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示看重,皇帝特地让身边伺候的总管公公领柏若风去上书房。一路上,这位童公公为柏若风简要讲述情况。
按例来说,每位皇子能配一位侍读,在上书房一同上课。然而当今陛下膝下唯有一子,情况特殊了些。陛下担心太子孤单,特意选了几个高官尊爵家中的同龄子弟来做太子侍读,于是现在上书房呈众星拱月之势。
童公公把人领到上书房门口,没想到上书房此刻关着门,里头安静得很。柏若风问,“童公公,今日休息吗?怎么看着大家都不在?”
“不该啊。”童公公算了算日期,纳闷得很。
柏若风十分高兴,一锤掌,“既然今天大家都不在,那我明天再来吧。”他说着转身就想回去。
这难道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主?陛下口谕可是让他把人带到上书房啊!未免交不了差,童公公一急,拉住撒丫子想跑的少年,“小公子稍后,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座位吧。”
柏若风眨了眨眼,抬手示意他走前边,“公公先请。”
这位小公子当真懂礼貌。童公公嘴上谦虚,心里美得很。他走在柏若风侧前方,引着人向前走去,自然而然抬手推开门扉。
精雕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童公公推了一下,感觉到阻力,正想着里边是不是锁着了。没看见身后的柏若风挑了下眉,已经迅速后退两步。
童公公一鼓作气用力推开木门。只听‘哗’的一声,水自上而下倒了童公公满身。末了,空木盆砸下来,掉在地上,旋了半圈,停住了。
童公公愣了半晌,身后的柏若风悄悄抬袖挡了挡鼻尖。童公公后知后觉嗅到身上的馊味,尖叫一声,“是谁——”
“童公公,大惊小怪些什么?”熟悉的声音在房内懒洋洋地响起,轻而易举压下童公公即将爆发的尖利嗓音。
柏若风寻声看去,果不其然见到昨日山间竹林被他踹下坑去的少年郎,一身明黄太子服,明明是温暖的色泽,却硬生生被少年的容色带着变冷了几分。
童公公见是方宥丞这小霸王,当即便彻底哑了火,嘴巴悻悻闭上,“是太子殿下啊……”他抬手闻了闻衣袖,几欲作呕,再忍受不住身上的味道,风风火火冲出门去。
待童公公走后,上书房里响起压低的哄笑声。
噫!柏若风皱着眉捂鼻跨过门口那摊水,进门扫视一圈。没见教书的师傅,倒是见门内九套桌椅呈九宫格的局势摆放,侍读们有默不吭声静坐写作业的,也有几个哄笑着的,位置基本都坐满了。
正中间的太子殿下长了张欠揍的脸,抱臂而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双腿自然伸直,越过书桌,靴子踹在前方的空椅子上。凤眼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眉眼嚣张,“啧,真可惜。”显而易见,那盆馊水哪怕不是他弄得,也是他授意的。
柏若风反问,“哪里可惜?”
“那馊水没落你头上,可惜。”方宥丞皮笑肉不笑勾了下唇,竟堂而皇之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吾就说这等儿戏,凭你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所以你猜,吾一开始提议放的是什么?”他语调压低,信手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视线却固定在柏若风身上,不曾移动。
他在打量柏若风的时候,柏若风也在打量着他。
当真是‘众星拱月’般的位置啊。柏若风心中感叹着。
柏若风视线在室内唯一空着的桌椅上扫过,也就是太子殿下拿脚蹬着的那张椅子。他走到太子桌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刚刚差点倒在他脑门上的馊水而不满,也不因太子如今把剑尖明晃晃对着他而慌张窘迫,从容自若拱手行了个礼,“镇北侯府柏若风,见过太子殿下。”
“你倒是敢来啊。”方宥丞坐直了身躯,他提剑站起身来。方宥丞比柏若风大一岁,身高也比柏若风高了一小截,这会儿起身俯视着柏若风,冷面生威,“也不怕吾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说这话时,他提着剑,冰冷的剑尖轻佻地拍了拍柏若风的面颊。
上书房里的窃窃私语停止了,其余人都默不吭声,显然没几个敢触太子霉头。只有几个学生而略显空旷的上书房有轻微回音,显得像审问犯人般压抑。
看来还在气昨日的事,但这也说明太子真的很在意昨日在他手下吃瘪之事。柏若风想了想,刚得了皇帝口谕的他还就迎难而上了。
在剑身贴面的危险时刻,柏若风弯了弯眼,打了个直球,“是臣之过,没能认出太子殿下。若是早些认出来,臣定当一早求饶认输,任打任罚。若风在这里给太子赔个不是。”
他落落大方掀起前襟,行了个稽首礼。
这是道歉还是煽风点火?虽是行了大礼,看似道歉,话里话外岂不是在说太子以权势压人?这人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本就安静的上书房瞬间陷入死寂,与方才不同,刚才大多数侍读都是看戏心态,自然没出声。而今基本已经确定这个新来的要被太子教训一顿,于是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打算上前帮劝太子的,都唯恐自己被迁怒上。
“荒唐!吾还需要你一个小小武官之子让?”方宥丞反应激烈,剑刃直接架在柏若风脖子上,仿佛下一瞬就要对方人头落地。
“是臣失言,或许昨日只是臣侥幸……”
“当然是你侥幸!若不是你偷袭,吾定要你好看!”方宥丞言辞凿凿打断他的话。
看来是不服。柏若风顿了顿,心下好笑,已然起身,真诚看着他,“听陛下说,殿下一直在寻臣,不知所谓何事?”
“自然是为了你昨日用些手段赢……”方宥丞猛地住口,他看着柏若风那无辜的脸,意识到昨日的事说出来只会对自己形象有害,他打不过人还到处找人算账的事情也会随之传出去。方宥丞及时改了口,“当然是你昨日表现不错,虽是偷袭,然而武功甚是不错。吾向来有爱才之心,所以才派人寻你。”
“原来如此。”柏若风笑得极为灿烂,抬手把脖颈上的软剑往外推了推,“殿下的爱才之心着实令臣惶恐。”
这笑落在方宥丞眼中越发刺眼,他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柏若风。
在柏若风转身要去拉椅子坐下时,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挡在他面前。柏若风侧脸,便看到方宥丞眼中满是好胜之欲,“吾今日便要亲自测试你武功,看看你的能耐。若是输了,你便趁早滚回北疆,上书房还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柏若风面上略显为难,“那臣要是侥幸赢了怎么办?”
兴许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跟他讨价还价,方宥丞顿了顿,大方道:“那吾就许你一个愿望,只要不是太过分,吾都允。”
对方都说要把他赶出京城了,柏若风提要求自然不会太轻,“既然如此,那拿殿下的小白虎做赌注如何?”他这话一出,已然听到倒吸冷气的声音。柏若风眼角瞥见有一人似是想开口说话,却被后座的人手疾眼快捂住了嘴。
小白虎本就难得,来历定然不普通,未免节外生枝,柏若风改口道,“臣的意思是,借臣养两天。”
“呵,你胆子倒是大,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拿。”方宥丞扬了扬下巴,竟应承了,“随吾出来。”
上书房不仅传授书面知识,也教授骑射武功。外头就配备了习武场。
方宥丞与柏若风一出门,其余侍读面面相觑,也跟着出去。只是他们没有靠太近,谨慎地站在书房门口,远远观望着。
方宥丞自旁边的武器架子上抽出把长剑,顺手抛向柏若风。
剑乃百兵之君,天下安定则敛锋芒于鞘内,路遇不平则出鞘斩恶人头颅,是为君子风范。柏若风抬手侧立接住剑柄,他抬起二指抹过倒影着自己的剑身,停在剑尖,屈指一弹,剑身轻吟。
可见哪怕只是提供给皇子与侍读们练手的武器,材质也是极好的。柏若风把剑送回架上,“殿下,臣用不惯剑。”
“架子上有的,你随意挑。”方宥丞道。他皱着眉,想起昨日柏若风用的武器不是剑,而是小刀和绳子。不过此处可没有短刀可以选。
然而他猜错了,柏若风最擅长的不是短刀。
只见柏若风从架子上缓缓抽出少有侍读用的长枪,他摸摸锋锐的枪尖,似是十分满意。“臣用这个,殿下可要换武器?”
虽然有些惊讶,但方宥丞坚持道:“不换。”他用惯了剑,忽然换武器,不熟练只会拖后腿。
短剑对长枪,尤其是这种平地,九死一生。该说这位殿下是太傲慢,还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真本事呢?
他可是提醒过的,那就别怪他欺负人了。柏若风眸子含笑,然而笑意只浅浅浮在表面,内里的认真淬了冷意。
习武场内两人相对而立,视线相对,暗流涌动,都在无声找寻着对方的弱点。
围观的人里不乏有胆大的开始打赌,人群里,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道,“轻章,你瞧这回谁会赢?”
名唤段轻章的少年面色白净,一身儒雅书生气,他沉吟半晌,不答反问:“你何时见过殿下这般积极认真地挑战别人?”
那人仔细回想,发现当真没有,顿时哑然无语。方宥丞身份高贵,习武都是最好的师傅教授,兼之自身勤勉,自小便打下好基础,在武学上远远领先同龄人一截,因而不免有些傲慢,自认京中无敌手。
然此次来的镇北候次子,据说少时就跟父兄上过战场,再看殿下自昨日回来便那般惦记,可知此人武功不差。
段轻章微微一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几不可见,他视线落回到习武场内的二人身上,“北越战败送来的小白虎,殿下喜欢得很。这回用它打赌,若是输了,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
柏若风以指南针势起手,紧盯着方宥丞。方宥丞倏然动了,他也看出了两人距离隔得远显然对他不利。于是一开始他便直切而入,试图以最快速度拉近距离,剑尖直指对方弱点。
哐的一声,有所防备的长枪枪头打偏了剑刃。柏若风侧身而过避开攻势,拉开距离的同时,腰间一转回身,缀着阳光的枪尖抛扎而出,凶狠无比精准冲对方头颅刺去。
这一击若是中了,怕是得脑花四溅。如果太子出了事,在场的都活不了!当即有胆小的侍读忍不住叫出声来,试图阻止,“大胆!”
然而这显然是多心了。那胆小侍读才跑下台阶两步,尚未接近他们。其他人便已经看到方宥丞迅速回防。虚刺一招诱敌,继而转而刺向对方腰部。
众人才吊起的气松了一半,眼看利剑再次被长枪挑开,在他们一呼一吸间,两人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险招。
他们的比斗哪容得下其他人,甚至所有观众对全身心沉浸比斗中的两人而言都是多余的。来往间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剑身与长枪交错的残影几乎死咬在一起,密不可分。对视的双眼却又毫不掩藏那股想要把对方压制下去的霸道。
两人始终隔着一柄长枪的距离,纵然方宥丞剑招如何高超,数次试图进攻都被精准避开,突不进枪围。反而是长枪凶猛,力道极大,致使他虎口发麻。
剑身柔韧,在平地单打独斗时却远比坚硬的长枪耗费更多的气力。方宥丞逐渐感觉到吃力,额间起了微汗,眼睛却因为极度的兴奋越发亮。
你来我往间已经越过整片习武场,两人眼中的时间过得飞快,然而书房门口的观众看得焦灼,剑影如织,枪焰冲霄,他们恨不得下一刻就分出个胜负来。
这一刻很快就来了,两人体力精力都在飞速下降。柏若风看准时机转马扫枪,枪身以极大的力道实打实地打在方宥丞剑上。
方宥丞只觉整条手臂发麻,长剑脱手,抛向天空,滑过一道抛物线。
人群迅速散开,在惊慌声中长剑落到上书房门口,刺进青砖缝里嗡鸣。
这位殿下剑法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柏若风暗道好险,还好没草率从事,不然就要被方宥丞反杀成功,到时候太子说他使手段赢的话还不是成了板上钉钉?心绪万千,面上却不露分毫,他收枪而立。
本以为方宥丞会恼羞成怒,继续不服气找他麻烦。没成想他一抬头,看到的不是阴沉到恨不得把他就地处死的黑脸,相反,他对上了方宥丞轻松愉悦的面上那双满是欣赏之意的眼睛。
那亮晶晶眼神不像看着什么讨厌的人,倒像是一只小狗终于找到了喜欢的肉骨头,恨不得叼回窝里独占。
不对,这个比喻问题可大了。柏若风反省了几秒自己的想法,把长枪随手插入地中,拱手道,“殿下,承让了。”
下移的双手被微微汗湿的手掌接住,托起。柏若风能轻易瞥见方宥丞掌中红痕,显然方才对方是下了狠劲。他视线上抬,看到方宥丞激动道,“你很不错!”
“殿下过谦了,侥幸而已。”柏若风眉开眼笑,暗道那还用你说!算你识相!
柏若风心里很肯定地点点头。虽然骨子里同样有着傲气,然而柏若风与方宥丞最大的不同便是柏若风面上还愿意维持着那点谦逊。
方宥丞输就输在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少年郎。柏若风上辈子二十多年可不是白活的,他有成人的意识,加上最适合锤炼的身体,当然有意识地苦练自身。
只见方宥丞牢牢盯着他,忽然双手握着他肩摇了两下,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柏若风眼前都给他晃出花来。
便听太子殿下声调扬得极高,郑重邀请道,“你很不错!姓柏的,做我的人吧!”
不止柏若风,全场都变得鸦雀无声。
没想到太子这么喜欢武学。柏若风忽视了自己比武后的兴奋和激动,心里暗暗嫌弃道,就赢了他一场而已,瞧这兴奋的劲。
方宥丞松开手,一拳锤在柏若风肩上,“不愧是吾的伴读,吾认可你了。”
柏若风心知这会儿要是顺着太子的话再谦虚,说什么‘谢殿下看重’之类的话语,往后两人的相处方式就只能是君臣主仆。太子也只会把他看做是武功强盛的近卫。
于是柏若风扬眉,抬手抓住方宥丞拳头,以一种胜者的姿态挑衅道,“谁要你认可了?”
两人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视线相对,同时出手丢了武器,竟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段轻章拦住身旁要冲下去拉开二人的侍读们,朗声道,“今日少师要来检查课业,你们都做完了吗?”
听这没来由的一声,其他人都怔住了。段轻章既是丞相之子,又是太子表兄弟,在上书房中身份地位仅次于太子。他们想不明白为何此时段轻章不阻止二人,还要把他们弄回上书房去。
段轻章蹙眉催促,“既然没做完,还不快快回去?”
这些人还在犹豫,课业和太子安危比起来,当然是后者重要得多。他们被送来做侍读,又不是单纯来读书的。
就这一会儿功夫,习武场上打起来的两个人来往几招后,方宥丞占了上方,坐在柏若风腰上,一手死死锁着对方手臂,一手掐着对方脖颈按在地板上,眉眼嚣张,“表兄,你们先回去。吾课业在桌上。”
就一句话分神的时候,柏若风腰身腾起,双腿做剪子绞在方宥丞脖颈上。方宥丞用手掐着柏若风喉咙,柏若风以腿卡着方宥丞脖颈。两个人竟一时维持着互相桎梏要害的姿势,面色发红,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架势,好像下一刻两人就得同归于尽似的,谁看了都不放心。
“好。”段轻章看了眼他们,摇摇头,带着其他侍读回了屋,很快关上门。
柏若风瞪他,脚下使劲,“放开!”
“你先放!”方宥丞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恼道。
柏若风同样难受,但他越难受使得力道越大,主打一个我不舒服你也别想轻松道。他气若游丝还挣扎着,“我喊三二一,我们一起。”
方宥丞干脆答应,气声沙哑,“好。”
“三!”
“二!”
“一!”
……
两人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本就打了一场,血气方刚,这时还被人缠住。再成熟的人都在这激昂情绪中忍不住冲动,柏若风气急,骂道:“你还太子呢,不讲信用!”
被双腿扣着被迫后仰的方宥丞呛咳几声,险些被口水弄死,他口不择言,“你也不讲!吾脖子断了你全家都得陪葬!快放开——”
“你还想动我全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柏若风清透的瞳色一闪,头脑充血,理智全消得一干二净。他张嘴亮出两排大白牙,“臭小子我忍你这臭脾气很久了!”
说完低头,逮着方宥丞掐他的手腕狠狠咬去。
一声惨叫在屋外回荡。
不乏有人紧张兮兮想出去看看,但见段轻章老成持重低头执笔,若无其事的模样,便都不敢提要开门迎太子。
太子本来就疯,那柏若风虽看着人模人样,行事作风却桀骜不羁。把这两人放一块儿真的不会有事吗?侍读们忧心忡忡,已经预见未来的上书房日子怕是没那么好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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