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叶薇,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裴君琅冷肃的声音。
叶薇如梦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发尾,大惊失色,慌忙后退。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让篝火把发尾燎断了几根。
裴君琅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带审视,直勾勾盯着叶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还有一团细碎的灰烬……她烧了什么?
裴君琅:“叶薇,是你说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诉我。”
叶薇丧气地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声说了多罗信上说的事。她并非驾驭红龙的神主,而是一个可怜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紧攥,脸色微变,眸光锐色凛然。
他不会因女色而生出任何臆想,裴君琅清心寡欲,完全不在意这些事。
可是。
叶薇在明知裴君琅身体有疾,不允许有任何旖旎心思,还故意撩拨他。
这是一种羞辱。
她故意的?
裴君琅寒着一张俊脸,凉凉开口:“我不喜欢被人愚弄,如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他的语气忽然肃穆,冷若冰霜。
叶薇听出那点真心实意的杀气,摸了摸鼻尖子,讪讪道:“不过开开玩笑,二殿下也太严肃了。”
“哼。”裴君琅知道她服软了,没再为难。
冷峻的少年郎偏头,望向漏出一道缝隙的车外。
马车行到半路,他信手把易容的面皮递给叶薇,叮嘱她乔装打扮,一路上再没别的话。
叶薇学乖了,她装扮妥当以后,自觉当起小哑巴,老老实实摸糕点吃。
带来的绿豆糕不是酥皮包馅儿的那种,而是泡开豆皮直接用绿豆泥隔水蒸,而后切成了小块晾凉。
叶薇吃了觉得不错,朝裴君琅举起一枚:“小琅不吃吗?”
裴君琅默默看了她一眼,脸色不虞。
这几块糕都落他衣上了,叶薇还不嫌脏污,拍了拍灰尘就包回油纸里继续吃。真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嘴馋。
“真的很好吃。”叶薇劝糕的老毛病一如既往。
裴君琅头疼:“我没兴趣。”
“那好吧。”夜里的银雾被风吹得散开,碉楼上燃着一盏盏灯,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视线模糊。
但裴君琅还是振袖一扬,以恢弘内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声,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叶薇茫然抬头,只能看到隐约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们,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叶薇后知后觉,感受到裴君琅的体贴。他知道她面皮薄,担心她的哭相被人发现后,会尴尬或难堪。
因此,他隔绝了所有能够发现叶薇脆弱一面的烛焰。
小郎君心细如发,但叶薇还是觉得他多虑了。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小狗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经不要什么颜面了。
叶薇其实已经冷静了,但她仍想赖在裴君琅的怀里,不愿抬头,不愿起身。
啜泣声越来越小,少年安抚她的手停在脊骨处,没再轻拍。
“叶薇?”裴君琅低声唤她。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为了报那一吻之仇啊。”
裴君琅简直要气笑了,哪里有姑娘家会这么……不知分寸!
叶薇满不在乎,步步紧逼。
直到裴君琅退无可退。
小姑娘扬唇:“小琅,如今我们两不相欠,是不是可以和好了?”
裴君琅怕她还有什么恶劣的后手,他不能拒绝回答叶薇的问题。
许久后,小郎君抿唇:“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谈何“和好不和好”一说。
叶薇心照不宣,裴君琅好面子,这就是他的示弱了。
叶薇笑吟吟:“既如此,我和小琅还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裴君琅避开她炽热的目光,故作冷漠回答:“随便你。”
能和少年郎重归于好,叶薇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裴君琅随时随地逃离她身边了-
从周溯的口中,众人得知来龙去脉。
鲁沉山沉吟道:“能假扮周崇丘老家主的人,武功定然高深,绝不是泛泛之辈,咱们能打得过吗?”
叶薇不知周老家主的威风,但其他世家孩子从小便知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筋骨奇佳、武艺超群,曾独自一人持枪、骑离弦快马,杀穿一队冲入地方藩镇的羯人刀斧兵。若是这位假家主有三分真货的武学造诣,那他们保不准还斗不过呢。
沈如意胆小怕事,他从来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事。
“要不我们还是告诉世家大人吧?我看这事儿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叶薇皱眉:“万一……我们惊动了假家主,反倒打草惊蛇,逼得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了怎么办?”
周溯点头:“小薇说得在理,我们不能贸贸然行动。”
谢芙耸耸肩:“无所谓!无论来多少个贼人,妹妹都能一击致命!”
四人商量不出个结果,最终齐刷刷望向裴君琅,他是鸡腿饭队的智囊团,别光看戏啊,拿个主意呗!
裴君琅闷头喝茶,觉察到一排炽热的视线。他放下鹧鸪斑茶盏,轻声道:“我确实有个主意。”
众人:“愿闻其详。”
他弯了弯唇:“很简单,只要周溯邀请老家主吃一顿饭。”
……
三日后,周溯真的听从裴君琅的吩咐,请祖父一同用饭。
周家人丁不兴,除却宫中那位皇后姑姑,本家大房的子孙,几乎只剩下周溯。因是本家人用膳,奴仆们摆上炉焙鸡、酿烧兔等大荤硬菜,最后上了一些时兴的冬季瓜果,还有一般在宫中才能吃到的贡品椰枣、荔枝干。
仆妇们听从周溯的吩咐,宴席采用最高规格,他们特地将御用的胡桃纹鹧鸪炭,堆放入炉中烧灼,又丢了两枚栀子花香丸,一时间室内暗香盈盈,温暖如春。
一张长桌,祖孙俩各坐首尾。
周溯斟满一杯酒,递给周崇丘:“祖父,许久没和你一块用饭,孙儿心里很高兴。”
周崇丘感叹道:“这些年,是祖父疏忽了,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的苦。”
闻言,周溯眼眶泛红,他低头,抬手轻轻擦拭眼角,眼泪落得更凶。偏偏周溯没有发出低哑的啜泣,让人看了心里愈发不忍,少年郎好面子,即便难受也绝不会轻易哭出声。
周溯满怀感激:“不说这些了,没有祖父的看顾,阿溯也不能活到今日,这杯酒,阿溯敬您。”
“好。”周崇丘看着眼里满带孺慕神色的孙子,一口饮尽酒水。
见周崇丘喝了酒,周溯嘴角上翘,震了震衣袖,后退一步。
温恭知礼的少年郎又流露出兴味十足的笑,道:“祖父,西域送来的辛香料果然很熏眼睛啊……”
“什么?”周崇丘呆若木鸡,一时之间不知道周溯在说桌上的荤菜还是其他什么。直到他感到小腹烧灼,五脏六腑如同横插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不住翻搅,切肌入骨,疼痛难忍。
周崇丘抱小腹,疼到跪地,额上密布细汗,连抽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崇丘匍匐于周溯的靴前,没能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味,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浓烈的红色如泼墨红梅,溅上周溯的衣摆,室内腥气氤氲。
周崇丘不甘心地攥住周溯的腿骨,他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睛瞪得浑圆:“你、你算计我……”
气息微弱,随着剧烈的痛感渐渐消弭。
周溯蹲下身子,脸上无喜无悲,他小心翼翼掰开了周崇丘的手指,轻声道:“不要这样瞪我,做出太夸张的表情,你就不像他了。”
周崇丘意识陷入混沌,他心如死灰……原来,周溯发现他是赝品了!-
然而……
其他小伙伴听到叶薇调侃红龙神主,不由自主双手合十祝祷,祈求神明不要降罪叶薇,她只是本性顽劣罢了。
周崇丘作为红龙神主赤诚信徒,一脸心碎:“……”放你他娘的狗屁。
如果她和红龙神主有半点干系,他今晚立刻、马上从崖上跳下去!绝不犹豫!
夜色苍茫,繁星万里。
苏瑶坐在山洞里,小心拆开油纸包里的甜糕。叶薇给她准备点心很细心,什么口味的香糕都放了一块,她吃得津津有味。
叶薇对她很好,苏瑶想要报答她。
可是,如何报恩呢?
也许,她可以带走焦玄鸣,帮叶薇他们“铲除”一个劲敌。
苏瑶望着远处起伏的黑色山峰,思绪逐渐飘远。
她想到了在草原的那段时光,她和焦玄鸣一起坐在山洞里,看日出日落,分享甜糕吃。
有时她困倦了,还会挨着焦玄鸣睡,他很温柔,没有推搡她,而是纵容她睡在膝上。
如果焦玄鸣不曾伤害她的族人就好了,那他们也不至于闹到乌眉灶眼,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其实,苏瑶知道,是格桑王子和兄长苏武联手先伤害的大乾子民,那么作为世家子弟的焦玄鸣,要为自己的百姓讨一个公道,再正常不过。
错的是战火国仇中相遇的他们。
最不该结合的两人,却经受命运的戏弄,喜结连理,成了夫妻。
何其荒唐与讽刺啊。
苏瑶小心抚了抚腹部,她恨焦玄鸣欺骗她,恨焦玄鸣独占她。
可真的要下手杀焦玄鸣,她又不想,也不忍心。
苏瑶垂头丧气,轻轻说:“宝宝,你阿娘好懦弱啊,什么都不敢做。”
许久后,马蹄声渐响,男人骑马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
苏瑶抬头,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焦玄鸣。
他赶路匆忙,一头的汗。
见到苏瑶的瞬间,男人弯唇笑起,温柔喊她:“瑶瑶。”
苏瑶微笑,没有靠近。
她的反常,让焦玄鸣如芒在背。男人的笑僵硬了一些,小心翼翼问:“你都记起来了?”
苏瑶一遍遍固执地说:“阿玄,我想回草原了。”
焦玄鸣如遭雷击,他僵立原地……果然,苏瑶都想起来了。
他抿紧下唇:“瑶瑶,抱歉,我骗了你许多事,还利用你的善心,伤害了你的族人。但我并未杀害你兄长,也没有残害你部落里的妇孺孩子,凡是愿意弃械投降的朵雅族人,我也命部下不必赶尽杀绝……”
他企图获得苏瑶的原谅。
但焦玄鸣有信心,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慢慢和苏瑶耗。
至于在漫长的相处岁月中,苏瑶会不会再次爱上焦玄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虽然老天爷也知晓,草原的小公主,素来很心软的。
叶薇只是象征性让一让食,想来裴君琅这种钟鸣鼎食的大户,肯定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他不吃最好,她还不够吃呢。
裴君琅见叶薇又嚼巴嚼巴糕点塞嘴里,连一记眼风都不给他,不由有点心浮气躁。
她从前……知他不吃,不是还会执意喂食么?
如今熟了,倒改性子了。
一旁的叶薇看到裴君琅不说话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嘴里咬糕点的沙沙声也不由自主放得更轻,生怕裴君琅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烦人精。
叶薇懊恼地想:看来小琅是真的很爱洁,讨厌别人在他马车上吃点心……
来京城这么久,叶薇还没见过北市。
车外喧腾声渐次变大,热闹非凡。
她取帕子小心擦干净满是糕屑的手指,霸道地占领了裴君琅观景的好位置,撩帘朝外打量。
北市果然熙来攘往的人潮。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购物的车马,人喊马嘶。装潢富贵的马车上坐着的贵客基本不会下车,只挑起帘子随意一指,便有伶俐的小厮会意,听从主子的吩咐来路边摊采买。
叶薇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里的房屋奇特,有黑瓦白墙的小院,也有青石块堆砌的碉楼。许多建筑像是从番邦流传入境的,整个西市便显得风格光怪陆离,带点异域风情,很是独特。
两侧的小商铺与货物摊子鳞次栉比,小贩们卖装蛊虫的陶瓮、也卖赶尸用的三清铃,甚至还有人卖各式各样俊男美女的人/皮/面具,招牌上还打着沈家的旗号,说是沈家在西市的分铺。
叶薇了然,鲁沉山说得不错,沈如意家里的生意果然做得很大呀。
就是不知那些作奸犯科的恶人利用易容之术犯下的恶事,会不会带累沈家人连坐遭罪。
这分明就是世家子弟一气儿纵容黑色产业发展!
叶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接着,她指向不远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惊讶问:“那是牙人在卖奴吗?”
裴君琅瞟了一眼,讽刺地道:“都是些病入膏肓的人,想把自己卖给江湖邪师为傀儡尸人,也好临死前赚一笔钱补贴家用。”
叶薇明白了,难怪他们身上都是褴褛衣布。
她自认不是一个善心人,自己舍不得出钱,便和裴君琅说:“小琅,你平日里挺缺德的,要不今日施舍一点银钱给他们,积攒些功德吧?这样死后入地府,好歹有一项好事能让你免于堕落拔舌地狱。”
裴君琅第一次看到这种“骂了人还满口为对方做打算”的女子。
他挑眉:“不好意思,我平生就爱作恶。”
“嗯嗯,小琅真性情。”
“……”这也能夸。
话虽如此,裴君琅还是朝车外抛了一袋钱,生怕叶薇这张乌鸦嘴一语成谶。
叶薇看够了,放下帘子。
她问:“二殿、二公子,你不是说要来找周铭麻烦吗?怎么忽然来逛街了?”
顿了顿,叶薇恍然大悟:“你不会是用‘周铭’的借口,特地约我出来见面吧?唉,我也不会拿乔,没什么架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叶薇脸皮厚,眼见着要越说越不像样,裴君琅打断她的话:“你想得挺美。”
“唔……”叶薇一脸不信,还狭促地暗示裴君琅脸皮太薄。
少年郎终是不耐地开口:“我命青竹盯过周铭很长一段时间,每月的十八,他都会来蒹葭笔墨阁一趟,可人一进去笔墨阁,却再没有出来过。”
叶薇迟疑地温:“你怀疑,周铭去蒹葭笔墨阁只是一个幌子,实则他另有其他去处?正因为他能通过笔墨阁穿梭别的地方,故而不用原路返回?”
“是。”裴君琅笃定地道。
叶薇无异议,她只是疑惑,裴君琅竟这么早就盯上了周铭……他分明早有部署。
“从前在叶家,你是故意让周铭和大殿下联手欺负的么?”
“叶薇,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裴君琅单手扣住叶薇的腰腹,不许她逃离一寸。
另一手漫出劲峭的杀意,磅礴的内力如潮涌至,自四肢百骸喷薄而出。流雪飞雨,衣袍受暴风鼓动,袖摆翻涌。
明明有浓郁的血气弥漫上喉头,裴君琅却强行压制,面色如常。
他无惧生死,无惧痛楚。
他早已决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们斗斗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开启近乎自毁的杀阵,劈风斩浪,蓄势待发。
以战去战,以杀止杀。
他想教会叶薇最后一课。
若想在弱肉强食的世间活下去,绝不可心慈手软。
裴君琅横眉冷对世人,肃穆的声音以内力传开,撼天动地。
“近叶薇者,我必杀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薇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为敌。
可是,当城门口的卦匣破开,以他们脚下站立的地点为阵法中央,从内到外依次裂开无穷尽的龟纹,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杀机。危机四伏,四面楚歌。
六个世家的长辈们齐心协力,运用磅礴雄浑的内力,抑或是杀伤力极强的机关与手持武器的尸人,朝阵眼中央的裴君琅冲杀而去。
尸人们手持刀、斧、剑、枪,所有五花八门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师掩于人后,像是怕被叶薇记恨,一个个脸上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不敢显露五官。
他们井然有序地据守各脉卦眼,将生门严防死守,不让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们高举起武器,竭尽全力,置曾经为守护这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功臣们死地。
没等这一波汹涌的尸潮靠近,黑鳞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过这群为虎作伥的世家长者们,奋不顾身投入了卦阵。
黑鳞蛟蛇忠心护主,竟不顾危险陷入阵法,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们要生擒叶薇,即便知道屡次征战,都是黑鳞蛟蛇打前锋,用坚硬的鳞甲,为他们扛下第一波箭阵。
山兽们战功赫赫,是大乾国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要制服这条牲畜。
黑鳞蛟蛇通人性,兴许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时间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为何今日对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无论叶尘夜,还是叶薇,都为这个国家赴汤蹈火,它明明跟着主人杀过很多敌人,保卫过许多次国家。
那种久违的潮湿又一次袭来。
玉雪白皙的指骨轻抵叶薇的唇,裴君琅难得带点温柔,低声叮嘱她:“不要出声。”
叶薇一双杏眸在厚衣的阴翳下发亮,也不知她这么乖巧,是听懂还是没懂。
裴君琅不理她,只扬声高喊:“青竹何在?!”
不过一声轻唤,青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营帐中,伏跪于屏风外。
裴君琅的声音不喜不悲,无风无浪。他淡淡道:“杀了叶薇的侍从,蔡嬷嬷。”
青竹一惊:“那可是叶小姐身边人,主子。”
“杀!”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马车的车轮若是没有绑缚上铁链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几辆车会侧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开玩笑的,若不能及时逃出车外,恐怕会葬身悬崖。
雪越下越大。
车壁单薄,区区手炉已经不够供暖了,娇生惯养的学生们纷纷抗议,要往烧了一车底板炭的华贵车厢里挤。就连裴君琅都被叶薇吵得头疼,大发慈悲接纳了鸡腿饭队的队员入车。
总之一路上能够惬意安详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来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气候适宜的冬天,马车里冻僵交叠在一块儿的尸体,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国各地都有房屋产业,百年前还有过封地自治的情况。漳州曾经由千面郎沈家管辖,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权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当地的家产,也镇守山中的老山庄,为本家分忧解难。
这次,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庄。
六名老师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谢家少家主谢道玄了,学生们私底下都猜测,或许是谢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处,家中藏冰藏习惯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谢道玄先一步跳下马车。
她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冷脸扫了一圈四周,眼带杀气,探头望风的学生们和她对上视线,立马闻风丧胆,鹌鹑似的缩回脑袋,噤若寒蝉。
谢道玄:“今年风雪格外大,再过两日恐怕要闭城防雪灾。你们趁今日出门买些日用物品,等沈家人做完海姑的拜冬祭祀,我们随沈家人一道儿上山住庄子。”
谢道玄心想,今年的年节恐怕要在山上过了,大雪灾,带这么多学生不可能往返于山庄和城中。
沈柳老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听到是自家的事,忙跳下来,同孩子们开玩笑:“有谁要跟我去海边看看?我记得那些老辈人,都是在海边举办祭祀活动。”
不少学生要凑热闹,叶薇倒是兴致缺缺。
她只打哆嗦问了句:“海边有集市可以买货吗?”
叶薇更关心置办自己上山要用的东西。
沈柳:“有的,不止有祭祀可看,还有庙会呢,也有老百姓在附近赶集的,热闹得很。”
叶薇点头:“那我去。”叶薇迫切地想知道红龙究竟是什么。
但叶老夫人其实也只知一个囫囵,丈夫生前告诉她,若有后辈让红龙血眼石起反应,那便是神主转世,能召唤红龙。
叶老夫人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骨血天赋高、血脉纯净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选人之一,然而命数就这么玄妙,叶薇的母亲身份低微,她的血脉并不是纯种世家门阀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选之子。
叶薇深思一会儿,问:“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书阁里看看吗?或许他有东西留给我们这些小辈。”
“自然。”叶老夫人感叹,“你祖父是个极疼小辈的人,若他还活着,知你天赋异禀,定会亲自栽培你。祖母不懂这些家族秘术,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怀念亡夫的同时,语气里也有深深的迷惘与下定决心袒护叶薇的坚毅。
她被人偏疼着。
叶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轻轻揽住祖母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袄绣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钻进叶薇的鼻腔,久违地感到心安。
这是叶薇第一次对长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还有血脉亲缘的家人,母亲死后,也会有其他长辈义无反顾保护她。
“祖母,我会将叶家的驯兽术好好传承下去的。”
叶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叶薇发质柔软的双环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佛堂藏书的暗阁打开,叶薇步履轻快地跃进去。
叶老夫人没有跟随,任孙女在里头翻找。
叶薇进入暗阁甬道才知此处别有洞天。
石窟一般的高耸宝塔建筑,到处都是乌木栏杆的书架子,紧贴着墙壁搭建,一圈一圈翻上顶端。从左手边开始便有一条旋钮式样的石头台阶,沿着环绕的古书,一路通天。天花板顶上悬着莲花藻井,莲蓬低垂,八重莲瓣绽放,如美人纤指,红脂微勾,精致卓绝。
无数砖块瓦当的镂空缝隙间,漏下月华,书阁照得明亮。
叶薇取了一旁的香火,点上提灯,牵裙,拾阶而上。
她再度感慨,原来世家术博大精深,叶尘夜居然要读这么多书。
直到她在如烟书海里找到几本缠绵悱恻的恨海情天话本……
叶薇嘴角一抽,想起之前那些古扎笔记上的油指印。好吧,她不该对祖父抱有太崇敬的幻想。
隆冬天寒,塔窟里,浓雾笼灯,好似虚无缥缈的夏日萤火。
叶薇找得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她腕间戴的兰铃镯倏忽发出一声脆响,磕碰到了一本骨脊突起的书册子。
叶薇顺手抽出,细致翻阅。
也是凑巧,这本小册子正是她要寻找的东西。
“丘垄起龙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红龙焚万物。”
字字珠玑,暗藏玄关。
然而,叶尘夜在旁备注大字:育龙秘诀。
叶薇:“……”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世家秘密吧,为什么她的祖父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还大大咧咧摆在藏书阁里给他们这些小辈找到?
他是不是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家后辈都不成才。
叶薇又念了一次口诀,熟记于心。
她记起之前红龙谷大比时找到的龙庙,白莲教在里面养育了许多失败的红龙,那么这条口诀应该早就被外族知道了,不算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丘垄起龙骨”,应该说的就是红龙谷那座龙庙的位置。
“藏蛇入地穴”,地穴如果指的是地下龙庙,那么蛇是什么?红龙是用蛇炼化的吗?什么蛇?蛟蛇吗?还是其他不知道的品种?
“石胎孕神主”,叶薇猜,应该说的是红龙血眼石,毕竟祖母利用她的血,确认了她的神主身份。
最后一条,“红龙焚万物”,这是红龙的能力吗?能焚烧河山万物,所以世人都想占为己有?
叶薇再次翻动笔记,却发现全是空白页,而最后一张泛黄的纸,写了一句:“别找了,没了,我也不知道红龙怎么搞到手。”
叶薇:“……”如果这不是她亲祖父,她今晚就拉一车玲珑炮去炸坟!太气人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寒风怒号。
叶薇单手撑头,无辜地问:“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连小琅都不能信赖,那也太可怜了吧?”
裴君琅明知她腹腔里满是心计,很可能是早猜到他知情,故意用这个秘密投诚。
叶薇不蠢笨,她很聪慧。
但是。
当裴君琅被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全心全意信任时,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池,又会皱起杳不可闻的涟漪。
不论叶薇是何居心,他都该教会她人心险恶。
裴君琅垂下卷翘浓长的墨睫,依旧寒声:“能撼动红龙血眼石的肉身,百年难得一见。叶薇,你的血肉金贵,世人若是知情,无不趋之若鹜。或许,连我也不能免俗。你就不怕,我将你关押在府中,圈禁你?”
少年郎的语气低沉,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如巍峨高山倾塌,威慑力十足。
他在凶她,语气恶劣。
只可惜,叶薇哪里是轻易被吓唬住的平庸女郎。
她双手捧着俏脸,柳眉皱成丁香结,认真思考了很久,苦恼地说。
“圈禁我啊……有点麻烦的。我要穿上好的绮罗绸缎、睡前要喝只添两勺蜂蜜的牛乳、还有床具也得是香木、幔帐不能是漏光的、地毯要波斯和高昌产的牛毛……”
“小琅,我饮食起居这么挑剔,你确定还要养我吗?”
说完,她回头问几个小伙伴:“你们去吗?”
“我无异议。”周溯就是个没脾气的傻小子,什么都听鸡腿饭队安排。
叶薇都这样说了,小伙伴们也没什么意见:“瞧瞧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海姑的。”
几人做好了决定,他们下马车,跟着沈柳步行进城。
到了漳州,这是沈家人的地界,只要亮出刻了家徽的牌子,地方官俱是对他们都是恭敬有加,不单是出车送他们前往拜冬的场地,还奉上冬日里窖藏许久的果干肉脯,生怕哪里苛待了贵客。
毕竟,京城里头,还有裴家这一脉皇权镇着,地方世代受沈家管教,在老百姓心中,沈家人才是当地的土皇帝。
叶薇沾了沈柳老师的光,享受了许多当地美食。
她十分上道,一遇到没见过的官员,立马拉扯沈柳的衣袖,给官吏们作自我介绍:“幸会幸会,我是沈柳老师的得意门生,叶薇。”
沈柳一阵头晕目眩,风中凌乱。他求助似的转头,望向叶舟,眼神示意:你家侄女一贯这么厚脸皮?
荣获叶舟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枚。
叶舟拍了拍沈柳的肩膀,语重心长:“当然,谁让你要助长她威风,安心吧,没从你那里剐下一层皮肉,她不会罢手的。”
叶薇抱了一堆官员“孝敬”的美食,满载而归,路过两位老师身边,她无辜且单纯地眨眨眼:“老师们,你们不会在合谋说我坏话吧?”
沈柳讪讪一笑:“怎么会呢?当老师的要有容人雅量,不可能欺辱学生的。”
“那就好。”叶薇羞赧一笑,“我这个人脸皮薄,很好欺,若是知道老师们看我不顺眼,大抵是会委屈到哭的。”
沈柳:“……”那倒是真看不出来。
叶薇把战利品带回马车,享受鸡腿饭队员们的膜拜。
她拍了拍兔儿卧上粘着的雪粒子,问沈如意:“你家的海姑是怎么回事?”
沈如意掰开烤得焦黑的竹筒,取出竹筒里塞的满满的奶香红豆糯米饭,一截截甜糯米饭被薄薄竹衣包裹,像是一段段芭蕉(香蕉)。
他给每人都分了一节。
接着,沈如意一面吃粘牙的糯米饭,一面含糊不清开口:“漳州临海,海产丰饶,百姓大多数捕鱼为生。早些年,漳州一直都是沈家治理的,州官也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旁支,为了树立威望,沈家便把祭祀海姑的冬拜活动也招揽来了,还在当地建了不少鱼骨庙。海姑嘛……顾名思义,就是海神。广州的妈祖娘娘都听过吧?差不多那样式的,都是渔民出海前要拜的神仙。对海姑不敬的话,出海时很可能会遇上风浪,迷失在海域里回不了家。”
对于赖以生存的渔民来说,海姑确实是不能开罪的强大神仙。
鲁沉山嘀咕:“这不就是邪神吗?”
谢芙撇撇嘴:“一听就不像是真的。”
沈如意耸耸肩:“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出门在外都会挂个海姑的木雕,祈求庇佑。我这趟出远门,还被家里的老头子揪耳朵上香,请示神明呢!”
叶薇:“怎么请示啊?”
沈如意:“得抛掷新月杯筊看天意,要是筊相,一盖一翻,代表一阴一阳,就是海姑娘娘同意沈家的孩子出远门了。这都是老传统了,我从小到大都得这样做,怎么说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谢芙鄙夷:“那你怎么不找占天者焦家人帮你测测?他们开的卦象更准吧?”
沈如意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不想啊?可我要是半夜想问事儿呢?总不能抓个焦家人关家里,时时刻刻找他算卦吧?”
闻言,叶薇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样说起来,焦家人还挺好用的。”
嗯?活人也能被称为“好用”吗?
众人一抖,他们都在叶薇不经意间说出的话里,感受到一丝凶悍的杀意……
小薇果然很危险啊。比之裴君琅,不遑多让。
毕竟小郎君是明里疯,叶薇则是暗里使绊子发疯。
叶薇朝沈如意伸手:“你的海姑木雕拿来看看。”
沈如意小心翼翼摘下腰间悬挂的木制神明:“你们手脚轻一点,对我们家海姑娘娘放尊重些,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听见没?”
“知道了。”叶薇摊开手掌,捧着海姑细细打量。
海姑其实是个披肩散发,头戴莲花宝冠的神仙。长得和菩萨差不多,均是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女子身。只手里捧着的东西,不是玉净瓶,而是一枚含了海珠的海蚌。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海姑的双脚不仅没穿鞋,还是一截似鱼尾,又似蛇身的长尾,鳞片密集,栩栩如生。
“是。”青竹没多问缘由,既是裴君琅的命令,他自当听从。
很快,青竹领命离去。
可就在属下撩帘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裴君琅那处发出沉闷的一声低吟。
声音压抑、隐忍,蕴含无尽的浓烈情绪。
青竹以为主子受伤了,大惊失色:“您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裴君琅鬓边汗湿,他那一双凤眸糅杂滔天怒意。
他不想和青竹解释,只能肃穆呵斥:“滚出去!”
“是。”青竹习惯了主子的阴晴不定,也知道他不肯呼救必有自己的原因。
主子总是喜欢私底下独自一人吞咽委屈。
他不敢逗留,领命离开。
青竹一走,裴君琅这才掀开了大氅。
他蜷回抵在叶薇唇边的手指。
指腹一点莹润,是方才小姑娘好奇心重,竟伸出丁香小舌,轻舐了一下。
她胆大妄为。
湿软的触感犹存,少年郎受了惊。
原本焦躁不安的山兽,被这一声声来势汹汹的蛇啸吓退,不敢再动弹。
守夜的将士偶然发现,他们豢养的最骁勇善战的一只獒犬,竟被呜呜咽咽的山风声音吓到双腿夹尾。
太不中用了!
几人说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唯有另一处帐篷里的叶老夫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睁开一双混沌的老眼,焦急地撩帘去张望。
可惜,营帐外一片黑峻峻的山林,没有任何人走动的迹象。
叶老夫人想起丈夫叶尘夜的音容笑貌,眼眶含泪。
有那么一瞬间,她听到满山狼嗥鬼叫的兽啸,她还以为……尘夜回来了。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是、难道是……
叶老夫人心潮澎湃,手掌紧扣拐杖。
老人家欣慰地笑,如她没猜错的话,他们叶家,又要迎来一位兽主了?
裴君琅的营帐里,叶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红豆饮了她的毒血后,叶薇的脸色渐渐不再是骇人的潮红,体温也慢慢降了下来。
她恢复了正常,气息也平缓了许多。
红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稳的心跳,不再饮用毒血。
小蛇累到盘成一团,窝在叶薇的肩膀处睡着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少年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被叶薇揉到凌乱的长衫,蹙起眉棱。
某个小姑娘,下手真的没轻没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凉茶啜饮。
夜凉如水,帐篷外总算安静。
裴君琅一闭眼,便会回忆起叶薇那一双饱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叶薇没来找他……
小郎君心生杀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释怀。
闷着心绪的少年,唇角无端端上扬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轮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识遮掩唇瓣,不让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叶薇,低喃一句:“叶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即便裴君琅的体温变冷、变凉,他不再说话、不再开口,他真正的死了。
叶薇仍抱着他、撑着他、托举着他。
仿佛如此,叶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怎么这么笨,她怎么只记得哭啊?
都怪她没有一直和裴君琅讲话,吵醒他,他才会义无反顾睡去。
她好没用。
叶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渗开一片血迹。
叶薇心慌意乱,她胡乱拉开裴君琅的衣襟,发现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开裂的伤痕,自内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术。
叶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实。
他这样嘴硬心软的小郎君,总不会……狠心到舍下她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裴君琅睁眼时,面前是无尽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莲瓣缓缓撑开,花蕊淡黄,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绿荷叶与莲房被风吹得摇曳,东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远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冠枝叶茂盛,下缀艳红如血的红绸与木牌,红带翻飞,木牌相互敲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击声。
裴君琅朝着古树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间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着:“恭祝裴君琅与叶薇新婚和乐。”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声音惊醒了他。
裴君琅回头,入目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金镶玉的凤凰珠冠戴在叶薇高高梳起的乌黑发髻间,凤尾挂下几串琳琅金珠,随着她莲步挪近,几枝花钗颤颤巍巍地晃动。
叶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颦一笑也变得愈发清晰。
从来不喜欢施加粉黛的小姑娘,为了和心上人成亲,好好打扮过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妆绘了媚花奴,朱唇榴齿,娇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摇鲜艳,一袭锦葵花的齐胸襦裙,臂挽金莲花橙色的轻纱披帛,肤光胜雪,腰肢纤纤,裴君琅第一次在叶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风的娇弱与美丽。
早饭是那个名叫昭昭的哑女给他们送进屋的。
夙瑶知道这一对小情人跟着她买东西一定放不开,她也不打扰他们独处,笑着回答:“那好,我们半个时辰后,在村口见面。”
叶薇和夙瑶道别以后,按照裴君琅的吩咐,推动他的轮椅离开。
叶薇低头,悄悄问小郎君:“小琅,你明知道那些人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岔开夙瑶单刀赴会?我们会有危险吧?”
裴君琅嗤笑一声:“不这样,如何能得到更多真相?他们古怪的一面,可是瞒着夙瑶来的。”
果然,夙瑶不在,这些村民便不再贩卖吃喝用物,甚至看到裴君琅他们靠近,还会把开张的铺子紧闭,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子。
他们就像是滴落油锅的水,一群人躲开他们,仿佛看见了瘟神。
想跑?裴君琅冷笑。密林深处,薄暮冥冥。
不知是否又要落雨,远处的山林忽明忽暗,雷电炸裂,犹如蛟龙。
焦雅心绪不宁,又给自己卜了一卦。
“泽水困卦,大凶。”焦雅瞥了一眼天边压来的风雨,眉头紧蹙,“哥,你的八卦阵可靠吗?”
焦凡点头:“我把二叔的八卦阵匣偷出来了,不怕!再说了,还有周候在,周家人的武功,官学里没几个同窗能打得过。”
他话音刚落,只见阵法坤门方向燎起熊熊烈火,一群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明显是有人来了。
三人呆若木鸡:“谁来了?”
周候发起戒备状态。
他眉目凛然,抬手挡在两人面前:“退后!我来!”
周候是唯一擅长武功的孩子,由他当护卫再合适不过。
少年郎从腰上抽出细长软剑,凌空一抖,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变得刚硬,置于掌心。
待看清来人是谁,周候顿时丧失了大半的战意。
居然是鸡腿饭队的疯子们!
叶薇手执匕首,挟持白嘉,步步靠近。她脸上笑容娇妍,一如既往圆融。
看到周候他们,有礼地颔首,唤道:“几位同窗,巧遇啊。”
焦雅目瞪口呆。
哪有这种人,手上杀机毕露,面上还能笑意盈盈同他们谈天。
城府未免深到可怕。
周候知道兄长周峰伤在谢芙和叶薇手里,但他不觉得叶薇有何能耐,这里头杀心最重的孩子非谢芙莫属。
周候的武艺没达到登峰造极境,自然及不上周峰,那也代表,他会输给谢芙。
特别是谢芙还敢杀人……即便是谢北门先出的杀招,但他已成为小姑娘的刀下亡魂了。
完了。这样的地段,自然是供下两等,丙班和丁班的学生入住的。
衣食住行条件差,也好勉励学子们奋发向上,不要原地踏步。
占天者焦家的小姑娘焦雅,在学院派来的仆役帮助下,搬进了一楼的屋子。
哪知,她掌心罗盘一跨门槛就指针偏移,一动不动。
罗盘被煞气干扰了……
这不是撞上鬼打墙了么?连风水都算不得了!大凶!
焦雅先受不了,她泪花盈满眼眶,当即丢下罗盘跑出屋子。
“我去找二叔,我要换房,我有病吗?要住这种破地方!”
左侧,勤勤恳恳搬家入住的叶薇,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嘴,顿时摸了摸鼻子,“我觉得还行,也没那么糟糕?”
谢芙笑出声,摩挲小棺材,欢喜地说:“妹妹喜欢呀!我也喜欢!”
另一边,扛着一条棉被入屋的沈如意受了惊。
他盯着意气相投的两个姑娘,顿时又升起了“逃离丁班”的冲动。
当然,由于官学里都是皇亲国戚入住,住宿方面,周崇丘院长也没有很亏待他们。
至少能一个人一间房,不必合宿。
世家的孩子自小亲近,彼此熟悉,甚至每一代都会联姻,没有族中男女大防的限制。
毕竟大乾国一直以来都是由八大世家和皇家一同掌权,历史上女家主不计其数,早打破了“传家术传男不传女”的腐朽规矩。
如济世医白家,几乎每一代都是女医传承传家术。
除了一些男家主,本就偏爱家中儿郎,那确实会提拔郎君们上位,忽视天赋高的世家姑娘。
因此,潜渊官学的男女宿舍便聚集在了同一间小院,也方便夜巡的长辈及时保护这些孩子。
收拾完行囊,叶薇饿得够呛。
她招来阿娇,也就是那一只驯化的春鹰,教它学舌:“阿娇,给沈如意、谢芙、鲁沉山带话,问他们去不去膳堂。听好了,问他们——膳堂吗?”
阿娇教了两次,已经能磕磕巴巴学出一句:“膳、膳堂。咕、咕咕,膳堂。”
春鹰擅长学人语,难怪叶舟会给他们人手一只。
“对,去吧!”
叶薇放飞了阿娇,又想起裴君琅。
他就住她隔壁。
叶薇亲自过去,想问裴君琅吃不吃晚饭。
房门是紧闭的,裴君琅不喜欢外人窥视,似乎也没有点灯。
叶薇料到了,轻轻敲了一下门。
屋内寂静无声。
叶薇想,裴君琅现在嗓音有异,更不爱讲话,还是她主动点吧。
小姑娘无奈地耸耸肩:“二殿下,夜里用膳吗?”
等了一会儿,听到少年冰冷的回答:“不用。”
“饿一晚上怎么受得住呢?陪我一起去吃点?还有,在学府里好像不能以尊卑规矩压人,就连大皇子也平易近人,让身边人直呼他的名讳了或是喊他‘大公子’了。既如此……”叶薇恶劣地翘起嘴角,“我喊你小琅好不好?”
“不好。”裴君琅当机立断拒绝,“你可以直呼其名……假如有需要。”最好没有。
叶薇吃了个闭门羹。
她没想到裴君琅宁愿被喊名字,也不要可爱的小名。
叶薇沮丧:“二公子好冷漠……”
裴君琅:……
两人隔门一来一回说了好些话。
裴君琅心里清楚,不和叶薇一块儿用饭,她就会喋喋不休烦他,怎么都不肯走。
于是,他耐下性子,推动木轮椅,拉开了房门。
“二公子?”叶薇惊讶。
裴君琅绕开叶薇,沐于月色中。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推动木轮椅,先一步出了四合院的院门。
叶薇会意,他是特地出门陪她吃饭的。
小姑娘悄悄勾唇,帮裴君琅关好房门,撩裙追上——
“听说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鸡腿,拌饭简直一绝。小琅公子吃吗?”
她还是喜欢喊他“小琅”,决定让裴君琅听习惯到耳朵生茧。
“或者滚油煎的萝卜丝饼,这是民间小吃,也很香,尝尝吗?”
“哦,对了,小琅有没有带利是封红包?沈如意午膳的时候偷偷帮我们探过路了,说是打菜的大娘有颠勺的毛病,不给点红包收买,会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没钱,我帮你垫付了吧?不过你我是生死之交……这样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内还。”
裴君琅忍无可忍,手上力度变重,木头轱辘顿时滚出去好远。
叶薇紧追不舍。
少年沉声,骂人的声音也还算好听——
“闭嘴,你好吵。”
周候心生怯意,又见白嘉落到他们手中。
白嘉痛苦地喊:“救……”
话还不曾说完,叶薇手里的尖刀立时扬起,灼目的光刺痛人眼。
叶薇:“白嘉公子,话还是少一点吧,我嫌太吵闹了。”
焦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偏偏此时惊雷落下,吓得她尖叫一声:“你、你想怎样?”
谢芙双臂张开,妹妹在她手下丝线的牵引中,变得灵活自如。
小姑娘看了一眼叶薇的眼色,冷漠地背诵台词:“你们要好好听小薇姐姐的话哦,不然……”
呃,忘词了。
但眼前紧张的三人全然没注意到谢芙的异常,只当他们全部听命于叶薇,她才是幕后真凶。
叶薇无奈,只能自己绞尽脑汁想后话:“不然的话,白嘉的命可就没了。你们应该猜到,我想要什么吧?”
焦凡懂了:“你要宝剑?我们给你一把,你放过白嘉……”
“两把。”
“我们怎么会交出全部?!你在做梦!”
叶薇叹气:“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来通知你们,并非征得你们的同意呢?比起捏爆你们三人的福豆,把你们一起赶出局。如今只是讨两把宝剑,还保留你们的参赛资格,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
沈如意帮腔:“就是!我们小薇妹妹宅心仁厚,你们不要不识抬举。”
眼下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几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也怕招来其他队伍的觊觎。
焦凡内心动摇,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给了周候一记眼风。
周候识时务地递过去两个武器匣子。
少年郎咬牙:“拿去!把人还来。”
“多谢!”叶薇是个很讲信用的孩子,她立刻松开白嘉,接过宝剑。
可是,周候并非善心人。
他看白嘉安全以后,立即打落剑匣。
不过一个眨眼,周候腾身飞起,已然一手抱匣,一手拉住白嘉,凭借手速救下队伍里的人与剑。
周候哈哈一笑:“上当了吧!”
杀局尽开,几人各自出刀。
周候也作势运剑厮杀。
只可惜,叶薇早早猜到周候奸猾。
白嘉一把夺过宝剑,朝着叶薇等人的方向拔腿就跑。
鲁沉山撕下面皮,于夜色里大吼:“到手了,撤退!”
叶薇齐齐出声:“跑——!”
夜雾浓重,周候看不清人影,一脸懵:“等一下,白嘉什么时候被策反了?”
他抽出腰上长鞭,凌空那么轻巧地一甩。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软鞭游蛇一般灵活,蜿蜒地缠绕上掌柜的臂膀。
少年郎一贯气度闲适,如今不过腕骨一转,细鞭便听话地延展长度,抽丝剥茧地收缩。细鞭如同钢刃,割皮刮骨,死死嵌入了男人的皮肉,血糊了一片。
没一会儿,掌柜的那一身墨色长衫就被血气染得更深。
裴君琅势在必得,定要掌柜的命。
两人剑拔弩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僵持不下。
最终,掌柜不敌裴君琅,主动痛呼哀求:“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裴君琅仍懒洋洋地支起下颌:“若是再不开门逢迎,你这只手就算是废了。”
谁想皮肉受损呢?掌柜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擦了擦满脑门的汗,只能单臂拉开门,请叶薇和裴君琅入内。
两人刚刚迈进这一间成衣店的那一刻,叶薇就福至心灵,打着瓮中捉鳖的算盘,一下子把门阖上了。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下来,唯有一豆烛火幽幽抖动,氛围诡谲。
掌柜的疼得一身汗,他跪地求饶:“小兄弟,有话好好说,店也让你们进来了,该放开小的了吧?”
裴君琅恶劣地笑:“我什么时候说,你好好听话,我就会放过你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
“这、这……”
叶薇也在旁边帮腔,狐假虎威:“就是,我们家小郎君可心狠手辣了。闲来无事每天会发疯杀一个人,他祖辈还是茹毛饮血的胡族人,这方面的事可真是天赋异禀,就你这样的,不够他三鞭子抽呢!”
叶薇越说越离谱,裴君琅听得头风都要犯了。
他拧了一下眉心,低声:“够了。”
“是,小郎君。”叶薇乖巧闭嘴。
裴君琅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合伙诓骗那个夙瑶姑娘。敢撒谎一句,你的脑袋今晚就得搬家。”
裴君琅说话时杀气很盛,仿佛杀人真是瓜熟蒂落这样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
掌柜腿骨发抖,他想到那个眉眼可怖的男人,就从心里生出一阵寒意。
他既畏惧那个人,又害怕裴君琅下手,纠结到浑身打颤。
裴君琅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抖动细鞭。没一会儿,掌柜的手臂上传来剧烈的痛楚,他意识到,再晚一步,自己的骨头可能就要断了。
危在旦夕,他不敢有任何欺瞒,高声答话:“是焦……”
然而,没等掌柜说出那个名字。
他的胸口鼓胀,疼到无以复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缩成茧子。
也是这时,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开一团血雾。掌柜当场毙命,自他胸口拳头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钻出一条花色爬虫。
被叶薇一脚踩扁。
叶薇被吓了一跳:“好恶心,是蛊虫吧?”
裴君琅饶有兴致地眯起凤眸:“啧,居然在他们身上养了蛊,难怪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叶薇明白了,恨得牙痒痒:“掌柜被下了蛊,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迹便是虫蛊销毁的指令。一旦他说出秘密,蛊虫发作,他必死无疑!竟能把蛊虫驯成声控,这不是抄袭了我的点子么?可见,这人定是潜伏于官学里的卑鄙小人,专门偷我的师!”
裴君琅皱眉,有点不解。眼下紧要的事,是这一件吗?分明他们无法从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叶薇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裴君琅忽感头疼欲裂。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红龙仿佛还认主,风雨兼程,一路飞到东宫。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处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紧贴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红龙看到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棺。
无数白色的凛凛寒雾从棺材四周散出,红龙飞速地游向棺材,一双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随后贴上蛇头,不断地磨蹭。
红龙许久没有休息,它长长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觉。
裴君琅原本不喜欢有人靠近叶薇,但今日红豆盘踞于冰棺上的画面,一如从前叶薇当初还活着的样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华如水,清辉披满她一身。
叶薇张开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红蛇在她身上游走,犹如缥缈仙逸的披帛。
叶薇和蛇共舞,轻灵的笑声传进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和红豆嬉笑。
叶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对他从来没有半点防备,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得很香。
“有病。”谢芙先替叶薇骂了。
她操控妹妹,风掣雷行地一挥刀,这一招势如疾风,不遗余力,眨眼便斩下那一只暗袭的狼头。
妹妹拎起狼头,丢到沈如意面前。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沈如意,被狰狞的狼头一吓,险些背过气去。
他咬牙,怒斥谢芙:“阿芙,你干嘛?!”
谢芙:“你的大仇得报,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沈如意:“……”他还是不博取小队员们同情了,他怕在这些人的撺掇下,白庭正不用心医治,会转头给他烧纸。
见沈如意能说会动,叶薇放下心来,不再搭理他。
朔风萧瑟,飞檐底下挂的灯笼被风吹得跌撞,映照出雪地清辉。
人与兽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崎岖的山道,积雪难化,兽嗥不绝。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吃完饭姗姗来迟的沈如意高声道:“这破官学,我早就不想读了,能被淘汰最好!”
众人内心:……哦,是抱着消极态度来参赛的。
但,事实上是,沈家最擅长易容术,可此等术法在红龙谷大比里用处不大,因此沈家子弟受尽了冷待与白眼。不止沈如意,就连他的兄弟们也被各个队伍嫌弃,也就叶薇心善,收留他组队。
三天后,潜渊官学的学子们被周崇丘统一送到了红龙谷。
等到了山谷,叶薇才知道今日的比试有多凶险。
红龙谷重峦叠嶂,迷瘴万里,很明显是不曾开化的荒山野岭。而三十五名年轻的学子,要在这样一片万壑千岩的山谷中夺走别的队伍的宝剑,并且找到出路,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
幸好,官学的老师们并不想学生一上场就团灭。七个世家的老师各领一支小队到无人知晓的山谷入口,再给他们一张能寻到出口的地图,等他们熟悉了地形以后,再开启残酷的比赛。
叶舟带的就是【蜜汁鸡腿饭队】,他一看到这个队名,立马猜到,定是叶薇的主意。
他把一张地图交到叶薇手上,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你起这个队名有什么深意吗?”
叶舟已经帮叶薇想到了一个唯美动人的理由,譬如她早年辞世的母亲临死前心心念念最想吃的那一口,便是蜜汁鸡腿饭。
叶薇一愣:“呃……官学伙食不错?”
鸡腿饭,香香。
“算了,没事。”叶舟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他把五颗福豆交到孩子们手上,“如有危险,不必强撑,命总比大赛重要,记得到时候捏爆福豆。”
“好的,老师。”众人异口同声。
叶薇忽然问了句:“叶舟老师,那枚花币……”
叶舟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在大比里,我不可能给你开小灶,丢花币也没用!”
“哦,那行吧。”叶薇伤心,“二叔,我还是高看你了。你原来也是一个畏惧皇权与职场争斗的普通人罢了。”
叶舟:……叶瑾都生了什么倒霉孩子啊。
叶舟心累了,没有再和孩子们多说什么话。他摆摆手,轰走这五个背了棺材和斜挂包的学生。
叶薇他们拜别了老师,终于开始了红龙谷大比之旅。
路上,他们图方便,直接把挂包全搭在裴君琅的木轮椅后,再由队伍里存在感最低的沈如意负责推车。
裴君琅身后一堆行囊,完全损坏了他翩翩君子的仪表。
光风霁月的小郎君缄默,脸色愈发难看,如风雨欲来前的浓阴,黑到可怕。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怀疑,叶薇在花前月下说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并不是真心把他当朋友。
她不过是想利用他,不,是利用他的木轮椅,用来拉货罢了……
推车的沈如意不由打哆嗦,他本想说点笑话缓解紧张气氛,但裴君琅看起来心情不好,他压根儿不敢开口……
叶薇进了红龙谷以后,她的注意力便在地图上了。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分析地形。
后来发现,呃,看不太懂。
还是裴君琅接过这活儿,教他们如何看舆图:“这里是水源,这里是休息点。若要寻方位,只要看树木的枝叶。茂盛一面一般都是向阳面,为南方,枝叶稀疏则为北面,背阴。再不济,也可以利用日光来辨别方位……”
裴君琅看一群人呆头呆脑的模样,指尖轻按额角,无力地道:“算了,地图给我,我来教你们怎么走。”
小伙伴们泪眼婆娑,忙感慨:“幸好有小琅(二公子)在,否则不出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原路返回了……”
如今回想起来,鲁沉山不得不感慨叶薇有先见之明,裴君琅实在太有用了,这厮就是队伍的智囊团啊!
就是这个智囊团有点杀气腾腾,唯有叶薇才能镇得住。
山路崎岖,难走,草既高又深。
谢芙指挥妹妹割草割累了,她要先给妹妹抹一层护肤油。
于是,几人只能原地停下歇歇脚。
叶薇喝水的期间,忽然心生一计,道:“比赛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会保存实力,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守好宝剑。在别班学生眼里,我们鸡腿队定是实力最弱的,其余六个小队也最有可能先来抢我们,既然如此……倒不如营造一个‘我们的宝剑已丢失’的假象。”
此言一出,谢芙、鲁沉山、沈如意都惊呆了。
倒是裴君琅饶有兴致地扬唇一笑:“大比里通报宝剑数量都是通过老师们驯养的春鹰,你如何能调教别人的爱宠?”
叶薇眨眨眼:“谁说我要用他们的了?”
她摇晃手腕上的山茶金铃镯,在叶薇的传召之下,山谷浓密的迷雾间,忽然旋来一只小巧的春鹰。
那正是叶薇的阿娇。
“我是叶家女,血肉胜过世间一切驯兽药,又怎会调教不好一只春鹰呢?”叶薇笑眯眯地指点阿娇,“就算你们的春鹰被老师们困在官学里,我的阿娇还是会老实听我的话。”
大家伙儿一脸佩服:“薇姐,你厉害啊。”
“阿娇,去山谷各个角落给我传话。”
叶薇教了阿娇半天通报的话,继而放飞了春鹰。
没多久,红龙谷里外的高空,响彻一句——
“喜报、喜报,咕咕,【蜜汁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即便山庄里燃起了求援的篝火,仍旧没有听到援军上山的消息,连领命的回信都不曾送来。
这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焦莲和焦玄鸣姐弟一同失踪的消息,瞒了好几日,终于漏出了风声。
焦莲的尸体在碉楼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烧殆尽,他不会轻易让人寻到她。
而叶家的家主夫人失踪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莲残害父亲焦刑一事传出风声,她又被焦玄鸣褫夺家姓。
一个被驱逐出家府的世家女,无疑是被逼上绝路。
对于焦莲这样自小万众瞩目长大的女人,此等刑罚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测,焦莲应该是羞愧难当,私下自尽了。
熟悉焦莲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果然,没多久,焦莲未出阁前住过的老宅那里,有仆妇发现了焦莲自焚的尸体。
她选了一种决绝残酷的死亡方式——自焚。
因焦莲不是占天者焦家的女儿,故而她发丧的时候,娘家人也没有来葬礼撑腰,丧仪置办得十分潦草。
不少人唏嘘,作为占天者焦家大房的嫡长女,花团锦簇地来到人世间,又茕茕独行离开人世。
占天者焦家乱作一团,大房嫡子焦玄鸣人间蒸发,连骨头都找不到,故而焦家是第一个破了先例,把家主之位传承给嫡出二房的世家。
从今往后,占天者焦家便由老家主焦刑的亲弟弟焦松帆,继承家主之位。
这日,焦松帆乘坐一顶低调的青帷小轿抵达皇子府。
裴君琅听到人来了的消息,风轻云淡地扬袖,叫长寿看茶。
焦松帆撩袍迈入,他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却不敢对眼前多谋善断的小郎君有半点忤逆。
裴君琅抬眼,意味深长地道:“焦家少家主已除,老爷子也离世,眼下你当家做主,算是心愿得偿了吧?”
闻言,焦松帆惶恐地点头:“二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极。自打大哥与叶家联姻,族中事事要看叶家眼色,老朽受了多年的气,如今家权在手,老朽此生已无憾,往后定唯二殿下马首是瞻。”
裴君琅不听他这些客套话,只冷冷问:“我要的东西呢?”
焦松帆不敢含糊其辞,他很有诚意,双手毕恭毕敬奉上一个红绒布锦盒:“这是焦家的红龙血眼石,老朽交给二殿下,请您代为保管。往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二殿下他日登顶,定要体恤焦家的苦劳。”
“你放心,焦家很识趣,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老朽先告退了。”
“嗯,青竹,送客。”
裴君琅单手撑头,另一手把玩那一枚红龙血眼石,布满血红裂纹的石头在如玉指骨间游走,日光照下,散出粼粼的光,烨烨生辉。
少年的脸上不见喜色。
他的复仇计划里多添一项叶薇的事,果真曲折了许多。但幸好,一切都在按照裴君琅预料的进行,结局也不算糟糕-
几个月后,便是七夕节。
皇后周婉如专程在红龙殿内,设下乞巧宴,邀请世家子女们一道儿入宫赴宴。
如此柔情蜜意的节日,臣工们都猜出,中宫或许有意为皇子女挑选合适的婚配对象。
若是从前,叶家嫡长女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联姻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时至今日,焦莲被世家除名,树倒猢狲散,叶心月背后能倚仗的势力倒台。她的世家女地位一落千丈,已不是皇后心目中的良配。
反观叶薇,虽是庶出,却是长房次女,且在红龙谷大比中崭露头角,名声大噪。她入得了皇帝的眼,又有清容县主头衔,倒不失为是个好拿捏的棋子。
许是考虑到这一重,酒宴上,一贯眼高于顶的周婉如,难得朝叶薇和颜悦色。
周皇后对叶薇招招手,亲昵唤小姑娘上前来,让她瞧瞧。
叶薇很擅于伪装,绝不会在上位者面前失了分寸。她一如既往挂着甜美的微笑,撩裙上前,腕骨间兰铃镯琳琅作响。
叶薇朝周皇后盈盈一拜:“臣女见过皇后,盼娘娘顺颂安康。”
周婉如含笑,拉过叶薇的腕骨,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世家与天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一体,你也如本宫膝前看顾的孩子一般,何必如此客气。”
周婉如一记眼风瞟过去,心腹女官飞燕便心领神会,挪开一方软垫放置在主子身侧,供叶薇落座。
叶薇大大方方坐下,装傻回话:“祖母临出门前,教过臣女规矩。娘娘待人最为和善,臣女承蒙娘娘的厚爱与宽待,却不敢恃宠生娇,礼数是要时刻牢记于心的。”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周婉如见状一笑,当着红龙殿里其他的世家子弟面前,和叶薇闲聊了好些家常话。
就连饭后,她都催促大皇子裴凌带叶家几个孩子逛一逛御花园,生怕叶薇极少赴官宴,会对皇宫里外不熟悉。
叶薇回到叶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日是假期,潜渊官学没有上课,学子们能够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够呛,本想把花递给箬叶姑姑以后,就立马回屋睡觉。
哪知,她才跨入门槛,叶心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势汹汹的嫡长姐紧咬下唇,凝望叶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叶薇,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叶舟赶来前院的时候,沿路刺杀了几只山兽。
他翻上院墙,在远处敌军朝他射箭之前,飞身跃下,护在孩子们的面前。
叶舟皱眉:“怎么会来了这么多山兽?”
周牧娘为叶薇打抱不平:“都是大公子说,要叶家孩子献血,召出更多山兽御敌。”
叶舟没想到自家的小子姑娘们全被当成了屠宰的动物,任人宰割,脸色立时变得难看。
他阴沉沉地看了裴凌一眼,怒斥:“胡闹!快包扎好伤口!就你们这点血肉,召来山兽还好,若是让中了嗜蛊的山狼饮用,只会增加它们的杀伤力。你们以为自己是祖父啊?还有骨血策反山兽的功效?”
叶星路最怕的就是叶舟,在二叔的呵斥下,他老实巴交抄起一抔雪,清洗伤口。
叶舟的话,无疑是给所有叶家的孩子服下一颗定心丸,也当众扇了裴凌一记耳光。
裴凌心生不虞,叶舟不过是世家里的二把手,并非家主,如今是东洲裴氏执掌皇权。
裴凌恃才傲物,在他眼中,所谓的分权共治天下不过是个幌子,天家理应独享皇权,而叶舟,仅仅是他手下的一个家奴罢了。
家臣忘却尊卑规矩,竟敢朝主子狂吠。
裴凌眸色寒意毕露,他试图为自己立威。少年郎上前一步,拦住叶舟的去路。
裴凌道:“叶舟老师,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敌当前,学生们危在旦夕,自然要想好全身而退的策略。让叶家人献血召兽,实在是无奈之举。”
叶舟睨了一眼几乎长得和他差不离高的大皇子,他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皇族独有的傲慢。
叶舟忽然笑了:“怎么?就凭你也想教我做事?”
裴凌:“我是天家皇子,理应在危急时刻,庇护我的臣民。即便要舍弃小我,拯救大我,我也会执意从之。”
叶舟揪起裴凌的衣襟,眼中怒火滔天:“放你他娘的狗屁!”
叶舟骂起脏来,和叶薇有的一拼,不少学生见状,纷纷低头,内心: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叶家人,都、都挺豪放不羁。
裴凌被骂懵了,他的衣衫被叶舟拉扯,凌乱不堪。他竟在人前受辱,叶家人该死!
裴凌火冒三丈,一下搡开叶舟的手,疾退半步:“大胆叶舟!我敬你是师长,可你竟敢羞辱皇嗣,蔑视天家,你可知,此举犯了大不敬之罪?!”
“没你爹手里的皇权,你算个狗屁东西,也值得我来敬?”叶舟卸下所有师长的悲悯,脸上不再遮掩对于皇家的厌憎之情。
“裴凌,掂量清楚你的身份,我的父亲已经被你们天家害死了,这笔仇,记于大义情理之上,我不能同你们天家算,但我的侄子侄女们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会和裴家死战到底。”
裴凌明白了,叶舟并不是好驯服的狗,他不听命于他。
世家与皇权仅仅维持表面的平和,在百姓面前粉饰太平,实则自从阳关之战起,底下便暗潮汹涌,早就隔阂重重。
想必裴望山也料不到,他们这些长辈遮掩了二十年的平静景象,竟被自家轻世傲物的毛小子给撕了个一干二净。
裴凌虽冲动,却不是个蠢货,他懂得见好就收。
大敌当前,他还要叶舟顾及天家的面子,舍生保护他,因此不要和叶舟硬碰硬。
裴凌不吭声了,叶舟也就不再搭理他。
回头的一瞬间,他对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眼眸,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
叶薇不会以为,他在帮她出头吧?虽然好像,也算是出头。
叶薇心里想的事更多,她没料到叶舟原来一直记恨天家,他和她的父亲叶瑾不同,没有为了荣华富贵,一心臣服皇帝,为裴望山卖命。叶舟厌倦了为皇帝开疆辟土的日子,也不满父亲客死边关,他记恩,一直惦记父亲的。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满叶尘夜把家主之位传给道貌岸然的兄长,他最厌恶的是,叶瑾拿着父亲用命打拼下来的家业,像条狗一样讨好裴望山。
天家就是杀父仇人,若非皇命逼迫父亲护主,叶尘夜又如何会献祭血肉,一心要赢下战役?
虽然叶尘夜心中定是存有庇护边关百姓的大爱,才会甘心舍命救世。
叶舟只是看到了裴凌自私自利的嘴脸,为父亲效忠这样一家子衣冠禽兽,感到不值罢了。
这一场争执落到裴君琅眼中,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他心中了然,原来叶家也没他想得那般和睦,处处都是好攻克的罅隙-
夜色昏暗,京城皇都,各个宫阙燃着幽幽的灯,烛光煌煌。
深红色的丹墀之上,是天子寝殿。落不尽的大雪封住了殿门,小黄门手持扫帚,无论如何清扫也无法空出一块地来。他的手指冻得红肿,膝骨也刺疼。小太监在中贵人看不见的地界里瑟瑟发抖,如同鹌鹑,还没来得及偷懒一会儿,殿宇的窗户竟从内向外打开了。
小太监被哐当的响声吓了一跳,一抬头,绿豆小眼正对上一张不怒而威的脸。小太监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冷不防跪到了雪里,膝骨骤然冻僵。
裴望山开窗透风,恰巧看到小黄门瑟缩的身影,原来只是个孩子,瞧着同他的二郎差不多大的年纪。
皇帝低头,视线落于小太监红肿的指骨上。
裴君琅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连饱满的眉骨也溅射一丝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颌,美得骇目惊心。
“趁孤心情好,奉劝各位束手就擒。毕竟,你们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裴君琅声音清冷地说出这样一桩惊心动魄的夺权罪业,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刚要出声,青竹便一脸焦色地冲来,附耳与裴君琅道:“主子,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少年郎轻拧秀眉,摆摆手:“不了,我回府一趟。”
众人大失所望,发出遗憾的叹息。
叶薇望着裴君琅覆满雪絮的背影,若有所思。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会让小郎君放弃聚餐,心急火燎奔回府上-
“求您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裴望山年轻的面孔上毫无慈悲,他转了转指骨的玉扳指,眉眼低垂,不为所动。
裴望山帮赫连璃更衣,换上世家成婚的礼冠与华服。柔软的兔毛厚缎长裙,铺陈了一地。
赫连璃即便更改了容貌,那一双凤眸也妖冶动人,如同天女。
裴望山亲吻她的樱唇,怜爱地捧起她的脸:“我们都没有选择。但今日,我愿意请红龙神主见证,我此生唯爱阿璃,我待你真心实意。”
赫连璃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沉默,她接受命中所有,悲惨、喜悦、幸福、残忍,她失去了灵魂,不会反抗。
裴望山说,赫连璃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
他说他没有撒谎。
……
但赫连璃心知肚明,裴望山留她一命,很可能还是想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私藏的秘宝又是什么。
他妄图用情爱感化她,帝王家想来没有良心。
赫连璃想到旧事,眉头都没蹙一下,她沉默无言,饮下催产的药。
她没有被裴望山蛊惑。
腹中的孩子开始踢腾,五脏六腑拧作一团,羊水破了,衣裤湿了,水渍淋漓一地。
她强忍住痛楚,咬紧牙关,扶住墙壁,一点点摸到床榻上。
赫连璃摇动三清铃,召出尸人仆从。
很快,扮作稳婆的刘嬷嬷匆忙踏入,她看到昔日金枝玉叶的赫连家嫡小姐,竟畏缩在这样一间窄小的房屋里,还要服下这种能够诞出死胎的虎狼之药,她泪盈于睫。
刘嬷嬷一边帮忙生产,一边苦劝:“小姐,您何必为难您的骨肉,他也是赫连家的后代。”
赫连璃浑身战栗,神魂仿佛在那一瞬之间回到了躯壳里。
她咬牙切齿,眼中有了神采:“我绝不会生下与仇人结合的孩子……”
那个一出生就毙命的男婴,被赫连璃抛到了襁褓中,她没有看任何一眼。
直到刘嬷嬷从带来的棺材里,抱出另外一个被霜雪覆没全身的孩子。
赫连璃强撑起身体,咬破手指,挤出血液。
殷红的血点在孩子的眉心,像是观音额间的慈悲痣,血液尽数被婴孩的皮肉吸收。
赫连璃的血仿佛药引子,一下子驱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毒。
婴孩皮肤间的冰鳞渐渐褪去,体温回归本身。
他不再是冰封的状态,他有了生气,开始啼哭,嚎啕大哭。
这个孩子活了。话落,裴君琅以为叶薇会伤怀,会怪他自作主张。
但他低估了叶薇。
叶薇只是眨了眨眼,轻声说:“死了也好。”
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没这个觉悟,早晚死的人,会是叶薇。
她为了自保,不会心慈手软。
裴君琅不蠢笨,稍稍一推断便知真相:“是你嫡母下的手?”
“是呢。”叶薇俏皮地开玩笑,“没有母亲筹谋的孩子就是这样啦,命如草芥,不值钱的。不过……焦莲夫人杀了我娘,我也该让叶心月尝尝失去母亲的滋味了。”
裴君琅没说话,他向来不觉得叶薇斩草除根的做法有什么错。
他最厌恶拖泥带水,在战局里,所有的心慈手软,都是给敌人递刀。
叶薇偏头,朝裴君琅笑:“小琅帮我,杀了焦莲。”
裴君琅想到占天者焦家的红龙血眼。
针对焦家,本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借叶薇给焦家捅一道口子,似乎也不错。
思及至此,裴君琅慵懒地支起下颌,唇角微扬:“好啊,我帮你。”
没多时,青竹回来复命。在他赶去追杀蔡嬷嬷之前,已有一支暗杀的队伍将其伏击杀害。
见状,青竹便没有出手。
他只是把蔡嬷嬷的尸体抛得更远一些,以免惊扰到皇家人。
竟然已经死了?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叶心月皱眉,不是好兆头。
但其实,裴凌不过觉得叶薇的手段太稚嫩,一团孩子气,被他一眼看穿,根本不够格摆在台面上使。
偏偏叶心月会错意,以为裴凌很吃叶薇装疯卖傻那一套,手中的兰草手帕被绞到勾丝,心情非常郁闷。
叶心月秉持着世家淑女的风范,淡淡道:“她对外一贯娇弱,总要迫着旁人多担待她几分,如有开罪之处,还望殿下多担待。”
叶心月一副拿乖戾庶妹没法子的宠溺态度。
闻言,裴凌想到了自己的小皇妹裴青鸢,性子活泼,也很依恋他这个长兄。
裴凌含笑,深以为然:“既是幼妹,确实该多照顾一些。”
叶心月气闷:……
男人太耿直,她眼药没上成。
另一边,叶薇坐在车厢内,心神不宁。
叶薇刚和裴君琅打好关系,她可不想插兄弟两刀,又上一艘贼船。
只是奇怪得很,裴凌过去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怎么忽然就来招惹她了?还是在长姐叶心月的眼皮底子下。
背后是有哪位高人的授意?
还是说,有人要借她来搞裴君琅了?
叶薇顿感不妙,这趟回叶家,定又要被焦莲敲打。
裴凌真是……害人不浅。
仔细想来,母亲徐灵雨其实很有先见之明。
她说裴凌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即便徐灵雨的提点与提防来的并没有道理,但这是叶薇思念母亲的方式。
她不曾忘记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姑娘忽然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时间精神恹恹。
叶心月在外读书,辛苦十多天,一回家定有父亲慰问,母亲关怀。
可叶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院,没有人会对她嘘寒问暖。
不过幸好,焦莲还没有糊涂到会克扣叶薇的月例与吃喝,特别是如今她入官学,在各个世家小姐公子面前点了眼,她也不敢贸贸然发落叶薇。
叶薇低眉,心情沮丧。
如果她今年没有冷不防被焦莲弄死,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当成一个还算得用的叶家女,提溜出去笼络人。
那么夫婿便不是叶薇可以挑挑拣拣的了。
这就是隔了一层肚皮出生的下场,叶薇要替自己筹谋。
这一回,她是真的头疼了。
叶薇想小睡一会儿,车窗外霎时传来“咚咚”两声敲击。
她呆若木鸡。
什么东西还能在马车前行的时候,穷追不舍撞她的车?
叶薇困惑,拉开花鸟雕刻的梨木车窗,一只春鹰扑棱翅膀飞到她掌心。
“琅、咕咕、琅。”
春鹰含含糊糊地大叫,把腿上绑着的字条抬给叶薇看。
叶薇摘下字条,小心翼翼捋开。
是流丽清隽的字迹,上面写着一句:离裴凌,远点。
规规矩矩的一句话,言简意赅,很有裴君琅闷嘴葫芦的风格。
叶薇几乎能幻想到,他如何寒着一张厌世的脸,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难能可贵,像是被魑魅魍魉夺舍了。
她忽然很想笑。
若是往常,她和裴君琅关系密切,恰巧被裴凌看到。裴君琅一定会想方设法避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里像今日。
知叶薇被裴凌找上门,非但不远离她,还敢私下给她送信,暗通款曲。
甚至是直白地告诉叶薇:别搭理长兄。
叶薇嘴角上翘。
看来,她这几日猛烈的交友攻势,颇有成效嘛!-
叶薇回到叶家时,正赶上用晚饭的时辰。
叶薇想也知道,肯定是焦莲将她灭口了。
主子给的承诺,只有最为愚蠢的奴婢才会信以为真。
叶薇心知肚明,死了一个仆妇的事,裴君琅不想闹大,免得皇帝以为御林军护卫不严,要把账算在裴君琅头上。
她不声张,焦莲做贼心虚不敢问,这事儿也就不清不楚地过去了。
叶薇托腮,半晌没说话。
这人间发生的事,还是一桩赛一桩讽刺。
叶薇给红豆喂了好几口甜糕,又招呼它回山里去。
“下次再见啦。”
红豆伸出小尾巴,轻轻勾叶薇的小指,依依不舍。
“我们会很快见面的。”叶薇和红豆道别。
冬狩有太多世家长辈在此,叶薇不敢留下它,以免小蛇有个三长两短-
落日熔金,夕阳照在苍茫的雪地,鳞光闪闪。
雪色尽头,是一顶顶扎营的小帐。
最靠西的一顶,有一缕红影钻入其中。
叶心月穿一身夹了狐毛内胆的红色骑装,背一把鹿皮长弓,英姿飒爽。
她迈入母亲焦莲的营帐,不安地问:“娘,叶薇真的死了吗?没人去她的帐篷里打听,也没人宣布她的死讯,我心里总是着急不宁。”
焦莲抬指,抵住叶心月的唇瓣,摇了摇头:“嘘,噤声。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等派人特地去看叶薇的情况,不就坐实了毒是我等下的么?你放心,绿萝根熬的汤是炙骨香的毒引子,两物一触,便是大罗神仙都难救,白家医者出手也回天乏术。况且,昨夜那个姓蔡的婆子来给我复命,说她都处置干净了,她亲眼看着叶薇死的,出不了差错。”
叶心月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不过那个蔡嬷嬷口风严密么?会不会抖露我们的事?”
焦莲见女儿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宽慰极了。
她抚摸叶心月的乌黑发髻,温柔地说:“心月放心,阿娘早就有了万全之策。那蔡嬷嬷,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已经灭了口。
上位者,鞋履底下,必踩踏森森白骨。叶薇运气不好,生在了叶家,怨不得她。
叶心月这下完全放心了。
她笑逐颜开,依偎进焦莲的怀里:“那女儿就和大殿下去夜猎了,今晚会迟点回营帐。”
“去吧,当务之急,便是你和大皇子多多相处,培养感情。再有一年,大皇子便至弱冠年纪,届时你们的婚事就能提上日程了。”焦莲欢喜地打量叶心月,仿佛她的荣耀便是自己的,“我的女儿,将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阿娘,八字没一撇呢!那我去啦。”叶心月躲羞。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叶心月抿唇一笑,欢喜地跑出了营帐。
焦莲目送女儿远去,脸上笑意不减。
她做起了日后女儿母仪天下的美梦。
焦莲还没来得及进内室打个盹,屋外又响起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叶心月毛毛躁躁落了东西,正要戏谑几句,一抬眼,焦莲呆若木鸡。
来人一袭樱桃酥山纹浅粉袄裙,双环髻,乌油油的发间别了两朵流苏桃花。明眸善睐,笑若春山。
可不就是叶薇吗?
焦莲瞠目结舌:“你……”是鬼?
赫连璃松了一口气,她既哭又笑,抱住孩子,不住呼唤:“老祖宗,你终于醒了。”
这个孩子,便是赫连家的秘宝。
赫连家守护老祖宗多年,一代代听从吩咐,要看守好老祖宗,不要叨扰老祖宗的沉睡。
而如今,赫连璃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她快要死了,她守不住家族了。
因此,老祖宗,你只能学会自保了。
赫连璃利用自己腹中男婴的死,换取了老祖宗的生。
大家都以为她养育的老祖宗,是她生下的儿子,是裴望山的亲子。
其实不然。
赫连璃故意怀上身孕,忍辱负重,忍受屈辱,用自己亲子的命,换下老祖宗。
她以母亲的身份,将老祖宗养育成人。
这个孩子,便是长大后的裴君琅。
……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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