李玹面无表情,命人将这几人都带来。

    于是,除了杨元羿是被请去,其他几人都被黑衣护卫直接提溜到李玹面前。

    正好先前刺杀的事已经查明,是金陵方面派人所为。既如此,就不能因这场刺杀,而放弃去泰山祭祀,否则显得李玹是畏惧怕死。

    而且在去泰山祭祀的路上被刺杀,就转而放弃,也不像天命所归,影响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所以泰山还是要去,但李禅秀身体不佳,无法同行,裴椹自然也留下陪他。

    李玹便刚好在前往泰山的途中,把杨元羿、陈青等人叫去,挨个问话。

    也是路途无聊,时间够长,陈青和二子起初还战战兢兢,不敢吱声,后来被叫去的次数多了,又被李玹命人用好酒好菜招待,且见李玹语气和缓,没有要为难的意思,渐渐终于不那么害怕,敢放开胆子说。

    尤其后来,陈青几两酒喝完,醉意上头,更是老毛病犯了,当场眉飞色舞地吹嘘起来。他毕竟也是见过王爷王妃的人了,胆子比旁边的二子大不止一点。

    “当时我跟裴将军……那时他还叫裴二咧,我跟他都住在伤兵营,我在他隔壁的隔壁的……他还给我削过一根拐,亲手削的!”

    “还有小殿下,他亲手给我包扎过伤,是亲手啊,那可是殿下。啧啧,不过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女郎……”

    “裴二当时惨啊,伤成血糊人,多亏殿下救了他。但他一睁开眼,就拿刀怼在殿下的脖颈上,不过后来我一早就发现,这家伙喜欢殿下,不然他打蒋百夫长能打得那么狠?”

    “但话说回来,裴二能娶到殿下也不容易,三场大比,他两场拿了头名,要不是蒋百夫长使坏,恐怕要三场都赢。”

    李玹面无表情:这不是应该的?

    否则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想娶……罢了,先不想这些。

    “对了,他们婚礼也办得热闹,陈将军亲自给他们主婚,我当时腿断了,还特意去看他们拜堂咧……”

    “陈将军是谁?”李玹忽然语气寒凉问。

    拜堂?他儿子成亲,第一个拜的不是他,而是那什么陈将军?

    ……

    等杨元羿再被叫来时,就知晓,李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既如此,他也只能老实交代,尽量替裴椹多美言几句。

    “禀主公,裴将军当时受伤失忆,被小殿下所救,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非是他故意为之。而且我听说,他们一开始是假成亲。”

    李玹:“哦?失忆?”

    “是的,裴椹当时什么都不记得,必不可能冒犯殿下。而且裴椹失忆后老实憨傻,什么都不懂,兴许殿下就是看中他这点,才假装跟他成亲。”

    李玹:“……孤倒没看出他哪里傻。”

    据那个叫陈青的小兵描述,这人失忆了还跟花孔雀一样,又装冷酷又是打架又是夺头名,整日在蝉奴儿面前显摆,彰显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看聪明得很。

    杨元羿:“……”呃。

    翌日,陈青在一阵宿醉的头疼中醒来,呻丨吟坐起身,揉了揉后脑勺,忽然“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僵住。

    正好二子端来一盆热水,见他醒了,赶忙问:“青哥,你咋了?”

    陈青僵硬转头,脖颈骨头“咔咔”作响。

    “我问你,我昨天是不是在太子殿下面前失态了?”

    二子一听他提起那场景,就忍不住摸摸脖子,一阵后怕道:“不止,你还喝酒了。”

    “喝醉了?”

    “醉到失态,还在太子殿下面前好一阵吹嘘。”

    “我、我都吹什么?”陈青声音哆嗦。

    “打着酒嗝说你跟裴将军是兄弟,还说小殿下亲自给你包扎伤口,你还闹过他们洞房……”

    “完了完了完了……”陈青往后一倒,心如死灰,“二子,相识一场,你记得给哥找个好点的地方埋了。”

    二子莫名:“青哥你说啥呢?太子殿下不仅没怪罪,还赏了咱们金子。”

    “什么?”陈青激动得“噌”地又坐起.

    泰山之行结束,李玹率军队、仪仗又回县城驻扎。

    离开这几日,基本把李禅秀和裴椹在西北的事查清,也明白两人估计那时就已经产生情愫。

    李玹心中怅然,有种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亲手养的孩子就长大了,然后在他没留神时,又被隔壁野小子骗走的感觉。

    大军不能一直在县城停留,从泰山回来这天,军中开火,做了顿好饭,打算今晚吃完,明天就继续上路。

    李玹从泰山回来的途中,与众将打了些猎,这晚也置下酒席,令众人畅饮。

    只是欢闹的是别人,李玹一直端坐上位,面色淡淡,有人来敬酒时,才含笑饮酒,无人敬酒……竟也独自酌饮不少。

    自念佛后,他鲜少会这样不克制自己。

    虽然一开始信佛,是装给李懋看。但佛经念得久了,确实也能令他心中平静,于是便静心修身起来。

    只是自李禅秀遇刺以来,贪嗔喜怒,便屡屡破功,怪道人都说儿女是前世欠的债。

    李玹无奈叹息,看向因李禅秀和裴椹没出席而空着的座位,摇摇头,兀自又酌一杯。

    旁边孙神医看出他烦扰,不由笑呵呵问:“太子莫非还在为小殿下的事烦恼?”

    李玹抬眸,微微看向他。

    孙神医当年为李玹的父亲——大周太祖皇帝刮毒治伤时,就见过李玹,那时李玹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见他已为人父,又被圈禁多年,再登高位,人生起起落落,也甚是不易,不由劝道:

    “太子,儿女自有儿女福,你经历这么多,怎还看不开呢?我想当年太祖皇帝若知晓后来的事,兴许宁愿你一辈子当个寻常人,平安过一生,也不想你如此辛苦。为人父母,大抵如此,若小殿下从此和裴椹分开,过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你又会高兴吗?”

    李玹端着酒樽,沉默半晌,忽而轻笑。

    “左右不过是个男人,虽然裴椹身份特殊了些,但蝉奴儿喜欢,孤也没打算拦着,只是……”

    李玹端起酒樽饮了一口,声音含糊:“……裴椹自幼练武,实在粗蛮,没轻没重,不知敬主……”

    孙神医微愣,揣摩半晌,终于弄明白,太子这是嫌弃裴椹粗鲁,伺候不好小殿下。

    想到那天帮李禅秀把脉时,看到对方手腕已经浅淡的淤痕,孙神医猜到什么,不由好笑地开解:“殿下,老朽行医多年,曾见过一类人,体质极易留下淤痕,有时只是轻微磕着碰着,就青紫吓人,实则并无大碍,也非受伤严重。”

    李玹:“……”

    若是平日,他定不至于说这些,但今晚饮了酒,有些微醉,才会失态。

    不过听完孙神医的话,他倒是想起,李禅秀小时候确实经常不知在哪磕着碰着,弄得手臂小腿青紫。有时睡着时做梦,手往旁边一砸,碰到床头,第二天醒来,手背也会青一片。

    更别提李玹有时把他从泥土堆里提出来,攥着手腕拎回屋时,一松手,就能看见这孩子细伶伶的手腕红一片。

    原来又是自己误解了。

    李玹沉默,又有些尴尬,片刻,忽然对旁边侍从道:“把……这釜鹿肉端去给裴椹,就说……”

    顿了顿,又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让他不必过于操劳。”

    席上,众将见李玹给裴椹赐肉,不觉松一口气。

    尤其是并州军的一些将领,虽然此前裴椹已经到过军中,安抚过众人说没事。

    但先前去泰山,裴椹没有同行,今晚宴会,裴椹亦没出席,再加上他之前忽然被看押数日,众人心头难免又不安,猜测李玹可能已对裴椹不满。

    毕竟不止文松泉他们怕并州军出乱子,并州军其实也担心李玹忽然对他们下手。

    如今见李玹对裴椹似乎还好,将亲自猎的鹿肉赐给对方,又觉得君臣二人之间应该只是小龃龉,无大碍。

    房间内,裴椹忽然收到李玹赐的鹿肉,有些不解,和李禅秀对视一眼后,问侍从:“主公为何忽然赐肉?”

    还是鹿肉。

    “小的不知,只说让裴将军不要过于操劳。”侍从恭敬道。

    裴椹:“……”他怀疑李玹是怀疑他不行。

    “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猎的鹿,还请裴将军千万莫辜负殿下的心意。”侍从又道。

    裴椹:“……”

    李禅秀:“……”

    这下连他也表情微僵了,又有些尴尬。李玹去泰山这几天,他和裴椹……解过一次毒,偏巧李玹又让人送来鹿肉.

    金陵。

    李桢得知派去刺杀李玹和李禅秀的刺客失败,气得重重将信摔在桌上。

    旁边人忙劝:“殿下勿怒,刺客虽然没成功,但此次行动也并非完全没作用。属下听闻,李玹的儿子这次受伤不轻,李玹因此迁怒裴椹,竟命人将其关押起来……”

    第 136 章

    “哦?有这事?”李桢脸色稍缓, 问那属官。

    属官乔琨忙道:“千真万确,据探子回报,李玹在其子出事后, 将裴椹关押数天, 吓得燕王都急忙赶去求情。殿下,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啊。”

    “你是说,派人去接触策反裴椹?”李桢瞬间会意,眯起眼眸问。

    “不错, 殿下试想, 裴椹何等身份?他手握重兵, 占据雍、并二州,当初就连殿下和圣上, 都对他礼遇万分……”

    “哼,只是孤没想到,他会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父皇和皇祖父都看错了人。”李桢忍不住冷声。

    乔琨一顿,语气变得小心:“谁说不是, 当初裴椹投靠贼军之举, 实在令人料想不到。但话又说回来,若非他当初突然投靠,李玹焉能有今日之势?但李玹得了裴椹大军支持, 却因裴椹没保护好他儿子这点小事, 就将其关押责罚, 殿下您想,裴椹心中能好受?”

    李桢:“哼, 这就是他当初背叛孤,选择投靠李玹的下场。”

    乔琨:“……”

    他斟酌一下, 又小心开口:“殿下,依属下愚见,李玹此举恐怕是故意为之,他对裴椹早有不满。”

    “哦?”李桢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

    “殿下您想,裴椹的并州军和张伯谦的雍州军加起来,占据李玹贼军近半兵力,其势之大,恐怕连李玹也不敢轻动。裴椹刚加入贼军时,对李玹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如今,朱友君败了,北边除了被胡人和一些流民占领的州郡,其余尽归李玹。

    “李玹就要一统北方,可偏偏,裴椹手握的十几万并州军和张伯谦的几万雍州兵,恐怕都更听裴椹的,而非李玹。这种情况下,李玹能不忌惮?而裴椹手握重兵,屡立战功,轻易就能撼动义军,他又能不想要更多?”

    李桢被他一点,不由道:“你是说,李玹和裴椹之间早有不合,裴椹没保护好李玹的儿子,不过是李玹拿来惩戒、敲打裴椹的一个借口?”

    “不错。”乔琨点头,“殿下,如今在北边,李玹最大的敌人,实则就是胡人和裴椹。胡人尚远,可裴椹近在卧榻之侧,李玹能心中安稳?这次李玹留陆骘处理青州事宜,而非裴椹,不就是证明?”

    李桢若有所思:“不错,不留裴椹在青州,就是怕他在青州经营自己势力,继续壮大。”

    还有拿裴椹没把护好李禅秀来敲打裴椹,不就跟他皇祖父总拿燕王的一些小错事,敲打裴椹,是一个道理?

    只怕李玹这边敲打完,李玹那儿子还要再施恩示好一下裴椹,稳住其不生出反心。所谓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一棍再给颗甜枣,不外如是。

    当初他们父子和皇祖父不也是这么做的?皇祖父时时敲打、打压裴椹,而他和父皇则常为裴椹说好话,示好于他。

    想到这,李桢不由又冷笑:裴椹啊裴椹,还以为你背叛孤,到了李玹那,能得到什么好处,原来也不过是继续被当成家犬驯养。

    但想到正是因为裴椹“背叛”,才使得如今李玹势大。一旦李玹彻底统一北方,挥师南下,金陵形势将岌岌可危,他脸色又一阵难看。

    冷静下来后,他才皱眉道:“但裴椹非是会反复反叛之人,而且只是一次小小的关押责罚,只怕不足以让他再倒向我们金陵。”

    乔琨却说:“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只是一次关押,但时日久了,这样的冲突必然会更多,裴椹的不满也会慢慢积累,总有爆发的那天。况且我们未必一定要裴椹来金陵,如今形势,只要裴椹与李玹闹翻,哪怕他回并州去,对我们来说都是大利。我们只需派人潜伏,伺机游说便可。”

    李桢思索片刻,道:“可。”

    “此外殿下还要常派兵到北边侵扰,切不能让李玹能安下心治理北方,休养壮大。”乔琨又建议。

    毕竟之前李玹攻打朱友君时,他们原想趁机攻打洛阳,可又听闻洛阳有重兵把守,一时举棋不定,最终错失良机。

    谁都没想到,洛阳当时其实只有不到万人防守。李玹那时把四万精兵都带去支援李禅秀和陆骘,抵抗朱友君的六十万大军了。

    乔琨叹气,谁能想到李玹会这么大胆,为打败朱友君,竟孤注一掷?那是他们最有可能打败李玹的机会,可偏偏失去了。

    眼下为防止李玹统一北方后进一步壮大,只能时时派兵去疲扰,令其不能休养。

    但用兵之事,却不是李桢一人能决定,于是先派人到李玹大军驻扎的县城,继续打探消息。

    然而就在他们商议之时,李玹的大军已经开拔,继续往洛阳行军。

    李禅秀因之前落水导致寒毒发作,最近虽解了两次寒毒,可身体仍弱,暂时不能受寒,便乘坐马车。

    马车是李玹命人亲自打造,宽敞不说,车内更铺着柔软的毯子、裘皮,车窗也被厚棉帘遮实,确保不透入一丝寒风。

    裴椹自然也坐在车内,对外称是他上次没保护好李禅秀,心中有愧,特意到车中照顾。实际原因,只有李禅秀和李玹知道。

    几天后,探子将消息传回金陵。

    李桢命人叫来乔琨,将消息给他看。

    乔琨看完,迟疑:“这……”

    “李玹已经将裴椹放出,并州军也没出乱子,我们的人更没机会见到裴椹。”李桢面无表情道。

    乔琨思忖一下,劝道:“殿下勿急,此事不急于一时。待我们派兵侵扰北边,李玹必派裴椹来应对,到时就有机会派人到裴椹军中劝说。况且裴椹好歹是手握十几万军的大将,又为李玹屡立战功,李玹却把他当下人一样,让他去伺候自己儿子,这不是羞辱又是什么?裴椹此刻心中必然不甘,并州军诸将知道此事,恐怕也要为其不平。”

    李桢听完,微微点头:“公言之有理,那就再等等。”.

    马车中,李禅秀裹着狐裘,微微闭目浅眠,面容在一圈白裘毛映衬下,愈发白皙秀丽。

    乔琨口中“心有不甘”的裴椹正将他小心揽在怀中,脊背倚靠车厢,免得李禅秀被颠到。

    目光轻轻描摹怀中人如雪山青黛的眉眼,他忍不住低头,在对方眉心印下一吻,然后确实有些心不甘地将人抱紧。

    李禅秀被勒醒,睁开困倦的眼看他一会儿,又闭上,有些疲倦道:“又怎么了?”

    裴椹在他唇角亲了亲,叹道:“不知何时才能到洛阳。”

    “嗯?”李禅秀声音慵懒地轻应,带着几分倦怠。

    实在不能怪他,昨天在城中停驻时,他和裴椹又解一次毒。尤其用那口诀,他又分外敏感。偏偏裴椹一次比一次熟练,总能许久。

    若不是怕丢人,今早他简直都不想起来。裴椹倒是说让他装病,要抱他上马车,但那不是一样丢人?

    虽然其他人不知缘由,但李玹、孙神医能不知?

    于是李禅秀还是硬着头皮,自己一步步走上马车。只是上了马车,他就不想动了,窝在裴椹怀中,一直睡到中午。

    裴椹替他按了按腰,附耳轻声问:“是不是还酸?”

    李禅秀终于睁开眼,一双水润眼眸无声谴责他。

    裴椹却吻了吻他,道:“殿下不要这么看我。”

    正好马车忽然停下,大军临时驻扎。

    李禅秀努力推开裴椹,微喘道:“我要下车一趟。”

    裴椹立刻扶住他,道:“殿下要做什么?吩咐我就可以。”

    顿了顿,又道:“主公明我照顾殿下,殿下不必客气。”

    他现在是奉“旨”照顾。

    李禅秀:“……”

    “人有三急。”半晌,他咬牙低声道,说完便披着狐裘跳下车。

    裴椹却仍跟上他,问:“那殿下可需要我帮忙扶着。”

    李禅秀:“……”

    裴椹:“……我是说殿下身体虚弱,可需要我扶你过去?”

    李禅秀:“不、必、了。”

    裴椹这几日实在太黏,就算是父亲令对方照顾他,也不必如此吧?.

    数日后,大军终于抵达洛阳。

    裴椹原以为不再是行军路上,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地、没有顾忌地和李禅秀相处,顺便解毒。

    毕竟行军中途,除非是在县城驻扎,否则马车中的话……虽然他很愿意,但殿下实在脸皮薄,难以接受。

    况且李玹万一知道,也不好。虽然这已经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只是没想到,大军刚到洛阳,就听闻金陵和荆襄分别派兵来攻,似乎连一刻都不打算让他们休息。

    李玹没来得及准备称帝的事,就紧急招众人先议此事。

    裴椹自然不好再与李禅秀腻歪。李禅秀因这一路解了几次寒毒后,身体也有所好转,同样参与了这次议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议,虽然朱友君被击败,但北方各地仍有一些小股势力没被平定,包括北边胡人仍蠢蠢欲动。

    而李玹刚打下朱友君的地盘,也需慢慢消化。此外各地几番经历战乱,百姓也需休养。

    总之,眼下不宜立刻与南边开战。这也之前查出刺客是金陵派来时,李玹没做表示的原因。

    众人一致认为,应该先派兵去守住重要的关隘、城池。不必主动进攻,坚壁清野,坚守即可。

    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毕竟真要和南边开战,粮草要准备、水军要训练……哪一样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等北方安定,百姓休养过来,粮草充足,兵甲齐备,就是攻打南边的时候。

    但眼下,派谁去守,却是个问题。

    有人建议派裴椹,但李玹看一眼站在下首的李禅秀,默了片刻,却派了阎啸鸣。

    第 137 章

    洛阳, 太极殿东堂。

    听李玹命阎啸鸣率军前往抵挡从襄阳来的薄胤大军时,殿中不少文臣武将都颇感意外。

    和金陵那帮人猜测一样,他们也觉得李玹必派裴椹前往抵挡。

    毕竟, 李玹打败朱友君后, 虽然在青州吸纳不少朱友君的溃军败将和各路来投的兵马,但为防止北边胡人趁机南下,以及东边还有一些小势力的叛乱没平定,离开青州时, 李玹又给陆骘留五六万兵。

    而裴椹的十余万大军, 却是跟李玹一起, 到了洛阳。

    即便加上阎啸鸣等留在洛阳的守军,李玹如今在洛阳的兵力, 也没比裴椹多到哪。

    如此情况,把裴椹的大军调去抵抗南边的李桢、薄胤,是最妥当的。

    这样既防止裴椹在洛阳可能拥兵自重, 也抵挡了南边大军来犯,还能保证的李玹的嫡系军队留在洛阳, 放心休养, 不被消耗,可谓一箭三雕。

    但偏偏,李玹出人意料地命阎啸鸣率其嫡系军队前往抵挡。这样一来, 李玹留在洛阳的兵力就被进一步削弱, 远不如裴椹的并州军了。

    几名刚投靠李玹的文臣心中疑惑, 李玹竟如此信任并州军?丝毫不怕对方反叛?

    不止这些刚投靠来的人,就是李玹的一些旧臣, 也忍不住有此顾虑。

    但很快,李玹又命杨元羿率六万并州军, 前往淮水一带,阻挡金陵来犯的大军。

    殿中不少人顿时明白过来,暗道:原来如此。

    ……

    消息传到金陵,李桢很快也将乔琨等谋臣叫来,重重将信扔给他们看,道:“李玹并未派裴椹前来。”

    乔琨疑虑接过信,看完后,却眉头舒展,道:“原来如此。”

    接着恭敬向李桢道:“殿下,情况果如我们所料也,李玹不信任裴椹。他将裴椹的并州军分割,由杨元羿率其中一半兵力来阻挡我军,不就是要分裂、削弱裴椹?尤其李玹只让杨元羿领军,却将裴椹留在洛阳,这不就是变相将裴椹困在洛阳,削其兵权?”

    否则,以裴椹的领兵能力,李玹真信任他的话,怎会不让他领兵?

    李桢听完分析,蹙眉道:“虽有道理,但如此一来,想派人前往裴椹军中劝降的计策就无法成行了。”

    乔琨略一思忖,又道:“殿下,杨元羿与裴椹关系颇深,派人到军中劝说他也是一样。裴椹被李玹忌惮,杨元羿身为并州军将领,又是裴椹的好友,心中定然也不平。若由他劝裴椹,效果定会比我们的人劝说更好。此外我们在洛阳并非没有暗探,也可设法接近裴椹。

    “裴椹如今被困在洛阳,心中必然也苦闷,正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

    李桢思索片刻,点头:“嗯,就依公说的去办。”

    顿了顿,忽然又道:“另外若真能见到裴椹,还有一件事可告诉他。”.

    洛阳,燕王府。

    裴椹自到洛阳后,就住在这座他父母当年在洛阳为质时住的府邸。

    若可以的话,他倒是更想搬去东宫,和李禅秀住一起,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当然,也可以李禅秀搬到宫外来住,但想也知道更不可能,李玹肯定舍不得。

    而且宫外的太子府,就是当初圈禁李玹和李禅秀的那座府邸。别说李玹,就是裴椹,都想一把火将那府邸烧了,更别说还让李禅秀去住。只是想想,他都觉得心疼。

    没错,李禅秀如今虽然还没被立为太子,但住的地方,吃穿用度等,都已经与太子无异。

    只是住在宫中,实在有诸多不便。如今李禅秀需要解毒,裴椹还能三五不时就进宫一趟,等以后李禅秀彻底解了寒毒,还真不好说。

    裴椹叹气。

    今日李禅秀和李玹一起去祭拜先太子妃了,他没理由跟去,在府中又闲着无事,便在院中躺椅上看本闲书,打发时间。

    他不知道,他三五不时就进宫的举动,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他被忌惮,需要常常被宣进宫,让李玹知道他是否老实的体现。

    傍晚,夕阳渐落,倦鸟归林。

    裴椹从躺椅上起身,估摸李禅秀和李玹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宫了,不知今晚李禅秀会不会“召”他入宫。又或者,对方会不会出宫来寻他?

    他当然不是又想解毒那些事,只是……殿下今日去祭拜先太子妃,不知心情如何,会不会正低落?

    想到李禅秀可能难过,他心情便也如沉落的夕阳一样,有些微暗。这种时候,他想陪在李禅秀身边。

    但没等他递信到宫中,传达想进宫的意愿,府中小厮就先来报,说他一位旧友来访。

    这个时间,又不是什么重要朋友,裴椹本想命人将其打发,但那人又说有要事相告。

    裴椹思忖一下,决定还是见一面.

    夕阳余晖中,李禅秀祭拜过母亲,带着沉重低落的心情,和李玹一起走下山道。

    一路静谧,父子俩都没说话,直到晚霞完全隐没,天际渐暗。

    李禅秀终于忍不住转头,问李玹:“阿爹,我娘是什么样的人?”

    “你娘……”李玹语气怅惘。

    他和太子妃是老皇帝李懋指婚,指的又是太后娘家的远房侄女。老皇帝本意是想让对方监视他,但成婚后,妻子并未如老皇帝所愿,反而与他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或许正因如此,加上对方当时怀了他的骨肉,即便是太后的娘家人,在他出事时,老皇帝也没放过她。

    李玹叹气,握紧李禅秀微凉的手,道:“是我对不起你母亲。”

    李禅秀仰头微微看他,片刻,又回过头,望向那片渐渐隐没在山林,想象父亲曾向他描述过的,娴静如水的母亲样子。

    父子俩再度无话,一路寂然。

    回到皇宫,得知裴椹忽然来求见。

    听到“裴椹”两字,李禅秀低落的心情才终于好转些。

    但又想起今晨去父亲处理政务的殿中,听到有人向李玹谏言,说什么“裴椹手握重兵,主公提防他一些是对的,可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将人激怒”云云。

    他才知道,原来在有心人眼中,父亲和裴椹已经互相忌惮。

    他不免觉得好笑,裴椹此前被关押,明明是因为他,如今被“困”洛阳,屡屡被宣进宫,也是因为他,这些人未免太能想象。

    不过一个手握重兵,又屡立战功的将军,尤其他的一切并非全依靠李玹得来,有人会这么想,也不足为奇。

    李禅秀倒不担心李玹也这么想,李玹并非没有魄力和容人之量的人。而裴椹,也没有自己当君主的心。

    但李禅秀不由得又想起之前燕王请他去救裴椹时,跟他说的那番话。

    和李玹一起走进殿中后,他忽然犹豫问:“阿爹,之前燕王跟我说了一件事……”

    “哦?”李玹转头。

    李禅秀心中微紧,攥了攥手心道:“燕王说,裴椹的祖父曾帮李懋夺过皇位……”

    殿外,刚被內侍引到门口的裴椹脚步一顿,同样想起今天那个所谓旧友替金陵李桢传的话。

    而他此刻前来,也正是因为那番话。

    殿中,李玹轻笑了一声,继而摸摸正微仰头,有些不安看向自己的李禅秀的头,问:“担心那小子?”

    李禅秀不好意思承认,微微低头。

    李玹反倒牵着他,一起走到桌案后坐下,道:“燕王说的不算错,但也并非全是他说的那样。”

    说到这,李玹语气变淡,继续道:“当年前朝皇子为夺位,引外族兵帮忙,致使中原陷落,群雄并起,你祖父也是其中一支。老燕王最初在吴郡郡守手底下当一名小将,不得重用,后来投靠李懋,才被不断提拔。

    “虽然李懋跟随你祖父征战,是你祖父手下将领,但他提拔的兵,名义上是义军,实际上也算是他的亲兵。”

    这倒不难理解,就像陆骘,名义上效忠李玹,但实际上,大概率更忠于李禅秀。

    “但老燕王为人正直,虽感念李懋提拔,却不会同意、甚至参与进李懋的夺位计划。李懋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用胡人要犯并州为由,让老燕王率军前往并州,实则是为牵制你曾外祖父。

    “但那时你祖母已经被害,被你祖父托付辅政重任的晋王同样已经战死,只是消息还没传到。不管老燕王当时去没去并州,大局都已落定,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老燕王当时不知情,多年后明白过来,又认为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罢了。”

    李禅秀听完,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像无声安慰。

    李玹好笑地拍拍他,道:“好了,阿爹没事,你身体还没好全,今日又爬山吹风,先早些去休息吧。”

    李禅秀还想等他见裴椹,但听他这话意,显然是不打算让自己在场,只好“哦”一声,有些不舍离开。

    他刚走不久,李玹便传话让裴椹进来。

    裴椹进入殿中,单膝跪下,恭敬行礼。

    李玹看了他一眼,道:“方才都听见了?”

    裴椹低头,道:“臣代祖父谢主公宽宏。”

    李玹摆手:“都是过去事,暂且不提,你今日来是有何事?”

    裴椹没有隐瞒,将今日见了旧友,对方是李桢所派,来给他讲了同样一件事的情况,悉数告知。

    李桢一开始还真不知道老燕王当年的事,是去向梁帝禀报,说自己想劝降裴椹时,梁帝才跟他说了此事。

    他得知后大喜,觉得必然可以离间裴椹和李玹,才迫不及待让人告诉裴椹。

    哪知裴椹一转头,就将一切都禀报给了李玹。

    李玹听完,转着佛珠思忖:“看来金陵那边很急,洛阳这边也有不少他们的暗探。”

    说完又问:“你那位旧友,如何处置了?”

    “臣只令人将他赶出府,没做过多表示。”裴椹恭敬回。

    “嗯。”李玹满意点头,道,“不必惊扰,多加监视。”

    一来可放线钓鱼,看有无其他同伙;二来也让金陵那边摸不准情况,不知道裴椹到底有没有可能被说动。

    这话不必明说,裴椹自然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李桢那名暗探的挑拨之语,裴椹忽然又恭敬表示,愿将仍驻扎在洛阳城外的七万并州军悉数交给李玹,无论是打散并入李玹的嫡系军中,还是交给其他人指挥,他都无异议。

    倒不是他真被那暗探挑拨了,而是他领兵这么多年,也并非是只知打仗,不知朝局和不懂进退之人。

    连金陵和新投靠李玹的一些人都知道,他手握重兵,为人忌惮,他自己又怎会不知?尤其打败朱友君后,他吸纳了一部分溃军,兵力更盛。

    以前老皇帝时,他抓着并州军不放,是因为一旦他放了,以老皇帝的能力,恐怕转眼就要丢了并州。

    如今情况不一样,李玹是明主。而他,并不想做被忌惮的权臣。

    李玹听完,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目光静静看他。

    殿内一片安静,针落可闻声。

    许久,李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你也以为,孤在忌惮你?”

    裴椹忙恭谨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臣无此意,主公无此心,却免不了外人如此猜测,甚至我手下的将领可能也会如此居功……”

    李玹听完他的话,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孤非是兔死狗烹、自毁长城之人,眼下无论金陵、荆襄,还是北边的胡人,都需并州军出力。尤其胡人,要夺回当年失地,非是一年两年之功,可能十年,甚至二十年,到时都需用你。方才那些话,孤不想再听,禅秀若知道,也会难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椹心中微动,深吸一口气,道:“臣明白。”

    李玹点点头,也缓了语气,道:“你先起来吧。”

    等裴椹起身后,他又话家常般,语气寻常道:“朱友君败后,北边胡人一直蠢蠢欲动,原本想过几日就调你去北边,只是蝉奴儿……他需要你,才暂时没开口,不想你如此小心谨慎,倒是先要上交兵权。罢了,今日将实话告诉你,你可放下心,但也不必急着去北边,等……两月后,大典结束再去吧。”

    他说的大典,是指称帝,届时会同时立李禅秀为太子。

    知道李禅秀喜欢裴椹,他才特意将裴椹留下,让对方能观看立太子的典礼。

    不然,就算这小子能解寒毒,也让他赶紧解完毒滚蛋了。

    裴椹也瞬间明白李玹的用意,倏然抬头,眸中闪过微光,忽然拱起手,语气压下不平静道:“臣谢过主公。”

    李玹摆手,却又有几分惆怅,但还是道:“今日天晚,宫门已经落锁,你就在宫中住一晚吧。”

    至于住哪,李玹没说。

    但裴椹告退后,自觉往东宫去了。

    第 138 章

    李禅秀回到住处, 遣人去太极殿外等候,交代若裴椹出来,先带对方到自己这。

    等待的时间, 他握着书卷, 在烛灯旁翻阅。

    但心中想着人和事,实在不能静心。

    父亲也不知在和裴椹说什么,以致他交代的人迟迟没把裴椹带来。

    直到“噼啪”一声,眼前的烛火炸开一朵细小的烛花, 李禅秀才骤然回神, 发觉自己竟已经盯着眼前的烛光走神许久。

    莫非是父亲和裴椹说完话, 就让其出宫了?

    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想。

    眼看夜色渐深,裴椹应该不会来了, 他终于起身,令人送来热水,然后屏退侍从, 解开腰间玉带,打算先洗漱就寝。

    就在这时, 外间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熟悉沉稳。

    李禅秀动作一顿,不多时,裴椹清俊的身影就走进内室, 停在屏风后。

    因最近经常进宫帮李禅秀解毒, 裴椹对东宫的布局不说是了如指掌, 也可说是熟门熟路。

    尤其今晚李禅秀等他来时,就交代过侍从:若裴椹到了, 不必通禀,让对方直接进来就行。

    可那时他在看书, 后来又以为裴椹不会来了,怎会料到……

    裴椹的身影在屏风外只顿了一瞬,接着就绕过屏风,出现在李禅秀面前。

    他一身深紫朝服,带着寒夜的微微凉意,比穿甲胄时时少了几分冷锐,整个人清雅不少,眉深如山,容貌俊逸。

    李禅秀刚解下玉带,如玉的手指微弓,僵在领口位置,手腕清瘦白皙,腕骨处戴着一串青玉佛珠。

    衣领已经被微微扯开,露出雪白的里衣,锁骨和喉间的凸起清晰分明,微微烛光映照下,在莹润皮肤上落下明暗交叠的影。

    裴椹一双黑眸落在他身上,渐渐如被煅烧的寒铁,漆黑中透着火红星子。他缓步走近,在李禅秀还没反应过来时,轻轻握住对方的手,目光凝望他,声音暗哑:“我来伺候殿下。”

    李禅秀心头微跳,感受到一丝危险,刚想说不用,下一刻却失了声。

    ……

    寒风忽起,窗外一阵树影婆娑。

    李禅秀被微凉的衣袍裹紧,抱到床上时,累得手指都懒得动一下。他微微闭着目,白皙修长的颈上湿漉漉,泛着水光,尤其是凸起那一小团,布满痕迹。

    裴椹如今毫无顾忌,胆大妄为,总爱在他喉间那一处亲吻舔舐。偏偏李禅秀每次被碰那里,都忍不住轻颤。

    明黄烛灯下,裴椹用宽大布巾帮李禅秀将乌黑长发擦至半干,铺在枕旁。低头见他轻闭眉眼,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心中反倒升起更多渴望,想将这副已经无力、只能任人施为的柔韧躯体揉入怀中,索取更多。

    但到底还是心疼更多一些,他放下布巾,俯身在李禅秀倦怠的眉眼间吻了吻,又一点点向下,温润舌尖轻轻舔舐喉间那一小片,似乎觉得这样的轻抚,能让这片刚饱受“摧残”的皮肤舒适些。

    李禅秀轻颤睁开眼,瞳中雾湿,仍未聚焦。抬起的手一点点向上,摸到裴椹的侧脸,继而五指插进对方发中,喘丨息着紧紧抱住对方的头。

    直到翌日清晨,李禅秀醒来,才想起昨晚还没问裴椹跟李玹说了什么。

    此时两人仍躺在床上,裴椹奉“旨”住在宫里,自然不慌不忙。

    李禅秀手指绕住他鬓边一缕头发,扯了扯,把装睡的人终于扯“醒”后,声音带着过度用嗓之后的轻哑,问:“昨晚你跟我阿爹在谈什么?竟那么久?”

    裴椹握住他的手指,送到唇边亲亲,道:“没什么,昨天有个金陵的暗探来见我,说了些挑拨之语,我去向主公禀报。”

    接着指尖向下,碰到他腕间的青玉佛珠,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道:“殿下畏寒,更适合戴暖玉,等过段时日,我送殿下一串暖玉珠子。”

    说这话时,他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李禅秀正在想他刚才说的事,闻言略带疑惑地“嗯”一声,回神后,又下意识道:“我有暖玉的佛珠,阿爹送过我一个。”

    裴椹却轻抵着他额头,低声:“我送的不一样。”

    李禅秀以为他说的是意义不一样,也不再拒绝。

    因暂时无政务、军务要处理,两人就在殿中用了早膳,然后腻歪到中午,才相携走出东宫。

    东宫的侍从都是李玹亲自为李禅秀挑选的,知根知底,不会乱说什么。

    出了宫,两人又骑马在洛阳城中逛了一圈,直到半晚才分别。

    然而直到一个多月后,李禅秀才知道,那晚李玹和裴椹不但谈了金陵探子的事,还说了要派裴椹去北边的事,而裴椹居然一字都没跟他提。

    李禅秀有心要找裴椹算算账,但李玹称帝在即,他也要被立为太子,诸事繁忙,又实在没寻到机会。

    五月,洛阳牡丹盛开,满城尽带花香之际。

    李玹在洛阳皇宫正式称帝,承袭大周国号,改年号建武。

    李玹称帝后,并未如金陵那对父子一样,奉老皇帝李懋为太上皇。有人不禁猜测,老皇帝或许在青州那一役中,就已经崩逝。

    但已经崩逝的话,也该上谥号、庙号,可李玹也没提要给老皇帝上什么谥号,更没让群臣商议此事,就仿佛大周从太祖之后就是他,中间不曾还存在过一个皇帝。

    除了少数知情的几人,众臣心中不由都疑虑,可也不好在李玹刚称帝时提这些。

    倒是金陵,梁帝和太子李桢得知李玹正式称帝,即便心中早有所料,也仍气得不轻。

    金陵很快以李玹忤逆、害死太上皇为由,向淮水一带大举增兵。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眼下,洛阳正沉浸在一片欢腾和喜悦中。

    李玹称帝后大赦天下,轻徭薄赋,鼓励耕种,休养生息。当然,仅限于已经收复的北方诸州郡。

    百姓闻言,无不大喜,都觉得乱了这么多年,总算又可以安稳。洛阳城内到处张灯结彩,一派恭贺与庆祝。

    就在李玹称帝后的第二天,李禅秀迎来他的二十岁生辰。或者说,李玹是特意选在他生辰前一天称帝。

    在他生辰这天,李玹亲自在太极殿为他加冠礼,正式册立他为太子。

    加冠礼意味着正式成人,李禅秀身穿深色九章服,头戴九旒冕,手持玉圭,在一片山呼般的跪拜声中,恭敬向李玹行礼。

    李玹走下台阶,亲自扶起他,而后牵着他的手,如同他还幼时那般,带着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御座前,接受众臣跪拜。

    裴椹身为燕王世子,手握重兵的征北将军,站在武将行列之首。

    只需轻轻抬头,他就能看见御座前的李禅秀,对方一身太子冕服,依旧是修长如玉的身姿,俊秀面容,但比往日更多几分贵气和庄重。

    裴椹目光近乎灼热看着他,若非老皇帝阴谋夺位,若非李玹被圈禁,对方早就该站在那个位置,如明珠灿然,夺人眼目。

    如今,不过是明珠上的尘埃被拂去,终于露出原本光彩。

    而这样尊贵矜雅,“茂德渊冲,天姿玉裕”①的殿下,是他的,独属于他的。

    在众人都恭敬跪拜,为殿下的风姿倾倒时,只有他知道,剥开那代表地位与尊贵的冕服,是何等如玉美景。但只有他能这么做,也唯有他如此幸运,能这般犯上,将其占有。

    跪拜之后,裴椹站起身,视线再度落到李禅秀身上,毫不遮掩眼底幽深。

    李禅秀如何察觉不到他的视线,但父亲在旁,又有群臣跪拜,他禁不住头皮微麻,只能用余光轻轻瞥向对方,示意收敛些。

    晚上,群臣在宫中宴饮,一派喜庆。

    李禅秀经过这段时日“治疗”,已经将寒毒彻底根除。加之今天是他生辰,又是他被册立为太子的大喜日子,免不了端起酒樽,与敬酒的群臣共饮几杯。

    也就几杯之后,便有些醉意。

    裴椹知道他不善饮酒,又生来畏寒,哪怕寒毒已经解了,但酒水寒凉,仍需少饮。所以他并未单独敬酒,只在众臣敬酒时,跟着端起酒杯,说了许多祝福词。

    除了美好华丽,但带着恭敬、隔着距离的祝福,他自然还有许多私下的悄悄话想说。

    但宴席之间,不好上前与李禅秀举止太过亲昵,他也只好忍下,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他独自喝闷酒。

    李禅秀气他不告诉自己要领兵去北边的事,也故意没去找他。

    谁知几杯酒下肚后,有些微醺,等再清醒过来时,发现宴席已散,而自己也不知何时被扶到东宫。

    他怔然片刻,忙问侍从:“诸位大臣都回去了?”

    “启禀殿下,宴席散后,就都回去。”侍从恭敬道。

    “裴将军也回去了?”他又问。

    “……宫中一般不留大臣过夜,应当是回了。”侍从迟疑道。

    李禅秀:“……”

    他有些懊恼地按了按额角,想着要不就算了,明天再见也一样。

    可今天是他生辰,又是他被册立的日子,他和裴椹又不太可能再成一次亲,下次再有这么重要的日子,只怕已是他登基之时。

    这般一想,他心跳又忍不住加快,忽然有些迫切想见对方。

    深夜时分,一辆马车悄悄驶出宫门,停在燕王府门口。

    下一刻,还未来得及换下冕服的李禅秀走下马车。

    燕王府的守门护卫就是裴椹的亲兵,认出李禅秀后,吓得慌忙要跪。

    李禅秀抬手止住,道:“不必通报,我直接进去就行。”

    护卫一时迟疑,便被他走进府内。

    李禅秀进了府,熟门熟路走到裴椹的住处,还未进院落,就见对方房间的灯亮着。

    裴椹竟然也还没睡。

    他心下微动,快步走过去,刚想敲门,却想起裴椹两次撞见自己沐浴的事,不由微勾唇角,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裴椹应是刚沐浴过,正站在桌案旁“写”什么。因为已经是五月,天气转热,他只披一件素白中衣,衣襟微开,流畅的线条若隐若现,紧实但不夸张。

    李禅秀不喜欢过于单薄,也不喜欢肌肉鼓胀的,裴椹就恰到好处,完完全全长在他的审美上,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李禅秀甚至看到他没擦净的水珠如何滚落,没入腰间收束的裤带。

    李禅秀恨自己眼神这么好,本想吓对方一下,没想到受到冲击的还是自己,不由深吸一口气,刚想“砰”地关上门退出去。

    裴椹听到有人不敲门就闯入,迅速拢紧衣服,不悦抬头,眼神锋利,语带寒意:“谁让你不敲门就——”

    话未说完,看清来人是谁,表情又一怔,手中的笔差点掉落。

    李禅秀眼睫低垂,匆忙道:“我不知道你……那个,你先忙。”

    说着就要关门退出去。

    “等等!”裴椹忽然搁下笔,疾步走到门口,不等他后退,就先一步将人捞到怀中。

    “砰”地一下,门又关紧。

    裴椹将他带进房间,哑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李禅秀:“……”

    他眼神游移,有些发虚,尽量不落在裴椹胸膛。

    裴椹见他不说,闷笑一声,也不多问。只是目光落在他秀丽眉眼、光洁的额头,渐渐向上,忽然问:“殿下怎么没戴旒冕?”

    李禅秀回过神,奇怪道:“戴那干什么?”

    压得脑袋沉不说,眼前还有一排珠子乱晃,晃眼。而且冕服是逢重大日子和祭祀才穿,若非来得匆忙,他应该把衣服也换了再来才对。

    裴椹靠近,清冽气息笼罩而来,吻了吻他眉心额角,哑声道:“穿来了,臣好一一为殿下摘下,除去。”

    李禅秀:“……”这、这是什么话?

    “不过殿下穿着章服来,也一样。”裴椹忽然又说。

    李禅秀:“?”

    “殿下,臣可以大逆不道一次吗?”裴椹忽然目光微烫看着他。

    李禅秀:“……??”

    “你、你想干什么?”他莫名有些心慌,像自己撞进陷阱的猎物。

    裴椹俯身将他抱起,转身将他放到身后床上,缓缓压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臣想看殿下穿着这身衣服和臣……”

    他声音渐低,李禅秀眼睛却不由微微睁大。

    “等、等等。”李禅秀忽然双手抵在他胸口,隔着薄薄衣料,掌心却感到一阵微烫,惊得差点又缩回。

    “那个,等一下,我阿爹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在大典结束后,就领兵去北边?”李禅秀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账没跟他算。

    裴椹一僵,目光果然也有些游移。

    李禅秀抓住主动权,轻哼一声,就要推开他。

    裴椹却忽然将他揽进怀中,也岔开话题,道:“对了殿下,我还没送你礼物。”

    李禅秀奇怪:“不是送过了?”

    他今天一早就在东宫看见了,和其他大臣的贺礼一起送到的,不算特别贵重和出格,但胜在用心。

    裴椹隔着太子章服环紧他,道:“那是贺殿下被册立的礼,之前还说要送殿下一样礼物。”

    “哦?”李禅秀闻言,有几分好奇。

    裴椹很快从床头拿过一个锦盒,交到他手中。

    李禅秀接过,抬头看他一眼,才缓缓打开。

    锦盒中装着一串暖玉,质地莹润,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一看便是上品。李禅秀想起两个月前,裴椹说要送他一串暖玉珠子,莫非就是这串?

    但这串暖玉珠有点奇怪,每一颗都比他平时戴的佛珠大许多,串起来足够绕他手腕两圈,不像是戴在手腕上,但要戴在颈处,又不够长。

    他不由看向裴椹,奇怪道:“好像不能戴在手腕上,而且……我以为会是佛珠。”

    裴椹轻咳,低声道:“佛珠不太适合。”

    “嗯?”李禅秀更加奇怪了。

    下一刻,裴椹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轰”地一下,李禅秀耳垂嫣红,像忽然被热气熏烫过。

    第 139 章

    李禅秀被册立为太子的第二天, 惊闻北边胡人又欲南下,裴椹率军匆匆北上。

    清晨意识朦胧之际,李禅秀感觉到身边温暖的怀抱远离, 下意识靠过去。可那人还是走了, 只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

    李禅秀意识到什么,撑着手臂想起身,眼睛仍困倦地闭着,声音含糊:“现在就出发吗?我送你……”

    一个“你”字还没说完, 声音又被封住。裴椹吻如羽毛, 一只手轻抚他清瘦脊背, 柔声哄:“殿下太累了,就不必起了。”

    许是昨晚胡闹太久, 确实疲惫,李禅秀在他轻抚下,很快被困意席卷, 不知不觉又睡着。睡梦中,似乎有一只大手覆在腰间, 轻轻帮他揉按。

    再次睁开眼, 已快正午,身边衾被早凉,裴椹亦不见踪影。

    李禅秀支身坐起, 墨发如锦缎披散在素色里衣上。微开的领口处, 锁骨莹润如玉, 落下点点红痕。

    他抬起手按了按额角,轻柔衣料滑落到手肘处, 腕骨清瘦白皙,手指皮薄骨艳, 指关节处都落下星星点点痕迹。

    李禅秀余光正好看见,动作不由一僵,随即忙放下手,将手肘处的衣袖往下扯了扯。

    有心想腹诽裴椹几句,但想到清晨的朦胧梦境,就知对方此刻必然已经率军开拔,不知何时能再见。于是又无心再抱怨,只有些惆怅。

    裴椹离开前应是交代了府中下人,一直没人来打扰。直到快中午时,似乎怕他饿着,才终于有人轻轻敲门,询问他是否醒了。

    李禅秀抱着薄被在床上呆坐,闻声终于抬起头,轻“唔”一声,道:“不必进来,我等会儿出去。”

    下人闻言,很快恭敬退下,去准备饭食。

    李禅秀又坐片刻,才终于叹气起身,只是双脚刚着地,还没起身,就感到身体内一阵异样,接着目光落在床头的锦盒上,面色瞬间又变了变,不由暗暗咬牙。

    昨晚他压根没想答应裴椹,在裴椹说出那句话后,更是严词拒绝。

    但裴椹实在诡计多端,一边吻着他的耳朵,一边蛊惑轻哄:“臣马上就要率军出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殿下。现在殿下的寒毒已解,说不定陛下正打算让臣这一走,从此跟殿下断了关系,殿下也忘了臣才好。

    “臣定不会忘了殿下,殿下会不会忘了臣……”

    李禅秀被吻得迷迷糊糊,险些不知天南地北,自然摇头说“不会”,又仰起下巴,艰难哄他“父亲也不会那么诡计多端”。

    “那就是臣诡计多端了,臣明天就要率军出征,离开前只这一个愿望,殿下可否满足臣?就当可怜臣……”

    事实证明,裴椹这句话还真没说错,他确实诡计多端。

    李禅秀从没听裴椹语气这么可怜过,一时心软,意志本就有些动摇。

    裴椹见他已经迷糊,忽然又俯下身。李禅秀顷刻抓紧床单,足弓紧绷。等裴椹再度起身,吻住他,让他也尝到时,他已经瞳孔微微涣散,只顾喘丨息,唇舌无力地被搅动。

    再后来……他糊里糊涂,被裴椹哄着,终究还是答应对方用那礼物。

    李禅秀视线游离,僵硬片刻,抓起床头那锦盒打开后看一眼,又恨恨合上。礼物已经又在锦盒中好好躺着,可他身体却有种那东西还存在的错觉。

    忍着不适起身后,他思忖片刻,忽然在房间内一番翻找。没找到后,又穿好衣后出门。

    府中下人忙上前要伺候,李禅秀摆摆手,道:“不必跟着,我去裴将军的书房看看。”

    下人显然被裴椹叮嘱过,没有任何阻拦。

    李禅秀到了书房,一番翻找后,总算找到之前在永丰镇见裴椹偷偷藏在怀中的那两本“兵书”,打开一看,果然是小人打架。

    没错了,这就是罪魁祸首!

    明明梦中的裴椹心怀大义、君子端方,怎么看不像是孟浪之人。至于失忆时裴二,也腼腆老实,可见对方本性如此。怎么跟他在一起后,就变得……什么大胆的想法和技巧都懂了?

    尤其还会一些诡辩,说什么暖玉对他身体好,尤其这串是浸了药的,平时无事也可用。

    谁平时没事要用?又不是戴在手腕上。况且已经被用作其他用途,就算能戴在手腕上,他也不要戴,实在是太……

    李禅秀简直耳朵要冒烟,认定是这两本“兵书”带坏了裴椹,让对方学会这些稀奇古怪、不该学的东西!

    将这两本罪魁祸首揣进怀中,没收后,李禅秀佯装无事离开书房。

    府中下人见他出来,又来问:“殿下,请问您要在哪里摆饭?”

    李禅秀本想直接回宫,但不着痕迹按了按腹部,又觉得确实有些肚饿腿软,应是昨晚消耗太多。若是就这么回宫,半道晕倒就丢人了。

    于是决定在府中用完饭再走。

    ……

    通往北地的官道上,旌旗招展,车马辚辚。

    裴椹骑着一匹深棕骏马,走在队伍中央,目光一直望向远处。

    忽然,他想起什么,抬手按了按心口。接着像确认了什么,不由微皱眉,良久后,又轻轻叹一声气。

    旁边心腹将领见了,迟疑问:“将军?”

    裴椹回神,摇头道:“没事,忘带了一件东西。”

    将领下意识问:“什么东西?”

    裴椹:“……两本兵书。”

    他语气含糊。

    将领一听,不由担心:“可是什么罕见兵书?莫非是专门对付胡人的……”

    “不,只是两本普通兵书,任何书铺应该都能买……”

    话未说完,裴椹语气忽然一顿。

    也对,避火图哪里都能买到,又不是非要研究那两本不可。况且那两本的内容他已经熟记于心,,没带就没带,也是时候再买两本新的了。

    这般一想,方才的怅然之情消减,倒是又迫切思念起李禅秀了,明明才分别不到半天.

    李禅秀在裴府用过饭,回到皇宫,已经过了午时。

    本想直接回东宫,却不料经过太极殿时,一名小內侍忽然小跑过来,恭恭敬敬行礼后,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李禅秀微僵,怀着莫名心虚,抬步跟上小内侍。

    进了殿,就见李玹正在桌案后处理政务。

    小内侍很快退下,顺带帮忙关上门。

    李玹仍在看公文,并未抬头,像是没察觉有人进来。

    李禅秀摸了摸鼻子,正好白狸猫走过来,挨着他的腿蹭了蹭。

    他弯腰抱起狸奴,摸摸它身上的白毛,才走到桌案旁,在李玹身旁坐下,假装若无其事道:“阿爹,你找我?”

    李玹瞥他一眼,而后继续看公文,语气不咸不淡:“昨晚半夜出宫,去哪了?”

    李禅秀:“……”呃。

    “我去……跟裴椹探讨兵法了。”他随口胡诌道,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完全是胡诌。

    “什么兵法,要半夜去探讨?”李玹漫不经心。

    李禅秀:“……”

    他摸了摸小狸,忽然岔开话题,探头去看李玹手中的公文,道:“阿爹你在看什么?是不是金陵又有什么动作……”

    话没说完,李玹将公文往旁边一移,道:“裴椹不是今早就率军开拔了?还有空跟你探讨兵法,他倒是挺忙。”

    顿了顿,又语气意味深长:“儿大不中留啊。”

    李禅秀:“……”

    他面色微微尴尬,继而微恼,又转开话道:“说到这,我还没问阿爹呢,您两个月前就打算让裴椹去北边,居然不告诉我。”

    “哦。”李玹收回视线,继续看公文,“我以为裴椹会跟你说,怎么,他竟没说?”

    李禅秀:“……”

    他磨了磨牙,顿一会儿,又有些惆怅,把玩着白狸猫的肉垫,问:“阿爹,北边战事吃紧吗?裴椹什么时候能回?之后打金陵,阿爹不打算用他吗?”

    李玹:“暂时不好说,兴许一年就能调他回来,兴许要十年八年。”

    李禅秀:“……”

    “怎么?要不派你去北边督军?”李玹忽然道。

    “可以吗?”李禅秀眼睛微亮,捏小肉垫的手都不自觉稍稍用了些力,激得白狸猫差点又挠他。

    李玹拿起手中公文,及时挡住狸猫的爪子,又在他额上轻敲一下,道:“想都别想。”

    “从明日开始,你正式跟随魏太傅学习,多结交一些士人。”

    “哦。”李禅秀捂了捂额,有些悻悻。

    李玹见了,终于放缓声音,道:“只是暂时派裴椹去北边,不会超过一年,等对金陵用兵时,会再调他回来。”

    李禅秀闻言,眼睛明显微亮。

    李玹无奈,又道:“你跟他不是常用金雕通信?就是不见面,不也可以写信?”

    李禅秀:“呃,阿爹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玹轻“呵”一声,换了本公文,继续看.

    另一边,金陵方面得知裴椹忽然率兵前往北地,却陷入费解。

    “乔公,你之前说李玹和裴椹之间不和,李玹将裴椹留在洛阳,是变相夺其兵权,让裴椹和并州军分开,但现在李玹忽然又派他去北边,你如何看?”李桢皱眉问。

    “这……”乔琨几经思索,忽然眉头一松,道,“殿下,想必是李玹也不敢逼太狠,怕裴椹直接反他。又或者,是北边战事确实吃紧,不得不用裴椹。”

    其他几位大人一听,纷纷赞同:“有理。”

    另一位白须老者却道:“殿下,依老朽看,李玹和裴椹未必是真不和,此事还需谨慎对待。”

    但他话刚落,席间另一名四十余岁,面白短须的中年男子却道:“殿下,太尉大人所言有理,但据我方探子回报,裴椹在李玹册立太子的晚宴上,独自一人喝闷酒,甚至不曾单独给李玹的儿子敬酒祝贺,恐怕不和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桢点头:“嗯,张大人所言也有理。”

    李桢有些拿不定主意,在他看来,裴椹在知道当年老燕王的事后,应该非常惶恐,担心李玹清算才对。就算他不即刻倒向金陵,也该有些动摇和表示。

    但又如张大人所说,裴椹虽没什么表示,可从洛阳传来的种种消息看,他又确实与李玹父子关系微妙。

    见李桢摇摆不定,席间众人很快也为此争吵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武将忽然跑来,对守在外面的内侍耳语几句。

    内侍听了大喜,匆忙到殿内禀报:“太子殿下,大喜,薄胤在汉水一带大败李玹派往的守军!”

    殿中众人闻言,俱都大喜,李桢甚至激动地梦拍桌案,连说三个“好”字。

    唯有方才那位面白短须的张大人,先是微不可察僵了一下,接着才转笑,与众人一同道“大喜”。

    洛阳。

    李禅秀听闻阎啸鸣所率大军被薄胤打败时,正在与魏太傅以及一些士人说书论道。

    听完内侍耳语的消息,他面色不变,令众人继续讨论后,忽然起身,到魏太傅身旁耳语几句。

    魏太傅听完脸色微变,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很快起身,和他一起先离席,前往李玹议事的太极殿。

    第 140 章

    李禅秀和魏太傅到殿中时, 李玹正召集众臣议前线战败一事。

    原本李玹没打算这么快对南边用兵,派阎啸鸣和杨元羿前往迎战,主要目的是阻击和防守。

    但防守并不意味着只守不出, 有时为了更好守住要塞、城池, 也需主动出击,将防线往前推。否则到了真只能死守城墙时,就已经退无可退了。况且即便他们不主动出击,敌人也会攻打。

    此前阎啸鸣率军从洛阳出发, 到了南边, 与薄胤打得也算有来有回。但阎啸鸣所率部众有个致命缺点——士兵有近半是北方人, 不善水战。

    尽管李玹已经尽量给他调此前在梁州时的南方士兵,但经过打朱友君, 这些南方来的士兵牺牲不少,所剩兵力本就有限。而仅剩的这些兵,除了要调一部分给阎啸鸣, 还要调一部分给杨元羿,毕竟杨元羿所率的并州军都是北军, 更是旱鸭子居多。

    这个时候, 李禅秀之前招揽的赵律就派上用场了。而他也没辜负李禅秀和李玹的期望,最近一直在帮阎啸鸣训练水师。

    可除了士兵不善水战,阎啸鸣他们还有一个弱点, 战船远比不上南方的薄胤。

    关于这点, 赵律早就上奏李玹, 阐明此事。

    李玹也不是不知这一点,但北方初定, 百姓亟需休养,一来是没那个条件立刻大量运木造船;二来, 厉害的造船匠人,大多都在南方。不是说北方没有,而是即便有,之前北方大乱,胡人祸祸中原时,不少人也都逃到江南去了。

    尽管李玹已经下令招揽人才,但一时半会儿,肯定没办法招到太多。

    第三就是,即便招揽来匠人,也只能造一些普通战船,造不出金陵和荆州军的那种高大战船。

    李桢和他父亲也并非完全是废物,此前南逃金陵时,就知以后必然要据守长江天险,于是将朝中的造船匠人及图纸,能带走的都带走。

    原本洛阳宫中应该还留一些,但胡人占领时,已被胡人劫掠过,如今也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除了朝中养的匠人和珍藏的图纸,其他能造出金陵那种高大战船的,只有南方沿海地区或生活在水系发达地方的一些造船世家。

    但他们总不能派人去南方,偷偷绑一些人回来。

    别说,之前议事议到这些事,还真有人这么提议。但考虑到难度太大,中途要跋涉的时间太长,途径任何一处关卡都可能被发现,所以没等李玹开口,就被其他人否定了。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打北边的胡人,把他们之前从洛阳抢的匠人、图纸,再抢回来。

    但想也知道,这个难度更不小。胡人将这些抢走后,定然已经运回草原的王帐。想夺回来,恐怕得等彻底打败他们。

    但胡人在草原上依旧强大,大周的中原和北方刚经历战乱,不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再花个十年八年的功夫,只怕很难将他们打败。

    要知道,太祖当年花了五年时间就统一中原,但后来要收复北方时,却与胡人死磕十几年,还没完全收回,最终崩逝在北征途中。

    本来李玹没打算那么快就对南方用兵,所以战船、水师虽缺,但也不必过于急迫。

    但前几日,阎啸鸣在汉水一带被薄胤率水师击败,急将战情上奏给李玹,才让众臣了解到真实情况。

    原来经过赵律一段时间练兵后,阎啸鸣军中的水师虽然仍比不过薄胤的,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一战之力。然而两军相遇,阎啸鸣这边的士兵看到薄胤水师驾的高大战船时,当场就一个个都傻眼了。

    尽管事先已经对双方的战船差距有心理预期,但真正直观面对时,哪怕是阎啸鸣,也无法不被对面战船的高大、坚利所震撼。

    尤其跟对面一比,他们驾的战船说是小帆船也不为过,到了对面战船面前,简直像猎犬到老虎面前,被一撞一个翻。

    自然,船小灵活,也可利用这个优势。但阎啸鸣的水师本就是刚练出来的,完全没能力发挥这点优势。

    何况“船小灵活”若真是优势,人家为何要造高大的楼船,还用铁皮加固?不过是小船实在难打赢,不得不利用灵活这个特点罢了。

    太极殿中,听完战况,众臣神情都不由凝重。

    尤其除了阎啸鸣的请罪奏报,赵律也写了封奏报,详细说明当时情况。

    据赵律说,此次战败不能怪阎啸鸣,薄胤水师此次用的战船,比以往的都高大坚利,他此前也没见过。不过据他了解,这种船应是当年晋王水师用的主力战船,而且经过改良。

    晋王李景是太祖皇帝的庶弟,李玹的二叔,李禅秀应称呼他一声“二叔公”。

    当年太祖打天下时,就是令晋王统率水师。后来中原统一后,为集中兵力对付北方的胡人,才又调这位二弟前往幽州。再后来,太祖在北征途中重伤,本想让李玹登基,令自己的二弟晋王辅政,谁知晋王却先一步被老皇帝李懋害死。

    不过晋王当年统率水师时,曾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要打造天下最厉害的战船。当时的晋王妃刚好出身江南一个造船世家,为晋王的计划提供不少帮助。

    后来战船果然造成,助太祖成功灭掉南雍。当时是研造出的战船,就是赵律在奏报中说的晋王水师战船,也被称为晋王船。

    不过晋王被害死时,一家老小悉数被杀。当年晋王船的图纸估计也落到了老皇帝手中,就不知如今是在金陵,还是在北胡。

    眼下看来,应该是在金陵了。不过李桢竟舍得将这图纸给薄胤?不怕薄胤哪日转过头来,攻打他?

    李禅秀心中有些怀疑,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殿中众臣很快纷纷建议:造船!咱们也要立刻马上造船!

    另外阎啸鸣此次被打败,损兵不少,应立刻向荆襄方向增兵,防止薄胤攻破防线,直逼洛阳。

    至于阎啸鸣战事失利,应不应治罪,众臣却意见不一,很快又争论起来。

    李玹抬手止住众人声音,问李禅秀:“太子如何看?”

    李禅秀心知父亲定然早有决定,特意问他一遍,是让他参与进来,加强他的分量和地位。

    他思忖后,立刻拱手道:“启禀圣上,前线战事吃紧,不宜此时治罪,可令阎将军先戴罪立功。至于向荆襄方向增兵,儿臣也赞同诸位大人的意见。”

    “嗯。”李玹听完,果然点头,道,“就按太子说的办,另外,令驻守西南的邹文骥派兵从山中运木料,加紧送到赵律军中。”

    李禅秀闻言心中微凛,明白李玹这是要造战船,攻打金陵和荆襄的时间恐怕会提前。

    众臣散去时,李禅秀被李玹留下。

    时间已至正午,父子二人在西殿用膳。

    李禅秀夹一筷子鱼肉,喂给挨着自己腿边不停蹭,一直“喵喵”叫的白狸猫,抬头问父亲:“阿爹,你准备造战船?”

    “嗯。”李玹点头,令内侍来将猫抱走。

    李禅秀小时候习惯边吃饭,边给猫喂一点,离开圈禁的地方后,许久没再这么做过,今日难得来兴致,悄悄把猫往桌底拨一拨,又眼神示意内侍不必抱走。

    “可咱们匠人还没召集到多少,厉害的战船图纸也没有。”他担忧道。

    李玹蹙眉,片刻缓缓道:“先运木料吧,匠人可以继续召集,至于图纸……”

    其实当年晋王战死,一家老小都被胡人杀害时,据闻还有生还者,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一直没露面。李玹当太子时,还曾寻找过这位二叔可能幸存的家人,后来发现二叔一家其实是被老皇帝李懋设计害死后,他也就明白幸存之人为何一直不露面了。

    打败朱友君后,李玹也再次派人寻找过,但都无果。

    李禅秀听完这番话,立刻明白,除了想照顾补偿二叔公的后人,父亲估计也期望二叔公的后人手中能有战船图纸。

    李玹点头,叹道:“但几经战乱,各州凋敝,想找到他们,只怕不易。”

    这话是不愿往坏处想,实际上,从流民起事,到官兵叛乱,再胡人入侵,天下大乱,中原大地已几遭战火,百姓活着尚且艰难,何况此前一直躲避追杀的晋王后人?只怕人是否还活着,都是个未知。

    “有二叔公和皇祖父护佑,他的后人定然无恙。另外天下人才倍出,阿爹广招英杰,说不定刚好就招到可以设计制造厉害战船的人。”李禅秀安慰父亲道。

    李玹失笑,道:“此事不急,倒是向荆襄增兵一事……”

    李禅秀正想跟他说这,忙道:“阿爹,我正想跟您说这,让我领兵前往吧。”

    说起来,他梦中就一直在西南,对那边的气候、地形很是了解。而且他也训练过水师,更没少带着义军跟薄胤的荆州军交手。

    与其派别人去,不如派他。他好歹了解情况,更能帮到阎啸鸣。

    李玹“哦”一声,举箸的手微顿,问:“你不想去北边了?”

    李禅秀眼睛立刻微亮,跟桌子底下正“喵喵”叫,想要饭吃的白狸猫似的,惊喜问:“有去北边的任务?”

    李玹含笑,逗猫似的摇头:“没有。”

    李禅秀:“……”没有您还说。

    见他瞬间又蔫头耷脑,李玹也收起笑意,道:“好了,不逗你,就是你不提,阿爹也正想派你去南边。方才没说,是怕你舍不得。”

    李禅秀立刻正色:“阿爹尽管吩咐。”

    虽然确实舍不得,但问题是,留在洛阳他同样见不到裴椹。还不如忙碌起来,让自己忘记些思念。

    三日后。

    在李玹的叮咛嘱咐下,李禅秀率军前往阎啸鸣所在驻地。

    大军刚从洛阳开拔,一只从北边飞来的金雕就在上空盘桓。李禅秀发现,立刻吹了声哨。

    金雕鹰眼锐利,发现他后,很快落向他抬起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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