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师师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雪夜。
寒风呼啸,雨雪侵灌。姜朔为她一路撑伞,他手指冻僵,面上几乎也失了血色。
为了掩人耳目,戚师师避开众人,刻意挑了条无人问津的小路。
绕回到瑶雪阁,她这才发现:姜朔这不光是手指冰冷,浑身上下,皆被冻得十分僵硬。
片刻犹豫,她欲将对方扶至榻边坐下。
少年衣上有雪泥,恐污了她软榻,说什么也不愿坐。
戚师师没法儿,又不敢惊动旁人。她一个主子倒是做起了奴才的事,将炭盆挪了挪,往里面添了两块热炭。
炭火刚烧起来,不甚暖和。
朔奴身上又僵硬无比,戚师师唯恐他出事,带着他往炭盆那头靠了靠。
倏地一道冷风,盆中炭火蹿得老高。
便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响起脚步声,还有茯香的轻唤。
“小姐,大小姐?”
这小丫头原先在左厢房里待着,方要入睡,忽听院中异动。
她心中有疑,一边唤着,一边朝寝阁走了过来。
北风呼啸,茯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戚师师心中微惊,看了眼自己寝阁内正烤着火的少年。他披散着头发,衣裳微潮,此刻正一脸无辜,唯有双眸瞑黑,直直地望向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如若传出去,他们这是在通.奸!!
戚师师呼吸凝重,想也不想地,一手飞快拽起朔奴,躲至帘帐之后。
漫天的雪色透过窗牖,沉沉洒落进来。
撩动的帘内落下发重的呼吸声,身前少年微抬起纤长的鸦睫,瞳眸浓黑如墨,低下头紧盯着她。
茯香立在房门口,只隔着一道门,关怀问道:“大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妨,我方才……”
戚师师看了眼姜朔,尽量平稳声音,“我方才做噩梦,现在已经不打紧了。”
闻言,房门那头,小丫头松了一口气。
又几声关怀,见大姑娘无恙,茯香也不多叨扰,撑着伞走远了。
沙沙的踩雪声,呼啸的冷风刮得飞雪盘旋,听那脚步声远去,戚师师终于安心。
回过神,她这才发觉。
不知是有意无意,帘帐之内,对方的手极自然地搭在她腰间处,从始至终,一刻未曾移开。
少女眼皮跳了跳,侧身躲开。
对方也反应过来,喉结轻滚,持重地侧身。
他的身子仍冻得发僵。
空气之中,却横亘着暧昧而热烫的气息。
她没有骗茯香。
昨天夜里,她确实做了场噩梦。
或者说,这些天她一直在做噩梦,未有一日好眠。
起初,戚师师梦的都是自己与裴世子的恩爱往事。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定下婚事,是人人艳羡的一双璧人。
再后来,她梦见对方出了事,梦见他离京前的最后一面,梦见那一方绣满相思的手帕,梦见靳州的皑皑白雪。
再后来……
戚师师梦见床笫之上,朔奴那张满带着少年气的脸庞。
她失贞于朔奴之事暴露,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父亲失望,萧氏斥责,方丧子的裴家人亦登门前来,非问戚家要个说法。
她梦见那些人要烧死朔奴,要将她浸猪笼。她的双手被萧氏亲自绑紧,脸上写着刺目的“娼”字。
他们骂她与朔奴,恬不知耻,奸.夫.淫.妇,有辱门楣。
一句句话落在她身上,犹如一把把刀。锋利的刀尖刺破她的身体,将她划割得血肉模糊。
戚师师掀开芙蓉帐,躲在帐中,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鄙夷声,唾骂声,嫌恶声。如同海潮,层层叠叠朝她扑涌而来。
“戚家真是白养她这么多年,亏得还是家里的嫡长女,竟还与下人睡在一起,真是不知廉耻!”
“听说她自幼便没了生母,果真是没娘教的东西。如今戚老爷也不愿认她这个女儿,简直是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说不准儿就是她克夫,将裴世子克死了!”
白雪落满了阶台,絮絮地蒙上紧阖的窗牖。姜朔立在炭盆旁烤火,身上刚有了热意,就听见自帐内传来的呜咽声。
她哭得很小声,絮絮的声响,好似在飘雪。
少年身形微顿,侧首望向拔步床。
隔着五步之远,大小姐将两层床帐都放了下来。明灯恍惚,隐约映照出帐内那道瘦弱的身形。她不知怎么了,独自窝在帐里轻轻啜泣。一声一声,哭得愈发伤心。
雨雪未停,窗外残枝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下捧霜雪。
姜朔的手自炭盆上移开。
浮光掠雪影,他眸中的光影也汇聚在一处。
戚师师寻了帕子,擦了擦泪。素帕一片湿润,可她依旧是止不住声。
这一回,她不止是哭裴俞章,与丧夫之痛相比起来,被捉.奸在床的悔恨与恐怖,更让她感到畏惧。
她恨自己,那夜做出那样的荒唐事。
便就在她欲再拂泪之际,忽然,她听见寝屋内的脚步声。
姜朔步履轻慢,朝这边走了过来。
少女哭声一下顿住。
她护着心口,侧过头。纤长的浓睫上凝了些雾气,视线一片模糊。
透过两层床帐,戚师师能看见那缓缓而至的身影。
她下意识坐直了身,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
他的身形清瘦,却也颀长笔直。不等戚师师出声唤,眼看着对方径直,竟走于她床边跪下!
戚师师微惊:“朔奴?”
他这是要做什么?
泪水尚凝在脸上,戚师师又惊又疑,目光透过纱帘。
隔着两道床帐,她看见少年挺立的上半身,他就这般安静而乖顺地跪在床头边,同先前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般,只是她忠心而恭顺的奴。
“你为何要跪在此处?”
床帘紧掩,纱帐披垂于地,灯色烟煴,被夜风吹得轻晃。
戚师师素衣披身,眸色间隐约有几分情绪。
少年就这般跪在床边,静默了少时。
等到她不耐,终于,床帐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大小姐。”
他身形微伏,竟投诚,道:“朔奴知晓大小姐挂念裴世子。世子与小姐青梅竹马,两厢情深。奴才生得有几分像裴世子,亦是朔奴的福气。天灾无情,大小姐只是思念世子过甚。当夜之事,错责全在朔奴。是奴不知礼法,鲁莽冲撞,以下犯上。”
“朔奴轻贱,性命垂危之际是大小姐救下奴婢,赐住处,授衣食。大小姐恩重如山,朔奴自不敢忘。若真遇险境,奴贱命一条,愿随时听候大小姐差遣。或生,或死,或刀山火海,朔奴在所不辞。大小姐心生悔恨,哪怕是要朔奴性命,奴亦会献上首级,以绝口实。”
言及此,他顿了顿。
须臾,竟又接着道:“可如若……如若您心念裴世子,愿意将奴留在身侧。奴亦心甘情愿为世子之替身,为大小姐解忧。”
朔奴语气平淡,声音未起波澜。
却又宛若一道闷雷,令戚师师瞪圆杏眸。
他……他说什么?
戚师师“唰”地一声掀开帘帐,震惊地望向地上长跪之人。
少年一袭紫衣,长跪于地,义正辞严。
裴郎喜紫衫,素日鲜少束发,今日朔奴正是紫衫披身,未束乌发。
琉璃夜光,自他头顶拂落,昏淡的夜色落在少年肩头,只一瞬间,竟让戚师师有几分恍惚。
灯火明灭,她仿若又看见了裴俞章。
少女右手紧攥着床帘,心口一阵钝痛。
他说,他愿在床榻之上,成为裴俞章,为她解相思苦。
既有一次,为何不能有两次,三次,千万次。
无论床.上.床下,他都为她效劳。
戚师师失神良久。
碧纱银釭,照得少年鸦睫浓黑如墨,他眼底神色氤氲,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被勾住下巴的那一刻,朔奴抬起头来。
夜色澎湃汹涌,他乖顺的目光在霎时间,变得大胆而赤.裸。
……
翌日,她同样醒得很晚。转醒时茯香恰好推门而入,戚师师心中紧张,下意识看了眼身侧。
幸好,他已起身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床帐被人贴心地,两层都放下。
晨光熹微,微风吹动床帘摇摆。戚师师松了一口气,自床榻上坐起身。四肢百骸酸软得厉害,叫她又累又乏。
昨天夜里朔奴埋首在她身上啃,她皮肤白嫩,想必留了些印痕。眼看着茯香便要走过来,戚师师忙不迭将里衣向上拉了拉,好将昨夜的痕迹尽数遮挡住。
朔奴会照顾人,也能让她省心。
临别前,他不光放下了床帐,还将寝屋内的一切都收拾好,包括地上那一盘狼藉,这才未落人把柄。
茯香轻手轻脚掀开床帐,笑着说她贪睡。
“大小姐昨夜何时睡的,可是又着了魇?过几日去佛庙让那老和尚为小姐看一看,再取几副安神的药方子。哎,小姐的面上怎这般红?”
不光是面上。
脖颈,耳根处,都有些热红。
不容她反应,茯香已探手,一吓:“唔,好烫!”
这一声微惊脱口,院落内传来些声响,细细一听,人声中掺杂着几声欢快的猫叫。
茯香骇道:“大小姐,您的额头怎么这般烫,可是生病了,可否需要唤大夫?”
“不必,”戚师师赶忙阻拦,“我并未生病。这被褥盖得我热,暖盆里的炭火也烧得很。”她瞥了眼窗外,将话题岔开:“外头在做什么,怎么这般热闹。”
还好今日前来服侍她梳洗的不是佩娘。
茯香没有佩娘心细,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小丫鬟也将目光挪至窗外,嘴角翘起一尾浅浅的弧度,声音里也不禁掺了些欢喜:“院子外呀,是姜朔回来了。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日一夜得没了音讯,真是急死人了!”
洗漱罢,戚师师被她搀扶着,于妆台前坐下。
听见那个名字,她的眼皮猛地跳了跳。雨雪已停,熹微的晨光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紧抿的双唇之上。
戚师师未应声,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任由茯香为自己梳发。
菱镜之中,她仍是那件素白的衣,头上的发饰也不宜繁多华丽。
茯香为她簪了支朴素的银簪。
“哎,又跑了!荔枝又跑了!”
“朔奴,快去抓它!”
院内传来嬉笑玩闹声。
自打裴郎丧生的消息传入戚府后,瑶雪阁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侍人们担忧自家小姐,莫说是玩闹了,素日里都不敢大声说话。眼看着小姐心境一日比一日好,院子内的下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瑶雪阁内一片嬉笑声,日光照耀着,为整间院子增添了许多鲜活气儿。
正出着神,门口忽然落下一声:“大小姐。”
朗润好听的男声,语气不咸不淡。
戚师师转过头,看见昨夜匍匐于自己衣裙边、耳根烧红的少年,此刻正怀中抱着荔枝,端正站在房门口。
清透的光影洒落,罩着他的面上与肩头。
他规矩躬身,怀抱着刚抓回来的猫儿向她恭敬作礼:“奴才姜朔,见过大小姐。”
“姜朔?!”
茯香小跑着上前,接过少年怀中猫儿,
“快与小姐说说你昨日都去了哪里,可把我们都担心坏了。”
姜朔将荔枝递给她,却未立刻回答对方的话,逆着日光,视线落在妆台前的戚师师身上。
对视的一瞬间,后者自梨木椅上起身,不自然地拢了拢衣衫。
“不着急,先让他歇一歇。来人,去小厨房热些饭菜,再烧些热水让朔奴沐浴。”
闻言,茯香点点头,一边转头吩咐,一边擦了擦荔枝的脚,将小猫放上桌。
荔枝用那双日月眼瞧着戚师师,乖巧“喵”了一声。
少女走至桌边,避开朔奴视线,低下头去玩抚荔枝。
茯香与她擦肩,去为她重新换床被褥。
炭盆里暖炭添得有些多,此刻仍燃着醺醺热气。戚师师亲昵地抚摸着荔枝,隐约感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尽量忽视,平稳呼吸。
便在此时,拔步床边正收拾被褥的茯香疑惑地叫了声:
“欸?”
戚师师闻声回头。
茯香抱着被褥。
“大小姐,您的被单上怎么……还有血?”
右眼皮猛地一跳,戚师师目光凝在茯香胸前之物上,守在门口的朔奴亦循声抬眸。只见茯香抬着被单一角,日影徐徐,笼罩在那一方素白的褥子上。
这床被褥,茯香昨日上午刚换过。
素白的被单,此刻落了一点红。血色泛深,似乎已干透,在晨光之下显得格外鲜明,也格外夺目。
戚师师呼吸屏住,不敢望向朔奴,更不敢望向满脸疑色的茯香。
床单之上,正是——他们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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