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如听鬼魅般的声音,兀自在耳畔炸开。


    昏暗清幽的山洞内,光线沉暗,洞口只浅浅斜照进一缕金光,如劈开黑暗的利刃,阳光拂过谢晖的左侧脸颊,照亮他锋利的下颌线,点亮深邃眼眸。


    一半明,一半暗,苏念凝视着他,目光不自觉自他冷冷开口的唇瓣划过。


    想一想似乎也能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能令他漫不经心说出这样的话。


    那双唇唇色偏淡,带着浅浅血色,唇形偏薄,总令人感受到一股寒意,尤其是苏念从未见谢晖笑过,那唇似乎始终抿成一条直线的或是微微朝下,不见上翘。


    此刻说出的一句话更是令苏念心头一跳。


    “谢晖,我只想顺利回城。”苏念顿了顿,见他眸子里似是凝着一抹异样神色,“你别进去就好。”


    谢晖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与苏念的距离,那道照在他脸侧的光束顷刻间直直穿过二人之间,在山洞阴湿的地面荡开一笔金光。


    他没再多说,只眸光幽幽地看了苏念一眼,同她谈起之后的计划。


    ——


    苏念自山洞离开时,夕阳已经斜斜坠在天边,漫漫天际似是染上一抹橘色,放眼望去,似是一副画卷缓缓展开,山水泼墨般肆意。


    听谢晖谈妥安排,她原本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胸口起伏跳动,渐渐安心。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总觉得踏实了一些。


    哪怕危险尚未降临,纵使计划仍是纸上谈兵。


    回到家,通过吴副书记开到介绍信的父母也已从县城回来。农场里部分消息灵通的人已然得知了苏家平反的事。


    既然已是板上钉钉,吴昌达帮衬起苏家来也少了些顾忌。


    苏念回到家,父亲正在屋里写信,握着钢笔的手发狠用劲,瞧着是比过去坚定许多。


    郝秀红在一旁择菜,今晚吃水煮大白菜,一片片白菜叶自菜梆子被拽下,在簸箕中堆叠成山。


    “爸,妈,我回来了。”苏念拨开门帘进屋,问起父母进县城的情况。


    郝秀红先叹口气:“我们去县委反映了情况,不过看起来没太大用。对方说了这事儿按正规流程都得胜利农场办,人也没说不办,要是真的拖太久没办,让我们再去问问。”


    越说越来气,郝秀红掰白菜叶的动作大了些,刺啦一声给掰折了,随意扔进簸箕里,又愤愤道:“那陈广发就是故意刁难,偏偏我们还拿他没办法。”


    这事儿就是吃哑巴亏的,陈广发能一星期内批完手续,也能拖到一两个月批手续,要是问起来都有道理,谁也没法伸手管他一个农场书记的工作安排时间。


    苏明德抬起头,脸上也多了几分确定平反后的气势,不似前几年那般畏缩:“我给华良写信,让他托松城大学的关系。”


    苏明德当年在松城大学是破格提拔,成为松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一路也是被校方领导重视。后来松城大学在大运动中自身难保,颇受牵连,也就是前几年才渐渐恢复。


    三年前,松城大学原副校长还托人给苏明德带过些吃的,不过明面上没敢用自己的名义罢了。


    如今,平反手续审批受阻,苏明德自然要寻求组织上的帮助。


    隔天,苏念回到场办工作,同罗主任上交了资料时,也听罗主任低声提醒自己:“苏念,你家的事儿可是真给等到了,什么时候回城啊?”


    农场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场办一些人听到风声,可不知道书记陈广发拖着没批手续,罗主任还当苏念已经快走了。


    苏念冲她笑笑:“罗主任,手续还没批呢,得陈书记说了算。”


    罗主任闻言立刻明白过来,瞥一眼办公室外面,见走廊无人经过,这才低声道:“陈书记这人喜欢烟喜欢酒,实在不行,你们也想想法子,送了东西,他给个面子也能快点办了。”


    苏念心知罗主任琢磨的是个法子,可那仅限于陈广发不是故意拖延的情况,她们一家要是给陈广发送礼,必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过,苏念还是上了一趟书记办公室,不管怎么样,总得再努努力。


    陈广发见着出现在自己办公室的苏念,并没有半分惊讶。


    前几日苏明德找上门来,一个臭老九连架都不会吵,只会被气得老脸通红,这会儿,他闺女又来了,陈广发倒要看看这苏家人能急成什么样。


    不过,眼前的年轻女同志倒显出几分气定神闲,笔直地站着,脊背硬挺,仿若一棵挺拔的白杨,开口时也不急不缓。


    苏念道:“陈书记,听说我父亲的平反文件已经到农场有些日子了,我父亲身子不好,上回来问过之后老毛病又发了,哪儿哪儿都痛,只能让我再来问问,我们家的回城手续这个星期能办下来吗?我父母下放七年,到底是落下一身病根,就盼着平反回城后到松城医院看看,有什么问题尽早治疗。”


    陈广发原本以为苏念上来无非是气势逼人的质问,再不然就是哀求自己,倒没想到,这人将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还挺漂亮。


    他原本就是一爱钻营的人,这会儿便对苏念稍稍高看了一分。


    “苏念同志,你父亲的情况我也了解,只是我是农场书记,每天大事小事忙得很哪,过几分钟又要去开会,等再过两天还要去县城开会,实在是忙得分不了心。你们家放心,既然组织上已经下达了平反文件,事儿肯定是会给你们办的,你们也不要着急,这么多年的思想改造下来,应该还是有提升觉悟的。”


    苏念心下不耻,却也没显露半分,同陈广发这样的老狐狸说话,你先着急,他便高兴了,十足地高高在上‘欣赏’你的狼狈不堪。


    她牵起嘴角,露出个了然的笑容:“陈书记是大忙人,要管理整个农场着实不容易,我们家也理解,肯定会好好配合工作,就是前几天松城大学那边来信催我父亲尽快回城复职,这都是为学术事业尽份心力的事儿,我父亲便也心急。松城大学党委那边还担心我父亲是不是心里有情绪有意见,说不然致电县城县委那边问问情况,让他们来做做思想工作,我父亲写信给回绝了,只道肯定没有情绪没有意见,一心愿意回城为学术事业和教书育人的工作尽份力。”


    苏念一番话,听得陈广发渐渐蹙起眉头。


    这年轻女同志说话时客气有礼,声音也清脆悦耳,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听懂了。


    这是在威胁自己,再拖下去,她们家也能鱼死网破,直接通过松城大学闹到县委去。


    陈广发经营多年,就盼着能再往上提一提,是以,这些年在县委那块儿走动得多,要真是从松城闹下来,自然对他的仕途有影响。


    不过,被一个丫头片子威胁的滋味不舒坦。


    他拧着眉心,原先笑面虎样的和善笑容收敛起来,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冷笑:“苏念同志,你这是意思?”


    苏念仍旧保持着刚进门时的挺拔身姿,目视前方,坚定道:“陈书记,烦请体谅我父亲盼望回城为松城大学略尽绵力的想法,这些年的思想改造颇有成效,总得回城让旧相识们看看不是吗?大家都不希望惊动松城组织上过问这件事。”


    此刻的苏念自然不怕什么,平反已定,她们不再是任人欺负的坏分子,若是陈广发铁了心要阻拦,苏家一家三口也没什么怕的,豁出去也无畏。


    陈广发深深看她一眼,片刻后,只沉声道:“出去吧,我这会儿还有事要忙。”


    “好,那我们家回城手续的事情就麻烦陈书记了。”苏念该说的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陈广发要真想鱼死网破,自己自然也没有什么怕的。


    如果这样还回不了城,谁还能有什么念想?


    大不了,一同毁灭吧。


    她冲着陈广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畏惧,轻松又自然,对比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的农场书记,倒真是调了个个似的。


    走出办公室,苏念望向雾蒙蒙的天际,总觉得今天要出太阳了。


    ====


    三月初,万物渐渐焕发生机,冰雪消融,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也逐渐化冻,清水河便杂草丛迎风摇曳,淡紫色的二月兰零星点缀其中,熠熠生光。


    星期三,胜利农场书记陈广发进县城开会,与之同行的还有秘书李建兵。


    陈广发独子陈志刚盯着父亲离开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头,见两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不远处的围墙后忙跑出来三个瘦高身影。


    “刚哥。”杨富力领头,冲陈志刚比划个手势,“都准备好了。”


    一旁的张强和王二柱附和着点头。


    陈志刚国字脸上显出兴奋又刺激的表情,一对招子像是要瞪出来似的,任谁此刻见着,都想要绕道走。


    ......


    苏念今日继续在场办工作,方才陈广发同秘书下楼离开,大伙儿都听见了动静,念及此,苏念心头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下午一点半,罗主任上办公室点了苏念和周建军的名儿,下发了任务:“西三亩那头在种棒子了,放羊放牛的也出来了,你们去看看,所有种子,粮草,务农器具都要登记一遍,可别给弄混了。”


    周建军可不情愿和苏念一块儿工作,撇撇嘴勉强应下,苏念扫一眼办公室,这会儿,姚凤霞和李红去财务室了,岳青姐上茅厕了。


    她顿了顿:“罗主任,我有个工作数据要跟岳青姐交接,她马上回来,我等一下她。”


    “行,你们准备好久抓紧。”罗主任倒不太在意这几分钟,转身便离开了。


    周建军嫌苏念碍手碍脚,还拖拖拉拉,等她神神秘秘和岳青说了几句话,便催促:“苏念,你能不能快点儿?”


    “好了。”苏念同岳青对视一眼,冲她笑了笑,这才离开。


    上种玉米的西三亩登记好这几日种子数量和务农器具,再和农场负责畜牧的放羊放牛小组记录好牛羊数量以及产仔情况,两人忙完工作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周建军一向对苏念嗤之以鼻,这会儿工作已经结束,自然不愿意同她一道走,攥着自己的登记册快步便离开了。


    偌大的农场,冬去春至,寒风吹过三月吹出一阵和煦。半人高的草丛摇曳,槐树萌发出翠绿新芽,牛羊成群在草地上奔跑。


    苏念一路往前,渐渐走至回场办路上的小道,此处社员越来越少,前方在屋前晾衣裳的社员见着是臭老九的闺女苏念经过,鄙夷的眼神往她身上一扫,白眼一翻,将盆中混着皂角的污水往苏念前方一米的地里一倒,溅起水花阵阵。


    砰的一声,屋门关上,苏念只听到一句,晦气。


    就在苏念注意力在前方时,不曾注意身后突然窜出两道高大的男人身影,迅速奔向苏念。


    一人捂住苏念口鼻,一人箍住她肩膀,令她动弹不得,麻袋一套,扛着消失在农场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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