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宥丞只愣了两秒,便大笑开来,“有趣,当真有趣。”他拍着掌,面向柏若风,皮笑肉不笑,扬声讽道,“若不是我记得没走错门,还以为这里不是镇北侯府。”
柏若风见他似乎话中有话,接话问,“若此处不是镇北侯府,又该是何处?”
“当是……”方宥丞面上的笑倏然落了干净,一双眸子逡黑若深渊,凛凛扫过面前的一群人,像在看一堆死尸,冷声道,“来自北越的细作窝。”
他这一锤定音,面前的下人顿时都起了反应,要么面色严肃,要么露出些许心虚,要么眼神飘移。柏若风把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哪能不知道方宥丞说的是对的?
“你们这些强盗,竟敢潜入侯府!”元伯指着他们怒骂的手颤抖不止,不是怕的,是气的。
镇北侯府威名赫赫,打退北越多少兵,今日却因府内只剩老弱妇孺,竟然趁机欺上门来,“少爷莫慌,老奴拼死也会护着您!”他说着冲回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这个身份真麻烦,竟还掺进了两国纷争。柏若风剑眉压低,暗道他从醒来也没做什么,每天在府内好好养生,堪称混吃等死的典范,怎么就被人盯上下了药,现在还招进来那么多奸细。
他思考时下意识摩挲着木质扶手,猛然觉出自己的思绪走偏了路,握紧拳头。
不,不对,他或许不是从醒来那时被盯上的。不管是张朝还是眼前这些家丁,极有可能是这具身体早在北疆回京的路上就被盯上了。
再联系到前阵子在荷花池里发现的下人尸体,而今一眼下去,柏若风在这群人中没有看到一个熟面孔,原先所剩不多的几个下人估计早就被偷偷处理了,只剩元伯身为侯府老管家,这些人怕做得太明显,不敢轻易动他。
可为何今日又敢撕破脸了?
若他有记忆,何至于两眼一抹黑,混到这种荒谬状况。柏若风沉沉叹了口气,古来今往,也没听说哪家侯爷会混到被敌国在京城灭了口的境地。镇北侯府真是倒了大霉,遇到他这么个失忆的主子。若不是想来探望元伯,估计这会还察觉不出一点问题,到时候被人指叛国抄家指不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是京城,灭了镇北侯府满门,你们也走不出去。”柏若风眯了眯眼,“说吧,你们想如何?”
后边有人上前,与为首之人耳语一番,退下了。为首之人扬声道,“侯爷,若不是你执意查看,我们本也不想做什么。如今,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抬起刀尖,隔空在坐着轮椅的柏若风及他身后站着的三人身上滑过,“我们派人护送你回房休息,但你身后的两人,今日必葬于此!”
此话一出,方宥丞身上杀意毕现,他冷笑道,“我活这么大,你是第一个敢在我地盘上说这话的。”
柏若风抬手,拦住意图大开杀戒的方宥丞。他知晓方宥丞武功高强,周围定然有方宥丞暗卫的存在,他们并非明面上的三对多。方宥丞一出去,双方就得动手。
可他心中还有疑虑有待证实,柏若风眸色微动,问,“若我不肯呢?”
“侯爷可要仔细思考。”为首之人对身后招了下手,“压上来!”
元伯目眦欲裂,险些冲出去,“小姐!”
原是两个身着家丁服的反贼把柏月盈从后边压上来。柏月盈发簪凌乱,衣裙破碎,十分狼狈。为首之人把刀架在柏月盈细长的脖子上,柏月盈吓得眸中含泪,哀叫道,“二哥救我!”
“小妹。”柏若风瞳孔骤缩,焦急得一拍扶手,“你别伤她,有什么冲我来。”
“哼。”为首之人不屑道,“还真是兄妹情深啊侯爷,你若乖乖过来,我等自不会伤小姐性命。”
柏若风犹豫不决,侧脸看了看身旁两人。
那贼寇头子把长刀逼近一寸,柏月盈脖子上渗出血来,吓得花容失色,咬唇眼含乞求看向柏若风。贼寇头子火上加油,“你可得想清楚,那两人,不过一个仆从,一个小小侍卫。而我们手中的,可是你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柏月盈双目含泪,哭红的眼直直看向柏若风,她面色哀戚,只唤了声,“二哥……”
柏若风沉默一阵,面色隐忍,艰难道,“你说得对。”他撇开头,避开方宥丞意味深长的眼神,“月盈在我心里,远比这两人重要的多。”
方宥丞悄无声息落后一步,柏若风只觉得有一个硬物被他从轮椅后背间隙塞进来,戳进他腰间。
柏若风眸色微黯,“只要你们别伤她,我都答应你们。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且说。”贼寇不耐烦道。
柏若风闭了闭眼,极为不舍道,“元伯照看侯府多年,我不忍看他出事。希望你们等我和小妹离开后再动手。”
元伯难受道,“少爷,是老奴无能,没能护好你和小姐。”
贼寇头子警惕看着三人,听到要求不过是只是让他们晚些动手,便利索应承,“可以。”索性早动手晚动手,这二人都不过一个死字。
柏若风无视身后两人,推着轮椅独自向前。他视线直直看着前方,没有给落在身后的二人一个眼神。
等离开的距离过了半,两个贼子迫不及待冲上来,推着他轮椅往前。柏若风面露担忧,张开手急切道,“莫要伤她!把人还我。”
贼寇头子示意,那捉着柏月盈双手的两人便松开手,柏月盈往前踉跄一步,扑到柏若风膝上。
刚逃离的她深吸一口气,哭声刚起。柏若风面色微变,倏然一手成爪扣住她细白脖颈,脚踝勾起轮椅回身灵巧一旋,往身后二贼甩去,沉重的木质椅把没有防备这半身不遂瘸子的二贼砸趴在地,轮椅裂开几块。
贼寇们都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竟能站起来了!连柏月盈都愣住了。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从静默中脱身持刀欲上前时,他已经扣住柏月盈脖颈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别过来!站在原地。”方宥丞方才暗中递给他的匕首,而今抵着柏月盈的脖子。
他冷静道,“不想你们主子出事,就把刀扔了。”
这一反转别说贼寇们,元伯首先震惊不已,上前小跑几步,又怕柏若风伤人又不敢硬伤了他,慌忙道,“少爷,她可是小姐!小姐怎会和这些北越贼子有关系?!”
闻言,柏若风皱眉,连带着防备地看向元伯,他立在两方人马中间,并不打算再往后退。
而元伯身边的方宥丞扯唇笑了笑,弧度并不明显。他猜到些许柏若风的心思,他把刀手落在剑柄上,锐眸盯着兄妹二人,暗中防备着。
这些贼寇面面相觑,都没有动作。
柏月盈抓着柏若风桎梏她的手臂,不可置信道,“二哥!我是月盈啊!”
柏若风捏紧了她的喉咙,柏月盈便难受地咳喘不止。
柏若风平静道,“哦?你是吗?”
“我当然是!”柏月盈挣扎道,“二哥,你莫不是疯了!我是你亲妹妹!”
“不,你不是。”柏若风笃定道,他轻描淡写道,“你大抵还不知道,我记忆早已恢复。”
“不可能!”柏月盈怒道,她对此反应极大。
“怎么不可能呢?”柏若风笑了一声,声音在她耳边轻柔若情人低语,“我院里的郎中,可是世人苦觅不得的神医啊,瘸子都能站起来,何况一个小小的失忆症。”
柏月盈眼球急转,她显然气急败坏,却不知想到什么,那急急的呼吸变得平静下来。
“神医?呵!”她轻蔑道,“这可是我国圣药前尘一梦,我亲手灌药灌了五天,莫说失忆,你本该丧失所有记忆成为痴呆稚子。圣药绝不会出错!只是可笑啊,真可笑!”
她像想通了什么,大笑几声,“我怎么没想通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从一开始我们在回京路上袭击侯府马车那时就成了螳螂。既然柏月盈可以是假的,那一个失忆的柏若风是假的又有何奇怪?!”
“可恨我没有早些认出你这个冒牌货,”她话音一转,恨恨道,“若是知晓,我就不会留下你,想把你药成一具听话的傀儡,而是早些,杀了你!”
柏若风沉默了,他说的‘恢复记忆’不过是在诈对方。女子如此笃定那‘圣药’可以起作用让人丧失记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如她所说的冒牌货,还是因为那‘圣药’只抹去了他这辈子的记忆,他还有个上辈子。
柏若风不再多想,他手中用力,质问道,“少废话,真正的柏月盈在何处?”
女子用气声答道,“死了。”她忽而裂开嘴,无声笑了,“曝尸荒野。”
“妖女!你为何要杀了小姐?!”元伯已经被一件又一件超出他认知的事情惊得难以思考,少爷失忆,小姐是北越间谍假冒,还引贼入室,而今,真正的柏月盈似乎……
‘柏月盈’情绪平静下来,巧笑倩兮,“不杀了她,我怎么夺了她的身份入宫呢?”她妖媚动人的眼中闪过汹涌杀意,“可惜了,你们今日知道这些,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结局。你们三个,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倏然扣住柏若风桎梏她的手一反,咔嚓声响起,那怪力竟硬生生要折了他的小臂。
柏若风咬紧牙根,转瞬匕首狠狠刺入女子锁骨,女子痛呼一声,忍着那剧痛甩开柏若风的小臂,拼尽全力拍了他一掌。
玄之又玄的内力轰的一声传入体内,柏若风头回亲身见识内力的厉害,就像被奇异的波动震慑内脏,四肢百骸都传来剧痛。尤其前胸,尖锐的痛觉要令他晕过去。
绵软的四肢不听使唤了,怎么努力都站不稳。他撑着身躯后退几步,捂胸弯身单腿跪地,浑身发颤。再抬头,眩晕不止间看见涌现的暗卫与这群贼寇战在一起,不大的空地成了战场。
刀光剑影中有人穿过战场朝他奔来,剑光明亮,一剑刺入试图对柏若风补刀的女子左心。
抬手想要杀了柏若风的女子含恨吐出血来,她勉力回身,看见身后方宥丞那张阴沉的俊脸,“又、是你。”
就是因为此人知道太多,还胆敢说破她的计划,再想到前不久她派去盯梢柏若风的暗探被人除掉,她才怀疑到这人身上,想悄无声息除了这人。
而柏若风意外发现消失的元伯,还想来探望,则是给她送来动手的机会。她故意让人露出破绽,就为了寻个理由杀光这些时日柏若风带回来的这些‘朋友’,好让柏若风乖乖成为她的傀儡。
本来所有的计划都那么顺利,到了这里更不该出错。一切就毁在这个男人身上。
“你究竟、是谁?”
一剑抽回,女子在柏若风身前晃了下,倒地而亡。
没有得到答案,她死不瞑目,睁眼死死看着蓝天。
方宥丞从她身上跨过去,扶起柏若风,“醒醒!”他着急扒开意识模糊的柏若风前襟,发现他胸口竟有个针孔在逐渐变紫发黑。再看柏若风,唇色逐渐变深。
这是中毒的征兆。
“就不该由着你,托大了!”方宥丞急道,要是他直接把人全杀光了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他知道柏若风重亲缘,不确定女子是否真的柏月盈时绝不会下手。他把人手臂拉上自己肩膀,一手揽腰一手托着膝盖抱起,急忙去寻神医陈无伤。
路过那女子尸体时,他顿了一下,喊来暗卫带着那尸身跟上他。兴许这女人身上有解药。
“毒、他中了北越的三种毒……记忆缺失、神志不清、身体孱弱……”
“……北越的圣药前尘一梦……是圣女才有,他们走投无路,竟想用圣女做美人计蛊惑陛下……”
“……毒入心脉……难救……除非……”
零星的话语不成句子,传入昏迷不醒的人耳中,柏若风从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你醒了?”方宥丞紧紧握着他右手,蹙眉着急道,“没事的,我定会救你,我们一同去寻护国寺的明空大师。”
“明空、大师?”柏若风反应迟钝,喃喃念着。
“对,你有印象?”
柏若风头痛欲裂,他抬起颤抖的手捂着头,却不能减轻半分痛苦。
眼前闪过无数零碎画面,嬉笑怒骂间人影重重晃过。明空……他咬牙切齿,捏紧了方宥丞的手,“老、秃、驴!”
“你记得他?!”方宥丞又惊又喜又醋,“若风,你记得我是谁吗?”
然而骂完人的柏若风没有任何回应,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黑暗里,柏若风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星光,那一粒又一粒星光里有人影晃动,最初的那粒星光里出现了明空大师的身影。
二十四年前,南曜北疆,正值六月晚夏,镇北侯府喜得麟儿,府中欢声笑语不断。
本该远在京都护国寺内的明空大师却突兀出现在北疆,持杖孤身一人敲响了侯府大门。
他为孩子送上祝福,与襁褓中紧攥拳头不哭也不闹的婴儿对视片刻,十分认真地对咕嘟嘟畅快喝酒大喜不已的镇北候说,“禀侯爷,此子天生凤命,身负一国未来,不能等闲养之。”
一语惊四座,镇北侯手中的酒坛摔碎在地,侯夫人笑容僵在面上,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镇北候夫妇面面相觑间,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某个字词。
唯有当时三岁的侯府世子柏云起拽着母亲衣服,葡萄眼滴溜溜转着,扬声大胆问,“爹爹,什么是凤命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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