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二次与裴俞章亲吻。
秋风徐徐,穿过雕花屏窗,光影缠绕着琴弦,发出缱绻声响。
戚师师闭上眼,任由微风拂过自己发烫的脸颊。
虽未睁开眼,但她心中总觉得,身后似有人在偷偷注视着他们。
琴房外,庭院里,于各种阴暗的角落处。
与梦境之中,别无二致。
这种感觉,已在戚师师心中盘桓良久。
自从那日午睡后惊醒,她便时常觉得,在自己周围,总有一双眼在默默注视着她。
那人是谁,身在何处?
暮色沉沉,周遭都是昏暗的雾,梦境之中,她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孔。
便就在此时,裴俞章察觉出她的出神,似乎某种惩罚般,男人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耳边落下微哑一声:
“不许分心。”
与裴俞章相处,让戚师师时常觉得,自己泡在蜜罐里。
他的吻慢条斯理,偏偏又折磨极了她。未经人事的青涩让她僵硬地站在桌案前,任由对方捧着自己的脸,耳鬓厮磨地与她告别。
他的动作轻柔,呵护,小心。
每一分,每一寸,都极合她的心意。
裴俞章是四日后离京的。
这四天里,戚师师昼夜难眠,她铆足了劲儿,终于赶在对方离京前绣完香囊。
裴世子喜欢紫色。
浅紫色的香囊,其上精细绣着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细密针脚诉不尽的,正是她难以开口的少女心事。
她本想在对方登门提亲时,将香囊送给他。
可如今裴俞章要前去靳州,戚师师心想,既然自己陪不了他,那便让这只香囊替自己,伴在世子身侧。
她目送着裴家的车马离京。
秋雨濛濛,将整座京都笼罩得分外柔情,戚师师撑着一把伞,迎风站在细细密密的秋雨里,迎面一道凌冽的秋风,让她不禁轻咳几声。
唯恐她受寒,佩娘走上前,为她披了件厚实衣裳。
“大姑娘莫看了,世子的车马已走远了。外头风急,姑娘您体弱,快些上马车罢。”
茯香也应声:“小姐不必太过忧虑,裴世子也不是第一次奉命离京了。那靳州虽是穷乡僻壤之地,但有那么多人护着裴世子,定不会叫世子爷受了委屈。姑娘在瑶雪阁里头等等,不过一个月,一眨眼儿就过去了呢!”
佩娘与茯香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将她哄上了马车。
戚师师拢了拢衣裳,朝身后望望。
待裴俞章走后,她这才发觉——自己已有好几日未见到朔奴。
这几日,她一直绣着那只香囊,全然顾不上他。
今天送别裴俞章,他也未曾前来。
心中正纳闷着呢,戚师师下马回到瑶雪阁,迎面便撞上那人。
姜朔一身黑衣劲装,乌发只用一根发带高束着,行色匆匆,面色似不大好。
彼时雨已停了,少年衣肩上落了些薄薄的日影,见了她,下意识地躬身:“大小姐——”
一声“大小姐”尚未脱口,他的余光便被对方怀中那一抹亮色刺痛。
天色方晴,廊檐上积了些雨水。啪嗒嗒的雨珠子自瓦甍落下,滴滴坠在少女素净的衣角旁。
戚师师怀中,居然抱了一块大红色布料。
见状,姜朔愣了下,下意识问:“大小姐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炯炯。
引得戚师师也一阵微怔,如实道:
“我方才路过集市,看见了块料子,想着……给自己绣件红盖头。”
按着大轩国的习俗,出嫁时,女方的大红盖头本应是由其母亲绣就。戚师师生母早逝,又不想让萧氏经手,便难得一次地自作主张,从集市上买了这样一块鲜艳的红布来。
她要自己给自己绣制盖头,在等候裴郎归来的这一个月内,将这一方盖头绣完。
想到这里,戚师师抱紧了胸前的布料,如获至宝。
微光掠过,斑驳的树影落在那一片瓷白的肌肤上,她面上浮现出独属于少女的、青涩而娇羞的笑容。
姜朔的目光闪了闪,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待裴俞章归京,大小姐嫁入裴府,是人尽皆知的事。
姜朔沉默地守在窗户边,看着日光倾泻入屏窗,少女坐在屏窗下,满心欢喜地绣着那一顶大红盖头。
秋风一缕比一缕急,一寸比一寸凌冽。
吹刮得秋叶落尽,庭院内铺就一层金红色的小毯。
姜朔踩在松软的小毯上,将叶子踩得嘎吱嘎吱响。
相比于他的心乱如麻,戚师师倒是屏息凝神、十分认真。她并未注意身侧少年的视线,兀自穿针引线,细细密密的针脚伴着秋雨簌簌落下。
第二场秋雨落尽,她手下的大红盖头已然成了形。
时间转到了下旬,裴俞章离开京都,已大半个月有余。
稍一不留意,又到了她上山礼佛的日子。
她的身子不好,每个月都须得去国安寺礼佛,以求康健平安。
此番,戚师师带着茯香与朔奴上山。
国安寺内,处处一片肃穆。院庙内摆放着那口硕大的古钟,愈为寺庙增添了几分庄严与古朴。
天气渐冷。
她披着厚厚的锦衫,在佛殿外候了少时。片刻之后,有僧人迎上前,双手合十,向着她恭敬一礼。
“施主,且随小僧这边来。”
扑面一道沉稳的佛香,青灯笼罩着素帐。轻悠悠的木鱼声不知自何处而来,天际渐渐翻了金黄。
梵音阵阵,自辽阔的天边传来。
戚师师不敢左右张望,于青灯古佛前恭敬地奉了一炷香。
紧接着便是寻常的礼佛。
只是这次礼毕,心中挂念着远在靳州那人,戚师师特地走上前,问住持求了一根签。
那住持慈眉善目,温和地朝她点头。写下烂熟于心的生辰八字后,少女缓步走上前,心存敬重,自签筒里抽了一根。
木质的竹签,如此攥在手里,很有分量。
戚师师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祈祷着,将那根签自竹筒里缓缓抽出。
直至整根福签,完整地暴.露于眼前。
少女两眼晃了一晃,面色遽然大变!
只因那暴露于众人眼前的签上,赫然写着:下下。
此乃——大凶之兆。
……
戚师师忘记自己是如何走下山的。
她只记得自抽罢福签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她惴惴不安,右眼皮也无端跳得厉害。
心中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暮色浓稠,银釭烟煴起灯火。
回到瑶雪阁,她攥紧了手边方绣好的盖头。
大红色的盖头,其上一只并蒂莲花开得正好,颜色鲜红,艳丽似血。
“佩姑姑,这可怎么办。小姐自从国安寺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连饭也不肯吃上两口。整个人已经消瘦了一圈儿了……”
廊檐下,佩娘与茯香忧心忡忡。
佩娘尤甚,几乎要跟着戚师师,连饭也吃不下了。
戚师师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从未见大姑娘受过这样的相思苦。
“大姑娘十六年都等得,自然是不怕这一个月的。裴世子吉人天相,最迟下个月中,定会平安归来了。”
一句宽慰的话盘桓在耳旁,少女神色恹恹,倚在梨木软榻上。
落日熔金,金粉色的光晕透过支摘窗,她忽然看见廊庑间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紧接着便是一声猫叫。
戚师师心下一紧,忙不迭推开窗,朝外望去。
姜朔怀中抱着荔枝,正站在窗影下,对视上一双清澈见底的凤眸。
见状,她心中暗暗失落。
戚师师记得,朔奴有些怕猫。
不止是怕猫,他尤为惧怕凶猛的大狗。
只因他年少流浪时,曾遭受流浪狗、流浪猫的追咬欺负。
当年裴俞章送她荔枝时,她也考虑过朔奴。
她担忧朔奴怕猫,故而想着该如何回绝裴世子。
谁曾想,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少年竟径直走上前,十分亲昵地将荔枝抱起来。
他举止轻缓,眉目含笑,温柔地挠了挠荔枝的下巴。
戚师师这才同意,在瑶雪阁中养荔枝。
秋风泠泠,拂得秋叶簌簌作响,支摘窗下,少年清澈的眸底藏着几分担忧。
姜朔抱着荔枝,透过屏窗,也发出几声猫叫,尽力而笨拙地逗弄她笑。
这几日,姜朔睡得亦不大安稳。
他并不在乎裴俞章,阴暗地想,他甚至希望裴俞章命丧靳州,再也无法回到京城。
——但这完全不可以。
姜朔抱紧了怀中的荔枝。
无论裴俞章如何,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大小姐永远开心,永远无虑无忧。
……
姜朔抱着荔枝走进瑶雪阁。
猫儿格外黏人,见了戚师师,更是十分亲.热。她扑腾一下跳到戚师师怀里,用小脑袋热络地蹭了蹭少女的手背。
时至下旬,裴家仍没有风声。
她寄给裴俞章的书信,亦杳无音讯。
戚师师右手抚着正趴在桌上的荔枝,一阵神思恍惚,出神间,猛地听到一道碎裂之声。
终于令她回过神。
——案台边的玉佛又碎了。
戚师师神色怔怔,下意识弯腰去捡。
即在此刻,身前之人兀地蹙眉,他飞快走上去,赶在戚师师之前,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碎玉尽数拾起!
一片片碎裂的玉佛残片,就这般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戚师师回过神,愣住。
她张了张嘴唇,看着鲜血自他虎口处蜿蜒而下,震惊道:“朔……朔奴……”
他在做什么?
似乎怕她见血,少年侧了侧身,将手上血迹遮挡住。
姜朔遮挡得严实,戚师师并不知他伤势如何,只听见耳边落下极低一句:
“大小姐小心,莫要伤着了。”
极低,极清淡的一声。
似乎一句轻叹,让戚师师后知后觉——
原来朔奴是害怕她受伤。
适才她在出神,竟不顾地上的碎玉,下意识便要用手去捡。
一侧的朔奴见状,一面害怕她受伤,一面又害怕贸然唐突了她,竟也下意识地先她一步,将地上那碎玉渣尽数拾起。
啪嗒。
轻悠悠一声,廊檐似乎又落了秋雨。
戚师师神色复杂,凝望向他。
姜朔劲装落拓,飒然挺立。少年面色清平如水,眸底却似有几分微澜。
窗影斑驳,带着北风笼罩在他冷白的脸上,四目相对,戚师师一时失神。
便就在此刻,瑶雪阁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院门口也响起仓皇一声:
“不、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
戚师师收回目光,只见对方步履匆乱,正冒雨朝这边跑来。
没来由的,她的右眼皮跳了一跳。雨色潋滟,映照在她颈项挂着的那把平安锁上,发出刺目的光芒。
少女敛眸,正色道:
“发生了何事?”
这般慌不择路。
“大……大小姐……”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声音凄厉,宛若泣血。
“大小姐,靳州有变。裴世子他、他……
“遇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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