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喝酒么?”

    “你喂我,我便喝。”

    当初在冬狩的营帐中,苏明雅把一口兑了离魂汤的烈酒渡给顾小灯,如今他也有样学样,渡还给了苏明雅。

    就这么一口酒,苏明雅昏死了两天。

    顾小灯见到了苏三苏明韶,这位长洛女官中少见的女将长得也和苏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气,气势凛然。

    她带着一群医师蜂拥而至,腰间还挂着滴血的剑,满脸的焦头烂额和怒不可遏,一赶到伪竹院便想拔剑杀了他,又在看见苏明雅的情状时生生歪了剑锋。

    苏明雅背靠床栏,从身后抱着顾小灯,低头埋在他肩颈处,已经昏死过去。

    苏三恨铁不成钢地丢了剑,转而怒气冲天地上来扯开苏明雅抓着顾小灯的手。

    顾小灯神情半明半暗,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点,说话时有些疼:“苏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议一下,我能替你们治好苏明雅,只要你们能放我——”

    “走”字还没说完,苏三就一把将他抓起来丢给紧随而来的苏小鸢:“把他关住!他若胆敢再提一个走,就把他的嘴缝上,敢跑就折断腿骨!”

    苏三看向他的眼里烧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给我握好,想走?绝无可能!”

    顾小灯心中一凉,就被苏小鸢捂着嘴连拖带抱地带出来。

    趁着周遭一切短暂地陷入混乱,苏小鸢将在把他关进一个笼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顾小灯被推进铺满绒毯的大笼子里,苏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关了多久,他数次试图朝周围看守他的人说话,反复陈述能给苏明雅康健,以换他的自由,但无人肯听,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苏小鸢另一句话,他心中便有了底气。

    不管谁在找他,是谁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见天日的纠缠拖入深渊里了。

    两天后的深夜,顾小灯正不太舒服地蜷缩在毛毯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就被一双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苏明雅几无血色的脸。

    顾小灯又惊又堵:“你醒了?”

    苏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神智不清,还是心中执念烈烈燃烧,神情尤为疯魔:“小灯,你曾经饲我药血,我已经在这几年里放尽了,我喂给你的那一盏酒,你也还给了我,我们之间有的前尘旧帐,合该过去了……”

    他一厢情愿地定夺了他们的恩怨两消:“你该解气,该听我的话了,不许说离开我,想都不许想,知道吗?你想去外面可以,我带你去,你身边必须有我,明白吗?”

    顾小灯拿苏明雅的安危做解脱的筹码,对方却是拿自己的命换自洽。

    “不。”顾小灯推开他的手,无法认同他的强盗思维,“不行!”

    苏明雅闷咳着捏捏他的耳垂:“我们两清了,就该继续如昨……或者重新开始。”

    顾小灯强忍的悲愤破了一个小口,牙齿咯咯发抖:“我还欠你什么了?欠就欠吧,我不还了;你还欠我什么,我也不讨。两清还是两亏欠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们结束了——苏明雅,我们过去一笔勾销,未来两不相干,你放我走,你做你的人上人,我做我的江湖客,我们就该善始善终!”

    他鼓足勇气奋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想跑出这金造玉镶的牢笼,身后苏明雅靠着笼子的金栏嘶声:“按住他!”

    话音一落,便有悄无声息的暗卫上前来抓住顾小灯往回拖,许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刺激了家主,他们直接用绸缎堵住了他的嘴巴。

    顾小灯呜呜挣扎着,忽然听得有令人牙酸的锁链声作响,睁大眼一看,却是见到苏明雅一边闷咳着,一边在他手脚的银铃镣铐上穿上四段细细的冷铁锁链。

    他要将他拴在他的笼子里。

    苏明雅在笼子里抱他,一边剧咳着,一边混乱不堪地胡言乱语:“是你先到我身边的,你在我身边的那些年里,和青楼娼妓有什么区别?身体是卖给我的,感情,情绪,通通都是我买下来的,你先赶上来让我嫖,事到如今能怪我吗?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我……”

    顾小灯的呜呜声停止了。

    记忆中那个初见便念念不忘的少年郎到底化成了齑粉。

    *

    顾小灯在灯烛全灭的笼子里昏昏沉沉地又过了几日,周遭无人,他对时间的感知几乎失去了界限,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在顾家禁闭室的日子里,那无望的黑暗比破皮敲骨的刑罚更折磨。

    顾小灯只能强迫自己睡觉,才不至于被无边的黑暗逼得发疯,梦中应有尽有,光明万丈,不似一睁眼,就是死寂漆黑。

    如此混沌地捱着,某一日顾小灯在梦中听到呼唤,猛然一惊醒,一睁眼便看到刺眼的诸佛金像。

    骤见光明让顾小灯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他呻挣扎着想要起身,两手之间的锁链捆到了一起,难受得他眼泪掉得更多。

    “别哭。”

    顾小灯咬着下唇别过脸,不想看恍如隔世的苏明雅,却被抱着摁在了佛下的佛台,苏明雅一身红衣,顾小灯也在昏沉之中被换上了一身大红华服——好像今日他们要在这里隐秘地成亲拜堂一样。

    苏明雅的气色在红衣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眼神却是清明的,不是那夜笼子里的疯魔。

    “对不起。”他摁着顾小灯俯身,轻轻吻他唇珠,“可我喜欢你。”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目光潮湿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几日没说话,他的声音便哑了。

    苏明雅含了一口温热的蜜水,低头来渡进他口中,顾小灯喉咙火烧一般,急切饮下后又听见他轻声的扭曲爱意。

    “我喜欢你。”

    顾小灯先前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时会作呕,那种恶心持续到现在,却已变成了麻木。

    他还能朝苏明雅一笑:“可我不喜欢你了。”

    他抬起被捆住的两手环住苏明雅的脖颈,近乎亲昵地从下往上抱他:“别捂我的嘴,我同你演了好多天的戏,有些话堵得心头难受,我真的想告诉你。”

    顾小灯脑海中一片濒临崩溃的平静,心中有千言万语,在那毫无逻辑的无数宣泄言语当中,他忽然想到了顾瑾玉曾经说过的有关顾如慧的一番话,他说她在两个高家人眼里的意义。

    他在这时候找到了明切的逻辑,明白了苏明雅于他的意义,那些爱意的来龙去脉,他都找到了踪迹。

    踪迹越清晰,抹去时便越彻底。

    “苏公子,我当初刚进长洛,初见你就喜欢,因为你就是我脑子里想象的长洛模样,病弱但好看。我接近你,攀附你,甚至就如你说的卖身委身给你,那时候是我痴心妄想,想着能改变你,就像改变长洛;医治你,就像剔掉长洛恃强凌弱的天生不足的坏病症。

    “可你就和长洛一样,身体就算康健了心也是不正的,你同这个寸金寸土的宝地一样病态,我不认同你说的喜欢我,那根本不是喜欢,没有喜欢是这样……”

    顾小灯抬头轻蹭他的喉结:“听说关家覆灭之后,是你执掌了原本隶属关家的刑部,苏大人,你在刑部横行了太久,现在也学会用囚禁、拷问、凌虐犯人的那一套了,照搬到我头上来实践了是吗?握着掌控我身体和生死的权力,把你爽翻了是吗?

    “你才不喜欢我,你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别再让我听见这个被你污浊了的字眼,苏明雅,你配吗?你说的话,还不如你胯下那东西来得诚实。

    “你再也不是我眼中的什么仙人神画,你就是一个,和长洛其他人别无两样的尊贵烂种,虚伪又爱装,贪婪又假清高,无耻又下流,你就是……你就是这样子的,苏明雅就是这样的烂东西。

    “我讨厌你——就像讨厌这个长洛!!”

    苏明雅抖着手捂住了顾小灯的嘴,原本想用亲吻堵住他的审判,可他竟被顾小灯一席话吼得心神溃乱,没命地剧咳起来。

    苏明雅死死地抱住他,胸腔中一阵又一阵抽搐,剧咳停不下来,他附在顾小灯耳边极力地说着话:“你口中的我……我知道了,这七年里,我已经知道了。”

    他自私、傲慢、嫉妒、龌龊、刻薄、麻木。

    他是如此的不堪。

    “我爱你。”苏明雅的气血都涌到了唇边,眼里的阴翳一寸寸蔓延,“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从少不经事时就离不开你。那时你还喜欢我,我还拥有着你,如今你恨我了,我便只能占有你,从前得你的心,如今得你的人,我拥有的便依旧是一个完整的顾小灯。”

    苏明雅剥开了自己和顾小灯的衣物,眼底泛着猩红。

    顾小灯没有挣扎,捆住的手抱紧苏明雅。

    苏明雅正待低头吻他,顾小灯扯下他发髻上的一截发簪,那束簪短而钝,根本锋利不到哪去,但他耗尽了所有力气,稳准狠地扎进了苏明雅的后背,即便避开了后心,也刺得极深。

    苏明雅身体一震,攥着他膝盖的手颤了一下。

    他有些恍惚地低头,看到顾小灯满脸的泪水。

    心下一时迷惘——他分明最喜欢顾小灯流泪时楚楚可怜的模样了。

    他什么也没说,不再继续想着强硬地分开双腿抵进去,只是低下来捂紧顾小灯后脑勺,吻他的嘴唇。

    不多时,这吻接得血迹斑斑。

    苏明雅把他压在诸佛之下,钟声之中,后心的血滴到了顾小灯身上,他依旧什么也没吭声,只是待顾小灯喘不上气才分开些许。

    苏明雅颤抖着用指尖沾了滴到顾小灯身上的血,随性地在他身体上作画。

    他摁着他,从他的锁骨画到了侧腰,画了一枝妖冶的曼珠沙华,与他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指尖发着抖画完最后一笔,他低头亲吻顾小灯满是泪水的眉眼。

    “我爱你。”

    苏明雅偏执而冷静地说。

    喉中腥甜,唇边溢出血来,他便继续用指尖蘸血,在顾小灯颈上画出一片红叶。

    “顾小灯,我爱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

    *

    顾小灯泪流不止,第一次杀人的冲击过于强烈,苏明雅的温度在他身上慢慢变冷,他哆嗦着一遍遍尝试推开他,可不知怎的,始终没能推动。

    流的眼泪过于快和多,顾小灯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又要陷入黑暗中。

    他颤抖着伸手摸自己的眼睛,苏明雅未凝固的血滴到眼睛里,一瞬血红了天地。

    这时佛堂外传来了脚步声,顾小灯闭上双眼,等待死亡。

    死亡没来,身上忽然一轻,一双滚烫粗糙的大手抱起了他,一只手摸索他的手腕,一只手摸上他的颈部。

    来人在哆嗦着确认他的生死。

    顾小灯睁开模糊的双眼,对上了顾瑾玉血丝密布的通红眼睛。

    *

    顾瑾玉近乎不眠不休地搜了十六天,除了顾家里那个伪造的“顾小灯”,这些天里,他在各处又搜出了五个“顾小灯”。

    每一个都几乎挑不出破绽,他们美丽,明媚,笑时清甜,哭时温软。

    现在他怀里的这个憔悴,僵硬,崩溃,破碎,凌乱。

    但他知道,这个被涂抹得黑暗又血红的混乱泪人是他真切的明灯。

    顾瑾玉把嚎啕大哭的顾小灯揽进怀里轻拍。

    “没事了,没事了。”

    第72章

    正月二十九长夜,长洛的东城门、南城门都集结了重甲军队。

    东城门外是顾氏为首的驻军,征战过北戎,即将赶在二月前往西而去。

    南城门则是葛、岳两姓的混编军队,十五年前葛万驰镇南境,平乱后兵权收归皇室,而今南境再度不平,葛家东晨再被启用,女帝母族岳氏军携破军炮相辅,将于二月初南下而去。

    晋国自百年间吞并四方异国、异族之后,每隔十年左右便需一次大规模动兵,北征刚过去五年,这么快便又需要大动干戈,既是边境不稳,也是中枢不定。当今女帝威望易损,在位期间又一损再损,虽有功绩在正史,却有更多诋毁在野话。

    深夜时分,天泽宫中,女帝高鸣兴本人因亲自前去收拾世家倾轧的烂摊子,垒着三排奏折的案前空无一人。

    子时一刻,身披狐裘的顾如慧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子案前,她伸出伶仃瘦薄的手,拨动垃圾一样在垒高的奏折当中寻找,不多时就抽出了五封奏折,一一翻开查阅。

    其中一封论述南境。

    【南境南安城匪乱渐烈,巫山族有卷土重来之势,非异族再生首领,即异族与内贼勾连,恐裂晋南之土】

    其余四封奏折上述西边之乱。

    【西境之中,官署连近四年不得收齐西境杂税,地方不敬中央而敬邪魔外道,入仕轻文臣拜武将,以武为胜则势必以武为败,恳请中枢激文抑武,行教化之责,扬秩序之道】

    【西境阳川,江湖武祸盛行,阳川上游临阳城、下游梁邺城最为严重,其中以神医谷与千机楼为一秤两砣,一以‘神医’拉拢民心,一以‘圣子’蛊惑愚民,两派前者可收归中枢为己所用,后者拜求中枢发兵铲平】

    【西境阳川之下西平河,前有顾平瀚驻兵,后又将有定北王铁马来袭,顾氏势大,若以强权平息西境武祸,则断长患而养短疾,望中枢思定后世平衡】

    【西境千机楼,叛贼高鸣乾踪迹出没,借武林散播女帝陛下得位不正,邪派今以此贼与莫须有之‘圣子’壮其教众,昔为小脓疮,今为大恶瘤,陛下昔年实不该心慈手软,今当调用一切御林军,尽快私斩高鸣乾】

    导致女帝当年“心慈手软”的“罪魁祸首”此时便静静地看着这封奏折。

    顾如慧翻过这封特殊奏折的背面,指尖缓慢地抚过几圈,找到了藏在背面的暗信,那是一封上报高鸣乾行踪的密信。

    她知道顾瑾玉此行西伐,伐的内容里便有高鸣乾。

    *

    此时亲自率领御林军,骑在马背上的女帝高鸣世心口骤然一抽,她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还没回过神,曜王府的大门就被一匹烈马踹开。

    那匹马名为北望,是长洛城中最有名的千里马,因它只载过定北王顾瑾玉。

    此时北望的背上载着两个人,顾瑾玉高大的身影前,还有一个与他面对面相靠的小小身影。

    那小身板披着顾瑾玉宽大的外衣,从宽大衣袖里垂下的一双手白皙得近乎惨白,衬得手的主人像是刚从地府里捞出来的游魂。

    北望的马蹄凶猛地踩踏过踢裂的曜王府大门,将那质地厚重的破门踩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一手抱着怀中人,一手控着缰绳疾驰到女帝面前急刹,在北望呼哧呼哧的热气中冷静地朝女帝说话:“多谢陛下前来送别,承陛下厚望,臣此行西伐,若不平西南,绝不敢还乡。”

    高鸣世缓慢地眨过眼,眼皮上下闭合间顺应了现状:“甚好,顾卿,望你西伐顺如北征,不日再携功凯旋。”

    “叩谢陛下,微臣告退。”

    话音一落,顾瑾玉揽着人控马向前,女帝抬手示意,身后御林军为北望让出了一条狭窄又漫长的送别路。

    马蹄踏在深夜的繁华大道上,踏出的声响好似寒冰敲破。

    高鸣世侧首看了一会那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背影,待目送完毕,曜王府里就传来了更大更杂的骚动。

    一队步兵从曜王府里兴冲冲地走出来,为首的英挺女子身穿玄色王服,正是三王女高鸣兴,她重重地踩过裂门,看似关怀,实则阴阳地讽了一句:“门怎么烂了?万金的沉香门,我兴王府衣短被薄,怎么赔得起?”

    女帝轻揉座下骏马,御马通人性地重重刨了一下马蹄,三王女这才发现顶头帝姐不知何时带兵来了,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台阶,忙解下刀剑空手上前来请安。

    “朕替你赔就是。”女帝头疼地笑了笑,“鸣兴,曜王府里情况如何了?”

    三王女起身抱拳:“回禀陛下,臣从府中搜出曜王拉拢国子监近百新臣、投其所好贿赂结党的书信证据,兼有曜王母族苏氏凿于地下的藏宝阁,斥资恐来路不正,仍需曜王停职审查。”

    女帝意有所指地问道:“可有人伤亡?”

    “有伤无亡。”三王女立即回答,“唯有一人重伤,已急救回来。”

    女帝隐晦地松了口气,既卸下紧绷的心弦,又感到有些遗憾。

    此间一切她得知了七八,对那位从降生即冠以病弱宿命的苏家独子抱着一种既悯又忌的态度,倘若他背后的苏氏不是如此强横,她倒也愿意用这么一个纸灯似的能臣,然而他姓苏,可惜又可恶。

    女帝抬手召身后的御林军副将上前,留下了一万精兵给三王女,让她威慑曜王和苏家,高鸣世自己则掉马准备返回宫中。

    “陛下!”三王女忍不住追到女帝的马前低声说话,“皇姐,正是多事之际,臣妹或许不能为您解全忧,但皇姐若有不便解决的困顿,不妨让臣妹分担一二,以免操劳过度。”

    女帝一低头,看到高鸣兴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看苏家病秧子为桩情孽弄得生生死死,怕她为顾二也如此。

    女帝笑了笑:“你若是料理完这里,不妨去青龙门送一送瑾玉。”

    高鸣兴便知道这是不喜她插嘴私事了,连忙退后行礼,恭送女帝离去。

    至于顾瑾玉——高鸣兴不大高兴地想,那疯狗哪里需要相送?从来都是那阴暗野种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

    顾瑾玉的确不需要长洛的其他人相送,他带着怀中人离开东区,进入西区后便开始赶人。

    “祝留,你回去。”顾瑾玉驱赶吊着手还巴巴跟过来的祝留,“回高鸣兴那里,之后有事再用鹰送信给我。”

    祝留满脸老妈子神情,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裹在大衣里的顾小灯,担忧得难以言喻,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废话,想一块跟着西伐。

    顾瑾玉懒得跟他废话,腾出手比了一个禁跟的手势,一夹马腹,北望一口气不带喘地在东区的大道上飞奔。

    长夜漫漫,顾瑾玉直到狂奔到巍峨的青龙门前才停下,身后亲信默契地停在远处,给了一片安静的门前夜。

    顾瑾玉的手握缰绳时沉稳不乱,抱上怀中人时却总忍不住发抖。

    他低头在顾小灯耳边轻哑道:“小灯,你抬头看看,我们出来了,马上就要离开长洛了。”

    他把顾小灯从地下金牢里背出来时,他在他背上浑浑噩噩地哭了一路,回到地面上时,顾小灯抬头一看夜空便止住了哭声,眼泪却没有停。

    他还没有从那不见天日的深坑里缓过神来。

    顾小灯轻微地动了动,沉闷嘶哑的声音从他胸膛中传出来:“出……长洛……”

    顾瑾玉想抱他,却又察觉到他对拥抱的抵触,只敢挺直身体给他靠着:“是,别怕,你抬头看一眼青龙门,我们要出去了。”

    西伐此行蓄势已久,顾瑾玉翻完长洛不需要休息,此时便准备独断专行地无缝出城。

    顾小灯也需要离开,留不得一刻。

    顾瑾玉又轻声说了几遍离开,顾小灯这才慢慢抬起一双手,扒着顾瑾玉的肩背借力,仰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顾瑾玉看着风扬起他鬓边的碎发,还有那不合身的宽长衣袖,袖口滑落,露出顾小灯青紫淤痕斑驳的右手,那是因被连日锁住留下的伤痕。

    顾小灯的左手则缠着渗血的绷带。

    利刃是他刺的,想杀人的是他,救了人的也是他。

    顾瑾玉不在意他对苏明雅留存着怎样的恨海情天,他只在意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再明亮起来。

    顾小灯茫然迷糊地望着夜空,春寒长风刮了满脸,眼泪渐渐停止,于是凝固在脸上的泪痕火辣辣地刺痛起来。

    顾小灯犹恐在梦中,扒着顾瑾玉的双手轻轻拍打,顾瑾玉便配合地低声:“痛。”

    顾小灯收手:“咿……”

    他的视线从满天星辰转移到顾瑾玉的脸上,顾瑾玉沉静又沉着,一双不语的眼睛潮湿而通红。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顾小灯的眼睛逐渐干涸,顾瑾玉的脸上却遍布泪痕。

    顾小灯的嗓音哭哑了,此刻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要……自己……骑马……出去……”

    顾瑾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沉默地把着顾小灯的腰,让他握住缰绳。

    顾瑾玉摸一摸呼哧两声的北望,教它乖顺下来,它便不乱动了。

    顾小灯也伸手来摸它,安抚完,他两手紧紧抓住缰绳,抬起视线仍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洞开的巍峨青龙门。

    长风起,顾小灯策马向城门外飞奔。

    顾瑾玉在后面看着,风里传来北望的嘶鸣声和顾小灯的呐喊。

    “长洛……”

    “再见……!”

    顾瑾玉胡乱抹一把脸,紧接着跟了上去。

    第四卷 西南边陲

    第73章

    洪熹八年二月初三,日出光照山岩路。

    顾小灯靠在驿站的窗口,后半夜没能睡着,见太阳出来便熄灭了微弱的灯烛,转而去开窗,远眺一眼窗外的城郊景象。

    西伐的军队兵分四路,顾瑾玉带领的这一支走官道,行程最坦也最快,军队赶了三天,回头早已望不到长洛的半分影子。

    顾小灯不时仍会心神一晃,左手也用不上许多力气,一使劲就崩开手腕上的伤口。此时开个窗,左手掰开窗时用力了些,就觉一阵不舒服的钝痛。

    他轻哼着揉揉小臂,身后忽然传来两声之前听惯的笑:

    【娇气】

    【娇娇】

    顾小灯寒毛直竖,猛然回头,房间里分明只有他自己一人,是他心里残存的长洛影子在作祟。

    他敲敲脑袋,把乱了套的脑瓜敲清醒一些,收拾一番衣着,开门出去觅食。

    二十九夜刚出来那会,顾小灯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不是以为苏明雅死了,就是误认自己被苏家人砍了。他骑在北望背上跑了半夜马,群山向后开,天边鱼肚白,跑得肚子和脑袋一起空空,缓到今天才自觉好了一些。

    军队只在驿站暂住一夜,吃完早饭稍作整顿便要继续启程,顾小灯被划分在主将“家属”的范畴内,出门走不远就有小士兵道早,更有之前的暗卫首领跟着。

    顾小灯记得暗卫首领自称叫阿三,于是见到他时叫了一声“阿三哥”,惹得那首领虎躯一震。

    “公子,您起得真早,不多睡一会么?”

    顾小灯故作轻快地拍拍肚子:“不睡了,饿了。”

    他在苏明雅那儿的笼子里昏睡太久了,骨头都要睡酥了,出来的这几天睡不下,也不大想主动靠近谁人,与人肌肤相贴时总要想起苏明雅倒在他身上时的触感。

    他以前是喜欢与人拉拉小手,撞撞肩膀,贴贴抱抱的,如今稍有变化。

    首领现在也不大敢靠近他,话少步小,不止他,周遭自上到下的将士看他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只珍稀的食铁兽。

    太漂亮,也太柔弱,他们觉得他不该是跟着行伍泥里来土里去的兵蛋子,该是供在铜雀春深里的珍稀美人。

    众人不知道他经历什么,只知道主将定北王眼光顶好,但实在不会怜香惜玉。

    顾小灯没走出多远,迎面就有呼哧呼哧的小动物声音,只见黑白两色的大狗小配身上绑着两个别致的小篮子,小马驹一样哒哒地跑来。

    顾小灯见狗愣住,小配兴高采烈地跑上来围着他转,身上驮着一篮果子和一个食盒,敢情来当他的运食官了。

    “小配,你怎么……”此行离开得猝不及防,顾小灯还以为它留在了顾家里,见到它惊喜万分,看它这毛驴样又哭笑不得。

    他刚蹲下,小配就热情地狂蹭着他,神气地吠两声,继而不停嘤嘤,从狗头到狗尾巴,都在使劲地传达一种委屈。

    顾小灯感觉出来了,扑哧笑着从它身上取下篮子:“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

    小配汪汪大叫着附和,随后又可劲地黏着顾小灯的衣角,一副“小爹爹快给我做主”的撒娇样。

    展翅盘旋在半空中的海东青花烬在这时也飞下来,收着爪子沉甸甸地抓在顾小灯肩上,甩甩顶羽,大声地咕咕了一串。

    一狗一鹰,似乎都在找他告状,它们看起来委屈坏了。

    *

    辰时四刻,军队整顿完毕继续西行,顾小灯这回被安排进了马车里,他已随军骑了两天马,抱着小配钻进马车里还有些不适,一上车就把车窗开到最大。

    他抱着小配揉它毛茸茸的脖子,脸上晒着太阳照进来的春日,脸上的梨涡不知不觉冒出来,久久都没有消失。

    一个时辰后,军队不停,但顾瑾玉弃马钻进了顾小灯的马车里。

    过去几天里,他只看不近,现在知道可以了。

    顾瑾玉一身软甲,人高马大地收着手脚挤在顾小灯对面,拍打了两把嗷嗷直叫唤的小配,欲盖弥彰地说:“我来看看这蠢东西。”

    顾小灯立马把小配抱近点,摸摸它委屈得耷拉的耳朵,护崽道:“小配不蠢,它可聪明了,你不许打它!”

    小配往他怀里钻:“嘤呜呜嘤QAQ。”

    顾瑾玉眉尾动了动,抬手整整束在额前的墨金抹额,把抹额拨得正了又歪,歪了又正。

    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扣盖子的醋坛子。

    顾小灯抱小孩一样抱着小配摸摸,有些惭愧地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森卿,我前几天只顾着霸占你的坐骑,昏头昏脑的连道谢都没朝你说一声,真是犯糊涂了。”

    顾瑾玉摇头:“我们之间不用见外。”

    顾小灯也摇头:“你救了我一命,这是大恩,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何况你我?”

    顾瑾玉认真地看他讲话,认真地点点头,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身上透着一股幸福安定的气息。

    顾小灯此时就是指着他鼻子骂遍天底下的脏话,他大概也觉得动听如天籁。

    顾小灯心里有本帐,但有关顾瑾玉的帐目越算越纠缠不清,他摸摸小配,想了想,想到什么问什么:“逛花灯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代替我跟你回了顾家吧,后来有谁发现他是假的吗?小配的鼻子?还是奉恩他们的眼力?”

    顾瑾玉闻言,伸手又拍打了小配的狗头,手劲不大客气,明晃晃的责备。

    小配又嘤嘤地往顾小灯身上黏,不敢回头吠两声,一副心虚的狗腿子模样。

    顾小灯便明白了,狗崽子也没发现,但还是怜惜地揉揉小配:“你别怪它了,它只是条小狗,我落水时它才一点大,那么多年没见,它不太能认得我也是正常的。”

    “我能认得,它怎么不能。”顾瑾玉又拍了小配一下,“给牧羊犬丢脸,丢狗的蠢东西。”

    小配大声地嘤起来,无地自容地蜷成一个大毛团子。

    “你认得?你怎么认的?”

    “那替身表现出有一点喜欢我的意思。”顾瑾玉专心地教训小配,语气淡淡的,“你不喜欢我,半分暧昧也不会有。我以为他是我的幻觉,再三确认他是个人,便知道是个假货。”

    几句话涵盖多重意思,顾小灯一时接不上话。

    “对不起,我明知道你被掳走了,却还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找回你。”顾瑾玉低声说着,盯着往顾小灯怀里拱的小配,在它压到顾小灯左手前直接把它抓出来,提溜到腿上按着拍拍打打,像大人教训小孩时拍打屁股一样。

    “我后来在其他地方找出另外五个仿照你的替身,小配还以为每一个都是你,摇着尾巴舔这个蹭那个……”

    顾小灯眼看他都揪小配的耳朵了,忙弯着腰挤到顾瑾玉旁边去制止,小配蹬着后腿缨呜着跳到对面去,蜗牛一样盘成一个圈,露出双黑豆眼,委屈地看着对面一双大小爹。

    两人并挨着坐,马车里顿时显得局促了不少,顾瑾玉侧首看他一眼,眸子忽然也像小配一样湿漉漉。

    顾小灯立即用言语掩盖窘迫:“我给你们造的麻烦多不多?你刚找到我就马上离开长洛,这是巧合还是、还是因为我耽误了行程?这么直接地出来,长洛那边怎么办啊,我毕竟差点捅死了他……万一苏家找顾家的不是,你又不在,长姐和守毅还有其他人能平安吗?”

    “小灯什么也不用担心。”顾瑾玉全部答没事,“你的手疼不疼?”

    顾小灯捏捏小臂,也答了个没事。

    他此时冷静自若,顾瑾玉却记得他那夜是怎么崩溃的,他见到顾瑾玉,第一反应不是得救的喜悦,却是所行被目睹的大哭。

    他告诉顾瑾玉他杀人了,指尖沾染到的血擦不去了。

    顾瑾玉明白,顾小灯没有伤害他人的天赋,他想与人为善,与人欢笑,剥夺别人的生命于他而言太过沉重,即便这人是切实伤害过他的可恶坏种、即便他是被逼到迫不得已才露出兔子的两颗大板牙,他也不想走到这份上。

    苏明雅该死,该罚,但该是他咎由自取受天谴人祸,不该是死于顾小灯被锁链捆缚的双手。他不折不扣地受了害,不该因苏明雅的死,反而变成加害方。

    于是顾瑾玉告诉他苏明雅的脉搏还没有彻底停。

    “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顾小灯依旧有些嘶哑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瑾玉有些木楞地看着他用右手比划,五根小手指翻飞灵活:“那夜你吐了满墙的血,后来怎么样了?医师有说你是什么病么?”

    顾瑾玉只说一半实话:“霜刃阁来了一个高人,已经替我料理好了,不用担心,我不算病,偶尔吐几口血而已。”

    他又抬手整整抹额,英俊的眉眼在阳光下晦暗不定。

    像一口自己把自己盖上的棺材。

    *

    午时五刻,军队找到合适的地带稍作休憩,顾瑾玉到前方去处理军务,顾小灯便坐在车头晃着腿啃干粮,小配蹲坐在他脚下,吐着舌头仰望他,满脸聪明相。

    顾小灯刚吃完,小配就跳起来咬住他的衣角,吭哧吭哧地催促他跟着走,暗卫首领跟了一路,看到小配的目的地后也没有制止。

    顾小灯由着它摇着尾巴带路,小配悄摸摸地叼着他的衣摆跑到了一个军师打扮的年轻人面前,而后甩甩脑袋,一声汪转了八个调子。

    那年轻人自己坐一辆马车,见狗很是淡定,但看见顾小灯便有些愣,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蹦出了一个奇妙的词汇:“男老婆。”

    顾小灯:“???”

    年轻人回过神,揉一揉太阳穴,走到顾小灯面前来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不好意思,刚才嘴瓢了。初次见面,公子你好,我是师门承于霜刃阁的吴嗔,我师是当今阁主,祝留按辈分是我徒孙,我武功高强,博闻强记,精通南境蛊术,整个晋国,没有人比我更精通这门玄而又玄的古老技艺了。”

    顾小灯大为惊叹,举手抱拳:“先生厉害,果真是高人!”

    吴嗔点点头,脸上也毫不掩饰惊叹:“你也厉害,我还没有见过相貌这么周正的。”

    顾小灯有些乐:“臭皮囊哪里比得上先生的真本事,我听顾瑾玉说,是您替他治好身体的,还说他吐血不是病,那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啊?”

    吴嗔也乐了:“他这么跟你说的?”

    顾小灯顿时觉得不妙。

    “我是精通蛊术的。”吴嗔捏着拇指展示,“昨晚才往他手臂上割开道口子,把指甲盖这么大的蛊虫放进去了呢。”

    第74章

    自确定自己中了那糟心的控死蛊,顾瑾玉便尽量安排后路,对周遭的文武亲信交代了一半自己的身体问题,只道是得了隐疾。众亲信兜底与保密,深信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一套,于是忧归忧,分管西伐军务与中枢朝政的顾氏一派照样办好分内之事。

    一切井井有条,除了几个核心亲友,没人知道他可能只剩一年时间。

    而一年之后的事态,顾瑾玉也和吴嗔商定好了来路。

    午时七刻,顾瑾玉和四个亲信部下围坐着看西南的地图,为避免不知名的蛊母从远处操控他的所想所为,顾瑾玉每天固定三次重申对此次西行的预计路线,路线是在长洛时群议的决定,即便半路做调整,也不会超出计划之外。

    顾瑾玉第九次画完路线图,而后交给第一个副将,那副将掏出前八份图比对,而后笃定地点头:“放心吧头,你想法没变,脑子没事。”

    顾瑾玉看向第二个副将,对方便掏出怀里拴在草绳上的虎符,拍拍大胸肌,信誓旦旦:“放心吧头,你要是发疯或者发病,兵马的指挥权我来接管。”

    第三个副将也拍拍胸膛:“放心吧头,你要是出事,粮草的管控我来弄,我本来就是伙头军,管这个最拿手。”

    第四个副将尤其魁梧,更是把胸大肌拍得邦邦响:“放心吧头,你要是不行,马前卒我当,我不是吹的,我这武艺和骑术,不比你差多少。”

    四个亲信说罢问他是否还有交代,顾瑾玉对这四人高度重合的词汇量感到失语,于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多读书,言语文雅一点,举止得体些,平时走动要学会轻柔,别动不动就像一群野人咋呼。”

    说着顾瑾玉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仪表礼节,行伍路上条件有限,便要求他们约束精神风貌。说罢他起身走开,边走边理仪容,留下四个大眼瞪小眼的部将。

    待他走远,副将们私下友好交流起来:

    “妈的,铁定是小公子来了,他自己跟个孔雀似的就算了,还要老子们一起插鸟毛装人样。”

    “就是,大刀拉后面开眼了,以前也没见他讲究。”

    “杀了我吧,除了兵书我什么也不想读,我要是能喜欢读书我还会来当兵?打仗时对面要是派了我穿开裆裤时的学堂夫子,我立马投降好吧。”

    “让让他吧,这么多年,头这个身份样貌还是光棍,穷讲究点怎么啦?咱们也算是他向外展示的体面,有句话不是那么说吗?将雄兵壮胆,将怂兵蛋软,我们是他的兵,可不得给小公子留个好印象?他怎么做,我们怎么学就是了,什么斯文儒雅,翩翩风度,这有啥难?”

    此时走在路上的光棍汉打了个喷嚏,顾瑾玉停下脚步,用食指指腹抵住上唇等了一会,没有感觉到呕血的迹象,便继续走向顾小灯的马车。

    待来到马车前,他低头看了眼车前的足迹,立即仰首吹哨声召花烬,花烬风一样飞到他肩上来,一落爪就用翅膀扇一扇顾瑾玉脑后的高马尾。

    顾瑾玉感受了什么叫腥风,习以为常地歪过头任猛禽发脾气:“小灯呢?”

    花烬一阵叽咕,顾瑾玉听完瞳孔一缩,转身便往吴嗔那去,边走边屈指敲花烬:“它拽他去,你为什么不来通知我?你和小配今晚饿定了,我——”

    转身没走多远,顾瑾玉耳朵一竖,听到了吴嗔在不远处的说话声,听声是在和顾小灯一块往这而来。

    他一时愣在原地,屈指敲花烬的手僵住,挨了它一串啄。

    顾小灯看到顾瑾玉时,见到的就是花烬从海东青变成啄木鸟,可劲敲那树杈子的模样。

    顾小灯心下茫茫,想到要真是啄木鸟、呆树杈就好了,让花烬把那蛊虫叼出来,这样病木就能变回好森林了。

    小配一见顾瑾玉,便夹着尾巴缩到顾小灯身后去,吴嗔依旧一脸淡定,挥个手风轻云淡地走上前去:“王爷,瞒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们进马车里商议吧。“

    顾瑾玉有些不敢看顾小灯的表情,垂下微抖的指尖小声问:“你告诉他多少了?”

    “一半。”

    顾瑾玉刚松口气,吴嗔便又说道:“不过我打算让小公子知道全部。”

    顾瑾玉:“……”

    他下意识想转身遁走,背后传来一声“顾森卿”,顾瑾玉便像套上项圈的犬类,只得硬着头皮跟上饲主。

    三人挤上马车,顾瑾玉做错事一般贴在马车的角落里,颇有一种另类的自闭。

    顾小灯就坐在他旁边,指尖不住地搓着,下意识是在拨佛珠,待他反应过来指间的异样,小手便攥成了一个拳头。

    顾瑾玉偷看一眼,以为顾小灯想打他,于是更无措了。

    吴嗔坐在两人对面,避世高人不太懂俗世孽海情缘,只直白地说了句:“你们真有趣。”

    他指指顾瑾玉:“他在别地威风八面,在小公子这里缩手缩脚了。”

    他又看顾小灯:“小公子温柔和煦,到他面前变凶巴巴的了。”

    两人俱是无言,顾瑾玉觑一眼顾小灯,双手交扣大气不敢出,攒了半天辞藻,也只是讷讷出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再听你道歉。”顾小灯声音哑着,说话如鲠在喉,掀起微红的眼皮看向吴嗔,“吴先生,您继续说他要命的地方吧。”

    吴嗔方才给顾小灯解释了蛊术的来龙去脉,如今便接着说起顾瑾玉的现状。

    “他每天都需要‘进食’,我之所以给他放蛊虫,为的是投喂他身体里的那只控死蛊,不然那蛊要沿着他的心脉一步步往前吞噬血肉,不抑制的话,宿主死去以后,身体就是一座蛊虫的巢穴,可怕得很。”

    “除了找到蛊母,没有其他解蛊的办法了吗?”

    “我先跟你们到西南那边找找,江湖武林多传说,神医谷千机楼可能都有机缘,找不到法子我就去南境,去巫山族的圣地,万物都有相克,总能试出办法。”

    顾小灯鼻尖微红:“如果既找不到蛊母,西南两境也找不到新办法,一年过去,他会怎样?”

    吴嗔坦诚道:“会死。但他说自己不能死,所以商议后,我还有万不得已的办法……”

    顾瑾玉咳嗽了出来,拙急地掩盖了吴嗔的尾音。

    顾小灯不为所动:“万不得已的是什么?”

    吴嗔看了看两人,还是告诉了顾小灯:“一年后实在不行,我就用另外一套复杂的蛊再放进他血脉里,和控死蛊玉石俱焚,后果是他会被炼制成傀儡,虽然此后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但能维持表面的活。”

    表面的活,即是内里的死。

    马车内死寂下来。

    吴嗔难得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深觉此时此刻更适合和他待一块的是那只牧羊犬,于是潇洒地一挥袖,咻地从车窗飞出来,风一样地去摸小配脑袋,但还没避让多久,顾小灯便来了。

    “先生,借一步说话。”

    “好,不用借,给你一步。”

    “……”顾小灯短促地笑了一下,“待会军队继续启程,顾瑾玉借口遁去了,我能到您的马车里同坐吗?”

    吴嗔愈发体悟到世人情愫的幽微,玄如蛊术,妙趣横生,于是点头答应。

    待回到车内,顾小灯关紧车窗,在密闭的小空间内颤栗着,面色苍白地解开左手腕上的纱布,露出血痂未愈的手:“先生,你这儿有没有盛血的药瓶?劳烦你看看我的血对顾瑾玉的蛊能不能有用处。”

    吴嗔看他的手,好似在看一截出现裂痕的玉瓶:“怎的,你的血有什么用处?你是人参化成的妖魅?”

    顾小灯只得简明扼要地解释一番药人的身份:“也许……也许我比人参还有药效一些。”

    他这左手上的划伤是救苏明雅时所留下,当夜离开那曜王府的地下笼时,他为保苏明雅剩下的一口气,不惜划破手腕喂了他药血,吊住了苏明雅一缕命数。

    “药人?”吴嗔一听这词便蹙了眉,他专精于南境蛊术一项,其他诸事所知不足,便将信将疑地找了个玉瓶给他,思忖着稍候便传信回霜刃阁内,让同门们递些情报来。

    正想着,他看到顾小灯趁着伤口没有愈合,屏声敛息地压着伤放血入瓶。

    “不疼吗?”

    顾小灯摇摇头,脸色苍白地放满了一整个药瓶的血:“您知道他中那控死蛊多久了吗?”

    吴嗔准确无误地给了个时间:“三十三天。”

    “那便是新岁时。”顾小灯将药瓶递给他,抬头看车顶,“新春第一天,顾瑾玉那时白天在带我闲逛长洛……”

    吴嗔看他眼神越来越凄楚,久久都不说话,便问:“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顾小灯垂眸慢慢地缠回绷带,声音艰涩:“不知道,但我感觉有我的缘故。”

    吴嗔听着感到意外,这时军队启程,车窗外传来马蹄声,顾小灯立即缠好绷带,车窗恰好被人从外打开,窗外正是顾瑾玉。

    吴嗔左看右看,看顾小灯伤情又生气地瞪来人,顾瑾玉则一言不发地伸手进来,轻轻抚了一下顾小灯的发顶。

    顾瑾玉说:“没事的。”

    顾小灯道:“去你的!”

    吴嗔感到莫名,但又感到戳人。

    第75章

    是夜军队赶到两百里之外,停在一座都城外的营地,官署安排妥当,扎营的扎营,休憩的休憩,只是春风送雨,细雨簌簌黏黏,一张网似的,淋了满地的愁绪。

    顾小灯提着灯跟到了顾瑾玉的主帐里,墩在一旁看吴嗔给顾瑾玉治蛊。

    吴嗔颇为欢迎,顾瑾玉就不同了。

    他束手束脚地坐着,将一旁虎视眈眈的顾小灯觑了又觑,小心翼翼地商量:“小灯……你若有话跟我说,不如等吴嗔忙完再来,好不好?”

    顾小灯不理会他,只问吴嗔:“先生,我在这儿会耽误到你们吗?”

    吴嗔整理瓶瓶罐罐,带着一种兴味和对美人的宽容招顾小灯过去,自信到略显轻浮:“不会,小公子还能过来挑一挑今晚的幸运蛊,挑中哪一罐我就用哪一条治他。”

    顾小灯还没应声,顾瑾玉便蹙着眉低声:“吴嗔,蛊虫危险,你不要带歪他。”

    “要你管?我有的分寸。”顾小灯提起花灯照他一照,举手作势敲他一敲。

    顾瑾玉仰头,看他眉目生华,又怨又嗔,又急又怜,心里便咕噜噜烧开了。

    顾小灯跑到吴嗔周围去,看着一整个药箱的瓶罐,声线绷紧了些:“这些蛊都是预备着给他用的吗?不用按照顺序来么?往他身体里放完蛊之后他会有什么不适吗?”

    吴嗔敲敲药箱,颇为自得地展示他的钻研结晶:“这个箱子装的只是一个前阵阶段,里面的蛊无需先后,用完他基本难受半个晚上就行了。”

    “那往后的阶段是逐渐难捱吗?”

    “对,不过那是至少三个月后的事,要是在那之前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定北王就大好特好了。”

    吴嗔很是乐观,又在解蛊之事上体现了兴趣剧于人道的弊端:“他的体质很不错,自愈能力强,抗伤抗毒经得起折腾,眼下中了控死蛊,虽然于他是天降横祸,于我于后世却是一份难得的样本,有他做例,我师门的文库又能充实不少吊诡轶闻。”

    顾小灯看吴嗔投入的模样,虽只接触了半天,但也能大体地了解吴嗔的性情。

    吴嗔不是医师,是蛊师,顾瑾玉在解蛊中受的罪会化作他孤本上的记载,他会管顾瑾玉的死活,但不会多在意他的疼痛。

    顾小灯回头看一眼那坐立不安的大块头,顾瑾玉对上他的眼神便老实了,像一个俊美的木偶,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正常还是疯癫。

    “小公子,挑吗?”吴嗔催促他。

    顾小灯垂眼看回满箱的小瓶罐,越随机越让他感到压力,待选好了一个小红瓶,他的掌心竟出汗了。

    吴嗔饶有兴致地拔开瓶塞:“是一只小蛊,定北王,你是要划手放蛊,还是直接让蛊从眼睛进去?”

    顾瑾玉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顾小灯,怕吓到他,立即自觉地挽起袖口:“划手。”

    “行。”

    顾小灯跟到旁边去看,他看着顾瑾玉衣袖挽到肘部的手臂,肌肉结实流畅,臂上伤疤横亘。他一时屏住了呼吸,眼前一晃,先是后遗症作祟,想到了苏明雅满身如画的曼珠沙华刺青,直到顾瑾玉轻声开口才拂去他眼前的大雾。

    “小灯,我可以握一握你的手吗?”

    顾小灯回神,看到一缕血从顾瑾玉手上滑下,他在椅上仰头看他不看伤,眼里是幽暗的炽热。

    吴嗔在一边取蛊,大约是觉得有意思,便直白地说了一句:“小公子一来,定北王就会撒娇了,之前满头大汗都不喊疼的。”

    顾瑾玉睫毛一抖,欲言又止,只得低下头去,恨不得缝了吴嗔的嘴。

    正想着,眼前垂过来一只白得发光的小手。

    “你要是疼,就不要憋着。”

    顾瑾玉喉结一动,得了恩赏一样伸手包住顾小灯的小巴掌,只觉抓住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暖玉。顾小灯的温度和掌心的薄汗无一不是止疼的良药,他贪婪握着,这是顾小灯主动的普度,他便磨着犬牙按捺沸腾的兴奋,浑然忘记了正在入蛊的煎熬。

    顾小灯则认真又紧张地旁观着,亲眼看着吴嗔用小镊子夹着蛊塞进顾瑾玉的的伤口里。

    那蛊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一小颗盈盈的红光,被挤进血脉后还在发光,顾小灯便眼睁睁看着一点幽幽的光源在顾瑾玉的小臂上缓慢地游走,瘆得他冒出鸡皮疙瘩。

    吴嗔看他如临大敌,便也跟着观察蛊虫的游走,并友情提醒:“小公子,你要不要离他远一点,待会这小蛊逼迫到经脉附近时,他的伤口会挤出血,稍不留神就会溅到你。”

    顾小灯不怕这个,只是去看顾瑾玉的神情:“顾森卿!你疼不疼?”

    顾瑾玉一心沉浸在握他小手的兴奋里,下意识说不疼。

    然而下一秒,那蛊虫游走到关键处,顾瑾玉手上划破的小伤口一瞬裂开,血珠汩汩直迸,顾瑾玉攥着他的手用了些劲,体温一瞬变低了。

    顾小灯吓了一跳,比当事人还紧张:“你还好吗?先生,不用拿纱布给他止血吗?”

    吴嗔淡定地去收药箱:“不用,待会就好了,发发一阵热汗就没事了,中蛊不是病,药都不用吃。”

    顾瑾玉发着抖说了声多谢,吴嗔忽然感觉他这是在送客,原本想多待一会再看看,抑或是和顾小灯一道离开,但看眼顾瑾玉扒拉着人家小手不放的模样,他啧啧称奇,独自走了。

    顾小灯当顾瑾玉疼得厉害,便没抽身而去,一边转头朝吴嗔道谢,一边思忖着明日再去吴嗔那,看看自己的药血能否派上用场。下午听吴嗔说到炼蛊少不了用毒,他正想找些正事做,这西行之路还有些时日,不如抓紧机会和高人学些皮毛。

    待吴嗔踏出主帐,顾小灯提着灯去看顾瑾玉,借着烛光看到他鬓角往下流的冷汗,不觉有些同情和难过:“你怎么不吭声呢?疼的话就说一声。”

    “我……能贴你的手背吗?”

    顾瑾玉声音直抖。

    顾小灯右手被他攥着,以为他是要贴他另一手,犹豫片刻,便感觉到顾瑾玉的体温飙升,俨然是发起了低烧,热气都一阵阵地扑面而来。

    “是我冒犯了。”顾瑾玉低哑地道歉,热汗滚到下颌不住地滴落,“对不起,小灯,总叫你看到我难堪的一面。”

    顾小灯心里密密实实地难受,想到这人到曜王府里去捞他时,可能就在忍受着这般苦楚,心一下子又软又绵,左手便放下灯,也伸到他面前去:“喏。”

    顾瑾玉身体一震,便把滚烫的脸凑上前去,受宠若惊地贴住了顾小灯的手背。

    顾小灯待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没帮上什么忙,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度过那难熬的时分。

    他也不知道那些淌过他指间的水珠里有没有几滴眼泪。

    顾瑾玉像一只受伤的狼犬一样轻轻蹭着他的手,安静又乖顺,无论怎么战栗和发烧也不发一声,但顾小灯总觉得听到了低低的呜咽。

    伤犬不是弃犬。

    *

    顾小灯翌日便跑去找吴嗔,提出想跟着他钻研用毒,吴嗔听此愣了一愣,他成天鼓捣蛊虫,原不让其他人接近,怕一个不慎波及到身边人,但顾小灯不同,他体质特殊不惧毒,吴嗔想了一会,便破例让他跟着。

    “小公子你来得正好,你那血……”吴嗔取出他昨天放血的药瓶,眉头拧了,“我昨夜做了些试验,你的血有些奇怪,弄死了我三只小蛊虫,我还未能掌握详细的药人情报,也不知道你这血对蛊虫是什么情况,你若靠近定北王,也许得小心些,别让你的血和他的血相融。”

    顾小灯当即点头,正想说话,车窗外传来花烬的咕咕声,他伸手一开,斜风细雨春如画,顾瑾玉骑在马背上歪头看过来,花烬站在他肩上也歪着个湿漉漉的鸟脑袋,一人一鹰的眼神都炯炯的。

    顾小灯只稍看一眼顾瑾玉,顷刻便看出凝重,挪到窗口问:“发生什么事了?一大早就拉着个棺材脸,奔丧都没你这么晦气的!”

    顾瑾玉立即调整表情,扯出微笑装阳光,二指夹着封信笺往前一送,一边挨顾小灯的数落,一边沐浴在他垂怜的眼神中,淋着纷纷细雨也觉浑身暖洋洋。

    顾小灯拆了信笺看,只见上面写的是长洛的动向。

    葛东晨带军南下了。

    顾瑾玉收到这封信笺时眉眼沉沉,如非变故,他预计守着顾小灯到西南神医谷所在的临阳城,护着他去找张等晴,接下来不会有多少机会和葛东晨交集。

    按理他该松一口气,但一拿到这封信时便直觉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才刚刚破土。

    顾小灯看完了,也意识到此生或许不会再同那些天之骄子的故人产生交集,心中不是没有触动,只是一晃而过,唏嘘是轻淡的,憧憬是前路的,他早已决心抛却苏明雅、葛东晨等人。

    不如说眼下这番情形最好,他去往西南的江湖,苏明雅在北边的长洛守着药罐,葛东晨去南境看他的第二个故乡,关云霁、苏小鸢等人更是与他风马牛不相及。

    他与他们天南海北,再无瓜葛。

    他探出脑袋把信笺还给顾瑾玉,一脸莫名其妙:“哦!这事我知道了。所以你拉着张孤寡脸做什么?昨晚都没看你这么凝重。”

    吴嗔凑热闹,也到车窗外来撇一眼顾瑾玉的脸色是怎样的寡,一看也深觉顾小灯的言语之精确。

    顾瑾玉那张俊美又阴郁的脸上只差写行大字了。

    【我怕你又离开我】

    第76章

    春雨下个不停,顾瑾玉的这支军队中有六成步兵,正常日行四十里左右,从长洛前往顾平瀚所在的西平城约有一千四百里,紧赶慢赶也要一月去,细密春雨下,行速略有减缓。

    顾小灯也能感觉到马车放缓,车里闷久了气短目眩,阴影作祟,于是在吴嗔那求教完之后,不时也会钻出来,挪到车前透透气。

    顾瑾玉白天行军路上不时就会跑到他周遭来,或骑着北望围着马车转,或直接放北望独自跑,自己过来当顾小灯的车夫。

    “麻烦精。”顾小灯见他来就哼一声,心里默默补上两句可怜鬼、倒霉蛋。

    车轮和马蹄声滚滚,顾小灯便只和他说些不涉及机密的闲话:“大将军,你没有正经事要做么?好几万人的军队,你不是得忙得脚不沾地吗?”

    “我现在是车夫。”顾瑾玉受用地牵着马绳驱车,有问必答,“不用的,周围多的是帮手,没必要事必躬亲,我喜欢偷懒。”

    顾小灯脱口而出:“偷懒就去休息啊,你这窟窿一样的身体。”

    顾瑾玉看他一眼,薄唇扬了扬,只笑不说话了。

    顾小灯看他两眼,想起顾瑾玉少年时总是露出那种虚假的标准微笑,那时一看他笑就觉得违和。人的表情很能传达信息,十几岁的顾瑾玉的微笑不会,那时他的笑就像禁步的纹路,研究了也只会浪费顾小灯的时间。

    现在略有不同,顾瑾玉又伤又疯,笑时是明晃晃的“我很开心”,哭时是不掩饰的“我真该死”,竟然好像比从前正常一些。

    顾小灯这么一咂摸,分不清顾瑾玉是从前艰辛还是现在难捱。

    他安静下来,顾瑾玉很快就主动攀谈:“我记得七里外有一条小溪,等我们赶到那里时,正是午饭休憩的时候,小灯要是觉得旅程无趣,那要去看看吗?那溪水不深,这时节仍冷,你不要下水,不过可以牵小配去,它会游泳,游得很好,你在岸上看着它,它会更高兴。”

    马车前轮碾过一处不太平稳的小坑,顾瑾玉的话顿了顿,额前碎发垂下几缕,掩住了眼里的涌动:“我也是。”

    顾小灯摸摸耳垂,欲言又止地斜他几眼:“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拐着弯,你是说小配还是说你自己?暗戳戳地装模作样,委婉曲折,跟以前一样七拐八绕的,听得我脑壳疼,要不是念着你身体和救我一命的恩,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顾小灯说话的腔调大多时候是软绵绵的,便是故作脆生生的凶巴巴,落在顾瑾玉耳朵里也是温软的可爱,只是一句“我不理你”的惩罚太有杀伤力,一时让顾瑾玉僵住。

    顾瑾玉有强烈的不安和不配感,也许是源于他自小被训作工具一样胡乱生长。旁人待他,只能采用更两极的态度待他,才能让他体悟到非工具的为人感情,要么对他极好极好,要么对他极坏极坏,让他尝到浓烈的对待,比如深爱,比如深恨。

    顾小灯还放不下芥蒂,做不到彻底善待他,也无法违逆本心故意折磨他,便只好在嘴上凝聚起气势,凶一凶他,吓一吓他。

    顾瑾玉摇摇欲坠,痛并享受着。

    毕竟对他而言,最恐怖的不是顾小灯恨他,而是顾小灯彻底无视他,远走高飞,再也不给他一个眼神。

    那他就真的万念俱灰地去跳河了。

    在他心里,他甚至恨不得顾小灯切实伤害他,因为他知道,顾小灯要是伤了他,就一定会亲自监督着,紧盯着他愈合和康复的过程。

    他脑子有些抽,于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直白话:“我就是想陪你开心,天地都是我朝你示爱的工具。”

    顾小灯懵住,眼睛瞪得滚圆,小木偶一样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顾瑾玉,这厮还一脸认真地驱着车,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

    顾小灯结巴起来:“你、你……”

    顾瑾玉后知后觉,从脖子往上到耳廓再到侧脸一点点变红,他把车赶得歪了些,强行绷着冷静,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待在顾小灯身边。

    半晌,顾瑾玉的胳膊迎来了一个小拳头。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滚!我自己来赶车。”

    “不滚……我就要当车夫。”

    于是车夫迎来了一路不轻不重的小拳击打。

    车夫感到很幸福。

    *

    午时,顾小灯还是牵着小配跑到了顾瑾玉口中的那条清澈小溪。

    他只是不让他跟着,自己跑来领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偶尔脑海中想到顾瑾玉那句逾越了手足家人的话还是有些恼,也很是无奈。

    被人喜欢和珍重自然是好的,但那偏偏是顾瑾玉,又偏偏是那种感情。

    顾小灯心情复杂地在西边找了块圆润大石头坐下,小配不用绳套,活蹦乱跳地围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转,转得顾小灯简直要眼冒金星。

    他无人倾诉,只得抱膝坐在青石上,感清风,浴细雨,看一溪蜿蜒,清流见底,蝌蚪顺流,心情又好又唏嘘。

    “小配,你说你爹为什么会喜欢你叔呢?”

    小配回以热烈的汪汪汪。

    顾小灯想不通,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好景色,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圣贤书上看到的诗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顾小灯刚觉得自己既觉长梦,又知平生,就想到自己连七岁前的记忆都没有,实在不能算个清醒汉,至多是个囫囵人。

    他苦恼地抓一抓头发,忍不住对狗兴叹:“要是晴哥在就好了!”

    花烬从脑袋上一飞而过,小配看见小伙伴便奔跑着去追,一跃跳进溪水里,狗刨得很欢乐。

    顾小灯心有所感,转头一看,见到一身单薄黑衣的顾瑾玉走过来。

    顾瑾玉风一样过来,拉住了顾小灯跳下青石欲往溪去的衣袖:“小灯,斥候来报,前方城镇的护城河因水库坏闸而暴涨,淹乱了半片营地,日落前赶到那儿也没有营地可宿,今夜我们就在此地扎营即可,明日再全速赶行程。”

    顾小灯被烫着了一样拍开他的手:“哦!”

    顾瑾玉低头看他,眉眼拢着温情:“你别生气,你喜欢吃鱼吗?我到溪里去给你抓两条鱼好不好?正巧下午有时间了。还记得吗,你刚进广泽书院的那一年,我因公事而去了外州,到了顾平瀚的军营去办事,那时我就经过这里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外出见过的小溪,那时也在这里宿的营,我亲手抓了几尾鱼,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他向顾小灯分享过往不多的好红尘,说罢便直接挽袖下水去,即便周围有狗刨捣乱的小配,他依然麻利地抓上了四条春肥野鱼。

    顾小灯在岸上瞪圆眼睛,没等多久,就见鱼在岸上拍,小配跳上来甩动皮毛上的水,而顾瑾玉挽袖露着疤痕遍布的精壮胳膊,身上不见湿多少,水下雾里来,少见的热活。

    四条肥美野生鱼,一条投喂了花烬,一条给了小配,顾小灯举着糖葫芦一样举着烤鱼,咬进嘴巴里时都觉得一切如在梦中。

    顾瑾玉手垂在膝盖上,闲适熟练地烤着最后一条鱼,预备他若吃不饱再投喂:“合胃口吗?”

    顾小灯不像他会说谎话,吃得腮帮子鼓鼓,郁卒之气一扫而空,好奇地看着他用来烤鱼的火:“好吃,你手艺不错。这雨没停呢,火不会灭吗?”

    “不会的,中枢那头研究出来的军队专用明火,这东西比破军炮还实用。”顾瑾玉说着把鱼烤完,只抬眼看他。

    “看我能顶饱还是怎么地?”顾小灯吃得开心,“你也吃啊顾森卿,你又不是真的树杈子,淋个雨就能发芽的。”

    顾瑾玉便笑:“不饿。”

    说着他好像意识到有撒谎的成分,于是抬手指指自己心口:“但我心里好像会饿。”

    顾小灯以为他是被那控死蛊折磨出来的痛觉:“什么?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顾瑾玉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上午那一句脱口而出的实话挑开了别扭的神经,他又直白地说道:“不会,我只是看着你,想咬你一口。”

    顾小灯又迷茫又无语:“你又发什么癫了?”

    顾瑾玉歪着脑袋看他,改口说了别的:“我晚上能不能画一幅你的画?就画你刚才吃鱼的样子。”

    “爱画就画。”顾小灯顺着他的逻辑随口一应,“反正你画得也不像。”

    话落顾小灯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痛快。

    他又想起那满屋子烧毁的自己的画像了。

    “那可不一定。”顾瑾玉脸上倒没有任何涉及苏明雅的拿手好戏时的不甘,只有得了回应的轻快和放松,“我画你最像。”

    是夜,顾瑾玉真就在放完蛊之后,忍着发热和剧痛,抖着手画了一幅下午顾小灯吃鱼的画像。

    如他所说,形神俱在。

    画得如出一辙,好像是从他心里抠出来的一样。

    顾小灯看到那画时,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我要放进我自己的见闻录里。”顾瑾玉给他看完,珍重地把那画夹进一本装裱得结实的本子里,说:“这是森卿见闻录里的山卿。”

    第77章

    夜雨如织,顾瑾玉在灯下收见闻录,顾小灯在一旁瞧他那本子,夜色深深,谈兴忽浓:“那见闻录里有多少我?”

    顾瑾玉没说成全部,低头道:“……很多。”

    “你画我画得很像,为什么要从某个坏种那里拿来那么多我的画?”

    “他画的是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参与得很少,我憎恶画画的人,可他笔下的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可以了不提了。那你这本子是何时开始记载的呢?”

    “你消失后的第二年。”

    顾小灯与他对桌坐,两臂交叠,下巴搁肘上:“可以说说都记了我什么吗?”

    “记你以前和我有过的极少接触。”顾瑾玉把见闻录递过去,“你要看么?”

    顾小灯忙推回去:“不要,那是你自己的私事,你不要给我看。这次给旁人看了,下次你再往纸上写写画画时就容易有包袱,想着这东西某一日要当作文集画集或者轶事小传给人阅览,那样一来,见闻录就不再是见闻录,要变成自欺欺人、舞文弄墨的假东西了。”

    顾瑾玉怔了怔。

    “不说则已,一说这我就想到我自己的一堆见闻录还放在学舍里。”顾小灯揉揉后颈,“要是方便的话,你替我捎个信回顾家,叫奉恩和奉欢帮我烧了吧。”

    顾瑾玉心中一震,哪里舍得烧去?即便那些见闻录他都倒背如流,但那是顾小灯五年来一笔一画写下的珍贵藏品,他甚至留了一份遗书给顾仁俪,讲到往后顾小灯若是长居江湖不回长洛,而他届时先死,便悄悄把顾小灯的见闻录随葬进他的墓里。

    他死了也要自欺欺人,假装自己也曾参与顾小灯的少年岁月。

    “不必烧,放在哪就在哪原封不动,奉恩和奉欢也不在顾家里,他们去外边了。”顾瑾玉立即用其他话题勾走顾小灯的注意力。

    顾小灯果真问他:“他们去哪了?”

    “在去往南安城的路上。”顾瑾玉按了按隐隐作痛的侧颈脉搏,“我让他们去帮我暗中查探葛东晨和那些南境的异族人。”

    顾小灯惊了:“真的啊?我还以为他们留在顾家做管事!”

    “顾家里外的私产交给祝弥料理就够了,不用浪费那么多人。”顾瑾玉看他那双明亮起来的眼眸,心里跟着倍为明亮,“那两人我原想一刀砍了,但想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不管如何总不愿看他们死,这些年便收着用了。”

    顾小灯听了便去拽顾瑾玉的大手,对着手背拍了一下,教训小时候乱咬东西磨牙的小配一样:“亏得你没戕害他们,你要是伤害我周遭那些亲友,我讨厌死你!奉恩和奉欢做错什么了让你那么想过,人家两人这一生如履薄冰,殊为不易,不求你这位顾氏家主宽待,好歹别为难人吧!”

    奉恩和奉欢乃是当年安氏冤案下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年少被充进官窑受尽磋磨,熬过数年劫数,安若仪赎出安氏族人,他们才从秦楼中脱身,派遣到他身边来侍候和教导他。

    顾小灯同他们在广泽书院里家人似的过活了四年,虽然偶尔因他们传达的礼仪规训、锻体锤身而感到难受,但更多还是互相陪伴过来的情谊占上风。

    顾瑾玉被拍打得很受用,巴不得顾小灯多拉一会手,多拍几巴掌,于是又说:“他们侍奉你有功,可当年伙同苏小鸢把你送出顾家是大过,不然你不会……为这一桩旧事,我恨透了。”

    顾小灯愣了片刻,又抬手拍他手背:“那你怎么不恨我?我那时自己蠢笨,又信顾家又信苏明雅,你怎么不怨我?”

    “顾家卖你,苏家做皮条客,你从头到尾错什么了?”顾瑾玉自己触及往事,眼底戾气陡生,“我只恨不能把他们全杀干净,皇室世家通通灭族,全部死个干净,我再跳进墓穴,报尽冬狩那夜的仇……”

    顾小灯看他阴鸷起来,抬手去戳他脑壳:“我谢你替我鸣不平,但越说越不像话了!脑袋里是不是又有浆糊了呀?赶紧甩甩脑袋,把浆糊摇匀一点,不然就歪个脑袋,把里头的水倒出来。”

    顾瑾玉被他戳了三下,很快安静下来,看向他的眼神偏执又克制,安分得像被大骨头敲了的家犬。

    “世道像个绞肉机,长洛像块大砧板,多少人都要上去挨刀子……我怎么脱口说得像顺口溜。”顾小灯把自己逗笑了,继而拍打着顾瑾玉的手背随想随说,“顾森卿,我的事是我的,和你扯不上多大的恩仇。这七年里你一定很辛苦,你好好当你的人臣,不要瞎作嘛,有功就受赏,有错就认罚,有珍馐就吃,有好觉就睡,别想那么多。你看你现在,一身疤吓人,一身蛊更吓人,你干嘛呀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啊?”

    顾瑾玉看着顾小灯的眼睛,眼眶瞬间胀痛,心中骤感无边的委屈,心神一动,眼前便忽然出现了心中的幻觉。

    幻象的“顾小灯”凭空出现在真的顾小灯身边,它坐在旁边托着腮,笑吟吟地看过来:【就是,你看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但凡早些开窍,早早同我好,你疼我,我怜你,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顾小灯说着不拍他了:“总之现在睡个好觉才是正事,明天还得赶路呢,多谢你今天烤鱼给我吃,明天再同你道早,有机会下次我也整点好吃的给你。”

    他说完转身欲走,但看顾瑾玉眼神奇怪,便伸手往他眼前挥挥:“树杈子?发什么呆呢?”

    顾瑾玉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却忽然伸手抱住了顾小灯的腰身。

    抱得并不紧,手也没乱摸,不像苏明雅抱他时透露着浓浓的情色意味,顾小灯愣了一瞬,下意识便没有推开他,只敲敲他脑壳:“嘿!”

    顾瑾玉不说话,只埋在他腰间沉沉地喘息。

    顾小灯当他在哭,于是转而摸摸他脑瓜,故作嫌弃:“麻烦精!”

    “没有小灯,日子就全是虚度,全是烂泥,全是腐肉,全是无常。”

    麻烦精贴着他,身体一动不动,说着疯话,拥抱的手却挺文明。

    “没有小灯我就要死掉了。我死掉了,我活过来,我又在死的路上了。”

    顾小灯听他癫癫地瞎说疯话,此刻倒也没多大惊奇和害怕,反倒是在想怎么治他为好。

    他正在逐渐接受一个事实。

    他在顾瑾玉的生命里似乎真的很重要。

    第78章

    离开长洛的第十三天,顾小灯睡觉的时间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不时仍会做几个叮叮凌凌的梦,但梦中的自己也逐渐有了变化。

    原先梦见一身刺青的苏明雅过来,他便猫似的乱窜乱躲,梦里有根房梁便想跳上去,抱柱藏匿。

    梦得多了,再见梦中画皮,他攒足了气力勇气,梦里还是有根房梁,他“阿哒”一声化身夸父,直接把梦中房梁拆下来,“嚯咿”一声把梁柱拍上去,梦中的苏明雅就被他锤成一片纸片了。

    顾小灯醒来愣了一会,跳起来兴冲冲地比量自己有无长高,早起出去跟暗卫首领道声早,突发奇想想跟军队晨练,一说罢,暗卫二话不说引了他去顾瑾玉所在的主队。

    顾小灯便如鱼得水地跟到了队尾,踮脚四张望,看不见队首,嘿哈甩胳膊,把周遭士兵惹出一片铜铃大眼,个个操着有些生硬的文雅用语同他道早。

    “一年之计在于春,小公子春安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小公子晨安哦!”

    顾小灯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道早方式,心想顾瑾玉整的军队怪奇趣的,于是不住地笑,梨涡深深地回了一串招呼。

    晨练刚结束顾瑾玉就来到了队尾,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亲兵们一哄而散,跑到不远处看似偷偷摸摸、实则明目张胆地张望。

    顾瑾玉一身简简单单的黑色骑服,短发飘扬,渊渟岳峙。

    他多的不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段军队专用的全新红色抹额,低头给顾小灯绑上,一本正经地问好:“编外小兵你好,我正式答应你今天的参伍请求,往后你就是甲子队的额外一员,看你肤白眼亮,给你取个代号白炽灯,好不好?”

    顾小灯晨练完脸上红扑扑,累得有些呆,汗珠在阳光下都亮晶晶的,抬头听顾瑾玉说话时,气息呼哧呼哧地往他脸上扑。

    他踮踮脚比划和他的身高差距,欣然演了起来:“好好好,就怕给大将军的队伍拖后腿。”

    顾瑾玉绑完抹额,用手背在他那蹦出两簇短发的发髻上轻蹭,人前面无异色,心里被可爱坏了:“没事,我当你前腿。”

    顾小灯乐了:“跟你开玩笑可不能当真啊!我溜了,行军前遛会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来,转身兴尽而归,顾瑾玉朝后比个手势,看热闹的副将啧啧着,喜闻乐见地大声疾呼:“头!给我加俸禄!”

    顾瑾玉比个可的手势,继续他无薪偷懒的一天。

    顾小灯的一天则忙活多了,遛完真小狗和假大狗便哒哒准备跑去吴嗔的马车里。

    顾瑾玉不太赞成他往吴嗔身边凑,嘴上一字不吭,情绪都写在眉眼间,顾小灯扭头看见他轻蹙的眉头,满脸写着“吴嗔危险,你别离他太近”。

    顾小灯歪头看了他片刻,心里想着这麻烦精怪帅的,紧接着就咂摸,再帅也要打!

    于是伸出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拍他脑袋一下:“去去去,别跟着我,真烦人。”

    顾瑾玉被拍得下意识眨一只眼睛,嗯了一声:“稍候行军,今天行速加快,我骑马在马车外守你。不会离你们太近,不会偷听你们谈话。”

    “说得你好像以前偷听过似的,有吗你?”

    “……你落水后刚醒来时,我一直徘徊在你周遭。”

    “我就寻思那阵子怎么总是如芒在背,果然是你这崽种!”

    顾瑾玉低头来,顾小灯不轻不重地拍打他几下,义正严辞:“以后不许鬼一样地飘,你让我感觉在阴间一样,来找我时脚步放重一下,踩出几个韵律最好,我听见了就知道是你这饭桶。”

    顾瑾玉点点头:“阳间饭桶知道了。”

    顾小灯眉眼一弯,干咳两声转身而去,轻灵灵地敲开了吴嗔的车门:“先生,我又来了!”

    闻听一声好,顾小灯探头钻进去,吴嗔在里头掂掂手里的大卷轴给他看:“小公子,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厚度,上面全是我的师门查到的有关你的身世,以及药人的由来。”

    那卷轴铺在吴嗔腿上,又从座上蜿蜒到马车地面,吴嗔手里还有一半没打开,肉眼可见的资料深厚。

    顾小灯当即愣住,掩上车门掩不住迷惘:“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平生经历几句话就能概括完毕,你那师门怎么收录了这么多?”

    “你无名?那不见得,我是个不听说书不看话本的高人。”

    吴嗔自夸自赏,把地上的卷轴往回抽,找到一片记载指给他看。

    “可你的传闻轶事估计比编造的还丰富有趣。我从前基本没探听长洛的八卦,以为你只有顾小灯这个名字,未曾想你就是顾家那位和顾瑾玉掉了包的真公子。你是顾山卿,在你落水消失的七年内,长洛几度桃花韵事沸沸扬扬,中心主角都是你。”

    顾小灯眉头一跳,连忙去看那缃叶色卷轴,只见上面写了洪熹年间,苏明雅、葛东晨等都与顾山卿一名捆绑得沉沉浮浮,顾小灯看得大惊失色、大为光火,再往下看,一整个又凝滞住了。

    【洪熹六年末,定北王寻爱无获,殉情未遂,亲刻牌位,血书‘亡妻山卿’四字】

    【长洛尽知之,顾氏未亡人】

    *

    顾瑾玉骑着北望跟在吴嗔马车的五丈开外,春季无常,头上忽晴忽雨,雨丝缠绵,军队中的将兵多数穿了轻薄雨具,免得感寒。

    顾瑾玉不穿,细雨正好,他喜这雨。

    今天是二月十二,乃是春来花朝节。

    这一趟西行他算了时间和里程,出长洛而行五百里,有以山为靠的三座主城,城中花朝节盛于元宵,盖因这时节山城春花遍开,漫山遍野的早花和幼蝶,春雨润得越细,城中越色彩斑斓。

    今天恰好,晨间行军到日中,正能抵达处于花朝盛节中的喜庆三城。

    一午停初城,一夜宿二城,一早抵三城,军队正好能在一天半内穿过烈烈鲜艳的三座漂亮城郭。

    顾瑾玉想象着待到午时,顾小灯揉着肩背、踢着小腿从马车上活泼泼地跳下来,抬头看见几乎要盛放到天尽头的山花烂漫时,眼睛会有多么的明亮。

    这千里河山,万丈江湖,总能有百样色彩驱散顾小灯在苏明雅乃至长洛那染上的灰暗。

    细雨簌簌如蛛丝,黏上顾瑾玉的睫毛,凝多了就聚成了珠,一眨就掉落下来。

    顾瑾玉觉得春雨是暖的,这十天来无一次不惊于春雨如此之暖。

    原来那场绵延七年的冬狩大雪当真过去了。

    他就这么等过来了。

    四季重新更替,小灯重新出发。

    他就这么等到了。

    顾瑾玉每每想到此处都忍不住颤栗,不是做梦和痴狂幻想,顾小灯在春夜里眼角微红地问他疼不疼,在春午里乐呵呵地吃他烤的鱼,在春晨里神采飞扬地拍打他的脑袋。

    活生生的春季,脆生生的小灯。

    顾瑾玉盯了许久马车,担心自己五丈外的炽热目光可能灼到顾小灯,于是仰头看一眼雾也挡不住的辽阔苍青天地。

    他眯了眯眼,又在无声中默默地幸福,心疾也好,中蛊也罢,什么危亡影子都侵蚀不了这无休无止的幸福感。

    细雨随着日中的明媚逐渐停止,热闹的花朝节山城在顾瑾玉满怀的期待中抵达了。

    顾瑾玉不远不近地望着,看着顾小灯从马车里慢慢下来,瞧背影有些低落。顾瑾玉不知道吴嗔那没礼貌的山人给他灌输了什么不愉,只能期待他抬头看一眼,只需要一眼,他定然会开心的。

    烟雾氤氲间,飞花吹满山,顾小灯却是侧身,遥遥来看了他一眼。

    他含着泪。

    第79章

    晌午时分,军队进了山城内的驿站歇脚。

    顾小灯小时候和养父义兄在东境行商,记忆里没有到过西南,此时看着壮美的满城山花,到底是被震住了,视野里涨满了美不胜收的盛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花开,多到吵眼睛的程度了。

    军队入城,秩序井然地齐步向前,顾小灯跟着人群走,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中传来了几下重拍,他耳朵一动,听那踩出曲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瑾玉来到他身侧,眉眼因淋了雨丝而更显深刻。

    顾瑾玉伸手在他脑袋上空比划两下:“停雨了,你冷么,累么?饿不饿?”

    顾小灯揉揉眼不去看他:“你管好自己就成。”

    顾瑾玉又跟了几步,像观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花烬一样,迅速又不露痕迹地瞄了顾小灯许多眼,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比早晨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忧郁。

    顾瑾玉话到嘴边的“我是不是哪里错了”便顿住,静静把顾小灯送到了驿站内,这才迂回去找吴嗔。

    吴嗔见他来也不意外,还哟了一声打趣:“未亡人来了。”

    顾瑾玉一听便眉尾一跳,寻思顾小灯不开心的缘由果然是自己这混账,他默了默:“先生,我跟小灯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已尽力抹去长洛的风言风语,霜刃阁没必要把我之前单向惹的谣言搬弄到小灯面前,平白惹他不痛快。”

    吴嗔耸耸肩:“两个人的不痛快,取悦千万人,何必这么小气地想堵住悠悠之口。再者,你怎么知道小公子的不痛快只源于你?”

    “……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能告诉的太多了。比如他生父顾琰本是皇室私生子,他自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这可关系到他得以穿梭时间的原因;再比如他这个玄之又玄的药人之身是怎么来的。”

    吴嗔显而易见对这个最感兴趣:“神医谷和千机楼,这两个规模不小的门派和我的师门都有莫大的关联,尤其是那个尽整邪门歪道的千机楼。至于你们两位,小公子的药人身体是在千机楼里被折磨出来的,而你顾瑾玉的生身父母,干脆就是千机楼余孽。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

    寻根。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

    他只是被“寻根”二字敲中,但没完全击中心扉。

    他七岁后与养父义兄周游东境江湖,十二岁北上进长洛顾家寻亲,再到今朝继续上路,与其说是寻根……不如说是在寻容身之地和相许之人。

    顾小灯揉着后颈走到房内的窗口,大开其窗,眺望近山近水、长街长路的艳丽百花,心中从慌乱归于安宁,扒着窗自言自语。

    “我是想寻一个家来着。”

    “我可以无根无故乡,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

    他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身畔怎能无人可依,他想要亲密无间的家人,想要遍行可通的大道,想自由,想快乐,想自由快乐地爱人与被人爱。

    如果没有在顾家意识到、以及被极力塑造成喜欢男子的断袖,并且是下位的断袖,也许他会过一段最寻常世俗不过的普通生活,但这如果已经不可能。己身是男儿,世间男儿多薄情,寻个一心一意互爱互珍的男儿不是易事。

    他不止想过找个能结伴成家的儿郎,要大声叨叨从此只爱情郎一人,也要情郎坚定不移地喜欢自己,还想过无论俗世如何议论,他定要跟人家大大方方地成个亲,拜个高堂,入个洞房。举案齐眉两不弃,生同衾枕死同穴,若有一方不幸早逝,对方先走,他便抹着泪立个“亡夫某某”的牌位……

    现在他还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被别人当成了“亡妻”。

    这么认他的不是依偎过四年的苏明雅,是在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异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虽则苏明雅不可能喜欢他到那等沸沸扬扬的地步……但他们好歹曾是恋人,怎么想也不该是顾瑾玉。

    顾小灯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但“亡妻”二字实实在在地击中了他的心门。

    如今回想起上元节前游走长洛东区,磕着瓜子听暗卫们谈顾瑾玉时,那首领大哥就曾嘴漏说过,顾瑾玉自尽未遂后的那一年神志不太清,时常会抱块牌位。

    那时他不是没想过牌位可能是自己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是“亡妻”。

    从前最喜欢苏明雅的时候,他也妄想不出两人能成亲的程度,只乐观地把忧愁托付给未来,只专注当下和苏明雅腻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倘若苏明雅病逝途中,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在背地里立块“早逝吾爱”云云的牌位。

    落水前,他不知道顾瑾玉会中意自己,但顾瑾玉肯定知道他是不喜欢他的。

    单向的无望暗恋,能撑起疯魔、殉情、一意孤行自认未亡人乃至被记入正野两史的程度吗?

    顾瑾玉……曾经这么喜欢他吗。

    顾小灯在窗前出神了许久,直到花烬飞到檐下,把鸟喙上衔着的一枝鲜花放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

    一定神,却又觉得脸上刺刺麻麻,伸手一拂,却是泪痕。

    顾小灯短促地笑一声,拾起那枝鲜艳欲滴的花看看,摸摸花烬的脑袋:“谢谢乖大鸟,你衔给我的呀?”

    花烬炯炯有神地看他,啄啄他的指尖,顾小灯嗅觉灵敏,想到什么细节,抬手嗅一嗅指尖,嗅到了轻淡但不容置疑的肉干味。

    花烬衔花飞来之前,有人给它喂过零嘴。

    大抵是贿赂了它来。

    第80章

    顾小灯没有忧郁多久,嗅着那枝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便随意剪了块布料,麻利地裁成个简单的香包,把那树枝上的花摘下来收进去,系在腰间佩好便出了房间去。

    军队会在这山城逗留一个半时辰,他不打算小睡,想到陌生的城街上领略陌生的风景和人情。

    刚出驿站,顾瑾玉就踩着韵律跟了过来,不言不语屏声敛息地跟着,若是还像以前一样步伐悄无声息,那便像是个尾随的影子了。

    顾小灯暂时不想面对这个棘手的麻烦精,赌气似地想远离他,于是撒开蹄子只管往前疾步。

    顾瑾玉闷头跟着。

    离开建于城郊的驿站没多远,顾小灯就跑到了长街的入口,满眼都是涌动的花树和人影,热闹非凡。

    顾小灯最喜欢潇潇红尘,距离上次长洛的上元节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此刻活像一条急于入水的鱼,摆着小尾巴就想咚地游进小池大海。

    但他刚要钻进热闹,袖子就被拉住了,眼前一花,顾瑾玉突然从他身后闪到跟前来,低头来轻声说话:“小灯,我暂代李三头来当你的暗卫,长街人密,我就不离你太远了。”

    顾小灯看见他的脸便有些不自在,抽出被他攥住的袖子挡住一只眼睛,嚷嚷:“那也别离我太近!”

    顾瑾玉应了声好,目光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顾小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大步走,为了缓解尴尬便话唠:“暗什么卫啊,真是劳驾了大佛去化缘,就你这大块头和相貌,走在路上不引人注意才怪,还暗卫,明明就是靶子。”

    顾瑾玉认真地听进耳朵里,有些失落地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长得太五大三粗了。”

    顾小灯脑门上浮现一个问号:“你又跟我装什么呀?我又不是说你丑!”

    顾瑾玉不敢再问。

    不丑,那是还过得去?

    过得去,那是不是觉得还算英俊?

    那他有没有希望被顾小灯以貌取人?

    顾小灯不知道顾瑾玉心里正想着怎么被他“取”:“嗳,等等,刚才你说李三头,那是谁?是那一直跟着我的暗卫大哥的名字吗?”

    顾瑾玉稳住思绪:“对,他还有个弟弟叫李六臂。”

    顾小灯唇边梨涡一显。

    顾瑾玉抓住一切能和他说话的契机,低头娓娓道来:“据他所说,他家中父母生养他们时到镇上听了一出神话戏,回来就把名字定下了。他们还有个小妹,被取名叫李金刚,如今人如其名,练武练成了练家子。”

    顾小灯还没走进人头攒动的长街就眉眼弯弯:“还有呢?”

    顾瑾玉喉结滚动,知道他爱听:“还有……我部下的几个副将,个个家中美满,日子和美,但不乏啼笑皆非的鸡飞狗跳,你若不嫌啰嗦,我便说个仔细。”

    顾小灯脚步放慢,当真听起了顾瑾玉一本正经抖落周遭人的八卦,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顾瑾玉,看他顶着这么张不笑就冷峻的凶脸,看他手握着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此刻却在喧闹花街上和他大聊特聊市井的烟火人气。

    以前的顾瑾玉不是对俗世感兴趣的人。以前他眼里有刀锋,现在有花开。

    顾小灯不知道是顾瑾玉过去七年里变了,还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足够了解他。

    但不管怎样,往后他有的是时间去重新熟悉他。

    “今天是花朝节,这里不是长洛,年节没有带面具的习俗。”顾瑾玉分享俗世时不忘说起眼下,暗戳戳的,“小灯长得好,待会游玩时一定会被很多人送花,你若不喜欢便不要收下,这里的习俗是喜欢谁便送谁人刚开的鲜花,若是收下了,就算是默认了两人的亲密关系。”

    顾小灯笑意一僵:“啊?你不早说!”

    顾瑾玉抿着一点笑意:“现在解释算晚了吗?”

    “这不废话!”

    顾小灯抓了抓腰间的香包,早说了,他就不会收下花烬衔着的那朵花。

    眼下他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仅收下了,还把那花制成了香包随身带着。

    他气闷地在心里对顾瑾玉拳打脚踢,这不愿发作的气鼓鼓落在顾瑾玉眼里,却是一番生机勃勃的可爱。

    顾瑾玉垂眸看顾小灯的眼神过于温情泛滥,以致于一进长街,周遭想向他们递花枝的热情陌路人都被劝退了。

    顾小灯则是一进长街就被繁闹吸引去注意力,四处张望,探头探脑,如同刚化形的好奇小狐狸,听见喧哗中有人吆喝着“神仙算命,今日打折”,更是忍不住好奇,擦着人群过去瞧热闹。

    吆喝声来源于一株花树下的算命小摊,顾客寥寥,蓄着山羊胡的算命先生愈发卖力地扯嗓子,顾小灯二话不说便过去照顾打折神仙的生意了。

    算命先生一见他过来就一顿夸:“鸦翎刀裁鬓,小公子,你真是个画中人!”

    顾小灯笑了:“谢谢谢谢,您这是怎么算的?随便给我算一把吧。”

    顾瑾玉跟着顾小灯蹲下来,利落地取出铜板摆放好。

    算命先生见了铜板两眼放光,激动起来:“我与两位有缘!今天就算一送一,先算这位气宇轩昂的大公子吧!”

    顾瑾玉掀起眼皮,正要冷声说不用,余光瞟到顾小灯歪着脑袋兴致勃勃看过来的模样,便不想扫了他的兴,有些僵硬地蹲着任由打量。

    算命先生看着顾瑾玉的面相,又叫他伸手做些简单动作,嘴里叽里呱啦掉着旁人听不懂的书袋,活脱脱一副蹩脚的江湖骗子模样。

    顾小灯看他一副拘束的样子直想笑,正要让那算命先生可以了,就见算命先生在小摊上铺开一张纸,拿起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久鳏莫怨】

    顾小灯呆住。

    顾瑾玉一看那大字,眉尾抽了抽,神情愈发冷了:“这就是你这神仙算出来的?”

    算命先生:“你就说准不准吧!”

    顾瑾玉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我不鳏,更无怨。”

    他扭头却看见顾小灯怀疑地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出现波动,再三否认:“他算得不准。”

    顾小灯伸手,慢慢地拍了拍他肩膀,小脸上充满微妙的小表情,活脱脱是欲言又止四个字的图解。

    顾瑾玉登时有些急:“我真不是!小灯,你信我!”

    顾小灯嗷了一声转移话题,问那算命先生:“那我的嘞?”

    “小公子等着,我已算好了!”算命先生一点也不理睬顾瑾玉的争辩,提笔在“久鳏莫怨”底下写下另外四个大字。

    【桃花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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