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时间,颜航忙完去看了看李燕,李燕的病情虽然说比三年前要好,但却总也好不利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开始反复。
他问过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好办法,吃着药持续观察,身边最好不离人,要不然说不准一个想不开,就真出什么事。
“妈。”颜航尽量笑得很轻松,“准备睡了吗,今天怎么样?”
李燕正靠在床板上,额前垂下一丝银发,望着眼前返潮的白墙发呆,老颜走后这六年里面,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个状态,早几年颜航和田飞兰还怕她无聊,想着法的找些乐子来,后几年就干脆不管了,或许发呆对于现在的李燕来说,也是一种排遣压力的方式。
“嗯?”李燕回过神,握住颜航的手。
“嘶。”颜航假装皱眉,“小老太太哪那么大劲儿啊,给我攥疼了都。”
“娇气。”李燕宠溺地白他一眼,“晚上去哪吃的?”
“去——”
“小舅小舅小舅!”
“廖晓秋是大傻逼,廖晓秋是大傻逼!”
房门被砰一声怼开,颜航吓得一哆嗦,还没等回过头,小漂亮气得小脸通红,大眼珠子里面马上就要落泪,一把冲过来抱住颜航就往他背上爬。
田飞兰妹妹家那死小胖子追在后面,一手扯着眼皮儿做鬼脸,一手扯着小漂亮的辫子,嘴里蹦跶着网络烂梗和脏字,整个人熊得都没边儿了。
“小舅,他揪我辫子!”小漂亮挂在颜航后背上,给自己找个靠山。
“滚...让开。”颜航叹口气,把小漂亮抱起来,抱到小胖够不着的地方。
“大傻逼,大傻逼。”小胖得意的都快唱出来。
小漂亮越听越生气,小手紧紧攥着颜航的头发,不停用眼神暗示颜航帮她说话。
太阳穴又开始疼,颜航抬着下巴,又叹了一个长长长的气,朝着小胖淡淡微笑,说了两个字。
“反弹。”
所有人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两个小孩的战斗从白热化阶段直接过渡到尴尬不解阶段。
颜航说完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直接从十九岁年轻到九岁,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出去。”他又叹口气,把小胖推出门外,“再加个死句号。”
屋里终于安静,小漂亮眨巴着眼睛,跑到李燕身边坐下,愤愤不平道:“小胖应该打屁股,小舅,你为什么不打他!”
因为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是外人,因为再管闲事也不能伸手替别人教训孩子。
这一串在颜航心里面一闪一过,没法跟小漂亮说。
李燕看了眼小漂亮溜圆的小肚子,笑道:“晚饭吃什么了,小肚子跟吹了气儿似的。”
“在长发哥哥那里吃的,好吃!”小漂亮说着又打个嗝,眼睛都亮了。
“长发哥哥?”李燕看着颜航,“谁啊,以前没听你说过。”
“嗯。”颜航含糊着回答,“九堡铺的,新认识的,做饭挺好吃。”
“朋友?”李燕笑容淡了些。
“不...不算吧。”
算吗?
不算吧,虞浅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哦对了,路标的事情好像还没解决,那个金鱼脑袋明天晚上怎么回家?
关他什么事,别折寿。
“少跟九堡铺的人来往。”李燕疲倦地向后一靠,揉着额角,“我对这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要不是...唉,你爸也不会走。”
“行了。”颜航伸手把小漂亮捞回来,面色如常,“这话我都快说烦了,但还得说,妈,少琢磨少回忆,老颜走了你还有儿子,日子还得过,瞎想没意义。”
帮李燕关上灯,再回到客厅,今天累了一天的亲人们没有力气再唠嗑到天明,各自回屋三三两两睡下。
颜航站在沙发床边,抱着小漂亮,两个人死死盯着沙发床上敞开睡得香的小胖,比狗还无助。
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小胖正躺在颜航的沙发床上,四仰八叉跟半扇猪肉似的摊开,一个人在最中心占了大半张床,鼾声一高一低。
“咱们俩在我妈屋里也就五分钟吧。”颜航垫了垫小漂亮。
“猪,猪头。”小漂亮抿了下嘴,稚嫩的小脸蛋上很少出现这么像大人的表情,浓浓的厌恶感。
颜航笑了会儿,把小漂亮放下,连扯带拽,一手扯着领子,一脚踹着屁股,拖着死猪一样把小胖扯到一边去,勉强弄出一块地来。
“睡这吧,委屈一下。”他看着小漂亮爬上去,替她盖上被子,解开小辫子。
“小舅呢?”小漂亮翘起脑袋,看看沙发床剩下的地方,颜航就是把自己团成个球儿也睡不下。
“没事,不困。”颜航叹口气,“你先睡吧,小舅一会儿找个麻袋把这猪头装了丢出去。”
小漂亮咯咯笑了会,转身抱着玩具睡了。
颜航关上客厅的灯,静静听着各个房间传出来的酣睡声,此起彼伏,是个安详宁静的夜晚,如果他也有个地方睡觉就好了。
早知道他应该回学校,现在连门禁都关了,他只能在屋里找个板凳坐一宿,也挺有意思,在家不用买票就能体验火车硬座,多稀奇。
小胖翻个身,沙发床嘎嘎吱吱响。
“猪头。”接着窗户外银白月光,颜航冷着脸骂他一句。
颜航不知道别人在家有没有这种感觉,跟家人待在一起闹哄哄的一天时间好像都不属于他,只有所有人都睡觉了,不说话了,没人盯着他了,这时候的时间才属于他,才能一个人静一静。
也只有这样的夜晚,雨声敲窗,月色宁静,他才能从乱麻一样的心境中找出个线头来,理一理思绪,清一清脑子。
都睡了,终于没有什么人需要他管了。
李燕不用,小漂亮不用,田飞兰不用...
他看了眼宋绘智的房间门,门缝底下还亮着光。
有时候他也挺佩服这人,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不管这个家有多少事,宋绘智和他的房间永远都跟电视剧里面设了结界的仙境似的,风雨不动安如山,管他多少个小孩吵,多少个大人闹,宋绘智都能装聋装瞎,沉浸式烤盐巴。
没记错的话,宋绘智那屋里是个一米五的床,但凡他今天能主动提出晚上带着小漂亮或者死小胖睡觉,颜航现在都不用站在客厅里面,又困又累,却连个躺着的地方都没有。
越想越烦,心里面又开始拧着一股劲儿,颜航怕自己再待下去,可能会冲进卧室揍他一顿泄愤,然后连带着外面这个猪头,两个一起装麻袋里丢出去。
他穿上外套,转身到玄关穿鞋,手无意间摸到裤兜,从里面掏出个长条状的东西来,看了眼,是刘成前天给他的那根烟,从耳朵上摘下来以后顺手放兜里,刚想起来。
惆怅恼怒心情失落的人,寂寞无语还操蛋的夜晚,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适合抽一根。
他拉开玄关柜的抽屉,掏出打火机一起塞进口袋里,小心推门出去,刚出门就感觉到一股寒意,手背上飘来几个冰凉的雨丝,又开始下雨了。
在要不要冒着吵醒田飞兰的风险穿过客厅走到卫生间把伞拿出来,然后被追在屁股后面质问这么晚了要去哪里怎么不睡觉,还是淋一会儿雨淋死也无所谓这两个选项里,他果断选择后者,抬手带上兜帽,双手插进上衣兜,走进九堡铺浓浓深黑的雨雾中。
九堡铺住着的人大多是体力劳动者,没有那么多精神头享受夜生活,所以别看现在也就十点多,整条街都已经黑了灯,连笼子里的鸡和狗都不叫了,蔫吧趴着。
整条巷子里就颜航一个人,静得能听到鞋底踩在地面上微微的咯吱声,颜航闭了闭眼睛,长舒一口气,感受凉雾在胸肺转了个圈。
透过这么一口气,才算是活过来了。
颜航没想好往哪走,反正心态就是随便溜溜,干脆脑袋跟着腿走,也无所谓什么方向,走哪算哪。
他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边,掏出打火机以后又突然不想抽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抽了。
想打游戏啊。
想跟阮俊豪他们出去玩啊。
想舒舒服服安安静静睡个觉啊。
想有一个属于他的独立空间啊。
做了会儿无法实现的梦,颜航把烟和打火机装回去,再一抬头,突然觉得身边的景色挺眼熟。
看到那道“耻辱门”,颜航才确定,他这腿儿是凭着肌肉记忆,把他带到虞浅家门口了。
虞浅家,西侧那条转身都抹不开的窄巷口,靠墙站着个人,颜航起初没看清,还是靠着一闪一闪的橙色亮点,才模模糊糊认出那是虞浅,大半夜,正站在屋外面,靠着墙抽烟。
颜航站在远处,没过去,他现在不太想说话。
只有一个人的虞浅跟他在人前的样子不太一样,看起来终于没那么不正经,他脸上表情不多,发丝落在肩膀,长指夹着烟,抽一口,停一会儿,更多时间仰着脸望着屋檐下一滴滴落下的雨珠。
一低一抬的间隙,虞浅的发丝分开两侧,被他随意撩起,颜航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眼睛,或者说,他好像第一次留意虞浅的长相。
老颜以前说过,刑侦上形容犯罪嫌疑人的外貌,大多会着重描绘眼睛,因为人类的鼻子和嘴巴差别不大,除非是太过奇怪,一般人很少会注意到。
但眼睛不一样,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眉眼走势基本决定了整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比如耷拉着眼角的圆眼睛,一看就无辜;再比如粗眉三角眼,一看就狠厉,再或者尖锐上扬的眼型,往往显得急功近利,争强好胜。
面前这人的眼睛颜航形容不出来,眼睛像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雨雾,说柔不柔,说媚不媚,说狠不够狠,说可怜不够可怜。
虞浅的目光是散开的,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脆,易碎,像玻璃,看不透。
薄烟从唇边溢出,短暂隔开颜航的视线,刘海已经被雨水打湿,他抬手又拉了拉帽子,准备走。
他不想打扰虞浅沉思,直觉告诉他这背后有很长很长的故事,他没精力了解。
“嘿。”转身那一瞬,虞浅含笑叫住他,“一动不动盯我半天了,我这么好看,不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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