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件事,季凡灵觉得,这个向来高高在上又拽又刻薄的学神,或许人还挺好的。
傅应呈花自己的钱给她买药,她过意不去,又没钱还他,所以想了个法子感谢他。
只不过,可能她感谢的方式,他无福消受。
那之后,傅应呈对她,反而更冷淡了。
……
季凡灵回周穗的消息:
【反正我只是暂时住他这,等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能不能帮我想办法联系程嘉礼。】
【我倒是不急,主要是十年过去了。】
【怕他太想我。】
周穗:【好,我想办法联系他。】
高中时程嘉礼跟他们不在一个班,他是国际部的学生,不参加高考,通过托福和sat直接出国。
但他跟傅应呈一样,也是北宛一中上下三届耳熟能详的人物。
傅应呈是因为在光荣榜上一骑绝尘的成绩,而程嘉礼则跟学习扯不上关系。
高一刚入校,他就在校园十大歌星赛上一战成名。
少年戴着墨镜,火红的短款夹克,踩着黑色的马丁靴,耳骨上打着嚣张的银质耳钉,斜挎一柄电吉他,在快速闪烁的彩色射灯中不羁到了极点。
假如说傅应呈是所有人都知道,却只能远远看着、难以接近的独狼,那程嘉礼则是那个和谁都能聊得来,风生水起的社交花。
好像随便在学校里组个局,局里都有他。
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找起来应该很快吧。
季凡灵跟周穗聊完,突然发现输入框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季凡灵等了一会。
季凡灵等了又等。
季凡灵忍无可忍。
季凡灵:【有屁快放!】
周穗秒回乱七八糟的一长串:【凡灵这十年来我昨天没说出口我也很想你我昨天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我昨天很晚没睡其实我想跟你说】
然后火速撤回。
季凡灵:【?】
穗穗平安:【……手抖就发出去了。】
穗穗平安:【你没看见吧?】
穗穗平安:【我就是想说,我很高兴。】
……
穗穗平安:【凡灵,看到你我很高兴。】
*
等程嘉礼消息的这段时间里,季凡灵虽然每天跟傅应呈住在一起,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傅应呈早上起得很早,季凡灵从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白天他在公司,中午会有阿姨来家里做饭。
一开始季凡灵不好意思吃阿姨烧的饭,不过听说阿姨工资是月结的,做不做饭都照样拿钱,她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吃完饭,下午季凡灵一般出门去附近溜达踩点。
傅应呈只有头一天给她打了视频,后来再也没打过,季凡灵只是按他说的,出门的时候告诉他一声,回家的时候再告诉他一声。
从前季凡灵在家都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就算彻夜不归,死在外头,季国梁也未必能发现。
突然需要跟别人汇报动向,她有点不适应,经常人已经离家半小时了,才突然想起来跟傅应呈说声:
【我出门了。】
附近的店铺商圈被她两三天内转了个遍,但找工作的事仍然毫无头绪。
这年头,街边奶茶店都只招本科学历。
这让她,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文盲,举步维艰。
高中没毕业就算了,她至少还有尊贵的初中文凭,可惜死的时候没带在身上。
她不用猜都知道,她前脚刚死,季国梁后脚就把她的毕业证夹在课本里,连着她所有的东西一起打包贱卖给收废品的。
毕竟她的东西,留着,占地方,卖了,还能换两包烟抽。
好在她重要的东西一直戴在身上。
天冷,季凡灵的手揣在袖子里,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珠串。
……
贴身戴着的珠子温热,好像能让人从中汲取到一点力量。
考虑到工作出行住宿都得有个身份,季凡灵在电线杆的小广告上找了个假证贩子,准备办个假的身份证。
原本还打算办北宛一中的毕业证,后来她转念一想,假都假了,不如一步登天,直接办北宛最好的大学——a大的学生证。
大学生勤工俭学干兼职,可比高中生普遍得多。
办|假|证的钱,她是找周穗借的。
本来只说借两百,周穗直接给她转了五百。
办|假|证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就算她以最快的速度办好证件找到工作,也得等一个月才能拿到工资,再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出租房……
最少,还得在傅应呈家住一个多月。
季凡灵蹲在马路边,掰手指算日子,算得人越来越麻,感觉自己无异于在傅应呈忍耐的底线上疯狂蹦迪。
最好是,周穗很快就联系上程嘉礼,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程嘉礼表白的那天。
他白天约她晚上去国际部,说他们刚考完试,晚上班里要放变形金刚4,不如去他教室一起看。季凡灵答应了,翘了晚自习去隔壁楼找程嘉礼。
到了地方,教室黑黢黢的,没开灯,确实是要看电影的模样。
季凡灵压低了兜帽,从后门溜进去。
猝不及防,教室突然灯光大亮。
——亮光下,满教室的玫瑰。
炽烈的玫瑰像海一样铺满了教室,比玫瑰更炽烈的是站在花海中的少年,他身后的投影屏上不是变形金刚,而是一排大字:
“季凡灵,我喜欢你”
躲在教室角落举着手机的围观群众终于压抑不住的尖叫:“在一起!在一起!!”
学校里偷偷摸摸恋爱的小情侣不缺,大张旗鼓当众表白的这可是头一个!
“好了,别嚎了,我都听不到她说话了。”
程嘉礼忍不住笑骂,止住了其他同学大声的起哄。
季凡灵还在发愣,少年弯腰,凑近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又野又亮,唇角勾起,话尾咬字懒懒的:
“怎么说?我慢慢等。”
“等一天可以,等十年都行。”
……
谁知一语成谶,真的过去了十年。
季凡灵有预感,离见到程嘉礼的日子不远了。
*
和前两天一样,傅应呈晚上依然是六点到家。
阿姨会提前做好晚饭再走,傅应呈到家时正好可以和季凡灵一起吃晚饭,这也是他俩一天下来,为数不多能碰面的时候。
晚饭是丰盛的四菜一汤,连米饭都是用爆炒过的土豆豌豆和火腿一起焖出来的,色香味俱全。
季凡灵去洗了手,落座,一声不吭,闷头扒饭。
勺子相对于她的嘴来说有点大了,女孩扒在碗沿上,像只进食的仓鼠,把饭一勺勺往嘴里铲。
中途傅应呈看了她几次,最后放下筷子,问道:“中午吃的什么?”
季凡灵腮帮子鼓鼓的,艰难把嘴里的饭吞下去,然后开口道:“小炒牛肉和西芹虾仁。”
“不好吃?”
“好吃的。”
“没吃饱?”
“吃饱了。”
“那你为什么,”傅应呈蹙眉,“天天吃饭跟个挖土机一样?”
季凡灵:“……”
你才挖土机,你全家都是挖土机。
“我天生吃饭就快。”
季凡灵木着脸,“怎么,跟我一起吃饭,让你很有压力?”她端起碗,“那我去客厅吃。”
“就在这吃。”傅应呈目光不留痕迹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了下,顿了顿,“吃慢一点,怕我跟你抢?”
饭是刚从电饭煲里盛出来的,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烫。
平时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露出玫瑰色的嫣红。
仿佛她说话时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怕?你还能抢得过我?”
季凡灵浑然未觉,重新坐下,勉为其难道,“行吧,那我让让你。”
季凡灵吃饭确实快,衬得正常速度的傅应呈格外慢条斯理,她诚心让了他好几口,还是在傅应呈刚吃一半的时候就吃完了。
季凡灵一边玩手机,一边等他。
大数据给她推了些新闻,包括琥珀南路出的交通事故两死一伤……季凡灵突然兴起,搜了下自己。
还真让她搜出了东西。
《女高中生车祸后神秘失踪,30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96年女生见义勇为后突然消失,警方寻找两月未果》
《交通事故后17岁女生离奇失踪,酒驾司机称其一无所知》
……
单从新闻数量来看,当年她的失踪,在北宛市也算掀起了一阵风波。
因意外事件失踪满两年,就可以宣告死亡。
十年过去,虽然她人还活着,可惜早就“社死”了。
季凡灵看自己的新闻可比看别人的津津有味。
当时在场的除了失踪的她,就只有喝醉的肇事司机和七岁的小星星,两人的证词都不足为信,雨夜监控又过于模糊。
所以对她失踪的原因,网友众说纷纭。
季凡灵看着看着,突然嗤的一声笑出来。
傅应呈抬眼看见女孩眼尾弯弯,语气罕见带了几分柔和:“什么这么好笑?”
“我在看当年的新闻。”
季凡灵把手机伸到他面前,细白的手指尖曲起,点了点屏幕:“有人猜我不是失踪,是被路过的货车挂住,拖到别的地方去了。”
“来往的车很多,把我压扁了,碎成一块一块的。”
“那天雨很大,这些碎块就被冲进……”
“下水道里?”男人嗓音冷得像冰。
“对,你怎么知道?”
季凡灵放下手机,抬头撞进男人的目光中。
餐桌上悬着的小灯洒下柔和的光,那双眼却黑沉沉地落在碎发的阴影处。
盯着她的眼睛黑得慑人,如一层薄冰下覆着不见底的深潭。
半点笑意也没有。
空气凝固了一瞬。
季凡灵眨了下眼:“……你怎么不笑?”
压抑的戾气微妙地无法发作,男人凸起的喉结微微动了下。
也只有她,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说着自己的死法。
“不好意思。”
女孩以为恶心到他了,缩了回去,慢吞吞道,“有时我会忘记,不是每个人的胆子都跟我一样大。”
傅应呈沉默了会,敛了情绪,仿佛不在意地开口道:“还好。”
“比起胡编乱造的假新闻……”
男人意义不明地盯了她一眼,“还是挖土机更吓人。”
季凡灵:“……”
*
或许是因为她念的新闻,傅应呈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起身。
季凡灵跟着他后面,抱了碗碟去厨房洗。
傅应呈给她买饭,她帮傅应呈刷碗,很合理。
不过每次她刷碗,傅应呈都会待在厨房,洗洗台面,擦擦砧板,整理厨具,或是鲜榨果汁,分她一杯晚上喝。
虽然他一言不发,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但季凡灵早就看穿了——他不是真的忙,他只是想抽空盯她几眼。
很显然。
傅应呈觉得她洗不干净,想监督她。
季凡灵转身去餐厅端剩下的碗碟,为了图省事,把它们摞在一起抱着,心里盘算着先拿温水泡一下再用洗洁精。
她边走进厨房边想事情,后颈突然感到一阵风,下意识弯腰就躲。
她一躲,抱着的碗碟就散了。
她回过神来,本能去捞。
沾了油的碟子哪是她能捞住的,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季凡灵还想伸手去捡,一只大手横插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几乎是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强硬地拎到身边。
头顶急切落下一句:“别捡!”
季凡灵踉跄两步,站稳了,抬头看见男人旁边的碗柜,立刻明白过来。
他只是想伸手打开她头顶的碗柜。
按理说,根本就碰不到她。
“我撞到你了吗?”傅应呈眉心蹙紧,“手破了没?”一边问一边抓了她的手去看。
女孩手上沾着水和油,白皙的手指冰凉,局促地蜷着,倒是没有划破。
傅应呈隐约看到她手腕上的暗红色,眼底深处闪过近乎失控的急躁,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把她的袖子快速往上捋。
一晃而过从小臂往上蔓延的淤青,淤血深处近乎黑紫,触目惊心。
但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女孩触电似的抽回了手,把袖子放了下去:“没划到,就是把碗打了……对不起。”
傅应呈语气沉了几分:“你的胳膊。”
“骑车摔的,没什么事。”女孩飞快接道。
又是骑车摔的。
和当年找的理由都一模一样。
眼前的一幕,将傅应呈扯回高一那个夜晚。
便利店前,女孩坐在遮阳伞下的塑料椅上,一手撩着头发,有点别扭地背对着他。
纤细的脖颈绷紧了,露出从后颈到肩胛骨一道斜长的血口,血浸透了校服,布料和皮肉黏在一起,看得人触目惊心。
季凡灵不肯去医院,他只好用棉签和碘酒帮她清理伤口。
伤口处有碎玻璃渣,嵌在肉里,他只能一点点挑出来。
不知道有多疼,每次棉签落下,她好像都在微微发抖。
傅应呈动作轻了又轻,素来冷静到漠然的人,此时却急躁得好像被架在火上烤,光线昏暗,少年捏着棉签的指尖泛白,手心都被汗浸湿。
过了会,一直一声不吭的女孩突然出了声。
傅应呈神经紧绷,下意识以为自己弄痛了她,抬头,却发现她在看花坛上野猫打架。
居然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笑出了声。
季凡灵还伸手拉他:“快看,狸花一打三,我靠上墙了全都上墙了!”几只野猫互相哈气,追咬着飞墙走壁。
她是真无所谓,好像完全没感觉到疼,又好像是,早就对疼痛习以为常。
女孩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夜色昏暗,小脸苍白,猝然绽放的笑意有种让人心悸的漂亮。
夜风忽起,将傅应呈满身的汗哗啦啦吹走。
他才意识到季凡灵没有颤抖。
颤抖的是他自己的手。
……
“我来收拾。”季凡灵说。
“站那别动。”傅应呈丢下一句。
他转身去取了扫帚,回来将地上的碎片扫起来,装进塑料袋,又用布袋包好,拿透明胶带裹了几层,草草写了“小心碎瓷”的警示,然后扔进垃圾袋,又回来用拖把将地面拖了一遍,掌心抹了下地砖,确定没什么遗漏的碎渣,再去细细洗了手。
他回来的时候,季凡灵还站在原地,有点局促地,偷偷瞄了眼傅应呈。
男人立在光影交界处,沉思时周身气质冷恹,低着眼,慢慢转着左手乌金色的尾戒。
冷水反复冲洗过的手指干净颀长,骨节分明如竹,漆黑的戒面衬得肤色冷白,手背上清晰地凸起青筋的脉络。
看起来……格外的凶。
“要不,你算下那碗多少钱?”
女孩捏着手指,低声说,“我之后赚了钱,一起赔给你。”
傅应呈转尾戒的手指一顿,漆黑的眸子瞥向她,身上的戾气稍稍散了点。
“赔什么?那碗不是我买的。”
“别人送的,丑得我心慌,吃饭都倒胃口。”傅应呈不咸不淡道,“摔了正好,明天去买新的。”
季凡灵点了点头,准备说出在心里排演了半天的理由:“刚刚我呢,不是躲……”
“还有你这个拖鞋。”
傅应呈打断,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季凡灵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到脚上那双比她后跟长出一大截的男士拖鞋。
“明天也去一起买了。”傅应呈淡淡道:
“——省得你穿着脚滑,多少碗都不够摔。”
*
他们能一起买东西的时间,无非是第二天晚饭后。
转眼时间又到了傍晚时分,快到傅应呈回家的时间。
橙紫色交织的晚霞从阳台投入空旷的客厅,在黑白分明的清冷空间里像晕染开的水彩。
做饭的童姨解下围裙,跟季凡灵笑眯眯地说做好的晚饭温在锅里,就离开了,女孩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抬着手,袖口自然向下滑落了半寸,露出淤青的痕迹。
季凡灵无所谓地瞥了眼,过了会,目光又慢吞吞地挪过去,脑子里浮现昨晚的事。
……还好傅应呈误会她脚滑。
以后,她可不能再躲了。
手腕上好像还残留着,昨天男人一把握住时,指腹的温度。
奇怪。
他人看起来那么冷。
摸起来却是滚烫而灼人的。
周穗的消息就是这时候突然跳出来。
穗穗平安:【凡灵,我知道程嘉礼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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