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很轻,漫不经心的,却不动声色地掀起一片震荡的涟漪。
季凡灵心里突地跳了下,抬起眼。
隔着袅袅白雾,她一时看不清傅应呈的眼神。
电光石火,她突然想起那天从江柏星家回来,大雨滂沱,她在电梯里拎起湿透的裤脚,露出满腿的伤疤。
那也是她的裂痕。
有那么一刻,季凡灵突然觉得,或许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的伤疤很恶心。
然后她自嘲地笑了下,摇了摇头。
有点自作多情了。
傅应呈显然没有这个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联想到自己了。
这茶碗虽然裂了,但裂得确实漂亮,她又不漂亮,居然也腆着脸上赶着对号入座了。
季凡灵想明白以后松了口气,喝了口茶,这才琢磨出一点不对劲。
没想到傅应呈会说“爱” 这个字。
也不是不能说。
就是放在他那张清清冷冷的脸上,有点在人意料之外。
喝了一杯茶的功夫,有人在门外吊儿郎地叩了两下门。
傅应呈说了声进,苏凌青笑眯眯地走进来。
“哟~灵妹妹也在。”他单手插兜,懒洋洋打了个招呼。
“嗯,我下去了。”季凡灵把杯子里的茶喝完,站起身。
“别啊别啊,”苏凌青说,“我一来你就走,以后傅应呈不让我来了。”
傅应呈倏地掀起眼。
季凡灵脚步停了下,疑惑地看了苏凌青一眼:“啊?”
傅应呈眼神凉飕飕的,嗓音冷得能掉冰碴:“你没事做?”
苏凌青:“有事有事,聊工作,哈哈。”
季凡灵走后,苏凌青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女孩的位置,探身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舒舒服服地品了一口:“还是你的茶好喝,”又稀奇地赏玩了圈茶杯,“冰裂纹,宋代的么?这好东西我上次怎么没见着?”
傅应呈靠在椅背上,冷冷看着他。
苏凌青:“好啦,气性不要这么大,人家灵妹妹压根就没多想。”
这句话有种别样的扎心,傅应呈冷嗤了声:“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
苏凌青忍不住暗自揶揄,你事儿是替她做了一堆,像样的行动是一个没有,还指望人家多想?就你这张嘴人家能想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劝人对未成年下手,似乎有点天打雷劈。
不过也快了不是么?
再过半年,季凡灵也该成年了。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苏凌青有点拿不准了,毕竟他那么多朋友也没一个真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任何桃色关系的,禁欲也不是这么禁的,都说压得越久反弹越狠,还是从年少起就肖想的人……
苏凌青喝了口茶,靠在椅背上,像只邪恶的老狐狸一样弯弯地眯起眼。
——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心疼灵妹妹了。
过了十分钟。
苏凌青悠闲地喝完了手里的茶,意有所指地铺垫:“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瓷器吗?”
“不想知道。”
“冰裂纹,真的,上一套我一眼相中的冰裂纹还是在姜老爷子家,他说那套茶具要留给萱萱,死也不肯给我。”苏凌青暗示地摩挲手里的茶杯。
傅应呈似笑非笑:“巧了,我也不肯。”
苏凌青放弃委婉,直接求他:“一换一,我给你换套更贵的,怎么样?不让你吃亏,反正你压根就不在乎茶杯长什么样。”
傅应呈:“别的可以。这套不行。”
苏凌青知道他说到做到,只好死了心:“对了,听说今早股东大会你宣布要进军医美了?”
早七八年前苏凌青就在劝他做医美,一方面医美领域行业算不上规范,部分子项目堪称暴利,另一方面业内还随着自媒体的发展蓬勃扩张,业内公司例如荣朗上市后股东净利润同比增长超过1200%!
普通医疗产业接近饱和,巨头垄断,技术内卷,就算九州再强,发展速度也是有限的……
谁知傅应呈在这方面接近古板。
他对医美不感兴趣,甚至持反对态度,苏凌青隐约感到他在大学时就对九州的商业蓝图有个清晰的规划,仿佛九州在他心里是一个已经成熟的公司而不是雏形,而医美并不在他的蓝图里。
“怎么突然想开了?”苏凌青调侃,“你想整容取悦灵妹妹?”
傅应呈无言掀起眼:“……我用得着?”
“……”
傅应呈长睫垂下,目光划过茶杯上的裂纹,静了几秒:“跟整容没有关系。”
“——比起变美,医美还有别的意义。”
*
七八月一晃而过,夏天的余热未消,午后蝉鸣反而更盛,连扑面的风都是燥热的。
开学前两天,北宛一中高三年级部办公室。
学生还没正式报道,教师就开始忙碌了,年级部里几个老师有的在整理暑假作业没交的名单,有的在收拾自己备课的材料。
手机亮起,陈俊拿起来,看到群里发的消息,叹了口气:“下午又要开教研会了。”
“正常。”十二班的王老师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教师,此时从绿植后探头,“你第一次带高三吧?趁早习惯。”
“别说了,我自己都跟重回高三了似的紧张。”陈俊笑。
“话说,你们班是不是新转来一个学生?”王老师转移了话题。
“好像是,”陈俊靠在座椅上,注意到桌上的牛皮纸袋,打开看了眼,“正好,材料也过来了。”
“我也想看看,”王老师立马站起身,走过来。
“据说背景很硬呢,陈部亲自找校长谈的话,学籍上她之前就是一中的学生,只是去年休学了一年,实际上我听说……”她压低声音,“根本没这回事儿!”
“背景不硬也转不过来是吧。”陈俊也觉得奇怪,“不过学籍怎么可能造假?应该是谣言吧。”
“这你可不得好好供着。”王老师揶揄。
陈俊翻开转学生的档案:“供着也不至于,我是真对学生一视同……” 话语骤然刹住。
“季凡灵……”
身后王老师念出她的名字,“是个女孩儿呢,不知道成绩怎么样。”
“是啊……”
过了会,陈俊身上的鸡皮疙瘩才消下去,喃喃道,“名字还挺好听的。”
*
转眼就到了九月一日。
时隔一年的上学,季凡灵在车上无精打采地托着头,直到看到校门才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
十年过去,一中装修得更豪华了,原本生锈的校名全部换成了大理石镶金,不过里面的教学楼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十年如一日的老楼和银杏,估计有限的经费都用来装饰门脸了。
一批批学生从门口陆续鱼贯而入,穿着和当年一样的蓝领白底校服。
不管过去多少年,总有人正当年少。
季凡灵拎着书包下车,远远看见校门口的周穗小跑过来。
周穗特地请了半天假来送她上学,早早就到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嘴咧到耳后根:“凡灵,我在这!”
她跑到近处,看见从另一边驾驶室推门下车的男人,一下子局促起来,手半抬不抬地挥了下:“啊,傅应呈,……好、好久不见。”
傅应呈点了下头。
周穗在傅应呈面前紧张,不自觉往季凡灵身边挤,冲她使了个眼色:怎么傅应呈亲自送你过来?
季凡灵看着她眼睛一直抽抽:“你昨晚吹冷风了?”
周穗:“……”
她凑近季凡灵耳边,低声问:“傅应呈怎么也在?”
季凡灵不高兴道:“应该是跟你一样……来看我笑话的。”
周穗:“……我才没有。”
虽然女孩满脸不情愿,但还是被周穗拖到校门口拍照纪念去了。
女孩攥着袖子,一点也笑不出来,僵硬地站在校门前,任由周穗蹲在她面前上下左右一通猛拍。
一分钟后,季凡灵忍不住开口:“还没拍好?”
“再一张就一张,”周穗手上不停,咔咔狂拍。
她看着屏幕,忍不住感慨,“你真的跟高中一模一样,看到你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老。”
季凡灵扯了扯唇:“你才多大,再过五十年说这话也不迟。”
一阵微风拂过,季凡灵抬手压了压发梢,额前碎发被哗啦啦吹起,露出白皙清透的一张脸。
周穗放下手机,狐疑地打量着她:“咦,你是不是长高了?”
她绕着季凡灵转了两圈,用手把她的头顶跟自己比了比,“真的,本来我还没看出来,你一穿校服就很明显了。”
大半年前在儿童医院重逢的时候,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小小一个。
现在或许是营养跟上了,肉没长多少,几年没变的个子倒是肉眼可见地拔了一截,甚至五官都……长开了些。
头发似乎是才剪的,层次分明,露出漂亮透亮的眉眼。
阴郁的戾气淡了,反而多了一丝,抓眼的明艳。季凡灵抬了抬下巴:“四舍五入,我也差不多有一米七……”
周穗不忍拆穿她,扭头看向旁边的傅应呈。
男人站得离她们有段距离,白衣黑裤,一副矜冷的银边眼镜,漫不经心立在树荫里,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门口极为显眼。
男人就这样隔着距离,一直看着他们,既不过来,也不离开。
目光黑漆漆的,很静很深。
像这个特定的时间点里让人忍不住蔓延的思绪。
注意到周穗的目光,傅应呈淡淡移开了视线。
“那个,傅应呈……”周穗礼貌问询,“你要不要过来跟凡灵合个影,我帮你们拍?”
傅应呈停了两秒,抬脚走来。
季凡灵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攥紧了手里的书包:“合屁,我走了。”
周穗没想到她对傅应呈态度这么不客气,再转头看去,那边傅应呈的眼神果然不易察觉地冷了几度。
但他也什么都没说。
男人掏出自己的手机,对周穗淡声说:“不用,我给你们拍。”
“那太感谢了,”周穗不好推辞,站起身,笑嘻嘻地抱住季凡灵的胳膊:“跟我拍总行了吧?”
季凡灵:“收费。”
“好啊,你要多少,我给你。”周穗笑眯眯道。
季凡灵没办法地别开脸:“……切。”
合影完,季凡灵让周穗赶紧回去上班,拎着书包,一个人走进了校门。
周穗站在原地望着她,直到她转弯,消失在人群里,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她一转身,发现傅应呈的目光还停留在季凡灵最后消失的地方。
周穗:“……”
之前没见到傅应呈本人的时候,她就从他对季凡灵的种种行为中感到极其的不对劲,但那充其量只是她的猜测,没有证据。
现在看到他本人,周穗感觉实在是……太!明!显!了!
也就季凡灵那迟钝的神经,才会觉得傅应呈是来看她笑话的。
也不知道傅应呈是这一年突然动了心,还是十年前就……
应该不至于十年前就喜欢吧,要不然那也……
太可怜了。
……
周穗思忖着,半天没说话,傅应呈注意到她的异常,眼神询问,周穗赶紧开口道:“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哈。”
她实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傅应呈这种,早就跟她不在一个阶级,又跟她没什么交集的同学。
傅应呈眼神动了下,开口道:“等等。”
“啊?”
傅应呈:“你刚刚拍的照片……”
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了,换做平时周穗早就听懂了,但她紧张得脑子短路,又“啊?”了一声。
傅应呈只好说完:“能不能发我一份。”
周穗:“……”
这么想要季凡灵的照片,刚刚为什么不过来自己拍!
周穗的嘴角有点难压,强装正经地点头:“……正好我和凡灵的合照也在你那,你也发我。”
*
另一边,季凡灵轻车熟路地走进高三教学楼,找到高三三班。
教室里喧哗急了,乱成一锅粥,学生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抄作业的抄作业,起哄的起哄,还有一群男生跟突发恶疾似的一个压一个叠在讲台上。
季凡灵拎着书包,直直走进教室。
陆续有视线往她身上汇集,还有小声讨论声:“她谁啊?”“不知道。”
“同学,你找谁?”一个国字脸男生问她。
季凡灵还没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响起来:“姐姐,你来了!”
座位上的江柏星跳起来,撑着桌子翻过第三组跳进过道,指着最后一排的空位:“你坐那行吗?那儿没人。”
季凡灵:“随便。”
他们说两句话的功夫,嘈杂的班里几乎全安静下来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女孩走到座位上。
她坐了下来,抬头,扫视了一圈,不自在地板着脸:“看什么看。”
有人暗中咂舌。
好大佬的气质!
“哦!她就是季凡灵?”
讲台上那叠男生分开了,一溜串地冲下来,为首地问:“你就是那个转学生,江哥邻居?”
季凡灵眉尾挑了下,江柏星挤过来:“对对,我小时候就认识她,她是我姐。”严格的说也不算撒谎。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激动:“季姐!”
“季姐好漂亮!”
“你为什么休学呀?生病了吗?”“我听江哥说你成绩很好,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江哥住的那条街是不是盛产学霸,能不能让我搬过去。”
季凡灵:“……”
她给了江柏星一个眼神:不是让你别到处乱说吗?
江柏星明知道不该做但还是没忍住炫耀,挠着后脑嘿嘿笑:“我想着你入学他们迟早要知道就……”
一个穿着白T恤的年轻老师走进教室,指着后排道:“诶!一群人在后面在挤着干什么呢?”
季凡灵旁边的人赶紧一哄而散,老师推了下眼镜,眯眼看着教室角落:“空调打17度?电费不是钱啊,冻感冒了怎么办?赶紧给我打回来!”
季凡灵眼睛忽地睁大了。
这老师……
她同桌是个瘦高文静的男生,见她一直盯着讲台,开口解释道:“那是我们班主任陈老师。”
季凡灵:“……陈俊???”
李博文:“对。”
季凡灵:“……”
原来不是重名,就是这个陈俊。
对季凡灵而言,去年还在晚自习上和陈俊分着偷吃一包干脆面,今年就眼睁睁看着他当老师。
讲台上,陈俊还在严肃地给班上同学敲警钟:“都高三了,收收心吧,别以为时间还多得很,我跟你们说,一转眼就要高考了,时间不等人啊……”
不等人你还在晚自习上吃干脆面。
陈俊看了眼花名册:“还有,这学期我们班新转来了一位同学……季凡灵。”
即便只是喊出这个名字,他的喉咙还是微微哽咽了下,“大家对新同学要友好,知道吗?她估计这两天就到。”
“陈老师,她已经到了。”江柏星举手道。
“啊?已经到了?”陈俊下意识扭头,去看教室外的走廊,一般来说,转学生不会直接往新班级里钻,陈俊还以为她在外头等着。
“她自己找位置坐了。”第一排的同学转头指着后面。
陈俊抬头,顺着其他同学??聚焦的目光,落在了后排。
李博文旁边的空位上,果然多了个女生。
她穿着校服,眼尾耷拉,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
女孩托着腮,手里水笔转得飞起,仿佛很有趣似的看着他。
纤细的手指,巴掌大的脸,平直的睫毛,似笑非笑的眼。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
季凡灵弯唇笑了声。
没出声,就算出了声,隔着一整个教室,陈俊也不该听见。
但他偏偏听见了。
那熟悉透了的嗓音,直接响在他脑子里了!
陈俊脑子一嗡。
卧槽。
物理学不存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基友一点小小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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