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声音不疾不徐。
他的语气和蔼,双目慈祥地望向戚师师,像是不含有一丁点儿私心,真在为自己的大女儿考虑思量。
窗外金乌西沉,金粉色的辉光洒落,昏昏的霞影铺就了一层。
听着父亲与萧氏的话,戚师师攥着名册的手发紧。她抿了抿薄唇,眸光却一寸寸泛冷。
“我不嫁。”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萧氏凝眉,又惊又疑道:“师师,你说什么?”
“父亲,母亲。”
少女微微挺直了身,日影穿过窗牖,打落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她出声,重复道,“女儿说,女儿不愿嫁。”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愣了神。
戚父与萧氏露出震愕之色,一侧的侍人面色亦一顿,转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萧氏自座上站起身。
妇人语气不善,声音也变得锐利:
“你不愿嫁?你可知,这其上每个公子的名字,皆是我这些日挨家挨户、尽心尽力为你相看过的。我知晓,你心中挂念着裴世子,可人总得往前看。师师,这天底下到处都是好男儿,你看看王家的大公子,还有那常家的三公子……他们的家世、样貌,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出挑?”
萧氏一面说着,一面紧盯着那名册。日影徐徐,落在名册之上,颇有几分碍眼。
少女的面色也一分分,变得清白。
她手中紧攥着名册,手指发紧。
一瞬之间,莫大的失望与束缚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戚师师走上前,将名册放于桌上。
“有劳父亲、母亲挂心。”
极轻的一声,桌面与名册发出闷闷一声响。
垂首一福过后,戚师师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揽月居时,她听见萧氏气急败坏的嗓音:
“老爷,她她她……她这是要造反了!她不嫁,难不成真要为那裴家公子守寡?!老爷,大丫头若是不肯嫁人,叫我的情儿可怎么办哟……”
日影渐渐,萧氏声音飘远。
佩娘正立在拱门之外,颇有几分忧心地等着她。见着戚师师来,佩娘赶忙迎上前。
“大姑娘,夫人都与你说些什么了?”
戚师师摇摇头。
她衣裳素白,脚下仍有积雪未融化,踩上便落了“嘎吱”的声响,她的面色如这捧雪一般清冷。
适才在揽月居中,听了父亲与萧氏的话,戚师师更是心灰意冷。
外头已有了些流言,说她克夫。
哀痛未过,萧氏便着急将她嫁出去,好堵住这悠悠之口,父亲见她这般,竟也未有阻拦。
戚师师心寒到了极点。
除此之外,更有担忧与惊惧,像一条极不显眼的小虫,缓缓爬上她的脊背。
在外人看来,她不愿嫁人,是钟情于裴俞章,是痴心一片。
但唯有戚师师知晓。
若她当真嫁了人,新婚夜被夫君发现她并非处子之身……
不光朔奴会死,
她也会。
……
戚师师心事重重地回到瑶雪阁。
外头风凉,她喝了一碗热茶,将周遭侍人屏退。便就在这时,朔奴与众侍人擦肩而过,兴冲冲地小跑了进来。
“大小姐。”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很是激动与兴奋。
欢快的一声唤,犹如荒地里破土而出的一颗青笋。戚师师放下茶杯,掀了掀眼皮。
少年步履稳健,面上带笑,朝她走来。
他的眼睛很黑,日影曜曜,衬得那瞳眸湿漉漉的,像小狗。
戚师师轻咳了一下,直起身。
确定周遭无人后,少年终于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他手指修长,指腹边有薄薄的茧,戚师师鸦睫轻抬,顺势望去。烧红的霞光透过窗牖,落在少年手中之物上,折射出一点耀眼的光芒。
正是——
她今日上街看中的那根银簪!!
始料未及地,于对方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戚师师愣了神。
姜朔半跪在那里,姿势俨然是献宝。
银簪清冷,少年的目光却是炽热虔诚。
“大小姐。”
见戚师师迟迟未接,姜朔顿了顿,须臾,才轻声问道:
“大小姐,您……不喜欢这支簪子吗?”
不可能。
他今日偷偷跟了大小姐一路,看见她一直攥着这根银簪,不肯撒手。
银簪上的梅花,清丽而典雅,与她一样漂亮。
戚师师低下头。
“朔奴。”
少年身量颀长,此刻正跪在她脚边,毕恭毕敬。
她道:“朔奴,你与我说实话。这支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闻言,姜朔愣了一下。
“买的。”
忽尔一道晚风,将天色吹得昏昏欲睡。
周遭几乎是在一息之间黯下来,淡淡的月色落在少女眼睫上,她声音清冷了几分。
“朔奴,说实话。”
这簪子虽不是什么昂贵的金玉之物,却也是以银所制。
戚师师目色有疑。
迎面一道直勾勾的眼神,带着些许审视与考量。少年顿了顿,声音竟有几分委屈。
他抿了抿唇,道:“奴说的是实话,大小姐,朔奴没有去偷。”
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去清琴坊偷那一本琴谱。
“奴是用大小姐给朔奴的银钱,买下这一支银簪。”
便就在她离开揽月居,再回到瑶雪阁时,曾特地与佩娘吩咐过,去给下人拨些银钱过冬。
戚师师杏眸微圆,惊异:“那些钱……你没有拿去买新衣裳?”
姜朔被她训诫,跪在椅边,垂着脸摇了摇头。
“奴的银钱不够,便问茯香、环佩她们借了些。奴瞧着大小姐喜欢这支银簪,便想要将它买下来。”
他抬起头。
“当作新年礼。”
金乌彻底西沉。
泛寒的月霜倾洒着,坠在少年衣肩头。对方披垂着发,沐浴在夜光之下,颇为乖巧,也颇为人畜无害。
“朔奴听大小姐的话,”他小声道,掩去声音之中的委屈,“不再偷东西,不再给大小姐丢人了。”
极轻的一声,宛若一道极轻微的晚风。却令莫大的愧疚感汹涌而至,将她全身裹挟。
戚师师在对方的注目中,将银簪簪至发上。
朴素又不失精致的一支簪子,簪尾正雕刻着一支梅花,清丽秀雅,端庄大方。
她戴上发簪,温声唤了地上之人起身,而后又朝外唤了声:“佩娘。”
许是那发簪太过于显眼,走进来时,佩娘看着她头上的银簪,明显一愣。
戚师师吩咐着,让佩娘与茯香,将府中剩余的新一批布料都取过来。
这些料子,原是她为裴郎相看的,还有几件成衣,也是她准备在裴郎回京之后,亲手送给他的。
没一会儿,几个丫头便带着那些成衣与料子,重新回到了瑶雪阁。
少女抬手,命左右之人退下。
身侧,姜朔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大小姐,您这是要……”
戚师师:“朔奴,你挑挑,有没有喜欢的。”
姜朔回过神,赶忙低下头,道:“朔奴不敢。”
“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既是要过年,没有新衣裳穿又怎么能行?”戚师师回他,“你送我了银簪,我自然也是要回礼的。你挑挑,挑几件喜欢的,不过这些衣裳的颜色都稍有些艳,我记得你喜欢穿黑色,不知有没有适合的……”
姜朔未告诉她。
他并不是喜欢穿黑衣,只是她晕血,他又经常被押去取血,弄得一身伤痕累累。
唯有黑色,能够稍稍遮掩他身上那些伤口,才不会吓到她。
少年侧身立在屏风之旁,身脊笔直,像是一棵青松。
他的目光顺着大小姐的视线,也落在那一叠叠衣料之上。
颜色不算艳丽,但与黑色比起来,着实稍微有些艳。
略一思量,他走上前,挑选了一件成衣。
“大小姐,奴喜欢这件。”
他选了一件颜色稍微稳重的、暗紫色的袍。
紫色。
短暂的愣神过后,少女抿唇笑开:“也好。”
那个人就喜欢穿紫色。
衣袍颜色稳重,款式也相对简单朴素。
戚师师指了指一侧的屏风,轻声:“去试试。”
镂空的雕花屏风,隐约有月影倾泻至屏风另一侧。姜朔犹豫少时,终是没有违抗大小姐的话,乖顺地抱着衣裳,去另一侧更换。
簌簌的衣料摩擦声,隐约有什么坠了地。
屏风的雕花空格间,有月光弥漫,银白的光雾落在少年肌肤之上,他腰背结实,分外有力。
匆匆一瞥,戚师师目光生烫,又赶忙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片刻之后,姜朔自屏风之后走了出来。
夜风拂过弥漫的月雾,吹动少女眼帘,她的眸光忽尔一亮。
然,仅是须臾失神后,戚师师自座上直起了上半身,一双眼也在少年身上来回打量。
“好看。”
她的语气之中,多了几分赞赏。
“紫色好看,也很衬你。”
闻言,朔奴唇边落了弧度,也不知是不是笑。
戚师师说的是实话。
明明同样的暗紫色,穿在裴郎与他身上,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
裴郎沉稳,紫衣显得他矜贵。
而朔奴尚带着少年的青稚之气,眼前这一袭紫衫,衬得他身上少年气息愈浓,端的是鲜衣怒马,恣意张扬。
戚师师心中欢喜,迎上前,又为他多挑了几件。
既是大小姐赏的衣裳,朔奴便天天穿在身上。他褪去了以往那一身黑衣,换上了大小姐喜欢的紫袍。为此,他还受到了茯香的调笑。
那小丫头见着他穿紫衣,以帕掩唇,止不住地打趣。
“姜朔,你怎么爱穿这种颜色,跟个花孔雀似的,还天天爱在大小姐面前晃。”
姜朔抿抿唇,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问:“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茯香笑得前仰后合,捂着嘴巴道,“你得去给大小姐看。”
姜朔当真听进去了她的话,随手捧了个盘子,寻个由头叩开寝阁的房门。
入目的仍是那一面落地屏风,自从二人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戚师师便将屏风移到了房门口。绕开屏风往里走,紧接着又是一道素色的纱帘。
几重遮掩之下,姜朔终于缓步走了进来。
“大小姐。”
戚师师坐在妆镜之前,手里正攥着一根黛条。妆镜之上,少女秀眉初描,姿容纤曼。
她慵懒地抬了抬眼睫,望向闯入镜中的少年。
乌发高束着,一袭紫衫。
愈有几分像裴郎。
戚师师放下黛条。
这些天,二人之间明显亲近了许多,她也越来越纵容朔奴。
会赏赐他衣裳银钱,会准许他一人自由出入寝阁,会允他在夜色迷离之际挑开床帐,允他匍匐于自己耳边,轻吻她的耳背。
月雾弥漫,他的动作温柔而虔诚。
戚师师也慢慢地,接受他成为裴俞章的替身。
在成为裴郎替身的这件事情上,朔奴很尽心尽力,也很尽职尽责。
她的目光落下,瞧着镜中高束着发、模样青涩的少年,抿了抿唇。
眼底光影微闪,下一刻,戚师师攥着黛条启唇——
“朔奴。”
她轻声命令: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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